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纯质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15407920
自序
一 初识周有光/1
说来自觉汗颜:如果时光倒退十几年,我对“周有光”竟是一无所知。我先认识的,是周有光的夫人张允和。
二 常州 :礼和堂/23
周有光用朗诵一般的语调,慢悠悠地说:“我是生在常州,长在苏州,读书在上海,一步一步离开家乡……”
三 常州 :青果巷/37
巷里行人稀少,偶尔有蒙着雨披骑自行车的人匆匆驶过,车轮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划出两波长长的水花。屋瓦黝黑,粉墙湿润,这时的青果巷,真是韵味十足。
四 常州 — 苏州:中学时代/53
那里迁来了一所私立学校,名为“乐益女子中学”。再不久,这女校的校主一家也搬过来了……不过,时常路经此地的周有光,对这些并未在意。他毫无预料,自己未来一生的命运,竟然会同这家人紧紧地连在一起。
五 上海 :从圣约翰到光华/69
一辆独轮车,载着周有光和他的行李在田野上缓缓而行,跨过了九百年的文化时空,后抵达圣约翰大学那华丽的校园,这是一幅耐人寻味的神奇画面。
六 苏州 — 上海:九如巷与吴淞口/87
此时的“张家二姐”已是一个成熟美丽的少女,周有光心中渐渐萌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七 上海 — 杭州 :温柔的石堤/103
周有光与张允和的“爱情三部曲”进入高潮阶段,在之江大学也已经是人所共知的秘密。有一次,周有光那六十多岁的母亲居然也特地到杭州来了。
八 上海 ─ 苏州:乌鹊桥弄/123
怪不得叶圣陶说,九如巷的四个才女,谁娶到了都会幸福一辈子。周有光自打娶了张允和,就有享用不尽的幸福。那幸福有时来得很意外而又恰到好处,似乎是上天的有意安排。
九 重庆:观音岩荫庐/141
在飞机轰鸣炸弹横飞的重庆,每一个人,每一天,都在经历生死的考验。抗战期间,有为抗击外寇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也有为保障后方稳定而默默工作的人们,周有光他们便属于后者。
十 重庆:唐家沱/161
小和若在,也会长成窈窕淑女、也会嫁为人妻、也会有自己的子孙,屈指算来,如今也应是82岁的年纪了。然而,一个幼小的生命,就在6岁那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十一 成都:华西坝/179
入川时是二十件行李,七个人……出川时只剩了五件行李,四个人。八年,就这样熬过来了!
十二 上海:东照里/197
经八年离乱,张家十姐弟再次团聚。他们去照相馆拍了好多照片,有四姐妹的,有十姐弟的,辉煌的一张,是十姐弟及其“家属”的大团圆。
十三 北京 :沙滩后街/219
这真是一个典型的“黑色幽默”。周有光喜好钻研字母,可做梦也没想到几个字母竟会闯下如此大祸,连累了妻子,也害苦了自己。
十四 北京 :《汉语拼音方案》/237
据周有光统计,从新中国成立直到20世纪80年代,文改会收到各界人士寄来的“文字”方案竟超过三千个。他说:“这是中国特有的爱国现象。”
十五 北京 :风暴乍起/259
正所谓“祸从口出”。那天,不知是什么原因挑动了倪海曙的雅兴,随口吟了一句:“伊凡彼得斯大林”,常患“多语症”的周有光在旁边应声而和:“秦皇汉武。”……这下周有光名正言顺地进了“牛棚”。
十六 宁夏 :西大滩/275
周有光独自在西大滩那个无人知晓的土坯房里度过了他的64周岁生日。多年没有经历单身汉的生活了,他还需要慢慢适应。
十七 北京 :从沙滩到后拐棒/297
从工作状态变为休闲状态,作为生活方式的改变,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从用笔写字变为用电子打字机打字,作为工作形式的改变,也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
十八 “朝闻道,夕死可矣!”/317
他不过是在“说真话、不说假话”的基础上,坚持讲事实,讲常识,讲逻辑。如此“三讲”,应是认识世界的基本方法。
附录一 周有光年谱简编/338
附录二 周有光部分著作书目/342
后记/345
插图索引/348
几年前,我曾有意询问过20位朋友,算是一次小范围的调查。提出的问题很简单:“知道周有光吗?”有18个人茫然反问:“周有光是谁?”还有一个人做思索状:“周有光?是不是和沈从文有什么关系?”听到这个回答,我不知应当感到欣慰还是悲哀:周有光的名气,居然还要从沈从文那里“借光”?只有第20个人很坚定地回答:“知道。不就是‘汉语拼音之父’嘛!”这回答还算有点靠谱,但不完全对。之所以说“有点靠谱”,是因为,作为21世纪的现代中国人,只要你使用手机,只要你使用电脑,只要你查字典……你就离不开周有光的成果——《汉语拼音方案》。但是,仅凭这一点,还无法涵盖周有光那跨越两个世纪的人生;更何况,他还在不断做出许多让人惊叹的新事情呢。几年过去,周有光先生似乎真“有光”了。报刊媒体上时常可以看到他的名字,书店里也有不少他的著作。如果再进行一次调查,继续询问“周有光是谁”,肯定会有较多的人回答“知道”。但是,在这些人中,大多数所“知道”的,也许仍然还是“汉语拼音之父”那个虚妄的名头。其实,周有光曾明确说过:“我不喜欢这样子,我不喜欢吹牛。”实事求是地说,尽管周有光在《汉语拼音方案》的编制过程中确实起到过重要作用,但那项工作应属集体成果,所以他的自我定位只是“汉语拼音(方案)的主要制作人之一”。至于什么什么“之父”云云,不过是媒体为博人眼球而炒作的噱头,不仅不会给人增光,反而是对有光先生的贬损,因为他的杰出之处,并不仅限于《汉语拼音方案》。说到这里,人们一定更要追问:“周有光到底是谁?”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如有些“知道”的朋友所说,周有光的确与著名作家沈从文有密切的关系,他们是连襟。周有光的夫人张允和出身名门,叶圣陶曾说,“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到了都会幸福一辈子。”周有光就是“幸福一辈子”的人之一。沈从文同样幸福,娶到了张家三女张兆和。张家四女的婚姻,本来就是相当动人的故事。张允和不愧“才女”称号,晚年出版了多部文集,她撰写的《昆曲日记》,堪称研究昆曲历史的“教科书”;张家十姐弟早年创办的家庭刊物《水》颇有名气,在停刊近七十年后由张允和主持复刊,被戏称为“世界上小的刊物、老的编辑”,至今仍由张家的成员继续编辑,海内外的许多名人都是它的忠实读者。所以张允和曾得意地拿自己的夫君打趣:“我比有光更有光!”然而周有光无须借助夫人或连襟的名气,自己本身就相当“有光”。周有光于1906年生于常州,经历过清末、北洋政府、民国政府和新中国不同的时代,百年人生,颇具传奇色彩。他早年在经济与金融领域颇有建树,50岁时却突然改行从事语言文字工作;70多岁了还参加《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翻译出版,是中美联合编审委员会的中方三位成员之一。家中小辈与他调侃,说爷爷你亏了,你搞经济半途而废,你搞语文半路出家,两个半圆合起来是一个“○”。周有光笑答:“一点不错,我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说,“我从81岁开始,作为1岁,从头算起。”1991年,“5岁”的周有光正式离开工作岗位,他自命“学人”,把重新学习称为“自我扫盲”。他的“扫盲”成果是,二十多年来,基本每月发表一篇文章,每年至少出版一部著作。百岁以后——在他算来是“20岁”以后,还陆续出版了《百岁新稿》《语言文字学的新探索》《见闻随笔》《学思集:周有光文化论稿》《周有光百岁口述》《朝闻道集》《拾贝集》等新作,内容涉猎广泛,笔锋颇显犀利,观点相当尖锐,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在2010年的第十一届深圳读书月活动中,《朝闻道集》入选“年度十大好书”;2010年12月15日,周有光获得由中华文化促进会、南京市政府、凤凰卫视联合评选的“中华文化人物”称号;2010年12月19日,他又入选“南方人物周刊中国魅力榜”,被誉为“大音之魅”而获得“中国魅力人物”称号;2012年和2016年,他的著作两度获得中国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如此业绩,堪称文坛奇迹。有趣的是,2010年6月,已经104岁的周有光,还经朋友的帮助在网上开辟了博客;更有趣的是,他的博客不仅引来大批“粉丝”追捧,还招致许多恶言辱骂,而他对这些追捧和辱骂均付之一笑;他的口头禅是:“好玩极了!”对于自己的长寿,周有光曾戏言:“上帝糊涂,把我忘掉了。”其实命运对他并不宽容,2002年,张允和去世,那时周有光96岁;13年后的2015年,他的儿子周晓平去世,那年周有光109岁。垂暮之年,还要经受丧妻之苦、失子之痛的人生悲剧,更不必说持续不断的病痛折磨,但他每次都坚强地挺了过来。直到2017年。1月14日,在人生第112个年头的天,他应上帝之邀悄然而去了。这样一位富有传奇经历的老人,是不是很值得一读呢?
我自2002年与周有光、张允和夫妇结识,屡经交往,自有许多感触积存心头,几经踌躇,终于耐不住诱惑,贸然下笔写了这部书。自知文笔拙劣,只怕未能“有光”,反倒减彩,所以先把丑话说在前面:这书只是一幅技法欠佳的速写,要想真正品味“百岁学人”的文风,还是得去看他自己的作品。在这本书中,我依然采取“走读”的方式,从周有光的出生地常州起步,先后走访了他生活和工作过的苏州、上海、杭州、重庆、成都、北京以及当年下放劳动过的宁夏西大滩等城市或地区。力求在追寻周有光百年人生轨迹的过程中,探求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思想演化的脉络;把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命运投射在历史与社会的大背景下,与读者一起领略诸多更深层次的感悟。这不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人物传记,也不是游记随笔或采访手记,它似乎像一种“杂烩”,说不出什么明确的体裁和章法。我尝试采用一种比较特殊的方式,把作者的“亲历、亲写、亲摄、亲绘”作为基本的原则,把“图文并重”作为主要的表现形式,体现“边走、边读、边想、边写”的写作特点,力求在书中人物、作者与读者三者之间形成一种对话的气氛;笼统说来,它只是将我的“走读”过程及具体感受掺杂于故事的叙述之中,使读者能有“身临其境”“心临其境”的触动,从而引发思想与感情的共鸣。我的一些作品以“走读”命名,表达的就是这样一个意思;我也希望,如此有关“走读”的尝试,能够得到读者的认可。感谢当代中国出版社有心再版这本传记,不仅是对故人的纪念,还让更多的人有机会了解前贤的故事。感谢责任编辑隋丹,为这本书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为保持原貌,我仅对个别地方进行了修订与补充,没有进行大的改动。书中使用了两百余幅图片,并依然保持我以往的习惯:其中的景物照片均属我实地拍摄;那些人物画像、速写等等,也由我亲自绘制。同时,还选用了周有光、张允和夫妇家庭相册以及所著书籍中的部分照片;他们的亲属——张寰和、周孝华、毛晓园、沈红等等,也热情地提供了不少珍贵的资料。此外还有一些历史照片,多是直接摄自有关的博物馆或专题展览。图文相辅,也可算是这本书力求达到的效果之一吧,所以在书末特地编制了相应的“插图索引”。闲话少叙。这书是否值得一阅,还是等待读者评价吧。
下一番苦功,自己亲自采访,亲眼实地考察,亲自记录绘画拍照,提出质疑,反复考证,取得真正的事实和结伦,再写进书里……凝结了超乎常人的劳动。
在《走读周有光》这本新作中,作者又采取“走读”的方式,从周有光的出生地常州起步,先后走访了他生活和工作过的苏州、上海、杭州、重庆、成都、北京以及当年下放劳动过的宁夏西大滩等7座城市或地区,行程近万公里,搜集了大量*手历史资料,实现了他“用我的双脚去丈量周有光的人生足迹,在行走的过程中阅读这位‘世纪老人’的心路脉络”这一诺言。
通过在各地的实地考察,作者积累了数千张图片,……图文配合珠联璧合。这本书依然保持了作者以往的习惯:其中的景物照片均属其在实地拍摄;书中的那些人物画像、速写等等,也由作者亲自绘制,同时,还选用了周有光、张允和夫妇私人相册中的部分照片,作为珍贵的历史资料。此外还有一些历史照片,由作者直接摄自有关的博物馆或专题展览。
前后9年的持续访谈,得以写出这部书稿,也可以说是周有光和陈光中两位共同心血的结晶。
看过此书,你会明白:老人长寿的秘诀之一,就是心底开阔,乐观豁达,达到一种高境界。
*后还要提及的是, 这么一部反映一个世纪社会历史变迁,记录几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凝聚作者艰辛采访众多才艺的优秀书稿(在我看来,传主周有光和作者陈光中都举世罕见)……
书末还附有“插图索引”。每章节之后和正文之中的小幅地图,也独具匠心,给读者带来喜悦与方便。-《中华读书报》报道
原来,人生就是一朵浪花!
说来自觉汗颜:如果时光倒退十几年,我对“周有光”竟是一无所知。我先认识的,是周有光的夫人张允和。
我与她仅有“一面之交”,准确些说,是70分钟。本来约定只聊一刻钟的,没想到时间会过得那么快。若不是有客人来,我已经忘了时间。见面的句话,她用浓浓的南方口音说:“咱俩是同志!”我不解。她嫣然一笑:“我喜欢紫颜色,多子多孙啊!你也穿的是紫颜色。所以咱俩是同志嘛!”那是2002年5月19日。虽是初夏,天气已经热得很了,所以我穿的是一件紫色的短袖衫。她的衣服果然也是紫色,但紫得很不一般。我对衣料不在行,说不出她的上衣是什么料子。似乎是一种丝绒,动静之间,会有奇妙变幻的光晕在闪动。那衣服的样式更不一般,是一件中式对襟小褂,配上精致的黑色扣襻,有浓郁的古典韵味。她整个人都有那样一种古典韵味。比如她的头发,几近纯白,细致地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几个发卡随意一别,便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我不太会形容一个人的容貌,所以借用别人的一句话:“年轻时她的美,怎么想象也不会过分。”——我想作一点小小的更正:这句话去掉“年轻时”三个字,也许要更准确。因为我在见到她的时候次认识到:“美”是无须用年龄来限定的。我还想说的是,“美”未必完全表现在容貌上。允和的美也很有些不一般。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琢磨透这“不一般”的感觉究竟来自何处。但很快我就明白那原因了:她始终在笑。微微的、淡淡的,是如同孩童般纯真的、极其具有感染力的笑,使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随之绽开笑纹。她说了好多故事。有趣的,幽默的,动人的,曲折的,哀伤的……她始终在笑着说,我也始终在笑着听。我们都沉浸在故事里了,所以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消逝。直到有新的客人来了,是事先约好的,我才意识到自己待的时间已经太长了,不得不告辞。
拜访张允和的缘由,是我前不久刚刚去过苏州她家的老宅。那是出于一位朋友的建议。她知道我正在写关于名人故居的东西,听说我要去苏州,告诉我:“你应当去九如巷的张家看看。”见我对九如巷和张家一无所知,她很认真地说了许多事情,使我觉得的确很值得去看看。九如巷在苏州老城靠南一些的地方,张家位于胡同中部,并不难找,因为这只是一条短短的巷子。但是进入张家的院子后,会发现这里另有一方天地:小小的庭院洋溢着一片绿色,草木丛中时而探出数枝盛开的花朵,连空气似乎也比外面清新了许多。接待我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自我介绍说,姓张,名寰和;耳朵不太好,说话需要大声些。有一点使我感触颇深。这些年来,名人也好,名人的子女或亲属也好,我多少也接触过一些。热情的、随和的、认真的、冷淡的,高傲的、充满警惕甚至敌意而毫不客气地让吃闭门羹的,各种各样的态度基本都曾遇见过,但是,像张家这样,对一个陌生的来客没有任何戒心,完全敞开大门、敞开心扉,以纯洁无瑕的心情迎接每一位客人的,并不多见。与张寰和——包括后来与张允和——谈话的感觉,犹如熟悉的朋友或亲属之间的闲聊,十分轻松。于是,张家的情况,就在这轻松的闲聊中慢慢向我展开了比较清晰的轮廓。张家原籍安徽合肥,可算当地名门望族。祖父张树声为晚清重臣、淮军名将,先后任直隶按察使、山西按察使、山西布政使、山西巡抚、江苏巡抚、两江总督兼通商事务大臣、贵州巡抚、广西巡抚、两广总督、署理直隶总督、北洋通商大臣等,这一大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职务,恐怕还未说得完全。父亲张冀牖未入仕途。辛亥革命后举家前往上海,后来迁至苏州。五四运动后,受到新思想的影响,于1921年变卖部分家产创办了著名的乐益女子中学以及一所男子中学——平林中学,自己担任这两所学校的校主,此后男中未能持久,则全力办好女校。他与蔡元培等人交往颇深,聘请了许多思想激进的各界人士来校任教,如侯绍裘、张闻天、叶天底、匡亚明等人。中国共产党在苏州的个当地组织——苏州独立支部就是在乐益女中秘密建立的。现在该说到张寰和这一代人了。张冀牖先后有两位夫人。位夫人陆英,21岁嫁到张家,生有14个孩子,其中5个夭折,留下4个女儿、5个儿子。她36岁那年因拔牙引起血液中毒,不幸逝世。第二位夫人韦均一,生有3个孩子,但仅有一个儿子活下来。这样,张家就共有10个孩子了。这姐弟10人虽然同父异母,却感情极深,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并非是同一个母亲。张寰和很仔细、很认真地在我的本子上写下了这些兄弟姊妹的名字和情况。大姐元和,1907年生,喜爱文学,尤擅昆曲,现定居美国,仍以研究昆曲为嗜好;二姐允和,1909年生,现在北京;三姐兆和,1910年生,曾在《人民文学》杂志社担任编辑;四姐充和,1913年生,曾在美国耶鲁大学担任书法及戏曲教授,现定居美国。接下来是6个弟弟。大弟宗和与二弟寅和已经去世;三弟定和,1916年生,是中央歌剧舞剧院的作曲家,现住北京;四弟宇和,1918年生,是张家从事自然科学研究的,为南京中山植物园研究员,现仍在南京;五弟寰和,1919年生,继承父业担任“乐益”校长,始终从事教育工作;小的宁和,1926年生,家里人为了纪念一个早年夭亡的六弟,称宁和为“七弟”,他26岁时便成为中国交响乐团任指挥,后为比利时皇家乐队成员,现在国外。屈指算来,眼前的张寰和应当是83岁的老人了,但他并不显得苍老。他笑着说:我觉得自己很年轻——上面还有那么多的姐姐哥哥,我怎么能说自己“老”呢!十姐弟的名字有一个特点:女孩子都有“两条腿”,注定要跟人家走;男孩子都有“宝盖头”,应当留在家里。但是,实际上只有张寰和是“留守”苏州的。十姐弟原有“小名”。女孩子依次叫“大毛”“二毛”“三毛”“四毛”,男孩子则叫“大狗”“二狗”……。他们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和”字:和美、和谐、和平、和睦。所以虽然“毛(猫)狗同‘笼’”,却从不争吵,相处得好极了——张寰和说:这是二姐允和总结的。我注意到,虽然张家姐弟男孩居多,但张寰和的话题却始终围绕着几个姐姐,尤其是二姐允和。比如,几个姐姐的婚姻,就大都与允和有着密切的关系。他说:将来你见到二姐,她一定会告诉你她是怎样当“媒婆”的。后来张允和果然说到她是如何为姐妹决定婚姻大事的——她说:只可惜四妹没请她这个“媒婆”,自己嫁了个“洋人”。大姐元和迷恋昆曲,以致由戏及人,爱上了著名昆曲小生顾传玠。但是,由于二人家庭背景相差悬殊,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很难承受来自各方面的舆论压力。犹疑难决的元和向二妹倾诉了自己的心事,允和当即回信:“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元和终于下了决心,用当时上海小报的话说,是“张元和下嫁顾传玠”。顾传玠自己也开玩笑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实际上,他们婚后感情极深。二十多年前顾先生去世,后来元和特地为他印制了一本《纪念册》。而元和本人虽已年逾九旬,仍在痴迷地研究昆曲。张寰和说到这里,进里屋取出一本元和饰演杜丽娘的《身段影集》,那些照片还是她92岁时拍的。说来也巧,正说到元和的事情,邮递员送来一封国外来信,张寰和笑着说:“正是大姐来的,说的还是昆曲的事!”在他看信的时候,我发现墙上悬着的条幅居然是沈从文的手笔,写的是李白诗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惊讶的,文学大师、著名学者沈从文本来就是张家三姐兆和的夫婿。而二姐允和却在他们那段姻缘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后来允和在与我聊天的时候学沈从文——她称他为“沈二哥”——的湖南腔调,拖着长声说:“‘媒婆’!沈二哥就是这样叫我的——‘媒婆’!”她笑得弯了腰。而为姐姐和妹妹的婚事积极奔忙的张允和,自己的夫婿却来得很从容,那就是周有光。张家的老朋友、著名作家叶圣陶说过:九如巷的四个才女,谁娶到了都会幸福一辈子。周有光就是“幸福一辈子”的人之一。他与张允和并肩走过了将近70年的人生之路,那可真是一段悠长的故事,需要舒缓精神,慢慢道来。由于战乱动荡,张家姐弟陆续走出家门,天各一方,甚至有数十年中断了音讯,但这九如巷始终是他们眷恋的地方。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维系全家人感情纽带的,是一本特殊的刊物——《水》。受父母影响,姐妹都喜好文学,于是组织了一个“家庭文学团体”——“水社”。几个弟弟看着羡慕,也组织了一个“九如社”。相比之下,还是“水社”显得更加兴旺,她们的社刊《水》办得红红火火的,连“九如社”的成员也不由自主地参加进来了。《水》的“发行范围”虽然只限于张家的成员以及为数不多的亲朋好友,但办得十分“正规”,大家都踊跃地为它投稿,并十分积极地刻版、油印、装订、分发,忙得快乐而有趣。直到1937年,因战乱的影响,全家人离散各地,《水》也就被迫停刊了。要说一个家庭刊物也并不算什么稀奇,据我所知,一些文化人的家庭同样有过以孩子们为主体的家庭墙报、家庭“报纸”什么的。但《水》的特殊之处在于,在停刊近60年之后,居然又更加红火地复刊了。那发起者,就是张允和。这真是一份十分有趣的刊物。用“自封为主编”的张允和的话说,是“世上小的杂志、老的主编”。1995年,复刊后的期《水》,只印了25份,但它的读者越来越多,传阅范围已经穿越了国界、远及欧美。著名作家巴金先生也是它的忠实读者之一,每期必看,甚至在自己的住址有变化的时候还及时打电话通知“编辑部”,以免收不到。著名出版家范用称《水》的复刊为“本世纪一大奇迹” 。从第七期开始,已是“二八年华”(对自己88岁的戏称)的张允和“退居二线”,改由“副主编”张兆和主持。由于后来张兆和身体欠佳,从第十三期起,《水》的“编辑部”从北京移至苏州,由张寰和继续主持。张寰和送了我一本2002年4月30日出版的“复刊第十九期”,是用复印纸单面“印刷”的。封面照片是位于苏州书院巷的江苏巡抚衙门旧址,由张寰和摄影。我在来他家的路上刚刚经过那里,但不知道那正是他们祖父张树声当年任职的衙门。这刊物虽然只有26页,内容却包罗万象。有关于张树声、张冀牖的生平介绍,有政论文章,有诗词歌赋,有日记摘抄,有报刊文章汇编,有绘画作品……我随手翻去,先看到的是周有光写的那篇《走进世界》。文章针对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这一历史性的大事,由《桃花源记》的“世外桃源”谈起,说到中国传统的“出世”思想直接阻碍了中国走向世界,巧妙地把加入世贸组织的“入世”与走进“尘世”的“入世”结合起来,阐述了“入世”的重要与必要。他说:“人民进入世界,才是真正的‘入世’。……从‘入世’之难,我们看到了自己离开世界还有多远。……走进世界,做一个21世纪的世界公民,无法再梦想世外桃源,只有认真学习地球村的交通规则。”这篇文章虽然不长,但视角独特,笔锋犀利,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位97岁的老人笔下。这使我更加迫切地希望尽快见到那“二姐”夫妇。张家姐弟现在北京的有三位:二姐允和、三姐兆和与三弟定和。我向张寰和许下了一个诺言:回到北京后,逐一拜访他们,把他们近来的状况用相机拍下来,让他们姐弟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见面”。
不过,我的诺言未能实现。我首先试图与张兆和联系。但是,家人在电话中把我误认为是沈从文的“追星族”,很客气地拒绝了。我也理解他们的苦衷:张兆和近来发现有脑萎缩的迹象,身体很不好,受不得外人打扰。张定和的夫人倒是答应我上门采访,但是也告诉了我一个特殊的情况:他因身患癌症多年,近来身体情况很差,经常夜不能寐,因此睡无定时,说不准什么时间有精力见客。第二天我冒昧前去,张定和的夫人请我进屋后,很抱歉地说,定和昨晚又是一夜未眠,刚刚躺下睡着。我请她不必为难,待下次再来无妨。唯有与张允和的电话联系为顺利,当她听说我刚从苏州回来,十分高兴,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因为她是“家庭妇女”,随时都在家里,即使明天上午便去也可以。但她刚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喔哟!明天上午10点还有一位客人呢。”我连忙说不要紧,我只需要15分钟,拍几张照片就可以。——我已经意识到,对上年纪的人是不应过多打扰的,不能因为自己的拜访而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没料到的是,第二天这15分钟竟变成了70分钟。张允和给我说了许多许多有意思的故事。比如她是如何在盛夏暑热中出生,由于一声不吭而差点被当成死婴,只有老祖母不相信,让人用喷烟的偏方抢救。足足喷了一百袋烟;在所有的人都失去信心的时候,她突然鼻子嘴巴动了动,活过来了!还有,她是家里爱哭的“小二毛”,有时天不亮就开始哭,一哭起来就不得了,没完没了。她还说了当年在乐益女中的时候听张闻天讲都德的《后一课》,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清楚地记得张先生的教诲:做人要做对人类有益的人,真正的人是“放眼世界”的人。她接触过许多有名的老师,比如在上海光华大学时,教国文的老师是钱锺书的父亲。她还说到在大学时因为性格开朗活跃,而被选为女同学会长。在女同学会成立一周年的时候,田汉专门为她们写了一出全是女人的戏,她演一个资本家的丫头。那时她已经是南国社的成员,一次临时演一个女工,田汉说她鼻子高,不必再装假鼻子了……看到我在苏州九如巷拍的照片,她高兴极了,问我:“看见那无花果树了吗?看那一大丛蔷薇还在吗?我喜欢那蔷薇了,还写过一首诗呢!”我请她把那诗抄在我的本子上: 蜂蝶艳阳天, 桃李争芳研。 蔷薇浑不语, 开遍小窗前。
我给她的钢笔不好用,总不出水,那个“窗”没有写好,她又仔细地重新写了一个。
张允和早年曾经当过编辑、任过教师,但是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被迫停止了工作。所以,她总说自己是个“家庭妇女”。实际上,她是当过“官”的,那个“官”,就是昆曲研习社的社长。受父母的影响,“小二毛”从小就被保姆抱着去戏院听昆曲,耳濡目染,也成了个昆曲迷,不仅看,还要自己演。到了北京后,加入了俞平伯任社长的昆曲研习社,她是个少不了的“积极分子”,所以被“委任”为“联络组长”。到了1964年,由于时代背景的影响,研习社解散了,直到15年后才得以恢复,她就是那时候当上了社长。次开会的时候,这位社长特意穿了一件紫色的上衣。她在发言中说:“我今天为什么穿这件紫色衣服,就是希望我们的昆曲艺术能子孙万代,永远流传下去。”昆曲源自昆山,昆山属苏州所辖,作为一个苏州人,喜欢家乡的戏曲是很自然的事,而张允和岂止是喜欢,简直是无条件地痴迷,仅她写下的《昆曲日记》,竟有50万字。研究昆曲和编辑《水》,是她晚年感兴趣的两件大事,到了“二八年华”的时候,她又开拓了新的天地:开始写书了。她说,写书更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由于她的书引起了很大反响,引来许多媒体采访,“名气”之大不亚于著作等身的周有光。她笑言道:我比有光更有光,成了老明星了!……我们的谈话是在周有光的小书房里进行的。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始终埋头在打字机上工作。我悄悄问张允和:“周先生大概不太爱说话?”她笑着说:“哪里哟!他很爱说话呢。只是我说得太多了,让他插不上嘴。”她并未夸张,据说周有光的口才是很有名的,他们的老朋友聂绀弩曾写过一首诗打趣他:“黄河之水自天倾,一口高悬四座惊。谁主谁宾茶两碗,蔫头蔫脑话三千。”只是今天他没有找到表现的机会。说到写书,张允和说要送我几本。她的腿不大好,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些困难,歇了歇才起步。在她去取书的这段时间,周有光大约是怕冷落了我,主动转过身来和我说话。周有光曾说:“张允和是合肥人,她的普通话是‘半精(北京)半肥(合肥)’,我的普通话是‘南腔北调’。”他的“南腔北调”与张允和的“半精半肥”一样,都很容易听懂。但是,我的话对他来说就太难听清了,因为他的耳朵聋得厉害,所以他一再鼓励我:“请声音再大一点点。”那场面一定很滑稽:我肆无忌惮地“猖狂”大叫,而周有光则微笑着颔首倾听。我们讨论的是关于听力的问题,只聊了几句,张允和回来了,周有光认为自己的任务完成了,扣上眼镜,又回去工作了——他的眼镜镜片是活动的,可以很方便地抬起来、“扣”下去,看上去很有趣。张允和一下子送了我三本书,是她自己写的:《后的闺秀》《张家旧事》和《多情人不老》。准确地说,后一本书是她与周有光合写的,那书的装帧很有意思,不分前后,两面都是“封面”。前半部分是张允和写的,横排本;后半部分是周有光写的,竖排本。她在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很认真地题词:“光中先生惠存;允和;2002—5—19。”后她说:“等夏天过去,天凉些了你再来。我还有好多好多故事呢!有意思极了,好玩得不得了!”我说:“如果您愿意,由您说,我来记,把那些好玩的故事都写出来好不好?”她很高兴:“那好啊。等今年夏天过去,天气凉些了,你一定要来。我还有好多照片呢。下次来拿给你看。”然而,我们的约定没有实现。这年夏天极热,张允和居然永远地去了……
2003年1月11日,我专程前去拜访周有光。开门的是保姆小田,一个很精干的女子,来自四川万县,在这里五年了。进门前我悄悄问她:“周先生情绪怎样?”她说:“爷爷还好。”——她是把周有光叫“爷爷”、张允和叫“奶奶”的。周有光依然坐在他的小书房里,屋里的摆设有了一些变化:单人小沙发换成了双人沙发,书橱也是新的。原来放在老书橱里的一幅画挂到墙上去了,那是著名漫画家丁聪专门为他们老两口画的:周有光笑容可掬地“驾驶”着小三轮,张允和手持长笛端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到底是名家手笔,两个人的形象极为传神。在这画的旁边是一幅照片:二位老人坐在沙发上,共读一本书。我以前还看见过另一幅,更有意思些,是他们伫立于花丛之中读书,有人曾经开玩笑地说,那是“宝黛共读《西厢记》”。一时不知该谈什么,还是周有光先说:“那是小丁画的。当年在四川的时候他就到我家去过,那时叫惯了,其实早就应当是老丁了。”又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敢提起张允和,因为我不知道周有光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怕他会伤心。我想起刚才小田说,周有光不久前眼睛动了手术,医生嘱咐必须休息,但他忍不住又工作了,那打字机还是刚刚收起来的。我想了想,在纸上写道:“眼睛刚做完手术是不能看书的!否则会变得更差!”他看过纸条,平和地说:“我是白内障手术。医生是嘱咐过的,要休息,但是不行啊。‘大百科’要再版,事情堆在这里。”我知道他原来曾是《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文版的三位编委之一。但是总不能为了工作而毁掉自己的眼睛。我大声说:“勉强硬要看东西,将来会后悔的!”他笑笑:“我会当心的……”又是沉默。我是有意选择这一天来的,因为1月13日是周有光虚岁98岁的生日。我在纸上写下:“后天是您的生日,祝您健康,长寿!”他笑了:“谢谢。”他伸出两根手指,“还有两天。今天我还是97岁。”小田这时进来了,端上两杯茶。一杯是我的,绿茶;一杯是他的,红茶。我想起张允和日记中的一句话:“红茶、电脑,两老无猜。”他们的茶是很有名的:几十年了,上午,一杯红茶牛奶;下午,一杯咖啡牛奶。夫妻举杯齐眉。天天如此。原先,都是张允和亲自调弄的。如今只有周有光自己默默地喝这杯茶了。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为周有光准备的生日礼物拿出来了。那是半年前我来的时候为他俩拍的照片。他说:“谢谢。”然后轻轻地把照片放在身后的书架上。我们一起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那天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张允和的旁边坐下来,张允和嫌他坐得远了,他顺从地再移了移身子。她轻轻攥住了他的手。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些羞怯……
我想起了张允和在《温柔的防浪石堤》中所写的:……当她的只手被他抓住的时候,她就把心交给了他。从此以后,将是欢欢乐乐在一起,风风雨雨更要在一起。不管人生道路是崎岖的还是平坦的,他和她总是在一起,就是人不在一起,心也是在一起。她的一生的命运,紧紧地握在他的手里。……一切都化为乌有,只有两颗心在颤动着。
自始至终,我与他没有一个字提到张允和。我知道,尽管他们人不在一起,但两颗心始终在一起颤动着……三个月后,周有光在为即将出版的《浪花集》所作的“后记”中写道:我的夫人张允和的去世,对我是晴天霹雳。我们结婚七十年,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二人之中少了一人。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我一时透不过气来。后来我忽然想起一位哲学家说过:“个体的死亡是群体发展的必要条件”;“人如果都不死,人类就不能进化”。多么残酷的进化论!但是,我只有服从自然规律!原来,人生就是一朵浪花!
生离死别,真是人生的无奈!
此后多日,我心里总有一些东西割舍不下,思绪流诸笔端,慢慢写了一些东西。感谢《北京青年报》“人物在线”栏目的谭璐编辑,根据我的请求,特地安排在2003年4月30日以整版篇幅发表——那天,正是张允和与周有光结婚70周年的纪念日。文章的标题是编辑修改的,借用了张允和的书名——“后的闺秀”。几天后,我收到谭璐编辑转来的一封信,是周有光写给我的。他不知我的地址,自然把信寄往报社去了:光中同志:您寄来的照片和《张允和:后的闺秀》文章,都收到了。写得好极了!万分感谢!您说得对,张允和的照片好像“始终在笑”,有点蒙娜丽莎味道。我想麻烦您,请代我买这期报纸20份,邮寄给我,我要分送亲戚朋友。附上20元,不够再补。如不便,就作罢。谢谢!谢谢!敬祝文安!周有光2003— 05— 02
信是打在一张不大的白纸上,显然出自周有光那台很有些故事的电子打字机。难为周有光认真,在打印的“周有光”上方又用钢笔亲自签名。“蒙娜丽莎”那句话,使我颇感宽慰,看来他已经摆脱了忧伤,情绪有所恢复了。依其所嘱,我将报纸复印了20份寄去。至于那来信中夹带的20元钱,也顺便寄回——为了避免周有光再次认真地寄来,我没有署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因此,周有光大概始终以为这事儿是报社的同志办的呢。然而,此后多日,我心里仍然感到还有一些东西割舍不下。当时我正在赶写那套有关名人故居的书籍,尽管时间已经非常紧张了,我还是改变了原先的写作计划,临时插进一章。新书出版后,我自然立即寄呈周有光。很快,便收到他的来信及一册赠书:光中先生:大作《风景:京城名人故居与轶事》(7)收到了。谢谢!其中《一个优雅的背影——张允和》写得极好!张允和在天之灵会感谢您!这里送上拙作《人类文字浅说》一册,供消遣,请指正。您集三长(文学、摄影、绘画)于一身,万分钦佩!特此申谢,并祝秋安!周有光2003— 08—16
信末依然是他的亲笔签名,还有住宅电话以及附注“我耳聋,保姆代听”。《人类文字浅说》出版于五年前的1998年,周有光在“后记”中写道:“这本小书的草稿写成的一天,凑巧是我妻子张允和89岁生日(1998—07—25)。我以这本小书的草稿作为生日礼品,送给跟我共同渡过了沧桑多变的65个年头的老伴。”读到这段文字,难免让人伤感。对于张家姐妹来说,2003年是一个不幸的年份。当年2月16日,三妹张兆和逝世。当时,由张允和、张兆和根据《水》的文章选辑而成的《浪花集》正在编辑排印,两位“老的编辑”却先后辞世,留下无尽的遗憾。而“复刊第23期”《水》作为“兆和纪念专集”尚在编辑之中,又连连传来噩耗。8月26日,四妹夫傅汉思逝世;9月27日,大姐张元和逝世……四对伉俪,已有六人离去。然而,《水》的细溪依然持续地静静流淌着,那清澈的波纹中,仍时常荡起属于周有光的浪花。第二年9月,作为四姐妹中年轻的一位,四妹张充和在北京的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张充和书画展》,我也有幸接到请柬,因此得以再次见到了周有光。张充和尽管已年逾九旬,依然光彩照人,她的书画个性鲜明功力独到,堪称大家手笔。周有光作为姐夫,对妻妹的展览自然要鼎力支持,不仅早早便来到展厅,还在开幕式上即兴发言。那天到场的人真多,从我拍的照片上不难感觉到,那可真是一个兴旺、热闹、和谐的大家庭!张允和的去世,并没有击倒周有光,他依然忙碌得很!2004年12月25日上午,周有光应邀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讲座,题目是“介绍一门新学科——比较文字学”。那天是星期六,又恰逢圣诞节,现代文学馆的“讲座预告”写得有趣,将他称为“百岁‘圣诞’老人”。这话并不夸张,因为再过20天,周有光真的就要跨入他人生的百个年头了!百岁老人送给听众的“圣诞礼物”,是一个小时的演讲、一个半小时的答疑。周有光虽然仅带了一份简单的提纲,却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思路敏捷、言辞幽默,惊倒在座众人!有人笑称:这事儿足可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周有光收到的寿辰礼物,则有三联书店刚刚出版的《百岁新稿》,那是他“近十几年来所思所感,有对人类文化发展线索的简单概括;有对苏联从崛起到终解体的脉络分析;有关于西方文明特征及其融合的冲突;还谈到语言文字的形成、发展及具体应用等问题。”百岁以后的周有光,每年都在出书,少则一部,多则几部,有再版的,有新写的。这实在让人惊讶。同时,在许多媒体上不断可以读到有关他的报道,电视屏幕中也经常能够看见他的面容。随着时光流逝,他似乎有些消瘦,本来不多的头发也愈加稀疏,但精神依然旺健,言谈依然幽默。每当在荧屏上看到他眯起眼睛呵呵而笑的模样,我的心头总是不由自主地漾出一缕由衷的感动。
此后很长的时间,我很少再去周有光家。但每年的1月13日之前,我是肯定要打一个电话的。周有光耳聋,需由保姆小田代听,我只能请小田转达我对周有光的生日祝福。只要听到小田说“爷爷身体很好”,我也就很满足了。我知道自己是在试图回避什么。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是数年。2010年元旦过后,我刚给周有光打过祝寿的电话,便接到一位朋友的邀请,要我去参加一个杂志社举办的小说年度评奖活动。那会议的地点,竟然就在周有光家的旁边。我想:在周有光105岁寿辰的时候,没有任何理由不去看望了。1月22日上午9点,我按响了周有光家的门铃。仍然是那间狭小的书房,仍然是那张破旧的书桌,仍然是那张笑纹荡漾的面孔,仍然是那极富魅力的呵呵笑声;我7年前送来的那幅照片,就摆在书架上面,除了衬纸有些卷曲,并无太大变化——我似乎是昨天才刚刚来过,一切都那么熟悉!我带去的礼物,是为张允和所绘的素描画像,临摹于那幅曾被周有光夸赞“有点蒙娜丽莎味道”的照片。周有光说:“画得好极了!谢谢,谢谢!”他让我把画像放在他右手边的书架上,与视线平行的地方。我们一起看着张允和那美丽的微笑……这天,我与周有光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如果不是要去开会,还会聊下去的。不久以后,我再次去,我们聊了一个半小时。再不久以后,我又去,聊了两个小时……由此一发而不可收。我早就知道,只要踏进周有光的书房,我就再难压抑那种写作的冲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人生,该有多少曲折的故事啊!任何一个作家,都难以摆脱这样的诱惑。而我一直在试图回避的,就是这样的诱惑和冲动。说来也许很可笑,这种奇怪的心理状态,本质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胆怯”而已。造成胆怯的原因有许多。比如,以我的微弱功力,能否消化周有光那丰厚的阅历?凭我的浅薄学识,能否把握周有光那卓著的业绩?此前已经有那么多人写过周有光,他自己也写过那么多的文章,我有何资格贸然置喙?此外,突发的眼疾使我缺乏必要的信心,不知自己能否坚持到底而不会半途而废……然而,这些胆怯与犹疑,在我重新面对周有光的那一瞬间,立时便烟消云散了。我终于认识到,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设若周有光是一座大山,我只选一径攀缘,又有何不可?即使周有光是一泓深潭,我仅捧一掬细品,又有何不可? 更重要的是,我深深地明白,如果放弃这个机会,我将永远懊悔。让我动心的,并不仅仅是他的健康长寿,也不仅是他的笔耕不辍。人活百岁,如今并不稀奇;寿而能文,古来也不乏其人。我所真心敬佩的,是周有光的勇气——那种藐视俗流、敢说真话的勇气。所以,我不再犹疑。按照以往的习惯,与必不可少的案头工作相比,我更倾心于实地考察,这次依然如此。我打算用我的双脚去丈量周有光的人生轨迹,在行走的过程中阅读这位“世纪老人”的心路脉络。当然,我清楚地知道,这将是一段漫长的旅途,但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如哲人所言:探索的魅力在于追求的过程,而结果其实并不重要。
评论
还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