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

德国战后著名文学社团“四七社”的发起人

 

《红发》为逃离畸形的婚姻生活，疑似怀孕的弗兰齐丝卡乘坐火车来到冬日的威尼斯。在茫然无助中，她与一个英国人结识，两人相谈甚欢，并勾画起共同的未来。当她慢慢收起内心的犹疑，开始憧憬新生活时，却发现自己被卷进一个关于战争与复仇的阴谋中……

作者：阿尔弗雷德·安德施（Alfred Andersch，1914—1980）战后德国重量级小说家。在战后几年中，安德施帮助建立了德国新的民族文学，是著名文学社团“四七社”的发起人。他的代表作《桑给巴尔或后一个理由》（英译本名为Flight to Afar）被翻译成多种语言，成为国际畅销书。作为一名自成流派的大师，安德施是二战以来德国不可忽视的作家之一。安德施“深受萨特影响，更为托马斯·曼所推崇”，被世人尊为“自由的倡导者”。

星期五

一幅结构严谨、独具风格的全景图。用冷峻、富有才情的文字一次次发问，追寻政治、道德和艺术等问题的答案。——卡尔·马库斯·米歇尔

钟楼的售票处没有人，那位女售票员大概正好离开去格隆基所在的地方看热闹了。法比奥摇摇头，自己打开了电梯的铁门，进入后又关上门并按下了开关。上升时，他看见钟楼里灰色的石制旋转楼梯在一点点从他的身后消失。走出电梯前，他把有内衬的棕色夹克的领子往上翻起，准备好应对平台上刮来的刺骨的东风。当他站到平台上并向梅斯特雷眺望时，这风正好吹到他的身上。他看见在大坝尽头的梅斯特雷，这之间的距离比他记忆中还是大了些。小小的梅斯特雷就在西边，在潟湖的那边，小，但恰好被东风拂过，像一个微型的水晶模型。大坝的左边是蒙特卡蒂尼公司庞大的建筑群，还有炼油厂的银色油罐。法比奥想象着自己甚至看见了周围的油管、大坝右边的其他工厂、工厂前面的城市大楼，以及长长的主街两旁那些他熟悉的房子，但距离确实是太远，他认不出他的父母和妹妹住的房子。他只能猜想，那是在主街的尽头，梅斯特雷从那里开始消失，变成一组组分散的居民楼。那栋房子坐落在潟湖附近，在一片延伸至芦苇带的石子路上。这样的天气，父亲一定没有去捕鱼，刮着东风的晴天对渔民来说不是好天气，鲤鱼看见头上有深色的船底就会游走。但也许父亲昨天就顶着大雾开船出海了，在托尔切洛岛过夜，那么他今天会启程回家，很可能没有收获；那么之后的几天里，家里就会缺钱，比平时更拮据；那么他们就只有罗莎在肥皂厂工作挣到的一点点钱；那么法比奥又要帮助他们，因为罗莎不能给家里更多的钱。她想星期天穿上漂亮的裙子来威尼斯，在这里看电影和跳舞，因为她还想找到一个男人，尽管她已经三十岁了，体态发胖，名声也不好，与男人有过太多纠葛。她是一个大度而活泼的人，只要没有奇迹发生，她这个样子是找不到男人的。这就是梅斯特雷：蒙特卡蒂尼公司、肥皂厂和其他一些工厂，还有一条长长的主街和一片芦苇带。这就是罗莎，他那让人无法抵挡的傻妹妹，一个会被每个男人欺骗的轻佻的女人，他爱着的女人。还有老皮耶罗·克雷帕兹，他几乎是梅斯特雷后的渔民，这个城市的潟湖捕鱼业萧条不堪，只有几个老渔民还在捕鳗鱼。后还有他的母亲，她以前帮别人洗衣服的时候，会听他拉小提琴，听他练习把位。后来法比奥的革命友人们聚集在他那里商讨时，她还会为他们煮清淡的咖啡。他的母亲从未抱怨他拉小提琴越来越生硬和单薄。当地下游击队引起当局的注意，他们不再到他的家里碰头时，他的母亲也没有在他出发去西班牙的那一刻表示出怨恨。直到近几年，当她明白了自己将不会有孙子孙女，在梅斯特雷不会有孩子们在她的膝下吵吵闹闹，没有喧哗，没有嬉笑，没有眼泪，没有要抚摸的脏兮兮的小手，没有要填饱的小嘴的时候，她才像老人一样开始埋怨。梅斯特雷北面的多洛米蒂山脉仿佛是在天空飘浮的云彩，法比奥沿着平台的护栏走到能俯瞰圣马可小广场的地方。快要到9点了，9点钟应该是格隆基的船到达总督宫前的时间，但就在他决定跟随自己的意愿时，他注意到了一位女士，她背对着他站在大钟旁的一个角落里。他很吃惊，他本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在钟楼上，这另外一个人的出现几乎让他在一瞬间惊愕了。这个女人望着南方，望着海，或者说更多的是望着虚无。她闭着眼睛，至少法比奥能看到的那只眼睛是闭着的，他只观察到她的左后方，所以只能从她的轮廓来判断。她为了躲避强烈的东风而找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那里一定是温暖的，在阳光照耀下的温暖。她闭着眼睛，脸朝着太阳和大海，眼睑合上的样子不像是在睡觉，而是充满疲惫。她背靠着角落的墙，手放在驼毛大衣的口袋里，狂乱的风时不时吹起她的头发。她有一头直发，大概到她的脖子中间那么长。有时它们被风一缕缕地吹起，仿佛在她脸庞上散开的薄薄的幕帘，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深红色发亮的线条，法比奥无法做进一步的区分。它们在并不苍白的皮肤前闪烁飘动，这皮肤是亚光的，即便被蓝天下的光直射着，依旧呈现出均匀的亚光色，像很浅的沙子或鸽子羽毛的颜色，像亚光真丝的表面，只在几处地方时有中断：在眼睛下因疲劳而产生的黑眼圈里，在一条从嘴角延伸至鼻翼的浅皱纹中，后还在她的嘴唇上。精致、线条清晰的嘴唇几乎紧闭着，嘴唇上方笔挺的小鼻子并不特别，但在鼻翼与结实的短鼻梁间有优美的凹陷。这个女人不高，但也不矮，法比奥猜想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个外国女人。没有意大利女人会早晨9点不戴帽子也不拿手提包，手放在大衣口袋里，闭着眼睛站在钟楼上，脸朝着大海，让阳光温暖着。她一定是感觉到他的目光了，因为这个时候她睁开了眼睛，但法比奥及时察觉到了，因此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眼睛的颜色，就已经改变了姿势。他望着下面广场上发生的事，只能猜想她在那一刻将头转向了他，她大概也因为突然知道自己并不是独自在钟楼上而吃了一惊。船靠近了圣马可狮子柱前的码头，在圣乔治·马焦雷大教堂的影子中优雅地转向圣马可小广场，船头站着一位身着阅兵制服的军官，两腿分开直立着。可怜的猴子，法比奥想，因为法西斯主义曾经让军队如日中天，所以他们至今还不能放弃墨索里尼时代的姿势。在他感觉到那个女人的目光正看着他的脸时，他想了想自己是否也曾经是个军人，尽管他当年只是社会地位不被正规军认可的国际纵队的军官。有那么几次，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不舒服，但当军队的权力变得势不可当时，他也不再想这事了。不过他仍然是一个对士兵生活有偏爱的人，他喜欢穿加拿大式外套，那是在比扬库尔和都灵之间的工人们穿的工作服，是拉丁民族的工人们穿的工作服。但这个正在观察他的女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却穿着驼毛大衣，一件女士大衣。他想，柔软的高贵的料子是否会更适合她，会与她的皮肤更配。他把她的皮肤想象成一段旋律，在这段旋律中，浅色沙子或鸽子羽毛与亚光真丝般的皮肤形成对位。但她不是一个享乐主义者，法比奥认为，她的脸上有一种努力、精力充沛并且十分务实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有工作的女人才有，是她们卖命工作时才有的紧张状态。法比奥能分辨工作的脸和不工作的脸。为了确认这点，他抬头看了看。她露出被他的目光激怒的表情，并从角落走出来，准备离开。她从他的身边走过，手还在大衣口袋里。她的身体在宽松柔软的浅色大衣下，有一种让人想要多看一眼的女性身姿，她有细长的腿，脚上穿着平底鞋。她试图从法比奥身边走过去，在她从角落走出去的那一瞬间，风吹动了她的头发，把它们一下子全部直直地吹到后面，形成一个深红色的小波浪。这波浪从分发线向两边微微下垂，然后又向上翻起，后终止在闪光的红色圈圈中，像泡沫，像大海的巨浪中深红色的泡沫。这深色的波浪坚不可摧，柔软、简洁，后像扇子一样展开。深色，但不是深黑色，仅仅是夹杂着黑色，是夹杂着煤灰色的庞贝红，略显暗沉，唯有发梢透着一圈圈明光，形成一个标识，一个罕见的、来自庞贝海的波浪粒子，在威尼斯纯净的碧空下运动着。她像一首诗闯进了法比奥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