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301288054
2 全彩印刷,文笔醇厚,兼具文艺气息与新闻写作的震撼。
3 众多名家推荐:韩少功 高建群 梁 鸿 杨庆祥 温铁军 贺雪峰 祝东力 黄 灯
我从陇原走过 i
前 言
生民在陇中 iii
目 录 x
浆水︱姚悦
陇中味道 001
草缏︱张娟
延伸光阴的尺度 010
绣花︱贾淑琴 阎小霞
平常日子里的亮色 024
剪纸︱付忠明 景爱琴
巧手飞花 036
春叶︱刘胜余
一纸春叶唤新春 049
烙画︱王继属
烙铁下的焦浓重淡清 061
推烟︱刘福俊
兰州水烟天下无 075
织匠︱水生源
芜园难闻机杼声 095
毡匠︱常明山
毡烂了,人不烂 109
木匠︱孙刚
斫木为瓶 122
木活︱阎瑞琪
一斧一刨一世界 137
修庙︱康向阳
营造仿古建筑的“栋梁” 149
捏兽︱张启云
泥土塑型的精灵 166
砖雕︱刘勤如
装饰土木方寸间 179
竹编︱邱仁
编提篮赢得生命尊严 190
倒铧︱张海荣
后的农耕利器 202
铁匠︱刘发俊 贾学文
五匠之首已落沦 217
石匠︱张耀阳
琢石成器 225
皮匠︱李建国
手艺成绝唱 237
画匠︱阎小平
为了生命后的体面 249
纸火︱张顺福
给亡灵的虚意思 271
吹匠︱刘三虎
声声悠扬诉衷肠 285
阴阳︱陈玄西
出入生死场 301
皮影︱杨永忠
三尺幕布沧桑世 313
陶︱康存良
陶“醉”人生 329
后 记 344
一
邻居小伙伴的奶奶是一位接生婆。村里谁家生小孩,都要请她去接生。一把剪刀、几尺白布,就能迎接一个新生命。孩子生养顺利,接生婆把剪刀在煤油灯上烧一烧,算是消毒。一剪刀下去,母子分离。家里人端来两箩筐干透的黄土,踩碎,铺到炕上,产妇和孩子一道靠黄土吸去满身血污。
这是真实的陇中。1982年的产妇这样分娩,1992年还有产妇这样分娩。
进入新世纪,这种分娩方式才退出历史。尤其新农合制度在全国农村的推行,农村产妇分娩,基本都去了县、乡卫生机构,没有人再冒险请接生婆了。
分娩存在风险,在常人眼里充满恐惧和担忧。遇到难产或者大出血,接生婆通常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一旦出现意外,大人小孩统统陨命的事也是常有的。邻居小伙伴的奶奶并没有学过医,也不懂医术,但胆大心细,她的在场能给产妇带去精神鼓励和心理暗示。久而久之,她成为大家“不得不承认”的接生婆。人们赋予接生婆安全期许,接生婆的匠艺效果远远大过实际作为。
理查德·桑内特说:“所有追求质量至上的劳动,都可以归入匠艺的范畴。”
用一生做一件事,手艺人显著的标志就是与时间相对抗,正是这种对抗生成真正的匠艺。像接生婆的职业一样,陇中大地事关安身、立命、宗教、文化、民俗的劳动技艺数不胜数,能称之为匠艺的自然也是难以计数。
时代进步,接生婆成为历史。所有的手艺,似乎都有和接生婆职业一样的命运,只是催化命运变革的动因不同而已。
二
“陇中苦甲天下”,左宗棠说完这话以后,陇中的地理文化概念就形成了。狭义的陇中只含定西全境。广义的陇中除了定西全境,还包含天水甘谷、武山、秦安;平凉静宁;白银会宁、靖远;兰州榆中。广义的陇中大致在洮河、黄河以东,关山往西,六盘山向南,渭河之北。这一区域均属黄土高原。
上去高山望平川,陇中到处是沟壑。从这个山头到近的那个山头,没有四五个钟头难以实现。千沟万壑间,潜藏着无数的村庄,孕育着无数的生民。
“非遗丰富的地方,往往是环境恶劣的地方,因为非遗恰恰是人和自然相对抗的时候产生的智慧。”从事非遗保护的盖宏睿曾这样感叹。
陇中是关中与河西的连襟之地,是“中原汉帝国”凿空西域的前哨阵地。汉民族与少数民族的融合在陇中大地此消彼长,贯穿了整个中国文明史,草原游牧文明与黄土高原农耕文明相互交融,形成了特色鲜明的地域文化。由于严酷的自然环境,这里文化变迁的步伐显得相对迟缓,以至于有许多民间习俗保留得相对完整。很多手艺寓技能于生活、汇故事于人情,富有温情和力量。
在“一方水土难以养育一方人”的陇中地域,贫瘠导致人们对物质有着透彻心骨的珍视,并逐渐形成了深刻的恋物意识。匠人用不断重复和练习培养的技艺创造物质、改造物质,自然是受欢迎的人。以质优价廉为核心追求,陇中匠人传承的民艺满足了农民的生存需要和内心精神寄托,其意义既是文化的,也是文明的。
三
这本书调查的民间手艺包括草编、绣花、剪纸、石匠、铁匠、捏兽、砖雕、皮影、木匠、唢呐、阴阳、制陶等25种。这些匠或者艺都是陇中群众生产生活中不可缺失的内容,有的关涉生活旨趣、有的关涉生命仪式、有的关涉精神信仰。有的具有广博的民间基础,普通人都可以信手拈来;有的具有高深的美术追求,只有匠人才能驾驭完成。
本书不是行业代表的评比单、不是非遗保护的汇报稿,不是职人的赞歌、也不是手艺的挽歌,只是对陇中群众物质文化的真实记录,基于生活本身而在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对手艺意义的阐释。这种寻找针对手艺的价值和手艺人的精神。这里的匠艺和人事,都是庄农人的灵性和活力。筛选的标准,就是群众性:匠艺掌握者的群众性、匠艺服务对象的群众性。
列入这本书的手艺,绝不是陇中精彩的匠艺,但是有群众基础、有实用价值的匠艺。入选的人物,有的是多方打听得来的大匠人,有的是机缘巧合随意相遇的民艺传承者。有的依然在操持手艺养家
糊口,有的已经技艺离身,仅存记忆。
手艺人在乡间是有社会声望的人,他们受人尊敬,能获得相对于种地而言更多的收入。每一位乡间手艺人,都是方圆几里地的能人。
四
物质的存在、精神的价值,手艺人除了正向的存在,还有现实的困境和精神忧郁。抛弃导向和价值宣示,我想更多地呈现手艺人的尊严和职业匠心。乡间手艺人不是单纯做好作品就可以了。很关键的一点,手艺人除了要有手艺匠心,还要有职业匠心。职业匠心和技艺匠心共同为他们赢得匠人尊严。
关于职业匠心,我将其概括为:为了保持手艺职业正常运转,而建立事关产品经营和社会交往的社会关系的能力。
具备职业匠心的手艺人,意味着是可以全面地、历史地对待别人的“社交型专家”。为了职业匠心,手艺人要有把技艺变成服务项目的一整套服务规则或者服务技巧。
陇中手艺的基本经营形式——走艺,属于流动作业。走乡串户、踩千家门,应对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应对各种各样的人际交往,手艺人的底线是始终保持一颗平和的心:儒雅得体、言语和善。平和心修炼成型,就能享誉乡间。
比如唢呐匠、阴阳,走艺时必须懂礼节,善交际,一不小心失礼一次,就会砸了饭碗。有的手艺人因为贪杯,或是疏于礼节,而被人弃绝,终生不能再从事手艺;有的匠人尖酸刻薄,话多是非长,也很难有广博的走艺门路。
邻居接生婆的匠艺效果,其实也就是一种职业匠心。人们信赖她的热情、负责、友善,即使她的匠艺失手酿成大祸,人们也不会责怪她。我曾了解到,陇中有一位产妇分娩,主人请来了村医,村医看着产妇分娩基本结束,便和主人的亲戚朋友喝酒去了。但产妇产后大出血,放下酒杯的村医束手无策。产妇终不幸身亡。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法律秩序主控的城市里,村医必然要承担巨大的责任和后果,但是,陇中乡村是熟人社会:村医大摇大摆地离开,主人痛心地只能自认倒霉。村医比接生婆更具现代性,时间向前推溯,接生婆更不可能因为手艺的原因而担责。
更多时候,手艺人的社会声望,比技艺本身更重要。“手艺再好,人品不好的话,也没人用,没人请。”这是陇中农民对匠人职业匠心重要性的经典性评述。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即使手艺一般化,但如果品行好,犯了错的手艺人也能得到客户的原谅。
像那位村医一样,行医没结束,就贪杯饮酒,耽误了正事。尽管熟人社会的规则里村医不必为那位殒命的产妇担当责任,但是,他的失责,必然导致他的信誉大打折扣。
陇中手艺人身上体现的品质,是陇中乡间做人的典范。好的手艺人拥有好的社会声望,是乡间的道德权威。如果手艺人消失,不止是消失了一种技艺,更消失了一种社会秩序。
陇中乡间手艺人的走艺、传艺过程,都是这种乡间社会秩序的体现,检索手艺人的个人精神、生命故事,就能展示出手艺人群体背后的乡村社会秩序。
手艺人在乡间社会生活秩序里的意义,是较之政权、族权之外的另一大体系。人生老病死的逐阶段,都离不开手艺人的“安抚”。乡村社会维系的方式、方法,传统文化的传承、继扬,从物质和非物质两个方面的显现,他们有发言权。手艺人带着世袭的意味,传承着家族与民族的文化。从这个角度看,他们在乡间社会代表的是正统的主流价值。
“出色的匠艺活动总是带有社会主义色彩”,具有良好技艺匠心的手艺人,用同样良好的职业匠心团结了一种人与人互动、物与物交换的合作精神——远非“生产―消费”逻辑所能粗暴概括的内涵。这是本书意图强调的观点。
五
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市场化,社会分工细化,物美价廉的商品进入乡村,手作品逐渐被代替,手艺人的世界渐趋“宁静”。乡下人追逐城市生活和城市文明,乡村的很多手作、仪式、表演变得不再拥有“独一性”。城市文明所向披靡,乡村文明不攻自破。人们对老手艺的抛弃,是文明的转场。现代文明进入乡村,与乡村价值混于一坛,在时代变迁的搅动中,必将沉淀出新的文化形态。
机器和规则更多地代替人力和人情,这是关于匠艺传承与消亡,乡村发展与变迁的真正问题。我们没有拒阻时代的能力,但我们也不能丢失“好奇心”。亚当对于夏娃的好奇心,一直推动我们去打开“潘多拉盒子”。今天,机器创作初露端倪,记者和作家的手艺也面临着挑战,人类更多的行业在电子技术面前将有新的灭失。这是人类“好奇心”不断延续的结果。因为“好奇心”,我们难免掀开“人类自我毁灭”的盖头(比如核武),我们只有期待未来的人更聪明,拥有解决未来问题的能力。我们的前人也曾抛弃过很多,但我们的前人为我们开创了更多,相信人类会把账目做成收支平衡。
罗斯金对现代工业机器的反感、对匠人手工的垂青,非常强烈;狄德罗《百科全书》也一样痛斥机器消灭了情感。“在手工技能的经济史上,机器初是朋友,后往往变成了敌人。”
我们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之中,对待巨变,哀挽大可不必,也于事无补。我们应当顺应时代潮流、拥抱时代潮流,不能说起手艺消失就痛哭流涕。更不能享受着现代文明成果,幻想着“回到过去”。时代潮流大浪淘沙,留下什么、带走什么、沉淀什么,自有结果。人类的一切都有自身遵循的规律。
像乡村接生婆接生那种匠艺的消亡,接替的是能够更加保障母子平安的分娩技艺。再比如,无人用铧证明“二牛抬杠”正在被抛弃,我们期盼多年的农业现代化能减轻农民的劳力痛苦。当看到倒铧术一样的手艺退出历史舞台时,多想想农民曾经的苦难,有些失去并不值得伤感。
六
与生产生活类手艺快速地、大面积地消退不同,服务于民间信仰的项目,则更为坚韧,有的项目甚至借着社会价值的多元化而越发扎牢了社会根基。这类项目可以归于民俗,但本质上与现代科学技术格格不入。
不论多么伟大的科技,不能服务于民间,农民对待未知世界的手段,往往停滞在原始的状态。民间信仰本身是一个复杂的社会体系,关涉了复杂的心灵诉求、社会规律,必须多面向考察,才能描述得更全面一些。不得不提示:依附于民间信仰的有些项目存在蛊惑人心、愚弄百姓的嫌疑,此类非遗需不需要保护很值得商榷。
七
生民在陇中,艰难压抑着肌体,文化丰盈着精神。这本书,正是给人类艰难环境下依然饱含激情、富于创新的乡间匠人们的致敬。生活本来就是在艰难中寻找希望的过程。
?
—-韩少功
农业中国已经与我们渐行渐远。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数千年来,那些赢得人们尊敬的,曾经给我们庸常的生活带来帮助的各种农村手艺人,他们变得越来越像活化石一样存在于给我们怀念、被我们尊崇、让我们作为记忆保存的尴尬境地。所以,这本书的作者,他的前半生就是在这样的农村社会中长大,在这样的手艺人中长大,他用他的笔记录下这些可尊敬的手艺人,记录下他们的手艺、他们的技能,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悲欢离合,把这些作为农业中国社会的*后记忆,留给我们,然后向渐行渐远的中国农业社会注目以礼。
—-高建群
不同于《崖边报告》对乡村困境的审视,阎海军在《陇中手艺》中发现和构建了一个绚丽、奇异的乡村中国,这种对照构成了作者观照乡土的多重视野,显示了他对解决乡村困境的诚实思考。这是一次谦卑致谦卑,敬畏致敬畏,拙朴致拙朴,耐心致耐心的书写,再也没有谁比阎海军更适合写作《陇中手艺》。
——黄 灯
(此篇以冷静而暗含深情的笔调讲述了画棺艺人阎小平的故事。陇中地区流行在棺材上作画,“把死亡打扮的美丽一些”。和很多高端艺术家一样,阎小平也有着对艺术的热爱,也有自己的原则,但悲哀的是,他的作品注定在完成之时就要被埋葬,后腐朽。一个棺画一人到底要经历什么样的喜悦和心酸,此篇读来让人感喟万分。)
棺材高过头顶,威武的虎头、五颜六色的廊檐基座、惟妙惟肖的二十四孝图、灵动清隽的山水云石……从家到墓地,十里。棺材缓缓地经过。这是后的告别。
阎小平看着自己亲手绘制的棺材被埋入地下,从内心独自感叹:我一辈子只在做被埋葬的艺术。
种地、画棺材、掩埋去世的老人,阎小平的生活和经历极富张力。
腊月,画棺材的季节
寒冬,陇中黄土高原小山村。
不大不小的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天,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山村里所有的黄泥小屋都被大雪覆盖了。宋再生家的房屋也不例外。宋再生的父亲正在打扫院中的落雪,他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扫雪了,但院子依然是银白一片。
向阳的北房里,宋再生的儿子和二姑正在围着火炉嬉戏打闹。宋再生的母亲斜倚在土炕上被褥围成的圆圈里,她表情木讷、目光呆滞,满头花白的头发蓬乱零散,她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病魔的疼痛驱走了她内心对天伦之乐的感受。她被诊断为肺癌已有半年多时间,两月前未入冬时,她还可以下地行走,现在她已无法自行走出房间。
坐东朝西的正房里,占据房间总面积三分之二的地上,一口巨大的棺材被高高架起于板凳之上,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画匠阎小平蹲坐于棺材下方,正专心向棺材侧翼涂抹红色的油彩,主人宋再生在一旁用心伺候着。占据房间三分之一面积的土炕上,宋再生的两位邻居正在“打砂锅”喝酒。土炕边沿的煤炉上,煮着红艳如猪血的罐罐茶。
阎小平话不多,手里忙活,嘴更忙活。他不停地干活,不停地吸烟。他的画笔一笔接一笔耕耘在棺材上,他的嘴唇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他的烟瘾极大,将一根烟点燃,不用手再做辅助,一口一口吸光。
正屋的墙壁被烟熏得漆黑。窗户本来不足一个平方,主人为了御寒已用严实的废布料封死。任由四十五瓦的白炽灯如何发力,也难改屋内光线昏暗的氛围。画匠说话少,和别人的对话总是有一搭没一搭,他显然在思考什么。倒是土炕上喝酒的两位邻居,肆无忌惮、其乐融融。他俩为了谁多喝谁少喝时而争论得面红耳赤,时而快意得欢声笑语,搅动着屋内沉闷的空气。
眼看着母亲去日无多,宋再生要加紧筹办后事的进度。棺材做好已有两个多月了,但画棺材一般都要等到腊月里。据说这样吉利,对死人对活人都好。腊月初八刚过没多久,宋再生就向画匠阎小平发出了邀请,阎小平安排好时间,今天天开工。
眼看着病母的痛苦在一天天加重,宋再生的恐惧和担忧逐渐转变成了忍耐的毅力。
“将棺材画好,心里就不慌了,不管母亲哪一天离去,入殓的事就不用担心了。”
……阎小平话不多,这一则与他相对严肃的本性有关;二来是他在有意彰显匠人的风度。作为走艺的人,他得把握与主人同悲喜的情绪。他深知,每一个请他的家庭,都处于亲人即将离世的悲苦情境中,他不能无关痛痒、轻浮恣肆。但这样的时候,太过严肃似乎也不好。毕竟生病的人还没有死,活着的人所进行的一切都要有活着的乐观体量。
……阎小平反感喝醉的人,更反感佯装酒醉惹事的人。见多了酒后失德的案例,阎小平给自己定下规矩:从来不喝醉。他对待喝酒的保守姿态,预示着他对未知的事物不愿过多去尝试。
席散了,大家各自回家,阎小平还盘算着明天的事。
穷,还是要讲究
阎小平和宋再生是同村人,在宋再生所在的这个住着百来户人家的陇中小山村,会画棺材的匠人只有阎小平一个。尽管邻近的外村外乡也有画棺材的匠人,但宋再生觉得自己村里人用着自在,就请了阎小平。
国家曾倡导火葬。但陇中山区人少地多,土地不值钱,火葬从未推行。改革开放前,人们生活困难,死人的棺材鲜有作画的。改革开放后,各类传统文化复兴,丧葬习俗借势抬头,绘画棺材的民俗文化也日渐隆兴。
阎小平所在的县地理贫瘠,但崇尚文化的精神在乡户人家中传播深广。……
挂中堂、爱书画,这是装点门面,日常生活里能看得着的表现。而像画棺材这种为死人准备的埋葬品上面大动干戈的“艺术”追求,即使在全国也并不多见。
中国广大地域繁多的考古成果中,帝王将相、达官显贵的墓室、棺椁,往往有精致的美术绘画。而现今中国很多地域的人们都是不大讲究为棺材绘画的。制作缺乏造型,或红漆、或黑漆,清一色处理。
有民俗研究者认为,棺材绘画主要取决于家庭经济情况,经济情况好的会绘画棺材,情况不好的一般不画。但陇中地区与全国各地比,是贫穷的地方,恰恰是这贫穷的地方,家家户户不分贫富,都要在老人的棺椁上花费心机。
阎小平所在的县,是丧葬讲究繁多的地方。一个人的死亡,从棺材的制作绘画,到亡人的寿衣穿戴,再到入殓的礼法仪式,都有一整套古制。这些古制被乡间艺人,乡间礼仪执事牢靠地传承着。
陇中人在棺材的制作上,极其讲究。从下到上,底座、廊檐、盖板,错落有致;从前到后,由宽变窄,线条分明。有了如此制作精良的棺材基础,便有了上面绘画铺陈的挥洒空间。
做一副好棺材,画得漂漂亮亮,对于即将逝去的老人而言,是一种“被重视”的尊严。对于子女而言,这更是彰显“孝道”。即便有的人对父母在世时不大孝敬,但父母死去时的棺材必须要制作精美、绘画精彩。死人的穿戴铺陈水准、入殓仪式的操办程度,都是评价“孝心”的量化分值。习俗演化渐成规矩,一整套规矩讲究下来,埋一个死人能将活人累个半死。规矩日循月往,还逐渐生出了攀比之风。老人活着时是否孝敬不怕人评说,但死后的排场要不讲,总觉得没面子。表面工作,厚葬薄养,陋习渐成。
有人将陇中的这一民俗文化特点概括为“穷讲究”。意为一个地方的人经济不发达,但是讲究却很多。按照常理,人越是贫穷,应该越是不讲究。但是在陇中,这个常理没有理,也没人理。
“画棺材的确是个穷讲究。画得再好,人死了啥也不知道。但是这穷讲究也是生命的意义所在,是生者给予逝者后的体面。如果人活在世上一辈子,连一点讲究都没有,来到这世上又有啥意义?”
……
心细一点,慢慢上路
阎小平小时候喜欢画画,但没有机会接受美术教育。他的美术修养全是自学得来的。铅笔画、水墨画,是早年练习的主要途径。水彩价格昂贵,他的习作一直处在黑白世界。陇中缺水,他的所有画作里几乎都有想象的山水、廊桥、飞瀑。
1980年代初,正值学生时代的阎小平赶上了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土地包产到户,家中缺少劳力,父亲拿掉了他手中的画笔,给了他粗硬的铁锹把。
种田,打工,娶妻,生子,生活让他将铁锹把越握越紧。
后来打工,他有了自己能操控的收入。他买来了水彩、颜料,给自己的图画增添了色彩。
画画成了繁重劳动之余的调剂。心情来了,涂几笔;劳累了,或许大半年都不动笔。
阎小平的父亲喜好木工,爱做家具。阎小平便将画技用于画玻璃。衣柜、窗户,凡是有玻璃的地方,都成了阎小平展示艺术成就的窗口。村里人都是农民,识字的不多,会欣赏美术的更少。他的画风总是充满诗意,农民欣赏不来,只说“你画得不像咱们这地方”。
村里人不欣赏画作,黄土地更不需要赞美。阎小平的美术天赋成了多余。天下的财富都是劳动创造的。但在陇中之地,把人挣死,也挖不出黄金。在旱海里种庄稼是一次次的赌博。老天爷睁眼,给你洒几滴水,或许你就赢了,就能吃饱肚皮。要是老天爷心情不好,一年不下雨,翻一年的黄土,照旧没粮食。
1990年代打工挣钱不多,一天也就一块几。但这远比陇中挖黄土种地强。村里有人彻底不回来,常年打工,继而实现了举家进城。阎小平不行,阎小平恋家,家里有奶奶,家里有父母,后来还有了儿女。他只能亦城亦乡、半工半农过活。
兴趣之所以称作兴趣,就是在艰难的时候,依然不被荒废的事。阎小平在生活重压之下,对画画渐渐失去了冲动。
妹夫的出现,激活了他的兴趣。
妹夫有位远房堂哥,在距离阎小平村庄很远的地方是赫赫有名的大画匠。他的手艺可以拿下整座庙宇雕梁画栋、塑像描神的彩绘任务。
受妹夫引荐,阎小平背了两瓶酒、一条烟,和妹夫一道,郑重向妹夫的堂哥拜师学艺。
画庙宇庞大精细,阎小平和妹夫都觉得难度太大;画棺材简洁明了,他俩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妹夫仗着自己是堂弟,软磨硬泡,很快就把师傅画棺材所用的蓝本拓印了一套,再分头复制了一份,和阎小平各自保存。
他俩跟着师傅画完一座庙宇,五口棺材,就基本出师上路了。
“师父说画庙宇的大活你们学不来,画棺材完全可以了,以后勤学苦练、心细一点,慢慢去上路。”
起初,两个人总是一起走艺,挣了钱各分一半。但死亡毕竟是一个小概率,仅靠画棺材是不能养家糊口的。两个人便各奔东西,各谋出路了。
不吹嘘,是浮华社会的品格。
不冒险,是开疆拓土的缺陷。
妹夫是70后,他更乐于迎接中国风起云涌的城市化,他依靠绘画棺材学到的基础,迈向了更远的远方。
阎小平是60后,他更倾向于固守村庄。田地是他无法舍弃的一切。不管怎样的机遇来临,他都要将村中的土地拉出来比对。
“不管什么时候,土地是庄农人要紧的。都跑来跑去打工,中国人那么多,吃饭怎么办?”
阎小平把土地看得重,把村庄的生老病死看得也重。背着师傅传来的“蓝本”,阎小平逐渐成了村庄远近闻名的棺材画匠。
阎小平从来不宣扬自己,从来不推销自己。他画棺材完全是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模样,有人请有人叫,就去。没人理,心不慌,人也不急。
棺材画里的生死秩序
画匠阎小平形成了自己几乎精准固定的画风。但在每一口棺材的画法上,有一套师傅传授的关键原则需要牢牢把持和区分:主人生前的功业、家世、子孙是否孝道、家庭是否和睦,这些是决定棺材画法简繁的直接因素。画棺材本身是为了传承孝文化,弘扬道德持家理念,以及对逝者表达美好祈愿。但这些愿望反映成可视的介质后,必须要有尊卑次序的中国本色。
超过60岁去世的人,所用棺材是寿材,画法必然要讲究一些;30岁以下少亡之人,就简单处理。60岁之后过世的先人,棺材上绘制《二十四孝》《山水风景》;60岁之前去世的人,一般绘画《男福女寿》;30岁之前非正常死亡的人,一般只着色不绘画。
陇中棺材次的处理方法叫满堂红。用河湾里的红土和水成泥,涂抹于棺木即可。这类棺材的主人要么没有子女、没人理,比如少亡者;要么是上有老下有小因灾因祸导致的中年死亡者。现在的人嫌制作红泥麻烦,一般用红漆代而刷之。在中国很多地区,棺材都是只刷不画,要么黑色要么红色。而陇中,棺材只刷不画是下的做法。
一般的画法,棺材头部画兽面(一般为虎头),虎头两侧立柱书写对联。虎头下方画灵位,书写生卒年月、生辰八字。灵位两侧画金童玉女。棺材尾部画西瓜、石榴等百子图,寓意老人去世后,家族兴旺、儿孙满堂。棺材两侧画《二十四孝》《山水风景》,意向人的生活起居。这种一般画法多用于儿孙满堂的寿星老人。
较好一点的画法,是在一般画法的基础上,棺材头部虎头下方灵牌牌位两侧画螭龙螭虎,一种像龙又像虎的意向性动物。
特别好的画法,棺材头部的虎头不是绘制的,而是泥胎雕塑出来的,更具立体感。虎头下面灵位两侧还要画龙和虎。阎小平说他从未见过这种画法,只听师傅讲过,自己更从未画过。龙和虎必须要给达官显贵的人才能画。
画法上的区别,主要在棺材的头部体现。而棺材的顶盖和底座部分,基本都是一致的画法。顶盖一般都画北斗七星,象征天;底座基部画山水石,代表大地。色彩搭配上,大户人家的自然调色复杂、光鲜亮丽。而一般人家的就色彩单调、色泽暗淡一些。这和原材料的档次也有直接关系。
有的农民家庭全家没有一个读书人,但提出给自己父母的棺材用讲究的画法绘制,这时,阎小平通常都要婉言相劝:“这样不行,老人受不住,对子女也不好。”
顾客就是上帝。这是的商业道德。阎小平秉持师传规矩,敢于拒斥商业规则守卫传统价值:“家中没有读书人,没有干公事的人,就是普通人。普通人家不能僭越传统原则。这不是画匠多挣多少钱,少挣多少钱就能轻易去左右的,这是画匠行当传下来的。棺材的绘画必须符合逝者及其家庭的现实生活。”
制作棺材的木匠似乎不大关心所制作的棺材是否与主人身份、家世相匹配,他们更遵循商业原则,雇主要求怎么制作就怎么制作。只要雇主能买来足够多的木料,木匠总会尽其所能地做出“棺椁相套、底下加底、盖上加盖”的豪华棺材。画匠的挑剔则显得有点多余、有点爱管闲事、有点不近人情。
……
陇中百姓在葬礼上,关注棺材画得好不好、纸火买得多不多、子女哭得难过不难过。围绕大家的关注点,丧礼的攀比之风越来越严重。画棺材就是明证。
人终究有一死。
……80多岁的人死亡,被称作喜丧。为80多岁的人画棺材就是典型的画活寿。
“画活寿就是好。要是遇到紧急情况,就把人整死了。”……从艺20多年,阎小平画了近一百口棺材。这样的事隔几年总会碰到一两次。跳窖、上吊、出事故,非正常离去的人,画棺材都是围着尸体干。有时候,夏天出现意外事故,死人往往一两天就已变臭了。
“围着恶臭画棺材,真的辛酸、难心。来请你的人,都是乡里乡亲,不能因为有难度就拒绝。不论多么艰难困苦,答应了主人的请求,就得尽职满足需求。这种走艺不是为了挣钱,而是践行诺言。”
一次次“接近”死亡,让阎小平比常人更加深刻地体悟到了生命无常,生命可贵。
“人活一辈子假得很,说走就走了。美好的人生,就是活着少操心,该吃吃、该喝喝。”
年轻人都进城了,阎小平的儿子也不例外。画棺材的手艺后继无人,阎小平说自己一直觉得很惋惜。
“没人学只能失传,我死了老毛笔往火炉里一塞,一烧了事。”
阎小平说这话时,摊着双手,情绪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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