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9428769
★《平步青云》《千寺钟》《独孤伽罗》作者、“古典女性的代言人”“尤擅描写女性心理的新锐女作家”陈峻菁新作!
★一部荡气回肠但又不失儿女情长的历史小说!一部战至孤城绝地反攻、终创复国传奇的孤胆英雄史诗!一部几十支大小军阀、皇族宗室角逐皇位的晚唐战争史!一部众多说客、刺客、卧底试图以孤客舌辩及武勇翻云覆雨的晚唐游侠传奇!
★在作者饱含感情的文笔下,晚唐时跌宕起伏的乱世情景,化作一部精妙绝伦、荡气回肠的历史电影,时而激情澎湃,时而温婉缠绵,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乱世征战、兄弟死义、志士风骨,卑鄙欺骗、背叛投降、阴谋仇杀,乱世中人性的集中展示!
晚唐年间,军阀割据、赋租沉重、宦官当权、宗室奢糜,唐懿宗、唐僖宗等皇帝耽于游乐,民不聊生,天下终于大乱,唐室政权崩溃。
受赐国姓、被封晋王的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志在复唐,多年征杀,以孤城晋阳为营,合纵离横、南征北战,终于消灭后梁,平定河朔方镇、击溃契丹,一统中原,再度恢复唐室称号。
本书以一段真实的历史风云为背景,刻画了沙陀军李克用父子、十三太保、五代名将的群像,和几十支大小军阀混战的逐权复国故事,这是权力的游戏,也是爱情的传说,是智谋铁血的角力,更是人性的变幻展示。
乱世风云下,尽管有英雄末路、万物刍狗、征战无休的悲凉,却也有子承父志、姐妹死殉、兄弟义重、儿女情深的人性之美,更有立孤救孤、死谏力战、孤城数载、守护幼主的志士风骨。
真实的晚唐战争权斗画卷,映衬着一个情致缠绵的故事,英雄、江山、抱负、柔情,子承父志、兄弟义重、夫妻离合,对幸福的渴望、对真爱的期待、对理想的沉溺、对生命的定义……纵是乱离之世、分崩之城、尸骨之野、权争之地,也依然有不变你的初心、绮丽的风光、缱绻的柔情、坚守的道义、复国的铁血……
《棠棣王朝》(上)目录
第一章 可亚乃父
第二章 晋阳之围
第三章 十三太保
第四章 唐宫浴血
第五章 耶律阿保机
第六章 北盟契丹
第七章 四面楚歌
第八章 英雄末路
第九章 众叛亲离
第十章 绝地反击
第十一章 秦晋之好
第十二章 诸弟之乱
《棠棣王朝》(下)目录
第十三章 柏乡之战
第十四章 符家九子
第十五章 报应不爽
第十六章 耶律兄弟
第十七章 霸府之主
第十八章 深入虎穴
第十九章 盐池之变
第二十章 亚父之死
第二十一章 传国玉玺
第二十二章 断腕皇后
第二十三章 复仇三矢
第二十四章 棠棣之华
第一章 可亚乃父
唐,乾宁二年(公元895年),十一月。
冬雨如注。
大明宫含元殿外,两双牛皮靴在雨中拾级而上。渭地冬早,向来是干冷天气,风沙迷漫。可今年气候反常,连绵六十天的雨水,让大明宫的里里外外结满冰挂,阶墀上湿滑难行,皮靴落处,冰屑纷落,橐橐连声。
正入殿参见的二人都穿着武官服色,当先一人身穿紫色大团花袍,腰系玉带,头顶三梁远游冠,为王侯打扮,这人约摸四旬年纪,身材精干,左眼处蒙着牛皮黑罩,但独目中精光湛然,令人不敢逼视。
内供奉张承业正在殿前值守等候,见阶下两人离开长廊,浑身被雨水打湿,忙带着小内官们打伞从殿门前迎了下来。
张承业是当今皇帝李晔(唐昭宗)身边最受宠信的内官,仅次于神策军的两位中尉,在宫中也是一呼百诺,见了这个独眼将军偏偏十分恭敬,抢上前一步,亲自为他打上伞,笑道:“恭喜李节帅,贺喜李节帅!铁骑西来,李茂贞不战而败,此番勤王之功,堪比节帅当年平定黄巢、光复长安的勋业。”
陇西郡王李克用在殿前回首,望了一眼茫茫深雨中的大明宫,心底一声长叹。
大明宫是二十代大唐天子居处,前后修建了快三百年,座落在龙首原南坡,绮殿千寻、离宫百雉,画檐如迭波翻浪,崇楼似堆岭叠嶂,号为千宫之宫。
为了这座千宫之宫,为了长安,李克用平庞勋、克黄巢、攻朱全忠、战李茂贞,从少年起血战了二十多年,此时,他却无奈地发现,无论他怎么卖命,却总也扫不清天下的妖氛。
跟在李克用身后的,是个着五品绯服的稚气少年,虽然身材高大,但这少年肤色柔嫩,眼神拘束,看得出只有十一二岁模样。
“存勖,见过张公公。”李克用吩咐道,“满朝文恬武嬉,从宰相到节度使,都不及张公公忠心侍君、精诚报国。张公公饱读经史,精通将略,长于货殖,平生志略才干,不在当年的天下兵马都监杨复光大人之下。若我儿能得张公公指点一二,当是幸事。”
李存勖听话地走上前去,深施一礼。
张承业见这个世子品貌出众,又听李克用如此抬举自己,点头夸赞道:“世子气度不凡,将来必能克绍箕裘。皇上久候,有请王爷入殿。”
李克用点了点头,带着长子李存勖步入了含元殿。
含元殿是正殿,王维诗中“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议朝之所,并非平时接见臣属之地,皇上今日破格升殿,是为了隆重李克用父子晋见的仪式。
李存勖偷望一眼,只见崔巍高大的殿堂上,端坐着一个长方面庞、留八字胡的年青人,他穿着赭黄团龙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有种异常庄静的皇家气派,这是登基七年的当今天子李晔。
生于多事之秋,虽然李晔比父亲懿宗李漼、同母兄僖宗李儇要精明能干,可费尽气力,也收拾不好这残破的大唐河山。
伏地叩拜已毕,李晔吩咐他们起身,向李存勖微笑地招手道:“孩子,过来,让朕好好瞅瞅你。”
李存勖诚惶诚恐地走过去,皇上的温蔼让他感受到异样的吸引。李晔拉住他的手,仔细地上下打量着他。
“好个相貌!”皇上惊叹着,他灼人的目光让李存勖低垂了眼帘,“李节帅,朕看这孩子奇表异常,将来必为国之柱石。”
李克用也不禁有些得意:“是,陛下。人人皆如此说。”
“这孩子气宇非常,朕看他将来成就不在爱卿之下,必会强爷胜祖,可亚乃父。”李晔轻抚着李存勖的背,李存勖觉出,此刻李晔的言语,一半出自肺腑,一半也有些讨好他父王李克用的意思,“好孩儿,将来一定学你父亲和祖父,成为我大唐忠孝之臣。”
“是!”李存勖赶紧答道,“沙陀李家世为唐臣,忠孝二字,不敢或忘。”
李晔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又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祖父李国昌、父亲李克用的姓名,都是朕的父皇所赐,期国于昌,克敌制胜,更受国姓为我李唐儿孙,几十年来,你们沙陀部镇守阴山、雁门关,光复长安,有功于国,不辱姓名。李存勖,朕再赐你改字‘亚子’,将来立赫赫之功,超越父辈,尽展男儿抱负!来人,赐翡翠瓜、鸂鶒酒卮!”
李存勖连忙叩头谢赏,退过一边。
李克用进前一步,高声奏道:“陛下,臣昨日接陛下手谕,已明陛下处分。可老臣以为,今日不诛李茂贞以谢天下,只怕后乱无穷。老臣恳请陛下下旨,让臣率军追杀李茂贞,慑服各路强镇,以明天家威严!”
李晔愣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了。
他并不想杀死刚被李克用打败的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虽然李茂贞擅杀大臣、称兵犯阙、挟持天子,样样都是杀头的叛逆大罪,但李晔仍然不想追究。
面前这位陇西郡王李克用,还有驻兵汴州、即将一统中原的东平郡王朱全忠,掌控陇右四十余州县的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是大唐几十路节度使中最兵强马壮的三家强镇,哪一家他都得罪不起,哪一家他都不能任其独大。
三家强镇中,眼下只有朱全忠与李克用还肯听命,李茂贞这次领兵进犯长安,打算废帝另立,狼子野心流露无遗,可就算李克用有两度勤王之功,李晔也不能完全信任他。
说起来,这次李晔也算是代李克用受过。
前不久河中节度使王重盈病故,诸子侄争夺留后之位,李克用的女婿王珂也在夺位之列。
王珂是王重盈兄长王重简之子,后来过继给了叔父王重荣为嗣。王重荣早达,年纪轻轻已因战功封为琅琊郡王、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河中与李克用的河东相邻,二人交情不错,因此结为儿女亲家。王重荣病故后,本来就该以王珂为留后,可那时王珂年幼,节度使之位被伯父王重盈夺走,王重盈一直向李克用陪着小心,河东方面才未发作,等到王重盈身故,军府早已不满,齐心推举王珂为留后,又有岳父李克用撑腰,他人无法置喙。李晔也答应了李克用,要下旨命王珂为河中节度使。
可王重盈的儿子王瑶、王珙不服气,到处造谣说王珂生母本是王家的下女,上表朝廷,称王珂“非王家子,实乃王家苍头”。还向东平郡王朱全忠、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送礼求援。
朱全忠与李茂贞本是李克用宿敌,知道河中向来是河东的羽翼,若王珙兄弟据河中而附朱全忠或李茂贞,李克用的实力必将大减。因此朱全忠、李茂贞、王行瑜等人,全都上表为王珙求封,可李晔已经先答应了李克用,便坚持不肯改口。
李茂贞等人大怒之下,兵分两路,一路攻河中王珂,一路攻入长安,将李晔困住,逼他杀了宰相李溪和歧国公韦昭度来谢罪,还准备另立李晔皇兄、吉王李保为皇帝。
李克用知道皇上因他受困,星夜誓师北上,攻破绛州,斩了王瑶。李茂贞、王行瑜和韩建听到河东军大举前来的消息,赶紧罢手,各自还镇,可屯兵渭桥的李克用不依不饶,上表说这三个贼子称兵犯阙、贼害大臣,应以王师之名,涤荡叛臣。李晔这才召他入京晋见。
“爱卿,”李晔仍然是那种温蔼的声调,“此次犯阙逼宫,全由李茂贞的养子李继鹏主谋,李茂贞不明实情,昨日他已诛杀李继鹏,向爱卿谢罪。爱卿看朕的面子,念他年纪老迈,旧日曾是国家勋臣,留他一条残喘性命,苟延岁月吧。”
他说得如此谦卑,让李克用一时语塞。
李存勖不解地望着殿上那个庄敬深沉的皇上,李茂贞这次进军长安,分明是谋逆叛上,几个月前,皇上听说凤翔兵至,吓得带着文武百官逃进了终南山,长安几十万百姓也跟着逃难,被李茂贞的凤翔兵追上大掠,死伤近半,如此罪行,皇上却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爱卿,朕已让中书省尽快草诏,加封爱卿为晋王,赐‘忠正平难功臣’之号,卿家子孙将佐,着同时一体进爵授勋。”李晔抬眼望着侍立一旁的李存勖,微笑道,“亚子也将长成,朕授你检校司空,遥领隰州刺史。”
李克用浑身一震,虽然皇室这十几年来滥封乱赏,但王爵毕竟还是高贵无伦的。晋王,不同于郡王之号,是一方之霸,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权位。
皇上为什么突然给自己晋封王爵?是他真的要嘉奖自己的战功,还是猜疑自己有李茂贞一样的野心?
李克用沉吟未答,李晔拍了拍手,他身侧的珠帘一卷,四名宫婢引着一个柔若春柳的女人轻盈走进。
年纪幼小的李存勖,也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不同一般的气度,她让人觉得既远又近,既敬畏又吸引,吹弹可破的白嫩肌肤,媚姿流溢的线条,冷艳明丽的五官,令李克用的独眼情不自禁地紧盯在她的身上。
“魏国夫人是朕后宫最出众的佳丽,有倾国之色。”李晔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留恋,“爱卿忠勇贤良,举国无双。自来英雄才受得起美人。魏国夫人,从今天起,你就是晋王的人了。”
魏国夫人低下头,连眼角都没有看李克用一下。
她一声不吭,在李晔面前袅袅跪下,伏地行大礼,如是者三。最后一次跪下时,李存勖看见,她颤抖的睫毛上,滚动着一颗晶莹的泪。是的,殿上的李晔,他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皇帝,并且温柔多情、斯文敦厚。
望着面前窈窕的影子,李克用嗫嚅半日,方沉重地叩首道:“臣谢皇上隆恩!”
李克用父子告退之后,李晔才沉重地倒在自己的龙椅上,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脸上温蔼的笑容也瞬间凋谢了,僵硬的眼纹、嘴纹让他瞬间露出几分阴郁冷漠之色。在这个空荡荡的含元殿里,高踞龙椅之上的皇上,是那样单薄渺小而孤独。
张承业走上前一步,伏地奏道:“皇上,方才晋王所言不无道理。李茂贞等人如此犯上作乱,众人皆曰可杀,皇上却恕之不究,何以服众?只怕藩镇从此看低了天家,乱事由此而起啊……”
李晔手撑着额头,长叹道:“朕如何不知?可李克用屯兵渭桥,长安百姓延颈以望,他已经尽得关中民心。倘若朕再答应让他追杀李茂贞,兼并陇右之地,河中、河东、河朔、陇右,一起都捏在李克用手中,朕还算是什么皇帝?”
张承业仰起脸道:“皇上终究是信不过李克用。可老奴知道,此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志!如今天下藩镇军威,无出河东之右者,朱全忠、李茂贞均畏他三分,倘若李克用真有称帝野心,他不必等到兼并陇右之后,此刻就可以挥兵入京,废帝自立。可他没有……”
“朕也想相信!就算李克用此刻没有反心,可等他羽翼丰满,手握大半疆土,就不再是今天的李克用了。朕知道,李茂贞、王行瑜等人如狼似虎,要挟天子、屠戳长安百姓,叛迹彰显,可沙陀军到底是胡人,其心难测,朕就算仰仗他平息了藩镇之乱,也难以驾驭。只怕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倒不如让李茂贞、朱全忠与李克用三藩并立,朕才能以制衡之术,辗转为大唐求得一线生机……”李晔无力地垂下头,痛苦地道,“张公公,朕这个大唐皇上,当得好生辛苦!自安史之乱起,京门之外,尽属藩镇,李茂贞、王建、朱全忠、韩建,谁都敢跟朕翻脸作难,就在前几天,李茂贞还上表笑话朕,说‘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笑话朕这个天子惶惶如丧家之犬,除了到处逃难、托庇于藩镇再无能耐。朕这些年来多少回屈辱无奈、咽泪强欢,张公公,你都看在眼里……”
张承业见年轻的皇上尽吐心事、泪盈于睫,不禁也红了眼睛。京门之外,尽属藩镇,节帅们自立留后,自封刺史,不遵皇命。可京门之内,大唐天子也未必就能当得了家,京师权柄,百年来都由内官操纵,从穆宗李恒到当今皇上李晔,八代唐帝有七代由宦官拥立。
大唐天子不是死于太监之手,就是死于丹药之毒。
太监们废立皇帝,如换衣裳。
这些皇上大多俯首帖耳,甘当内官傀儡,独有李晔是个例外。他不像皇兄李儇那样整天打马球、以嬉游为业,自幼读书上进,胸有沟壑,城府颇深。李儇驾崩时,内官们打算在吉王李保和寿王李晔间挑选一人,吉王年长又有韬略,内官们怕他不好掌握,这才选择了看起来稚弱胆怯的李晔,可他们全都看走了眼,李晔竟是比吉王更难对付的厉害角色。
登基之前,李晔在大内总管、观军容使杨复恭面前唯唯诺诺。
践祚七年,他夙兴夜寐、一革旧弊,不但费尽心思剿杀了杨复恭和其手握重兵的七百多个太监义儿,还在朱全忠、李茂贞、李克用之间拉拢制衡,让几个强藩互相攻杀,以弱其势。可他毕竟太年轻幼稚了,不是那些征伐多年、权术过人的强藩的对手,更何况大唐皇室积弱百年,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李晔睁开眼睛,恢复了庄敬之色,坐直身子道:“张公公,朕在大明宫唯一信任的内官,只有你了。李克用的晋阳,城坚兵强,雄霸一方,朕任你为河东监军,即日起程。这些年,朕冷眼看了几家强藩,朱全忠多诈,李茂贞强横,王建奢淫,刘仁恭不义,只有李克用还肯尊皇室号令。你身在河东,就是朕的外援,倘若有一天朕在长安城有个风吹草动,这匡复唐室之事,朕就指望公公了!”
张承业听得李晔话语凄凉,触动心事,想起十几年前黄巢攻陷长安、大明宫两度被焚的兵祸,想起李晔多次逃难的流离生涯,不禁双泪长流,叩头受命:“老奴谨遵皇命,此去河东晋阳,为陛下经营北都,更为我大唐留一条后路。”
含元殿外,风急雨冷,仍没有停息之意。
大唐开国将近三百年,到了这一百年,长安五陷,天子七迁,李家的皇上们,徒留天子之名,早已不能掌控天下。
而眼下,这风雨飘摇的大唐皇室,还能支撑几天,谁也难以预料……
汾州城外,秋天的吕梁山麓,奇峰如削,层林尽染。
山脚下的一片莽莽古树前,几百名河东鸦儿军的精卒正脱下头盔,含悲默立。他们身上均穿着黑袍玄甲,黑色战袍上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飞虎,是晋王李克用的贴身亲兵“飞虎军”。
古树间一大片山坡,顺山势建着十几座高大的陵墓,民夫们正将十几具黑漆棺椁一一推入墓中,合墓立碑。神道两边列着对对石马、石狮、石辟邪,无不张口昂首、雄盼刚健、意态豪迈。正中间最大的陵墓,碑上刻着“大唐汾州刺史伊公广”字样,碑前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浑身缟素,伏地而泣。
十几座石碑上,是各种各样的将军名衔,他们全都姓伊。披麻戴孝的伊明贞抬起头来,望着那些熟悉的名字。
就在两个月前,这些年轻俊朗的叔伯兄弟,和她的父亲伊广,还曾打猎路过此地。那天他们身后千骑尾随,架鹰放犬,好不热闹,暮色来临,他们仍纵马吕梁山谷,没有归意,几千把松明将这谷中照得一片通明,惊起无数雉鸟归禽、狐兔野鹿。
可如今他们再也不能说笑了,再也不能纵酒舞剑、射狐逐鹿,甚至,他们再也不能重回河东……这十几具棺椁中,不少是葬着衣甲的空棺,好几具尸体不完整。从幽州败归之后,大太保李存颢和五太保李存璋兄弟二人一路护棺至汾州刺史府,伊广夫人、伊明贞之母执意要开棺再看看夫君儿郎的惨况,只看了一眼,她就晕倒过去,当夜于内宅自尽。
幽州成安寨一战,幽州节度使刘仁恭掘地入寨,突出奇兵,里应外合,李克用误入陷阱,飞虎军险些全军覆没,是伊广带着子弟们护主血战杀出重围。伊家的将校们一路抵挡追杀,全部殉难。
伊家,自三国西蜀大将伊籍起,已是六百年中原将族,将星辈出,太祖伊慎曾为大唐太子太保、南充郡王,而如今,却只剩下伊明贞与伊承俊这对孤儿,只剩下这片寂静的墓地,除了年幼无知的伊承俊,伊家再无后人,几乎不能血食。
李存颢见伊家姐弟悲不能抑,心中难过,走上前去,抱起伊承俊,劝道:“伊小姐,伊公子,我奉父王旨意,送你们前往晋阳宫中,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起程吧。宫中的刘夫人、曹夫人贤淑仁厚,必定会视你们为己出。我父王伤势沉重,仍在卧床,不然会亲来汾州吊祭。这些天父王思念伊刺史不已,几次捶床痛哭,大骂刘仁恭背义无耻,说等伤势一好,会再次兴兵,为伊刺史报仇雪恨!”
伊明贞举袖拭去泪迹,站起身来,过多的悲伤,让她在短短半个月内变得形销骨立,但神情却渐渐收了当时的绝望,显出几分刚强镇定来。
她望了望身边的这位亲兵指挥使,晋王大太保李存颢与五太保李存璋是嫡亲兄弟,出身云州世家,祖父是大唐进士,从小教二人读书攻史,习武只为了强身健体。可乱世中,朝廷顾不上开科取士,二人家道败落,凭手中长枪大槊立功不少,得晋王李克用赏识,收为义子。兄弟二人都有儒将之风,当哥哥的李存颢更是以文武双全闻名,锦绣文章流传代北,上阵时黑甲银枪,锐不可当,今年刚做了振武节度使李克宁的女婿。
“是,一切都听将军的安排。”伊明贞温婉地答道,“临行之际,我还要再立碑刻。我伊家六百年将族,自太祖南充郡王伊慎起,子弟就有儒将之称,个个精于诗书之道。今日家门不幸、惨遭大变,舍生取义,以身报国,是我伊家教子之道,但如此气壮河山之举,不能空埋于草莽山泽中。将军,这是我昨夜亲拟的祭文,请将军下令立碑于此,盼汾州百姓周知,令浩气永留青山。”
李存颢见她小小年纪竟一派凛然之气,慌忙双手接过祭文,打开一看,却见这少女书法颇为不凡,唐时天下皆习柳字,而伊家上下练的柳字更为瘦削刚健,去了圆润之感,骨力遒劲,显得神清气淡、疏阔通达,祭文字字泣血,却不尽是哀情,处处透着自豪豁达的家国之念。
李存颢本来就对伊广父子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此刻见伊明贞一个弱女亦有如此胸怀,对伊家上下更是佩服怀念,只是祭文读到最后,见她抄录着曹松的《己亥诗》结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李存颢也是文士出身,读到这里不禁一怔,心里暗想,这位伊家小姐虽出身将门,似乎并不喜欢战事,又见她紧紧搂着幼小的兄弟,似乎怕这孩儿也会长大、披甲再上战场,他心头也不禁有些悲伤,自思回到晋阳城后,要向父王进言,以后不让伊承俊为将,保住伊家的唯一血脉。
最后一个墓石落下来后,李存颢左手托举头盔,右手拄着长剑,单膝跪地,身后的飞虎军也全都拄剑而跪,环绕墓地的尽是铁甲黑袍。
李存颢落泪拜祭道:“伊刺史,末将领晋王之旨,带你的公子千金前往晋阳宫中抚养,来日我河东鸦儿军重整旗鼓,必克幽州,诛刘仁恭为大人复仇!大人地下有灵,助我河东尽歼无义燕军!”
李存璋带着飞虎军们拱手齐祝:“来日鸦儿军重整旗鼓,必克幽州,尽歼燕军!”
暮色越来越浓,深林中,鸦儿军的黑衣玄甲已与暮色融于一体,分不清是人影还是树影。
伊明贞从车窗里望出去,看见无数金黄的银杏叶如雨飘落,她轻轻伸出手去,捏住了一片翻飞的扇形黄叶。
在汾州城内,刺史府前后,祖父和父亲多年来种下了无数高大的银杏树,招展在她的闺房窗前。
从今而后,这汾州的银杏秋色,不可复见,那银杏叶下父兄们的喧哗酒令、刀剑过招声,亦不可复闻。
世间最悲伤的事,就是带着你们给我的美好记忆,孤独地活下去……伊明贞手抚身边幼弟的面庞,依稀又看见了父亲的眼神和兄长们的侧颜。
浑身缟素的伊明贞低头行走在晋阳宫长长的侧廊上,手里牵着六岁的弟弟伊承俊,伊承俊还不懂世事,走在长风呼啸的走廊上,只管睁大眼睛,打量着宫中的飞檐画栋。
这里比汾州刺史府壮观多了,晋阳城是大唐北都,是李世民起兵的地方,也是女皇武则天的老家,常有帝王巡历此地,故此几百年来营建不止。
晋阳宫的富丽,不在长安、洛阳皇宫之下。宫墙南北、东西各十余里,墙高四丈,本为北齐神武帝的避暑行宫,后经隋炀帝杨广、本朝则天女皇的几番扩建,到处嘉木森森、殿宇深沉、廊桥迂回、楼台叠起。
陪在他们身后的,是晋王二太保李嗣源、八太保李存信、十太保李存武、十一太保李存仁四人,李嗣源、李存信年纪稍长,李存武与李存仁才二十出头,一个个身材魁伟,透着精干。
伊家姐弟适才已经拜见过了晋王李克用,李克用一见到伊承俊的稚弱模样,就泪不可抑,赐了遥领辽州刺史的官位,又命人送他们入晋阳宫居住。李克用军伍多年,见惯生死,只是伊家子弟为掩护败军力战而死的忠义,让他铭于肺腑。李克用性子耿直,有恩必酬,有仇必报,这番调用河东大军,劳师远征,攻打幽州刘仁恭,也就是因为刘仁恭本由他一手扶上幽州节度使之位,却叛盟无义,没想到刘仁恭未灭,反令伊家儿郎们战死,自己也重伤大败而归,这一气当真非同小可。
初冬已至,晋阳宫内依旧花木扶摇,寒意渐生,伊明贞姐弟都穿了棉衣。出了仁寿殿,青石甬道直通一处鱼池,池边松竹环绕,池前立着“洗砚”石刻,池后一条青石大道,尽头有一个幽深院子,门前悬着“德阳堂”,伊明贞知道这是晋王子弟们读书的地方,心下纳闷,怎么要见晋王正妃,却要来这个家塾?
李存武与李存仁抢上前去,推开了大门。
十太保李存武身材略瘦、相貌平平,话也不多,在人群中不大惹眼。十一太保李存仁的模样却颇为引人注目,他长着一张俊秀的脸,唇红齿白、明眸动人,眼波流转处竟有几分妩媚女子的风情,举止洒脱飘逸,这俊美的仪表掩饰了他过人的杀气,在军中,李存仁一向以心狠手辣闻名。
大门内的青石板地上,是一个少年赤裸上身跪地的背影,天寒地冻,那少年却无战栗之态,只是白净的肩臂上杖伤深浅不一,看得出并非第一次受责。两个手持朱红色硬木宫杖的内官站在一旁,不住举杖落下,那少年挺直上背,并不闪避。
“亚子,你好不争气!”少年对面站着两个中年女子,前面那女子年纪较大,身材修长、容色端丽、目光冷冽,身穿狻猊织金深青战袍,腰悬一柄极其细长的皮鞘宝剑,看起来颇为刚健威严,杖责已毕,她厉声喝斥少年,“小小年纪,竟然在晋阳宝局一掷千金,捧戏子、喝花酒,长大后岂不会成为浪荡子弟?你是晋王世子,时刻要记得自己的身份,只有饱读经史、勤学骑射,将来才能上阵杀敌、下马从政,守护你父王的河东基业,传之万年!”
那少年高昂着脸,满面的桀骜不驯,冷冷地道:“孩儿读书学剑之暇,上街闲玩片刻,母妃便动怒责打。我当了这晋王世子,在母妃眼中动辄得咎,连喝酒听戏、掷个樗蒲都是罪过,母妃干脆禀明父王,另立其他兄弟为世子算了!亚子绝无怨言!”
“你……”那佩剑女子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指发抖。
她身边是一个身穿浅绯色锦袄的女子,杏眼桃腮,虽然人到中年,却仍然美貌惊人,与佩剑女子比起来,气度温婉中带着几分雍容,听得李存勖开口顶撞,上前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怒道:“母妃一番苦心,你这孩儿不领情也就算了,还赌气顶撞!自你生下来后,便是你母妃抱在怀中,推干就湿、日夜辛劳,都道你强爷胜祖,可亚乃父,你骑射文章虽不错,可娇纵已久、散漫成性,前天晚上竟然拿刀逼着太原戏楼的人全部清场、只给你一个人演戏文,又上当铺押了你父王的宝刀去赌钱,再不教训,难以成人!”
李存勖捂着脸,又是伤心又是生气,怨道:“娘,你也打我!从小到大,你都舍不得动我一根指头!我那天不过喝多了几杯……”
伊明贞曾听说过,世子李存勖的生母曹夫人与晋王正妃刘夫人情份极重,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这两个女子都显得比普通女子更为大气明理,让伊明贞一见就生敬爱之心。
伊明贞早知刘夫人是河东有名的女将,年轻时常随军出征,她气概雄迈、神情冷傲,仿佛就是个穿裙子戴钗环的将军,李克用的奏章和信件,经常由她起草。当年汴州上源驿馆李克用遭朱温锁门纵火,好不容易率领众太保杀出血路逃生,刘妃已经约束诸军,骑马立在汴州城外静候他归来,先李克用逃归的侍卫,全部被她下令斩杀。
刘夫人是李克用的结发妻子,多年未生育,直到李克用三十岁后娶了侧室曹夫人,得了皇上赐的宠妃陈夫人,才有子嗣,所以李克用已年过不惑,府中诸子还都年幼。
刘夫人叹了一声,道:“亚子,你禀赋过人,这世子之位,岂是他人可以替代?亚子,你父王寄望于你的,不止河东,还有天下,可你小小年纪,嬉游成性、不知悔改……来人,再杖责世子三十,禁足一月。”
这就是当今皇上亲口称赞“可亚乃父”的世子李存勖?伊明贞有几分好奇。
这少年和自己年纪相仿,身材已似十八岁男子。他有着父王的刚健轮廓,而更为高大英武,也有着母亲曹夫人的俊美,但显得更为飘逸潇洒。
从面貌上看,他已经不太像个胡人了,除了过浓的须发和直入双鬓的剑眉,他的额角、鼻梁、唇角都有着格外秀气的弧度,俊朗中带着儒雅风流,双目中时时闪动着蛮不在乎的散漫与灵气,果然仪表堂堂、有龙凤之姿。
两名内官举杖又要重责,李存仁冲上前去,跪在世子身边,道:“二位夫人,前晚之事,是我醉后无德,引着世子去了戏楼宝局,要打你们就打我,请恕世子年幼无知!”
他脱下锦袍,露出后背,重重叩首。曹夫人一怔,举目望着刘夫人。刘夫人牙一咬道:“既是你引着他去,那就两个人一块打!”
李存勖大声道:“不要打十一哥,是孩儿逼他带我去的!”
刘夫人冷笑一声道:“你们兄弟倒是义气深重。既如此,存仁的三十大杖,也由你领了!”
伊明贞心中一悸,深觉刘夫人过于严厉,难怪这位晋王世子的后背上,新伤间着旧伤无数,也难怪他对刘夫人敬而远之。
李存武也赶紧上前,在李存勖另一侧跪下,谢罪道:“前天晚上的事,儿子才是领头的,请母妃责罚!”
刘夫人怒道:“既这么说,一起受杖!亚子不懂事,你们这些做哥哥的也不懂事?只管领着他胡闹,糟蹋世子的名声,也糟蹋了王爷的名声!”
二太保李嗣源与八太保李存信见势不好,忙上前说情。
李嗣源三十多岁,形貌质朴如老农,性格敦厚;李存信本是回纥大将,也是三十多岁,长须飘洒胸前,形貌雄壮。旧日李存孝在时,与李存信二人在军中曾并称双杰。
李嗣源与李存信性格稳重,虽也是晋王义子,但在左军中地位举足轻重,刘夫人不能不给面子,见二人说情良久,只得收了怒容,道:“好,看在你几个哥哥说情的份上,寄下你这次打,下次再犯,加倍重责!”
李存勖却也不谢恩,曹夫人替他披上袍子,看见儿子满背是血,青紫一片,不觉心疼,李存勖笑道:“娘,我没事,你别哭了。”
伊明贞深觉有趣,
这从小到大打出来的满背杖伤,并没能教训好李存勖,这个精灵古怪的世子,看来不是家法能管教出来的。果然,望着他满脸轻藐不屑的神情,刘夫人深锁双眉,显然极是烦恼。
爱之深则责之切,这位刘夫人,虽然管教约束得格外严厉,心里只怕还是十分器重世子的。
二位夫人早已瞥见伊明贞姐弟浑身缟素、站在一旁,曹夫人走了过去,牵起姐弟俩的手,问道:“你们就是汾州刺史伊广留下的儿女吗?”
伊明贞听她提起父亲,不觉又落下泪来,低头应道:“是,先父伊广,父祖世代镇守太原,为河东宿将。”
曹夫人也红了眼圈,泣道:“可怜的孩儿,一夜之间就……今后,你们就在晋阳宫里好好读书长大,一应衣食起居,都与世子他们相同,有什么缺的少的,服侍的人要是难为你们,你们都告诉我……”
刘夫人走了过来,也叹道:“伊家满门忠烈、浩气长存!明贞,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儿,我不会让人欺负你。”
伊明贞心下感念,含泪点了点头。
刚刚站起身的李存勖,则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浑身孝服的少女,宫中的姐妹们,都是晋王郡主,不通世事,或带傲气,或有稚气,可这个少女却显得斯文懂事得多,鹅蛋脸庞上眉眼刚刚长开,清秀温婉,沉水般的眼睛显得从容深邃,让他忽然之间就觉得心头一片安宁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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