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5554090
读过本书,清晰看到余光中的漂泊一生
读过本书,彻底明白余光中的乡愁所在!
读过本书,可在现代文学中感受古典神韵
读过本书,还能了解中国近百年社会变迁
一首《乡愁》,遍传两岸,只因那一湾浅浅的海峡。海峡两头,有割不断的牵挂。牵得越远,心弦就愈加紧绷;挂得越久,灵魂就愈加孤独。孤独的灵魂,漫漫的远征,归来却是一时无两的散文家和大诗人。
回到大陆母亲的怀抱,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南京,回到留着青春记忆的蜀地,回到祖籍福建看望乡亲……他漂泊了近一个世纪的心,早已沉静。一个世纪的旅程,所有的记忆,氤氲出中华文化的烟雨朦胧。
山 盟
海 缘
金陵子弟江湖客
思 蜀
两张地图,一本相簿
片瓦渡海——跨世纪的拥抱
山东甘旅
八闽归人——回乡十日记
失帽记
日不落家
三间书房
书斋·书灾
沙田山居
花 鸟
娓娓与喋喋
樵夫的烂柯
谁能叫世界停止三秒?
假如我有九条命
一笑人间万事
你的耳朵特别名贵?
猛虎与蔷薇
浪漫的二分法
南半球的冬天
听听那冷雨
思台北,念台北
前贤与旧友
另一段城南旧事
文章与前额并高
余光中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
——梁实秋
我也是余先生的粉丝。余光中对中国古典文学真是熟到了骨头里去,这是真正高明的继承。
——莫 言
余光中走了,在七十年的台湾文化史上,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从疼痛彻骨的迁徙流亡思乡,到意气风发的“希腊天空”的追寻,到回眸凝视决定拥抱枋寮的泥土,到*后在自己拥抱的泥土上又变成异乡人,余光中的一生就是一部跨世纪的疼痛文化史。
——龙应台
余光中先生才兼诗文,情系两岸,学融中西,为人温良敦厚,是中国当代文学灿烂群星之一。
——韩少功
山 盟
山,在那上面等他。从一切历书以前,峻峻然,巍巍然,从五行和八卦以前,就在那上面等他了。树,在那上面等他。从汉时云秦时月从战国的鼓声以前,就在那上面。就在那上面等他了。虬虬蟠蟠,那原始林。太阳,在那上面等他。赫赫洪洪荒荒。太阳就在玉山背后。新铸的古铜锣。当的一声轰响,天下就亮了。
这个约会太大,大得有点像宗教。一边是,山,森林,太阳。另一边,仅仅是他。山是岛的贵族,正如树是山的华裔。登岛而不朝山,是无礼。这山盟,一爽竟爽了二十年。其间他曾经屡次渡海,膜拜过太平洋和巴士海峡对岸,多少山。在科罗拉多那山国一闭就闭了两年。海拔一英里之上,高高晴晴冷冷,是六百多天的乡愁。一万四千英尺以上的不毛高峰,狼牙交错,白森森将他禁锢在里面,远望也不能当归,高歌也不能当注。他成了世界上最高的浪子,石囚。只是山中的岁月,太长,太静了,连摇滚乐的电吉他也不能一声划破。那种高高在上的岑寂,令他不安。一场大劫正蹂躏着东方,多少族人在水里,火里,唯独他学桓景登高避难,过了两个重九还不下山。
春秋佳日,他常常带了四个小女孩去攀落基山。心惊胆战,脚麻手酸,好不容易爬到峰巅。站在一丛丛一簇簇的白尖白顶之上,反而怅然若失了。爬啊爬啊爬到这上面来了又怎么样呢?四个小女孩在新大陆玩得很高兴。她们只晓得新大陆,不晓得旧大陆。“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忽然他觉得非常疲倦。体魄魁梧的昆仑山,在远方喊他。母亲喊孩子那样喊他回去。那昆仑山系,所有横的岭侧的峰,上面所有的神话和传说。落基山美是美雄伟是雄伟,可惜没有回忆没有联想不神秘。要神秘就要峨眉山五台山普陀山武当山青城山庐山泰山,多少寺多少塔多少高僧、隐士、豪侠。那一切固然令他神往,可是最最亲心的,是噶达素齐老峰。那是昆仑山之根,黄河之源。那不是朝山,是回家,回到一切的开始。有一天应该站在那上面,下面摊开整幅青海高原,看黄河,一条初生的脐带,向星宿海吮取生命。他的魂魄,就化成一只雕,向山下扑去。浩大圆浑的空间,旋,令他目眩。
那只是,想想过瘾罢了。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747才是一只越洋大雕,把他载回海岛。1972年。昆仑山仍在神话和云里。黄河仍在《诗经》里流着。岛有岛神,就先朝岛上的名山吧。
上山那一天,正碰上寒流,气温很低。他们向冷上加冷的高处出发。朱红色的小火车冲破寒雾,在渐渐上升的轨道上奔驰起来,不久,嘉义城就落在背后的平原上了。两侧的甘蔗田和香蕉变成相思树和竹林。过了竹崎,地势渐高渐险,轨旁的林木也渐渐挺直起来,在已经够陡的坡上,将自己拔向更高的空中。最后,车窗外升起铁杉和扁柏,像十里苍苍的仪队,在路侧排开。也许怕风景不够柔媚,偶尔也亮起几树流霞一般明艳的樱花,只是惊喜的一瞥,还不够为车道镇一条花边。
路转峰回,小火车呜呜然在狭窄的高架桥上驰过。隔着车窗,山谷愈来愈深,空空茫茫的云气里,脚下远远地,只浮出几丛树尖,下临无地,好令人心悸。不久,黑黝黝的山洞一口接一口来吞噬他们的火车。他们咽进了山的盲肠里,汽笛的惊呼在山的内脏里回荡复回荡。阿里山把他们吞进去,吞进去又吐出来,算是朝山之前的小小磨练。后来才发现,山洞一共四十九条,窄桥一共八十九座。一关关闯上去,很有一点《西游记》的味道。
过了十字路,山势益险,饶它是身材窈窕的迷你红火车,到三千多尺的高坡上,也回身乏术了。不过,难不倒它,行到绝处,车尾忽然变成车头,以退为进,潇潇洒洒,循着Z字形zigzagzig那样倒溜冰一样倒上山去。同时森林愈见浓密,枝叶交叠的翠盖下,难得射进一隙阳光。浓影所及,车厢里的空气更觉得阴冷逼人。最后一个山洞把他们吐出来,洞外的天蓝得那样澈底,阿里山,已经在脚下了。
终于到了阿里山宾馆,坐在餐厅里。巨幅玻璃窗外,古木寒山,连绵不绝的风景匍匐在他的脚下。风景时时在变,白云怎样回合群峰就怎样浮浮沉沉像嬉戏的列岛。一队白鸽在谷口飞翔,有时退得远远的,有时浪沫一样地忽然卷回来,眺者自眺,飞者自飞。目光所及,横卧的风景手卷一般展过去展过去展开米家霭霭的烟云。他不知该餐脚下的翠微,或是,回过头来,满桌的人间烟火。山中清纯如酿的空气,才吸了几口,饥意便在腹中翻腾起来。他饿得可以餐赤松子之霞,饮麻姑之露。
“爸爸,不要再看了。”佩珊说。
“再不吃,樟肉就要冷了。”咪也在催。
回过头来,他开始大嚼山珍。
午后的阳光是一种黄澄澄的幸福,他和矗立的原始林和林中一切鸟一切虫自由分享。如果他有那样一把剪刀,他真想把山上的阳光剪一方带回去,挂在他们厦门街的窗上,那样,雨季就不能围困他了。金辉落在人肌肤上,干爽而温暖,可是四周的空气仍然十分寒冽,吸进肺去,使人神清意醒,有一种要飘飘升起的感觉。当然,他并没有就此飞逸,只是他的眼神随昂昂的杉柏从地面拔起,拔起百尺的尊贵和肃穆之上,翠纛青盖之上,是蓝空,像传说里要我们相信的那样酷蓝。
而且静。海拔七千英尺以上那样的,万籁沉淀到底,阒寂的隔音。值得歌颂的,听觉上全然透明的灵境。森林自由自在地行着深呼吸。柏子闲闲落在地上。绿鸠像隐士一样自管自地吟啸。所以耳神经啊你就像琴弦那么松一松吧,今天轮到你休假。没有电铃会奇袭你的,没有电话没有喇叭会施刑。没有车要躲灯要看没有繁复的号码要记没有钟表。就这么走在光洁的青板石道上,听自己清清楚楚的足音,也是一种悦耳的音乐。信步所之,要慢,要快,或者要停。或者让一只蚂蚁横过,再继续向前。或者停下来,读一块开裂的树皮。
或者用惊异的眼光,久久,向僵死的断树桩默然致敬。整座阿里山就是这么一所户外博物馆,到处暴露着古木的残骸。时间,已经把它们雕成神奇的艺术。虽死不朽,丑到极限竟美了起来。据说,大半是日治时代伐余的红桧巨树,高贵的躯干风中雨中不知矗立了千年百年,坎坎的斧斤过后,不知在什么怀乡的远方为栋为梁,或者凌迟寸碟,散作零零星星的家具器皿。留下这一盘盘一蛇蛇硕老无朋的树根,夭矫顽强,死而不仆,在日起月落秦风汉雨之后,虬蟠纠结,筋骨尽露的指爪,章鱼似的,犹紧紧抓住当日哺乳的后土不放。霜皮龙鳞,肌理纵横。顽比锈钢废铁,这些久僵的无头尸体早已风化为树精木怪。风高月黑之夜,可以想见满山蠢蠢而动,都是这些残缺的山魈。
幸好此刻太阳犹高,山路犹有人行。艳阳下,有的树桩削顶成台,宽大可坐十人。有的扭曲回旋,畸陋不成形状。有的枯木命大,身后春意不绝,树中之王一传而至二世,再传而至三世,发为三代同堂,不,同根的奇观。先主老死枯槁,蚀成一个巨可行牛的空洞;父王的僵尸上,却亭亭立着青翠的王子。有的昂然庞然,像一个象头,鼻牙嵯峨,神气俨然。更有一些断首缺肢的巨桧,狞然戟刺着半空,犹不甘忘却,谁知道几世纪前的那场暴风雨,劈空而来,横加于他的雷殛。
正嗟叹间,忽闻重物曳引之声,深甸甸地,辗地而来。异声愈来愈近,在空山里激荡相磨,很是震耳。他外文系出身,自然而然想起凯兹奇尔的仙山中,隆隆滚球为戏的那群怪人。大家都很紧张。小女孩们不安地抬头看他。辗声更近了。隔着繁密的林木,看见有什么走过来。是——两个人。两个血色红润的山胞,气喘咻咻地拖着直径几约两呎的一截木材,辗着青石板路跑来。怪不得一路上尽是细枝枝道,每隔尺许便置一条。原来拉动木材,要靠它们的滑力。两个壮汉哼哼哈哈地曳木而过,脸上臂上,闪着亮油油的汗光。
姐妹潭一掬明澄的寒水,浅可见底。迷你小潭,传说着阿里山上两姐妹殉情的故事。管它是不是真的呢,总比取些道貌可憎的名字好吧。
“你们四姐妹都丢个铜板进去,许个愿吧。”
“看你做爸爸的,何必这么欧化?”
“看你做妈妈的,何必这么缺乏幻想。管它。山神有灵,会保佑她们的。”
珊珊、幼珊、佩珊。相继投入铜币。眼睛闭起,神色都很庄重,丢罢,都绽开满意的笑容。问她们许些什么大愿时,一个也不肯说。也罢。轮到最小的季珊,只会嬉笑,随随便便丢完了事。问她许的什么愿,她说,我不知道,姐姐丢了,我就要丢。
他把一枚铜币握在手边,走到潭边,面西而立,心中暗暗祷道:“希望有一天能把这几个小姐妹带回家去,带回她们真正的家,去踩那一片博大的后土。新大陆,她们已经去过两次,玩过密歇根的雪,涉过落基山的溪,但从未被长江的水所祝福。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后土上去朝山,站在全中国的屋脊上,说,看啊,黄河就从这里出发,长江就在这里吃奶。要是可能,给我七十岁或者六十五,给我一间草庐,在庐山,或是峨眉山上,给我一根藤杖,一卷七绝,一个琴童,几位棋友,和许多猴子许多云许多鸟。不过这个愿许得太奢侈了。阿里山神啊,能为我接通海峡对面五岳千峰的大小神明吗?
姐妹潭一展笑靥,接去了他的铜币。
“爸爸许得最久了。”幼珊说。
“到了那一天,无论你们嫁到多远的地方去,也不关我的事了。”他说。
“什么意思嘛?”
“只有猴子做我的邻居。”他说。
“哎呀好好玩!”
“最后,我也变成一只——千年老猿。像这样。”他做出欲攫季珊的姿态。
“你看爸爸又发神经了。”
慈云寺缺乏那种香火庄严禅房幽深的气氛。岛上的寺庙大半如此,不说也罢。倒是那所“阿里山森林博物馆”,规模虽小,陈设也简陋单调,离国际水准很远,却朴拙天然,令人觉得可亲。他在那里面很低回了一阵。才一进馆,颈背上便吹来一股肃杀的冷风。昂过头去。高高的门楣上,一把比一把狞恶,排列着三把青锋逼人的大钢锯。森林的刽子手啊,铁杉与红桧都受害于你们的狼牙。堂上陈列着阿里山五木的平削标本,从浅黄到深灰,色泽不一,依次是铁杉、峦大杉、台湾杉、红桧、扁柏。露天走廊通向陈列室。阿里山上的飞禽走兽,从云豹、麂、山猫、野山羊、黄鼠狼到白头鼯鼠,从绿鸠、蛇鹰到黄鱼(鸮),莫不展现它们生命的姿态。一个玻璃瓶里,浮着一具小小的桃花鹿胚胎,白色的胎衣里,鹿婴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令他低回的,不是这些,是沿着走廊出来,堂上庞然供立,比一面巨鼓还要硕大的,一截红桧木的横剖面。直径宽于一只大鹰的翼展,堂堂的木面竖在那里,比人还高。树中高贵的族长,它生于宋神宗熙宁十年,也就是公元一○七七年。中华民国元年,也就是明治四十五年,日本人采伐它,千里迢迢,运去东京修造神社。想行刑的那一天,须髯临风,倾天柱,倒地根,这长老长啸仆地的时候,已经有八百三十五岁的高龄了。一个生命,从北宋延续到清末,成为中国历史的证人。他伸出手去,抚摸那伟大的横断面。他的指尖溯帝王的朝代而入,止于八百多个同心圆的中心。多么神秘的一点,一个崇高的生命便从此开始。那时苏轼正是壮年,宋朝的文化正盛开,像牡丹盛开在汴梁,欧阳修墓上犹新,黄庭坚周邦彦的灵感犹畅。他的手指按在一个古老的春天上。美丽的年轮轮回着太阳的光圈,一圈一圈向外推开,推向元,推向明,推向清。太美了。太奇妙了。这些黄褐色的曲线,不是年轮,是中国脸上的皱纹。推出去,推向这海岛的历史。喏,也许是这一圈来了葡萄牙人的三桅战船。这一年春天,红毛鬼闯进了海峡。这一年,国姓爷的楼船渡海东来。大概是这一圈杀害了吴凤。有一年龙旗降下升起太阳旗。有一年他自己的海轮来泊在基……不对不对,那是最外的一圈之外了,喏,大约在这里。他从古代的梦中醒来,用手指划着虚空。
“爸爸,你在干什么呀?”季珊抬头看着他。
他抓住她的小手指,从外向内数,把她的指尖按在第十六圈上。
“公公就是这一年。”他说。
“公公这一年怎么啦?”她问。
走回宾馆,太阳就下山了。宋朝以前就是这样子,汉以前周以前就是这太阳,神农和燧人以前。在那尊巨红桧的心中,春来春去,画了八百圈年轮的长老,就是这太阳。在它眼中,那红桧和岛上一切的神木,都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吧。后羿留给我们的,这太阳。
此刻它正向谷口落下去,像那巨红桧小时候看见的那样,缓缓落了下去。千树万树,在无风的岑寂中肃立西望,参加一幕壮丽无比的葬礼。火葬烧着半边天。宇宙在降旗。一轮橙红的火球降下去,降下去,圆得完美无憾的火球啊!怪不得一切年轮都是他的摹仿,因为太阳造物以他自己的形象。
快要烧完了。日轮半陷在暗红的灰烬里,愈沉愈深。山口外,犹有殿后的霞光在抗拒四围的夜色,横陈在地平线上的,依次是惊红骇黄怅青惘绿和深不可泳的诡蓝渐渐沉溺于苍黛。怔望中,反托在空际的林影全黑了下来。
最后,一切都还给纵横的星斗。
但是太阳会收复世界的,在玉山之颠。在崦嵫山里这只火凤凰会铸冶新的光芒。高处不胜苦寒。他在两条厚毛毯里,瑟缩犹难入梦,盘盘旋旋的山路,还在腿上作麻。夜,太静了。毛黑茸茸的森林似乎有均匀的鼾息。不要错过日出不要,他一再提醒自己。我要亲眼看神怎样变戏法,那只火凤凰怎样突破蛋黄怎样飞起来,不要错过不要。他似乎枕在一座活火山上,有一种美丽的不安。梦是一床太短的被,无论如何也盖不完满。约会女友的前夕,从前,也有过这症状。无以名之,叫它做幸福症吧。睡吧睡吧不要真错过了不要。
走到祝山顶上,已经是六点半了。虽然是华氏四十度的气温,大家都喘着气,微有汗意。脸上都红通通的,“阿里山的姑娘”,他戏呼她们。天色透出鱼肚白,群峰睡意尚未消尽。雾气在下面的千壑中聚集。没有风。只有一只鸟,在新鲜的静寂中试投着它的清音。啾啾唧啾啾唧啭啭唧唧。屏息的期待中,东方的天壁已经炙红了一大片。“快起来了,快起来了。”他回过头去,观日楼下的广场上,已然麇集了百多位观众,在迎接太阳的诞生。已经冻红的脸上,更反映着熊熊的霞光。
“上来了!”
“上来了!”
“太阳上来了上来了!”
浩阔的空间引爆出一阵集体的欢呼。就在同时,巍峨的玉山背后,火山猝发一样迸出了日头,赤金晃晃,千臂投手向他们投过来密密集集的标枪。失声惊呼的同时,一阵刺痛,他的眼睛也中了一枪。簇新的光,簇新簇新的光,刚刚在太阳的丹炉里炼成,猬集他一身。在清虚无尘的空中飞啊飞啊飞了八分钟,扑到他身上这簇光并未变冷。巨铜锣玉山上捶了又捶,神的噪音金融融的赞美诗火山熔浆一样滚滚而来,观礼的凡人全擎起双臂忘了这是一种无条件降服的仪式在海拔七千英尺以上。一座峰接一座峰在接受这样灿烂的祝福,许多绿发童子在接受那长老摩挲头颅。不久,福建和浙江也将天亮。然后是湖北和四川。庐山与衡山。秦岭与巴山。然后是漠漠的青海高原。溯长江溯黄河而上噫吁嚱危乎高哉天苍苍野茫茫的昆仑山天山帕米尔的屋顶。太阳抚摸的,有一天他要用脚踵去膜拜。
可是他不能永远这样许下去,这长愿。四个小女孩在那边喊他。小红火车在高高的站上喊他,因为嘉义在下面的平原上喊小红火车。该回家了,许多声音在下面那世界喊他。许多街许多巷子许多电话电铃许多开会的通知限时信。许多电梯许多电视天线在许多公寓的屋顶。许多许多表格在阴暗的许多抽屉等许多图章的打击。第二手的空气。第三流的水。无孔不入无坚不摧,文明的赞美诗,噪音。什么才是家呢?他属于下面那世界吗?
火车引吭高呼。他们下山了。六千呎。五千五。五千。他的心降下去。四十九个洞。八十九座桥。煞车的声音起自铁轨,令人心烦。把阿里山还给云豹。还给鹰和鸠。还给太阳和那些森林。荷兰旗。日本旗。森林的绿旌绿帜是不降的旗。四十九个洞。千年亿年。让太阳在上面画那些美丽的年轮。
海 缘
1
曹操横槊赋诗,曾有“山不厌高,海不厌深”之句。这意思,李斯在《谏逐客书》里也说过。尽管如此,山高与海深还是有其极限的。世界上的最高峰,珠穆朗玛峰,海拔是二万九千零二十八英尺,但是最深的海沟,所谓马里亚纳海沟(Mariana Trench),却低陷三万六千二百零一英尺。把世上蟠蜿的山脉全部浸在海里,没有一座显赫的峰头,能出得了头。
其实也不必这么费事了。就算所有的横岭侧峰都穿云出雾,昂其孤高,在众神或太空人看来,也无非一钵蓝水里供了几簇青绿的假山而已。在我们这水陆大球的表面,陆地只得十分之三,而且四面是水,看开一点,也无非是几个岛罢了。当然,地球本身也只是一丸太空孤岛,注定要永久飘泊。
话说回来,在我们这仅有的硕果上,海洋,仍然是一片伟大非凡的空间,大得几乎有与天相匹的幻觉。害得曹操又说:“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也难怪《圣经》里的先知要叹道:“千川万河都奔流入海,却没有注满海洋。”豪斯曼更说:“滂沱雨入海,不改波涛咸。”
无论文明如何进步,迄今人类仍然只能安于陆栖,除了少数科学家之外,面对大海,我们仍然像古人一样,只能徒然叹其夐辽,羡其博大,却无法学鱼类的摇鳍摆尾,深入湛蓝,去探海若的宝藏,更无缘迎风振翅,学海鸥的逐波巡浪。退而求其次,望洋兴叹也不失为一种安慰:不能入乎其中,又不能凌乎其上,那么,能观乎其旁也不错了。虽然世界上水多陆少,真能住在海边的人毕竟不多。就算住在水城港市的人也不见得就能举头见海,所以在高雄这样的城市,一到黄昏,西子湾头的石栏杆上,就倚满了坐满了看海的人。对于那一片汪洋而言,目光再犀利的人也不过是近视,但是望海的兴趣不因此稍减。全世界的码头、沙滩、岩岸,都是如此。
中国大陆的海岸线颇长,加上台湾和海南岛,就更可观。我们这民族,望海也不知望了多少年了,甚至出海、讨海,也不知多少代了。奇怪的是,海在我们的文学里并不占什么分量。虽然孔子在失望的时候总爱放出空气,说什么“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害得子路空欢喜一场,结果师徒两人当然都没有浮过海去。庄子一开卷就说到南溟,用意也只是在寓言。中国文学里简直没有海洋。像曹操《观沧海》那样的短制已经罕见了,其他的作品多如李白所说:“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甚至《镜花缘》专写海外之游,真正写到海的地方,也都草草带过。
西方文学的情况大不相同,早如希腊罗马的史诗,晚至康拉德的小说,处处都听得见海涛的声音。英国文学一开始,就嗅得到咸水的气味,从《贝奥武夫》和《航海者》里面吹来。中国文学里,没有一首诗写海能像梅士菲尔的《拙画家》(Dauber)那么生动,更没有一部小说写海能比拟《白鲸》那么壮观。这种差距,在绘画上也不例外。像席里柯(Theodore Gericault)、德拉克罗瓦、唐纳德等人作品中的壮阔海景,在中国画中根本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们的文艺在这方面只能望洋兴叹呢?
2
我这一生,不但与山投机,而且与海有缘,造化待我也可谓不薄了。我的少年时代,达七年之久在四川度过,住的地方在铁轨、公路、电话线以外,虽非桃源,也几乎是世外了。白居易的诗句“蜀江水碧蜀山青”,七个字里容得下我当时的整个世界。蜀中天地是我梦里的青山,也是我记忆深处的“腹地”。没有那七年的山影,我的“自然教育”就失去了根基。可是当时那少年的心情却向往海洋,每次翻开地图,一看到海岸线就感到兴奋,更不论群岛与列屿。
海的呼唤终于由远而近。抗战结束,我从千叠百障的巴山里出来,回到南京。大陆剧变的前夕,我从金陵大学转学到厦门大学,读了一学期后,又随家庭迁去香港,在那海城足足做了一年难民。在厦门那半年,骑单车上学途中,有两三里路是沿着海边,黄沙碧水,飞轮而过,令我享受每一寸的风程。在香港那一年,住在陋隘的木屋里,并不好受,却幸近在海边,码头旁的大小船艇,高低桅樯,尽在望中。当时自然不会知道:这正是此生海缘的开始。隔着台湾海峡和南中国海的北域,厦门、香港、高雄,布成了我和海的三角关系。厦门,是过去时了。香港,已成了现在完成时,却保有视觉暂留的鲜明。高雄呢,正是现在进行时。
至于台北,住了几乎半辈子,却陷在四围山色里,与海无缘。住在台北的日子,偶因郊游去北海岸,或是乘火车途经海线,就算是打一个蓝汪汪的照面吧,也会令人激动半天。那水蓝的世界,自给自足,宏美博大而又起伏不休,每一次意外地出现,都令人猛吸一口气,一惊,一喜,若有天启,却又说不出究竟。
3
现在每出远门,都非乘飞机不可了。想起坐船的时代,水拍天涯,日月悠悠,不胜其老派旅行的风味。我一生的航海经验不多,至少不如我所希望的那么丰富。抗战的第二年,随母亲从上海乘船过香港而去安南。大陆剧变那年,先从上海去厦门,再从厦门去香港,也是乘船。从香港第一次来台湾,也是由水路在基隆登陆。最长的一程航行,是留美回国时横渡太平洋,从旧金山经日本、琉球,沿台湾东岸,绕过鹅銮鼻而抵达高雄,历时约为一月。在日本外海,我们的船,招商局的海健号,遇上了台风,在波上俯仰了三天。过鹅銮鼻的时候,正如水手所说,海水果然判分二色:太平洋的一面墨蓝而深,台湾海峡的一面柔蓝而浅。所谓海流,当真是各流各的。
那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后来长途旅行,就多半靠飞而不靠浮了。记得只有从美国大陆去南太基岛,从香港去澳门,以及往返英法两国越过多佛尔海峡,是坐的渡船。
要是不赶时间,我宁坐火车而不坐飞机。要是更从容呢,就宁可坐船。一切交通工具里面,造型最美,最有气派的该是越洋的大船了,怪不得丁尼生要说the stately ships。要是你不拘形貌,就会觉得一艘海船,尤其是漆得皎白的那种,凌波而来的闲稳神态,真是一只天鹅。
站在甲板上或倚着船舷看海,空阔无碍,四周的风景伸展成一幅无始无终的宏观壁画,却又比壁画更加壮丽、生动,云飞浪涌,顷刻间变化无休。海上看晚霞夕烧全部的历程,等于用颜色来写的抽象史诗。至于日月双球,升落相追,更令人怀疑有一只手在天外抛接。而无论有风或无风,迎面而来的海气,总是全世界最清纯可口的空气吧。海水咸腥的气味,被风浪抛起,会令人莫名其妙地兴奋。机房深处沿着全船筋骨传来的共振,也有点催眠的作用。而其实,船行波上,不论是左右摆动,或者是前后起伏,本身就是一只具体而巨的摇篮。
晕船,是最煞风景的事了。这是海神在开陆栖者的小小玩笑,其来有如水上的地震,虽然慢些,却要长些,真令海客无所遁于风浪之间。我曾把起浪的海叫做“多峰驼”,骑起来可不简单。有时候,浪间的船就像西部牛仔胯下的蛮牛顽马,腾跳不驯,要把人抛下背来。
4
海的呼唤愈远愈清晰。爱海的人,只要有机会,总想与海亲近。今年夏天,我在汉堡开会既毕,租了一辆车要游西德。当地的中国朋友异口同声,都说北部没有看头,要游,就要南下,只为莱茵河、黑森林之类都在低纬的方向。我在南游之前,却先转过车头去探北方,因为波罗的海吸引了我。当初不晓得是谁心血来潮,把Baltic Sea译成了波罗的海,真是妙绝。这名字令人想起林亨泰的名句:“然而海,以及波的罗列。”似乎真眺见了风吹浪起,海叠千层的美景。当晚果然投宿在路边的人家,次晨便去卡佩恩(Kappeln)的沙岸看海。当然什么也没有,只有蓝茫茫的一片,反晃着初日的金光,水平线上像是浮着两朵方蕈,白得影影绰绰的,该是钻油台吧。更远处,有几只船影疏疏地布在水面,像在下一盘玄妙的慢棋。近处泊着一艘渡轮,专通丹麦,船身白得令人艳羡。这,就是波罗的海吗?
去年五月,带了妻女从西雅图驶车南下去旧金山,不取内陆的坦途,却取沿海的曲道,为的也是观海。左面总是挺直的杉林张着翠屏,右面,就是一眼难尽的,啊,太平洋了。长风吹阔水,层浪千折又万折,要折多少折才到亚洲的海岸呢?中间是什么也没有,只有难以捉摸,唉,永远也近不了的水平线其实不平也不是线。那样空旷的水面,再大的越洋货柜轮,再密的船队也莫非可怜的小甲虫在疏疏的经纬网上蠕蠕地爬行,等暴风雨的黑蜘蛛扑过来一一捕杀。从此地到亚洲,好大的一弧凸镜鼓着半个地球,像眼球横剖面的水晶体与玻璃体,休要小觑了它,里面摆得下十九个中国。这么浩渺,令人不胜其……乡愁吗,不是的,不胜其惘惘。
第一夜我们投宿在俄勒冈州的林肯村。村小而长,我们找到那家汽车旅馆(motel),在风涛声里走下三段栈道似的梯级,才到我们那一层楼。原来小客栈的正面背海向陆,斜叠的层楼依坡而下,一直落到坡底的沙滩。开门进房,迎面一股又霉又潮的海气,赶快扭开暖气来驱寒。落地的长窗外,是空寂的沙,沙外,是更空寂的海,潮水一阵阵地向沙地卷过来,声撼十方。就这么,梦里梦外,听了一夜的海。全家四人像一窝寄生蟹,住在一只满是回音的海螺里。
第二夜进入加州,天已经暗下来了,就在边境的新月镇(Crescent City)歇了下来。那小镇只有三两条街,南北走向,与涛声平行。我们在一家有楼座的海鲜馆临窗而坐,一面嚼食蟹甲和海扇壳里剥出来的嫩肉,一面看海岸守卫队的巡逻艇驶回港来,桅灯在波上随势起伏。天上有毛边的月亮,淡淡地,在蓬松的灰云层里出没。海风吹到衣领里来,已经是初夏了,仍阴寒逼人。回到客栈,准备睡了,才发觉外面竟有蛙声,这在我的美国经验里,却是罕有,倒令人想起中国的水塘来了。远处的岬角有灯塔,那一道光间歇地向我们窗口激射过来,令人不安。最祟人的,却是深沉而悲凄的雾号,也是时作时歇,越过空阔的水面,一直传到海客的枕前。这新月镇不但孤悬在北加州的边境,距俄勒冈只有十英里,而且背负着巨人族参天的红木森林,面对着太平洋,正当海陆之交,可谓双重的边镇。这样的边陲感,加上轮转的塔光与升沉的雾号,使我梦魂惊扰,真的是“一宿行人自可愁”了。
次日清早被涛声撼起,开门出去,一条公路从南方绕过千重的湾岬伸来,把我们领出这小小的海驿。
5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圣人曾经说过。爱水的人果真是智者吗?那么,爱海的人岂非大智?其实攀山与航海的人更是勇者,因为那都是冒险的探索,那种喜悦往往会以身殉。在爱海人里,我只是一个陆栖的旁观者,颇像西方人对猫的嘲笑:“性爱戏水,却怕把脚爪弄潮。”水手和渔夫在咸风咸浪里讨生活,才是真正下水的爱海人。真正的爱海人吗?也许是爱恨交加吧?譬如爱情,也可分作两类:深入的一类该也是爱恨交加的,另一类虽未必深入,却不妨其为自作多情。我正是对海单相思的这一类。
十二年来我一直住在海边,前十一年在香港,这一年来在高雄。对于单恋海洋的陆栖者,也就是四川人嘲笑的旱鸭子而言,这真是至福与奇缘。世界上再繁华的内陆都市,比起就算是较次的什么海港来,总似乎少了一点退步,一点可供远望与遐思的空间。住在海边,就像做了无限(Infinity)的邻居,一切都会看得远些看得开些吧。海,是不计其宽的路,不闭之门,常开之窗。再小的港城,有了一整幅海天为背景,就算剧台本身小些,观众少些,也显得变化多姿,生动了起来,就像写诗和绘画都需要留点空白一样。有水,风景才显得灵活。所以中国画里,明明四围山色,眼看无计可施了,却凭空落下来一泻瀑布,于是群山解颜。巴黎之美,要是没有塞纳河一以贯之,萦回而变化之,也会逊色许多。台北本来有一条河可以串起市景,却不成其为河了。高雄幸而有海。
海是一大空间,一大体积,一个伟大的存在。海里的珍珠与珊瑚,水藻与水族,遗宝与沉舟,太奢富了,非陆栖者所能探取。单恋海的人能做一个“观于海者”,像孟轲所说的那样,也就不错了。不过所谓观于海当然也不限于观;海之为物,在感性上可以观、可以听、可以嗅、可以触,一步近似一步。
香港的地形百转千回,无非是岛与半岛,不要说地面上看不清楚了,就连在飞机上观者也应接不暇。最大的一块面积在新界,其状有如不规则的螃蟹,所有的半岛都是它伸爪入海的姿势。半岛既多,更有远岛近矶呼应之胜,海景自然大有可观。就这一点说来,香港的海景看不胜看,因为每转一个弯,山海洲矶的相对关系就变了,没有谁推开自己的窗子便能纵览香港的全貌。
钟玲在香港大学的宿舍面西朝海,阳台下面就是汪洋,远航南洋和西欧的巨舶,都在她门前路过。我在中文大学的楼居面对的却是内湾,叫吐露港,要从东北的峡口出去,才能汇入南中国海。所以我窗外的那一片潋滟水镜,虽然是海的婴孩,却更像湖的表亲。除非是起风的日子,吐露港上总是波平浪静,潮汐不惊。青山不断,把世界隔在外面,把满满的十里水光围在里面,自成一个天地。我就在那里看渡船来去,麻鹰飞回,北岸的小半岛蜿蜒入水,又冒出水面来浮成苍苍的四个岛丘,更远处是一线长堤,里面关着一潭水库。
6
去年九月,我从香港迁来高雄,幸而海缘未断,仍然是住在一个港城。开始的半年住在市区的太平洋大厦,距海岸还有两三公里,所以跟住在内陆都市并无不同。可是中山大学在西子湾的校园却海阔天空,日月无碍。文学院是红砖砌成的一座空心四方城,我的办公室在顶层的四楼,朝西的一整排长窗正对着台湾海峡,目光尽处只见一条渺渺的水平线,天和海就在那里交界,云和浪就在那里会合了。那水平线常因气候而变化。在阴天,灰云沉沉地压在海上,波涛的颜色黯浊,更无反光,根本指不出天和水在哪里接缝。要等大晴的日子,空气彻彻透明,碧海与青天之间才会判然划出一道界线,又横又长,极尽抽象之美,令人相信柏拉图所说的“天行几何之道”(God always geometrizes)。其实水平线不过是海的轮廓,并没有那么一条线,要是你真去追逐,将永无接近的可能,更不提捉到手了。可是别小觑了那一道欺眼的幻线,因为远方的来船全是它无中生有变出来的,而出海的船只,无论是轩昂的货柜巨轮,或是匍行波上的舴艋小艇,也一一被它拐去而消磨于无形。
水平线太玄了,令人迷惑;也太远了,不如近观拍岸的海潮。孟子不就说过吗,“观水有术,必观其澜”。世界上所有的江河都奔流入海,而所有的海潮都扑向岸来,不知究竟要向大地索讨些什么。对于观海的人,惊涛拍岸是水陆之间千古不休的一场激辩,岸说:“到此为止了,你回去吧。”浪说:“即使粉身碎骨,我还是要回来!”于是一排排一列列的浪头昂然向岸上卷来,起起落落,一面长鬣翻白,口沬飞溅,最后是绝命的一撞之后喷成了半天的水花,转眼就落回了海里,重新归队而开始再次的轮回。这过程又像是单调而重复,又像是变化无穷,总之有一点催眠,所以看海的眼睛都含着几分玄想。
西子湾的海潮,从旗津北端的防波堤一直到柴山脚下的那一堆石矶,浪花相接,约莫有一里多长,十分壮观。起风的日子,汹涌的来势尤其可惊,满岸都是哗变的嚣嚣。外海的剧浪,捣打在防波堤上,碎沫飞花喷溅过堤来,像一株株旋生旋减的水晶树,那是海神在放烟火吗?
7
西子湾的落日是海景的焦点。要观赏完整无缺的落日,必须有一条长而无阻的水平线,而且朝西。沙滩由南向北的西子湾,正好具备这条件。月有望朔,不能夜夜都见满月。但是只要天晴,一轮“满日”就会不偏不倚正对着我的西窗落下,从西斜到入海,整个壮烈的仪式都在我面前举行。先是白热的午日开始西斜,变成一只灿灿的金球,光威仍然不容人逼视,而海面迎日的方向,起伏的波涛已经摇晃着十里的碎金。这么一路西倾下来,到了仰角三十度的时候,全球就开始转红,火势大减,我们就可以定睛熟视了。那红,有时是橙红,有时是洋红,有时是赤红,要看天色而定。暮霭重时,那颓然的火球难施光焰,未及水面就渐渐褪色,变成一影迟滞的淡橙红色,再回头时,竟已隐身幕后。若是海气上下澄明,水平线平直如切,酡红的落日就毫不含糊地直掉入海,一寸接一寸被海的硬边切去。观者骇目而视,忽然,宇宙的大靶失去了红心。
我在沙田住了十一年,这样水遁而逝的落日却未见过,因为沙田山重水复,我楼居朝西的方向有巍然的山影横空,根本看不见水上的落日。西子湾的落日像是为美满的晴天下一个结论,不但盖了一颗赫赫红印,还用晚霞签了半边天的名。
半年后我们从市区的闹街迁来寿山,住进中山大学的学人宿舍。新居也在红砖楼房的四楼,书房朝着西南,窗外就是高雄港。我坐在窗内,举头便可见百码的坡下有街巷纵横,车辆来去。再出去便是高雄港的北端,可以眺览停泊港中的大小船舶,桅樯密举,锚链斜入水中。旗津长岛屏于港西,岛上的街沿着海岸从西北直伸东南,正与我的视线垂直而交,虽然远在两三里外,岛上的排楼和庙宇却历历可以指认。岛的外面,你看,就是淼淼的海峡了。
高雄之为海港,扼台湾海峡、巴士海峡和南中国海的要冲,吞吐量之大,也不必去翻统计数字,只要站在我四楼的阳台上,倚着白漆的栏杆,朝南一望就知道了。高雄港东纳爱河与前镇溪之水,西得长洲旗津之障,从旗津北头的第一港口到南尾的第二港口,波涵浪蓄,纵长在八公里以上。货柜进出此港,分量之重,已经居世界第四。从清晨到午夜,有时还更晚,万吨以上的货轮,扬着各种旗号,漆着各种颜色,各种文字的船名横排于舷身,不计其数,都在我阳台的栏杆外驶过。有时还有军舰,铁灰色的舷首有三位数的编号,横着炮管的侧影,扁长而剽悍,自然与众不同。不过都太远了,有时因为背光,或是雾霭低沉,加以空气污染的关系,无论是船形舰影,在茫茫的烟水里连魁梧的轮廓都混沌了,更不说辨认船名。
甚至不必倚遍十二栏杆,甚至也无须抬头望远,只听水上传来的汽笛,此起彼落,间歇而作,就会意识到脚下那长港有多繁忙。而造船、拆船、修船、上货、卸货、领航、验关、缉私、走私……都绕着这无休无止的船来船去团团转。这水陆两个世界之间的港口自成一个天地,一方面忙乱而喧嚣,另一方面却又生气蓬勃,令码头上看海的人感到兴奋,因为这一片咸水通向全世界的波涛,在这一片咸水里下锚的舳舻巨舟曾经泊过各国的名港。高雄,正是当代的扬州。
每当我灯下夜读,孤醒于这世界同鼾的梦外,念天上地下只剩我一人,只剩下自己一人了,不是被逐于世界之梦外,而是自放于无寐之境。那许多知己都何处去了呢,此刻,也都成了梦的俘虏,还是各守着一盏灯呢?忽然从下面的港口一声汽笛传来,接着是满港的回声,渐荡渐远,似乎终于要沉寂了,却又再鸣一声。据说这是因为常有渔船在港里非法捕鱼,需要鸣笛示警,但是夜读人在孤寂里听来,却感到倍加温暖,体会到世界之大总还是有人陪他醒着,分担他自命的寂寞,体会到同样是醒着,有人是远从天涯,从风里浪里一路闯回来的,连夜读的遐思与玄想都不可能。我抬起头来,只见灯火零落的港上,桅灯通明,几排起重机的长臂斜斜举着,船首和船尾的灯号掠过两岸灯光的背景,保持不变的距离稳稳地向前滑行,又是一艘货柜巨轮进港了。
以前在香港,九广铁路就在我山居的坡底蜿蜒而过,深宵写诗,万籁都遗我而去,却有北上的列车轮声铿然,鸣笛而去。听惯了之后,已成为火车汽笛的知音,觉得世界虽大,万物却仍然有情,不管是谁的安排,总感激长夜的孤苦中那一声有意无意的招呼与慰问。当时曾经担忧,将来回去台湾,不再有深宵火车的那一声晚安,该怎样排遣独醒的寂寞呢?没想到冥冥中另有安排:火车的长啸,换了货轮的低鸣。
造化无私而山水有情,生命里注定有海。失去了香港而得到了高雄,回头依然是岸,依然是一所叫中大的大学,依然是背山面海的楼居。走下了吐露港的那座柔灰色迷楼,到此岸,又上了西子湾这座砖砌的红楼,依然是临风望海,登楼作赋。看来我的海缘还未绝,水蓝的世界依然认我。所以我的窗也都朝西或西南偏向,正对着海峡,而落日的方向正是香港,晚霞的下方正是大陆。
金陵子弟江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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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先后考取过五所大学,就读于其中三所。这件事并不值得羡慕,只说明我的黄金岁月如何被时代分割。
第一所是在南京。那是抗战胜利后两年,我已随父母从四川回宁,并在南京青年会中学毕业。那年夏天在长江下游那火炉城里,我同时考取了金陵大学与北京大学,兴奋之中,一心向往北上。可是当时北京已是围城,战云密布;津浦路伸三千里的铁臂欢迎我去北方,母亲伸两尺半的手臂挽住了我——她的独子。
我进金陵大学外文系做“新鲜人”,是在一九四七年九月。还不满十九岁的男孩,面对四年的黄金岁月,心情已颇复杂,并不纯然金色。回顾七年的巴山蜀水,已经过去,但少年的记忆与日俱深,忘不了那许多中学同学:“上课同桌,睡觉同床,记过时同一张布告,诅咒时,以彼此的母亲为对象。”眼前的新生活安定而有趣,新朋友也已逐一出现,可是不像远去北京那么断然而浪漫,而且名师众多,尤其是朱光潜与(后来才知道的)钱锺书。至于未来,我直觉不太乐观。抗战好不容易结束,内战迫不及待又起,北方早成了战场,南方很可能波及。茫茫大地正在转轴,有一天目前这社会或将消失,由截然不同的社会取代。新的价值也许朴素,也许苛严,对文学的要求只会紧,不会宽吧?到那时,文学就得看政治的脸色了。这种疑虑惴惴然隐隐然,一直困扰着我。
记得当时金陵大学的学生不多,我进的外文系尤其人少,一年级的新生竟然只有七位。有一次系里的黑人讲师请我们全班去大华戏院看电影,稀稀朗朗几个人上了街,全无浩荡之势。较熟的同学,现在只记得李夜光、江达灼、程极明、高文美、吕霞、戎逸伦六位。李夜光读的是教育系,江达灼是社会系,程极明是哲学系,高文美是心理系,后面两位才是外文系。其中李夜光戴眼镜,爱说笑,和我最熟。程极明富于理想,颇有口才,俨然学生运动的领袖,不久便转学去了复旦大学,跟大家就少见面了。他仪表出众,很得高文美的青睐,两人显然比他人亲近。高文美人如其名,文静而秀美,是典型的上海小姐。她的父亲好像是南京的邮政局长,所以她家宽敞而有气派,我们这小圈子的读书会也就在她家举行。至于讨论的书,则不出当时大学生热衷的名著译本,例如《约翰·克利斯朵夫》《冰岛渔夫》《罗亭》《安娜·卡列尼娜》之类。
吕霞和戎逸伦倒是外文系的同学。吕霞大方而亲切,常带笑容,给我的印象最深,因为她的父亲是著名的学者吕叔湘,在译界很受推崇。有了这样的父亲,也难怪吕霞谈吐如此斯文。
那时我相当内向,甚至有点羞怯,不擅交际,朋友很少,常常感到寂寞,所以读书不但是正业,也是遣闷、消忧。书呢读得很杂,许多该读的经典都未曾读过,根本谈不上什么治学。因此当代文坛与学府的虚实,我并不很清楚,也没有像一般文艺青年那样设法去亲炙名流。倒是有一次读莫泊桑小说的英译本,书中把“断头台”误排成了quillotine,害我查遍了大字典都不见,乃写信去问我认为当时最有学问的三个人:王云五、胡适、罗家伦。这种拼法他们当然也认不得,也许我写的地址不对,信根本没有到他们手里,总之一封回信也没有收到。
名作家来南京演讲,我倒听过两次。一次是听冰心,我去晚了,只能站在后排,冰心声音又细,简直听不真切。一次是听曹禺,比较清楚,但讲些什么,也不记得。
金陵大学的文科教授里,举国闻名的似乎不多,也许要怪我自己太寡闻,徒慕虚名,不知实况吧。隔了半个世纪,我只记得文学院长是倪青原,他教我们哲学,学问有多深我莫能测,但近视有多深却显而易见,因为就算从后排看去,他的眼镜边缘也是圈内有圈,其厚有如空酒瓶底。教我们本国史的陈恭禄也戴眼镜,身材瘦长,乡音颇重。有一次见他夹着自己的新著《中国通史》两大册,施施然在校园中走过,令我直觉老师的“分量”真是不轻。还有一位高觉敷教授,教我们心理学,口才既佳,又能深入浅出,就近取喻,难怪班大人多。有一次他公开演讲,题目竟是青年的性生活,听众拥挤当然不在话下。这讲题十分敏感,在当日尤其耸动,高教授却能旁敲侧击,几番峰回路转,忽然柳暗花明,冷不防点中了要害。同学们的情绪兴奋而又紧张,经不起讲者一戳即破,大爆哄堂,男生鼓掌,女生脸红。
教我们英国小说的是一位女老师,蔻克博士(Dr.Kirk)。她的英语清脆流利,讲课十分生动,指定我们一学期要读完八本小说,依序是《金银岛》《爱玛》《简·爱》《呼啸山庄》《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大卫·科波菲尔》《自命不凡》《回乡》。我们读得虽然吃力,却也津津有味。唯一的例外是梅里迪斯的杰作《自命不凡》(The Egoist),不仅文笔深奥,而且好掉书袋。我读得咬牙切齿,实在莫名其妙,有一次气得把书狠狠摔在地上。蔻克其实是金陵女子学院的教授,我们上她这堂课,不在金陵大学,而在她的女校(俗称金女大)。每次和同学骑自行车去女校上课,那琉璃瓦和红柱烘托的宫殿气象,加上闯进女儿国的绮念联翩,而讲台上娓娓动听的又是女老师悦耳的嗓音,真的令我们半天惊艳。
初进金大的时候,我家住在鼓楼广场的东南角上,正对着中山路口,门牌是三多里一号;弄堂又深又狭,里面蜗藏着好几户人家,我家只有一间房,除了放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几张椅子之外,几乎难有回身之地。我被迫在隔壁堆杂物的走道上放一张小竹床栖身,当时倒并不觉得有多吃苦。好在金大校园就在附近,走去上课只要十分钟。
后来我家终于盖了一栋新屋,搬了过去。那是一栋两层楼房,白墙红瓦,附有园地,围着竹篱,在那年代要算是宽敞明亮的了。篱笆门上的地址是“将军庙龙仓巷十八号”。我的房间在楼上,正当向西斜倾的屋顶下面,饶有阁楼的遁世情调。最动人逸兴的,是我书桌旁边的窗口朝东,斜对着远处的紫金山,也就是歌里所唱的巍巍钟山。每当晴日的黄昏,夕照绚丽,山容果然是深青转紫。我少年的诗心所以起跳,也许正由那一脉紫金触发。我的第一首稚气少作,就是对着那一脊起伏的山影写的。
其实那时候我的译笔也已经挥动了。早在我高三那一年,和几个同学合办了一张文学刊物,竟然把拜伦的名诗《海罗德公子游记》咏滑铁卢的一段译成了七言古诗,以充篇幅。不难想见,一个高三的男孩,就算是高材生吧,哪会有旧诗的功力呢?难怪漕桥老家的三舅舅孙有庆,乡里有名的书法家,皱着浓眉看完我的译稿后,不禁再三摇头,指出平仄全不稳当。
不过咪咪,我的十五岁表妹也是未来的妻子范我存,却有不同的反应。那时我们只见过一面,做表兄的只知道她的小名。那份单张的刊物在学校附近的书店寄售,当然一份也销不掉,搬回家来,却堆了一大叠,令人沮丧。我便寄了一份给正在城南明德女中读初三的表妹,信封上只写了“范咪咪小姐收”,居然也收到了。她自然不管什么平仄失调,却知道拜伦是谁,并且觉得能翻译拜伦的名作,这位表哥当非泛泛之辈。战火正烈,聚散无端,这一对小译者与小读者四年后才在命定的海岛上重逢,这才两小同心,终成眷属。此乃后话,表过不提。
进了金大不久,我读到一本戏剧,叫做《温彼街的巴府》(The Barretts of Wimple Street),演的是诗人勃朗宁追求巴家才女伊丽莎白(Elizabeth Barrett)的故事;一时兴起,竟然动笔翻译起来。这稚气的壮举可爱而又可哂。剧中对话的翻译,难在重现流利自然的语气,遇到英文的繁复句法,要能松筋活骨,消淤化滞。这对于大二的生手说来,无异是愚公移山。当时我只是出于兴趣,凭着本能,绝对无意投稿。译了十多页,留下不少问题,就知难而止了。其实要练就戏剧翻译的功力,王尔德天女散花的妙语要能接招,当时那惨绿少年还得等三十多年。
这就是我的青涩年代,上游风景的片段倒影。我的祖籍是福建永春,但是那闽南的山县只有在五六岁时才回去住过一年半载,那连绵的铁甲山水,后来,只能向我承尧堂叔的画里去神游了。我以重九之日出生在南京,除了偶尔随母亲回她的娘家常州漕桥小住之外,抗战以前,也就是九岁以前,我一直住在那金陵古城,童稚的足印重重叠叠,总不出栖霞山、雨花台之间。前后我进过崔八巷小学、青年会中学、金陵大学,从一个南京小萝卜变成“南京大萝卜”。在石头城的悠悠岁月,我长得很慢,像一只小蜗牛,纤弱而敏感的触须虽然也曾向四面试探,结果是只留下短短的一痕银迹。
2
二○○○年十月三日,正是重九之前三日,与我存乘机抵达南京。过了半个世纪再加一年,我们终于回到了这六朝故都,少年前尘。在我,不但是逆着时光隧道探入少年复童年,更是回到了此生的起点。在我存,也是在做了祖母之后才回来寻觅初中的豆蔻年华。机轮火急一触地,我的心猝然一震,冥冥中似乎记忆在撞门,怦然激起了满城回声。
南京大学中文系的胡有清教授来南郊的禄口机场迎接,新机场高速公路浩荡向北,引我们绕过雨花台,越过秦淮河,进入市区,进入了一个又像熟悉又像陌生的世界,只觉得背景隐隐,呼之欲出,前景栩栩,市声嚣嚣,遮不断历史的回响。胡教授左顾右盼,为我指点街景与名胜,不断问我以前是什么样子。他问的我大半答不出来,一切都在真幻之间,似曾相识,可惊又可疑。身为南京之子,面对南京竟已将信将疑,南京见我,只恐更难相认吧。毕竟是半世纪了,玄武湖的明眸能看透我这白头,认出当年仓皇出城的黑发少年吗?我见钟山多妩媚,从东晋以来便如此多娇,但钟山见我岂应如是?
汽车在鼓楼的红灯前停下,数字钟忐忑地倒数着秒,鸡鸣寺纤细的塔影召我于东天,像要提醒我什么。红灯转绿,熙攘的中央路引我们长驱北上,终于到了一栋双管齐上的圆顶高厦,玄武饭店。其中的一管有如平地登仙,将我们吸上了天去,整座南京城落到我们的脚底,连同街道市声红灯与绿灯,落下去,只为了腾出十里的空旷,秋高气爽,让紫金山在上面接受我们觐见,让玄武湖回过脸来,佩戴着翠洲与菱洲的螺髻黛鬘。猝不及防这一霎惊艳,安排得恰到好处,有如童年跟我捉了半世纪的迷藏,遍寻不见,忽然无中生有,跳出来猛跟我打个照面。一惊,一喜,一叹,我真的是回来了。
其后三天,或有赖胡有清、冯亦同诸位学者的导引,或接受久别的常州表亲联合来邀约,我们怀着孺慕耿耿、乡愁怯怯的心情,一一回瞻了孩时的名胜:中山陵、夫子庙、燕子矶、栖霞寺……半世纪来这些早成了记忆的坐标,梦的场景,每一个名字都有回音,可串成一排回音的长廊。南京湖多,不限于玄武与莫愁。朝阳门与正阳门之间的明代城墙下,有一弧波光滟滟怀抱着古城,状如新月,叫做月牙湖。十月五日的下午,江苏省及南京市的“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会”,就在湖边的谭月楼上举办了一场“余光中文学作品研讨会”,城影与波光之中,我有幸会晤了省垣的文坛人士,并聆听了陈辽、王尧、方忠、冯亦同、庄若江、刘红林等学者提出的论文。
但最能安慰孺子的孤寂、并为我受难的魂魄祛魔收惊的,是玄武湖与中山陵。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当年生我在这座古城,历经战乱,先是带我去四川,后又带我去海岛。七十三年后只剩我一人回到这起点,回到当初他们做新婚夫妇年轻父母的原来,但是他们太累了,都已在半途躺下,在命定的岛上并枕安息。
当年,甚至在我记忆的星云以前,他们一定常牵我甚至抱我来玄武湖上,摇桨荡舟,饕餮田田的荷香,饕餮之不足,还要用手绢包了煮熟的菱角回家去咀嚼,去回味波光流转的六朝余韵。这一切,一定像地下水一般渗进了我稚岁的记忆之根,否则我日后怎么会恋莲至此,吐不尽莲的联想的藕丝。
后来进了金大,每逢课后兴起,一声吆集,李夜光、江达灼、高文美,几位双轮骑士就并驾齐驱,向玄武门驰去。金大是近水楼台,不消一盏茶的工夫,我们已经像萍钱一般,浮沉在碧波上了。越过风吹鳞动的千顷琉璃,西望是明代的城楼,层砖密叠,雉堞隐隐。东望是着魔的紫金山,阴晴殊容,朝夕变色,天文台的圆顶像众翠簇拥的一粒白珠,可以指认。九州之大,名湖自多,但是像玄武湖这么一泓湛碧,倒映着近湖的半城堞影,远处的半天山色,且又水上浮洲洲际通堤的,还是少见。若你是仙人向下俯瞰,当可见湖的形状像一只菱角,令仙人也嘴馋。
在我这南京孩子的潜意识里,这盈盈湖水颇有母性,就是这一汪深婉与安详,温柔了我的幼年,妩媚了我的回忆。或许有人会说,长江浩淼,不是更具母性吗?当然是的,不过长江之长,奶水之旺,是南京与上游的江城水埠所共沾,不像玄武湖那么体己。
至于父性呢,该属紫金山了,尤其是中山陵。紫金山在南京的行政划分上,与玄武湖同属玄武区,但遍山林木苍翠,名胜古迹各殊气象,又称钟山风景区。这是登高临风悠然怀古的地方,是处青山好埋骨,墓有今有古,今人的墓有中山陵、谭延闿墓、廖仲恺与何香凝墓,古人的还有明孝陵与常遇春墓。但孩时印象最深,而海外孺慕最切的,是中山陵。
壮丽的中山陵是青年建筑家吕彦直的杰作。不知为何,许多中山陵的简介都不提设计人的名字。他是山东东平县人,字仲宣,又字古愚。孙中山一九二五年病逝于北京,次年一月他的陵墓就在紫金山第二峰小茅山起建,直到一九二九年春天才落成。吕彦直也就死在这一年,才三十五岁。
宏伟的中山陵坐北朝南,灵谷寺与明孝陵拱于左右,占地近二千亩。从山下一路上坡,由四柱擎举的白石牌坊到三洞的陵门,是四百八十米长的墓道,入了陵门要穿过碑亭,踏三百九十二级石阶,才抵达祭堂。
那天秋高气爽,胡有清教授带我们去登临,本来已经走进了侧道,树阴疏处隐隐窥见陵貌庄严。我忽然觉得那样太草率了,五十年后终于浪子回头,孺子回家,应该虔诚些,像是典礼。于是我们原路退回去,郑重其事,从巍峨的牌坊起步,一路崇仰上去。
小茅山的坡势缓缓上升,吕彦直匠心的经营,琉璃青瓦的陡斜屋顶覆盖着花岗石的白壁,陵门上去是碑亭,更上去是祭堂,肃静而高洁的气象,层层叠叠把中山陵推崇到顶点,举目只见人造的是白石青瓦的严整秩序,神造的是雪松水杉郁郁苍苍的自然生机,人工与神工天人合一,标举一种恢弘的意境。
从陵门前起步,浅灰的花岗石阶,三百九十二级,天梯一般把朝山的人群一级级接引向上,去攀附高处长眠的或许是仍未瞑目的灵魂。石阶宽敞,可容数十人并肩共登,更添天下为公的气象。或许吕彦直有意把整座石陵谱成一首深沉的安魂曲,用三百九十二级的琴键来按弹,但按的不是巴赫或肖邦的手指,是朝山者不绝于途的虔敬脚步。想当年有一个小学生,在女老师带领之下也曾与群童推挤着踏过这一长排白键,幼稚的童心该也再三听说过,脚下这坡道是引向崇高,但那首安魂曲究竟多深沉,却要经历过五十年的风吹雨打,从海外归来才能体会。
正是重九的前一日,高处风来,间歇可闻迟桂的清芬,隐隐若前人留传的美名。登到顶点已有些汗意,不禁在祭堂前回望人寰,才发现,咦,刚才攀登的数百级石阶竟都不见了,只见梯田一般的坡势变成了一幅幅宽坦的平台。原来由下而上,只见一层层阶级,不见中间的平台;到了高处,回望时阶级就悉被平台遮掉了。据说这正是吕彦直的匠心:朝山的人对陵顶的气魄仰之弥高,油然起敬而见贤思齐,但祭堂上坐着的大理石像,胸怀广阔,俯视只见坦然的平台,却无视于一阶一级。
3
十月四日的上午,胡有清教授带我们去寻访半世纪前我母校的校园。金陵大学早在五○年代之初并入了南京大学,所以地图上只见南大,不见金大了。金大校友会会长周伯埙、副会长冯致光,南大校友总会副会长贾怀仁、秘书长高澎陪我重游初秋的校园,并殷勤为我指点岁月的沧桑。
南京大学目前声誉日高,是中国排名前几位的重点学府。校园看来相当整洁,有些建筑显得古意盎然,例如昔日的小教堂,但风骨犹健,并不破落。李清照词“物是人非事事休”,正可印证半世纪后我的母校,虽已换了好几代人,而旧楼巍巍,树阴深深,规格仍在。似真疑幻,一霎间我成了老电影中迟暮的归客,恍然痴立在文理农三院鼎立的中庭,往事纷纷,像脱序倒带的前文提要,闪过惊扰的心神。若非校友会的诸君在旁解说,我真想倚在那棵金桂阴里,合上倦目,让风里的桂香袅袅引路,带我回到最后——一九四八年的那一季秋天。也许高文美或者李夜光会抱着一叠书,从正中的文学院台阶上,随下课的同学们一涌而出,瞥见是我,会兴奋地向我跑来。但跑到一半,会忽然停步,一脸惊疑,发现树阴下向他们招手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个白发的老人。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是回来了,远从海峡的对面,回来了,但不是回到五十年以前,因为世纪都已经交班了。我站在母校三院拱立的中庭,还记得当年的景色并没有多少改变,这在那十年的大劫之后,在红卫兵狂舞着小红书鼓噪着破四旧之后,可说是十分幸运了。只是水杉与刺柏都长高了许多,而猖獗的爬藤,长茎纠缠着乱叶,早已迫不及待,攀上了方正的钟楼,恨不得把高窗全都攀满。
记得从前从家里来上课,总是踏着汉口街沙石的斜坡,隔着高过人头的篱树,隐约可窥三院的灰瓦屋顶,往往从钟楼顶上还会飘来音乐,恍惚迷离,奏的是舒曼的《梦幻曲》(Traumerei)。
“请问你就是余光中先生吗?”
我从藤蔓绸缪的楼塔上收回目光,一位青年停在我们面前,笑容热切,负着背包。我含笑点头,胡教授问他,怎么认出是我。
“我读过余先生的书,见过照片。”他说。
“余先生是我们南大的校友,”胡教授说,“五十年第一次回来。”
“真的呀?”那学生十分惊喜,要求与我合照。
“这几天我们国庆放长假,”望着那学生的背影,胡教授解释,“校园里冷冷清清,否则就难脱身了。”
说着,众人来到了老图书馆前。一进门,磨石地板上赫然镶着一轮圆整的校徽,白底清纯,衬托出篆书的“金陵”两个大金字,各为半圆,直径超过四尺。我搜索失焦的记忆,不确定以前是否就如此。校友会诸君都说,正是原来所镶的校徽。
“以前的做工就是这么认真,”我存羡叹,“到现在都没有缺陷!”
我走进阴深的大阅览厅,一步,就跨回了五十年前。空厅无人,只留下一排排走不掉的红木靠背椅子,仍守住又长又厚实的红漆老桌,时代换了,世纪改了,这满厅摆设的阵势却仍然天长地久,叫做金陵。我抽出一张椅子来,以肘支桌,坐了一会儿。舒曼的《梦幻曲》弥漫在冷寂的空间,隐隐可闻。我相信,若是我一个人来,只要在这被祟的空厅上坐得够久,李夜光、高文美、江达灼那一伙同学就会结束半世纪捉迷藏的游戏,哇的一声,从隐身处一起跳出来迎我。
当天下午我访问了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并以《创作与翻译》为题在校园公开演讲。虽在十一大假期间,而且只贴出一张小海报,留校的学生却无中生有忽然涌现,文学院措手不及,三迁会场才能够开始。师生都来得很多,情绪也十分热烈。听众的兴奋令讲者意气风发,讲者的慷慨更加鼓舞了听众。中文的“演讲”也好,“讲演”也好,不但要讲,多少还要演,所以显得生动。对比之下,英文的talk只讲不演,就不及中文传神。
能在自己的生日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用自己的母语对同样是金陵的子弟,诉说自己对这母语的孺慕与经营;能回到故地对这么多故地的少年诉说,仓颉所造许慎所解李白所舒放杜甫所旋紧义山所织锦雪芹所刺绣的中文,有怎样的危机又怎样的新机,切不可败在我们的手里——能这样,该是多大的快慰。
几百双乌亮而年轻的眼瞳,正睽睽向我聚焦。那样灼灼的神情令演讲人感动。我当年听讲,也是那样的神情吗?想当年战火正烈,我怀着凄惶的心情,随父母出京南行,投向渺不可测的未来,正是他们这年纪。
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
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悠长的岁月,在对岸听到的是不断的运动接运动,继以神州浩劫的十年,庆幸自己是逃过了。但回到了此岸,见后土如此多娇,年轻的一代如此的可爱,正是久晴的秋日,石头城满城的金桂盛开,那样高贵的嗅觉飘扬在空中,该是乡愁最敏的捷径。想长江流域,从南京一直到武汉,从南大的校园一直到华中师大的桂子山,长风千里,吹不断这似无又有欲断且续的一阵阵秋魂桂魄。这么想着,又觉得这些年来,幸免的固然不少,但错过的似乎也很多。想这些年来,我教过的学生遍布了台湾与香港,甚至还包括金发与碧瞳,但是几时啊,我不禁自问,你才把桃李的青苗栽在江南,种在关外?
思 蜀
1
在大型的中国地图册里,你不会找到“悦来场”这地方。甚至富勒敦加大教授许淑贞最近从北京寄赠的巨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普通地图集》,长五十一公分,宽三十五公分,足足五公斤之重,上面也找不到这名字。这当然不足为怪:悦来场本是四川省江北县的一个芥末小镇,若是这一号的村镇全上了地图,那岂非芝麻多于烧饼,怎么容纳得下?但反过来说,连地图上都找不到,这地方岂不小得可怜,不,小得可爱,简直有点诗意了。刘长卿劝高僧“莫买沃洲山,时人已知处”,正有此意。抗战岁月,我的少年时代尽在这无图索骥的穷乡度过,可见“入蜀”之深。蜀者,属也。在我少年记忆的深处,我早已是蜀人,而在其最深处,悦来场那一片僻壤全属我一人。
所以有一天在美国麦克奈利版的《最新国际地图册》成渝地区那一页,竟然,哎呀,找到了我的悦来场,真是喜出望外,似乎瓢泊了半个世纪,忽然找到了定点可以落锚。小小的悦来场,我的悦来场,在中国地图里无迹可寻,却在外国地图里赫然露面,几乎可说是国际有名了,思之可哂。
2
从一九三八年夏天直到抗战结束,我在悦来场一住就是七年,当然不是去隐居,而是逃难,后来住定了,也就成为学生,几乎在那里度过整个中学时期。抗战的两大惨案,发生时我都靠近现场。南京大屠杀时,母亲正带着九岁的我随族人在苏皖边境的高淳县,也就是在敌军先头部队的前面,惊骇逃亡。重庆大轰炸时,我和母亲也近在二十公里外的悦来场,一片烟火烧艳了南天。
就是为避日机轰炸,重庆政府的机关纷纷迁去附近的乡镇,梁实秋先生任职的国立编译馆就因此疏散到北碚,也就是后来他写《雅舍小品》的现场。父亲服务的机关海外部把档案搬到悦来场;镇上无屋可租,竟在镇北五公里处找到了一座姓朱的祠堂,反正空着,就洽借了下来,当作办公室兼宿舍。八九家人搬了进去,拼凑着住下,居然各就各位,也够用了。
朱家祠堂的规模不小,建筑也不算简陋。整座瓦屋盖在嘉陵江东岸连绵丘陵的一个山顶,俯视江水从万山丛中滚滚南来,上游辞陕甘,穿剑阁,虽然千回百转,不得畅流,但一到合川,果然汇合众川浩荡而下,到了朱家祠堂俯瞰的山脚,一大段河身尽在眼底,流势壮阔可观。那滔滔的水声日夜不停,在空山的深夜尤其动听。遇到雨后水涨,浊浪汹汹,江面就更奔放,像急于去投奔长江的母怀。
祠堂的前面有一大片土坪,面江的一边是一排橘树,旁边还有一棵老黄葛树,盘根错节,矗立有三丈多高,密密的卵形翠叶庇荫着大半个土坪,成为祠堂最壮观的风景。驻守部队的班长削了一根长竹竿,一端钻孔,高高系在树顶,给我和其他顽童手攀脚缠,像猴子一般爬上爬下。
祠堂的厚木大门只能从内用长木闩闩上,进门也得提高脚后跟,才跨得过一尺高的民初门槛。里面是一个四合院子,两庑的厢房都有楼,成了宿舍。里进还有两间,正中则是厅堂,香案对着帷幕深沉牌位密集的神龛,正是华夏子孙慎终追远的圣殿,长保家族不朽。再进去又是一厅,拾级更上是高台,壁顶悬挂着“彝训增辉”的横匾。
这最内的一进有边门通向厢房,泥土地面,每扫一次就薄了一层,上面放了两张床,大的给父母,小的给我。此外只有一张书桌两张椅子,一个衣柜。屋顶有一方极小的天窗,半明半昧。靠山坡的墙上总算有窗,要用一截短竹把木条交错的窗棂向上撑起,才能采光。窗外的坡道高几及窗,牧童牵牛而过,常常俯窥我们。
这样的陋室冬冷夏热,可以想见。照明不足,天色很早就暗下来了,所以点灯的时间很长。那是抗战的岁月,正是“非常时期,一切从简”。电线不到的僻壤,江南人所谓的“死乡下”,当然没有电灯。即连蜡烛也贵为奢侈,所以家家户户一灯如豆,灯台里用的都是桐油,而且灯心难得多条。
半世纪后回顾童年,最难忘的一景就是这么一盏不时抖动的桐油昏灯,勉强拨开周围的夜色,母亲和我就对坐在灯下,一手戴着针箍,另一手握紧针线,向密实难穿的鞋底用力扎刺。我则捧着线装的《古文观止》,吟哦《留侯论》或是《出师表》。此时四野悄悄,但闻风吹虫鸣,尽管一灯如寐,母子脉脉相守之情却与夜同深。
但如此的温馨也并非永久。在朱家祠堂定居的第二年夏天,家人认为我已经十二岁,应该进中学了。正好十里外有一家中学,从南京迁校到“大后方”来,叫做南京青年会中学,简称“青中”。父亲陪我走了十里山路去该校,我以“同等学力”的资格参加入学考试。不久青中通知我已录取,于是独子生平第一次告别双亲,到学校去寄宿上学,开始做起中学生来。
3
从朱家祠堂走路去青中,前半段五里路是沿着嘉陵江走。先是山路盘旋,要绕过几个小丘,才落到江边踏沙而行。不久悦来场出现在坡顶,便要沿着青石板级攀爬上去。
四川那一带的小镇叫什么“场”的很多。附近就有蔡家场、歇马场、石船场、兴隆场等多处:想必都是镇小人稀,为了生意方便,习于月初月中定期市集,好让各行各业的匠人、小贩从乡下赶来,把细品杂货摆摊求售。四川人叫它做“赶场”。
悦来场在休市的日子人口是否过千,很成问题。取名“悦来”,该是《论语》“近者悦,远者来”的意思,满有学问的。镇上只有一条大街,两边少不了茶馆和药铺,加上一些日用必需的杂货店、五金行之类,大概五分钟就走完了。于是街尾就成了路头,背着江边,朝山里蜿蜒而去,再曲折盘旋,上下爬坡,五里路后便到青中了。
4
相比当年重庆那一带的名校,例如南开中学、求精中学、中大附中来,南京青年会中学并不出名,而且地处穷乡,离嘉陵江旁也还有好几里路,要去上学,除了走路别无他途,所以全校的学生,把初、高中全加起来,也不过两百多人。
尽管如此,这还是一所好学校,不但办学认真,而且师资充实,加以同学之间十分亲切,功课压力适度,忙里仍可偷闲。老来回忆,仍然怀满孺慕,不禁要叫她一声:“我的母校!”
校园在悦来场的东南,附近地势平旷。大门朝西,对着嘉陵江的方向,门前水光映天,是大片的稻田。农忙季节,村人弯腰插秧,曼声忘情地唱起歌谣,此呼彼应,十分热闹。阴雨天远处会传来布谷咕咕,时起时歇,那喉音柔婉、低沉而带诱惑,令人分心,像情人在远方轻喊着谁。
校后的田埂阡陌交错,好像五柳先生随时会迎面走来,戴着斗笠。晚饭之后到晚自修前,是一天最逍遥最抒情的时辰。三五个同学顶着满天霞彩,踏着懒散的步调,哼着民谣或抗战歌曲,穿过阡陌之网,就走上了一条可通重庆的马路。行人虽然稀少,但南下北上,不时仍会遇见路客骑着小川马嗒嗒而来,马铃叮当,后面跟着吆喝的马童。在没有计程车的年代,出门的经验不会比李白的《行路难》好到哪里去,有如此代步就要算方便的了。有时还会遇见小贩挑着一担细青甘蔗路过,问我们要不要比劈一下。于是大伙挑出瘦长的一根,姑且扶立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削刀狠命地朝下一劈,半根甘蔗便砉然中分,能劈到多长就吃多长。这一招对男生最有诱惑,若有女生围观,当然就更来劲。
以两百学生的规模而言,砖墙瓦顶的挑高校舍已经算体面而且舒适了。这显然曾是士绅人家的深院大宅,除了广庭高厅有台阶递升,一进更上一进之外,还有月洞边门把长廊引向厢房,雕花的窗棂对着石桥与莲池,便用来改成女生宿舍,男生只好止步,徒羡深闺了。
男生宿舍就没有这么好了,隔在第二进的楼上,把两间大房连成兵营似的通舱,对着内院的墙只有下半壁,上半空着,幸有宽檐伸出庇护,不消说冬天有多冷了。冬天夜长尿多,有些同学怕冷恋被,往往憋到天亮。有一个寒夜,邻床的莫之问把自身紧裹在棉被里,像条春卷,然后要我抽出他的腰带,把他脚跟的被角系个密不通风。我虽然比他还怕冷,倒不想采取这非常手段。
夏天更不好过,除了酷热之外,还得学周处除三害:苍蝇、蚊子、臭虫。臭虫之战最有规模,无一幸免。裸露的肉体是现成的美肴,盛暑的晚上正是臭族的良宵。先是有人梦中搔痒,床板在辗转反侧下吱咯呻吟。继而愤然坐起,“格老子……龟儿子”地喃喃而诟。终于点起桐油灯盏,向上下铺的木架和床板,上下探照,察看敌情。这么一吵,大家都痒醒了,纷纷起来点灯备战,举室晃动着人影。臭虫虽是宵小之辈,潜逃之敏捷却是一流。木床的质料低劣,缝隙尤多,最容易包庇臭族。那些鼓腹掠食的吸血小鬼,六足纤纤,机警得恼人,一转入地下,就难追剿了。于是有人火攻,用桐油灯火去熏洞口,把木床熏得一片烟黑。有人水灌,找来开水兼烫兼淹。如是折腾了大半夜,仲夏夜之梦变成了仲夏夜之魇。
至于六间教室,则是石灰板壁加盖茅草屋顶搭成,乃真正的茅屋。每个年级分用一间,讲课之声则此呼彼应,沆瀣不分。如果那位老师是大声公,就会惊动四邻,害得全校侧耳。其实上午上到第四节课时,男生早已饿了,只盼大赦的下课铃响,老师一合书本,就会泄洪一般,冲出闸门。
当然是冲去饭厅了。两间饭厅相通,一大一小,男生倍于女生,坐在大间,女生则坐小间。训导主任则站在中分的高门槛上,兼顾两边。食时不准喧哗,食毕,男生要等女生鱼贯而出,横越而过,沿着长廊,消失在月洞门里。这是全校男生一览全校女生的紧张时刻,有些女孩会在群童睽睽的注目下不安地傻笑起来,男孩子则与邻座窃笑耳语。晚餐时,这一幕重演一次,但在解散前另有高潮。只因训导主任惯于此时唱名派信,孩子们都竖直耳朵,热切等待主任的大嗓门用南京口音喊出自己的名字。这时正是三○年代转入四○年代,中国还没有电视,长期抗战的大后方,尤其在悦来场这种地带,连电话和收音机也都没有。每天能在晚霞余晖里收到一封信,总是令人兴奋的。如果一天接到两封,全校都会艳羡。
记得下午都不排课,即使排了,也只有一两节。到了半下午,四点钟左右吧,便有所谓“课外活动”,不是上体育课,便是赛球,那便是运动健将们扬威球场的时候了。孩子们兴高采烈,挟着篮球,向一里路外的罗家堡浩荡出发。到得球场,两队人马追奔逐球起来。文静的同学与球无缘,也跟去助阵,充当拉拉队,不然就索性爬到树上,读起旧小说或者翻译的帝俄时代名著来。我也在“树栖族”之列,往往却连《安娜·卡列尼娜》也无心翻看,却凝望着另一只大球,那火艳艳西沉的落日,在惜别的霞光与渐浓的暮霭里,颓然坠入乱山深处。
晚自修从八点到九点半,男生一律在大饭厅上。每人一盏桐油昏灯,一眼望去,点点黄晕映照着满堂圆颅,一律是乌发平顶,别有一种温馨闲逸的气氛。喧闹当然不准,喃喃私语、吃吃窃笑却此起彼落,真正在温课或做习题的实在不多。看书的,所看也多是闲书,包括新文学和外国作品的中译,甚至训导主任禁看的武侠小说。写信、记日记的也有。但最多的是在聚谈,而年轻的饥肠最难安抚,所以九点不到又觉得空了,大伙便画起“鸡脚爪”来,白吃的一位就收钱采购,得跑一趟贩卖部,抱一包花生糖、沙琪玛之类的回来。
大饭厅的外面有一株高大的银杏树,矗立半空,扇形的丛叶庇荫着校园,像一龛缘沁沁的祝福。整个校园的众生之中,他不但最为硕伟,也最为长寿,显然是清朝的遗老,这一户人家的沧桑荣辱,甚至嘉庆以来、乾隆以来的风霜与旱涝,都记录在他一圈圈年轮的古秘史里。记忆深处,晴天的每一轮红日都从他发际的朝霞里赫赫诞生,而雨天的层云厚积全靠他一肩顶住,一切风声都从他腋下刮起。一场风雨之后,孩子们必定怀着拾金一般的兴奋去他的脚下,一盒又一盒,争捡半圆不扁的美丽白果,好在晚自修时放到桐油灯上去烧烤。只等火候到了,剥的一声,焦壳迸裂,鲜嫩的果仁就香热可嚼了。美食天赐的乡下孩子,能算是命穷吗?
青中的良师不少,孙良骥老师尤其是良中之良。他是我们的教务主任,更是吃重的英文老师,教学十分认真,用功的学生敬之,偷懒的学生畏之,我则敬之、爱之,也有三分畏之。他毕业于金陵大学外文系,深谙英文文法,发音则清晰而又洪亮,他教的课你要是还听不明白,就只能怪自己笨了。从初一到高三,我的英文全是他教的,从启蒙到奠基,从发音、文法到修辞,都受益良多。当日如果没有这位严师,日后我大概还会做作家,至于学者,恐怕就无缘了。
孙老师身高不满五尺,才三十多岁,竟已秃顶了。中学生最欠口德,背后总喜欢给老师取绰号,很自然称他“孙光头”。我从不附和他们,就算在背后也不愿以此称呼。可是另一方面,孙老师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步伐敏捷,说起话来虽然带点南京腔调,却音量充沛,句读分明。他和我都是四川本地同学所谓的“下江人”,意即长江下游来的外省人,更俚俗的说法便是“脚底下的人”。我到底是小孩,入川不久就已一口巴腔蜀调,可以乱真,所以同学初识,总会问我:“你是哪一县来的?”原则上当然已断定我是四川人了。孙老师却学不来川语,第一次来我们班上课,点到侯远贵的名,无人答应,显然迟到了。他再点一次,旁座的同学说:“他耍一下儿就来。”孙老师不悦说:“都上课了,怎么还在玩耍?”全班都笑起来,因为“耍一下儿”只是“等一下”的意思。
班上有位同学名叫石国玺,古文根底很好,说话爱“拗文言”,有“老夫子”之称。有一次他居然问孙老师,“‘目’英文怎么说?”孙老师说:“英文叫做Wood。”有同学知道他又在“拗文言”了,便对孙老师解释:“他不是问‘木头’,是问‘眼睛’怎么说。”全班大笑。
在孙老师长年的熏陶下,我的英文程度进步很快,到了高二那年,竟然就自己读起兰姆的《莎氏乐府本事》(Tales from Shakespeare)来了。我立刻发现,英国文学之门已为我开启一条缝隙,里面的宝藏隐约在望。几乎,每天我都要朗读一小时英文作品,顺着悠扬的节奏体会其中的情操与意境。高三班上,孙老师教我们读伊尔文的《李伯大梦》(Rip Van Winkle),课后我再三讽诵,直到流畅无阻,其乐无穷。更有一次,孙老师教到《李氏修辞学》,我一读到丁尼生的《夏洛之淑女》(The Lady of Shalott)这两句:
And up and down the people go,
Gazing where the lilies blow…
(而行人上上下下地往来,
凝望着是处有百合盛开)
便直觉必定是好诗,或许那时起缪斯就进驻在我的心底了。
至于中国的古典诗词,倒不是靠国文课本读来,而是自己动手去找各种选集,向其中进一步选择自己钟情的作者:每天也是曼声吟诵,一任其音调沦肌浃髓,化为我自己的脉搏心律。当时我对民初的新诗并不怎么佩服,宁可取法乎上,向李白、苏轼去拜师习艺。这一些,加上古文与旧小说,对一位高中生说来,发轫已经有余了。在少年的天真自许里,我隐隐觉得自己会成为诗人,当然没料到诗途有如世途,将如是其曲折而漫长,甚至到七十岁以后还在写诗。
青中的同学里下江人当然不多,四川同学里印象最难磨灭的该是吴显恕。他虽是地主之子,却朴实自爱,全无纨绔恶习,性情在爽直之中蕴涵着诙谐,说的四川俚语最逗我发噱。在隆重而无趣的场合,例如纪念周会上,那么肃静无声,他会侧向我的耳际幽幽传来一句戏言,戳破台上大言炎炎的谬处,令我要努力咬唇忍笑。
他家里藏书不少,线装的古籍尤多,常拿来校内献宝。课余我们常会并坐石阶,共读《西厢记》《断鸿零雁记》《婉容词》,至于陶然忘饥。有一次他抱了一叠线装书来校,神情有异,将我拖去一隅,给我看一本“禁书”。原来是大才子袁枚所写的武则天宫闱秽史,床笫之间如在眼前,尤其露骨。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文章袁枚是写得出来的。当时两个高中男生,对人道还半懵不懂,却看得心惊肉跳,深怕忽然被训导主任王芷湘破获,同榜开除,身败名裂。
又有一次,他从家中挟来了一部巨型的商务版《英汉大辞典》,这回是公然拿给我共赏的了。这种巨著,连学校的图书馆也未得购藏,我接过手来,海阔天空,恣意豪翻了一阵,真是大开了眼界。不久我当众考问班上的几位高材生:“英文最长的字是什么?”大家搜索枯肠,有人大叫一声说,“有了,extraterritoriality!”我慢吞吞摇了摇头说,“不对,是floccinaucinihilipilification!”说罢更摊开那本《英汉大辞典》,郑重指证。从此我挟洋自重,无事端端会把那部番邦秘笈挟在腋下,施施然走过校园,幻觉自己的博学颇有分量。
另外一位同学却是下江人。我刚进青中时,他已经在高二班,还当了全校军训的大队长,显然是最有前途的高材生。他有一种独来独往、超然自得的灵逸气质,不但谈吐斯文,而且英文显然很好,颇得师长赏识,同学敬佩。
那时全校的寄宿生餐毕,大队长就要先自起立,然后喝令全体同学“起立!”并转身向训导主任行礼,再喝令大家“解散!”我初次离家住校,吃饭又慢,往往最后停筷。袁大队长怜我年幼,也就往往等我放碗,才发“起立”之令。事后他会走过来,和颜悦色劝勉小学弟“要练习吃快一点”,使我既感且愧。
有了这么一位温厚儒雅的大学长,正好让我见贤思齐,就近亲炙。不料正如古人所说,他终非“池中物”,只在青中借读了一学期,就辗转考进了全中国最好的学府“西南联大”去了。
后来袁可嘉自己却得以亲炙冯至与卞之琳等诗坛前辈,成为四○年代追随艾略特、奥登等主知诗风的少壮前卫。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我也追随青年会中学回到我的出生地南京,继续读完高三。那时袁可嘉已成为知名的诗人兼学者,屡在朱光潜主编的大公报《大公园》周刊上发表评论长文,令小学弟不胜钦仰。
五十二年后,当初在悦来场分手的两位同学,才在天翻地覆的战争与斗争之余,重逢于北京。在巴山蜀水有缘相遇,两个乌发平顶的少年头,都被无情的时光漂白了,甚至要漂光了。
而当年这位小学弟,十岁时从古夜郎之国攀山入蜀,十七岁又穿三峡顺流出川,水不回头人也不回头。直到半世纪后,子规不知啼过了几遍,小学弟早就变成了老诗人,才有缘从海外回川。但是这一次不是攀山南来,也并非顺流东下,而是自空而降,落地不是在嘉陵江口,而是在成都平原。但愿下次有缘回川,能重游悦来场那古镇,来江边的沙滩寻找,有无那黑发少年草鞋的痕迹。
片瓦渡海
——跨世纪的拥抱
从江北国际机场出来,天已经黑下来了。毕竟是大陆性气候,正在寒露与霜降之间,夜凉侵肘,告诉远客,北回归线的余炎早已抛在背后了。明蓉把我们接上工商大学的校车,平直宽坦的高速公路把我们迎去南岸。路灯高而且密,灯光织成繁华的气氛。不过长途的终点若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而抵达时又已天黑,就会有梦幻之感,感到有点恍惚不安。
说重庆是一个“陌生城市”,未免可笑。少年时代我在这一代足足住过七年,怎么形容也绝非陌生;但那毕竟是六十年前的事情,沧桑之余,无论如何也绝非“熟悉”了。车向南行,渐浓的夜色中,明蓉指着对江的一簇簇摩天楼说:“那边正是重庆,你还认得出吗?”我怎么认得出呢?成簇成丛的蜃楼水市,千门万户几乎都在五十层以上,六十年不见,重庆不单长大了,而且长高了那么多,而且灯火那么热闹,反而年轻起来。不但我不敢认他,他,只怕更不认我了吧?
第二天一早,王崇举校长就来翠林宾馆,陪我们夫妻在校园散步。校园很广,散布在斜向江岸的山坡上,高楼丛树,随坡势上下错落,回旋掩映,所以散步就是爬山。秋雨霏霏,王校长和我共伞,一面指着寒林深涧,有山泉冷冷流来,穿石桥更往下注。他又带我们和徐学转上一条很陡的山径,青板石阶盘旋南去,没入蔽天林荫。他说这条路叫做“渝黔古道”,工商大学的校园正是起点。我们仰望一径通幽,怀古未已,王校长又带我们曲折下山,来到一个井旁。那是一口开敞的古井,宽约四尺见方,水面一片虚明。王校长说这是传说已久的仙泉,饮之可除百病,而且不论雨旱,总是水量饱满。我立刻用瓢舀了仙水,浅尝了一口,顿觉清甘入喉,又喂了夫人我存一口。这才注意到附近的瓶瓶罐罐,散置了一地,村民或用手提,或用车推,几乎不绝于途,黄老之治的校长在一旁顾而乐之,有福与民共享。
两岸交流以来,这是我第三次访蜀,却是第一次访渝。承蒙厚爱,每一次待我都像游子还乡,媒体报道都洋溢乡情。这一次回重庆,前后七天演讲三次,前两次在工商大学与教育学院,一次是《中文不朽——面对全球化的母语》《诗与音乐》。第三讲在三峡博物馆,题为《旅行与文化》。此外,工商大学更为我安排了紧凑的日程,先后带我去了朝天门、磁器口、悦来镇、大足石刻博物馆、四川美术学院、江碧波美术馆。
凡是未登朝天门北望的人,都不能自称到过重庆。因为这是水陆重庆的看台,巴蜀向世界敞开的大门。有人不免会想到三峡,不过三峡长胜于宽,历史与传说回音不断,就像河西走廊一样,与其说是大门,不如说是长廊。
细雨洒面,烟波浩渺,嘉陵江从西来,就在广场的脚下汇入了长江的主流,共同滚滚北去,较清的一股是嘉陵之水,主流则呈现黄褐。江面颇宽,合流处更形空阔。俯临在水域上空,重庆、江北、南岸,鼎立而三,矗起的立体建筑,遥遥相望,加上层楼背后的山影叠翠,神工之雄伟,人力之壮丽,那气象,该是西南第一。
倚立在螺旋形栏杆旁边,我有“就位”之感。此刻我站的位置,正是少年时代回忆的焦点,因为两条大河在此合流,把焦点对准了。人云回乡可解乡愁,其实未必。时代变得太快,沧桑密度加深。六十年前,在这码头随母亲登上招商局的轮船,一路顺流回去“下江”的,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孩,胜利还乡的喜悦,并不能抵偿离蜀的依依。那许多好同学啊,一出三峡,此生恐怕就无缘重见了。那时的重庆,尽管是战时的陪都,哪有今日的重庆这么高俊、挺拔?朝天门简陋的陡坡上,熙熙攘攘,大呼小叫的,多是黝黑瘦小的挑夫、在滑竿重负下喘息的轿夫、背行李提包袱的乡人,或是蹲在长凳上抽旱烟的老人。因为抗战苦啊蜀道更难,我这羞怯的乡下孩子进一趟城是天大的事,步行加上骑小川马,至少一整个下午;而坐小火轮顺嘉陵江南下,一路摇摇摆摆,马达声虐耳扑扑不停,也得耗两个钟头。那时候,泡茶馆是小市民主要的消遣;加一包花生、瓜子或蚕豆,就可以围着四方小桌或躺在竹睡椅上,逍遥半个夏日,或打瞌睡,或看旧小说与俄国小说的译本,或看晚报,或与三两好友“摆龙门阵”。这一切比起今日的咖啡馆、火锅店、星巴克店,似乎太土太老旧了,但今日的重庆,新而又帅,高而又炫,却无门可通我的少年世界。
不过倚望着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我仍然有“归位”的快慰。人造的世界虽巨变而难留,神辟的天地仍凿凿可以指认。脚下这两条洪流,长江远从漠漠的青藏高原,嘉陵江远从巍巍的秦岭,一路澎湃,排开千山万壁的阻碍,来这半岛的尖端会师,然后北上东去,去撞开三峡的窄门,浩荡向海。这千古不爽的约会,任何人力都休想阻挡。如果黄河是民族的父亲,长江该是民族的母江,永不断奶,永远不可以断奶。江河是山脉派去朝海的使者,支流与溪川,扈从无数。嘉陵江簇拥着长江,是何等壮阔的气派,这气派,到下游汉水率百川来追随,我也曾在晴川阁上豪览。
我这一生,不是依江,便是傍海,与水世界有缘。生在南京,童年多在江南的泽国,脚印无非沿着京沪铁轨,广义说来,长江下游是我的摇篮、木马。抗战时期,日本人把我从下游赶来上游,中学六年就在这脚下茫茫的江水,嘉陵投怀于母水的三角地带,涛声盈耳地度过。战后回到石头城,又归位于浩荡的下游。所以我的早年岁月,总离不开这一条母河。至于其他的岁月,不是香港,就是台湾,河短而海阔,一条水平线伴我,足足三十二年。
而今重上朝天门,白首回望,虽然水非前水,但是江仍故江,而望江的我,尽管饱经风霜,但世故的深处,仍未泯当年那“川娃儿”跃跃的童心。
那一片未泯的童心引我在访渝的第五天,载欣载奔,终于回到悦来场。
毕竟是六十年前的事了,为了我能够顺利寻根,重庆工商大学的胡明蓉女士事先曾三度到北郊的悦来场,去探访我的母校与故居。时光的迷雾岂能一拨就开?苏武回头不过十九年,陆游再遇也仅四十年,而过了六十载呢,岂能奢求母校与故居依旧,痴痴地等一个少年回家。明蓉锲而不舍,旧址是找到了,但是屋舍已经拆了改建,连老树也未能逃过斧锯。所幸长寿的人还留下一些,犹可见证我劫后归来的幼稚前身。
最后,她给了我一张“清单”,上面的十五个人名分成四类,计有青年会中学的同班同学二人,校友十人,童年玩伴二人,校工一人,每人名后还注明现状和电话号码。她还说,名单上的人大半会来迎接,住得远的会有的士接送。
那一天阴雨顿歇,一行人乘了两辆车向北驶去。悦来场在重庆北方约四十公里,是渝北区所辖,现已改名悦来镇。到镇上已近中午,与区镇领导、媒体记者等有简短的会谈,接着便去看江边的码头。
浓绿的树荫下,石阶宽阔,顺着坡势斜落向江边。连日秋雨,阶石和草坡还没有收干,泥味和水汽沆瀣一体,唤醒记忆深处蠢蠢的嗅觉。青苔布满在石砌的短栏上,阴郁一如当年。最难忘的是坡底滔滔的江水,一路迂回从秦中流来,到此江阔水盛已成下游,流势却仍湍急,与我少年的脉搏呼应。
我在港台这么多年,大陆的一些江湖由大变小,由深变浅,由清波变浊流,令回头的浪子有几分伤心。
所以今年在大陆水上旅行,见清波畅流,就特别赏心注目,甚至喜极泪下。去年端午在汨罗江边祭屈,见到水清流畅,觉得这样的江水还值得一投。此刻我回到嘉陵江边,发现流势仍旺,水色未浑,梦中的童话竟然未损,终于宽心一笑,向坡底的沙岸走去。
水边铺石为台,就算是小码头了,但不见船来投靠,一如六十年前。只有三五妇人对着江流在洗衣服,背后散置着五颜六色的塑胶桶或竹篓,令我想起当年粗衣陋桶,木杵捣捶的村姑。她们见一糟老头子,后面跟着一群领导和媒体,约略知道是怎么回事,再见有人照相,就纷纷要把大篓小桶之类清出现场。我大声说:“不要拿开,就是要照你们随便的样子,愈乱愈好!”大家笑了。我又对她们说:“我又不是外人,只是当年的‘下江人’。你们还没有出世,我就常来这江边了。我在悦来场山上的中学读书,家就在上游五里的清溪口。每星期回家一定要经过这里,不但在河里洗过脚,有时还在沙滩上小便呢。”她们哈哈大笑,我又补一句:“那时蹲在这里洗衣服的,大概是你们的祖母或者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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