“弦”时代的故事

“弦”的时代是超智能的时代。本书所讲的故事是虚拟的，描写了生活在充斥着各种智能设备的“弦”时代的人们的思维方式、行为习惯，以及与机器人相处、使用智能设备的情形。

王沫尘，是王国兴的笔名，1957年10月30日出生于上海，爱好科幻小说，爱好写作。

引 子 … …………………………………………… 006
拂 晓 ……………………………………………… 031
凛 晨 … …………………………………………… 096
上 午 ……………………………………………… 165
正 午… …………………………………………… 209
下 午… …………………………………………… 262
夕 阳 ……………………………………………… 292
日 落… …………………………………………… 324

天，红彤彤的一片。远处望去，火山口喷射出的熔岩浆，像一柱柱姹紫嫣红、斑斓缤纷的烟花，直冲云霄。这灿烂的火花，有些泯灭被夕阳涂红的天际，有些飘逝在金光粼粼、浩渺无垠的海里，有些散落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随着山间隆隆的轰鸣声，向四周疾驰涌溢的熔岩浆，像一条条委婉盘踞在山腰间的火龙，腾跃飞舞。天地间升浮起袅袅烟雾，朦胧婆娑。火红的山间、金色的大海、绚丽的彩云，在夕阳的照耀下，天地融合，越显恢弘壮观，越显灿烂辉煌，恰似一幅来自天工地匠的“夕阳腾龙图”。
当今，能瞻仰这幅天工地匠的“夕阳腾龙图”，而遐思千万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莫易和她侄子莫漠应该在少数人之中吧。
在与S城隔岸相望的生态岛上，一片茂林覆盖着连绵起伏的小山丘，一条平坦而略有坡度的车道，一直延伸到洞窟的入口。洞窑是贯穿了山丘的，洞口两头处设置了可调节自然风和洞内温度的装置。洞内的照明有些昏暗，甚至有些阴森，只有洞顶上几条节能的LED彩条灯，柔和地照明了洞窟内不宽的小径，也映射了洞窟的左右两侧。右侧排列着一排杂货、药品、饮食等“迷你”无人自售店。左侧排列着一排淡灰色的生态环保房，房内外的生态、环保性能是无可挑剔的，通风调温、净水排污、人工受光、光能自给、生态氧吧等设施应有尽有，可谓“生态保育箱”。值得一提的是，那延伸到洞外生态氧吧的通风管道，粗大而笨拙，直径有60厘米，使得本来就不大的洞径显得更加压抑、狭小，也有损洞内的美观。左右两侧的建筑物，无论色调还是式样，匮色、雷同、滞板、乏味，就像古希腊窟堡中的牢狱。
 在科学文明已是登峰造极的年月，岌岌可危的城市生态状况已是千疮百痍、人满为患。回归古猿人原始的“洞窟”生活，也可谓明智的选择。
这种“返祖”现象，是对高度文明社会的极大讽刺。
今天是3月12日星期四，是莫易68岁生日的前日。
现在是夕阳日落时分16:50，莫易在“洞窟”的22号室自己家中，焦急地等待着侄子莫漠将这幅“夕阳腾龙图”传来。
22号室是100平方米不到的二室二厅，前客厅当中陈置着一套玻璃圆筒式的食品、饮料冷藏柜，柜台面直径不大，冷藏柜高高的，像一只吧台，四周围着四张白色的吧椅，既精巧又精致。玄门处简洁、紧凑，右边只有一个带鞋底清洗机的鞋箱和右墙上挂着的一幅硕大的黑白两色刺绣框，上面绣了古隽的隶体书法“善灵易廻”，这是原先这家主人莫尘的遗笔。后客厅陈置了一套明式会客用的明式风格红木家具，两把太师椅中间夹着一个小茶几，太师椅的左侧放置着一张软垫的三人红木沙发。沙发的正面墙上嵌着一块巨大的茶色光学玻璃镜，在镜面反射作用下扩大了这不大的后客厅，给了后客厅许多虚拟的空间。玻璃镜更重要的作用是通过光的反射把自己的影像记录在自己的量微中，并通过自己的量微传给特定的他人。后客厅的左边是卧室，也叫“屏蔽室”，是22号室的隐私空间。浅黄色的墙内布满了金属丝网，任何电讯信号都将被屏蔽在外。卧室内只有一套可万向调节的双人床和床边柜，与室外的玄门处一样简洁、紧凑。
量微是什么呢？就是植埋在人脑中枢神经交汇处的一个微型量子电脑。它直接把智能物与生物智能融合成一体，同时混淆了智能物与生物智能的“界河”。它的诞生与其说是人类智能革命至极的里程牌，还不如说是人类的世界观发生了本质性的颠覆。自5年前植入量微后，人们对自己的世界观会发生本质性的颠覆还没有清晰的认识，不过对它的一种混沌、疑虑、徘徊的意识渐渐地萌生在人们的脑中。量微的功能除了远远超越过去智能手机的功能外，所有电子启动的器械都变成“意向启动”，人类的记忆、演算、计划和思维等都变成了数码程序运作过程，给人类思想、行为带来了无限的便利和享受。量微干扰了生物化学反应的情感变化，使得温馨的生物情感变得冷漠了。量微是不是生物器官的一部分？如果是，那么它是与生物无关的金属体。如果不是，那么你能说植入人体的“人工心脏”不是器官的一部分吗？量微的智能会不会超越人类？人们都有这个疑虑，但骄傲的人类是永远不会承认的。其实，量微的出现，人类的智能进化已经到达智能物与生物智能区分的“瓶颈”。不过，当今人们还徘徊在“增智”与“退智”的十字路口。
“他应该快到了吧。”莫易指的是侄子莫漠快要到达火山爆发区。
莫易的自言自语中，有长时间等待的焦虑，更多的是作为长辈的担心。她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纤细的玉手摆弄着父亲莫尘传给她的一个叫播威的古金怀表。她熟练地用左手的大拇指轻轻地将表后盖扣上，又反过表正面，在已经是一尘不染的玻璃面上，长长地哈了一口气，顿时表面上呈现出一层薄薄的乳色雾气，她用洁白的真丝手帕重重地揩擦几下，左手习惯地将播威高高举起，观赏着这熠熠生辉的金雕表圈和快要透出玻璃面的那隽永、古雅的文字盘。随后，她斜瞄了一下放置在斜对面的落地大钟的时分，将播威的时分调至到5:20。这时，莫易的量幕（电子信息传输到生物视网膜时所反映出的图像，即生物屏幕）中呈现了微管所（国际量子信息管理中心S城分所）发出的一个红色警报：
2064年3月12日5时30分，太平洋中部岛屿——马荣山火山大爆发了。熔岩浆喷射高度为2200米左右，在今后的几周内将有2500万吨的熔岩浆喷出。由于火山爆发时所产生的强烈电磁波，对全球范围内的智能感应机械和智能通信设备都有严重的干忧，敬请注意：本警报为红色警报，届时距火山中心15公里区域内为“止步区”，也是“止频区”。
“止步区”即任何飞行器都不能进入此范围。“止频区”就是在此范围内，所有的电信设备信号都将发生紊乱、失控。
在上星期日时，莫漠通过微管所的预测，已经知悉了星期四火山大爆发的准确时间。许多火山专家也对这次大爆发的时间、规模及今后的动态作了详细的预测。所以，在火山、地震等预测率很高的今天，像这类红色警报似乎是一个平常的通知，好让那些火山专家、地质专家、地能专家及相关人员能准时云集到马荣山来观察。
在量微处理、智能感应机械和智能通信设备极为发达的时代，这些相关人员是不会亲临这熔岩浆喷射几千米之上、几十平方公里如火如荼的火山地的。
这种炽热、危险的作业，RM（高智能机器人）是完全能胜任的。
虽说马荣山是频繁爆发火山的，但这次百年不遇的大爆发，还是给那些专家们带来了很好的研究机会。莫漠是物理能源、地质专家加火山摄影爱好者，对他来说可谓机会加机遇了。
火山的考察、取样、拍摄等作业，RM是能胜任的。但叫它们拍一张震魂撼灵的火山艺术照来，无论是审视角度还是艺术创意都是无法胜任的。它们只能客观地、机械地将3D画像传回给它们的主人们，没有艺术含量，没有美的表现力，更没有提升人们对这气势磅礴场景的感受力。在艺术上，在创意上，它们缺乏的是灵感，它们与人类相比是望尘莫及的。
所以，四日前星期日那天，莫漠对他姑妈说：“我必须亲临其境。”
“到大爆发时，我会将3D传给您的，还有莱卡（德国产的胶卷照相机）拍的照片作为您生日礼物送给您。”37岁的莫漠带有些稚气的口吻。
“大爆发是12日5时左右？”
“是的。”莫易得到确认后，仿佛已经收到了生日礼物似的，激动地捏了捏坐在旁边的莫漠的手。
“嗯，好的。”语气中有到时会接收莫漠3D的意思，也有将要收到生日礼物的谢意，更有近日来积郁许多不愉快的事而郁郁不欢的她，是莫漠的孝心给她舒心的抚慰。
说起生日礼物，莫易和莫漠的生日都是3月13日。据考证，传说中的13日是每月魔力强的一天。这个说法对他们不怎么幸运的身世来说，多少有点应验。对于生日同日的巧合，莫易至今还感到惊讶，用父亲莫尘的话来说：“天旨之至。”
想到回赠给莫漠的生日礼物时：“还是给老人头（高级威士忌洋酒），喜欢喝酒的莫漠在他生日时，送上一瓶他爷爷收藏的高级威士忌，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莫易边忖思着，边从太师椅向软垫沙发移动。此时莫易的量幕（脑中的生物屏幕）中“嗞”的一声出现了一条字幕“momo86862213”，随后跳出一幅“夕阳腾龙图”。莫易无意地伸了伸玉白色的脖子，一双细长的凤尾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光学玻璃镜，好像“夕阳腾龙图”是从玻璃镜中眏射出来似的。
天湛蓝湛蓝，像一卷纤细至柔的绸绢，向着无限广袤的天际铺去。在这之下，透红的太阳、金闪金闪的海面和五彩缤纷的火山，各自在争奇斗艳，在融光交辉。
“天地之美，天地之大啊！”莫易由衷地发出赞叹。
对天地之美的赞叹，升华到一定境界就会想到“永恒”，也会想到“宿命”，甚至会想到死后的“归宿”。“现世只是人生寄宿的旅馆，不是终极的归宿。归宿在哪里？只要有勇气踏上寻找归宿的征途，就能达到归宿吗？归宿就是天堂？那么已经在天堂里的至亲们会欢迎自己的到来吗？”已知天命的莫易，近来常常被这些怪异的问题所困惑。
可能是近日母亲如水老太去世和日前被“盗梦”的事所影响。
“多美啊！”莫易被这巧夺天工的美所陶醉了。
“妈，看见了吗？美吗？”莫漠粗浑的低音，无意中将姑妈的“姑”字省略了。
作为慈祥的女性莫易，“妈”的称呼是幸福、荣耀的勋章。由于莫漠的无意称呼而使柔情绵绵的莫易有些激动。她用刚才揩擦过播威的手帕，按抹了一下由于激动而沁溢在凤尾眼角边的泪珠。
几十只喷背在海拔4000多米高空游浮着，他们排列成“一”字形。在众多的喷背中，只有一个喷背是用血肉铸成的，那就是莫漠。
他在行列中游浮得比较靠前，忘情地俯瞰身下的火山。
“妈，有3D吗？”由于没有回音，加上莫漠的量幕中也没有坐在沙发上的莫易身影，不安地问道。
“嗯，有的。”
“那我想降下去，拍些莱卡照。”
“当心啊，不要太靠前。”虽然喷背的安全系数是很高的，但看着火山发怒似的喷射熔岩浆，莫易还是十分不安。
“知道了，我降下去啰。”莫漠侧身加快速度，往如火如荼的火山冲去。
火山口越来越大了，汹涌澎湃的熔岩浆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莫易的量幕中。忽然，她的量幕中的影像激烈地摇晃起来，像一幅高高挂在墙上的油画断了线似的翻转地掉了下来。
“怎么啦？妈——”粗浑、急切的声音消失了。
莫易的量幕中已是一片激烈来回穿梭的针状光线，稍后变成了细沙般的光点，渐渐地暗淡了，消失了……
死沉沉的，无声无影。
莫易不安地、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伸向前方的光学玻璃镜，好像莫漠的喷背是从镜中坠落消失的。
莫易的量幕顿时列出一行警告：“血压210毫米汞柱/150毫米汞柱，心率138次/分。请自律情绪，呼医处置。”
她身子慢慢地瘫倒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凤尾眼紧闭。
莫易的RM杰克破门而入，急忙地扶起她的头部，依偎在沙发的扶手垫上。“易娜，易娜……”杰克焦急地呼唤着失去知觉的主人。
杰克边奔到外客厅，从圆筒冷藏柜中取出两粒药丸和一只青瓷净水杯，边从自己的量幕中发出呼救信号：“22号室莫易血压210毫米汞柱/150毫米汞柱，心率138次/分。请求急救。”
“5分钟到。”值班的急救医生回答道。
杰克扳开莫易的下颌，把药丸和水送进了她的口中。随着药丸的起效，还没有等急救医生到来，莫易那张冰玉般的脸渐渐地安和起来了，也微微地泛起了一些红晕，那双秀美而细长的凤尾眼也舒展了许多。
“易娜，好些了吧？”杰克一直用小名称呼自己的主人莫易，语气充满怜悯和抚慰，但脸色毫无表情。
莫易没有回答。是虚弱无力，是杰克的量微已经知道自己血压降下来的信息而无需作答，是刚从无知觉中唤醒，思维还朦胧恍惚，还是为莫漠那张黑黝黝的、总是带有点稚气的尖脸所占满一切？
确切地说，莫易和侄子莫漠后的会面是四日前周日的晌午，是母亲如水老太98岁去世的周忌日。
过去给逝去的人献花供香、念经咏词等虚无着实的祭事，都被现在悼视逝者生前生活中经精选后的3D片段所代替。它蓄存在用镁合金做成的、半寸（约1.67cm）之大的量U（量子U盘）中。
3D影像，逝者可以影如其身地与我们共忆那流逝的时光，重现那蹉跎岁月。
在悼视3D时，很难感觉到阴界和阳界的时空差。
可是，像植物人状态的如水老太，那双微弱、蠕动的眼皮慢慢地闭上时，莫易还是感到母亲的生命被收回到半寸之大的量U中去了，还是感觉到母亲的善灵随着温馨的身躯消失而迴游在广袤的苍穹之中，还是确认了母亲已经踏上了去归宿的旅程。
在莫易的心境上，母亲的去世无疑是重叠了一块“宿命”的乌云，在她清丽古美而典雅庄重的玉白脸上，添上了几多的憔悴、苍郁。在她68岁坎坷的人生，几乎是坠落到峡谷的渊底。
这一周来，母亲的去世和上周的“盗梦”事件，莫易浸沉在无比羞辱、悲痛的氛围之中。
她为了忘记近日来的不幸和痛苦而废寝忘食地独自一人围着母亲如水老太的3D，共叙母女间的缠绵之情。
这天周日的晌午，莫漠的悬浮意控车（悬浮式意向控制电能车）“嗦”地窜进了生态岛上的洞窟里，在22号室的玄门口停了下来，随手拿起一只陈旧的帆布包，气急慌忙地跳下车，冲到玄门前。在人们植入量微后，所有的电子器物都进入了“意向控制”时代。照例意控门会自动开启的，但莫漠在门前站了许久不见动静，想伸手敲门时，门开了。杰克无语地示手先请他进室。
杰克迅速地将悬浮意控车折成一半，塞进门外的一个专用充能、驻车的墙洞里。随后紧跟上莫漠，抢先一步走到正在后客厅里看3D的莫易跟前，轻声地道：“易娜，侄子莫漠来了。”
莫易仰起头，用充满哀伤的眼神凝视着莫漠。仿佛一周间的种种悲哀、孤寂、羞辱甚至企盼，都盈蓄在泪盈愁满的凤尾眼中。她无声地指着隔着茶几的另外一把红木太师椅，示意莫漠坐下。但莫漠没有坐下，而是把帆布包放在太师椅上，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气饮尽，边从衣袋里取出一只可称谓“古董”的再生U盘，说道：“所有量微中的那段录像都被删除了，的证据就只在此U盘中。”为了顾及莫易的情绪，莫漠故意将“盗梦”录像说成“那段”录像。
莫漠虽然没有观看过“盗梦”录像，但内容略知大体，是卡卡告知莫漠“那段”录像直揭了姑妈秽淫的隐私。所以在编录时故意不浏览这段隐私，他要求微管所（区域内量微的管理所）迅速删去这段隐私。卡卡只说了一句：“这样淫秽的梦，也会盗露？量子革命真是无所不能，早该删除。”这给在追踪“盗梦者”时增加了很大的难度，也使他和姑妈莫易一样，在心扉上蒙上了一层莫大的羞辱，同时对肇启“盗梦者”的恶举感到深恶痛绝。
“盗梦者”出于什么动机？什么目的？姑侄俩完全陷入云雾之中。已经是日落西山，将至七旬的莫易，她的体态、容姿虽然不能与青春时那种纤细靓丽媲美，但从她丰腴均匀的身姿、古美典雅的气质，还能窥视出她风韵犹存的过去。不过，谁会为了这点残存的“丰韵”而冒着大韪不道的道德谴责和“侵私”的法律惩罚？谁会对性格随和、与世无争的莫易，用那种阴损、恶毒的手段去攻击？去报复？谁又会对沉浸在母逝的那种撕心裂肺的惨痛中的莫易撒上一把辛烈盐粉？无辜的莫易一定隐藏一种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价值，这才使那些“盗梦者”蠢蠢欲动，觊觎着这些“价值”。
战端中，不知道对手隐藏在何处，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攻击，不知道动机和目的，只是把她推进宽敞、明亮的“广场”中，任凭暗枪阴矛的攻击。这才使她狼狈、恐惧、惨痛。现在她只知道，那些佞人运用了高端的科技，把她深藏在量微底部、深埋在心灵幽处的污耻、有价值的“隐私”揭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生活在高度文明社会中，“隐私”的价值没有保障，那么她的生存意义荡然无存。这是致命的。
高端的科技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人们精心构筑的“隐私”堡垒，这使人们时时刻刻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度日，这样的生活质量是很差的。这是“科技”的肆虐，是“文明”的暴举。在抵制肆虐时应首先交出“科技”的器械，在谴责暴举时应卸下“文明”的面具。
“照理说，屏蔽室里是不可能被‘盗梦’的，不过睡眠时同屋有人也不是不可能。”莫漠狐疑地瞟了木讷地站一边的杰克，随即他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前冲后突的脑袋。“杰克有受信的能力，但没受信的动机啊。它是RM啊。”莫漠忖思着。
“只有通过法律手段，才能将他们绳之于法，才能使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莫漠手中挥扬着半寸大的U盘，愤慨地说道。
莫易没有应答，只是伸手拿过U盘，放在茶几上。突然，她奋力地举起铜铸的茶缸砸向U盘，把U盘砸了个粉身碎骨。
“盗梦者”的罪证就这样抹消了，但留在姑侄心灵上的惨痛能抹消吗？在信息社会中，像这样的事借助于“法律”有时会适得其反，有时由于“法律”的张扬反而会使被害人的处境“雪上加霜”。因为信息社会的“科技”远远高明于信息社会的“法律”，这就是信息社会存在的严重缺陷，是人类在管理这个星球时发生的错误。
莫易砸毁U盘，是既无奈又聪慧之举。
莫漠愣了一会儿，随即挥手指示杰克将U盘的碎片收拾一下。他取过戴在莫易头上的投（头）影机（陈旧的微型投影机），戴在自己的头上，盘起双腿，虔诚地陪着姑妈同观如水老太的“再生”。
“再生”这一名词，早在上世纪中期就被一家电器公司用在简式的单放（录音）机上。当时用这个名词感觉很生硬，很别扭。没有影像的，怎么“再生”呢？但用在投（头）影机上，却是惟妙惟肖。从过去手动的“再生”开关、遥控开关，到现在的“意向”开关，将来的“任意”开关。这些都记录着日新月异的电子信息器械进化史。“再生”这一名词快成了“甲骨文”。投（头）影机在激流猛进的智能革命潮流中，它早早地被搁浅在礁石一边，成了朽木枯舟。
没有特殊需要的人是不会拥有这类古董似的投（头）影机的。
量微的出现，使得人类文明空间变得狭小，甚至有些窒息。也使得许多智能器早早地被淘汰，成为“古董”。量微随时可捉捕到游浮在空间所需的信息，它能将智能物与人类的生物智能完美地融合，它又能把生态物智能与智能物领入混沌不清的“云雾”之中。
人类智能的“临界点”就差一步之遥了。
可能是人生经历相似，是基因相承的原因而使姑侄俩的性格、爱好有些相同。姑侄俩对植入量微一直都抱有疑违感，对古式怀表播威、旧式胶卷相机莱卡、淘汰已久的投（头）影机都钟情喜爱。
“姑妈，午餐还没有用吧？要不去门口取两碗‘即食面’？”莫漠见莫易干枯的口唇，像是多日未进食水了。
莫易一手握着播威，一手用手帕用力地揩擦着它。仿佛近日来的种种悲哀、羞辱、疼痛都沉淀到播威身上，播威忍受着它主人对它鞭挞似的揩擦。不过，任凭播威怎样痛苦的呻吟，莫易的凤尾眼却直勾勾地盯在如水老太“再生”的银幕上，没有停止揩擦。
莫易寝食紊乱的日子已度过一周了。
“一切都会自然地过去的，不用想得太多，只要能活着，比什么都强。”莫漠符合情理的慰藉，并未打动心情糟透的莫易。“姑妈的量微收到不？微管所功能真是包罗万象，我刚收到微管所发给我的量微，说是奶奶如水老太有一份天文数字的资数（资产、虚拟货币）要变更到我俩的量微中。由于奶奶如水老太没有植入量微，没有生物登记信息。所以，我俩还得做一次繁琐的生物鉴定手续。我以前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如水老太这么富有，几千个亿！”莫漠想用惊人的、从天而降的“资数”来回转莫易哀郁的情绪。
莫易微微地点了点头，好像说自己也是刚知道这事。
“这笔资数对于别人，一定是梦寐以求的。我的后半生反正是‘隐世入禅’的，只要温饱能保障，其余的资数都给姑妈。可是，生活低调的姑妈，这笔庞大的资数几辈子能用完？看来，对我俩而言，资数成了娱乐的‘数字’啦。真为那些为了留给我们而节衣缩食，含辛茹苦地积攒资数的老人们惋惜。”已是微管所S城分所所长的莫漠，在事业上踌躅满志、帆高船顺的时候，却像祖父莫尘一样，令人费解地萌生了“隐世入禅”的想法。这个想法在植入量微初期就渐渐萌生，明确告知莫易还是近的事。
莫易停止了揩擦，随意把播威甩在茶几上，凤尾眼还是直勾勾地盯在如水老太的“再生”银幕上。
如水老太由于年事已高，没有植入量微。她年轻时对电脑、手机之类的智能物丝毫没兴趣，她既不会摆弄这些智能物，更不会去追逐这些智能物日新月异的潮流。她性格温顺平淡，与世无争。除了含辛茹苦地把莫易和莫维兄妹俩哺育成人外，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刺绣上。她的刺绣既不用于生计，也不在乎每做完一幅后的成就感，更不追究刺绣艺术的升华。在女儿莫易看来，刺绣这种枯躁乏味的作业，除了打发时间之外没有任何实在的意义。也许是如水老太因为温和怯懦的性格在面对俗世侩市时的一个回避方法。不过，追溯母亲平淡的一生，把自己设置在近似“世外桃源”的环境中，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享受着自己缜密设计好的人生，这就是至福至乐人生啊。就拿母亲从衰老瘫痪到悄然谢世这十几天短暂的时间，无牵无挂、无痛无悔地极为安然地离去，就像一颗姗姗而来的流星，黯然地消逝在广袤的夜空。享受着至福而去，现在又在至福中而游，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人生啊。近日在母亲的“再生”前悟省到：越是强调人生的意义，人生的幸福质量就会越低。淡泊人生，才是幸福感的真谛，才是讳莫如深的人生哲学。
莫易与母亲同样具备着温和的性格和庄重的气质及靓丽的美貌，但莫易跌宕起伏的人生，为什么没有演示出像母亲那样平淡、平凡的人生？虽然在莫易的身上聚集了两个不同性格的基因：父亲的出色、张扬，母亲的平凡、内敛。她不喜欢父亲那种波澜壮阔的人生，她喜欢母亲那种溪水柳池般的安稳。不过她的命运小舟还是被一种莫明其妙的魔力推入到惊涛骇浪的大海之中，任凭浪涛的搏打、摧残。她努力过了，抗争过了，但一切都徒劳的。
莫易再一次示意莫漠坐下，杰克反应敏快地跨上一步，挪开放在红木椅子上的帆布包，把它放在茶几底座上，随手给莫漠倒了一杯茶后，就后退几步，很绅士地站在莫易的身后。
杰克身材颀长，五官端正，那白皙而无表情的脸更显得庄重、肃穆，就像训练有素的皇家迎宾仪仗士，彬彬有礼。而与之反差很大的莫漠，不仅找不出像杰克那样庄雅的绅士风度，也找不出莫家后裔帅气雍雅的迹象，更找不出与他身份相符的聪慧相。一头浓密的棕发，一张尖削的黑脸，鼠眼猴相，一眼就能看出他留有浓重的亚热带土著人的特征和基因。一口夸大而性感的厚唇，镶嵌着两排整齐的白齿，微笑时，倒也能看出他随和、明朗的性格。在思考时，在辩论时，从两排白齿中时常挤出冷冷的讥笑，倒也能看出他柔中带刚、大愚若智的内在。那黑白分明的小眼，还是能透视出他睿智、深邃的神韵。
37岁的莫漠，已拥有许多头衔：微管所国际综合决策部成员、微管所S城分所所长、智能物未来趋势学博士、智能物竞技文化创导学会会员和物理能源、地质学家。莫漠的经历也是跌宕起伏的，早在30年前从原始的生态岛国来到已经是智能、信息达到登峰造极的S城市。他不仅很快地熟悉、融入这个城市，同时在同窗中早早成了“破窗而出”的尖子，而且也很快成了这个城市的知名人士。这有力证明了在他身上活躍着莫家聪慧的遗传基因，也证明了遗传基因是影响智能高低的主要因素。
“人不可貌相。”莫易时常为侄子莫漠有着惊人的天赋才智而感叹。
在人类文明世界中，天才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而且，推动人类文明史顺利前进的动力正是那些伟大的天才们。
但很多天才是受遗传、环境、兴趣等影响的。除了这些因素之外，“天”字里有一种更重要、更神秘莫测的东西发生“骤叠增”似的悟变，才诞生天才。
这个神秘莫测的东西，应该是上帝的微粒子。
这样看来天才是上帝创造的，是由先天的微粒子流组成的。
莫漠自认为有些超人的智慧，但这种优越感并没有在他低调的生活中表现出来。他性格粗直，外表入俗，礼行不拘。就是由于这些不敢“恭维”的条件，至今还是寡寡一人。不过，37岁的他，没有家室，无牵无挂，正好给了他探究“终端智能趋势”学术的空间和时间。
他的大学毕业论文是《人类文化趋势与智能物对人类意识形态的影响》，打破了人们固有的文化意识形态，提出随着智能物的智能提高，它能改变人们的世界观，能改变人们传统的生活习惯，提倡人们要尽快适应由智能物所带来的的生活、文化及世界观的改变，提倡人类应提高智能物的文化地位。他早早地取得了硕士学位。
莫漠的仕途看似顺风万里，却也有折帆沉舟的时候。
在众多的学术论文中，莫漠在植入量微前几年时所发表的《情感，是人类与智能物的“界河”》一文，为了赞成量微的普及应用，打消学术界生怕量微取代生物脑的想法，故违己衷，却受到了学术界同行的贬毁。文章的主旨是：情感是高级生态物体内的“化学反应”所产生的，是高级生态物独有的专利，有情感才有文化。电子部件组成的智能物是不可能产生情感的，是不可能改变人类文化的，是绝不可能颠覆人类文明的。文章甚嚣尘上，轰动一时。不过，没过多久，就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几年后，正是量微植入试验进入初步成功阶段。植入量微本身就是物体智能和生态智能的融合，是量微直接参加了帮助人脑的记忆、学习、接发信息和助长思考。比如，莫易由于恸伤而使心速骤快、血压急增，量微会发出危急的信息，会提示莫易控制情绪，这无不证明高级生态物的神经末梢所发出的信息与量微所发出的信息同时进行的“组合反应”，也无不证明现阶段的量微已经参加了制造属于高级生态物专利——情感。莫漠的“界河论”被纽扣般大小的量微重重地砸碎了，不堪一击。各种冷嘲讥语铺天盖地地向他扑来，使他在学术上损誉、挫折，在理念上迷茫、混沌，在信念上犹豫、彷徨。
莫漠的意识形态与其他量微植入试验者一样，发生了改变，感到疑惑；量微原来被人类用来提高自己‘智能’的工具，现在竟然归属于人体的一部分，并且由“喧宾夺主”式的进程占篡了人脑的“领导层”。
与其说量微改变了人们的世界观，还不如说人们的世界观被量微改造了。
在冲破“界河论”的“组合反应”中，生物智能与智能物的主与次之分还是存在的。随着量微的不断升级,来自其内在的、自发的智能“骤叠增”，在人类的脑中，生态物智能和量微间自然地、无时不刻地发生着主与次的意识形态面的博弈。
这场博弈是人类自己制造的。
这场博弈的胜负，决定了人类生死存亡的关键。
但空前享受着“智能物”所带来惠泽的世人们，对这个事关重大的“关键”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同样，莫漠和他的周围人都毫无警觉。
自信满满的人类，有谁会敲响这“关键”的警钟？
对做“学术”的学术家莫漠来说，没有比那次学术上受挫的打击更大了。
莫漠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寝室（避频室）里，步不出门，与世隔绝整整一年。他疑惑着埋在自己头顶上的量微轻而易举对他的“学术理念”诋毁，疑惑着自己的“学术理念”被量微领向一个至不可返的“死胡同”。
他迷惘在增智和退智的十字路口。
他自闭在狭小的寝室里，寝食无常，自暴自弃。虽然，他已植入量微，但在具有屏蔽功能的寝室里，他把量微与外界的通信都遮断了，把世论都拒之门外。这样，这间狭小的寝室就成了“世外桃源”吗？没有！来自莫漠自身的自怨、自悔情绪，还是把寝室闹得天翻地覆。他有时嗥声怪叫，有时捶胸顿足，有时痴目呆坐。做“学术”的人，本来就有些神经质，加上这段时间的怪异行为，作为他的亲人和长辈的莫易，不得不担心他精神上是否出了病症。
正当莫易担心侄子快要生病时，莫漠突然有一日整理起被自己搞得乱七八糟的寝室。整理完毕后，就向莫易要了一杯水一口喝下，便盘腿背墙而坐，闭目冥思。
量微的信息储存量是庞大的，它能储存约一亿个哈佛大学图书馆的信息量。记得在植入量微后天，莫易就把一个小铁块似的老式U盘交给了莫漠，要求他先将莫尘的《人类终极》拷贝到量微中去。不过，当人们满心喜欢地庆贺“量子革命”胜利的时候，有谁会对“量子革命”唱反调的《人类终极》“反革命”论文热衷呢？莫漠把《人类终极》拷到自己的量微中去之后，不屑一顾地给忘了。现在莫漠静坐冥思，就是要在浩量的量微储存中搜索出三十几年前祖父莫尘所著的《人类终极》这部巨著。著中主旨：智能信息都是由顺序化的微粒子所组成的（包括生态物智能信息）。在组成的过程中，微粒子会在极其狭小的空间和极短的瞬时，以内在的、自发的形式进行智能“骤叠增”。这种“骤叠增”，会产生一种像洪水猛兽般吞噬人类的精髓——智能，会取代人类，主宰这个星球，会把人类智能的结晶——文明抹消在这个星球上。
人类的敌人来自于自己，来自于自信！
三十几年前，智能物“骤叠增”处于极为雏形原始状态时，物理学家莫尘 “智能物‘骤叠增’是不可预知的，是不可遏止的，是把人类送向终日的交通工具”的警示，都被自信满满的世人的风嘲浪讥所淹没。随着莫尘老人隐世避俗，这种被世人嗤之以鼻的“警示”早早地石沉大海。
莫漠在自己的挫折、迷惘、彷徨中回忆起心中的偶像莫尘老人决不是偶然的。
莫漠在自己的量微中搜索到了祖父所著的《人类终极》，也反复重温了文中的“警示”，他反省、悟醒、警觉。他日以继夜、废寝忘食地写出了题为《智能物‘骤叠增’的杠杆》的论文。文章主旨：智能物发生“骤叠增”是必然的，要遏制智能物的“骤叠增”，就必须首先要遏制人类无制约地对智能物研发和无理性的利用。文章十分辩证地阐述了人类充分利用智能物的利处与智能物会发生“骤叠增”的弊处，把利、弊比作杠杆两头，放在理性的支点上，运用法律来平衡。
莫漠这篇论文是通过自己的量微发出去的。当时，学术界众论纷纷，反响盛大。虽然，人们早已把莫尘老人的“骤叠增论”看作杜撰的、唯心的而加以风嘲、遗忘。不过，一小部分已植入量微的科学家、学术者及自愿试植者，都对这次史无前例的“量子革命”抱有惊喜，但在惊喜之余也感到许多困惑和疑问，更多的是失落感。比如，量微的出现，革了金融机构、银行的命，这些机构、银行统统归入微管所金融数据处理科管理。期货、债券、股票、货币，甚至佣金、年金、日常的开支统统被量幕中的阿拉伯数据所代替。随着虚雾浮云似的“信息货币”出现，人们原始“财欲”的本能受到了重重的冲击。连“葛朗台”数钱时那种幸福感也被剥夺了。又比如，RM的出现，“养儿防老”的必要性已经是时过境迁了。因为RM没有私欲，没有邪念，没有惰性和厌恶感，它的忠、孝、义、勤是人类后代们无法比拟的。但人类后代们的亲情寄托、血脉传承等本能观念，RM是无法取代的。
人类在享受“智能物”所带来的惠泽同时，对如同洪水猛兽般的“量子革命”也开始在心中建筑起一道防线。
世界观决定事物生存的质量，也决定事物生死存亡。
莫漠《智能物“骤叠增”的杠杆》一文与部分试植者对量微的感受引起共鸣。
这一文，也是莫漠进入微管所综合决策部的台阶。
“酝釀了近几周的《智能遏制法》，下周开始在国际定年例会的决策部进行终讨论，我已经把《智能遏制法》修改、编缉得差不多了。”莫漠想用自己的工作硕果给莫易一些安慰。
“法中强调发现智能物发生雏期‘骤叠增’现象时将坚决废毁处理，而某人帮助或制造智能物‘骤叠增’，将以反人类罪处罚。”莫漠慷慨的语气，似乎在决策部讨论中的演讲。
“就该如此！”惜言如金的莫易，还在为被“盗梦”之事耿耿于怀。
人都有自我存在、自我护卫的意识。与此相反，毫无意识的杰克，如同莫易身后的红木衣架笔挺地陈列在客厅之中。
姑侄俩又一起注视着“再生”的屏幕，感受如水老太虚拟身影的温馨。屏幕中如水老太全神贯注地绣花作图，姑侄俩关注着如水老太穿针走线。突然，杰克转身走向玄门，打开门引领进二位阴倒阳错、静闹甚别的常客。
“哎哟，太恶劣了，这样欺负我的易娜，是不允许的。”小男人扭着骨质明显的屁股，冲进了客厅。这阴声尖音打破了刚才的静谧，顿时客厅的气氛像市场那样热闹起来了。
小男人是汪惠，是汪惠生物工程研究所所长，是莫易青梅竹马的挚友，是有“背段”之缠的闺蜜。身后跟随他的儿子汪聪，是汪聪物理研究所所长，长得清秀，举止文雅。他迈进客厅后，轻轻地向姑侄俩点了下头，无色无语，像杰克一样笔挺地站在莫漠的身后。
汪聪和杰克一左一右，站在姑侄俩身后，倒像装饰在两边庄雅的雕塑。他们的相貌、气质有些相似。
“盗梦者太险恶了，肯定给易娜灌了‘幻春剂’，不然高洁、保守的易娜会蕴出这样龌龊的‘淫梦’？”汪慧边踮着脚边吻着莫易，边毫无顾忌地说。他的话与其说是对盗梦者的谴责，不如说是给莫易未愈合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莫易轻轻推开举止过分的小男人，指着右侧的三人沙发让他坐下，示意一起看如水老太的“再生”。
“我的易娜太可怜了，做这种事的人太肮脏、太阴损了。”小男人边愤懑谴责道，边横倒在沙发上，很不雅观地盘起细腿。“莫漠，你们微管所也应该议论一下，完美的量微怎么还有缺陷？安全的寝室（屏蔽室）怎么会被‘盗梦’？你们微管所也有责任说明这个件事。”出言不逊的小男人，似乎要把“盗梦”的责任推向微管所说明不足。
“世上没有的事，再说对这类阴损的事件，我们会在保护隐私的前提下，运用法律的手段杜绝这类事件的发生。”莫漠反驳道。
“你们光会说，事已发生一周了，‘盗梦者’是谁？‘盗梦’的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你们办事效益是有疑问的。”汪惠自从见到长相丑陋的莫漠开始就一直用鄙视眼光看着他，对莫漠能在微管所工作，而且已经当上所长更是嫉恨有加。
汪惠的嫉恨更主要的是：莫漠的存在对他来说，本来是他独享莫易情感和能与莫易结缔鸳鸯关系的憧憬，都被莫漠搅乱了、遮断了。还有，他拥有自己引以为荣的、英俊出色的儿子——汪聪。莫漠与汪聪从小开始的鹬蚌之争，出于本能的亲情来说，汪惠呵护、偏袒自己的儿子也在情理之中。就在吃完如水老太的“豆腐羹饭”后，莫漠与汪聪为了如水老太的“灵魂”存在与否发生了口舌之战。性格内向、寡言少语的汪聪那时好像被莫漠弄得很窘促，所以，汪惠的语气多少有些剑霜。
莫漠没有理会汪惠妄加的指摘，只是把食指放在厚唇中间，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肃静。
客厅中回到了刚才的静谧。
在如水老太的“再生”屏幕中，她面对着墙，身体俯撑在绣绷架上，专心致志地绣着一朵粉红色的芙蓉花，人脸大小，像张粉嫩羞涩、含苞待放的少女脸。
这时，如水老太身后的房门被推开了，二男一女的幼童蹑手蹑脚地窜进房内。他们是莫漠、汪聪、汪诗文。莫漠抢先一步，叫道：“奶奶！”
对突如其来的叫唤，老太先是一阵惊慌。“哎哟，吓死我了，幼儿园放学啦。”老太见这些活泼可爱的孙孩们，马上在慈祥的脸上堆满笑容。“奶奶给你们做些点心，饿了吧？”如水老太放下针线，起身扑扑肚兜，扯起汪诗文的小手想往外走。
“这是花吗？好漂亮，像汪诗文的脸。”莫漠幼稚而真切地赞美道。
“像你的黑脸，大猩猩。”汪诗文稚气而不解的反击，引起一阵哄笑，但如水老太笑得很苦涩。
“像你妈的脸，原始人的脸。”小诗文还是穷追不舍，噘着嘴。“去餐厅，小诗文。”如水老太拉着小手走出房门。
这时，再生银幕的人物渐渐地扩大了，被两只一老一小的手所占满。
这时，客厅完全寖沉在如水老太的再生氛围之中。而正时玄门外的汪诗文猫着腰，踮着脚，悄悄地钻进门缝，她绕过高大的杰克，站在莫漠的身后，抬起双手“嗦”地捂住莫漠的眼睛，弯下身子在莫漠的脸上“叭”地重重一吻。“咯咯……”汪诗文响亮而浮噪的笑声，把客厅的沉静氛围打破了，人们被震慒了。
“真没教养！”莫易吃惊地侧头盯了汪诗文一眼，口中无语，但在眼神中流露出对这幼稚而放浪的品行十分不满。
莫漠慌忙拉开汪诗文的手。在慌忙中他的肘子碰翻了放在茶几上的茶杯，茶水飞溅到莫易的衣袖上，流淌在杂乱无章的茶几上。“叭”一声，播威重重地掉在木质的地板上，滚动了几周，停落在汪聪的脚前。
“真没教养!”莫漠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腮，对这轻浮的举动有些愠怒。汪诗文还是“咯咯……”地笑着，她没在意，也没悟觉这种表情、这种口语对于一位妙龄女子来说是很恶毒的谩骂。诗文确实是没有受过父母的教养和系统的社会伦理教育。她是由百年前的一个氢液冷冻精子和一个卵子在人工哺育器中生育出来的。她是由生物工程师、心理学家汪惠因实验需要，故意选择无法追溯的基因作为汪诗文的父母，故意把她设置在一个没有特别亲近的人、没有家庭的环境中成长。所以，汪诗文拥有聪慧的头脑、动人的姿色、健美的体躯，就是缺少一种受伦理制约的涵养和至亲们的教养。她一方面充分享受着放浪、自由的人生，一方面缺失了人类神圣的情爱和经历几千年沉淀的文明伦理观。
至于母爱，其他的哺乳动物并不逊色于人类，但人类受过严慎的伦理教育后，拥有高度文明的涵养，才能雄踞于万物之首，才能主宰这个生灵千万的地球。
汪诗文没有受到母爱和至亲爱的人生，无论她多么聪慧、多么健美,她的心灵总是有缺陷的，她的为人处世冷漠、自私甚至乖戾无羁。
汪诗文的出生，可以说是怪诞离奇的汪惠为了在学术中争名夺利，借着“科研”幌子，不顾践踏道德、伦理的底线而制造出的一个十分危险的“生物原子核”。
不过，匪夷所思的是：汪惠的“科研”，不但没有受到任何的谴责和抵制，而相反地申领到了一笔可观的“科研”资金。28年的流逝，人们已淡忘了那笔资金的出入情况，也淡忘了汪诗文是汪惠的一个“实验品”，连汪惠本人也淡忘了。
其实，真真的“淡忘”原因是：智能物的出现，它改变了人们的世界观，打破了几千年建筑起的伦理防线。传统的社会结构、生活模式和生存方式都在异变，都在溃失。
“说曹操，曹操到。”汪惠对自己的‘杰作’到来还是感到喜悦的，也是缓和客厅的气氛。
“曹操是谁？”看来汪诗文的历史是极差的。
“是你祖宗!”莫漠悻悻地答道。他弯下腰想去捡掉在地上的播威时，汪聪抢先从脚前捡起播威。可怜的播威在这次惨重的撞击中，边圈部分凹陷了一个无几何形的瘪。
“还好，没摔坏机芯。”汪聪若无其事地随手打开播威后盖，窥视了一眼。
“还好呢！毛手毛脚。”莫漠怒气未消。他知道播威是祖父传给姑妈的遗物，是姑妈三十几年来物不离身的“护身符”，也是姑妈爱不释手的“信物”。
莫易一把夺过播威，掏出手帕疼惜地擦抚着。
“易娜，对不起。”汪诗文一反往常地向莫易道了歉。
“易娜，用热分子回型仪技术可以把它修复到没摔坏前一样。”智能物理博士导师汪聪很轻描淡写地安抚着莫易。
“你看，把易娜的宝贝摔成这样！”莫漠还在责备汪诗文。
“嘻——”汪诗文向莫漠做个很可爱的“鬼脸”，走到莫漠跟前拉起他的手，说道：“是我冒失，原谅我一次行不？”汪诗文水汪汪的眸子锁定在莫漠的瘦脸不对称大鼻子上。“导师说的技术还是比较简单，我们室还可以用同位素分子解析仪将这古怀表同年代的分子元素解析出来，用4维数码测绘仪将怀表的每个部件精确地测绘出来，然后，将测绘出来的数据输入数控激光4维打印机后，就能制造出与这怀表完全相同的‘克隆’，连考古专家都无法辨认。”汪诗文十分自信，有些炫耀自己能在汪聪试验室工作。
“只要用眼浏览（扫描）一下怀表，由量微将图片传给智能机械即可。”汪聪补充了一句。
“真是信息，孤品文物可用‘流水线’生产了。”莫漠嘲讽地说道。其实，这项“物体信息‘克隆’”技术，他在二周前的一次“智能机械趋势”讨论会上就已经知晓。
“不容置疑的技术。”诗文轻轻地说道，像她外表一样充满自信和骄傲的语气。
汪诗文从莫易手中拿过播威，把播威的表面、表里、机芯都一一浏览（扫描）了一遍。
“下周五，13日是莫漠的生日，这‘克隆’表正好是送你的生日礼物。”汪诗文边将播威信息记录在自己的量微中，边将播威还回给莫易。
“下周五，13日，莫漠的生日。”莫易想大大咧咧、不懂世故的汪诗文，与往常不同还能在意莫漠的生日，特别是近期汪诗文主动地向莫漠发动火热的恋爱攻势，作为长辈的莫易来说，不得不在心里存有疑问。是缺失的伦理观在汪诗文身上开始萌生，是迟晚要出现的爱情渴望，还是在生理上对性爱本能的饥渴？不过，对封尘了37年恋爱史的莫漠来说，也不妨是个无奈的凑合。
所以，莫易对两个年轻人的恋爱，是坐视相观的。
“来来，都坐下，继续看‘再生’。”汪惠指示着大家坐下，同时在莫漠头上的投（头）影机“再生”按钮按了一下，如水老太“再生”了。
人类的科技已经超越了时空，明明如水老太的亡灵已经逃逸在他界，逍遥在天堂，却被这“再生”按钮瞬间给捉了回来，“再生”在这个充满险恶、污秽、喧闹和乏味的现世，一刻都不得安宁。还是照片好，把自己的信息保存百来年就足够了，能有两三代血亲能看着自己的照片进行悼念就可以了。千万不要把自己的信息灌进用镁钛合金做成的“量U”中去，保存几万年，甚至永久。或许被未来的智能物讥嘲为“低弱智能生物”“原始动物”“基本生物细胞组合”“不成熟的粒子信息流”。挂上“基本生物细胞组合”的名称，还算是生物的根本所在。但要造化成一团极微的粒子流，飘游在险象万生的时空中，东碰西撞，实在有些毛骨悚然。莫易出神地望着用挂画反面做成的银幕，心想着漫无着边的事。
“哦，易娜，我得去一次影视道具借贷所，借个莱卡照相机。”莫漠忽然想起12日拍摄火山大爆发所用的莱卡还没准备好。
“叫杰克去拿一下。”汪诗文建议道。
“我有一个，晚上给你送去。”汪聪十分诚意。
“不，我要挑选一个好的，试摸一下性能。”莫漠对一百多年的老古董，还是不放心，性格粗中有细的他，决定亲自去趟“影视道具借贷所”。省得万一有故障，没拍下这百年不遇的火山大爆发，那真是要把肠子都悔绿了。
照理说，莫漠已是37岁的准中年人了，没有家室，加上供职在微管所这个奉高禄厚的衙门，又如此喜欢莱卡，拥有一个莱卡是轻而易举的。可是，可能由与莫家的遗传有关，莫漠像祖父莫尘一样，从未按计划消费，也未刻意理财，更不会煞费心机地争财夺利，对“资数”的观念是很淡薄的。有诸多的嗜好、癖好和爱好的他，总是处于捉襟见肘的困境。听说，祖父莫尘隐世避俗时留给如水老太一份天文数字的“资数”，上周如水老太故世了，按继承的惯例，这笔“资数”的25％可纳入他的囊中，75％归莫易。不过现在还处于如水老太的忌期，他们还未腾出时间来去作生物信息变更手续，所以莫漠到目前为止还是个穷光蛋。
繁琐的生物信息变更手续，在“信息货币”社会中是化时间、吃精力的事。指纹、声纹、瞳纹、静脉纹和ＮＤＡ等。恨不得把身躯碾得粉碎，将生物信息储存在微小、深层的生命密码寻觅出来，以保障这份天文数字的“资数”确确实实变更到你的基因根部。
其实，莫易和莫漠根本没有打算急早地去办理生物信息变更手续。
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这有悖于他们的品性。
眼下丧期未过，上周的“盗梦”事件尚未解明。莫漠很担心姑妈，望着姑妈憔悴、苍白的脸，仿佛感受到她那颗脆弱的心在痛苦地挣扎，感受到一个油然而生的“厌世”幽灵一直徘徊在她的思绪中。
“12日傍晚，我一定拍些好照片给你。”莫漠起身步出客厅，对随后紧跟而来的莫易说。
“快去快回，晚饭一起去吃‘食来运转’（类似回转寿司中餐馆）。”莫易用手帕揩抚着莫漠的衣襟。
杰克已将折叠式意控车敞开，停放在玄门前。
“不了，晚上整理讨论稿，周一开始终审议。”莫漠有些害羞地挪开姑妈的手，躺进车的座椅上，启动了意控车。
“莫漠，晚上在住所等你。”汪诗文挨过莫易身子，俯下脸在莫漠的大鼻子上“叭”一吻。“在谁的住所？”看来这对恋人缺乏默契。
“在你的住所好吗？”一直任性的汪诗文，把选择权让给莫漠，这是她近以来一种微妙的变化，莫漠有所感觉。
“姑妈，别忘了。”莫漠指的是１２日5时火山大爆发时要莫易等他的３D。莫易点了下头，表示知道，只有莫易才知道莫漠的话意，这也是姑侄俩后的默契。
意控车风驰电掣般地冲出洞窟口。
莫易望着莫漠离去的后影，似乎预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祥气氛在徘徊，她不是举手挥扬道别，而是把手向前伸去，似乎要把这飞速离去的车拉回来，但一切都去得太快了，太早了。
莫漠的确切噩耗，是在他喷背坠落42分钟后由微管所S城分所刑侦科科长卡卡告知给莫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