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纯质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4773331
“窈窕文丛”精选了孙频、周李立、阿微木依萝、朱个、祁媛、池上、余静如、庞羽等中国八位当代青年女作家的*小说创作,丛书八本均为中短篇小说结集,她们以女性作家独有的细腻和敏锐,在极小的切口处找寻与现实交锋的话语空间,感知和记录着当下这个快速变动的时代。其中有爱情故事,也有对底层人物粗砺、绝望人生和命运的关注,她们的这组文学作品,构成了当代社会风貌和年轻一代生活的缩影。
* 八零九零后一批青年作家群体愈发受到关注,他们已成长为日益醒目的文坛新力量。“窈窕文丛”精选八位风格鲜明、颇具潜力的年轻女作家集中亮相:孙频、周李立、朱个、阿微木依萝、池上、庞羽、余静如、祁媛。
* 她们的写作多从自我经验出发,从生活细节出发,源自天性和本真的思考,呈现出新一代独特的小说美学与思维方式。
《羊角口哨》来自大凉山的彝族写作者阿微木依萝,本书收录的六部中短篇小说浸润着陌生的异质,与作者阿微特殊的生活经验和民族文化背景息息相关。阿微木依萝以其无法归类的直觉性写作,展现人在生与死的界限中仍然不可摆脱的困境。在多视角的平行叙述中,日常生活的艰难和缺失渐渐显露,就像从河里浮上来的破碎的石头。故事中的人物徘徊在阴阳两界,向死而生,向生而死。命定的道路上,亡灵们依然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子,那是荒凉的苦痛,混沌的爱恋,莫辩的是非。
1 羊角口哨
77 马小雨来了
119
逃
147 响礼
189 山神
窈窕文丛:爱情一息尚存
贾梦玮
“窈窕文丛”,顾名思义,作者都是女性,是女作家,而且这次基本都是八○后九○后的青年女作家。关于女作家,关于女性书写,有“女权主义”的说辞,也有女性文学为文学提供了细腻与抒情风格的说法。这两点都有它的理由,但也都可以不管。或者说,“窈窕文丛”的年轻女作家们所提供的,远远不止这些。
我相信,女性所体验的世界一定不同于男性所体验的世界,这是由男女不同的身心所决定的。因此,女性作者一定会为文学共同体提供新的东西。“窈窕文丛”不仅是女性文学,而且要为文学提供新质。就拿经典的女性文学形象来说,目前我所知道的大多为男性作家所创造;但我更愿意信任女作家们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因为,那不是“他者”,而是她们“自己”。“窈窕文丛”为文学世界提供的女性文学形象,如纪米萍、夏肖丹、丁霞、刘晋芳、商小燕、娜娜、云惠、阮依琴、唐小糖、芸溪、静川、梅林、汪薇……还有好多个“我”与“她”,那些鲜活的女性形象,只有她们才能创造,“她们”身心的千疮百孔,只有她们才能感同身受。阅读“窈窕文丛”,我一次又一次被震撼,我对于“她”的阅读体验,不是同情、怜惜、悲悯等词汇所能概括的。常常,我觉得我就是“她”,就是“她们”,我居然也可以感同身受。这是文学的魅力,也是文学的命运。
让我这个男性读者觉得遗憾和汗颜的是,“窈窕文丛”中所塑造的男性形象,或萎缩,或无能,或逃避,或不忠,或模糊不清、不负责任,或外强中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伊甸园至少有一半有坍塌的危险。女人都那样了,男人就没有责任?还有幸福可言?男人都这样了,女人的幸福又从哪儿来?男人的命运和女人的命运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异性环境颓败了,无论男女,他们和她们情将何堪?免不了的,每个人的心上都会有一道或一道道伤口。我们都是伤心之人。文学,某种程度上就是疗伤的艺术。
但是,“窈窕文丛”中所有的故事也都在告诉我:爱情至少一息尚存。“窈窕文丛”的每部作品中,有一万条否定爱情的理由,可是爱情还是在那儿,无法否认。倘若本体意义上的爱情已经死亡,“窈窕文丛”中的那些女性,也就不可能有那样的深创与剧痛。爱情似乎是痛苦之源,但也只有爱才能创造奇迹。
广义上的“爱”和“情”是世界的本源。“窈窕文丛”中的作品,也有不以两性关系为描写中心的,而是更多关注底层人物粗粝、绝望的人生,像冰冷的石头和灰扑扑的尘土一样的命运。“任何人在写作时想到自己的性别都是不幸的。”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话颇堪玩味。她还说:“心灵要有男女的通力协作才能完成艺术的创造,必须使一些相互对立的因素结成美满的婚姻,整个心房必须大敞四开,才能感觉到作家是在美满地交流他的经验。”弗吉尼亚·伍尔夫被“女权主义”时而认作同道时而认作敌人。我只知道,男人和女人有着更宽广意义上的共同命运。
美貌曰“窈”,美心曰“窕”;美状曰“窈”,善心曰“窕”。“窈窕”形容的是女子仪表心灵兼美的样子,丛书以此命名,编者和出版人的美好愿望可以想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好的“君子”呢?“窈窕文丛”既是给女人的,也是给那些男人的。
给“爱”机会,让“爱”创造。
边地生活,教育背景的不完整,使得阿微木依萝的思维保留了未被权力和文化制度规训的因素,这种思维方式部分保存了先民思维的直觉性,通灵性,在这样的思维体系之下,她笔下有一种直接回到往事现场的能力。
——刘军
羊角口哨
雨停了。肖龙从回忆中醒来。
他决定首先去找那位交往深的朋友。这位朋友住在工地的西北角,由于不怎么和陌生人来往,这些年他走得近的也就是肖龙一个人,如果不是有人来串门,他的房间多半是一直关着的。此刻,这位朋友的房门不出预料地紧闭。肖龙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心中很忐忑,毕竟自己现在的处境很尴尬,一个死者,来会见他的老友,听上去动人,但是要怎么招呼呢?
“嗨,我的老朋友,我回来看你啦!”这真是一句要命的鬼话。
他决定在门口等,让这位朋友自己走出门。晚饭后总得出来透透气吧。
好啦,晚饭时间过了。一切都在肖龙的预料之中。大门开了,走出一个瘦长的男人,才用过晚饭,看上去神色慵懒、疲倦,心情倒是不坏,他的胡子都快将下巴坠掉了。
“谁在那儿?”
肖龙从藏身的木板背后慢慢出来。
“是我。老朱,我找你说点事。”
老朱半天说不出话,不过他的胆量远远超过自己的认知。镇定一下情绪,自如地走到肖龙身边,试探着用手拍一下对方的肩膀,然后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出来。他说:
“我很吃惊能再见到你。昨天晚上可把我的眼睛都要哭坏了。你是我在这个城市的好友啊。”
肖龙听到这话,心里热乎乎的。看来先前的一切顾虑都是自寻烦恼,老朱很欢迎他这位死去的朋友。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啦,只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对方一定会尽力帮助。
“我来是有一件事情找你帮忙。”
“啊?你现在还有什么事要处理?真不可思议,我以为你现在什么事都不用操心了。”
肖龙惊讶得不知怎么往下说,想不到好友的答复会是这个样子。也许应该请他喝一场酒。平日里他们就是这样相处的,在酒桌上,一切事情都好谈。于是他抖抖索索在口袋里摸了一番,然而,身无分文。本来是有一点酒钱的,但是昨天晚上朋友们将他安置到郊区工棚后拿走了,他们商议了那笔薄弱的遗产应该怎样处理,后一致同意将它买几瓶好酒,在郊区的冷夜里,面对他的尸身,他们一边哭一边喝一边回忆,算是对他后的纪念和追悼,然后,他们哭得没有力气,酒也喝够,留了一杯在那儿才散场。当时那种气氛,对于一个刚刚死去的人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只可惜敬他的那杯酒还没来得及喝呢。
“走,我们喝酒去。我有很多话想说一说。”现在顾不上有钱没钱,大不了赊账。肖龙走过去像往常那样拍拍这位哥们的肩膀。可是对方突然避开,笑着说:“不,老朋友,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你看今天晚上天气还不错,我准备去跑步。什么?你要和我一起去?不行啊,被人看见了怎么解释?你毕竟是……对吧!引起不必要的话题。我平生反感闲言碎语。如果那样的话,我会冲上去打坏那些人的嘴巴。可我现在要尽量避免一切麻烦,不想跟任何人打架,希望过一点平静的日子。”
“可你一向是不爱出门的呀?”
“那是以前。从现在开始,我要改变过去的所有习惯。既然的好朋友——你——已经不在人世,你将生活在你的世界,在那儿交一些别的朋友,我们不会再有联系,就意味着有更多的时间属于我一个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并且,我喜欢独处,说实在的,你活着的时候我也挺费心,虽然我们喝酒谈天无话不说,也确实建立了友谊,然而这同时也是一种负担,你的很多邀请我都必须接受,可实际上我并不想接受。你应该清楚,很多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单独来的,不是成群结队来的。所以个别人还保持着原始的孤独的习性也很正常。他们并非离不开朋友,甚至于,他们一个朋友都不需要也很正常。现在我又恢复了原始的习性。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从前有你这位朋友和现在没有朋友,后者更让我自在。比如说,曾经我刚刚冲完凉准备躺下休息,你恰好来请我出去喝酒或者散步或者打球,我又得爬起来,又比如,我在想一件悲伤的心事,你来请我吃饭或者谈天,我只好将笑容苦苦地摆在脸上……你就是这样击碎了我的时间,让我深深觉得,人的确不是为自己而活。现在不一样了,我终于!……可是,你为什么又来找我呢?”
肖龙听得惊讶不已,很久才说:“我以为我们有相同的爱好,都喜欢看书,在这个工地上喜欢看书的只有我们两个,因此必然是好的朋友。我冒雨来找你,的确是有事相求。眼下听你这样一说,我的心凉了半截但也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我们的情谊在昨天已经结束,我该回到那个郊区的棚子里,等待父母来安排后事,对于一个本分的逝者来说,要按照活人的意志生活——一个想象中的世界。现在你认为我应该的是僵直地躺在那儿,履行很多老人的经验:人死不可能复生,更不可能四处走动,我不应该也不可能来找你。我必须遵守那些‘不可能’。可我难道没有别的生活方式吗?我能走动却不应该走动,能改变却不能得到允许,要成为永远的受制者,难道不能戳破这些无根据的梦话吗?但我想透彻了,我看见的东西任何人都没有看见,而我说的真相又寡不敌众,真相就保持在我这边,无法证明。我也不想证明。目前我只是不愿被人送到殡仪馆去——那种地方!哎!——想在哪里躲避几天然后找到好的去处。既然你还保持着原始习性,就该清楚我此刻和你是一样的处境,只不过我需要一点后的帮助,往后就再也不会来麻烦你了。什么?我的情况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我就站在这里。我是冲开‘不可能’的好的例子。算了算了,你不要再说啦,我懂你的意思。我不会再来找你。”
老朱板直地站着,眼神特别冷淡。
肖龙失望地从工地的西北角走出来,街上冷清得和他的心情一样。现在得去找那位滴酒不沾的朋友了。这是他活着时来往少,也没什么共同爱好的朋友。他们从来没有单独在酒桌上见过面,平日里一起说过些什么话或者压根儿没什么交流,都不太记得了。总之这位朋友是混在其余几个好友当中,说来简直可以算是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要去找这样一个交情极浅的朋友帮忙,他也说不好理由。这位朋友住在偏僻而简陋的巷道中。
来得不是时候,大门紧闭,朋友不知去向。
“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肖龙拦住一位在巷道中慢腾腾走路的人,这人耳力不好,年纪也太大了,想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话:“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自己找自己,少见!有病!”说完用手推了推,做出嫌弃的样子。
肖龙往后退几步,靠在朋友的窗户上,心情失落。
第三位朋友住在城中心,一个热闹的地段。他是所有朋友中日子过得好的。这次运气很好,朋友不仅在家,还平静地坐在一张藤椅上喝红茶。他见到肖龙的反应和老朱是一样的。打翻了茶杯,还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折腾半天才重新爬上去坐稳。
“真是见鬼了!”他说。不过,看见肖龙除了衣服少一只袖子以外,倒也干净清爽,估计是雨水冲刷的效果,只是神色有些颓废,心事重重,像遇到了什么大麻烦,不然就完全跟活着时没啥两样。这样打探一番后,他才缓了口气说:“真是太意外了,天哪,我竟然还能见到你,这事情说出去都没有人相信,我……”他站起来又重新坐回去。
“老于,你完全不用害怕,我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小忙。”
“好,你说。只要是我于树强能做到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他爽快地答应了。
肖龙发觉自己还站在门边,抬脚准备走向另一张藤椅。可是刚有这个想法,脚跟还未完全离地,就被于树强一个箭步冲过来拦住了。他惊慌失措带着无法克制的怒气说:“你不能进来。”
被突然拦住的肖龙差点没有站稳,不敢相信于树强的转变这么快。
“我的意思是,毕竟你……哎,如果我妈知道你进了我们家,天哪,她胆子很小,身体也不如从前。昨天她为你的死惋惜,掉了不少眼泪。”于树强企图解释得更好听,手挥来挥去,却越说越不好。他始终压低声音,即便刚才冲过来拦肖龙,也把那句话说得极其小声。
印象中于树强的母亲并没有住在这里。肖龙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眼神却带着疑问。
“她来这儿没几天。”于树强看出肖龙的心思,语调平静,但是肖龙似乎感到哪里不对,尤其是老于的那双眼睛,左右张望,好像很怕什么人突然出现。
“你在和谁说话呢?”
这个熟悉的声调让肖龙吃惊不小。当这位说话的人推开卧室门睡眼惺忪地站在那儿,老于的脸顿时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姚青青,你怎么会在这里?”肖龙几乎是带着哭腔问出这句话的。
姚青青吓得脸色惨白,瘫软在地。“不关我的事呀!”她的喊声被恐惧击得不成样子。于树强十分羞愧地看一眼肖龙,又急忙将视线收回。
姚青青是肖龙的女朋友。
想不到他刚去世一天,这个女人就和他的好朋友搅在一起了。昨天晚上他还在伤心后悔自己的冲动,将她一个人丢在世上无依无靠,并且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好几次他都想从郊区冲出来,跑到她的窗前忏悔,却又知道那是无用的忏悔,事情已经成了定局。
女人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椅子上。她倒是比想象中的镇定,起先还不敢看肖龙,现在却直直地望着他。
“你都看到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她的声音真好听,如果说的不是这句话,也不是在这儿听到,肖龙会立刻走上去抱她到怀里。他自认是个不错的男人,虽然贫穷,干着粗重的活,也混迹在杂乱的场所,但对自己喜爱的人,他从来不发脾气,也不失浪漫情调制造一些惊喜。现在倒好,她给的惊喜简直能把这个死去的人吓得再死一遍。
肖龙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他咬紧牙关,捏着双手,满脑子的念头冲得他更加慌乱和疲惫。他坐到了地上,衣服又是缺了一只袖子,往那儿一蹲真像个拾垃圾的。
“你进来坐吧。”于树强试探地说了一句。
“姚青青,亏你做得出来!”肖龙吼出这句话,把嗓子都扯痛了。他干咳了两声又问于树强:“这就是你‘妈’?这种谎话也只能说给鬼听。”
于树强脸红到了脖子根。
“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没有骗你,我妈真的来这儿了,她确实替你惋惜,就在刚才出去买菜,还特意让我抽时间到郊区看一看你。”于树强向肖龙走近两步,又说,“你刚才不是说有事情想我帮忙吗?只要我办得到,你放心,我都可以……”
“闭嘴!”肖龙突然朝于树强的脸打了一拳。
“哎呀,晦气!”姚青青从椅子上蹦起来,匆匆地又坐下去,目光闪烁地望着肖龙。
屋里气氛糟透了。姚青青盘腿坐在椅子上,目光从肖龙身上转到地上,然后就一直望着地板发呆。于树强明显是要准备出去喝酒的,他的红茶已经快要喝光了,还换下做活的衣服,穿了一身新买的休闲西装,凡是他一个人去的场合,基本上都穿得很整洁,只有跟肖龙他们一起喝酒才比较随意,有时工作服也不换,直接坐到酒桌上了。从这种表现来说,他可以混迹在工头那边,也可以活动在工友这边,他的口才是那么好,特别使人敬重和信服,凡是需要找包工头处理什么事,必然要拜托给他,也只有他往工头身边一站,无论身高气场和衣着,都十分恰当,特别像个办事的。平日里他的位置自然高于别人。总之,于树强就是领导和工人之间的一个轴心。可眼下他却不能有平时的气质了,那受人尊敬的好心情落得一点不剩。
肖龙从地上起身,眼睛朝姚青青那边匆匆扫一眼收回来。姚青青低着头。于树强也低着头。事情成了这个样子,离开这儿是好的办法,于是他几乎用奔跑的速度走到街上。雨后的街面有几分落寞的味道,从光秃秃的树枝上垂下的冷风不时扫在头顶,他现在才体会什么叫“透心凉”。一股说不清是伤感还是耻辱的味道在他心中回荡很久,终,他不能忍住眼泪,在一棵树下哭得像个要饭的。有人从那儿走过,在树荫下奇怪地看他几眼。现在他没有一点从前粗暴果断的性格,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突然间变得软弱,对这种灭顶的愤怒也可以用几颗眼泪来发泄。
他带着病态而绝望的心情,要去找后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几乎没有安定的居所,不过,他近落脚在一处僻静的桥洞,他还去那儿喝过一场酒。那洞子还算干净,也不漏雨,估计往后就是长期居住的地方了。他这位朋友生性喜爱流浪,在工地上做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体验痛苦的日子”。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逃离这种日子呢。反正这位朋友是性情古怪的人,愿意受穷,愿意找罪受,愿意突然间消失又突然间出现,待人忽冷忽热,捉摸不透。所以肖龙实际上也拿不透朋友的心思,甚至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从没听说。反正那些朋友来喝酒的时候,这位朋友必然相随,他见识广博,讲一些跟工作完全不相干的见闻,这些见闻甚至像传说,不真实却相当吸引人。在肖龙看来,这人不仅行踪不定,还十分神秘。
桥洞很快就到了。夜幕逐渐加深,走到洞子门口,听见有鼾声从洞内传来。肖龙抬脚往里走,努力睁大眼睛,才看清那位朋友躺在一块破旧的板子上面,头下枕着一块火砖。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请随便坐吧。”
朋友突然说话。原来他并没有睡得很沉。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哇?”朋友又说。他简直可以看穿肖龙的心思。
这么直接的话题让肖龙为难,半天想不好怎么回答。他勉强摊开手,做一个有气无力的无奈的手势。
“那就不要说了。我们来谈谈你的困难。”
“你似乎什么都知道了……”肖龙说。他找到一块石板,双脚踩上去蹲着,并将那只没有袖子裹住的手环在膝盖上,显得十分窘迫。他不知道怎么跟朋友说。
“你不想进殡仪馆。是这个事情吧?”
“是。”肖龙吃惊地看了朋友一眼,不明白这种想法是怎么被看透的。“那种地方,如果我去了就无法和父母见面啦。”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你要落叶归根,这很好,人之常情。放心吧,我可以将你藏起来,直到你的父母把你带走。山区的路十分难走,但愿他们抓紧时间。”朋友停顿并且沉思一下又说,“但是把你藏在什么地方是个难题,你所处的位置已经是偏僻的了,没有比它更好的藏身之所。”
肖龙想了想,说出自己的看法:“你这儿是个好地方。”
可惜这句话一出口,对方的脸色突然就变了。这位朋友就是性情不稳定,上一分钟还聊得好好的,突然间便对人失去耐心。肖龙已经捕捉到对方不好的情绪,于是改口说,只是开个玩笑,并不想真的添这份麻烦,解释完心里涌出一阵悲痛。
朋友始终不作声,眼睛也不看他,那张麻木的脸子冷冰冰对着桥洞的另一个方向。他退出洞子听到里面又响起鼾声,但同时却低微传出一句话:“不是朋友不害人。”他不确定是否出自朋友之口。听上去怪陌生。
现在无处可去了,万分无聊地走在路上。夜色将他紧紧裹住,躲开路灯和人群,眼前没有一丝亮光,在阴暗的路上像虫子一样挪动。他觉得今天晚上,是所有日子里难熬的。一定是心有不甘或者过于寂寞,才会让他又重新悄悄地跑到所有朋友的住处去看了一遍。到底要查看些什么他也搞不清楚。当他走到姚青青——也就是那位姓于的朋友窗前时,他长时间停住脚,眼睛一眨不眨盯住躺在藤椅上的姚青青,心里自然要骂上几句,尤其看她伸手将耳根前的头发挑到后面,更是嫌恶地觉得这动作风骚透顶。总之,姚青青眼下做什么动作在他看来都和荡妇一样,想到老于会为这些动作发痴,并且也一定是因为这些动作才受到了勾引,肖龙便狠狠在窗外啐了一口。
但昨天晚上姚青青不是这个样子,昨晚她面色难看,眼睛浮肿,谁见了都会相信她死了心上人。她几乎守候到半夜,所有朋友都离去了,还孤零零坐在冷风里,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后离开棚子之前,还贴在肖龙的耳朵边说:怨不得我。这样说完,她才将肖龙没有完全闭上的眼睛用手轻轻往下抹。
房内有一些响动,姚青青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卧室里走。接着,肖龙听到里边传出哭声。是姚青青伤心的哭声。肖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有了新欢,还有什么值得哭的?他等在窗外很久,哭声小下去甚至彻底没了。进入卧室的姚青青始终没有出来,倒是那卧室门口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几扎钱,还没有拆去腰封,显然刚从银行取出来。当他想敲门进去看个究竟,背后突然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扭头一看却是老于。他满脸小心地说,跟我来。
由于先前闹得不愉快,肖龙即便跟在老于身后,也保持着长长的距离。
“你要说什么就说,我不想和你在这儿绕来绕去。”
走到一个僻静处,肖龙停下脚步。
于树强只好走回来,用比先前大一点的声调说:“我们进去谈。”他指着右手边一个废弃的院子。
二人进了院子,肖龙感到此地非常陌生,院子里回荡着一股清冷的风,闻到青苔和腐草的气味。
“有事快说。”他还是满心不耐烦,四处看了看,不想在这儿久留。
于树强扑通跪在地上,眼泪淌了满脸。
肖龙两眼直直地望着,这突然发生的状况让他一点门道也摸不清。
“你一定不要恨我。这不关我的事。全赖姚青青的主意,我们都小瞧了这个妇人,她必定会把所有的钱都卷跑。而我真不忍心那样做,你可是我的朋友,怎么能拿着朋友的钱逃跑呢?你从顶楼跳下去的时候,姚青青本来可以拉住你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连你的衣角都没有来得及拽住。当然眼下说这些已经不起作用。我们当初都说‘保证不会出事’,仅仅表演一场讨要工资的戏,谁知道造成了悲剧。如今我们这些朋友应该帮你完成心愿,起码可以将你的钱完整地交给你的父母。但是姚青青不答应,她要霸占那些钱,谁也阻止不了她,只要她的肚子里还装着你的孩子,她就是有资格获得这些补偿款的。我也阻止不了她了。”
“你在说什么?”肖龙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他好像也知道点苗头,那就是这两个背叛他的人现在闹翻了,拿着他的卖命钱分赃不均,出现矛盾啦。这对他来说,真是件高兴的事,所以问这句话的时候嘴角有笑意。
“我和姚青青一点关系都没有。不管你信不信。你看到她在那儿,纯粹是一场意外,她也刚刚到那儿,我们在商谈怎样处理那笔赔偿款。你必须相信我,她要独吞那笔钱,理由是,她怀着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有权利继承这笔款项。就这么简单。而我作为你好的朋友,怎么也要将这件事情处理好,我还是刚才说的那种心思,认为那笔钱应该归给你的父母。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但是她当时威胁我,天哪,我真不好意思告诉你,你爱的这个人是多么恶毒和下流,她说,如果我不同意她的做法,她会让我在朋友中无法抬头。要我背上夺人妻子的罪名。事实证明她的演技非常好,你上了当,相当愤恨,差不多要拿刀子捅我。更悲惨的是,接下来还会有更多人上当,我会在这个城市没有立足之地,没有勇气见任何人。
“今天我只想告诉你真相,因为别的人我无法去解释,但你作为朋友,应该了解并且相信我的为人。”
于树强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抓紧自己的头发,十分痛苦。
肖龙听得清清楚楚,但内心却很波动。
“姚青青很快就会离开这儿,啊,你等着看。我敢保证她深更半夜就会逃跑。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于树强用一种打抱不平的语气,说完提了提脚后跟,让自己轻松将步子迈开,走到院门边。
“你想多了。我对那笔钱毫无兴趣。我只是感到孤独,想找朋友说说话,顺便请求给我一个藏身的地方,我不想去那个可恨的地方。父母来这之前,我想和你们叙叙旧,仅仅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想不到你会跑来跟我说这些。你和姚青青的事情我并不想管,当然了,先前我还很伤心和气愤,可是想到往后姚青青总归还是要嫁人,她不跟你照样跟别人,那又何必为这种早晚会发生的事情伤心呢。说不定她跟着你,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分上,你会善待我的孩子。”肖龙瞟了于树强一眼。
“你太粗心了,实际上……姚青青并没有你的孩子。全是假的。她装出来的。你不信?为什么不信?她现在已经离开房间,步伐轻快,简直像飞一样,卷款逃跑啦!”
于树强的话让肖龙吃惊而愤怒。她为何要编造这种事情呢?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啊,钱,肯定是为了钱。真不敢想象。可于树强的话也未必值得相信,说不定是和姚青青串通好的。
经过这一趟的见识,他不敢相信从前的朋友,就连自己的感觉也发生了改变,不再是个有立场并且性子暴躁的人了。他表面温和,隐忍着,用于树强也不能料想的语气说:“这也无所谓了。我感谢你告诉我这些。然而姚青青这个女人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多大兴趣。”
于树强想不到肖龙连这种事情也不关心了。看来人死如灯灭,事实如此。
二人从废弃的院子里出来,相对看了一眼,都无话可说,都心知肚明:他们再也不是朋友了。
肖龙一个人蹲在路灯下面的长椅子上发呆,当然,他还没有那么灰心,毕竟巷道中那位朋友还没有见着面。说不定到他那儿会得到帮助。可是天色很晚了。
他胡乱往一个方向走,到了那儿才发现并非没有目的,他准确地走进了姚青青母女俩居住的院子。这儿从前常来,所以熟门熟路。然而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地走进堂屋。这儿的摆设和之前不一样了。事实上,整个房子都变了模样,由原先的大院子变成了小一些的院落。借着从对面窗口照过来的一盏小灯光,肖龙看见自己所处的房门口台阶上长了一层青苔,他必须小心脚下才不至于闹出响声。可是响声依然发了出来,并且是愚蠢的摔跟头的响。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心中充满无法解释的狐疑。
墙角有腐烂的草和一些碎玻璃碴,想贴着墙根走到那盏灯光跟前十分困难。肖龙站着喘了口气,他感觉这一小段路走得相当吃力。突然间,就在站着的这一小会儿,他闻到青苔和腐草的气味时心里一惊,这是先前他和于树强在那所废弃的院落中闻到的味道。他惊讶地打探四周,发觉这根本就是先前来过的地方。怎么她们会住在这儿?他清楚地记得——虽然他是胡乱地走,可是,去姚青青的住处根本不需要脑子的记忆,光是两只脚的肌肉记忆就能完成——那条路是通向姚青青住处的,路上的景物和遇到的人家,都显示这个方向没有错。但他又不能不相信眼下看到的这陌生的院落。那么现在,他只能推测自己确实走错了路,这儿住的不是姚青青和她的母亲,而是别的人。那么只有走到那个灯光下才能搞清楚事情。他相信那儿一定还有人醒着,可能是一位妇人,坐在灯下缝补什么东西,只有这种解释才能说得通院中的异样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
等他再走的时候,毫不费力就来到灯光的窗前。透过窗子看里面,是空荡荡的房间。只是靠墙的位置的确摆着一张椅子,那椅子上也的确放着一包针线盒以及旧的衣裳。看样子主人刚巧抽身去忙什么事情。
肖龙不知道要不要顺着旁边的门进去看一眼,弄清楚这儿的主人到底是谁。可是弄清楚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如今这样的身份!他干脆站着不动吧。打定这个主意,便靠着墙角眼睛盯着房间,耐心地等着那位主人回来。
啊,她们回来了。果然是姚青青和她的母亲。她们相互搀扶着走,像是都受了什么伤,两个人的脚都在打颤,尤其姚青青的母亲,她几乎是被女儿拖着往椅子上挪。“陌生的院子住着熟悉的人。”这个想法冲到肖龙的脑海,使他内心飘荡着一股荒凉味道。
“您想喝点什么?”姚青青说。
“天杀的!”母亲拍腿骂道。她并不是骂自己的女儿,因为那双眼睛望向女儿充满了慈爱,甚至有某种歉疚的意味。
“您消一消气。”姚青青一瘸一拐地走到里边的房间,端来一碗水递给母亲。
她什么时候弄成这个样子的?肖龙心里问了一句,竟然有点心疼。不过这种心疼很快就被理智压下去了。“活该。”他又赌气地想。
“去拿我的哨子来。”母亲指了指里边的房间。
姚青青迅速取了一只盒子出来。
“我怕是活不长了。”母亲说。
姚青青听到这句话情绪失控地跪在地上,用像是请求似的语气说:“妈妈,您一定长命百岁,不要说晦气的话。”
“嗨。我的儿。”母亲脸色柔和,有许多话想安慰她的女儿但是停住没有说。她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只白色的口哨。这玩意儿应该是孩童做游戏用的,一个这么大年岁的人,收它有什么用。肖龙觉着好笑。
“你一定要收好它。会有用的。”母亲将哨子递到女儿手中。
姚青青竟然也小心翼翼地将这只哨子接过来,看那脸上的小心,还以为她接的是件了不得的传家之宝。
母女二人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姚青青将母亲搀扶到里边的房间,自己又回来蹲在椅子上打盹。她像是在等什么人。
“哼,反正不是我。”肖龙心里有说不清的愁闷。
就在肖龙想离开又拿不好主意之际,里面的房间传出一声响动,是刀具之类的东西掉到地面的声音。姚青青两步就冲进了卧室,接着传来她颤抖的呼喊——妈妈!
肖龙顺着窗子立刻走到卧室的窗口。里面没有开灯,但是旁边屋子的灯光照在这间卧室的门口,所以屋里也并没有那么黑暗。姚青青抱着母亲蹲在床脚。看样子刚才那个响动不仅是刀具掉到地上,同时也是姚青青的母亲从床上摔下来了。
“妈妈,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姚青青没有流泪,大概事情发生得太急了,太悲伤了,眼泪反而出不来。
母亲奄奄一息,但看上去竟然很轻松的样子。她的手软弱地握着姚青青的手,相当吃力地说:“妈妈不想再拖累你。我是救不活的了,你不要找医生来看我,你救了这一次,也救不了下一次,啊,这种日子我不想过了。我只劝你,往后不要再去那儿。姓于的小子不可靠,那些钱对我也没什么大用。我的病是医不好的……”就这样,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心满意足的事情,闭上了眼睛。
姚青青蹲在地上,坐了很长时间,握着她母亲那双已经不再流血的手。她原本很悲伤,但很快那悲伤的神色不见了,她仅仅是坐在那里。
“都这个年岁了,还……”肖龙想说点什么话,心里揪成一团,没有力气多想。他对姚青青深厚的感情又爆发了。
然而院门口来了三个人,气冲冲地砸门而入。三个人极快地走到姚青青的房间。
“说好半个月就搬走,这都一个月了。你想出尔反尔吗?”领头的人气势汹汹地说。
“马老板,您看到了,我妈妈死了。您再给我几天时间。”姚青青蹲在地上说。
马老板不说话,转个身表示自己冷硬的态度。
“去年您已经拆了我的房子。这个破院子是我和母亲刚刚搭建起来,只要您答应我母亲之前说的条件,我立刻就搬走。”姚青青这回站起身,走到马老板跟前说。
“要按照原来的面积给你安排房子?哼,你一个人住得过来吗?贪得无厌!贪得无厌!”
姚青青脸上一笑,也冷哼一声,重新坐回母亲身边。
“强盗!”她说。
“青青,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跟马老板说话。”
这声音居然是于树强的。肖龙先前只顾着听马老板说话,没有仔细观察他身边的两个人。
姚青青抬起眼睛,盯住这个凑近她的人。于树强似乎也被这冷傲的气势击退了,缓慢退到一边,看到马老板转身的一刻才摆开笑脸。这种待人的本事对于树强来说是得心应手的。只要他愿意,现在就可以挑起事端。
“房子反正也该换了。”于树强又说。
姚青青不动声色地坐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刀具,握在手中。那三人竟然胆小如鼠,逃窜而去。先前砸门而入的勇气一点不剩。
“好啦,游戏结束了。”母亲突然从地上爬起,姚青青也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二人也不再一瘸一拐,利索地走到有灯光的那间房子。
“别想啦,傻子。”
姚青青是在对他说话吗?从前她就是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话的。
肖龙不由自主地走到门边,竟然直接走到母女二人身边。这种举动简直不像是自己的本意。他心里吓得不行,因为即便成了现在这种身份和处境,他也经不住姚青青的一声呼唤。
姚青青的母亲笑眯眯地装好一袋草烟,然后将烟枪熟练地叼在嘴上。
“都是一家人,不要客气。”她对肖龙说。
肖龙偷偷盯着老人的手腕,刚才那只手还在流血,这会儿却看不见一点受伤的痕迹。难道刚才真的是母女二人的演戏吗?可他亲眼看见刀上的血和手腕的伤口。
“嗨!”姚青青喊醒他。
肖龙转眼看看这个美丽的女人,话停在嘴边。如果趁这个气氛问一些事情再好不过了,可经过先前的奔波,眼睛干涩,感到困顿。
他被扶进旁边的卧室。在迷迷糊糊的观察中,或者是,在潜意识中,他觉得这间屋子就是从前和姚青青的房间——只要他们一道回来,就暂住在这个房间里。
姚青青没有立即离开房间,而是像从前肖龙喝醉酒一样,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坐着,靠在那儿守护着。这种景象很能勾起人的感情,所以肖龙即使在迷糊的状态还轻声喊了一声姚青青的名字。
到半夜,院中刮起一阵强风。肖龙正是被风吹醒的。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是在房间里躺着,而是站在一处孤绝的悬崖口。并且就在他的眼前,悬崖的下方,姚青青像皮带猴一样挂在那棵树上。
“你在做什么!”
肖龙吓得想往前扑,但是太远了。他够不着。
“你有什么事上来好好说。”
他简直是恳求的语气,以为姚青青因为内疚而想不开。直到现在,他才肯定自己对姚青青的感情并非想的那么洒脱,他是不可能断得了这份心思,更不愿眼睁睁望着她跳下去。现在别说姚青青没有怀他的孩子,即使她真的嫁给了于树强,他也不恨她,只要这个女人伸手抓住旁边的石头,攀着它走上来,那么一切都好商量。
然而姚青青没有听他的话。她松开手从树上掉下去了。肖龙心中不是滋味,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不过,姚青青竟神奇地从另一边的坡路上走了上来。
“看来你对我还算是真心的。”她抿嘴笑着。
肖龙头上冒着汗,心中又恨又喜,说不好什么滋味,索性跑过去将她推了一下,又伸手将她抓住。
“疯子啊?”他吼叫。
二人坐下来休息,逐渐平复心情。
“我怎么会在这儿?”肖龙问姚青青。
她没有回答,像是坐够了,起身往家走。他们又回到了那所院子。姚青青的母亲还在堂屋里坐着,她似乎没有一点困意,烟枪还叼在嘴上。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这只哨子,你揣好。”
姚青青从口袋里掏出先前母亲给她的那只口哨。
肖龙接在手中,觉着这玩意儿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但又说不好这个想法。他对老妇人也有相似的亲切感,在他活着的时候,便因为姚青青的缘故跟着喊她“妈妈”,这在老家,还没有过门的妻子的母亲,顶多热情地称之为“伯母”。总之这份心情,实在没办法研究。
老妇人对女儿下的逐客令没有干涉。而从前,她是必然要说两句阻拦的话,让肖龙尽可能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她对肖龙的照顾简直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虽然她没有儿子,也不知道母亲们是怎么跟儿子相处,说什么样的话,用什么样的方式。反正,她怎样对待姚青青,就怎样对待肖龙。
姚青青对肖龙时冷时热。她有的时候像个孩子,说话莫名其妙,并且对母亲的态度也很反常,有时受到母亲的冷落,就会跑到肖龙面前冷言冷语地说:你才是她的儿子……我不是她的女儿……这个老女人!肖龙当然不能跟她计较,作为一个心理成熟的男人,他必定要包容这个小女人的坏脾气。
然而姚青青现在赶他走的样子有点奇怪,像是从此以后再也不与他联系似的,而且对母亲的眼色也很恐惧,之前的任性和叛逆没有了。
肖龙有点担心,但是,他似乎也没有理由留在这儿。难道要让姚青青跟着一个……
“都是一家人了。不用和我们客气。这个哨子你拿好,也许用得上。”老妇人声调温和,但同时也做出了要去房间休息的样子,冲肖龙点点头,然后真的站起身,向旁边的卧室走去。姚青青也跟着进去了。
肖龙从院子里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破玩意儿有啥用?”他一边嘟哝一边向郊区的方向走。这个时辰再去找那位陋巷中的朋友也不合适。快到郊区的路上,旁边的树林中传出响动,肖龙向来好奇心重,自然而然朝那个地方走。在一片杂乱石头的前方,亮着一把手电筒,电量不足了,光线昏黄。那人转过脸来,正好看见站在石头这边的肖龙。
“你来了。”他说。他竟然没有吃惊的神色,仿佛一早就知道肖龙会来。
肖龙听到声音立刻松了口气。这正是那位陋巷中的朋友。他在卖力地挖一个土坑,已经挖好了,里面放着一床裹着什么东西的竹凉席。
“你不用担心,以后谁也不会找到你了。”朋友说完,跳到坑里将席子掀开。
“没有比这儿更安全的。你又何必找那些人呢?他们都是靠不住的。”朋友再次提高声音说。
“田军。”他喊了这位朋友的名字,但说不出感谢的话。
“你不用跟我见外,都是朋友嘛。”田军放下锄头,然后将铲子拿起来,很快将土坑填平,并且在新土上面做了一番功夫,使人不容易发现这儿的迹象。
“我是说,这种事情应该让我的父母来操办。”
“嘿,我难道操办得不如你的意吗?看看那件衣服,还有帽子,还有新买的牛仔裤以及鞋子,那些行头都是我平时舍不得穿的。如今全都埋在地下。我只是希望你哪怕这个样子了,也应该穿得体面点。如果换成别人,甚至包括你的父母,都未必有我这样细心。”
肖龙虽然很想让田军将自己藏起来,可是,他说得有道理,谁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才能赶到这儿。并且现在的面貌也不适宜给人看。就算母亲见了后一面,也要想办法将他埋在这儿的某个地方。她是没有别的法子将他带回老家的。
田军收拾好工具准备回去了。忙了大半夜,身上全是泥土和草渣子。
“你好坐到路边去,我估计你的母亲很快就来了,并且,一定会从那儿经过。”田军扛着装了工具的蛇皮袋子,指着树林外边那条不宽的土路。
“你不用猜测了。我当然知道。”田军看出肖龙的疑惑,平静地说了这句话,扛着东西走了。
这时候月亮出来了,上半夜还是黑沉沉的天空,此刻满空的星子,连云彩都能看清。天气的变化简直和肖龙的心情一样,从来没有这么感觉轻松和悠闲。烦恼解决了,只等着和母亲相见。
期萨老人从路那边走来,嘴里含着一只羊角口哨。它不是世面上随时见到的那种普通的哨子,木制品,一端刻着牛头,发出古怪的无法形容的神秘之音,它的响声带有闪动性,再配以期萨老人经验的吹奏和单手轻轻敲击羊皮口袋的动作,那混沌的神秘,让人干脆什么也辨不清了。肖龙完全能吸纳这种音调,并由此陷入美好的想象,仿佛突然看到了开满鲜花的青草地。
肖龙嘴角带笑,他很感动在这儿听到这种调子。
期萨老人是肖龙老家的一位可敬的长辈。
“您是稀客呀。”如果他能从哨声中清醒,是准备这样说的。可是,期萨老人眼尖手快,急忙伸手制止他。
“让你久等了。”老人说。
肖龙感到十分奇怪,因为他等的是自己的母亲,而不是他。
“哦,我在等我的妈妈,不知您是否在途中见到,或者听说她要到城里来看我?算时辰应该早来了,可我在这儿等了好久……”
期萨老人像是没有听见肖龙说话,不吱声,直接走到肖龙身边,靠着那儿的树桩子蹲下,将口哨又吹响。只有他才会吹奏羊角口哨,这是继承而来,如今又是这样的高龄,就更加受到村民的羡慕和尊敬。只不过,肖龙清楚地知道,这种哨子一般都用在丧葬之中,在他的老家,这美妙音质能给活人享受同样也能给逝者安息。人们往往发现——是的,他们似乎看见——那些逝者的面孔会因为羊角口哨的响起而由先前经历死亡时留在脸上的不安转换成平静。
“我觉得您像是特意来接我的。”肖龙说。
期萨老人还是没有搭腔。
“那么,您是来这里看亲戚的。”
期萨老人点点头,又摇头。
肖龙以为老人耳力有问题,再说了一遍:“您一定是来城里看亲戚。”
老人从羊皮口袋里掏出一块荞饼,自己咬了一口,然后递给肖龙。“我来接你回家。”
肖龙将递来的荞饼挡回去,说:“我吃过了。您一定是搞错了,我在等我的妈妈,她可能已经快要走到这儿。我的朋友叮嘱我等在这条路上。我不清楚他怎么知道的,可是凭着某种直觉,我也觉得妈妈一定会从这条路进城。我现在甚至仿佛听见她的脚步声,过不了半个小时,她就走到这儿来了。”
期萨老人像是“哼”了一声,脸上有不高兴的神色,同时将那块荞饼再递过来,肖龙只好接来吃掉。但气氛一下陷入了僵局。两人谁也不说话。尤其是肖龙,他感到惭愧但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可这毕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者,得罪他总不免心虚。
“你父母嘱托我来接你。我既然答应了,就得办到。”老人像是耗费了所有的耐力在说这句话。
肖龙一听是父母嘱托,不知道怎么回话。
“你父母搬到东面的山顶了,现在正忙着修房子,顾不上你呢。你自己回去肯定是找不着他们的。我敢保证你会在森林中迷路,一辈子都别想走出来。这就是他们派我来的原因。”
“他们为什么要搬到那么奇怪的地方?我们原来的村子就很好嘛。”
期萨老人不说话,但是朝什么地方招了一下手。实际上不是招手,而是抬手在摇一颗铃铛。
“这玩意儿有点眼熟啊。”他想拿来看看,但是老人避开了。
“田军。”老人喊了一声。
肖龙看见田军从路那头急匆匆跑来。真是令人吃惊,他们怎么会认识。
“期萨老爷,您久等了。”田军走近了说。
“你来做什么?”肖龙想不通,干了大半夜活,回去不到一小时,脸上却半分疲惫都没有了。
“我们走吧?”田军绕开肖龙的问题。
“你当然不知道啦,昨天晚上期萨老爷就来跟我说了,今天接我们回去。”
田军又继续说道:
“你父母修了很气派的房子,以后再也不用出来做活啦。来这之前我已经想好了,送你回到那儿才放心。”
肖龙不知道田军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但是,他非常感动。“可是我在等我的妈妈。你也说了,她可能会从这里经过,并且快走到这儿来了。你忙了大半个晚上,该好好休息。你的心意我领了。”
“哎呀,你这么说简直把我当外人。自己人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你妈妈从那边走过来,你从这边走过去,会遇上的。这儿就一条独路,难道还会走岔了?赶紧走吧。”
期萨老人满意地点头。他从羊皮口袋中又掏出一块荞饼,自己吃一口再递给田军。于是这二人都吃了期萨老人的荞饼。
天快亮了。三个人已经走了不短的路程。肖龙和田军一直落在后面,因为期萨老人走得太快。
前方亮着一支火把。
“我们要朝那儿走。”期萨老人说。
“好啊!”田军跳起来回答,他简直兴奋过度。
“不要乱说话!”期萨老人突然很严肃地制止,并同时蹲下,盘腿坐在一堆青草上。他没有要求这二人也蹲下来,但是田军和肖龙都不由自主地靠坐在一起。
羊角口哨又回到了期萨老人的嘴上,在优美的调子响起的时刻,那支原本隔得很远的火把竟然向他们这边移动,想来是举火把的人也受了这美好曲调的吸引。肖龙和田军几乎同时闭上了眼睛,曲子结束时还不肯睁眼,因为他们陷入了另一种引人的声调中,那就是,期萨老人在念一种祝词,并且是专门念给他们两个的——
太阳落山时,肖龙田军睡着了,阳光照不醒他们,鸟儿吵不醒他们;太阳上山时,引路的人来到了,肖龙影子跟他走,田军影子跟他走;月亮出来时,地上庄稼成熟了,穿过稻谷麦子地,穿过包谷荞籽地;月亮下山时,肖龙田军到家了,阿姆送来新衣裳,阿爸送来新鞋袜……
当听到这里的时候,田军忍不住大哭。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期萨老人并未停下,他继续念:
平地平无踪,高山高无影,火把来照亮,荞籽来充饥;山间有青竹,连根拔一枝,肖龙影子跟我走,田军影子跟我走……念到这儿声音小下去,他们听不清了。田军和肖龙想睁开眼睛,但是风呼呼吹着,眼皮没有丝毫想打开的意愿。他们同时感觉到有亮光在眼前晃动。
“你听到了什么?”
期萨老人轻轻晃一下肖龙的肩膀。
“那么,你听到了什么?”
期萨老人不等肖龙回答,又问田军。
他们同时摇头。谁也不敢说听见了父母悲切的哭喊。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们还在城郊,父母也不在身旁。
肖龙和田军睁开双眼,看见一支火把照在近处。旁边站着一位年迈的老婆婆,她双手颤抖,连脖子也控制不住地颤抖,用那双灰白的眼睛望着他们。
“过来。”她招手说。
肖龙坐着不动,田军却顺从地起身走到那边。
“你也来。”她再次跟肖龙说。
田军和肖龙并排站在她面前,各自接了一条递过来的湿答答的毛巾。等他们按照老婆婆的意思擦干净脸,还没有回过神来,头上就被簌簌地撒了几把荞籽。就在这一瞬间,他们感觉心情舒畅,仿佛立身于满是荞籽香气的土地上。肖龙隐约听到母亲在呼唤他的名字。田军也听到了同样来自母亲的声音。二人脸色平静带着笑意。
期萨老人再往他们头上撒了一把荞籽。两人便从好心境中脱离出来。老婆婆已经举着火把走了。
“她是谁?为什么要监督我们洗脸?我感觉那毛巾的味道真不怎么好。”肖龙伸手摸一下脸,凑近鼻子闻闻。
“路上有路上的规矩。不用大惊小怪。”期萨老人说。
“你会见识到更奇怪的事,哈哈,等着慢慢享受吧。”田军简直像变了一个人,话多,并且对路上的事情充满期待。他是双脚跳起来说的。
前方大概有一汪水塘,肖龙听见两声羊叫。他走过去恰好遇上其中的一只,灰白色,像是受了伤,耳朵上沾着几滴血。“真可笑,我走到这儿来干什么。”肖龙随手抓起一根草朝那只灰白色的绵羊丢去:“回去吧,小畜生。”
“它是你的啦。你和田军一人一只。这是刚才那位老婆婆留给你们两个的。”期萨老人说。
“开玩笑吧?她送两只绵羊给我们干啥?”肖龙很惊讶。
“管这些做什么,送你就收下。说不定是你祖上给你的财产呢!”田军开着玩笑。他倒是想得开,对任何奇怪事情的发生都能接受。
“这太奇怪了。我可不想领它上路。这算什么事呀!你们看看,它的头上有明显的伤痕,另外,背似乎也有毛病。”肖龙一边说一边低头观察。
但是,期萨老人的意思不可违背,所以这两只绵羊顺利留在了肖龙和田军的身边。它们像是商量好的一样,始终跟在二人身后,像两个影子。
也就是因为这两只绵羊跟在身后,肖龙会时不时扭头观察后方,当然,他回头的目的是希望它们自己走丢,这样不至于在白天惹来外人的笑话——如果还能遇到什么人的话。可是这儿似乎什么人也遇不上。“简直是绝路!”他很不高兴地想。
田军和先前一样,神色轻松,而且看样子已经和那只绵羊建立了不浅的情谊。不知道他从哪里捡到一个大竹筐,绵羊走累的时候就让它蹲进筐子,背着走,肖龙在后面忍不住大笑。
“我劝你还是放它下来,不然会被压扁的,会散架的,你这个小矮子。”
“你看不起我!”田军虽然呼哧呼哧喘气,但故意在原地转个圈,表示自己力大无穷。
期萨老人手里怎么冒出两根竹子,肖龙一点都不清楚。竹子已经编成四方形小盒子,一手托一个。他好像还在寻找什么东西。
“我们要抓紧时间找到一个山洞。”期萨老人终于开口了。
“您严肃起来像个山神。”又是田军轻快地接了话头。但是期萨老人对这类笑话不感兴趣。
这种地方像是有山洞的吗?连山也没有的地方哪里来的山洞。肖龙心里嘀咕。可是,眼前不是什么郊区,而是连绵起伏的小丘陵。只不过眼下他们还处于平坦地段,很快就会走进丘陵中的一条狭路上去。
“这是什么地方?”肖龙问。
“必经之路。”期萨老人看他听不明白,又说,“跟我走就对了,别的事不要你操心。”
肖龙想再说点什么,又实在开不了口。期萨老人的神色始终那么严肃,仿佛处于什么庄严的仪式中。
“我们将要翻过九座这样的山包……天哪!我的亲兄弟,你好喂它几颗荞籽,不然要饿死了。”田军走过去摸了摸羊头,万分同情的样子。
“哪里有什么荞籽,瞎说。”
嘴上这样回答的肖龙,手却掏向自己的衣兜。当他触到那些颗粒物的时候,暗自吃了一惊,想不起这些荞籽怎么会在口袋里。绵羊似乎闻到了这种香气,靠到肖龙的脚边。
期萨老人已经走到满是蕨科植物的小路上,作为引路人,他相当负责地又吹响了口哨。大概是担心两个年轻人走在冷清的路上会感到孤独。尤其这个时候,天空只是一味地泛白。
可是肖龙对于再次响起的哨声已经找不到先前那种美好的感觉了。他的心情低落,加上这只莫名其妙属于他的绵羊总是在裤脚周围磨蹭,更加提不起精神。“真是要命了。”他想。
“去。”期萨老人走过来,分别向两只羊的脑袋轻微拍了拍。绵羊便围着肖龙和田军各自转了九圈。
“它疯了!”肖龙说。
“不!”田军兴奋地说。
然后,两只绵羊温顺地分别卧在他二人脚下。肖龙蹲下去,用手摸摸羊的脑袋。
期萨老人笑呵呵地摸着胡子,他对肖龙的表现很满意。“这才是你该做的。好好看住你的绵羊,它是通人性的,将来你就知道有它的好处了。”
肖龙不作声。不过,经过这段路程,他已接受了这只绵羊,就像生前接受那些为他安排的好的不好的事。尤其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姚青青,那个曾经提出要和他到乡下放羊的女人。她是那么喜欢羊,曾经也那么喜欢他。因此,当这只绵羊转几个圈累得趴在地上时,肖龙赶紧将它放到筐子里背起来。
翻过第八座山包,在第九座山的半腰上出现一个山洞。旁边一条溪水从山洞淌下来,响声极大。期萨老人以飞快的速度向那儿跑去。田军也跟着跑。肖龙由于背着绵羊的缘故,步子过于沉重。
期萨老人把两只竹盒子摆在朝北的洞子边,并在它的周围撒下几颗荞籽。肖龙知道,这是老家举行丧葬时的一个环节:把人的灵魂安放在竹盒子里,等到一定的时候再将它送到该去的地方。
接下来,期萨老人用随身携带的碗,从外边取了溪水,用一把松针叶,朝田军和肖龙的脸上洒几滴,清凉的气味便瞬间包围了他们。跟着而来的是嗡嗡的祷词,肖龙和田军都听辨不出声音发自何处,可又不自主地愿意沉醉其中。这和羊角口哨一样有着强大的魔力。他们跟着念:
……山中好时日,荞籽会开花,游子跟我回。
说完这些祷词,二人睁开眼睛。期萨老人又从外面端了一碗水,洒在竹盒子的周围,像是给刚才撒下的荞籽浇灌。洞口的边缘,长着和荞麦一样的嫩苗。
“我感觉你以前就走过这条路啊?”肖龙问田军。但是他也只是随便问问,因为田军的老家和他不是一个方向,甚至可以说一个南方,一个北方,相距很远。
“不,我次走。”田军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像在说谎。
“你家在北边,跟我不同路。”肖龙说。
“只要是你回家的路,就是我回家的路。”田军回答得莫名其妙,肖龙听不懂但懒得问。
从山洞出来,天已放亮,阳光落在肖龙和田军的脸上,二人同时感到眩晕。期萨老人递过来两片宽大的树叶,让他们举起来挡住脑门。
肖龙一门心思想着姚青青,事实上,他很想折回去将姚青青带在身边。但是,怎么可能。
当然了,他也十分牵挂自己的母亲。走了这么久的路,天都亮了,还不见母亲前来的踪影。难道还有别的路,是田军记错了吗?
就在他心里乱想的时候,母亲突然出现在前方。她早一眼看到了肖龙,小跑过来。
“妈,您辛苦……”肖龙奔上几步,两脚前倾,想跪下去和母亲说话。他心中翻江倒海,感到愧疚。然而母亲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悲痛。
“哎,儿子啊,你可真让我伤心。”她向前扶起肖龙,不让他真的跪下去,然后才噙着泪水说:“田军已经跟我说了,你的事情他都处理好,不用我来操心。”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啊?你们互相也不认识。”肖龙想知道母亲是怎么获取这些消息的。并且,将他埋葬的事情才刚刚过去,田军把工具放回家之后立马就赶到这儿来了,不应该有时间做别的事。
“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已经知道啦。你现在跟期萨老爷走是对的,我虽然来接你,但中途还有些事情要做,你父亲脱不开身,他伤心过度,走不了这么远的路。我不能一直陪你回到家中。你要好好跟着田军和期萨老爷,千万别走散了。”
母亲的话让肖龙心头凉飕飕的,难道途中要办的事情比自己的儿子还重要吗?即便他不是经常回家,与父母相伴少,感情不那么深厚,可再怎么说,这骨肉之情是不可改变的。就在先前,他还感到十分愧疚,想起往后再也不能尽孝,让他们早早失去儿子,那羞愧的感觉便即刻侵袭。然而眼下母亲的表现让他疑惑,因为她眼中除了刚刚见面时闪过一点泪花,现在几乎看不到伤心的神色了。不仅如此,她仿佛终于有机会为自己办一点事情,或者干脆说,她终于能为自己活一回了,很久以前,她的确忙于家庭琐碎的事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出过远门,肖龙对母亲的过去也几乎不知道。因此,她悲伤的表象下无意间仿佛流露出了一点欣慰。肖龙宁愿自己是看错了。
“妈,您不要生我的气。”他以为是自己任性的结果使母亲故意说这些狠心的话,故意不陪他回去。他低头想了一想,也许母亲不是因为不伤心,而是太伤心,准备脱逃在半途做出绝望的事。说不定她的眼泪早就在来的路上流干了,一个女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怎么能不痛心呢?
“您千万不要太伤心……”他想劝母亲,可是底气不足。
“儿子,我确实途中有事要做。你放心,我没有生你的气,况且往后的路,你想想啊,我们谁都陪不了你。就当早点适应这种日子,对你有好处。”她过来用手扫一扫肖龙衣服上的灰尘。
肖龙觉得自己的母亲总有点不对劲,因为她从前是那么温和,对他充满疼爱,平时如果自己的儿子即便生一场小病,她也会抹几次眼泪。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倒不伤心了。看这表现,真令人不敢相信她失去了儿子,反倒会使人以为她脱去了大的麻烦和负担,她的神色免不掉显出轻松和克制的喜悦,仿佛过一会儿将有什么欢乐的聚会要参加。乡下时常搞一些聚会,一起喝酒,唱歌,聊庄稼或者谁的新闻。反正她现在的状态就是预备去参加那些聚会的状态。肖龙熟悉母亲聚会之前的神情,只不过现在她没有哼一支曲子。她克制着。然而这种喜悦越来越明显了,收不住了。他感到十分难过。可事实如此,她甚至还不如姚青青的母亲那么伤心。姚青青的母亲昨天晚上看到肖龙之后,还偷偷掉了眼泪,并且在她的眼中,肖龙突然看过去的时候,正好撞着那股悲伤,应该是眼下亲生母亲才会有的悲伤。
但他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猜测。
“走。我们走吧。路远得很呢!”母亲说。
四个人外加两只绵羊,走在了平坦的路上。翻过刚才那九座山之后,前方是一片平原,走起来似乎一点也不要力气,但可怕的是,前方没有显眼的标识,看不到尽头,两边的树木又差不多,让人摸不清自己走了多远的路,或者只是原地兜圈子。肖龙越走越烦躁,只有田军还和先前一样坦然。
“你怎么跟个死人似的!走不烦吗?”肖龙拿他出气。
田军嘿嘿笑两声,不回答。
两只绵羊跟到了期萨老人的脚前,它们现在因为路上吃不完的青草而精神很好。属于肖龙的那一只,先前的伤似乎都好了,毛色在阳光照射下油亮油亮的。
“牲畜就是比人恢复得快。”肖龙指着他的羊说。
“那当然啦。说不定它们还会突然间变成小羊呢!”田军不像是开玩笑,说得一本正经。然而那兴奋的样子未免过头了。肖龙嫌弃地瞪他一眼。
终于,在远处的地方出现一个檐角。
“那儿有人住!”肖龙激动地说。他向前奔跑,属于他的羊也跟着跑。四个人全都跑起来了。
“早就应该这样啦!我们有什么看不开呢!”
“期萨老爷,您在说什么啊?”肖龙大声地问。
“啊!我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知道放开步子啦。从跟我走出来到现在,你还是次用这种速度赶路。这是对的。你做得非常好,一定要保持这样的速度。”
“期萨老爷,我听不懂您的话!”肖龙又是扯着嗓子喊。奔跑将他的情绪带起来,非常开心,为什么要开心说不清楚,反正他觉得心里很舒畅,仿佛前方有什么好的东西等着他,也或者是,前面那所房子属于他,所以他是四个人中跑得快的。而先前他根本不可能超过期萨老人,眼下他简直是领路人。
他的母亲已经掉队了。扭头的时候,望见她的步子越来越小。
“我跟不上啦……”她在那儿声嘶力竭,这句话还是停下来喘口气才吼出来的。
“您找地方休息去吧!反正是同一条路,早一步晚一步都可以。”期萨老人说。
“对呀,您找地方休息去!”田军也这样说。
肖龙想收住脚步等一等母亲。可是他跑得太快,何况风太大,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狂风,几乎是吹着他跑。
“我站不住脚啊!妈妈!我被风吹着跑!”他用无奈的语气喊。
母亲彻底坐在地上了。她可能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或者向他们挥了挥手,也有可能她什么都没干,只是坐下来喘口气,然而,没有人停得下脚步,自然就没人知道她的心情和举动。
三个在风里奔跑的人之后为了不被吹散,手牵着手。期萨老人甚至吹起了口哨。肖龙和田军哼出一支连自己都不清楚怎么会哼唱的曲子。
“我们像是在反抗老天爷!”田军大笑两声说。不过,他的笑声根本没机会传出来,被大风吹得堵在喉咙里了。他只是干巴巴地咳嗽两声。这句本来要有气势的话,没能吐得出来。
“要脚踏实地,步子不要飘,不然你会摔倒的。”期萨老人提醒他们。
“我站不住脚。”肖龙越来越觉得大风要将自己抬起来了。他本来还想照顾一下母亲,此刻完全自身难保,当他回头看身后,那儿已没有母亲的影子,便发泄似的随口吼了一声。还好,期萨老人拽住了他的胳膊,另一边的胳膊在田军的手里。有了这两股力量,他才勉强能感觉到地上的草从脚踝刷过去。
可是他怎么也不能把母亲丢在半道上。作为一个儿子,这是大逆不道的。
“我要回去!”他想甩开期萨老人和田军的手。
可是两边的力量来得更大,他被直接架着走。那二人也因为风大的缘故,任何声音都发不出。并且他们也都闭着眼睛,怕风吹坏了眼睛。所以肖龙做着什么,说了什么,估计他们都听不着看不见。
肖龙的耳朵里充满了风声,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了。“妈妈。”他小声地喊一句。
“快闭上你的眼睛。不然要瞎掉。”期萨老人说。
“我想回去看我妈妈,她肯定还等在那儿。”肖龙以祈求的声调说。
“傻瓜,你妈早就说啦,她会在半道上离开。”田军抢着回答。
这些话虽然提醒了肖龙,但是,他坚定那不是母亲的意思。是风太大。是意外。
风慢慢小下去,仿佛它先前的到来只是为了让肖龙母子分离。
先前所见的檐角已经完全可以看到整座房子的架构。再往前几步便到了门口。它高得有点吓人,站在底下几乎看不到顶。
房内场地很宽,地面铺满了竹席,放着旧衣物和花盆。肖龙提起席子的一角,看到地上的青苔。也就是说,这些东西是刚刚铺在这儿的。
期萨老人自己找了一处空当的席面坐上去。田军也毫不客气,往一只空着的花盆上一坐,悠闲地拍拍腿上的灰土。
房顶有几个小孔,阳光从那儿漏下来,正好有一束落在肖龙的脚背上。他往后缩一缩脚说,“这里没有人住吗?”他是自己跟自己说话,然后直接走到房子的另一端去查看情况。
这儿的确不像是有人住。四处找了个遍,也看不见人影。墙角和柱子上结满了蜘蛛网。吸引人的无非就是窗外那一块红薯地。按理说这个时节红薯已经收完了,可是地里竟然还是绿葱葱的,其中的野花也高高地开在绿藤的上空,让肖龙无法确信自己是处于寒冷的冬季。他有意地哈一口气,盯着从嘴里喷出的雾。
田军不知什么时候跑进地里,刨出一个半大的红薯从窗口递给肖龙。
“吃呀,你难道不饿吗?”
肖龙确实不饿。何况他从来没有生吃红薯的习惯。
期萨老人出现在地里,倒是让他们谁也想不通。更让人想不通的是,这个老人此刻正在干一件没有道理的事。他在疯狂地拔掉那些红薯藤子,然后用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锄头胡乱地挖,恨不得将所有的红薯都翻出地面或者直接挖碎在土里。反正,翻出地面的红薯大多是半截的,露着白色的肉。红薯藤子乱糟糟地纠缠着铺在地面,有时甚至绊倒了期萨老人。所以,一刻钟之后,期萨老人已经像个泥人了。他又累又躁。
肖龙和田军原先还很吃惊,看到他那副模样竟然忍不住哈哈大笑。
“谁惹他了?”肖龙说。
“都是没有人要的东西,留着干嘛?”田军突然一脸严肃,而且莫名其妙的回答也让肖龙听不懂。
实际上,田军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回答。他原本想说的是:不知道期萨老人为什么要这么干。
两人这样一番对答之后谁也没心思笑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地里那个疯狂的人,他以极快的速度摧毁着地面的庄稼,似乎还想把土地也摧毁了。不过,即便他是期萨老人——一个身份尊贵的老者,也别想真正地摧毁什么。“他能摧毁的是什么呢?在摧毁什么呢?”肖龙这样想了想,觉得有点悲伤。
两人同时转身回到铺了席子的空地上。刚一走出拐角,望见期萨老人盘腿蹲在竹席上,衣服很干净,脚底却还沾着泥巴。
“过来坐好。”他说。
肖龙觉着,老人的声音中有悲伤的气味。所以他的脚步放得很快但很轻。
“您为何要拔掉那些红薯?说不定这房子的主人很快就来了。他不会轻易放我们走。”田军沉不住气了。
“放心吧,他回不来的。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
“哎,我感觉那片红薯是您的。”肖龙接了期萨老人的话。
“那怎么可能是我的。那是你的。”期萨老人的声音像喝醉了一样。
“现在你们好爬到房顶上,我们在这儿要呆上整整一天。不要问原因,我没有那么多话来回答。在这段时间内你俩哪儿都去不了。如果你们想尽快回到家的话,好按照我说的做。”
期萨老人的命令谁也不敢违背。
两人不知怎么用的力气,反正转眼的工夫,他们已经蹲在房顶了。
“真是见鬼了。”田军说。
“你一直就见着鬼。”肖龙说。
“有病!让我坐在房顶上干什么!越来越搞不懂这个老头儿的想法。”田军往底下瞅了一眼。
“也许我们在那儿打扰他的清静。就是这个原因。”
期萨老人蹲在席子上,现在他蹲在那儿的位置又低又远,像一只无处可去的鸟。
“他能带我们去哪儿?”田军的怀疑直接说了出来。
肖龙听完眼睛直冲冲地望着他。
“难道你真的指望他带你回去吗?来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这个老家伙,他很可能将你抛在途中,事实上你也看到啦,哎,神仙也有打瞌睡的事,瞧他先前那失控的样子!单凭这一点,你不怀疑吗?他是随心所欲的,像老天爷那样随心所欲。不过你放心啦,我会带你回去。有时候,你相信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不如相信一个交情不深的朋友。难道你在城里没有这样的体会吗?”
“他的哨子吹得很好。”
“哼,我也可以。不信你把哨子给我。”田军把手伸到肖龙眼前。
“见鬼的。”肖龙在心底叫了一声苦。他怎么知道自己衣兜里揣着一只口哨?接下来,在自己也搞不清什么原因的状态下,简直是用毕恭毕敬的姿态将哨子递到田军手中。他可从没有这样对待任何人。然而,田军的确对自己深有照顾,简直和亲兄弟一样。但不管怎么说,田军的转变也实在让人摸不清门路。他明明是和期萨老人走得很近,几乎让旁观者以为他们是亲戚呢。现在这样的说法算不算挑拨?
“你在猜疑我。”田军说。
肖龙不知道怎么又被看穿了,一脸的尴尬,倒是没有低声下气解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你好选择相信我。你不信?哼,等一下,他会让我们从这儿跳下去。你跳吗?”
肖龙坚决地摇头。
“那就好。我现在准备睡一小觉,趁他也在底下打瞌睡。然后,我们再想办法,总不至于让人牵着走吧!”他说完顺手又将哨子递了回来。
肖龙一个人蹲在一边,吹着风。他不太明白同伴的话,为何这个人突然有了猜疑——他不是一路上很开心吗?——眼下看上去跟失去自由的人一样,非得摆脱某种掌控。他低头看了看,期萨老人没有打瞌睡,而是在原地转圈子,两只羊也在转圈子。期萨老人蹲下的时候,两只羊也温顺地放低前蹄,半跪在地上。
“你还有什么事要问?”
期萨老人的声音传到肖龙耳朵里。他“啊”了一声,不确定这个问话是给自己还是给别的人。
“我在问你话,张望什么!”
期萨老人的语气很严厉,眼睛也抬起来望着头顶,也就是肖龙和田军所处的房梁上方。这儿有一个小的刻意留出来的洞口恰好够期萨老人的目光穿过。他确定老人是在和自己说话,便清了清嗓子回答:“我听见您的话了。我没有什么要问。”
“你走了那么远的路,眼睁睁看我摧毁了你的土地,会没有什么话说?”
“没有。”
肖龙坚定地点点头。老人此刻状态十分挫败,语气从未有过的低三下四,仿佛干了一件吃力而又白费心思的事。照这种情况,田军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他可能真的随时会悄悄走掉,去哪儿透透气,或者干脆也像母亲那样,称途中有重要的事情。所以才会故意问那样一句奇怪的话,只要肖龙说话过火一点,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离开,将他甩在这条走不到头的路上。然而,何必找这些借口?他并不认识刚才那片土地。假如土地真是自己的,那么这所房子应该也是。他自嘲地“哼”了一声,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一点熟悉的景象,和眼前所见的事物有些相同,并因此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根据。而期萨老人始终笑眯眯地看着。他感觉自己和地上的小虫子一样,有被一眼看穿的可怜和无知。
“我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如果有,为什么要去流浪?”他这样思考了一下。打探四周。这儿的风景真好。离开这里去外边受苦,不像是理智的人干得出来的。
“既然你没有话说,就从那儿跳下来吧!”
想不到期萨老人真的说了这句荒谬的话。田军的预料太准了。
肖龙往后缩了缩手,下意识抓住一把干草。
“不用怕,这儿跳下去一点都不高。”田军醒得相当及时,像是早已等着这个命令。低头看了看期萨老人,用温和得像对待亲爷爷的口气说:“您老人家往后退一点儿,我怕砸到您。”
老人往后退一步。
就在肖龙还处于混沌状态,田军已把自己狠狠地砸到底下去了。他决绝的表现让老人十分满意。
“送死的。”肖龙在房顶往下喊,感到恐惧和悲伤。就在悲伤和恐惧的瞬间,他头脑发热似的,也顺着田军往下跳的位置走。
“跳。跳啊!”
“你做得对!”
底下传来田军和期萨老人的声音,他们眼巴巴地抬头望着,像两只蛤蟆也像两个骗子——肖龙发现他们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半跪着。期萨老人原本用来超度灵魂的口哨此刻只是吹着短促而游戏般普通的响音,另一人则十分配合地比画着,希望房顶上的人按照这个手势快速地别浪费心情抓紧时间跳下来。反正,他们毫不隐藏地在祈求一场悲剧的发生。
肖龙往下坠落,在挨着地面的那一段距离瞟着了两人脸上诡异的狂喜。尤其是期萨老人,他向来以慈悲之心得到村民的敬爱,可眼下他脸上的狂喜之色竟有着几分魔鬼般的邪气。难道这人本身的面目就是如此,只是善于隐藏,人们才看不出这可怕的一面?肖龙感觉自己全身抽动,像是被人从上面推下来,并在推的过程中打了他一拳,腰上鼓着一个难以相信的包,摸着像一个大号的血泡。
这怎么可能呢——他刚刚一个人站在房顶上,跳不跳完全是自己掌控。然而他就是鬼使神差地跳下来了。他这种样子不应该还有疼痛。但是谁知道呀,他次死,从前也没有死过,没有验证这种伤痛是哪一边带来的。带着这股巨大的隐痛,他脸色难看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到席子中央,望着期萨老人和田军看完热闹后逐渐冷却的狂喜之后冷冰冰的脸。
“你现在应该有话说了。”老人很有把握地蹲下来,等着肖龙的话。
然而连肖龙自己都不知为何会突然走到田军的身边,拿起一块砖头朝对方头上猛地敲去。田军“啊”了一声,嘴里叫道:“你有病啊?自找麻烦!”然后,更加莫名的事情又发生了,对着这位一直怀有感激之心的同伴的脸,肖龙狠狠吐了一口口水。这种只有女人才干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让人不可思议。他控制不了的笑声从嘴里跑出来,绕着期萨老人走一圈之后,像得了软骨病似的,倒在地上两眼发黑。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生病了。只有在这种怪病下才可能导致神经错乱,认不清人。不过,他却明显地感觉到田军走近身边,脸上摆着十分奇怪的神色。他大概被砖头砸晕了。肖龙很抱歉地猜想。田军走到他面前说:“我对不起你,哎,我的亲兄弟!……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老于的手段,他拿走了你所有的钱——你的命啊!可是你们那么好,好得像亲兄弟。昨天晚上姚青青跳崖了,这倒好,路上有伴了。现在我只好一个人来送你,因为那帮人都忙着喝酒呢!期萨老爷是靠不住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世上没有的好人。”
世上没有的好人——肖龙回想这句话。至于姚青青,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听了这个消息这么平静,仿佛他不是现在才知道这个事情,而是昨天晚上就知道并且看见,还顺便在当时已经伤心完了。但话说回来,田军挨了一砖头,很可能在说胡话。
“你总算醒了!”
肖龙从地上爬起,望见田军头上没有伤痕,仅有几分焦急的眼神快速地照过来又很快收走。
“我们要赶路啦。”田军说着跑去牵那只属于自己的羊。
另一只羊等在门口,回头望着主人,它看上去越来越年轻的样子,简直有领头羊的风范。而肖龙,走不动路,记性也差,到目前还不很确定刚才是睡着了做梦还是真的发生了怪异的事。
他们从屋子里出来已是下午。踏出门槛的时候,肖龙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上留着一条血迹。到半路,受伤的地方肿胀,像生了一颗大的瘤子。“我要放慢脚程。”他说。
傍晚就要来临,前边出现一条河,开着桃花的树站满了眼睛所能见到的河的两边。
“期萨老爷,您也觉察到奇怪了吧?大冬天的,桃花开得这么旺。”肖龙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欢喜。他可一点也不觉着奇怪。
“瞎说八道……”田军伸脖子四处瞅,哪有什么桃花。
“太阳落得飞快,趁还有一点亮光,我们抓紧时间过那根独木桥。”期萨老人没有回应肖龙的话,他只关心眼前的困境。带着两个人和两只羊,队伍不大也不小。
“您的话就是命令吗!”肖龙跳起来说。
期萨老人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事实上肖龙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么说。他只感到胸中冒着一团火,并且火气像是克制很久,猛然蹿出来。
“您自己就像一尊泥菩萨!您是要逃跑的!像我的母亲一样,哈哈,都不是可靠的人!”他继续说。
“你终于有话说了。”期萨老人吃惊片刻,很快又恢复平静。像所有见过世面的老人那样,他淡定地笑笑,仿佛早有预料和准备,等待这场牢骚。他干脆自己坐到一棵桃树底下,看戏似的眯起双眼。
“您到底要把我带去哪儿?这不像是回家的路。”肖龙鼓足勇气,说了这句肚子里翻腾好几个时辰的话。
“我们要相信期萨老爷。不要多问。”田军急忙上前轻声提醒。他感觉到了气氛不对。
“这个胆小的、两面三刀的人!”肖龙心想。他鄙夷地斜了田军一眼,暗自猜测这个平白无故跟着他们、也没有多少交情的人,凭什么对他这么好,要一路护送他回家呢?如果他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的话。
田军的行为的确让人生疑。在肖龙面前,他表现出勇士般的智慧,游说中途逃走,摆脱期萨老人的控制。他总是反复强调:天是会塌的。自从说破了这件事以后,他就神秘兮兮,一旦有机会和肖龙并肩走,立刻就凑到他的耳边说:“看清楚了吗?他除了故弄玄虚用大半辈子的力气吹那只破口哨,还有什么用处啊!你为什么跟在他的背后,从来不怀疑,从来不思考,也从来不提意见呢?走了这么远的路,始终无话可说,乖得像个孙子。这和你从前大不一样。那时候你多么自由,有脾气,有主见,有正义,当然也有邪气。总之,比现在强。你自从跟他走上这条路,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样子。难道你真以为自己死了吗?难道你真的相信自己死了吗?”说到这儿,田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使劲但有所顾虑地往地上跺一跺脚,又说:“真是个没有思考能力的人!”
肖龙听得目瞪口呆。感觉这些话不像是出自田军之口。当他准备要回答什么,田军又缩回身子,重新摆起那张平静又神秘莫测的脸,贴心地走到期萨老人身边,将那只意外掉在地上的羊角口哨捡起来擦干净,再恭敬地跑到老人面前交还。
“没立场的!马屁精!”肖龙心里骂道。他决定任何情况下再也不轻信这棵墙头草的话。天知道他是不是受了谁的指使,故意打探他的心思。说实在的,他也真想摆脱这种三个人无聊的旅程。期萨老人初给他的那种敬佩的好感已经减弱,大概因为摧毁了属于他的庄稼? 假如那些庄稼真是自己的。让他怀疑的是母亲掉队,期萨老人和田军并没有放慢脚步,跟他一起对抗那场狂风去解救可怜的母亲,而是趁着风色将他架着狂跑,让他和母亲的距离越拉越长。出自什么原因使他们这样做,就不得而知了。当然了,也许不用什么原因。
天黑尽了,所有的桃树都看不清了。肖龙心里充满了悲哀的情绪。身子下方是河水的响声,他已经抱在这根独木桥上,在期萨老人的指挥下,一点一点往前挪。
“你一定要相信我,不然掉下去就死无葬身之地啦!”期萨老人在后面重复着说。
“如果你想好了从这儿跳下去,有可能是另一条不同的路啊。难道我们不能喊一二三,然后一起跳下去吗?下面不一定是吞人的河水,说不定是宽敞的大道。”田军说。他就在前面,并且是退着爬,声音响在肖龙耳边。
期萨老人原先还在河的这头说话,再一听,却在河那边。
“您是飞过来的吧!”肖龙过了桥,走到老人身边。
这时,河岸边亮着一支火把,和上次见过的一样,逐步靠近他们,走到跟前才看清和上次的不同之处。这是一位年轻俊俏的妇人,穿着桃红色的衣裙,领口和袖口都缀着几片桃花。
田军和肖龙眼睛亮晶晶,顿时觉得,再没有比这个晚上更好的心情了。风微微吹起来,河水响着,打火把的人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你为什么没有想姚青青了?”田军眼睛望着那妇人,问肖龙。
“姚青青是谁?为什么要想她。”肖龙心虚地避开妇人的眼睛,回答田军的话。他是咬着牙回答的。
“过来。”那妇人招一下手。
田军快速地跑过去了。
“你也来。”
肖龙这才得意地往前跨一大步。
女人从身后端出一个脸盆,捞起毛巾拧干了递给他们。“洗脸吧。”她说。
二人互相看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遭遇已经是第二次。头上被撒了一把荞籽,田军颤抖几下,肖龙也感到十分冷。
这时候他总算想起了姚青青。想起姚青青的时候,他的眼睛直溜溜地不能控制地望着面前的妇人,越看越觉得眼熟……天哪,不是眼熟啊,这根本就是姚青青!并且他突然想起,上次让他们洗脸的老妇人,那面容和这张年轻的脸孔极其相似,难道那是姚青青的母亲?肖龙越想越肯定正是她母女二人。这么看来,姚青青对自己是有感情的。她们故意来这条路上送他。肖龙心里一热,望着妇人的眼睛突然滚出两滴泪水。
“青青。”他喊了一声,想走去牵她的手。
“你认错人了。”她冷冰冰地往后退,和上次那位老妇一样,让他们洗完脸,撒一把荞籽迅速就离开了。
“她是谁?”肖龙很不甘心,转身问期萨老人。
“过路的。”期萨老人回答。他刚刚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下。
“不,她是姚青青。”肖龙声音很小。他靠在一块凹进去的石头上。田军也坐在旁边,咬着一根草。
期萨老人到河边打了一碗水。接着,跟上回一样,用树叶蘸水朝肖龙他们的头上洒,然后也掏出一把荞籽,一半丢出去,一半埋起来。他又开始吹口哨了。这次的音调轻快悦耳,之后的祷词却让人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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