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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文学中国现当代随笔池上·驻村·蒋勋(套装典藏,有声书同步阅读)

池上·驻村·蒋勋(套装典藏,有声书同步阅读)

蒋勋全新散文,有声书同步阅读。用温柔的文字、声音、画作和摄影,还原理想生活全貌,尊重简素与平凡,在山水自然中找回内心的秩序。精美绝伦的典藏版本,超值赠送油画集《池上印象》、经典限量四季明信片。

作者:蒋勋 著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05月 

ISBN: 9787535498014
年中特卖用“SALE15”折扣卷全场书籍85折!可与三本88折,六本78折的优惠叠加计算!全球包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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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R €113.97

类别: 中国现当代随笔 SKU:5d86cafc5f98494bcc145dc2 库存: 有现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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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5498014

产品特色
编辑推荐

 

自然里所有的芬芳、日光、雨露、土地、云和风……

关于文学、艺术,美的经典收藏。

山水自然,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

 

l蒋勋全新作品,亲题书名,集结文字、音声、绘画和摄影创作。以他温柔的心,在长河和大山之间,感受自然间的天籁,找回身体里很深很深的记忆。山水相照的简素心境,分享自然与土地带来的真挚感动。

 

l套装内含;

一、散文集【池上日记】:蒋勋睽违三年,简素却富有温度的美学书写。

书中集结了蒋勋田园生活的文字和摄影创作。土地、岁月、季节,春耕、秋收,天空的云,苦楝与茄苳不同时间的开花与结果……都在他诗一般的文字中缓缓流出。

 

二、珍贵有声书【大地行走:蒋勋池上美学课堂】同步阅读,时长50分钟,扫码可听。

“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像这里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 蒋勋细细说着近年经历,朗读他在自然里写下的诗。而我们终于在这些风景里,探看了理想生活的全貌。

 

三、独家赠送蒋勋画册《池上印象》。

收录蒋勋驻村期间创作的珍贵油画,横开本精美印制,限量发行,极具收藏价值。自然之美,在画布上留下永恒。春夏秋冬,空白的画布一次一次改换,彷佛想留住时间和岁月。

 

四、《池上印象》经典限量四季明信片。

春日迷蒙、夏日金夕、秋日低回、冬日晃漾,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痒,都在浮现身体里,有如找回儿时的记忆,,悠悠的不觉神往,怡情怡心。

 

内容简介

“有时候觉得,风景其实是一种心事。”蒋勋细细说着,他与纵谷的缘分,朗读他在纵谷写下的诗。音频全长50分钟,纵谷的山、纵谷的云、纵谷的风声、水声……都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你。

山水自然,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

蒋勋接受台湾好基金会邀请,开始在台东的池上乡担任驻村艺术家。他在纵谷找到一间老宿舍,在*简单的生活条件下,开始写作、画画。本书集结蒋勋一年多来的池上驻村文字、摄影创作。他让声音带领着他,让气味带领着他,与大地、万物、季节流转对话并心有所感;春夏秋冬,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痒,都在他的身体里,有如找回儿时的记忆,一点一点,在池上落土生根。

“在长河和大山之间,听着千百种自然间的天籁,好像也就慢慢找回了自己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声音的记忆……。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像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蒋勋

作者简介

福建长乐人,一九四七年生于西安,成长于台湾。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一九七二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东海大学美术系主任、《联合文学》社长。

多年来以文、以画阐释生活之美与生命之好。写作小说、散文、诗、艺术史,以及美学论述作品等,深入浅出引领人们进入美的殿堂,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著有散文《池上日记》《孤独六讲》《生活十讲》《品味四讲》《岛屿独白》等;艺术论述《蒋勋谈梵高:燃烧的灵魂》《蒋勋谈莫奈:光的追随者》等;小说《因为孤独的缘故》。

目  录

自序 — 人在池上

 

卷一  山影水田

池上日记——相伴

欢喜赞叹——震旦博物馆北齐佛像

公东教堂——怀念锡质平神父

池上日记——落地

巴勒摩、巴勒摩——怀念碧娜·鲍许

纵谷歌声——写给巴奈、那布

池上日记——云域  

流浪归来——写给流浪者旺霖、欣泽、榆钧、耿祯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董乃仁 / Nick Dong / 董承濂与《悟场》

池上日记——烧田

我的空间记忆——城市的空间与时间

 

卷一  日光四季

二〇一四   十一月——十二月

二〇一五   一月——十二月

二〇一六   一月——四月

前  言

《池上日记》/序言

 

人在池上——自序

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

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

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

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

让睡觉饱足地秧苗在朝阳升起以前醒来。

 

驻村

二?一四年的秋天我到池上驻村了。

早些年,大部分的西部居民对远在东部纵谷的池上印象模糊,常常听到的就只是“池上便当”而已。至于池上便当好在哪里,也还是说不清楚。有当地居民跟我说,池上米好,大坡池产鱼,米饭加上鱼,就是早期池上便当的丰富内容。我没有查证,这样说的居民,脸上的表情有一种长久以来对故乡物产富裕的骄傲吧。

台湾好基金会希望大家认识岛屿农村的美,开始在池上蹲点,二??九年第一次秋收以后,六、七年来,我从徐璐口中就常常听到池上这个名字。

如果只是名字,池上对我而言还是很遥远的吧。然而像是有一个声音在牵引呼唤,我也一次一次去了池上,一次比一次时间久,终于在二?一四年决定驻村两年。

徐璐当时是台湾好基金会的执行长,已经计划在池上办一系列活动,像“春耕”“秋收”。她希望岛屿上的人,特别是都会里的人,可以认识池上这么美丽的农村,“春耕”“秋收”是池上土地的秩序,在后工业的时代,也会是重新省思人类文明的另一种新秩序吗?

二??九年第一次秋收活动办完,徐璐传一张照片给我,仿佛是空拍,钢琴家在一大片翠绿的稻田中央演奏,看到照片就会从心里“哇”的一声,觉得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美的稻田风景。那张照片后来在国际媒体上被大篇幅介绍,池上的农田之美,不只是岛屿应该认识,也是全世界重新省思土地意义的起点吧。

隔了几年,二?一二年,我就应邀参加了“春耕”的朗读诗活动,那一年参加的作家还有诗人席慕容、歌手陈永龙和作家谢旺霖。

我们住在一个叫福吉园的民宿,走出去,抬头就看到近在眼前巨大壮观辽阔的中央山脉,峰峦起伏绵延,光影瞬息万变。每个人最初看到也都是“哇”、“哇”叫着,平常咬文嚼字的作家,到了大山水面前,好像找不到什么词汇形容,“哇”、“哇”也就是欢喜和赞叹吧。但住几天之后,自然也会沉默安静下来。我们当然是初次到池上,有点大惊小怪,当地农民在田里工作,对眼前风景也只是司空见惯。他们安静在田里工作,对外地人喧哗夸张的“哇”有时点头微笑欣赏,有时仿佛没有听到,继续埋头工作。

 

那一次的朗读诗碰到大雨,在大坡池边搭的舞台,雨棚上都积满了水,背景是大坡池,以及隔着池水笼罩在雨雾中蜿蜒的海岸山脉。

有当地居民告诉我,大坡池是地震震出来的大水池,自然涌泉,水势丰沛,也是野生鸟类栖息的地方。我喜欢大坡池夹在东边海岸山脉和西边中央山脉之间,无论从哪一边看都有风景,东边秀丽尖峭,西边雄壮,日出时东边的光照亮中央山脉,日落时分,晚霞的光就映照着海岸山脉。池上晨昏的光变化万千,不住一段时间,不容易发现。

夏天的时候大坡池里满满都是荷花,繁华缤纷,入秋以后,荷花疏疏落落,残荷枯叶音会有成群野鸭、鹭鸶飞起。到了冬末春初,大坡池几乎清空了,水光就倒映着山峦和天空。初春的清晨,大约五点钟,太阳还没有从海岸山脉升起,大雾迷濛,我曾经看到明净空灵的大坡池,和白日的明艳不一样,和夏季的色彩缤纷也不一样。我偶然用手机留下了那一刻大坡池的宁谧神秘。传给朋友看,朋友就问:你又出国了吗?这是哪里?

二?一二年春耕朗读诗,碰上大雨滂沱。观众原来可以坐在斜坡草地上聆听,因为草地积水,结果都穿着雨衣,站在雨中听。

诗句的声音在大雨哗哗的节奏里,也变成雨声的一部分。诗句一出口就仿佛被风带走了,朗读者听着自己的诗句,又好像更多时间是听着雨声、风声。那样的朗读经验很好,也许诗句醒来就应该在风声、雨声里散去。

山水自然的声音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吧。

 

朗读的时候,我背对大坡池,看不见大坡池。后来有人告诉我,池面上一丝一丝的雨,在水面荡起涟漪,山间一缕一缕袅袅上长升的烟岚,随风飘散。我真希望自己不是朗读者,是一起分心去看山、看水、看云风雨丝的听众。

那是春天的大坡池,记得是四月,池上刚刚插了秧的水田,一片一片明如镜面。细细的一行一行的秧苗,疏疏落落,水田浅水里反映着天光云影,迷濛氤氲,像潮湿还没有干透的一张水墨。

那是一次奇特的声音的记忆,风声,雨声,自己的声音,水渠里潺潺的流水声,海岸山脉的云跟随太平洋的风,翻山越岭,翻过山头,好像累了,突然像瀑布一样,往下倾泻流窜,汹涌澎湃,形成壮观的云瀑。

池上的云可以在一天里有各种不同的变化,云瀑只是其中一种。有时候云拉得很长,慵懒闲适,贴到山脚地面,缓缓荡漾,有人说是卑南溪的水气充足,水气滋润稻禾,也让这里的稻田得天独厚。

二?一三年云门四十年在池上秋收的稻田演出《稻禾》,下着雨,山峦间也出现云瀑,使那一天的观众看到天地间难以比拟的壮观舞台。

云的瀑布,没有水声那么轰轰喧哗,是很难察觉的声音,是山和烟岚对话的声音,是细细的轻盈的缠绵的声音,像耳鬓廝磨,像轻轻撕着棉絮。春天,我像是在池上的土地里听到一种声音,是过了寒冬,春天开始慢慢复活苏醒,一点点骚动愉悦又很安静的声音,我想到节气里的「惊蛰」,是所有蛰伏沉寂的生命开始翻身、开始初初懵懂苏醒起来的声音吧。很安静的声音,很内在的声音,不急不徐,牵引我们到应该去的地方。心里最深处的声音,身体最内在的声音。人声喧哗时听不到的声音,喧嚣躁动沉静下来,当大脑的思维都放弃了操控听觉,听觉回复到最初原始纯粹状态,像胎儿蛰伏在子宫里,那么专一、没有被打扰的听觉,那时,你或许就会听到自己内在最深的地方有细细的声音升起。

 

池上那一个春天的雨声中,我听到了自己内在的声音。

常常是因为这样的声音,我们会走向那个地方。

年轻的时候在巴黎,有时候没有目的,随兴依赖心里的声音随处乱走,在小巷弄中穿来穿去。巴黎古旧缓慢的几个河边社区,总是让我放弃大脑思维,可以漫无目的,任凭身体跟着声音走,跟着气味走。

这几年,偶然回到巴黎,走着走着,还会听到冥冥中突然兴起的声音,仿佛是自己二十几岁遗留在一个巷弄角落的声音,忘了带走,忘了四十年。它还在那里,那声音如此清晰,像远远的一点星辰的光,在暗夜的海洋引领迷航的船舟。走着走着,感觉到那声音愈来愈近,很确定就近在面前了,我张开眼睛,看到整面墙上有人写着韩波《醉舟》的诗句。

我们内在都有诗句,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不是在大脑中,大脑的思维听不见内在的声音。那声音有时候像是藏在心脏中空的地方,在达文西说的“被温热的血流充满回荡的中空地方”。有时候,我也觉得那声音是否也许像是存放在胎儿时的肚脐中心。那个地方,出生时一不小心,会被剪掉,那很惨,就一辈子不会再听到自己的声音了。听不到那声音,有点像佛经里说的“无明”吧,像再也打不开的瞳孔,像没有耳膜可以共鸣的听觉,像《红楼梦》里贾宝玉失去了出生时衔在口中的那块玉,他就像失了魂魄,失了灵性,永远与自己身体最深处的声音无缘了。

我呆看着巴黎墙上大片工整书写的<醉舟>,想起那个十八岁就把所有诗句都写完了的诗人,在城市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间被捧为天才,然而天才在城市里仿佛只想活成败俗的丑闻,他让整个城市震撼,他让伦理崩裂溃败,他说:要懂得向美致敬。后来他出走了,流浪飘泊在暗黑的非洲,航海,贩卖军火,在陌生的地方得病死去。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诗人在高热的烧度里胡言呓语,望着白日的天空大叫:满天繁星,满天繁星。

他或许不是呓语,而是真的看见了满天繁星吧。诗句死亡的时刻,天空或许总是有漫天的星辰升起,每一粒星辰都是曾经热烈活过的肉体,带着最后一点闪烁余温升向夜空。

我知道即使是在白日,星辰都在。然而池上夜晚的星空如此,让我浩叹,无言以对。

 

你知道吗?为了让稻谷休息、睡眠,像人睡足了觉,才有饱满的身体。稻谷饱满,也是因为有充足的睡眠。因此,几条我最爱在夜里散步的路,都没有照明,如果没有云遮挡,抬头时就看到漫天撒开的星斗。大概住一个月,很快就会熟悉不同季节、不同时辰星座升起或沉落的位置。秋天以后猎户星座大约是在七点以后就从东边海岸山脉升起,慢慢升高,一点一点转移靠近本边的中央山脉,很像我们在手机里寻找定位。

有人真的下载了手机软体,对着天上的某一处星群,手机面板上就显示出那些星座的名称和故事。

但是我还是有莫名的冲动,有时闭起眼睛,聆听天上星辰流转的声音,升起或沉落,都如此安静没有喧哗。

 

二?一四年十月住进池上之后,慢慢听到更多的声音,树叶生长的声音,水渗透漏泥土的声音,昆虫在不同角落对话的声音,不同鸟类的啁啾,求偶或者争吵,清晨对着旭日的歌唱,或黄昏归巢时吱吱喳喳的吵嚷,声音是如此不同。我尝试听更多细微的声音,像庄子说的“天籁”,动物争吵,人的谩骂,声音都太粗暴,听久之后就无缘听到“天籁”了。“天籁”是大自然里悦爱或亲昵的声音吧,“天籁”或许也就是自己心底深处的声音,可以在像池上这样安静的地方听到“天籁”,也就找回了自己。

池上住到一个月后,就开始向四处去游荡。

从池上往西南,约一小时,就进到里南横的入口。南横的车道因为风灾中断了,但还可以走到利稻。如果步行,沿着新武吕溪的溪涧峡谷,可以走到这条溪汇入卑南溪的交会处。我躺在巨大岩石上,听着新武吕溪的声音,仿佛溪涧里每一条水流都在寻找卑南溪的入口,两条溪涧的水声不同,碰到不同的礁石,有不同的声音,碰到岩壁转弯的时候,也有声音。我仔细聆听,声音里有寻找,有盼望,有眷恋,有舍得,也有舍不得,有那么多点点滴滴的心事。

我走到溪畔山坡上的雾鹿部落,看小学生在校园升旗,大片的番茄田不知为何落满一地番茄,任其腐烂。记得山坡上的昙花吗?在月光下同时开放了数百朵,我仿佛也听到昙花一一绽放时欢欣又有一点凄楚的声音。

回到池上,走过育苗中心,看到一条一条长约一百公尺的白布,铺在地上,有人细心浇水。我好奇翻开湿润的白布一角偷窥,蜷伏在白棉布下,一粒一粒的稻谷,刚冒出针尖般白白的嫩芽,像许多胎儿,我听着它们初初透出呼吸的声音,吱吱喳喳,也像在欢欣对话。

在长河和大山之间,听着千百种自然间的“天籁”,好像也就慢慢找回了自己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声音的记忆。像史特拉汶斯基《春之祭礼》中那一声仿佛从记忆深处悠长升起的呼唤,像亘古以来原野中的声音,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像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让睡觉饱足的秧苗在朝阳升起以前醒来。

 

云可以如此无事,没有目的来,没有目的又走了。

初春的某一天,我听到一株苦楝树将要吐芽的声音,声音里带一点点粉紫,才刚立春,纵谷还很冷,但是那一株苦楝树仿佛忍不住要赶快醒来。

入睡以前和苏醒时分,我总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聆听许多种声音。最安静的是云缓慢流走的声音,清晨或暗夜里,无踪无影的云,优雅的飘拂、流荡,不急不徐,在空中留下他们有时银白、有时淡淡银灰的声音。

清晨五点前后,夜晚七、八点之后,没有日光,没有灯光照明,有时有月光和星光,月光和星光都是安静的,不会打搅扰乱心里面的声音。

我听着云流动的声音,比水要轻盈,云岚移动,很慢,若有若无,若断若续。我在笔记里写下一些句子,想告诉你那心底声音的记忆:

 

听自己的声音

听风的声音

听秧苗说话的声音

听水圳潺潺流去

听山上的云跟溪谷告别的声音

我们都要离去

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

 

所以,你还想再拥抱一次吗?

我因此记得你的体温

记得你似笑非笑

记得你啼笑皆非的表情

 

告别自然很难

比没有目的的流浪还难

我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在秋收的田野上

看稻梗烧起野烟

火焰带着烧焦的气味腾空飞起

干涸的土地

等待下一个雨季

 

可以听风听雨

听秧苗醒来跟春天说话

我要走了

你只是我路过的村落

让我再拥抱一次

记得你似笑非笑的表情

 

 

《池上印象》序言

 

林木深处

二〇一六年台东美术馆画展序 蒋勋

 

岛屿东部的风景常在心中浮起。

因为地壳板块挤压隆起陡峻的山脉,骚动不安,仿佛郁怒被激动起来的野兽,向天空啸叫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涛汹涌,击打着坚硬的岩岸礁石,大浪澎轰,这样狂野肆无忌惮,铺天盖地而来。

有时候觉得,风景其实是一种心事。

走遍天涯海角,我为什么总是记得岛屿东岸那样的海和那样的山。

年轻的时候常常一只背包,游走于东部海岸。在一个叫作静浦的地方住下来,只有一条街,一间小客栈(仿佛叫元成旅社)。夏日黄昏坐在门口、面颊脖子涂粉的妇人,穿着薄薄背心,汗湿的棉布贴着黝黑壮硕的胸脯乳房。她摇打着扇子,笑着说:“来坐。”

满天星辰,明亮硕大,我看到暗夜里长云的流转,千万种缠绵,千万种幻灭。

附近营房的充员兵赤膊短裤,露着像地壳挤压一样隆隆的肉体,跟妇人调情嬉闹。

在一个一个黎明,背起背包,告别一个又一个小镇,告别妇人和充员兵。他们有时依靠亲昵环抱着,像一座山和一片回旋的海。

静浦,或者许多像静浦的小镇,都不是我流浪的起点或终点,我毕竟没有停留,这样走过岛屿东部的海岸和纵谷,学会在黎明时说:再见!

二〇〇九年至二〇一〇年担任东华大学中文系驻校艺术家,在花莲美仑校区住了一年。觉得好奢侈,可以半小时到七星潭看海,半小时进到太鲁阁看立雾溪谷的千回万转。

我时时刻刻在想要去东部了。

 

台湾好基金会在池上蹲点,我参加了几次春耕和秋收活动,看到那样肆无忌惮自由自在的云,更确定要到东部去住一段时间了。

特别要谢谢台湾好基金会柯文昌董事长,如果不是他有魄力承租下一些老宿舍,提供给艺术家到池上驻村,我到东部去的心愿还是会推迟吧。

也谢谢徐璐,开着车带我从台东找到池上,一家一家看可以居住的地方。最后他们带我到大埔村的旧教师宿舍,红色砖墙,黑瓦平房,有很大的院子,我忽然笑了:“这不就是我童年的家吗?”我想到《金刚经》说的“还至本处”,原来找来找去,最终还是回到最初,回来做真正的自己。

因为是自己的“家”,没有任何陌生,二〇一四年十月一住进去就开始画画了。十月下旬是开始秋收的季节了,我走在田间,看熟透的稻谷,从金黄泛出琥珀的红光。在画室里裁了画布,大约两公尺乘一公尺半,在台北很少画这样大尺寸的画。在纵谷平原,每天看广大的无遮蔽的田野,回到画室也觉得要挑战更大的空间。

从秋收画到烧田,从烧田看到整片金黄的油菜花,我记忆着色彩里的缤纷绚烂,记忆着一片一片繁华瞬间转换的变灭,领悟着色相与空幻的关系——色相成空,空又再生出色相。岁月流转,星辰流转,画里的色彩一变再变,画里的形容一变再变,那一张秋收的画变成田野里的红赭焦黑,不多久又变成油菜花的金黄,然后,立春前后,绿色的秧苗在水田里翻飞,画面又转变了。

第一季稻作,我仿佛只坐在一张画布前,让季节的记忆一一叠压在画布上。

我好像只想画一张画,画里重叠着纵谷不同季节的景象,春夏秋冬,空白的画布一次一次改换,仿佛想留住时间和岁月。

一年时间,创作二十九件作品,想起有一天看到《林木深处》,绛红色衣袍的僧人愈走愈远,树林摇曳,林木高处的蝉嘶、鸟鸣,树影恍惚,树隙间的日光和月光,沙沙的风声雨声,人的喧哗,都被他远远留在身后了。

 

二〇一六年三月二十八春分后八日

媒体评论

著名诗人席慕容曾这样称赞蒋勋:“是这个时代踏入艺术门槛的*引路人。他为我们开启的,不只是心中的一扇门窗,而是文化与历史长河上所有的悲喜真相。时光终将流逝,然而美的记忆长存”。

女神林青霞视他为“*偶像”,称他为自己的——“半颗安眠药,能给予内心安定的力量。”

台湾散文名家张晓风描述:“善于把低眉垂睫的美唤醒,让我们看见精灿灼人的明眸。善于把沉哑喑灭的美唤醒,让我们听到恍如莺啼翠柳的华丽歌声。”

在线试读

云域

 

少了非真非假的慨叹咏唱,

历史只剩下

人的粗鄙的聒噪喧哗,

逐渐不安静了。

聒噪喧哗,

不会看懂云

和星空的无限永恒,

也不会懂神话的美丽。

 

 

云

从池上到俄罗斯,仿佛是走了一段很遥远的路程。

离开池上的时候是五月下旬,翠绿干净的稻田上总是停着长长一条云,若有事,若无事。

 

池上的云千变万化,有时候是蓝天上一缕一缕向上轻扬升起的云,像温柔的思绪,像扯开来薄薄的棉花,云淡风轻,让人从心里愉悦起来。有时候整片云狂飙起来,像惊涛骇浪,汹涌澎湃,仿佛可以听到怒吼啸叫的声音,使人肃静。

 

有时候是云从山峦向下的倾泻,形成壮观的云瀑,从太平洋海岸翻山越岭而来,霎时间纵谷也被云的浪涛淹没。

 

这一路飞行,窗口看到的也都是云,半醒半梦之间,池上仿佛就在云的后面,一路都是池上各种云的记忆。

 

地球被分成了许多国家、区域。国家与国家有不可逾越的界限,界限上设置各种武器防卫。像南北韩之间的北纬三十八度线,在原来同一个国家之间,构筑你死我活的界限。

 

“领空”“领海”“领土”——人类不断占有扩展的欲望如此强烈,要在天空、海洋、土地上贴上国家或政治的标签。

 

从飞行的高度看下去,不容易看出国家与国家的界限,看不到防卫的界限。层云的后面,常常是山脉起伏,河流蜿蜒,平原辽阔,纵谷丛林交错,一望无际的海洋环抱着小小岛屿,而所谓城市,往往只是暗夜飞行里一片点滴闪烁的灯光。

 

层云的后面,我不太能分辨国家的领域,也许是越南或柬埔寨,也许是泰国或缅甸,也许是巴基斯坦或印度,也许是科威特或伊朗,也许是亚美尼亚、格鲁吉亚或土耳其——我甚至不太确定,是西亚还是东部欧洲。因为高度,许多人为的界限都模糊不清,海洋回荡,山脉起伏,河流潺潺流淌,平原无边无际,天地自然有它们不被人界定的规则,一条一条大河潺潺缓缓流去,不因为国家的界限停止或转向。

候鸟随季节迁徙,它们飞翔过的空间,大概也与国家无关。它们记忆的是某个山峦湖泊,某个海湾峡角,某个提供它们长途飞行疲倦后可以歇息的小小岛屿吧。

 

我记忆着池上不同季节各式各样的云,池上油菜花开时到处飞舞的白色小蝴蝶,夏日深藏在荷花蕊中蠕动钻营的蜜蜂,布袋莲粉紫浅黄,蒜香藤搭在墙头的紫红,艳到令人眼睛一亮。

 

我记忆着茄苳结了一树褐色果实,和苦楝树结的青黄如橄榄的苦楝子不同,我记忆着秋天四处飞扬银白的芒花,入冬后走在大坡池边,沿路落了一地水黄皮紫红的花蕾,五色鸟和水鸭在冬天的池边栖息,莲叶枯了,莲蓬裂开,莲子掉入水泥中在春天发芽。

 

天空、湖泊、山峦,都是这些小小生命生长来去的地方,偶然看到白鹭莺为了捕食,也驱赶其他同类,争吵,占领地盘,建立界限,仿佛也有三十八度线的争执。我随云走去四方,池上的云,或轻扬,或惊骇,或愉悦,或沉重,有缘走过,也仿佛只是我向往出走的一次功课吧。

 

云或许没有领域,池上的云散了,会去了哪里?岛屿的云散了,会去哪里?如同这一路遇到的云,阿富汗的云、伊拉克的云、俄罗斯的云,它们都聚散匆匆,聚在何处?去了哪里?

 

圣艾克修伯里

《小王子》的作者常常描述他夜航的记忆。他是飞行员,负责欧洲到非洲之间的运输,因为要避开战争,常在夜晚飞行。寂寞的飞行途中,一两个遥远的灯光,让他知道:沙漠或旷野,有人在生活。

《小王子》讲述的是星球与星球间的对话,大象、蛇、玫瑰、狐狸、飞行员,都是自然中的生物,相爱或者相恨,也是自然的相生或相克,与国家的偏见无关。如同池上的蝴蝶和蜂蜜,蒜香藤和布袋莲,茄苳子和苦楝子,云的轻扬或倾泻,只是因为那一天的风或温度,与人的爱恨也无牵扯。

 

春夏秋冬,池上的季节更替,有生有死,生死看惯,爱恨的纠缠就会少一点吧。生死像是从高一点的地方看爱恨,界限比较不明显,也无明显你死我活的相爱或相杀了。

因为常常在高空飞行吧,飞到那么高,看不见人为的界限,圣艾克修伯里因此很少谈国家。二战期间,国家与国家的战争,你死我活,每一天都有国与国的拼杀,每一天都有被轰炸的城市,像毕加索的画《格尔尼卡》——断掉的手臂、张大哭号的嘴、死去的婴儿、破裂的灯、嘶叫的马、世界颠倒、鬼神哭嚎。

 

然而圣艾克修伯里看不见法国,也看不见德国。从高空看,法国不必然是祖国,德国不必然是敌国。没有国与国的界限,孤独者飞行在夜晚的高空,如此寂静,他看到的是一片没有国界的星空,若远若近,寂寞而又环抱着它的温暖的星空。

 

惨烈的战争快要结束了,夜航的飞行员没有回来,不知他飞去了哪里。记录上是飞机失踪了,我总觉得是圣艾克修伯里不想回来。不想回到有界限的人间,不想回到界限与界限不可逾越的人间,不想回到界限两端彼此憎恨厮杀的人间。他孤独夜航在无边无际的星空,他一直飞行,去了没有国界的神话的领域。

有时候在池上仰望星空,觉得那一点移动的光是他,是夜航者在星空的书写。

 

夜晚的池上,春末夏初,金星总是最早闪烁,黄昏就出现了,古代东方称为“太白”,也叫“长庚”,在古代希腊,它是维纳斯,爱与美的星宿。

二○一五年,金星旁边有一颗越来越靠近的星,“也要跟木星合体了——”躺在田埂上的观星者说。说完他就呼呼大睡,仿佛神话自有爱恨,也与他无关。

池上其实很像是一则神话,没有短浅爱恨的逻辑,没有预期,也没有失望,走在田埂间,春耕秋收,看大坡池的荷花生,荷花枯,想起李义山的“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诗人怅恨,“恨”是心里跟着时间生死的无奈惆怅。日日夜夜,看星空和云的流转,星空是书写,荷花、苦楝子、蝴蝶、云和稻田,也都是书写,无关乎爱恨。

 

池上的日记写了很多稻田,或许应该有一大段是云的日记,或是星空的日记,但我笨拙,不知道如何书写。

台风前夜,纵谷刮起焚风,快要收割了,农民忧心,这样酷烈的焚风,会让稻谷焦死。还好不多久停了,天空出现紫灰血红的火烧云,华丽灿烂如死亡的诗句,我看呆了,农民自去福德祠前合十谢土地神。

 

池上有神话的星空,也有神话的云,古希腊为星空命名的时候,历史还没有开始,特洛伊的英雄,看过屠城前的火烧云,像荷马盲人眼里闪过的惊慌。特洛伊的史诗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神话,特洛伊的英雄也多半还是神话的后裔,像阿基里斯,母亲提着他的脚浸入不死之河,他就有了不死的身躯,只有足踝上留着致命的痕迹。

 

历史慢慢不好看了,少了神话星空和云的缥缈、虚无、空阔,少了非真非假的慨叹咏唱,历史只剩下人的粗鄙的聒噪喧哗,逐渐不安静了。聒噪喧哗,不会看懂云和星空的无限永恒,也不会懂神话的美丽。

 

沃罗涅日

好多的云散布在俄罗斯的天空,云的后面看见了广大平原,看见了丛林、河流、山峦,然后才是人类聚居的城市。

我到了沃罗涅日(Voronezh),停留数天,然后转莫斯科。

 

在沃罗涅日发生了一点意外,改乘火车到莫斯科,火车夜行,大约开了十六个小时。

夜晚上的车,很舒服的卧铺,列车服务人员送来晚餐,一种牛肉和马铃薯熬的浓汤,大概还有甜菜根,红红的,搅在饭里,或者用面包蘸着吃都好。

我喜欢夜晚的火车,要土地够大,才有机会坐长途的夜车。在小小密闭的车厢里躺着,感觉天长地久。像回到婴儿时的摇篮里,摇晃的节奏韵律,启迪若有若无的声音,关起门来,外面多少事都与你无关的寂寞,都这么好,可以再一次经验许久以前在母亲子宫里身体无所事事的记忆。

我在克孜尔到乌鲁木齐到敦煌有过一次这样的记忆,很大的土地,有时拉开窗帘,偷窥一下外面月光下白雪皑皑连绵不断的山,原来唐诗说的“皓月冷千山”是真的。那个偶然走过的孤独者,看到月光、看到山、看到雪,看到跟自己的孤独一样的空白,他想说:好冷,却随意说到了白白的月光和山上连绵不断的雪。一千年过去,月光和冰雪覆盖的山都没有改变,心里觉得的冷和空白,也还是一样。

 

沃罗涅日我是不熟的,第一次来。

想到俄罗斯许多小说里的城镇,出发时就带来一本《死屋手记》(The House of the Dead)。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青年是最耽溺的作家。说“耽溺”是因为常常放不下手吧,《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穷人》《赌徒》《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每一本我都放不下,大概构成了文青时代最基本的生命信仰吧。“信仰”还是“耽溺”?也不十分清楚,那个在遥远地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仿佛成长的记忆里都是他的影子。

 

我去了几次俄罗斯,去了很偏僻的小镇,经过无边无际的广袤大地。人看起来好小,天地广阔,人就这样渺小。天辽地阔,生命自觉卑微,也就谦逊起来了吗?看到革命后的教堂,教堂上的十字架换成了镰刀斧头,结束后又换了回来。十字架曾经是刑具,上面钉着受难者的尸体。当然,很少人想到,革命时镰刀锄头也可以行刑,砍掉或打烂需索异议者的头颅。

我在氤氲着浓烈焚香气味的东正教教堂徘徊,阴暗寒冷,妇人们在地上匍匐,亲吻土地、亲吻教士的脚、亲吻殉道圣人的骨骸罐。我读着革命前年月的书写,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果戈理、普希金、契诃夫,想象着安娜·卡列尼娜、罗亭的时代。他们的苦闷梦想,然而他们多是贵族,知识分子,他们太白皙优雅了。

一直看到《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我才仿佛看到了真正的俄罗斯吧,那些蜷缩在城市酒店一角抖瑟衣不蔽体的老人,呆滞地看着贵族将军官僚,一语不发,仿佛像在祈求一点食物,然而不敢靠近,终究无言。将军看他一眼,也没有轻蔑,也没有怜悯,老人忽然就倒在地上死了。连真正的压迫也看不见,损害和侮辱,仿佛深入在一个阶层的骨髓里,那老人被看一眼就倒地死了。

我一直记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画面,年轻时耽溺的,隔了三十年,强大的苏联神话一般地解体了。苏维埃,那个应该就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建立的政权,失去魅力,像老人一样倒地死去,慢慢变成被遗忘的词汇。

苏维埃消失了,我来俄罗斯看什么?如此茫然,只是重读着青年时耽溺的书写,看着后来的社会,只有那看来愚痴妇人卑屈如虫豸的匍匐和亲吻让我记忆起《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像一种随时准备被践踏的爬虫,她的匍匐和亲吻,都如此贴近土地,高尔基的小说里写到他的祖母,母亲受男人鞭挞,好像也是这样匍匐地上,亲吻男人的脚,甚至不祈求饶恕。

沃罗涅日,我为什么走来这里?为什么在这里读《死屋手记》?为什么在这里想到刚刚离开不久五月池上的稻浪和天空的云?

 

在沃罗涅日发生一点意外,我上了救护车,陪伴朋友到夜间医院。

小镇的医院,夜晚值班的医生,白白胖胖却对一切似乎厌烦的脸、沉重的眼袋、合不拢的嘴,呆滞地看着自己圆圆短短的手指,好像手指上有他全部的人生寄托。小镇夜间值班医生机械地听取病情、量血压、心跳,让病人躺在手术台上,敲膝盖,翻眼皮。

“昏倒了?”他说。

病人要做进一步检查,已经是凌晨两点,看护被叫醒,像失了魂魄,推着轮椅走过好长好长的走廊,好几个灯都是坏的,像缺了牙笑着的喉咙,我想:也许是《死屋手记》里的手牵着我回来这里吧?

 

我来过这里吗?很年轻的时候,喝着伏特加,在风中的广场朗诵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的诗《裤管里的云》,或凝视叶赛宁(Sergei Yesenin)自杀的遗照,他年轻的死亡如此像一朵空中决定要散去的云。

离开池上的时候,记得暮春的白云,低低的,在稻浪的上方,总是拖得很长,从海岸山脉的北端,一直向南,拖到卑南溪出海口的地方。

拉开窗帘,沃罗涅日夜晚的云也是如此。今日的俄罗斯星空却没有池上闪烁。

医生说要到莫斯科做进一步检查,因此安排了第二天乘坐夜车。

我想:十六个小时,除了睡觉,可以再看一次《死屋手记》吧。

 

死屋手记

火车摇晃的节奏催人熟睡,睡梦里那穿过的大地似乎都还有“死屋”里的魂魄。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被判流放西伯利亚的政治犯,他大概曾经浪漫地相信过一种无政府的理论,让人活得更像人,让“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不会受惊吓就倒地死去吧。他的罪名是组织了这样的读书会,他的故事让我想起上个世纪陈映真的故事,然而陈映真也是我们的岛屿遗忘的名字了。政党如何轮替,陈映真的名字都不会被提起,他在上个世纪的书写《我的弟弟康雄》《将军族》《山路》没人阅读了,他的服刑也像一个虚无可笑的神话,神话说着说着就会离题,神话中的“侮辱”与“损害”也只是英雄自己的悲剧,仿佛与现实无关。

这是陈映真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剧吗?

夜车隆隆,受伤的朋友沉睡打鼾,我放心了,又回到《死屋手记》。

 

书写者流放期间认识了形形色色的罪犯,犯罪和荒谬的纠缠,律法从没有过真正的“被侮辱者”与“被损害者”的声音。他们被判流刑、服苦役,有的每日大声念诵福音书,服刑是对生命的救赎,与正义无关。有的被鞭打凌虐时一声不吭。他们是来修行的,比判他们有罪的律师法官陪审团更有修行的缘分,陀思妥耶夫斯基书写人类的罪和赎罪——书写者不像是在书写,文学显得卑劣,如果文学只是窥探人性,借以沾沾自喜,书写意义何在?

 

“死屋”的书写更像赎罪的书,像妇人匍匐在地上,一切都比自己的存在高,他不断问自己:可以再低卑一点吗?俯伏在地上,亲吻一切可亲吻的,土地、尘埃、教士的脚、圣人骨骸罐,仿佛只剩下亲吻可以救赎自己,那是我青年时迷恋耽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流放、苦役、酷刑、凌虐与无时不在的屈辱,死亡这么近,就在下一秒钟,而那时,若还有信仰,会是什么样的信仰?

 

是不是因为苦难,人们才懂得彼此依靠?

我们以为自己有爱的渴望,我们常常忘了我们也有恨的渴望。

 

在灾难里彼此靠近,在受苦时彼此抚慰鼓励,在寒冷时彼此依偎取暖,像“死屋”里的流刑犯,在死亡前彼此的依赖,足踝摩擦受伤,为脚铐裹上软布,偷藏一点食物,留给鞭打后监禁的受刑者——“死屋”里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爱”,大多是处境不是最差的刑徒对酷刑受虐者的爱。

 

“死屋”里也有形形色色的恨,作者无以名之,是他看到最幸灾乐祸的举报告发,看到别人被打碎踝骨惨叫的快乐,听到他人受鞭刑时求饶的莫名快乐。

 

一次流放、一次死刑、一次赦免,走在漫漫长途坎坷崎岖的路上,书写者观看凝视人的种种表情与行为,他想到的绝不只是文学吧?他的书写像巨细靡遗的病例,爱的或恨的病例。没有救赎,没有结局,人在称为爱或恨的遐想中陶醉,终究是绝望的,救赎是空想,信仰也是空想。

 

《死屋手记》的最后,书写者刑期结束,他很仔细描写常年戴在脚踝上的镣铐,如何被铁匠细心打开,沉重的铁圈松开,从足踝上掉落,连声响也没有。

 

我为何会在沃罗涅日重读《死屋手记》?为何在一班长途的夜车上想象自己浮在池上的云端,没有目的,不知道要去哪里?

 

到了莫斯科,在国家美术馆看到鲁布列夫(Andrei Rublev)画的《三位一体》,东正教的圣父、圣子、圣灵坐在一起,无所事事,大病初愈。我的朋友说:他们好像在喝下午茶。

我看过塔可夫斯基拍摄的鲁布列夫传记电影,宗教屠杀、族群屠杀、阶级屠杀,难以想象的残酷的时代。然而,俄罗斯最伟大的画家鲁布列夫,躲在教堂里,画着无所事事的下午茶的宁静祥和。

 

文明的美,只是在惨绝人寰的时刻,还相信一次下午茶的宁谧幸福吗?

 

美术馆里也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画像。我喜欢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故事。他写小说很快,有人以为他是天才。他长期沉迷赌博,《赌徒》一书几乎是自传。他豪赌输钱,欠了赌债,只好跟出版社签约,预支稿费还债,限期交稿,他就没日没夜地写,怕困倦睡着,就站在桌边写。

 

这不像是鼓励文青写作的好例子,文学系学院里很难相信这样的书写方式。但我相信迷人的书写者确实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许宁愿是一名赌徒,“在生命的赌桌上,我一定输完了才走。”青年时写过一句诗给他,我还是相信:赌桌上,他总是孤注一掷,总是输。输了再想办法去还,办法之一是写小说赚稿费,拿到稿费,他还是去赌。没有赌,没有孤注一掷,没有他的文学。

 

我在广大的俄罗斯看天空的云舒卷,想念起大坡池天空山头的云,时时来水面徘徊,看自己水中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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