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2781461
《曙光示真》是新近发现的海明威手稿,原作在1999年7月海明威百年诞辰时首版。
本书记述的是海明威于1953—1954年第二次偕同第四任妻子玛丽?威尔什去非洲游猎的经历。夫妇俩与跟随他们作为助手的几个当地人追猎一头作恶多端的凶悍狮子,并沿途射猎瞪羚、豹子、沙鸡等非洲特有的野生动物,表现了作家对憨厚、忠诚的非洲土著居民纯真友好的感情以及他们这一段幸福快乐的伉俪生活,当然也深切地反映出海明威对于特别能丈量人性极限的冒险活动的终生痴迷。本书是海明威的第二部“狩猎专书”,是读者零距离感受海明威独特魅力的上佳读本。
本故事发生的地点和时间对我来说至少至今都还意味深长。我在东非度过了成年时期的前一半,曾广泛地阅读关于在那里居住了短短两代半的处于少数民族地位的英国人和德国人的历史和文学著作。开头的五章,如果不把在北半球的1953—54年冬季在肯尼亚发生的事略加说明,今天恐怕是难以理解的。
据当时英国殖民当局宣称,一名受过良好教育、到过不少地方的非洲吉库尤族黑人乔莫?肯雅塔在旅居英国并与一名英国女子成婚后,回到出生地肯尼亚,在那里掀起了一场被称为茅茅运动的农场黑人雇工的起义,针对的是吉库尤人认为窃取了其土地的自欧洲移民而来的农场主。这好比《暴风雨》中卡利班的抱怨: 这个岛是我老娘昔考拉克斯传给我的,
你从我手中夺了去!你刚来的时候,
用手抚摩我,器重我,给我水喝,
水中放有浆果,还教给我怎样
称呼那照耀着白天和夜晚的,
大的光和小的光;于是我爱上你,
把这岛上的一切富源指给你看,
那些清泉和盐井,那些荒地和沃土。这场茅茅起义并不是四十年后为整个撒哈拉以南的大陆赢得非洲黑人多数统治权的泛非独立运动,而基本上是吉库尤部落的人文历史上的特有现象。一个吉库尤人,立下了一个渎神之誓,从此停止正常生活,甘愿充当打击自欧洲移民而来的农场雇主的神风突击队式的肉弹,便成为茅茅战士了。肯尼亚最常用的农具在斯瓦希里语中称为panga,那是种厚重的单刃刀,用英格兰中部地区生产的钢板冲压打磨而成,能用来砍柴、挖洞,并且在适当的条件下用来杀人。在农场雇工中几乎是人手一柄。我并非人类学家,上述的描绘也许全然不实,不过这正是欧洲移民的农场主及其妻子儿女对茅茅运动的看法。可悲的是,在应用人类学的这段小插曲中最终遭到大量杀戮或残害的并非是茅茅运动所欲加害的欧洲移民的农耕家庭,而正是那些拒绝宣誓效忠却与英国殖民当局合作的吉库尤人。
在本故事发生的年代被称为白人高地的乃是一块特意为欧洲农业殖民划出的专用地,海拔比坎巴族世袭的土地要高,灌溉的条件也更好,那是吉库尤族人认为从他们手中被窃走的。以农业为生的坎巴族人虽然操一种与吉库尤语相似的班图语,但其耕地的收成不大可靠,常需狩猎并多加采集来作补充,所以对土地的依恋程度也必然比吉库尤族的邻居们差。两族人之间的文化差异甚为微妙,如果把伊比利亚半岛上共存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两国之间的差别来作比较,便可分晓。我们大多数人对上述两国都有足够的了解,知道为什么对一国可行的事在另一国不会有人感兴趣,而茅茅运动也属此列。对大多数坎巴人来说,这运动是行不通的,正因为如此,对海明威夫妇,欧内斯特和玛丽两人来说,倒是幸事,否则就很有可能在睡梦中被他们十分信任并自以为很理解的土著仆人们活活砍死。
第六章开头处,一群越狱逃跑的宣誓加入的坎巴茅茅分子企图袭击海明威游猎营地的威胁已如朝雾在早晨温暖的阳光中一般烟消云散了,而当代读者再往下看便会觉得驾轻就熟了。
因我有幸排行老二按海明威和第一任妻子哈德莉生有一子约翰,和第二任妻子菲佛生有两子,帕特里克(1928年生)和格雷戈里。,得以在童年的晚期及青少年时期与父亲一起度过了很多年月,在此期间父亲先后与玛莎?盖尔霍恩及玛丽?威尔什成婚。我记得在我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无意中闯进了玛蒂玛莎的爱称,她在1939年春在哈瓦那东南12英里处找到一所有15英亩院地的平房,取名为“观景庄”。为她和我爸爸在古巴觅到的那所房子里爸爸的卧室,发现他们正以一些手册中所推荐的实现美满婚姻的一种全身运动的方式在作爱。我立即退了出来,我想他们并没有看到我,但在编辑这个现在推出的故事时,我读到了爸爸把玛蒂描绘成一名模仿大师的那一段文字,那一幕便在被我遗忘了五十六年之后又重新栩栩如生地回到我的脑海中。是个了不起的模仿大师啊。
海明威这部无题的手稿长达二十万字左右,显然并不是一本日记。您现在看到的是一部字数约为一半的虚构小说。我希望玛丽不要因为我如此突出黛芭而大为不满,相对于玛丽这位出类拔萃的妻子来说,黛芭只是一个黑皮肤的实体,而这位真正的妻子终于熬了二十五年之久的慢性殉夫自焚,只不过点燃火堆的不是檀香而是杜松子酒。海明威于1946年和玛丽?威尔什结婚,因曾多次负伤,加上早年就养成嗜酒习惯,逐渐损害他的健康,形成恶性循环,导致他于1961年开枪自杀。这是原因之一。但他们的结婚生活应为15年,而不是25年。此处的殉夫自焚(suttee)是印度人的旧习,寡妇应随同丈夫的尸体一起火葬。
由虚构与真相交替组成的错综复杂的对位复调构成了这本回忆录的核心。在许多段文字中,作者大量地运用了这种复调,这无疑会取悦任何欣赏这种音乐的读者。我曾在基马那的游猎营地里住过一阵子,认识那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黑人、白人或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人,海明威在本书中说过这句话,以表示除了玛丽,其他所有女人,不论肤色如何,对他都是没有吸引力的。而且由于一个我难以确切地解释的原因,这段经历使我想起了早在一九四二年夏天发生的一些事,当时我弟弟格雷戈里和我还是孩子,像格兰特将军的十三岁的儿子弗雷德在维克斯堡的时候一样,在比拉尔号捕鱼艇上与临时服役充当海军后备队的出色的船员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月。船上的发报员是一名职业海军陆战队队员,一度曾驻扎在中国。在那个搜索潜艇的夏天,关于海明威和大家乘比拉尔号在加勒比海搜索纳粹潜艇的经过,在《岛在湾流中》的第三部中有详细的描绘。他得以平生第一次阅读《战争与和平》,因为他每天只消工作很短的时间,白天黑夜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待命,而这本小说是船上的藏书之一。我还记得他对我们大家说,因为他在上海时认识那里的所有白俄,这本书对他的意义特别大。
海明威写这部手稿的第一稿也是唯一的一稿时被当时与本故事中每日得与长途电话打交道的女士结婚的利兰?海沃德利兰?海沃德为好莱坞制片人,以15万美元买下《老人与海》的摄制权,由大明星史宾塞?屈赛主演,于1958年公映。所打断,而且又不得不去帮其他拍摄《老人与海》的电影人到秘鲁去寻找一条可供拍摄的大马林鱼。苏伊士危机的爆发致使运河关闭,阻碍了父亲再度去东非的计划,这也可能是他就此没有回头去写这部未完成著作的一个原因。从本故事中所述的内容看来,我们发现海明威在怀念“当年”的巴黎,所以他中途辍笔也可能是因为自觉写巴黎会比写东非更得心应手,因为尽管东非景色如画,激动人心,但毕竟他在那里只待了几个月,使他遭受重创,第一次是患上了阿米巴痢疾,第二次是坠机事件。
如果拉尔夫?埃利森还健在,我就会请他来写这段介绍文字,因为他曾在《影子与行动》中写道:
“你还要问我为什么对我来说海明威比赖特更重要吗?不是因为他是白人,也不是因为他更为读者所‘接受’。而是因为他能欣赏这个地球上那些我所爱好的,而赖特由于心理上太富于紧迫感或生活过度贫困或太缺乏经验而无法理解的东西: 气候、枪支、猎狗、赛马、爱与恨,以及能够被英勇而富有敬业精神的人转化为有利条件和辉煌胜利的那些简直不可能摆脱的处境。因为他能把日常生活中应用的操作步骤和技巧描写得如此精确,以至于我和我的兄弟能够在一九三七年大萧条期间遵照他的射击描绘猎取飞鸟而活下来;因为他懂得政治与艺术之间的差别以及对于一名作家来说两者之间真正的联系在哪里。因为他的所有作品——这一点至关重要——都充满了一种超越我在国内感受到的悲剧精神的东西,它十分接近于蓝调蓝调(blues,可音译为布鲁斯歌曲)为二十世纪初起源于美国黑人的一种感伤的民歌,因blue可作“忧郁”解而得名,由一代代女蓝调歌手(主要为黑人)演唱而广受欢迎。给人的感受,而这种感情也许正是美国人能表现出来的悲剧精神的极限了。”
我肯定地认为海明威读过《看不见的人》,该书帮助他在两次几乎使玛丽和他本人都丧命的坠机事件后振作起来,等到他在五十年代中期重新执笔撰写这部有关非洲的手稿时,这促使他重新开始创作的非洲之行已经过去至少有一年了。他在手稿草稿中写到作家们互相剽窃时,也许脑中正想到了埃利森,因为埃利森小说中写到的从疯人院出来的那帮疯子那一幕与《有钱人和没钱人》中描写基韦斯特岛上酒吧中那些老兵的一幕非常相似。
埃利森是在六十年代初写这篇文章的,距1961年夏天海明威的去世并不久,他当然没读过这部未完成的有关非洲的手稿,我已将它“舔”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取名为《曙光示真》,希望这模样还不是最糟。我只是将父亲在“早晨”所写的东西进行了一番苏埃托尼乌斯在他的《名人传》中所描述的加工而已:
“据说维吉尔创作《农事诗》的时候,习惯于每天口述他在早晨写好的大量诗章,让人记下,然后把当天剩下的时间用来将这些诗削减到很少的几句,风趣地说他是遵照母熊的方式来加工诗,将诗逐渐‘舔’成形的。”
只有海明威本人才可能将其未完成的手稿“舔”成一本Ursus horribilisUrsus horribilis,拉丁语,意为可怕的熊,亦为灰熊的学名。那是北美最大、最聪明、最危险的动物。中世纪时人们认为熊生下来是没有形状的,得经母熊反复舔而成形。作者用这个词也可能是暗指海明威的作品均不同凡俗,恰似一头粗野不驯的灰熊。海明威去世前的居住地及其子编辑本书时所在的蒙大拿州位于美国西部,至今仍有灰熊出没。。我在《曙光示真》中所奉献给读者的只是一只孩子的玩具熊而已。我将从此每天都带了这本书上床,等我躺下了祈祷上帝万一我在醒过来前就死去的话保存我的灵魂,并且我要祈祷上帝将我的灵魂带走,并且愿上帝保佑您,爸爸。
帕特里克·海明威
蒙大拿州,波泽曼
1998年7月16日
第一章
这次游猎说来有些复杂,因为东非已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个白人猎手多年以来都是我亲密的朋友,我尊重他甚于尊重我父亲,他对我的信任则是我不配得到,却又应该努力不辜负的。他教我打猎时总是放手让我自己干,等我犯了错误再帮我纠正。每次我出个错,他就解释一番。如果我不再犯同样的错,他就再多说点。不过他性喜迁移,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他离开是因为必须去照看他的农场,肯尼亚一个两万英亩之广被称为饲牛场的地方。他个性复杂,身上既有非凡的勇气,又有人类具有的一切良性的弱点,对他人的理解非常深入细致,又富有批判精神,让人觉得有点不同寻常。他极其忠实于家庭和亲人,但十分喜欢离开家到外面住。他爱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孩子。
“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想在大家面前显得像个傻瓜。”
“你会学会的。”
“还有什么对我说的?”
“记住每个人都懂得比你多,但决定必须由你来做,还得让他们按你说的办。营地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凯第好了。你尽力去干就是了。”
世上有人热衷于指挥权,由于急于得到这种权力,往往不耐烦经过一套繁文缛节再从别人手里得到它。我也喜欢指挥权,因为这种权力是自由和受奴役两种状态最理想的结合。手中有权,你便可以高兴地享受你的自由,而一旦这种自由变得太危险,你便向你所肩负的责任求救,几年来我只对我自己有指挥权,早已厌倦了这种权力,因为我过于清楚自己的缺陷和长处,而它们几乎不让我有什么自由,责任倒是很多。近来我读到过形形色色写我的书,都很让我反感;写书的人对我的内心生活、目标和动机都了如指掌。读这些书就好比读描述一场你亲身经历的战斗的著作,作者不仅当时都不在场,而且,有些是在战斗发生时尚未出生的人。所有这些写我内心生活和外在生活的人都坚定地相信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自己的生活。
那天早晨我真希望我的好朋友兼教师菲利浦?帕尔齐法尔可以不必用那种独特的已经成为我们之间法定语言的简略而节制的话语跟我交谈。我希望我可以问他一些不可能问的问题。我尤其希望我可以像英国飞行员那样得到充分明确的指导。但我知道我和菲利浦之间有着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定,像坎巴族的习惯法一样严格。我的无知只能通过自己的学习来减少,这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确定了的。但我知道,从那时候起帮我纠正错误的人没有了。因此虽然手握指挥权是幸福的,那天早晨的我心中却充满了孤寂。
长久以来我们一直称呼对方为老爹。我开始称他老爹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只要我不在公开场合这么叫,他并不介意这个不合礼节的称呼。我五十岁时,他见我已成为了一名长者,一名Mzee斯瓦希里语,意为“老者、长者”。,也就高高兴兴地开始叫我老爹了。对我来说这个称呼是一种恭维,虽然给予者并不经心,对得到者却十分重要,一旦失去,便会无法忍受。我无法想象,也根本不愿意在私下叫他帕尔齐法尔先生,也不想让他称呼我正式的名字。
总之那天早晨我有许多问题想问,许多事情想知道。但按照惯例我们对这些事都闭口不言。我内心孤独极了,而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你要是没有问题就没有乐趣了,”老爹说。“现在那些所谓的白人猎手大多不过是技术工,会说些本地话,只知道跟着别人的足迹走。你可不是这样的猎手。你对本地语言的掌握有限,但你和你那些穿着不讲究的同伴过去一直走没人走过的地方,这次还能开出些新路。如果有时候你想不出某个字在你新学的坎巴语里该怎么说,就说西班牙语好了。这里人人喜欢西班牙语。或者就让女主人替你说,她表达能力比你稍强些。”
“见你的鬼去吧。”
“我要给你去准备块地方。”老爹说。
“那猎象的事呢?”
“大象你不用去想,”老爹说。“它们个头大但很蠢。谁都知道它们没危险。只是别忘了所有其它的野兽都会置你于死地的。毕竟它们不像那些头脑不管用的乳齿象。我可从来没看到过打两个弯的象牙。”
“这事谁告诉你的?”
“凯第,”老爹说。“他告诉我说你一个淡季就猎到几千枚这样的象牙。还说你猎到了剑齿虎和雷龙。”
“狗娘养的,”我说。
“不能这么说。他还挺当真的。他手头有那本杂志,里面写的事不由人不信。我想他有时候相信那本杂志有时候不信,要看你能不能给他带些珠鸡来,还有你枪法上的总体表现如何。”
“那是一篇关于史前动物的文章,插图很不错。”
“的确很不错。照片很好看。你告诉他你来非洲只是因为国内的猎乳齿象的执照已到期,而且猎剑齿虎也超过了规定限度,这一说你这位白人猎手的形象就提高了不少。我告诉他你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你是从怀俄明的洛林斯逃出来的猎象牙的人,而怀俄明那地方好比过去的拉多区拉多区,位于尼罗河上游两岸,与阿尔伯特湖相接。欧洲人于1841—1842年首次到达该地区,1864年阿尔伯特湖被发现后,贩卖象牙和奴隶的活动在该地日益泛滥。。你来这里是为了对我表示敬意,因为是我从你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子时起就教你打猎的。你希望继续打猎,这样他们将来允许你回国重新发给你一张猎乳齿象的执照时不至于技艺荒疏。”
“老爹请告诉我至少一件对打象有用的事。你知道要是大象撒野或者他们让我动手,我就不得不干掉几只。”
“只要记住你猎乳齿象的那些技巧就行了,”老爹说。“想办法让第一枪从象牙那第二个环里穿过去。如果打正面就瞄准从乳齿象耸起的前额上第一条皱纹数下来位于鼻子上的第七条皱纹。乳齿象的前额是极高的,非常之直。要是你紧张,就把枪往象耳朵里开。你会发现打象不过是一种消遣。”
“谢谢你,”我说。
“我从来不担心你照顾不好玛丽,不过也多照顾你自己一些,要好好干。”
“你也是。”
“我已经干了许多年了,”他说,然后便加了一句经典的套话,“现在就看你的了。”
是啊,现在一切就都要看我的了。那是一年里倒数第二个月的最后一天,早晨一丝风也没有。我看了看用餐帐篷和我们自己的帐篷,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小帐篷和在炊火周围走动的人,望了望卡车和猎车。由于露水重,车辆上似乎都结了一层霜。接着我透过树林向山上凝望,山上的新雪在曙光中闪耀,整座山看起来变大变近了许多。
“坐在卡车里不要紧吧?”
“没什么问题。天气干燥的时候这条路还不错。”
“你把猎车带走吧,我用不着了。”
“你可没那么棒,”老爹说。“我想把这辆卡车还回去,再给你送辆好些的来。他们都说这辆车不行。”
他三句话便离不开他们。他们就是那些人,或者称作watu斯瓦希里语,意为“他们”,“那些人”。。他们曾经都是孩子,对老爹来说他们仍然是孩子。也难怪,他要么是在他们孩提时代就认识他们的,要么是在他们父亲还是孩子时就认识他们父亲的。二十年前我也称他们为孩子,他们和我都没有意识到我并没有这样喊他们的权利。即使我仍然用这个字眼也没人会介意。但当时是那种情形,现在我不会这么做了。我们中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也都有一个名字。不知道其中某个人的名字是不礼貌的,而且显得你懒惰、马虎。他们许多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怪名字,有的名字被简化了,有的还得了或友好或不友好的诨名。老爹仍然会用英语或斯瓦希里语骂他们,他们也很喜欢挨他的骂。我无权骂他们,也从来不骂。我们之间自从马加地探险以来就有了一些秘密,一些私下分享的经历。当时我们已经有了不少的秘密,也有很多事情超越秘密变成了认识。有些秘密不登大雅之堂,有些则十分滑稽。有时会看到三个扛枪伙计突然笑作一团,向他们一望你便知道他们笑的是什么,然后你也会大声笑出来,同时又想憋住,结果隔膜也会痛起来。
那天早晨天气晴朗,天色很好,我们驾车穿越平原,把营地的山和树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前面绿色平原上有许多汤姆逊瞪羚,边吃草边摆动着尾巴。还有一群群的角马和格兰茨瞪羚在一丛丛的灌木旁进食。最后我们来到了在一块开阔的长形草场上整出来的那条跑道。为了修整出这条跑道,我们的卡车和猎车在长满矮矮的新草的草场上来来回回开了好几回,还把草场一头一片灌木丛的树根、草根都捡干净。用一棵砍下的小树做的风向杆由于前夜风大已垂了下来,用面粉袋自制的风向袋软绵绵地挂在上头。停车后,我下车去摸了摸风向杆,发现虽然弯了下来,但底部尚牢固,不过一旦风刮起来,风向袋是要被吹走的。天空高处飘着一些云,将视线越过绿色草场,那边的山看起来高耸宽阔,极其壮丽。
“色彩不错,想不想把这条跑道拍下来?”我问妻子。
“今天早上的景色不是最好。还是去看看蝙蝠耳猴,再查看一下狮子的情况吧。”
“狮子现在是不会呆在外面的,已经太晚了。”
“还有可能。”
这样我们就沿着路上已经压出的车轮印向盐碱地驶去。我们的左边是一片开阔的平原,以及这儿那儿有一些缺口的一长排树干发黄的绿叶树,这排树的后面是森林,森林里可能栖息着野牛群。沿着这一排树长着高高的枯草,还有许多树倒在地上,它们或是被大象推倒的,或是被暴风连根拔起的。我们的前方是长着矮小嫩绿新草的平原,右边是几片空地,上面分布着一些浓密的灌木丛,偶尔还有几棵高大的平顶荆棘树。到处都有猎物在进食,一看到我们靠近就纷纷走开,有的突然疾速地飞奔而去,有的不紧不慢地一溜小跑,也有的只不过走得离猎车远些又开始吃东西。不过不论跑得多远,它们最终总是停下来继续吃。每次我们作日常巡视或者玛丽小姐照相的时候,这些动物并不提防我们,就好像并不提防一头无心捕食的狮子。对这样的狮子,它们不会去惹它,但也不害怕。
我将身子探出车外,往地上寻找动物的踪迹。替我拿着枪的恩古伊坐在我后面靠外边的位置,也和我一样看着地面。驾车的姆休卡望着前方和两边的整个地带,他的眼力在我们当中是最敏锐的。姆休卡貌似苦修僧,脸庞清癯、睿智,两颊有坎巴部落特有的箭头状刀刻印记。他耳朵不大好使,比我大一岁,是姆科拉姆科拉,海明威1933年12月携第二任太太到肯尼亚和坦噶尼喀打猎时雇用的一个坎巴族人。的儿子。他不是伊斯兰教徒,这点不像他父亲。他热爱打猎,驾车技术高明。他从来没有粗心或不负责任的时候,但是他、恩古伊和我总是闯祸最多的人。
我们很久以来一直是很亲密的朋友。一次我问他脸上那么大的正式的部落印记是什么时候弄上的,因为别人都没有,即使有也只是刻得很浅的疤痕。
他大笑起来说:“是在一个很大的恩戈麦鼓会恩戈麦鼓为东非的一种用于为舞蹈伴奏的鼓,鼓会实为当地土人盛大的舞蹈节。上刻的。你知道的,为了讨好女孩子嘛。”恩古伊和玛丽小姐的扛枪伙计切罗也都笑了起来。
切罗是个十分虔诚的伊斯兰教徒,被公认为是极诚实的人。他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岁数,但老爹认为他肯定已超过七十。他缠着头巾还比玛丽小姐矮大约两英寸。有一次我看到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眺望在灰黯沼泽另一头正小心翼翼迎着风往森林走的水羚;走在最后的那头身材高大,边走边向两边和身后张望,晃动着漂亮的双角。看着这景象,我就想玛丽小姐和切罗对那些动物来说一定显得很奇怪。动物看到他们都不会害怕,这是久经证明的事实。他们两个人,一个身材娇小,披金发,着深绿外套,一个身材更小,肤色黝黑,着深蓝外套,动物见了他们非但不怕,还觉得怪有趣的,就好像被准许看一场马戏或至少是一件极为奇怪的事情一般。他们对食肉动物的吸引力更是毫无疑问的。那天早晨我们大家的心情都很松弛。非洲的这块地方每天都必定是要发生些事情的,不是极糟的事就是极妙的事。每天醒来时你都会感到十分兴奋,仿佛要去参加从山顶向下的滑雪比赛,或者要乘大雪橇疾驶一番似的。你知道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事,而且通常在十一点钟以前发生。我在非洲时每天早晨醒来心中都满怀喜悦,至少在我想起没有处理完的事务以前是这样。但是那天早上我们大家心里都很放松是由于指挥者一时的疏忽。我很高兴,野牛——我们主要的问题——显然在我们够不着的某个地方。对于我们想要做的事来说,必须由野牛来找我们,而不是我们去找它们。
“你打算干些什么?”
“把车开过来,到大水塘那里快速转一圈,查看一下动物踪迹,然后到森林和沼泽地交界的地方查看一下,再出来。到时候我们会在象的下风处,你可能会看到那头象的。不过多半看不到。”
“我们回去时能不能穿越长颈羚的地盘?”
“当然可以。很抱歉我们出发迟了。不过是因为老爹要走了,还有那么多其它事情。”
“我想到林子里那个鬼地方去。我可以研究一下用哪棵树充当我们的圣诞树。你想我的狮子会在那里面吗?”
“很有可能。不过在那种地方我们是不会看到它的。”
“它是头很聪明的坏狮子。他们上次为什么不让我打那头躺在树下很容易打又很漂亮的狮子呢?女人就是那样打狮子的。”
“我告诉你她们是怎么打狮子的。以前有个女人想打一头比任何女人打过的狮子都要漂亮的黑鬣狮,结果那狮子中了有四十来枪。意思是那个女人没打中狮子,或者只是使狮子受了轻伤,致使其助手不得不围攻狮子,将其击毙。打完狮子女人还要拍些漂亮的照片,然后就再也离不开那头该死的狮子了,一辈子都对朋友和自己撒谎说是自己把狮子打死的。”
“我真抱歉没打中马加地那头漂亮的狮子。”
“你不用抱歉,你要感到骄傲。”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但我必须打到这头狮子,在海明威1953—1954年的这次游猎过程中,妻子玛丽一直在追踪一头巨大的黑鬣狮。第8章记述了这头狮子被射杀的经过。不能有误。”
“我们打它打得太勤了,亲爱的。它太聪明了。我现在必须要让它增强自信心,好犯个错误。”
“它不会犯错的。它比你和老爹都要聪明。”
“亲爱的,老爹希望你要么打死那头狮子,要么就连看也看不到。如果不是老爹关心你,你什么狮子都能打。”
“我们别再说它了,”她说。“我想考虑一下圣诞树的事。我们的圣诞节会过得很开心的。”
姆休卡看到恩古伊已开始往小路上走便把车开了过来。我们坐进去后,我示意姆休卡向沼泽另一端一角上的水塘前进。恩古伊和我两人俯在车的两侧留心观察各种踪迹,有昔日留下的车轮印,到纸莎沼泽去和从那里回来的猎物踪迹,还有新留下的角马踪迹,以及斑马和汤姆逊瞪羚的脚印。
路转了一个弯,我们离森林便更近了,这时我们看到一个男人的足印,接着又看到另一个男人的靴印,两种足迹都被雨微微淋了一下。我们停下车查看这些足迹。
“是你和我,”我对恩古伊说。
“是啊,”他咧开嘴笑了一笑。“一个人的脚很大,从走路的样子看似乎很疲倦。”
“另一个人赤脚,从走路的样子看似乎身上扛着的来复枪太重。停车,”我对姆休卡说。我们都下了车。
“看,”恩古伊说。“一个走起路来像个年纪很大的人,而且眼睛几乎看不见。我说的是那个穿鞋的。”
“看,”我说。“赤脚的那个人走起路来像是有五个妻子和二十头牛,还花过许多钱买啤酒喝。”
“他们走不远的,”恩古伊说。“看这个穿鞋的,走起路来像随时要死的样子。他被来复枪的重量压得都踉踉跄跄了。”
“你想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看,那穿鞋的这会儿有气力了。”
“他在想念村子当地坎巴部落的一个村庄,海明威游猎期间经常到那里去,并与村里的黛芭姑娘关系微妙。里的人呢,”恩古伊说。
“Kwenda na shamba.斯瓦希里语,意为“到村里去”。”
“Ndio,斯瓦希里语,意思是“行,好的”,在下文中多次出现。”恩古伊说。“你认为那个年纪大穿鞋的人到底有多老呢?”
“这关你屁事,”我说。我们示意让车开过来,车来了以后我们就都上去了,我又示意姆休卡向森林的入口处开。司机却正摇晃着脑袋大笑不止。
“你们两个跟踪自己的脚印干什么?”玛丽小姐说。“我知道这很有趣,因为大家都在笑。不过这看上去很蠢。”
“我们感到很有趣。”
在这片林子里我总感到心情沉重。我知道大象总得吃东西,它们吃树的枝叶总比破坏本地的农田要好些。不过它们吃得不多,却弄倒了不少的树木,破坏率远远超过利用率,让人看了十分痛心。大象是唯一一种在其非洲的活动范围内数目不断增加的动物。但它们增长太快,给当地人带来了巨大的麻烦,故而不得不接受被杀戮的命运。但后来人们对大象就开始不加区别地屠杀。有的人还以此为乐。老象、年岁不大的象、母象、小象,他们全都要杀,乐此不疲。因此非得有一种控制捕象的方法不可。但是看到大象对森林造成的损害,看到那些树怎样被大象拖倒并剥去枝叶,知道它们一个晚上可以给村里造成多大损失,我便不由地意识到进行控制的问题。不过当时我一直在留心寻找两头大象的足迹,有人曾看到它们往这边的森林过来了。我认识那两头大象,知道它们白天可能会去哪里,不过我必须看到它们的足迹,肯定它们已走到我们前面去了,在这之前我必须当心玛丽小姐,以免她在四处走动寻找合适的圣诞树时出危险。
我们停下车,我拿出大枪,扶玛丽下了车。
“我不需要任何帮助,”她说。
“要知道,亲爱的,”我开始解释说。“我必须得端着这支大枪和你在一起。”
“我不过是过去选棵圣诞树而已。”
“我知道。但是这里任何事情都会发生。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
“那就让恩古伊跟着我好了。”
“但是切罗在这里。”
“亲爱的,我必须对你负责。”
“你这话我都听腻了。”
“我知道。”然后我又说,“恩古伊。”
“什么事,老板老板是海明威雇用的狩猎队成员对他的称呼,斯瓦希里语为Bwana,同时也是当地土人对白人长官及绅士的尊称。?”
此时一切玩笑都中止了。
“去看看两头大象是不是走到远处那片森林里去了。要一直查看到岩石那里。”
“Ndio.”
他穿过空地向那边走去,眼望前方寻找着草丛里的足迹,右手握着我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
“我只是想先挑出一棵树来,”玛丽说。“然后我们哪天早晨就可以来这儿把树挖出来带回营地,趁天气还凉快就种下去。”
“开始找吧,”我对玛丽说,两眼却一直看着恩古伊。他停下来听了一回,然后又继续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玛丽查看着不同的银白色带刺灌木,想要挑出一棵尺寸和形状俱佳的来。我跟着她走,但不断地回头看恩古伊。他又停了一次,听了听,便用左手向密林方向挥了挥。他回头看看我,我便招手让他回来。他往回走的速度很快,只差没有跑起来了。
“它们在哪儿?”我问。
“它们碰了头,就往林子里去了。我听得到它们的声音,是那头老象和它手下的兵。”
“好极了,”我说。
“听,”他轻声说。“Faro.斯瓦希里语,意为“犀牛”。”他指指右边浓密的树林。我什么也没听到。“Mzuri motocah,”他说;他用的是简略的表达方式,意思是“最好到车上去”。
“把玛丽带过来。”
我沿恩古伊所指的方向转过头去。我能看到的只有银色灌木、绿草和一排大树,上面挂着些枝枝蔓蔓。接着我听到了一种低沉而刺耳的嗬嗬声。如果你将舌头抵住口腔顶部,尽力吐气,使舌头如簧片般颤动,就能发出这种声音。这声音是从恩古伊手指的方向传来的。但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将手上的.577口径步枪的保险栓向前推了推,然后转头向左望去。玛丽正向我身后走过来,恩古伊扶着她的手臂为她引路,而她则步态缓慢,如履薄冰。切罗跟在她身后。这时我又听到了那种粗声粗气又很刺耳的嗬嗬声,恩古伊立即向后退,准备发射手中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而切罗则向前握住了玛丽的手臂。他们这会儿甚至已经来到我的近旁,并一起向猎车停着的地方靠过去。我知道司机姆休卡由于耳聋是听不到犀牛的声音的。但他看到他们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想回头,但还是回了,看到切罗催促玛丽往猎车走。恩古伊在一旁走得比两人快,手里端着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不断地回头看。我有责任不将犀牛杀死,但一旦它向我们冲过来,我就不得不将它击毙,除此以外没有办法。我想好了,第一枪往地上开,最好能让犀牛半途就调转方向,如果它继续冲,我就用第二枪杀死它。真谢谢你了,我心里对自己说。这很容易。
就在这时,我听到猎车发动马达的声音,由于车速调在了低挡位,高速向这边驶来时发出很大的响声。我开始向后退,心想能走一码也是好的,多走一点心里就踏实些。猎车一个急转弯开到我旁边,我将步枪保险栓推回原位,便冲过去抓住车前座旁的把手,此时犀牛已冲出枝枝蔓蔓猛扑过来。那是头很大的母犀牛,向我们撒开四腿狂奔。从车上看,它和身后跟着它飞跑的小犀牛看上去很可笑。
它有那么一会儿逼近了我们,但车还是开走了。我们前面正好有块开阔地,姆休卡一下子调转车头向左转。犀牛笔直地冲了过去,接着就减慢速度小跑起来,小犀牛也跟着小跑起来。
“你有没有拍照片?”我问玛丽。
“我没办法拍,它正好在我们背后。”
“它刚跑出来的时候你也没拍到吗?”
“没有。”
“这我不怪你。”
“不过我挑到一棵圣诞树。”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保护你了。”这句话真是没有必要,愚蠢之极。
“你不知道那头犀牛在那儿。”
“它一向住在这一带,平时会到沼泽旁的小溪边喝水。”
“你们每个人都那么一本正经,”玛丽说。“我从来没有看到你们这些玩笑人这么严肃。”
“亲爱的,要是我不得不杀死那头犀牛就糟糕了。而且我还很担心你。”
“都一本正经的,”她说。“每个人都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我知道怎么样回到猎车里去。不用谁抓住我的手。”
“亲爱的,”我说。“他们抓住你手臂是为了不让你踩到什么坑里去或被什么绊了。他们一直都看着地。那犀牛离我们很近,随时都可能向我们冲过来,而我们又不允许杀死它。”
“你怎么知道那是头母犀牛带着一头小犀牛?”
“那是当然的。它在这附近已经有四个月了。”
“我真希望它没有这么巧正好躲在长圣诞树的地方。”
“我们会把圣诞树带回去的,你放心。”
“你就会下保证,”她说。“帕先生在这儿的时候什么都好办多了。”
“这是不用说的,”我说,“金?克在的时候也容易得多。但是现在他们都不在,在非洲我们就不要吵架了吧,算我请求你了。”
“我可不想吵,”她说。“我也没有吵。我就是不喜欢你们这些私底下专爱讲笑话的人一下子变得这么一本正经,自以为是。”
“你看到过谁被犀牛弄死没有?”
“没有,”她说。“你也没有。”
“你说对了,”我说。“我也不想看。老爹也从来没看到过。”
“我就是不高兴你们都变得这么一本正经。”
“那是因为我不能杀死那头犀牛,如果能杀就没有问题了。而且我还得考虑你。”
“好了你不要再考虑我了,”她说。“想想我们怎么弄到那圣诞树吧。”
我开始感到有些愤愤然了,真希望老爹和我们在一起好帮我们排解一下。但老爹再也不在我们身边了。
“我们回去时至少可以穿越长颈羚的地方吧?”
“可以,”我说。“我们会在那些大石头的地方向右拐,然后往前行驶,在那排高灌木的边缘穿过泥沼。喏,就是那些狒狒走进去的那排灌木。穿过沼泽后我们向东,一直行驶就到另一个犀牛窝了。接着我们再向东南方向开到那个老林,那儿就是长颈羚的地盘了。”
“到那里去还不错,”她说。“不过我真想念老爹啊。”
“我也是,”我说。
每个人的童年世界里都免不了包括一些富有神秘色彩的地方,到了成年还时而会浮现在梦乡之中,与我们孩提时一样迷人。如果你真的回去看,会发现它们不在了。但若你有幸能在睡觉中故地重游,昔日景象却仍然显得十分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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