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软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020144976
书写人与自然的史诗著作“潘神三部曲”第二部,法国作家纪德、勒·克莱齐奥极力推崇,法国龚古尔文学院院士让·吉奥诺成名作,被誉为“写散文诗的维吉尔”。
小说讲述了一个非常动人的爱情故事,而在故事之外,再次彰显自然对人类心灵的治愈力和对人类品格的塑造力:英俊的鲍米涅小伙子阿尔班爱上了邂逅的美丽姑娘安日尔,安日尔却被不负责任的路易始乱终弃,生下孩子,继而被父母锁在家中。*终,在热心老人阿梅德的帮助下,阿尔班用自己的爱意和诚心打动了姑娘一家,有情人终成眷属。本书发表于1929年,是作者代表作“潘神三部曲”的第二部。
译后记
古今中外许多大作家,其创作道路往往是与历史的进程紧密联系的。让·吉奥诺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而人类历史上这两次空前规模的战争,对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让·吉奥诺还只是一个对文学有着浓厚兴趣的文学青年,仅仅受维吉尔或柏拉图思想的启发,写过一些短诗和一篇具有中世纪传奇色彩的小说《天使》,而且那些短诗也是在一九二四年才由吕西安·雅克汇集,在《艺人手册》上发表,那本小说则直到他去世十周年的一九八〇年才正式出版。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年即一九一五年,吉奥诺便应征入伍,在烽烟连天的战场上出生入死四年多,直到一九一九年战争结束了,才作为二等兵退役。那时,热纳瓦、杜阿梅尔和多热莱斯已经写过一些描写那场战争的重要作品,而二十四岁的吉奥诺还什么也没有发表。然而,这个为生计所迫连中学都没有毕业的青年,注定要走成为作家的这条艰辛而光辉的道路。他从小博览群书,受到荷马、维吉尔以及巴尔扎克、司汤达、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文学大师的强烈吸引。尤其维吉尔的古代牧歌与他的故乡马诺斯克恬静、美丽的田园风光相融合,是少年吉奥诺主要的精神食粮。因此,当他离开战场,回到可爱的马诺斯克之后,便以他当鞋匠的父亲那手艺人的精湛技巧和他当熨衣女工的母亲的勤勉精神,开始了多少类似古代牧歌的田园小说创作。他获得了成功,他的成名作《山冈》一九二九年发表后,在法国文坛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连纪德那样地道的知识分子和著名作家也情不自禁地欢呼:“刚刚诞生了一个写散文诗的维吉尔。”《山冈》这本散文诗式的小说被称为一本“神奇”的书。它通过语言和形象表现了许多神秘的东西,在清新的叙述中既有焦虑又有陶醉,二者交融在一起,把读者迷住了。接着,吉奥诺又连续发表了《一个鲍米涅人》和《再生草》两本小说。这三本小说合称《潘神三部曲》。潘神是古希腊神话中象征大自然的神灵——山林之神。这套三部曲的旨趣,从它的题目和《序幕》所描写的场面,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人与大自然中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应该和睦相处,才能平静、幸福地生活;草木、土地,甚至石头,都是有血肉、有生命、有灵性的,人如果肆意掠夺、破坏、杀戮它们,必然会遭到惩罚,招致自我毁灭的大灾难。
三十年代的法国,被称为“美好时代”的二十世纪的初期已经过去,人们对工业大城市产生了厌倦情绪,对使人沦为机器奴隶的机械化大生产产生了反感,而对文学上长期流行的心理分析小说也开始腻味。吉奥诺的《潘神三部曲》和随后相继发表的《蓝老让》(1932)、《人世之歌》(1934)、《让我的快乐长存》(1935)、《星之蛇》(1933)等作品,以描写大自然、歌颂山川草木为基调,既有引人入胜的情节,又具有散文诗的风格,给文坛带来了新鲜的气息,令人耳目一新,因而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吉奥诺也因此声名鹊起,成为法国知名作家,尽管他一直居住在普罗旺斯偏僻的马诺斯克,与巴黎的文坛并没有多少联系。
然而,如果认为吉奥诺的这些作品仅仅是迎合了时尚,那就没有真正认识到他这个时期的艺术成就。吉奥诺创作生涯的这个时期,后来被评论界称为“抒情时期”,甚至“宇宙抒情时期”。他的“田园小说”并不是一般地描写田园风光,而是把山川草木作为人,作为世间的“居民”来描写,赋予它们生命、灵性和喜怒哀乐的情感,从宇宙万物的生命规律揭示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而且把人以及与人一样具有生命的山川、草木、土地等放在整个宇宙空间来加以描写和歌颂。“事实上,吉奥诺作品里的普罗旺斯,与米斯特拉尔、都德、埃卡、阿雷纳和帕尼奥尔笔下的普罗旺斯有着本质的不同。这位诗人小说家的神奇之笔,以极具生动形象的格调和充满魅力的朴素语言,赋予他的故乡普罗旺斯一种远远超出了其本身范围的特质和空间,在这里,天、地、夜风、星辰、草木和人,一齐汇入了宇宙生命的旋涡之中。”“这是法国文学中无与伦比的现象,也是一个极其宝贵的贡献。”
那么,历史的进程对于已成为知名作家的吉奥诺有什么影响呢?在已经过去的那场战争中,吉奥诺亲眼看到炮火摧毁了许多城镇和村庄,杀戮了成千上万无辜的平民。在枪林弹雨中,在泥泞的战壕里,他一刻也没有想过军阶的迁升,而是时时渴望和平的生活,渴望返回他的故乡马诺斯克。因此,当战争的硝烟消散之后,他拿起笔开始创作时,没有首先去描写那场腥风血雨的战争,而是描写普罗旺斯的旖旎风光,就是非常自然的。这是一种对和平生活的刻意追求和尽情享受。吉奥诺说:“我要寻求的快乐,是椴树或任何其他葱茏的树木所提供的快乐,现行的社会秩序,就是驱使人们从事一无所获的劳动,其根本的规律就是造成资本的不均衡。耶稣作过努力,也未能消除这种社会秩序。因此,我们不要呼吁:‘雅克,彼埃尔,保尔,努力让我们的快乐长存吧。’而只是简单地说:‘让我们的快乐长存吧!’”寥寥数语,充分表明了他的根本态度。当然他也描写过战争,一九三一年出版的《大羊群》就是一部直接描写战争的小说。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一大群羊,从高山上疯狂地向平原奔来,目瞪口呆的人们突然醒悟到:“打仗了!”接着,战争的风暴把一批批青年卷向了战场。前线是血肉横飞的无谓牺牲,后方是骨肉亲情的痛苦思念。应该说,这本小说比巴比塞的《火线》和杜阿梅尔的《烈士传》要生动得多,只是吉奥诺标明他的作品描写的是一八四八年那场战争,而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不管是描写田园风光的作品还是描写战争的作品,都表明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吉奥诺心灵深处产生的影响:渴望和平。
可是,和平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从一九三五年起的几年间,当吉奥诺在马诺斯克附近的高原上孔塔杜尔集合起一个团体,与他的四十多个年轻追随者一边切磋文学,一边尽情地享受地上、天上的乐趣和温暖的阳光时,欧洲大陆上再次闪烁着钢铁的寒光,一场更加酷烈的战争迫在眉睫。老实讲,这时的吉奥诺对待祖国和对待他自己的第一首诗一样,并不怎么看重,而是迷恋于他的牧场和阳光。根深蒂固的和平主义思想蒙蔽了他的眼睛。他虽然厌恶法西斯,也支持过巴比塞、纪德和阿拉贡等人反法西斯的斗争,但他更厌恶战争,主张用和平的手段反对法西斯,不惜一切代价避免战争,并且真诚地相信战争是可以避免的,一再向他的追随者们宣称“战争绝不会爆发”。他出版了《拒绝服从》一书(1937),并撰写和散发题为《不要打,听我说》的小册子。因此,一九三九年九月十八日,他因“散布失败言论”,在马赛被捕,可能只是由于《法兰西新评论》杂志的朋友们的干预,才很快被释放,回到他的故乡小镇。法国被占领期间,他继续进行小说创作,出版了《两个莽汉》(1942),同时尝试把《人世之歌》改编拍摄成电影,还写过四个很不成功的剧本,其中《穷途》居然上演了五百场,而《乘马车旅行》在巴黎首演即遭德军检察机关查禁。由于他曾散布的和平言论,对他的敌视情绪没有消除,一九四三年春,《信号》杂志发表了一组有关他的图片报道,让事态更是火上加油。尽管皮埃尔·西特隆在吉奥诺之友协会第十二期简报上发表文章,有力驳斥了加在吉奥诺身上的罪状,一九四四年法国光复时,他还是于八月底再次锒铛入狱,并被全国作家协会禁止发表作品。因查无实据,免予起诉,后于一九四五年二月初开释,并重新获得创作的权利。
如果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亲身经历促使吉奥诺走上了田园小说的创作道路,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战则使他蒙受了耻辱。在他的文学创作道路上,这是一个断层。当一九五一年他最重要的作品《屋顶上的轻骑兵》问世时,许多人还以为出现了一位新作家。不过,这段遭遇也促进了吉奥诺的思考和反省,许多东西,诸如生活、文化、政治,包括他过去的作品,都需要重新考虑和认识。他要忘却一段受骗的历史,那就是《真正的财富》(1936)和《让我的快乐长存》那段历史。他劝人们获得那些财富和快乐,其实是一种过分强调了的对个人享乐的追求,一种过于简单化的“哲学”。他不能永远以天真、浪漫的热情,充当一个歌颂过时的维吉尔式的世界的诗人。他必须在对自身进行反省的同时,对世界进行思考。对世界进行思考,对他来讲,就是引进历史,把他那个乡村社会置于其演化过程之中。这就产生了五十年代吉奥诺开始创作的“轻骑兵”系列的历史小说。这些历史小说所描写的只不过是历史上以他的故乡马诺斯克为舞台所发生的轶事。这里远离重大的历史事件发生的中心,这些轶事充其量只是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的回声。然而,吉奥诺在描写这些历史轶事时,竭力追求客观性,排除浪漫的风格和个人感情抒发,摈弃一切浮艳之词。这样,他便完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的转变,而进入了“客观时期”。这种转变首先鲜明地表现在《波兰磨坊》(1952)里,这是一本结构非常严谨、笔调冷静客观而又引人入胜的小说。在这之前出版的《一个没有欢乐的国王》(1947),还保留了一些浪漫主义色彩,也就是说还有某些超出历史记述的感情流露,所以这部小说是一部过渡性的作品。
“轻骑兵”史诗系列使一九四六年以前那个令人喜爱的地方作家吉奥诺,成了在整个法国文坛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在计划创作这个系列的时候,吉奥诺就宣称他要做“巴尔扎克忽略了而没有意识到的事情,做司汤达刻意追求的事情,做福楼拜自以为做成功了的事情”。“如果现在我死去,人们将不会知道我的艺术的伟大之处。迄今我所写的仅仅是农民和大自然。从现在起将产生别的东西了。”这个史诗系列,他本来计划写成十本小说,但最终只完成了《一个人物之死》(1949)、《屋顶上的轻骑兵》(1951)、《疯狂的幸福》(1957)、《昂热罗》(1958)四本。这几部作品运用巴尔扎克的人物再现的方法,都以昂热罗·巴尔迪这个人物为主人公。以这个名字出现的轻骑兵,经历了第一帝国和复辟王朝两个历史时期,而并没有受到它们的影响,因为昂热罗并不因为政权的更迭而沉浮,他经受得住一切考验,包括明刀暗枪的搏斗、深夜的埋伏,甚至各种流行病,不怕疲劳、饥饿和干渴,一切都经受得住,只是屈从于美丽的波莉娜的爱情的摆布。为了护送波莉娜,他在《屋顶上的轻骑兵》里,经历了一八三八年发生的那场大霍乱。在作者的笔下,那场时疫不分青红皂白地夺去了男人、妇女、儿童和老人的生命,它吞噬一切,毁灭一切,所到之处谁也不放过,把好人和坏人统统抓在它的魔爪里捏得粉碎。这是一种巧妙的象征手法:霍乱就是战争。而那位勇敢的轻骑兵接触过战争,却从未亲自参加过,他是一个闲逛的士兵,从来没有杀过人而处处救人:这就是吉奥诺心目中理想的军人。归根到底,吉奥诺所坚持和宣扬的,还是他那个善良的和平主义思想。不过,“轻骑兵”史诗系列使他获得了《潘神三部曲》和《人世之歌》未曾给他带来的荣誉:一九五三年他以其全部作品获得摩纳哥文学大奖,一九五四年被选为龚古尔文学院院士,一九六三年又被选入摩纳哥大奖评审委员会。他的作品重新受到广泛的重视和研究。
这里特别值得补充的是:从整体上讲,吉奥诺是一位传统型作家,但在第二阶段,他越来越经常地采用现代派小说的方法和技巧。这种方法和技巧的运用,突出地表现在《坚强的灵魂》(1950)和《挪亚》(1948)两本小说里。《坚强的灵魂》是吉奥诺所写的最紧凑、最难懂的一本书。整个故事发生在一夜之间,但这一夜从时间和空间的概念讲,却充满了极其丰富和不断增加的回忆。所有事件、地点和时间,都被故意打乱了,只是隐隐约约能找到头绪。整部作品就像伦勃朗的一幅油画,运用了明暗对照的手法,明的部分即故事的主线,暗的部分是大量令人意想不到的插叙或对某一细节的发展。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只能跟着连续不断的、具有神秘色彩的细节走,直到读完之后掩卷思考,才看清油画的全貌即整个作品所讲述的故事:泰莱丝与丈夫菲尔曼合谋,企图杀死公证人努曼斯,以获取其地位和财产,但因夫妻双方利害冲突,她反而设下种种圈套,最终杀了丈夫。作者所表现的,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女性在利益驱使下所暴露的狡诈、耐心和残忍的本质。《挪亚》则是一部写小说家的小说。在这部作品里,吉奥诺把让·吉奥诺的个人生活,他作为作家的生活,他刚刚完成的《一个没有欢乐的国王》中所有人物应该持续下去的生活,以及他还没来得及描写的他周围许多人物的生活和他在马赛公共汽车里所观察过的几十个乘客的生活,统统糅合在一种淹没了作家现实环境的纷至沓来的幻想之中。这本小说没有获得读者的好感,因为他们什么也没读懂,他们在琢磨题目是什么意思。只有行家们才领会吉奥诺的真意:小说家的心灵像挪亚方舟,囊括着整个世界,因为他的创造力是永无止境的,他的想象虽然是从现实中得到启示,但却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再现现实。作者本人就是挪亚,他拥有一艘巨大的方舟,那就是他的生活、幸运和心灵,他满怀自豪和喜悦带领我们畅游他的方舟。这本小说是吉奥诺思考和反省的产物,也是他的一种间歇,一种休息。而后,他就开始制订和实施前面提到的“轻骑兵”史诗系列的宏伟计划了。
由于“轻骑兵”史诗系列采用了司汤达作品中的编年体方法以及吉奥诺对司汤达的推崇,许多人都拿吉奥诺与司汤达对比,竭力从吉奥诺的作品中去寻找司汤达的风格,甚至认为吉奥诺风格就是司汤达风格。这未免流于简单化和肤浅。真正深入研究过吉奥诺的评论家得出的是相反的结论:“的确,吉奥诺所采取的现代派手法、他对司汤达的钦佩以及他杰出的叙述才能,都促使人们做出这种恭维他的对比。然而,我们越是发现司汤达的作品生硬、简练、准确,就越是觉得吉奥诺的作品柔和、丰富、曲折。他们的作品只是语言很相似,而风格和写作方法则不同。这对他们两人都很好,因为,如果吉奥诺是司汤达再世,那就太遗憾了。他还有其他东西值得我们赞赏。”
[i] 法国《大百科全书》第九卷第5423页,拉罗斯图书出版社1971年版。
[ii] 亨利·弗吕谢尔:《我的朋友让·吉奥诺》,《巴黎文学杂志》1970年第2期。
[iii] 让·吉奥诺《套环标的鸟·燕子城》。
[iv] 《七星文库》第四卷第113页。
[v] 让·迪迪埃语。引自沃尔弗罗姆:《借历史来赎罪》,《巴黎文学杂志》1970年第2期。
吉奥诺的全部作品都与自然融为一体,这些作品就是自然……对于吉奥诺来说,一个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身处何方,永远都不会与大地的真实相分离……吉奥诺创造了我们的根基,恶的起源,我们的苦难和激情的演进;他在大地自身上发现了它们,在昼夜交替中发现了它们,在季节变换中发现了它们,在草的意愿中,在岩石、云层、昆虫的鸣叫和动物的发情中发现了它们。他的真实既是卢梭的真实又是荣格的真实。
——勒·克莱齐奥(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对于吉奥诺而言,文学和现实就如海浪冲刷岸边一样重叠在一起,一个不断刷新另一个,然后,在某些奇妙的时刻,它们变得如玻璃般清晰。
——《新共和周刊》
吉奥诺的成名作《山冈》一九二九年发表后,在法国文坛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连纪德那样地道的知识分子和著名作家也情不自禁地欢呼:“刚刚诞生了一个写散文诗的维吉尔。”《山冈》这本散文诗式的小说被称为一本“神奇”的书。它通过语言和形象表现了许多神秘的东西,在清新的叙述中既有焦虑又有陶醉,二者交融在一起,把读者迷住了。接着,吉奥诺又连续发表了《一个鲍米涅人》和《再生草》两本小说。这三本小说合称《潘神三部曲》。……这套三部曲的旨趣,从它的题目和《序幕》所描写的场面,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人与大自然中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应该和睦相处,才能平静、幸福地生活;草木、土地,甚至石头,都是有血肉、有生命、有灵性的,人如果肆意掠夺、破坏、杀戮它们,必然会遭到惩罚,招致自我毁灭的大灾难。
——译者 罗国林
我觉得就要开始啦。
人喝了酒之后,盯住桌子唉声叹气,那就是要说话了。尤其那些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两个肩膀扛张嘴,孤零零在这世上讨生活的人。总之,我讲的是我们这帮人之中的一个,是麦收季节或麦收前后,在这一带人家打短工的一个人。
这回,我在马里格拉特当雇工打场。这是迪朗斯河边一个广有田产的人家,拥有一望无际的麦田,好几片打猎的森林,还有葡萄园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总之是一家大财主。
我受雇在这里打场,完全是偶然的。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我们这些人更漂泊不定。十天前,我在佩路易斯山一个小户农家干活,只有我一个雇工,还比较自由,活儿不多,伙食不赖,而且主妇是一位热心肠女人,总之待遇很不坏。可是为了一点芝麻大的小事,我就撒手不干了,下了山,来到马里格拉特。我来到这里时,主人和雇工们都在场上汗流浃背地忙活儿。
“喂!”我冲着他们叫道,“你们雇人吗?”
“有时候雇。”
“有时候雇,现在雇吗?”
“你来吧。”
于是,我就受雇了。
每个星期天晚上,雇工们休息,大家便来马诺斯克镇皮埃蒙小酒店里喝酒。这家小酒店位于镇外一座山坡上,照镇上人的说法,是在“郊区”。店里总有女人,老板捧着一架手风琴,像拉橡皮糖一样拉着,红葡萄酒二十苏一升,这价格对于我们这些人倒是很相宜。
大家总是挑情投意合的人坐在一块,这是我们的习惯。差不多五六个人一桌,你看准了谁,就凑上去。我们看准的是一位小伙子。他高高的个儿,脸上闪烁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宛如两泓清泉;微笑时,胡子下面露出两排皓齿,粲然似雪。不瞒你说,这小伙子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他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痛苦阴郁的神色,那仿佛是清澈的泉水里一块腐肉在闪光。他叫阿尔班,是山里人。这天晚上,满腹心事地唉声叹气的就是他。
他把空酒杯一推,从胸腔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他的胸部很发达,有我的两个这么大,而那叹息声,宛似山丘间的风声如怨如诉。
“怎么?不舒服吗?”我想帮助他排遣胸中的闷气,便问道。
有时候就得东东接生婆。让年轻人把心头的郁结之气吐出来,这对我们大有好处。我虽然是个老笨伯,但与他们相比,早已是过来人。我心里说:
“来吧,小伙子,痛快点儿!你要是消化不了,就把它吐出来。”
他把心头的郁闷倾吐出来了!
“我在这里憋死了,”他说,“我打算卷起铺盖离开这地方。”
“别作这样的打算,”我劝他说,“如果是有人欺侮了你,或者有人对你说了不合情理的话,绝不要把它与酒一起存在心里。眼下嘛,是难受一些,但事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去的。千万别放在心上。一个钟头吗?一个钟头。一天吗?一天。总之,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被忘掉的。”
“不是这么回事,”他说,“不合情理的话,我根本不在乎。压在我心头的,是一桩严肃的、非同小可的事情,它就像一线水,慢慢地渗进了我心里,现在已经积了一大摊,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我就是沐浴着阳光,也不感到愉快。所以,我还是走了好。”
你知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就没啥好说的了。他已经下定决心,就会一意孤行干到底的。
这天晚上,老板用糨糊和旧布修理他的手风琴,酒店里很安静。
这是一个美丽的夏夜,婆娑多姿的榆树梢头一片朗月。街上没有行人,微风戏弄着尘埃,宛如一个淘气的孩子。
小伙子说:
“我这是第二次来马里格拉特了。上次是三年前,那是我头一回出来当雇工。我精神焕发地下了山,以后就没有回去过。每年冬季,我在南方的卡瓦雍、阿普特、洛利斯、佩杜义等小城镇揽活儿干。如果不是了解到一件事情,我是不愿意离开这里的……
“事情是这样的:
“那年,和我一起干活的有个马赛人,是个小伙子,瘦得皮包骨头,活像一个干瘪的胡萝卜,手掌心里刺有三个字:‘他妈的’。他就是用这双手翻麦子!
“他名叫路易,成天萎靡不振。翻场时,挑着麦捆的杈子在他手里瑟瑟颤抖。他老是抱怨上帝,似乎这是上帝的过错!实际上,他过去可能从来没干过活儿。现在,我已经有了一点点生活经验,我想,他也许干过什么肮脏勾当,跑出来打短工,只不过是暂时改头换面。这倒也没什么。
“他并不是一个坏伙伴,不过这仅仅是就劳动之余而言。他会唱歌,一边唱,一边像母鸡似的转动着脑袋;他也爱开玩笑。啊!耍起嘴皮子来,谁也赶不上他。
“他令人讨厌的地方,就是那张嘴;还有呢,就是他老是用泉水把鬓发打湿,使它们保持卷曲;而且像一个低贱的女人那样,往脸上抹香脂。
“我们俩常常一块出去。事情就是这样,我并不讨厌他。你知道,我是从山里来的,与他那套稀奇古怪的做法,总是格格不入。这话不容易讲清楚,反正每回与他在一块儿,我都感到不自在,感到恶心,但当他叫我出钱,来皮埃蒙酒店喝一升酒时,我总是乐于同他一起来的。
“我所厌恶的,主要是他在女人面前的举止。我们头一回来这家酒店喝酒时,他就相中了阿娜伊斯,一本正经地让她给自己斟酒。那时,阿娜伊斯才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姑娘。
“有一回,阿娜伊斯拿着酒来到我们身后。我看见路易弯下腰,笑了几声。他那姿势实在奇怪,只听见他用鼻子使劲地嗅着什么东西。小姑娘待着没有动,和旁边猜拳喝酒的人说话,不时轻轻地扭动一下幼树般的腰肢。我注意到,小姑娘待的时间,比她应该待的时间要长一些。直到她走了,路易才直起腰来。
“成何体统!一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不过,这事儿不提也罢……
“我要说的事情大约发生在八月中旬。对,是那个时候。那时,我对路易这家伙已经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看透了。
“一天晚上,我和他坐在露天座,也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地方。那个夜晚和今晚一样,夜已相当深,清泉般的夜色在树木间静悄悄地流动,笼罩着一切。我呢,思念着家乡。我离开家乡将近三个月了,而我的家乡是那样一个地方……这一点等会儿我还要对你谈到,因为这牵涉到事情的起因,同时只有向你倾吐出来,我心里才舒坦,既然现在我就要踏上归途了。
“多么美丽的夜晚!
“家乡土地上的各种东西,我与它们共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啊,朋友!我在它们之间生活了那么多年,与许多树木交上了朋友,山风长年伴随着我。所以,每当我心里不痛快时,我就思念它们,以求得安慰。
“当时,我就是这样思念着家乡,心里很痛苦。但在对面那棵榆树上,一只夜莺却唱个不停;附近的泉水,在雨蛙的聒噪声中汩汩流淌;一只猫头鹰也在不合时宜地叫着。月亮从山丘后面升了起来。
“正在这时,从山丘上传来一阵辚辚声,是一辆四轮马车,不,更像是一辆大车。那车驶得很快,马儿奔驰着。
“去年,在那座房子里曾开着一家食品杂货店。你看,就是门窗紧闭、黑灯瞎火的那座房子。正如当地人所说的,那还是一家‘模范店’呢。后来,这家店破了产,店主对准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一命呜呼了,芥末、食盐等商品,都贱价拍卖了。但是去年,这家店每天营业到深夜,铺子里灯火通明,因为当时生意已经不好,只好靠延长营业时间,指望着总有个别顾客,在走遍了已关门的其他店铺之后,会来光顾。
“那辆车子在食品杂货店前停了下来。驭手只把缰绳一勒,车子就嘎的一声停住;驭手又把缰绳一勒,马儿的四蹄就站定了。然后,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那驭手真是个好把式,手腕子有劲,动作准确,但居然是一位姑娘!
“我没有说错,那是一位姑娘,不是一位妇人。因为,乡下妇人,你和我一样了解,个个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整个儿被男人和土地消耗得干瘪了,走起路来,活像一尊菩萨。而我所看到的,是一位姑娘。她像一只鸽子,只那么轻盈地两跳,就进了店铺。我看见的是她的侧面,她的嘴和鼻子正好在灯光下,真是光彩照人,美丽无比,到现在还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店主亲自把一包包东西送到车上。他大概在想,要是每天晚上有这么一位主顾,他也许不必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饮弹自尽了。
“那姑娘抓起缰绳,吆喝一声:‘嘿,驾!’车子便掉过头,疾驰而去。那声吆喝和姑娘说的其他话,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月光洒在姑娘身上,姑娘从头到脚沐浴在月色里。我现在仿佛还看见她的倩影,看见她那线条柔和的腹部,那被衬衣绷得紧紧的丰满的乳房,那结着两条辫子的秀发。
“我这个人,素来就不相信有什么圣母。当然,老伙计,你也与我一样,不常迈进教堂的门槛。但是,你还记得少年时代所见到的事情吗?我们这些地方的人所塑造的圣母像,那面庞,那眼睛,多么美丽啊!那抱着娃娃的弯曲的手臂,就像编筐用的柳条一样柔软!还有那双肩,那整个模样儿,你还记得吗?
“那姑娘正是这般模样儿!
“圣母!
“现在我向你描述起来,话扯得这样长。当时只不过一眨眼工夫,烈性子骏马和出色的驭手奔驰而去,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但那情景却留在我的脑海里,因为它充满青春的活力。”
上面我向你转述的,是小伙子阿尔班为了消除心头的郁闷对我说的话。等一会儿,我要一步一步把故事讲完。那天晚上,起初我还以为阿尔班像一般人一样,只不过心头有点儿牢骚,擂几下桌子,骂几个东家就完了。说实话,人们心里的事儿并不像家家户户地里的麦子,一眼就能分辨出好坏。
我错看了这小伙子。
因为,听了他的这番话,我又想到他眼睛里闪烁的阴郁神色。实际上,他这些话说明了他是怎样一个人。他这个人看来有那么一般咬劲,而且是很懂得美好情感的。仅仅从他把那姑娘比作圣母这一点,就可以……我这个笨伯,曾经在几乎所有圣水缸里撒过尿,领圣体时的种种印象迅速掠过我的眼前……总之,我这些话的意思你想必体会得到。
我向你承认,我错看了这小伙子。
阿尔班讲完那些话,沉默了一阵。我叫来一升酒,付了钱,斟上两杯,准备继续听他讲述,他却不再吭声。
“但是,”我低声对他说,“我从一开头就注意倾听你讲述,有些事情我还不大明白。你刚才提到你的家乡,说它与你讲述的事情关系很大,你到底是什么地方人?”
“鲍米涅人。”他回答说。
“离这里远吗?”
听到这个问题,他又讲了起来,如数家珍,一五一十地一口气讲下去。
“我的家乡,我的家乡,请你别着急,我就来给你谈谈我的家乡。我不能不谈它呀,它不仅和我讲的事情关系很大,而且还渗透在整个事情之中。
“你注意到没有?这件事情就是两个家乡,即我的家乡和另一个人的家乡的相互较量。我的家乡正直而庄重,另一个人的家乡则代表着邪恶和腐朽的灵魂。请你等一等,在谈到我的家乡之前,让我把刚才讲的那事说完。
“我并没有醉,至少没有喝醉酒。要说我对别的事情,对我刚才所讲的这些事情有些心醉神迷,那倒是可能的。但是,我对你倾诉这些,不同于向陌路人倾诉衷肠。我觉得你这个人和我情投意合。我就要走了,需要把心头的往事——这个沉重的包袱卸下来,存放在这里,就好比我们要进入远处高山上一户人家时,先把随身携带的行囊藏在路旁的灌木丛里。我觉得你和我情投意合,因为你说话,不管是难听的还是温和的,句句都说到人的心上。”
小伙子这些话,对我真是过奖了。
他接着说:
“那位姑娘和那辆辘辘驶去的大车,已消失在夜色中,只剩下我和路易坐在这里。我的心已远远地离开了路易,飞回到龙胆草齐腰深的高山草地。
“你等会儿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说。
“‘你看到那个姑娘了吗?’路易满嘴溅着唾沫星子问我,‘我正需要这样一位姑娘。’
“我满可以当场揍扁这小子,他体重还不到四十公斤。
“我已经对你说了,他是个不知羞耻的家伙,简直令人恶心。但是,他不知羞耻也好,令人恶心也好,我都满不在乎。与他在一起心里觉得难受,但犯不上计较。
“我没有搭理他,而他却继续大发感慨。他大概也与我一样,看到那姑娘后产生了许多感想。
“‘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他说,‘根本不是我这种人干的。不,我很难干下去。这不叫生活,只有笨蛋、笨蛋的儿子才适应得了。麦子嘛,现在我一看见就觉得恶心。对你来讲,这活儿当然不错。而我呢,是在马赛长大的,游泳才是我的拿手好戏。这种活儿我可从来没干过。
“‘我所需要的,你明白吧,是刚才车上那样一个娘儿们。那样一个姑娘,老兄,就与黄灿灿的金子一样!只要花时间把她训练好,一开张就是利润,而且,在把她培养好之前与她暗中勾搭,也是一件乐事。这些我都还没有计算哩。
“‘开张后的利润啦,商行啦,我都还没考虑进去,那是以后的事。我住在朗什广场附近,知道怎样与这类女人打交道。像刚才这样一个姑娘,你花五十法郎买几件时髦的外衣,几件合体的内衣,给她上下打扮一番,再领到大戏院的过道上溜达一趟,然后,你就放手让她去干吧。不要多久,她保准每天给你赚回百把法郎,全都是现金啊!’”
这些话,阿尔班都是学路易的腔调说的,都是路易的原话。看得出来,这些话都钻进了阿尔班的脑子里,留在他的记忆中。在转述这些话时,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注意到,他那深沉的目光里,流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说完了,他把两眼闭上,同时叹了口气。接着,他又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口气(我向你发誓,我这个老流浪汉绝不会夸大其词)补充了一句:
“唉!我满可以当场揍扁这小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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