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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小说中国近现代小说火星一号

火星一号

作者:朱个 著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08月 

ISBN: 9787544773102
年中特卖用“SALE15”折扣卷全场书籍85折!可与三本88折,六本78折的优惠叠加计算!全球包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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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 中国近现代小说 SKU:5d8412055f98491045405817 库存: 有现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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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纯质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4773102

编辑推荐
“窈窕文丛”精选了孙频、周李立、阿微木依萝、朱个、祁媛、池上、余静如、庞羽等中国八位当代青年女作家的*小说创作,丛书八本均为中短篇小说结集,她们以女性作家独有的细腻和敏锐,在极小的切口处找寻与现实交锋的话语空间,感知和记录着当下这个快速变动的时代。其中有爱情故事,也有对底层人物粗砺、绝望人生和命运的关注,她们的这组文学作品,构成了当代社会风貌和年轻一代生活的缩影。



* 八零九零后一批青年作家群体愈发受到关注,他们已成长为日益醒目的文坛新力量。“窈窕文丛”精选八位风格鲜明、颇具潜力的年轻女作家集中亮相:孙频、周李立、朱个、阿微木依萝、池上、庞羽、余静如、祁媛。

* 她们的写作多从自我经验出发,从生活细节出发,源自天性和本真的思考,呈现出新一代独特的小说美学与思维方式。 


 

内容简介

中学老师左辉,只要准时出门,每天都能在同一个路口遇到红灯,在同一个时刻看见同一辆运钞车,重复的生活让他意志消沉,直到一场“火星移民”的骗局,重新燃起他生活的激情,让他一再出格,公然在例会中途退场,给初恋的早已嫁作他人妇的女孩写信,甚至写了一篇关于火星的抒情文字……青年作家朱个致力于在渺小的个人之间寻找他们彼此之间、他们和世界之间、他们和宇宙之间暗影重重的关系,短篇小说集《火星一号》堪称一部精彩的当代小城故事集。

作者简介

朱个,1980年生,浙江杭州人。作品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钟山》《作家》等刊物,小说集《南方公园》入选2013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目  录

1     火星一号

29    屋顶上的男人

51       摩天轮

75       死者

91       不倒翁

121      暗物质

149      变态反应

171      羊肉

207      龙凤呈祥

233      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前  言

窈窕文丛:爱情一息尚存

贾梦玮

 

  “窈窕文丛”,顾名思义,作者都是女性,是女作家,而且这次基本都是八○后九○后的青年女作家。关于女作家,关于女性书写,有“女权主义”的说辞,也有女性文学为文学提供了细腻与抒情风格的说法。这两点都有它的理由,但也都可以不管。或者说,“窈窕文丛”的年轻女作家们所提供的,远远不止这些。

  我相信,女性所体验的世界一定不同于男性所体验的世界,这是由男女不同的身心所决定的。因此,女性作者一定会为文学共同体提供新的东西。“窈窕文丛”不仅是女性文学,而且要为文学提供新质。就拿经典的女性文学形象来说,目前我所知道的大多为男性作家所创造;但我更愿意信任女作家们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因为,那不是“他者”,而是她们“自己”。“窈窕文丛”为文学世界提供的女性文学形象,如纪米萍、夏肖丹、丁霞、刘晋芳、商小燕、娜娜、云惠、阮依琴、唐小糖、芸溪、静川、梅林、汪薇……还有好多个“我”与“她”,那些鲜活的女性形象,只有她们才能创造,“她们”身心的千疮百孔,只有她们才能感同身受。阅读“窈窕文丛”,我一次又一次被震撼,我对于“她”的阅读体验,不是同情、怜惜、悲悯等词汇所能概括的。常常,我觉得我就是“她”,就是“她们”,我居然也可以感同身受。这是文学的魅力,也是文学的命运。

  让我这个男性读者觉得遗憾和汗颜的是,“窈窕文丛”中所塑造的男性形象,或萎缩,或无能,或逃避,或不忠,或模糊不清、不负责任,或外强中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伊甸园至少有一半有坍塌的危险。女人都那样了,男人就没有责任?还有幸福可言?男人都这样了,女人的幸福又从哪儿来?男人的命运和女人的命运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异性环境颓败了,无论男女,他们和她们情将何堪?免不了的,每个人的心上都会有一道或一道道伤口。我们都是伤心之人。文学,某种程度上就是疗伤的艺术。

  但是,“窈窕文丛”中所有的故事也都在告诉我:爱情至少一息尚存。“窈窕文丛”的每部作品中,有一万条否定爱情的理由,可是爱情还是在那儿,无法否认。倘若本体意义上的爱情已经死亡,“窈窕文丛”中的那些女性,也就不可能有那样的深创与剧痛。爱情似乎是痛苦之源,但也只有爱才能创造奇迹。

  广义上的“爱”和“情”是世界的本源。“窈窕文丛”中的作品,也有不以两性关系为描写中心的,而是更多关注底层人物粗粝、绝望的人生,像冰冷的石头和灰扑扑的尘土一样的命运。“任何人在写作时想到自己的性别都是不幸的。”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话颇堪玩味。她还说:“心灵要有男女的通力协作才能完成艺术的创造,必须使一些相互对立的因素结成美满的婚姻,整个心房必须大敞四开,才能感觉到作家是在美满地交流他的经验。”弗吉尼亚·伍尔夫被“女权主义”时而认作同道时而认作敌人。我只知道,男人和女人有着更宽广意义上的共同命运。

  美貌曰“窈”,美心曰“窕”;美状曰“窈”,善心曰“窕”。“窈窕”形容的是女子仪表心灵兼美的样子,丛书以此命名,编者和出版人的美好愿望可以想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好的“君子”呢?“窈窕文丛”既是给女人的,也是给那些男人的。

  给“爱”机会,让“爱”创造。

媒体评论

朱个的小说在当代文学的创作中可以算真正切实描绘了“城市文明”里人的生存状态:在肉身的安顿变得相对容易以后,个人意识增强,孤独感亦随之诞生,精神的安顿则变得更加隐秘难测。朱个有精确的写实能力,尤长于微妙心理的捕捉,于细微处,慢慢描摹出一副当代城市人萧索的自我肖像。

 —— 程永新

在线试读

火星一号

 

  只要左辉准时出门,每天都能在这个路口遇到红灯。每天的这个时刻,左辉都能看见同一辆安邦护卫的运钞车,车上下来一位大汉,指挥汽车调头倒上人行道,停在银行门口。大汉的脸很圆,被钢盔箍紧便尤其圆。他站在启开的后车厢旁,以一种近乎夸张的扭头姿势左看右看,简直让人怀疑他仅是在做摇头的动作,其实任何状况都没看到。他手里有枪,远远地,乌黑地,只有一个轮廓,看不清任何部件。即使这样,人们也都知道那是一把枪,哪怕被他潦草地半举在腰部,总归同玩具是不大一样的。

  两分钟的红灯倒计时后,左辉拽住车把,电瓶车徐徐地开起来。运钞车和持枪大汉渐渐成了反光镜里的影像,岿然不动,却越来越小。左辉想起一则有关运钞车的新闻,押运员完成一天的工作后在车里开枪自杀。那种人一定是上班太早,睡得太少,左辉瞄了眼手表这样想道。现在是清晨六点五十分,左辉正在去往单位的路上。时间很紧,只留下十分钟不迟到的余地了。可今天的左辉,心头定定的,一点也不着急。这一路上,他晃悠悠地,大半的心思都交给了运钞车和持枪大汉。他心存不必要的幻想,幻想那个自杀的押运员不像大汉,不像这位脸蛋圆圆心不在焉的人。

  左辉刚刚停好车,一只反光镜就垂了下来。昨天才绑上去的胶带缠得厚厚的,还是没用。要怪就怪那些精力过盛的熊孩子,老是到车库追追打打。

  什么时候该去换一个。

  不对,要换就得换两个。

  也不对,换了也白换。

  反正用不上了。

  念头一晃而过,立刻变得具体而清晰,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后退几步,眯起眼打量着。这车吧,还不坏,卖卖没几个钱,白送总有人要的嘛。

  他一边快走一边大口吃着早饭。电铃忽然尖锐地啸叫,斗牛士进行曲同时欢快地迸发出来,灌满了校园的所有角落。和着这节奏,他咀嚼的动作也越发迅速,剥皮粽子一口口地散开成酱油米粒儿滚动起来,可他连一星半点肉末都没有感受到。这肉粽子对不对头啊。左辉认真看看手里剩的小半个,里头依稀嵌着可疑的肉皮。已经迟到的学生嗖嗖嗖地从他旁边跑上楼梯,书包在他们背部一只只地飞起来。

  左老师!左老师!左老师……等他抬起头来,后的学生早已不见了影踪。他皱皱眉头,囫囵一口吞掉了剩下的粽子,以后不晓得还能不能吃上这些伪劣粽子呢。这个念头又冒出来,好像根深蒂固地长在那儿了。心尖突突蹦跳。

  与此同时,对面走廊上信步踱来的,如入无人之境的,和周围气场不合的,毫无疑问,是今天的值班领导。领导撞见他,也不说话,上下扫视一番,充满内涵地缓缓走开了。各大教室秩序井然,渐次飘来琅琅书声,声音连成一片,听着颇像是诵经。

  头一回,左辉的早读课迟到了。

 

  如他所愿。办公室的门锁着,同事们都去了各自班级。

  左辉放下背包,昨晚他往里塞了点东西。趁现在没有人,他可以把它们一样样地拿出来,又一样样地摆到同事们的桌子上了。

  那不过是几根拆下来的旧天线。

  只有钢笔那点长度,但可以伸缩。左辉拉开一根,在空中挥动几下。这东西还可以当教鞭,课堂上舞动起来生机勃勃,有挥斥方遒的气势,够得着的话还可以用它敲敲前排学生的大脑门,反正在他眼里用处很多。左辉的心又平坦下来。

  他年纪不大,却喜欢旧东西、被扔掉的东西。从小到大,他积攒了好多没人要的东西:生锈的机械零件,磨得毛毛躁躁的玻璃弹珠,没有了光泽的搪瓷水杯,磨秃边角软塌塌的洋片,一大包废电池,翻烂的教辅材料……都在家中的角角落落受到关怀地存在着。他就是单纯地喜欢不再挺括不再咄咄逼人的玩意儿,它们呈现出斑驳的色泽,让他感到温暖和安全。每当他走进房间,那股热乎乎的味道包围住他,让他好似钻在捂熟的被窝里,一颗心就定下来了。

  那天他路过旧货店,看到老板坐在门口擦拭几个老式收音机,他立刻被那些拉得长长的天线吸引了。亮闪闪的天线用渴望的姿势指向天空,争着要把光接引到自己身上,就像有许多话语在凌空倾诉,告诉大家它们有朝一日总能派上用场,这种姿态叫人没法拒绝。于是他向老板买这几根天线,老板说你这人真滑稽,要是天线都没了,这几只老收音机我哪里还卖得出去?左辉就看中天线,收音机他不要。呆呆想了想,他说要不这样,我全要了。一共也没多少钱,老板收了钱,懒洋洋地要把收音机装起来。左辉说我来吧,就当着老板的面噼里啪啦把所有天线拆下来了。老板眼睁睁看他将天线揣进插手兜,一把亮晶晶的头还露在外面,左辉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

  昨晚,当他把天线塞进包的时候,心同样是笃定的。自从左辉打定那个主意之后,他决定要妥善地处理好这么多年收集的各种破烂,大部分只能扔了,小部分还是只能扔了,而这些天线肯定是不在其中的,它们派用场的时候到了。

  等同事们回来,他们一定会夸他慷慨、大方,只不过谁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想到这些话语的围攻,他就要皱眉。那个活泼生动的胖女人,是不是还会夸张地用“贴心”这种字眼形容他?感谢的话讲得如此热情,那真是令人有点害怕发窘了。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次看到儿子妥当地把各种零碎化废为宝,总要说,这么会过日子的男人,到哪里都找得到好女人……可她还要轻轻顿一顿,后半句像是只讲给自己听的——就怕他想不开呀。

  左辉把后一根天线放到后一张桌子上,终于彻底松快了。而同事们的皮包和早饭也早就横七竖八地堆在桌子上,豆浆油条、鸡蛋煎饼,还有几个差不多的粽子,待他们饿着肚子上完节课,这些吃的保准都凉到心了。哦,没关系,反正那儿还有台微波炉。

  微波炉是神奇的发明,一种现代社会的好东西,这是学校赏给每个办公室的福利。校长曾经动员大家发扬“以校为家”的精神,争取一日三餐都在学校解决。据前排的同事说,校长讲话的时候,双颊都被他自己感动地发抖。左辉代表整个办公室上台领奖,他勉力把纸箱抱在胸前,校长书记两边凑上来,“咔嚓”便定格。后来这张合照登上了学校网站的首页,在上面占据了好几天。在这篇报道被其他报道挤下头版的时候,他在电脑里保存了这张照片。他用图片处理软件,从校长书记的簇拥里把抱着微波炉的自己裁剪了下来。他的身形在切割后的狭长背景里显得瘦、单薄、绵软,那个家伙,怎么看都不像他。这张照片被归类到名叫“自己”的文件夹,这里面所有的他,全都不像他。

  左辉凑近桌子,光滑的面板上隐约映出他的脸。他看着看着,喷出个大哈欠。

门被敲了几下,很轻,然后被更轻地打开。

  左老师。他的课代表把一叠本子放到办公桌的边缘。

  这些同学没有交。课代表把写着名字的粉红色便条粘在上面。

  又收不齐?左辉抬头瞄一眼,慢条斯理地说。

  我催过他们,没人听我的,他们都是——课代表像弓一样紧张起来,她开始解释,好像收不齐作业都是她的不对。

  再催一下,作业总是要交的吧。左辉不温不火地继续说。

  女生无声地应着,脸上涨潮似的红起来。她也不走,乖学生都这样,总以为老师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教训给他们。左辉心中一动,在包里掏了掏,抓出一只锈迹斑驳的铁皮青蛙来。他扭动青蛙肚子上的发条,松开手,青蛙古怪地跳了一下。

  拿去玩。左辉已经不记得青蛙是哪儿来的,整理的时候看到,他顺手塞进包,打算随便送给哪个小孩。

  拿着吧。

  女生有些讶异,她试着伸出手指,刚触到青蛙,它体内的机关嘎嘎转动,它忽然又往前抽动了一下,凸眼球上的彩漆已经剥落了。

  这……我不能要……女生缩回手指,说话像蚊子叫一样。

  可以玩的,你看……左辉又去拨弄发条。

  ……左老师,我、我先走了。女生微微扬起脸,轻轻皱眉,然后她低下头迅速地退出去。在门外,她和正闯进来的男生撞了个满怀。

  男生旋风一般在左辉面前紧急刹车,他的到来让这房间跳脱了沉静的状态。

  我、我忘记、做语文作业,昨天、昨天的、数学作业、太多了!男生大口喘气,像溺水的鱼。

  左辉把发条青蛙摞进抽屉,问道:高考语文满分多少?

  一百五十分!

  数学?

  一百五十分……

  所以?

  左老师,今天我一定会交,真的,我发誓,我知道语文跟数学一样重要,我就是——男生真的不知道怎么表达。左老师在他眼里总是这样温吞吞叫人摸不着头脑,所以大概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老师。

  左辉忽然笑了。

  左辉通常很少笑。

  左辉几乎不在学生面前笑。

  此时,他一边笑一边摇头,他托着腮帮咧着嘴。

  形势看似急转直下,男生一头雾水,慢慢地有点发怵。

  左老师,千万不要记我名字,千万不要给我爸打电话,我、我今天放学前一定交上来……不是、我中午就送过来、我发誓——

  左辉的笑戛然而止。发誓?发什么誓,山盟海誓?

  啊?男生吃不准这是不是个玩笑。

  打铃了,上课去上课去!去,去……

  有点意思,作业这种东西呀。左辉拿起上面的一本,翻几下就扔了回去。如果男生没有补交作业,今天的左辉也不会去催了。事实是,就在走去教室的半路上,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件无足轻重的事情。跟他将要去做的事情比起来,这一个早晨实在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顶多一粒灰尘吧。

  左辉竖起中指,弹掉了指甲缝里的脏东西,换上一张积极的脸,大力拉开教室前门。

 

傍晚,左辉正从路口的银行出来。他站在门口,把汇款回执细心地叠好塞进皮夹,那笔钱汇出,他的心就更笃定了。

  一个急匆匆的女人和他擦肩而过,左辉看见保安拦住了她,告诉她银行已经下班了。女人挂着失望的表情退出来,无意识地扫他一眼,他后退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刚才为他办理业务的窗口已经关上一半,职员起身在整理票据。那是个头发中分的小伙子,左辉连续多看了他几眼。仅在几分钟前,他俩有过一场对话,客客气气的对话。

  汇到深圳啊?

  嗯。

  汇这么多啊?

  嗯。

  小伙子甚至给了他善意的提醒,让他再次确认不是受到了欺诈。左辉正做着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远远超过被诈骗的危险,小伙子委婉的耐心反倒给了他极大的认同。怎么会,是正规公司,他自信地回答。小伙子友好地点点头,接过现金,排进点钞机。

左辉出神地站在门口,回头看着小伙子把厚厚的票据夹起来,然后披上外套,从边门走出去了。此时此刻,左辉居然有点不舍得。这么年轻的一个人,他可能还会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他还会对所有顾客保持友善的态度,偶尔也会身不由己流露出些许心不在焉……这一切会持续很多年,一年一年过下去。可他再也不会记得左辉了。他再也不会遇见左辉了。这个正在门口回望的陌生人,在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偶然地成为他这天后的顾客。真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左辉再次深深地看了他,扭头拉开了玻璃门。

  晚高峰的十字路口,像一块播放着巨大音响的电子屏幕,不由分说地轰然摔到人们眼前。大家都挂着那股“糟糕的一天总算过去了”的表情,而对刚跨出银行的左辉来说,石头落地,一颗心便越发坐实,剩下的似乎只有等待了。怀着这种心思,他看什么都是好的,新的一天分明才刚刚开始。

  他把电动车的马力旋到,破车歪歪扭扭地提速,超越了几辆龟速爬行的汽车。他牢牢握持住龙头,灵活地左冲右突,他揣着别人看不见的念想而忘乎所以,黄昏沁凉的气流好像在眼前一分为二,为他打开着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左手边一台汽车毫无预兆地大拐弯靠边,没有打转向灯。后轮几乎擦着电动车斜斜向前,左辉使出吃奶的力气,刹车嘶叫起来,车把被带倒,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翻了下来。一记闷响,他还来得及瞥见汽车亮起刹车灯,然后就躺到了地上。

  一阵头晕眼花。

  有人停了下来,有人看看就走了,有人掏出手机拍照。

  更多的人聚拢过来,没有人碰他,没有人跟他说话。左辉还未感到疼痛,首先袭来的是难为情,他为自己以这样的形式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而觉得难为情。他闻到了泥地的腥味,场面极为难堪,不知道是站起来还是继续躺着。他满脸变得通红,像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情。终他试图起身,屁股却火辣辣地痛起来。

  咦,阿辉?

  有人托住他的腋窝,把他架了起来。

  小球皮,下来下来,没事儿!那人拨开围观者,冲车上喊道。

  左辉在扶持下摇摇晃晃站稳了。不要紧吧,还认不认得我?那人乐呵呵地问道。

  左辉揉着屁股转头,看到这位半秃顶的高大男子,把脸向他压下来,眼镜快撞到自己的额头了……老牛,是你哦。

  原来是认识的,围观众人嘀咕着一哄而散。

  老牛替他拍拍灰。多少年没见了,啊?

  是阿辉啊,这么巧!车门后传来大嗓门,又探出张黝黑的肉脸,眼皮肿胀得眯成一条缝。还以为撞上碰瓷的外地人……这人说着略微艰难地跳出驾驶室,绕到车身另一侧,对着车后轮看了又看。

  于是,多年未见的高中同学老牛和小球皮就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左辉面前。班长老牛还是高大得像头牛,那股可疑的领袖气质依然若隐若现。差生小球皮名副其实,还是比老牛矮上一个半头,圆鼓鼓的脸面上漂浮着招之即来的笑容。左辉的屁股还在痛,腰也不舒服,但他认为这时候光顾着揉屁股太不像话。

  真是巧啊。他边说边抬眼看看二位,弯下身扶起电动车。龙头歪了,用胶布缠住的反光镜完全断了,像兔子耳朵软塌塌垂挂了下来,非常不精神。

  小毛病吧……左辉嘀咕着,并没有特别心烦。

  小球皮粗短的膀子无所谓地往左辉肩上揽过来,他把左辉拉到人行道上。然后掏出中华,先递给老牛一根,再递给左辉。

  不不,我不抽烟。

  点一根嘛,压压惊,老牛劝道。左辉便接了,吸了一口,直接吐了出去。

  三个人默默抽了一阵。

  幸亏是你,阿辉。小球皮把半截烟头扔到地上,狠狠踩灭了。现在开汽车,碰到点刮擦难免的,怕就是碰到个把外地人……

  那不得了,他祖宗十八代落下的毛病都要赖到你头上,甩都甩不脱,老牛说道。

  所以都说撞死合算,一次性赔光拉倒。是不是啦,这社会已经弄不好了!小球皮看向老牛,两人一同哈哈大笑。

  跟往常一样,左辉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他扔了烟,掸掸背包,放回车斗。

  那,要么,我先走了。左辉咧咧嘴角说道。

  唉!那可不行……老牛紧走几步,把左辉扔掉的烟头踩熄,拽住了他的车座,同时朝小球皮扬扬下巴。

  小球皮绕到左辉另一侧,把电动车往人行道上推。我和老牛本来就约了吃饭的,老同学了,一起来嘛!

  那个、我还有事……家里,有点事……

  可左辉的婉言拒绝在老同学的面前显得很无力,因为老牛说,阿辉,做人嘛,饭总是要吃的咯。小球皮还说,阿辉,这点面子都不给我,没把我球皮放在眼里咯?那么,便也没什么好争的了。

 

  那晚的酒桌上一定有过一些时刻,左辉放弃了原来的自己,这并不是他的错,而是因为那两个人。他们时隔多年后的出现,他们熟悉的相貌、陌生的举止,给左辉带来新鲜的想象,一度令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错觉和勇气,一度令他以为自己也能妙语连珠、豪气干云,喝成一个有用的人,一个能干的人。

  阿辉!小球皮又是重重一声呼唤,眼珠子涂了黄油,在另两人间转来转去。那个谁……隔壁班人长的,体育课代表,还记得吗?人家了不得,快把他爸的厂子搞成上市公司了,什么叫风光,哎!

  球皮你也不赖的嘛!老牛推开左辉的手,给他满上一杯。你看,这小子,谦虚有没有?同我们两个吃公家饭的来哭穷……老牛慢条斯理地,抿抿酒杯。

  得,别老在教师同志面前谈钱,庸俗!阿辉,我敬你!小球皮的嗓子一沾酒就变得沙哑,他扯着喉咙,热情得像闹架似的一干到底。

  不行不行,我喝不了这么多。左辉紧紧攥住杯子,酒都被他捂出暖意来,刚才几轮他感觉自己冒冒失失,喝得太快了。我本来就不会喝酒。他断断续续力图解释,下腹部有些热腾腾的。

  这你就不懂了,酒嘛——水呀,水嘛——老牛像唱歌一样怪里怪气地念起了段子。

  喝呀!小球皮打断老牛,得了胜利般把那俩字儿喷到了左辉脸上。

  我干了,你不干,这算哪门子兄弟?小球皮摇晃着站起来,把空杯子倒扣在桌子中间。左辉听见杯子发出刺耳的响声,都快要碎了。他向老牛求助般看去。老牛低着头,正在吃菜。左辉只好将目光迎向小球皮,举起酒杯,无声地小抿一口。

  这不行不行,不行的!小球皮直嗓子吼两句,沉沉坐下,自顾点了根烟猛抽起来。

  老同学一场,阿辉,今天你不干掉,就是看不起我球皮!就是刚才那事还不肯原谅我!

  没什么不原谅的,不是那样的,我真不能喝了。左辉感到丹田的热在往下流窜,脚底板痒痒的。他悻悻地松开酒杯,辨不清小球皮是委屈还是怨愤,那委屈或怨愤到底是真是假。

老牛站起来了。干干干,我陪一个!他仰头喝掉杯中酒,把杯底向左辉一亮。够意思吧,阿辉?

  小球皮抬眼瞅瞅说道,这面子够大了吧?他和老牛的炯炯目光皆期待地射向左辉。这一刻,酒好像不再是酒,而是做人,是品性,是江湖,是顶天立地的崇高事情。

  环顾左右,席间一派死寂。左辉再不喝酒,这顿饭估计就毁在他手里了。他尴尬地端起酒杯,放到嘴边,咽下一大口。对不喜喝酒的人来说,辛辣液体流过食道的滋味实在不愉快。他皱起眉,勉力把剩下的一饮而尽。

  好兄弟,爽气!小球皮豪迈地走到左辉身边,扶着他的肩,又给他满上。他的脸膛油光光,肉类菜肴的气息从满嘴酒气中顽固地飘散出来。哈哈,吃菜、吃菜,服务员,再拿两瓶!

一阵迅疾的眩晕偷袭而来,像潮水漫过左辉的后脑勺,他眼神渐渐迷离,绷紧的肌肉全部松弛下来。他看到小球皮在服务员的大腿上扭了一把,那姑娘娇嗔着“老板”跳起来,他看到老牛把所有的酒都开了,所有的杯子都满溢而出。左辉先是抽抽嘴角,感觉不错,便索性咧嘴大笑,这笑叫他展露出和他俩一样的表情。当他卸下抵抗,融入其中的顺畅感才油然而生,仿佛真的遇上了久别重逢的弟兄,这样的时刻,大家如此自然而然地守在了一起——酒,是个好东西,左辉不免得承认。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一条短信:“左辉,你居然给我写信?”发件人显示“小安”。左辉恍惚一惊,慌张地退出短信页面。揣着手机过了一会儿,又进入短信页面,偷偷再扫一眼。没错,真的是小安。

我自己来!老牛抢过小球皮的酒瓶,酒却怎么都倒不进杯子。浪费,太浪费了!小球皮大声嚷嚷,扑过去想把酒瓶夺回来。

  小安,左辉摩挲着手机,心里念出了她的名字。

  半年前他在街上遇见小安,那是高中毕业后他次见到她。那天很热,阳光充足,小安没有打伞,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白得发亮。

  “我为什么不能给你写信?”左辉发过去。那头沉寂了,好久没有回过来。

  自从他打定主意之后,就非常想给她写封信,也没什么,和从前一样聊聊天,说说话。那是一封这个年代里真正的信,钢笔写,字迹比印刷体还要端正,塞进牛皮纸信封,贴上很多年前发行的旧邮票。只是左辉走遍小城都没有找到一个邮筒,本该有邮筒的地方都摆上了垃圾桶,抱着后一线希望,他去了邮局。在工作人员指点下,他把信投进了大厅角落的邮筒,这看上去仿佛是世界上后一只邮筒,上面还贴着每日的开箱时间。信寄出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经常想象小安低头拆信的样子,心里有一群蚂蚁爬过。以前的她习惯眯着眼睛,还微微皱眉,那副样子他曾见过无数次,那副样子一定从没变过。

  短信回过来了。“怪怪的,你怎么这样,什么意思?”

  左辉便有点蔫儿。他举起酒杯,在小球皮面前一晃,什么也不说,主动地干了。

  眩晕感加强了,此时好像说什么都没关系。“怪什么,我在跟你老公喝酒呢!奇怪吗?”他不假思索地回复道,慢悠悠地夹了一大口菜。

  小球皮的电话响了。老牛举起食指,对左辉做个“嘘”的动作。

  嗳,囡囡乖,作业做好了没有?告诉妈妈,爸爸和同学吃饭呢……没喝酒呀……嗯嗯,爸爸马上就回家了噢……小球皮停顿了一会儿,恢复了成年人的口吻……没事,就是和同学聚聚……呶,就我们高中同学啊,老牛,噢,还有左辉,你还记得吧……嗯,知道了,知道了,一会儿就好……小球皮放下电话,抹抹嘴。

  哟,老婆查岗哪?老牛笑问。

  什么查岗,多难听,我们家小安管这叫关心,懂不懂……小球皮说道。

  还是阿辉想得通,单身赛神仙!老牛朝他挤挤眼睛。

  唉,阿辉,男人嘛,总要有个女人管管,兄弟我过来人,这话我还不跟别人说,被管起来的味道、有时候还蛮好的……要不要、兄弟给你做做介绍?小球皮嬉皮笑脸说着,舌头都肿大了。

  阿辉,真的、还没有女朋友?讨老婆嘛,要求不要太高,差不多就行了……见左辉不搭话,小球皮又追问,唉,你不会喜欢男人吧,哈哈哈……沙哑的嗓子笑起来居然有点像在哭。

对了,我们读书的时候,阿辉好像喜欢小安那种类型的吧?老牛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口无遮拦地说道,一边还笑眯眯地拐过肘子推了小球皮一把,不会是在等你们家小安吧?嘻嘻……

听见这话,左辉握住兜里的手机,一言不发。小球皮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收住了笑声,自顾点了根烟。左辉挥开眼前的烟雾,低低咳了几声。

  唉,喝酒喝酒……老牛有点没趣地打破冷场,似乎是出于好意才这么说。

  小球皮脸上本来就熟透了,此时更是看不出表情,他抖着手举杯向老牛迎上去,一多半酒都洒了。

  老牛啊,你是不知道,我们家小安娇生惯养惯了的,要她朝九晚五地上班跟要了她的命似的,你说我能说什么呢,只能说那咱辞职不干了在家待着!我们做男人的也只能辛苦点多挣点,把老婆好吃好喝地供起来……啊……什么都她说了算,她要什么都给,你说我好不好……你说我容易嘛我……小球皮竖起个食指,不断点着自己脑门儿,通红的脸膛却对准了左辉。

  老牛多次试图抓住小球皮的手,都被他挣脱。

  阿辉!我、我告诉你,只要是个男人,啊、他就不能让女人跟着他吃苦,否则他就是个窝囊废!啊、记着兄弟我这句话!小球皮扯着上身,手臂越伸越长,简直快要戳到左辉脸上去了。

  一直低着头的左辉忽然抓住小球皮的手,用力地推了回去。小球皮瘫坐回座位,他被这出其不意的举动吓了一跳。

  左辉动静很大地站起来,他一手撑着桌子,一手举着杯子,他当着其余两个人的面,一声不响仰头开始喝,他凹陷的腮帮一鼓一吸,酒从他紫红的唇角边一滴滴流下来,把前襟都打湿了,这种“干就干了跟你们无关”的喝法让他再度变得紧张而富有敌意。老牛和小球皮竟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空杯子被重重地扣在桌上。左辉抹把脸,嘴角浮起淡淡笑意。他跌跌撞撞坐下去,慢吞吞说,小球皮,老子不稀罕你老婆。

  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他已经稀罕过了后来又不要了似的。

  小球皮一推桌就要蹦起来,被老牛抱住了。

  你们懂个鸟,老子、老子什么都不稀罕,老子要——左辉咽咽口水,强压住喉咙口翻江倒海的气流。老子老早写信告诉你老婆了!跟你们、跟你们说了也白说——

  有种就说出来听听。小球皮阴沉地说。

  你们懂个屁!

  懂个屁也比你懂!

  老子我,要——去火星了!左辉瞪着双眼,笑得像个侠客。

  在他的笑声后面是一片沉寂。这沉寂很短暂,短暂得没给对方什么尊重。

  接着老牛爆发出更大的笑声。老牛笑得气若游丝,他用手指指天花板,嘬着嘴说,火星?火星?你确定没有搞错?

  它在哪儿呢?小球皮冷笑着发问,好像在关怀一个小学生。

  没、没想到吧?哼,跟你们讲讲也不要紧。这、叫移民火星计划,我的申请、已经全部、全部通过了——这些字眼酝酿了几个日夜,此刻却轻易地从他嘴里飞出来,脑袋里的眩晕感让他的身体像是漂浮在棉花上,一切都轻飘飘的。

  阿、阿辉,哈、哈哈,你、这、这你也太能搞笑、笑……老牛口齿不清,差不多趴在桌上了。

  神经病,喝多了吧,傻逼!

  小球皮大骂一句愤然起身,椅子被撞翻在地,他撩起杯子就朝左辉扔过去。

  半空中的玻璃杯折射着橘色灯光迎面飞来,仿佛慢动作镜头一样,在左辉眼前划出美好的运动弧线。左辉闭上双眼,微微侧头,想象着自己是失重状态下的武林高手,举止轻盈简洁。哐啷,杯子擦着左辉的耳朵砸在墙上,毫无保留地碎了满地。一切戛然而止。

  左辉毕竟不是武林高手,待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瘫在了地上。

 

  只要左辉准时出门,每天都能在这个路口遇到红灯,今天也没有例外。

  新换的刹车很紧,双脚不禁要多用些力才能抵抗惯性,稳稳地停下来。反光镜也换了新的,像一双神气活现的招风耳,这是修车行老板的推荐,全景式大视野,骑车人的福音,左辉只要稍稍瞥个眼,就能看见背后大片的景色。寥寥无几的行人从前面斑马线经过,他非常没有必要地把帽檐往下拉,生怕被谁认出来,当然天气也确实冷寂。在太阳尚且缺席的清晨,灰蒙蒙的马路上,排排紧闭的店铺之间,红绿灯有规律地成为的亮色。

  和高中同学聚餐后的第二天,左辉就登上了小城日报的社会新闻版,《县中教师醉酒闹事
扬言即将移民火星》,洋洋洒洒的春秋笔法。那晚后来的事他记不得了,但据那篇报道说他是被110警车送回家的。

  据说警察赶到时,他正扭着胖同学的脖子告诉观众们火星在什么地方,据说同学背上全是他的呕吐物。他一开始死活不肯上警车,他说他就要移民火星了不可以去坐牢,警察说不是送你坐牢是送你回家,他才上车。在警车上他使劲儿跟警察列举火星上可能存在生命的证据,以及庞大的人类移民火星计划。鉴于他受人尊重的灵魂工程师身份,在新闻后,记者善意地发出“请勿过量饮酒”的忠告。

  报纸被左辉小心地折好,和所有没来得及处理掉的杂碎一起,躺在了抽屉里。他私底下反复看了报道无数遍。“扬言”,这么个词,什么意思,哗众取宠。还有,这里头喋喋不休的人是他吗?真的吗?扭住小球皮不放的人是他吗?和警察谈笑风生的也是他吗?所有这些像插队一样硬塞进来的事实经过,完全不像事实啊。

  而左辉知道的事实是,当他看到这家名为“火星一号”的公司发来的邮件时,确实心动。邮件里说本公司将在全球范围内选拔移民火星的人选,终计划在一百年内建立小型规模的火星城镇。“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是人类不能永远生活在摇篮里”——邮件末尾的这句话感染了左辉,他好久没看到这么有内涵的话语了,也已经很久都没法被什么事情打动了。那刻,他仿佛看到一扇窗徐徐打开,高悬在天际,有光投射在他心里某处湿润的土壤,有些蠢蠢欲动的种子正在发芽。

  经过深思熟虑,左辉提交了申请,说明自己身体健康,富于冒险精神,有变废为宝的创造力,也没有家庭负担,真诚愿为人类定居火星做出贡献。申请发出后的第二天,左辉赶早起床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异样。虽然依旧困得要死,往常那种倦怠却悄悄地不见了。这变化来得着实有些快,连他自己都陌生无比。

  那天开例会,新来的书记做报告,题目叫“教师的价值观”。书记规劝所有老师,必须树立起正确而有效的价值观。那些被他形容成稀里糊涂混日子的人们,仿佛就是为了印证这些批评而存在的,他们在一整天疲惫的工作后,东倒西歪地打着盹儿。左辉也昏昏欲睡,却不时被书记的铿锵语调叫醒,他支着头扭来扭去,怎么都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很突然地,那股从早晨醒来就盘旋着的、黏糊糊而不寻常的情绪彻底攫住了他。

  被话筒放大的声音钉子似的敲进脑壳,他再也坐不牢,心一横站起身,原来这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难。从一排排的膝盖间往外挤,依次把大家都弄醒了,他拖动着背后的无数双眼睛,经过主席台的时候,也没有往上看一眼,一直走到门外,都没有任何慌不择路的样子。那天起,他就再没有听过报告。不去开会也不上课的空档,他会象征性地望望天,虽然他不知道名叫火星的行星在哪个方位,冥冥无边中,却也明白它该是在等待他,于是便耳根清净,受用极了。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某一天,左辉接到个长途电话。铃声响起的早些时候,他摸着手机,大概就有预感。看到来电号码前缀着的陌生区号,他就知道,没错,一定就是那个等了很久的电话。

  喂。

  Hello!请问是左先生吗?

  嗯,嗯。

  Hey,您好左先生!我们是“火星一号”中国地区总代理,很高兴通知您,我们已经收到您的申请书。对方是个年轻女子,她操一口蹩脚的闽粤普通话,无数的不翘舌音粘连着咝咝的电流声涌出来。

  哦……是,你好。左辉拨弄着口袋里一团皱巴巴的纸巾,就像面对面一般,有些小小的紧张。

  并且祝贺您,左先生,您的申请已经pass,我和我的同事们都和您一样高兴!

  真的……?

  现在我需要和您check身份信息,您的姓名是……女子的话里又夹上英文,这是她在此类电话中必须呈现的风貌,一切必须尽量国际化。国际化以致令人信服,卸下防御,便于交流。一切听起来都似乎是远涉重洋,并且风尘仆仆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对他来说,太新鲜了。富于力量、充满弹性的词语,偶尔夹杂几个英文单词,像熊熊燃烧的小宇宙。虽然左辉不太懂,银闪闪的未来感却也满东东地扑面袭来,这在他生活的周围极为罕见。

  没有家庭成员,对对,也没有直系亲属,是的。

  Ok,左先生,我们会尽快把您的表格发往欧洲总部。

  左辉仿佛看见他和盘托出的一切被翻译成另一种文字,鼠标轻点,乘着互联网的翅膀,漂洋过海去到另半个地球,左辉的名字会以一种古怪的发音方式在另一种人类的舌尖呈现,这实在太神奇了。微不足道像他那种人,从来就不知道“出人头地”四个字怎么写,却也有这么一天,比中了彩票还要幸运百倍,这实在太神奇了。

  后还需要您做一件事。公司有规定,申请pass后须缴纳一笔预付金,您可以在一周内通过银行汇款至我公司相应账户,逾期不缴则视作自动放弃。

  没有回应。

  左先生?对方小心翼翼地问道。

  好好……左辉在房间里一圈圈地踱步,他的手挠着头皮捂着嘴,那些兴奋的想法叫他脑袋像上了膛似的,没法再思考别的东西了。

  账户信息稍后会以短信形式发送给您,谢谢您左先生,祝您愉快,bye!

  噢噢,bye……左辉回过神,学女子的腔调说了再见,对方已经挂断电话。

  结果,左辉刚交了大笔预付金,就出了那种事,他的小秘密就以这猥琐的形式公之于众。

不就是喝高了,谁还没有个喝醉的时候。

  左辉,要注意学校形象,这种酒后斗殴的事情不允许发生第二次,校长说。

  不想干了辞职呗,至于说这种狠话,撒什么谎嘛。厉害,上头条爽吧。牛人,看不出来还是个天文爱好者咧,同事们纷纷说。

  待玩笑够了,而他打算认真解释的时候,他们就把话题岔开了。上课啦,改作业啦,倒个水去趟洗手间啦,像要避开什么似的一个个全走掉了。当然不会有人和他聊聊火星的事儿。无数次,当在课堂上被知识灌输到某种麻木程度时,他都想强迫自己停下来,和同学们聊聊一颗叫火星的行星。有一次他总算找到机会了。

  那天要讲的课文恰好叫作《我们头顶的灿烂星空》,他在课堂上投影了太阳系的图片,八颗行星像花生米撒在太阳周围。

  我们一起来看看地球在太阳系里的位置,他指着地球说道。

  离地球近的行星是哪颗呢?同学们有谁知道?

  没人理他。这个班级以前不是这样,再乖的学生,也爱七嘴八舌说几句的。

  是金星,金星又叫启明星,这个名字大家应该很熟悉吧?

  讲台下面,大部分人低着头。抬头的那些,也懒散地猫着,随时有放弃听讲的打算。

  他也不管,继续说下去。除金星外,离地球近的又是哪颗行星呢?

  这个问题问完,他就挺得意的,想要甩出来的话题迫在眉睫了。所以他故意停顿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试图把答案揭晓前的紧迫感延长一些。

  是什么呢?谁知道?他追问。下面依然没有反应,这实在过分。

  还文科班呢?你们地理怎么上的?左辉愠怒了,他把粉笔往讲台上扔,粉笔弹跳下来,掉在前排女生的脚边,断成了好几截。

  火星。女生垂眼轻轻说。

  对,就是火星!左辉赞许地看她,虽也记不得她的名字。

  大家了解火星吗?大家知道火星上有一架探测车吗?火星上到底有没有生命呢……左辉命中准星,越来越亢奋,迫不及待要把他积累了很久却无处倾诉的学问倒出来。

  现在还没有!教室角落发出响亮的回答,打断了左辉。

  什么?

  谁?怎么说?

  老师,我说火星上现在还没有生命。一个男生伸长脖子,调皮地眨眨眼,对着左辉扬起下巴。

  但是火星上很快就要有生命了!男生推搡着同桌,憋不住说出来。

  啊?左辉语塞。

  就是老师你!随着不知是谁的一语道破,全班哗然,所有的胆子都释放出来了。

  老师,我们知道你要去火星!

  班主任说你以后不能给我们上语文课了!

  老师,这是真的吗?

  老师,你在吹牛吧?

  每张嘴都在对他说,每张嘴也都在互相说,一时之间叽里呱啦,有人拍着桌子,有人使劲跺脚,教室像煮开了一锅汤。

  左辉脸上挂不住,红红白白变换着颜色,他努力想说的话,一出口便淹没在几十个人的喧闹里。这座站了多年的讲台,堪比悬崖。每回抬头,都迎来人群的波涛汹涌。往常他总能拿出历练多年的威严,把未成年人雀跃的心思压下去。可今日,那未完成的秘密已经把他和“老师”这个称呼隔断了。

  他手里紧攥着备课本,本子里夹着段特别的文字,是不久前为火星而写。他和别的语文老师一样,走上工作岗位后就没写过几个发自肺腑的汉字,但现在他居然为一颗行星抒了情。

“火星是太阳系的行星,在广袤的银河里,它和所有行星一样渺小得微不足道,但当你走近它,你又会为它独特的气质所折服。火星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它有橘红色的外表,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它稀薄寒冷的空气中充满着沙尘暴,远远地观望,仿佛在星球表面蒙上了一层薄雾般的面纱,古人认为这颗星星的色彩和光亮令人迷惑,于是称其‘荧惑星’,取‘荧荧火光,离离乱惑’之意……这颗荒凉的星球有着和地球相似的生存环境,它就像一把火炬在激励着地球人,在向他们招手……”他考虑过给同学们念一念,甚至索性将其附在辞职信后面。可他想不出会有现在这一幕,少年们渴求的眼神贪图的仅是越来越多的睡眠、笑点越来越低的段子和无极限上升的高分,头顶上那点邈远的事情,真正叫作天方夜谭了。在他眉宇之间,浮出一个界限分明的空间,双眼逐渐隐没于其中。他把本子越攥越紧,直到指甲穿透纸张扎进掌心,直到确信那段话已经皱缩到面目全非。

  一辆转弯的汽车鸣叫着,在左辉身前绝尘而去。红灯跳动,熄灭,黄灯随之而起。

  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运钞车如期而至。一身黑衣的大汉背对街道,指挥汽车小心倒上人行道。有人掀开车厢门,有人搬出铁箱子。大汉转过身来,面朝清冷的街角,脸被钢盔紧紧箍成满溢的一团。这可笑的形象丝毫不影响他庄重地站立,手里有枪,这是他一如既往的秘密。路人甲乙丙丁在斑马线上一阵疾走,左辉跟随着他们,徐徐开动。

  在簇新的反光镜里,运钞车旁巍然屹立的身影越来越小。在所有一切的后面,就在后面,更远的天幕上,昨日隐退的恒星悄然跃出,仿佛橘红的蛋黄,在云层的褶皱里一丝丝地拔出没有温度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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