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1158155
本书是世界殿堂级电影大师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创作笔记,记录了他在工作、旅途中的所见所感和创意构思,33篇故事皆作为酝酿中的电影素材而写就。这位“写作的导演”以充满摄影眼自觉的视觉化笔法,对种种情境进行“速写”,组织起了意蕴万千的景观和意象,不仅有着超然的文学性,也与其执导的电影群相勾连,构建出一位大师的诗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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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三大电影节三金大满贯得主的灵感速写本,安氏风格元素的集中爆发:
暧昧疏离的情感、难以捉摸的命运、莫名暗涌的暴力、无助赤裸的内心、隐匿虚无的真实……延续《奇遇》《夜》《红色沙漠》《放大》等代表名片的现代主义内核,用词句演绎精神世界的危机和不安。不仅收录晚年经典《云上的日子》《爱神》之“文本胚胎”,更是未拍之作的“创意魂器”。
◎ 视觉的蒸馏精粹与主题蒙太奇,邀请读者体验名导演对世界的观察模式:
安东尼奥尼独特的“电影眼写作”,不只是电影用语的闪现,如“眼睛摇摄”“开始淡入”,或是“声画不同步”的场景和听到的“画外音”,更是未拍成电影前,种种素材的视像化白描和蒙太奇拼贴。作者在非虚构与虚构间自由游走,透明展示了包含叙述核观念的构思过程。
◎ 新版封面装帧由新锐设计师操刀,尽力贴合安氏风味,更具收藏价值:
视觉主图选用点彩派代表画家乔治·修拉的素描画《夜游》《阅读的男人》,迷幻红绿恣意渲染,一如安氏弥散意识流之书写。护封选用膜银卡覆超亮膜 逆向上光工艺,还原雾面光影感;内封选用太空梭哑粉覆触感膜,手感奇特微妙,契合细腻空灵气质。
一次始于终结的邂逅
一份引而不发的情爱
一封自我剖白的信件
一桩逆伦弑父的罪行
一场动机未明的枪杀
一段生死飘摇的航程
…… ……
这是安东尼奥尼的故事速写,也是他酝酿中的电影素材。
种种情感残简和灵感片段,构筑出一位大师的超然世界。
事象地平线
南 极
两封电报
沉 默
这污秽的身躯
混 战
不曾存在的爱情故事
你想要……
海上的四个男人
没有房子的地方
台伯河上的保龄球馆
悲剧的狩猎
女孩,犯罪……
春天的头几天
关于我自己的报告
无 题
往边境去
奋不顾身
金钱沙漠
既不在天堂,亦不在人间
一堆谎言
他们已谋害了一名男子
事物危险的脉络
谁是那第三人……
百合花瓣里
轮 子
三 天
一部待拍的电影
其他的对话录
只是为了能相偎相依
从三十七层楼俯瞰中央公园
一朝与一夕
不要试着找我
附录Ⅰ 视觉的蒸馏精粹与主题蒙太奇
附录Ⅱ 安东尼奥尼电影作品年表
出版后记
在学生时代,我在专业上受到很多安东尼奥尼的影响,看过他很多电影,也看过他很多书。我还记得他对空间的描述,是说沉浸到一个空间里十分钟,可以与它做交流。那时,我才顿悟到空间也是有生命的,是可以触摸、可以交流的。
——贾樟柯
我看到好多我特喜欢的电影,就是所谓的直面世界的,像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云上的日子》,到今天他还在告诉我,告诉我们大家,他在《奇遇》里看到的事情,就是我们的生活一团糟。几十年来他就是说我们的生活一团糟,但是实际上你能看到他有些变化,可能他会加上一句:我们的生活一团糟,但生活就是这样。
——娄烨
我被《奇遇》以及安东尼奥尼后来的电影摄去了魂魄,他直视着灵魂之谜,我希望自己能不断地去体验这些画面,并在此间漫游。
——马丁·斯科塞斯
我更倾向于从角色的主观立场去观察和思考,而米开朗基罗更冷静、更疏离,不在中间,而是讲故事的人的俯视。间离是他的主题:分离、不相容、疏远。我的电影也贴着类似标签。对我来说,疏离在影片里逐渐成形,而米开朗基罗的疏离是持久存在。
——维姆·文德斯
一堆谎言
旅程中有五个人。一位教授、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人类学家、人类学家的情妇以及一位医生。这趟旅行又远又危险。结果形成了一种所谓的典型布尔乔亚心态。
有一天,人类学家告诉教授说自己的情妇爱上了教授。教授感到非常不安,他对妻子非常忠诚,不希望有一丝隐瞒。他问其他人是否知道?是呀,他们都知道。他的妻子呢?他的妻子也知道。人类学家的情妇自己告诉了她。除了教授本人,她告诉了每个人。恋爱中的女人不肯对她衷情的人表露感情是种古老而愚蠢的风俗。可是教授的妻子觉得置身其中很有趣,就告诉他了。
没有说出来的真相是否就是谎言?可能是。可是教授小心翼翼地没有责备朋友的情妇。有些谎言有用,有些有害。如果他能在与妻子的关系之间挑起一点儿妒意,那真是天赐良机。所以教授提出继续旅行的条件是——情妇和其他人都得假装什么都没有改变。不准演戏、争吵、互相指责,不准闲言碎语。
以下就是过程。可是从那一刻起,五个旅行者之间所有自然的关系都消失了。没有明显的尴尬处境,只是每个人接触对方时越发地有礼貌,小心谨慎。慢慢地,他们都陷入虚伪的网中,这趟旅行的初衷已然溃散。其中四个人同意终止旅行,独有教授不赞成。新的情势达成他的目的,给他带来多年来未曾有的飘飘然。他早上醒来,心里想着:另一个女人进入他的生活。这个想法不曾成为事实,可是为他的一天注入新的情趣。
这一切都持续到他的妻子宣布新的事实为止。那个爱上教授的女人忽然爱上医生了。团体中没有人知道。妻子说这项告白只对自己一个人说了,好解除那个女人的负担,她好像真的很诚恳。但这也只是谎言。一个婚姻中的小伎俩,设计来个一石二鸟,一方面阻断她丈夫可能成真的风流韵事,另一方面遮掩另一段她和人类学家的情妇之间刚刚萌芽的爱情。违背婚姻的承诺和同性发展恋情已经不是通奸的行为了,而是在政治空间里所称辩证法的征服,而且并不会造成良心的不安。对这女人而言,她们好像在梦里旅行。对丈夫来说,是一片没有色彩、没有地平线的大草原。他觉得受骗了,在妻子和自己的眼里捉弄了自己。他强烈的受骗感弄得他在后几天想暗中把这件事传出去。可是他并没有朋友可以倾吐心中的酸楚。以友谊而论,应该向人类学家倾诉。可是他正是不该被告知真相的人。
所以这趟旅行和这部电影就在这种怀疑和三层假象的气氛里进行。五位旅行者经过丰饶的大地(姑且说是秘鲁),草原在渐暗的天光中消逝在太阳底下,奇幻的黑森林里到处是鸟儿、瀑布和他们看不见的峡谷,连大自然也在撒谎。
台伯河上的保龄球馆
几年前我身在罗马,无事可做,不知道怎么办,就开始观察事物。这也需要技巧,而且还要颇多的技巧。我有自己的一套,包括把一连串的意象倒着看,变成事物的状态,经验告诉我,任何规范若拥有自己的美,就是好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但维特根斯坦知道。
反正那时候我身在罗马。我把车子停在接近奥林匹克村的仑哥特维,寻找我失落的东西(光是看就花了我许多时间)。抬起头,看见一个人从保龄球馆所在的建筑物里走出来。他走向车子,打开车门、坐进车子的方式很古怪。所以我就跟踪他。以下是我根据他想象出来的故事。
一个男子离开仑哥特维的保龄球馆。他已不再年轻,直发散落在前额,他不时把头发往后撩。他是个健康的人,你可以从他的肤色看出来,那不是日晒的缘故,而且因为内脏功能正常,仿佛新鲜的空气在他体内循环。他的外貌非常重要。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都源于(或说是错在)他散发出的自信和友善。
男人进了车子,发动引擎,可是没有开走。那是辆很贵、很好的车,沾满灰尘和泥土。男人低下头看着踏板,他好像在听马达的声音。实际上,他是被右鞋尖上的一点红漆和剐痕吸引了——一个点和一条线。根据男子移动脚的方向来看,变成线在点之下或点在线之下。他一定比较喜欢个图案,因为他踩加速器时,个图案随着他的脚往前伸。车子在仑哥特维走了短短的距离,在和另一条小街交会的地方停下来,让另一辆对面来车先过,然后转进小街,穿过深绿的街道,到达奥林匹克村。
这是暮冬以来非常诡异的一天,没有太阳但十分明亮,细微的事也清清楚楚的。男人把车停在一片野地之前,野地的界线由远处一栋长而矮的建筑物划分。建筑物旁有矮小的七叶树。男人走出车子。空气闻起来很干净,他大口呼吸,好像在品。他不在乎呼吸新鲜空气,没有洁癖,很好安抚。这地方震撼他的是种感觉,若不是令人沮丧的迟滞死亡的感觉,就可能是平静。矮房的前墙剥落了,梁架都黑掉了,连野地的草和树都好像被遗弃和忽视了。
野地上有两个小孩在玩耍。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人看着他们,但不太专心。或者说,只有他们经过他眼前时,他才看见他们。可是在那时刻,他专心致志地看着他们。小孩子跑来跑去,跌倒爬起,大笑大叫。其中一个笨拙地跌倒了,男人微微一笑。或许那不是笑容,可是小孩认为是,因为那男人表现出来的友善。他们大概也认为他想和他们玩游戏,这种事常常发生在大人身上,他们走过来邀请他。可是不知为何他们停下脚步,也许是他们察觉到了那种被注视的方式。
如果有人问——就说那个小男孩吧——再来会发生什么,那男人的眼光里,有什么困扰了他呢?小男孩很难找出字眼来回答。没有什么模棱两可的事,只是……那眼光温柔慈爱,可是无动于衷,他从来没见过,连他的父母眼里也没有。因此他们两个都犹豫着不敢跨越和男人分隔的几步距离。他们站在那儿等,几秒钟后,他们就会回到游戏里。小女孩已经做了一个动作,建议离去。就在这时,男人把手伸进口袋,女孩看了很好奇,走过去。可是小男孩留在原处。他忽然开窍,一阵突然直觉的不信任,仿佛他八年生命所有的经验都暗暗对即将发生的事注入疑虑。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小女孩朝着武器伸出手,微笑着,但是来不及摸到枪,一声枪响打中她的头。她身体坠落得像是奇怪优雅的慢动作。小男孩好像被这迷住了。只是一秒钟而已。男人也朝他开枪,他也跌进密密的草丛里,倒在小女孩身边。
男人把手枪放回口袋,用怜悯的眼光瞄了一下那两具尸体,然后回到车内,启动马达,从从容容地开走了。
矮屋里有个女人在窗口出现。那女人往野地看去,只见到一辆浑身是泥却昂贵的车子慢慢地开走。她清亮的嗓门依然年轻,她大叫:“欧嘉!——狄亚哥!”在窗户那儿,她看不见两个孩子藏在草丛里的尸体。小男孩的身体在抽搐,无法被看见。女人继续呼叫:“欧嘉!——狄亚哥!——好歹回我一声呀!”
我知道故事得在这里结束,留给读者那个冷静的声音呼唤的印象。但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前面所说的是一部电影的胚胎,一个叙述的核心。得感谢我开始时提及的技巧,从这点出发到更一致的结构并不困难。而且这样一来,可以满足读者所有的问题:这男人为什么杀人?他的背景是什么?他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等等。
在我出生的城市费拉拉,冬天的雾浓得看不见三英尺外的事物。这就是我想象中发生的事。一个人总会在某个地点迷失于雾中。在这大雾里,我想锁定几个固定的点。首先是动机。这个男人为什么杀人?我可以说回答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但回答这问题的本身已经声明某些意义了。总之,若是我拍电影,我会自问电影为什么能自圆其说,透过自己的叙述来提供答案。在这个故事里,则由造成他性格的心理、精神毛病或者疯狂来说明。
但是因为这个计划不幸得在这一页上结束,我可以大略简短地做点道德上的解释。这男人动手杀人是为了保护这两个天真的小孩,免得他们活在他认为痛苦堕落的生活里,一个不比垃圾堆强的生活环境。所以他的举动是爱的举动,同时也是相信某种信念的举动。虽然很矛盾,当时那主意对我而言,好像不乏神秘感,自有其力量。但近看来,如果说神秘感已经消失,力量却好像增加了。
另一个有力的定点。那男人重拾每天的生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良心平安,不断受到犯罪调查的骚扰,但没举起一根指头来回避。警探来到他家门口,打开门,打量他的脸孔,没有指认他。他们无法指认他,因为他的罪行和罪行发生的社会环境配合得太好,显得那么正常,在那么多残暴的罪行里,根本不可能追查出来,通过不正常的动作回到真实。
其余的就是雾。我习惯了,习惯包围我们幻想的雾和费拉拉的雾。在此地,冬天雾起时,我喜欢在街上散步。那是我可以幻想自己在别的地方的时刻。
不曾存在的爱情故事
九月底,平原的夜来得十分轻巧。车前灯不经意亮起时,白天就结束了。稍早夕阳在砖墙上洒下一片魔魅的光,那是城市极抽象的时刻,那是女人出游的时分。宝谷许多城市的女人是现实世界的一个族群。男人为了见她们而等候至黄昏。这些男人非常喜爱金钱,也非常狡猾懒惰,迈着沉闷的步伐。如果金钱叫他们不安,那么女人则抚平他们的不安。在宝谷,男人带着嘲讽爱女人。日落时分,他们看着她们走过,女人也知道。夜晚,你看见成群的男人站在人行道上谈天。他们谈女人,或者金钱。
我想拍的电影是有关费拉拉那个地方一男一女的古怪情事。只有不是这个城市土生土长的人才会觉得奇怪。只有费拉拉的居民才能了解一段持续了十一年却不曾存在的关系。
这部电影初的构想和我现在要说的不一样,是某个通宵在街角闲聊时,有个朋友所提议的。那是个出了名的街角——沙瓦南罗拉大道和普雷索罗大道交会的地方。我们的头顶处有句纪念性的铸语:“在此,卓越的诗人兼语言学家埃尔科莱·迪蒂托·斯特罗齐在夜色里惨遭袭击倒地。一五〇八年。”这是另一个故事。
在朋友的故事中,主角是个年轻人,他爱慕一个女孩,可是那女孩并不回应他的爱。不是她不喜欢那个年轻人,其实正好相反。直觉让她说“不”。然而年轻人还是继续追求她,顽固地追了几年。城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紧跟着这对男女的进展,不时在谈论他们。可是女孩坚持拒绝他。直到有一天,天气很好,她投降了。年轻人带她去他的单身公寓,脱掉她的衣服,她让他做了。她变得驯服温柔。他准备好要拥有她。就在他要做的关头,她退缩了,对他说:“我打败你了。”她穿好衣服,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就离开了。这句加强语气的讥讽语注定要在费拉拉爱情韵事的纪事上大出风头。从这句话开始,这两位奇怪的爱人的故事才真正开始。
除了在街上不经意地相遇之外,两人之间不曾见过面。但对每个人而言,她仍是他的女孩,他是她的男人。两人都有其他的情事、其他的情人,但两人都没有结婚。总而言之,或者拆穿了说,两人互相以抽象的忠贞酬答对方。我相信在他们有生之年就一直如此。
我碰巧看到吉尔塞培·雷蒙迪的书《埃米莉亚记事》,我注意到其中有一个故事跟那件情事十分神似。也因为这样,我的职业习惯使得我想出第三个故事来结合两者的精要部分。我把故事写下来,还借用了雷蒙迪的一些话。文学是禁止如此的,但电影则不一样。因为在剧本里,文字若不是用来做对话用,而是描写内心的情境或意象的则不算,它们只是暂时被用来记载拍电影时需要知道的事。
这是我次允许自己接受过去的诱惑。银幕总是在玩弄历史。有些导演成功地把他们心目中的历史景象拍得真实可信,他们是爱森斯坦,黑泽明,拍《安德烈·卢布廖夫》的塔可夫斯基,或者拍《安娜·玛格达丽娜·巴赫的编年史》的斯特劳布,以及拍《路易十四的崛起》的罗西里尼,或拍《2001:太空漫游》的库布里克。但是,这件近的事,回忆触手可及。重要的是,我对根据幻想的纪年史来处理费拉拉这个主意颇为心动,其中一个时期的事件得和另一个时期的混合。因为对我而言,这就是费拉拉。
西凡诺走进电影院时,差不多是五点钟。这是一家老戏院,刷绿的墙,沾满陈旧发亮的光泽,叫人想起青铜的绿锈。放映的电影是一个爱情和政治的故事。不管有没有爱情,西凡诺都喜欢政治电影。他已经看了两遍《一代奸雄》。卷胶片放完时,灯光大亮。每个人都在张望,西凡诺也一样。好奇和挑衅的目光交错着。其中一个目光使西凡诺振奋,激发他回顾。在死寂的中场休息时间,那存心淘气的眼光暗示着对他的召唤。目光来自一张并未透露年纪的脸,超过三十岁吧!那女人张望着,也让自己被他人张望。好像在问:你不记得了吗?
西凡诺混乱地记起来。当时每件事都顺着他的意思,连面孔也如此。而这张脸他却无法定位。但室内再度恢复黑暗的时候,一阵强烈的感情涌上他的心头。在陈旧的一年结束,尾随着全新的一年,十一年了。忽然之间,那个模糊的费拉拉女孩新古典的侧影回到他的眼前。
一个十一月的早晨,一列小火车穿越平原朝珊瑚礁去,那些地区的海变得很丑陋。可怜的太阳,好像工人一般正等着他,他们才可以加长排水沟。一个火车站,一辆出租汽车,一条泥泞的道路。路上一个女孩子推着脚踏车朝他走来。西凡诺停下车来免得溅起泥浆,女孩转过头谢他,声音缓慢而严肃。
年轻人在城里的小酒馆留宿,现在那儿已改成吃饭的地方,他下来吃饭时看见女孩在那儿。有些桌子有桌巾,有些没有。工人们坐在没桌巾的桌子旁边。他们边玩牌边吃南瓜子边喝酒。西凡诺走近女孩,他们开始攀谈。然后沉默地坐了好久,之后,他们一起走出去。即使月亮也在助西凡诺一臂之力,白色的月亮散发着烟霭,像是不透明的窗户。两个年轻人又开始交谈。他说了些自己的事,她告诉他自己的教师生涯和贫困的童年。她叫卡门,二十四岁。他们的话里有些感伤,但并不多。在湿热的夜里握手,把别人认真地当一回事是很愉快的。珊瑚礁的水是铁的颜色。他听到一声枪响,那表示偷鱼贼被发现了,正被追赶。
两个年轻人极为自然地亲吻,又恢复谈话。他从来不曾遇过一位能够如此自然地敞怀而谈的人,他也从没想到那可能会是位女人。而她竟也对一个男人有那么多话可说。这里的人并不多话。实际上,当他们回到旅馆,她也被安置在一个房间里,他们沉默不语,好像话都说尽了。在楼梯上,他想开几句玩笑来打散正在发展的浪漫气氛,或是想证明他的耐心,那也是爱的征兆。当他问起女孩的房间在哪里时,她坦白地回答,在右边的后一间。然后她走开,把大衣腰带束紧,一个叫她更苗条、更谦卑,也有些屈服的姿势。她在门前回过头来,仿佛在说:我等你。西凡诺从远处对她一笑。接着他进入房里,很快乐也很平静。他用冷水洗脸,开始宽衣,什么也没想。连他也不晓得为何那女孩给了他那么强烈的男性的满足,或者他现在的心情受到她很大的影响。他好几次开门出去,想去女孩的房间,然后又一次次地把门关上,想着这样太快了,要给她时间才公平,表现得没有耐心就不够男子气概。他的行为有历史为之辩护。我们得记住他出生的城市曾全然丧失意志力,经过了多少个世纪的控制——教会的控制。
西凡诺躺上床,进入梦乡。夜轻盈地流逝。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下楼到大厅。他们告诉他那年轻小姐还在睡着。西凡诺想起花,可是沼泽不长花。他看见餐具架上有盘梨子,便请经理把那盘梨子送给那年轻的小姐,并附上一张他写的字条。
那时候,费拉拉有股神秘迷人的气质,混合了漫不经心和贵族的气息,把自己奉献给当地的居民,也只限于他们了。农人每个礼拜一聚集在教堂广场做生意。活力十足地三方握手,结束讨价还价。第三只手是中间人的。之后整个礼拜他们就消失了,留下模棱两可而聒噪的话语和陈旧的诉讼飘荡,把律师养得肥肥的。律师都工作过度。人们尊敬他们,畏惧他们。其中一位是地方报纸的剧评家,他和其他几位专业人士总是出现在县长邀宴的名单上。那时县长被视为公民,常常在官邸举行舞会。被邀请是一项恩宠。每年佛罗伦萨骑士团都会主办赛马,后一天是阿拉伯马背竞技。那些阿拉伯人来自利比亚——当时是意大利的殖民地。他们穿戴白色的头巾和衣裳,骑着小白马,在滚滚黄沙中挥舞着月形弯刀。也有阅兵表演,因为是慈善演出,贵族也来参加。近黄昏的时候,较低阶层的女孩踩着脚踏车离开工厂,她们的裙子在风中飞扬。有许多女孩很漂亮,漂亮是因为快乐,快乐则是因为她们要去会见在旧城墙上或城墙后苎麻田里的男朋友。绿色的苎麻花扬起春情的花粉,落在城市里,叫人茫茫然。连法西斯主义者也发昏了,陷进地方上各种猥杂污秽的酒色里,模模糊糊是方德主义的性情。
我想深入这个主题,但是那时我的制片和我意见相左。他们特别喜欢年轻的中产阶级打网球,游荡在城市里玩那些复杂的寻宝活动,沿着波河乘汽艇,或者在庞德拉哥古罗对面河中央既有异国情调又有无边春色的比安卡岛度周末。那时,那条河开放了,那个岛也露出水面,像是亚马孙的一片丛林。
就在这段时间,法西斯主义显示出某种正常化的趋势,偏好适度的改革,例如电影里的白色电话,受欢迎的舞厅恰如雨后春笋,商业也兴隆起来,可是艺术家缺货。一位名叫德·温琴齐的画家花了不少精力绘制城市和城市周围的风景画,这引起少数知识分子的兴趣,这些风景画笼罩在高更式的蓝天下,点缀着朵朵玉米粥。那些玉米粥是云。很少有人去看他的画展。那时艺术在费拉拉是属于过去的事。
当西凡诺羡慕地看着和他同年纪的年轻人拎着网球拍走过,同时也直觉涌起距离之感,使他立刻忘了他们。而且他正爱恋着一位他难得见到面的女孩。他立刻爱上这位他从来不曾拥有的女孩,他不曾拥有她是因为愚笨的自尊心、受诅咒的拘谨、单纯缺乏意志,或者因为愚昧——他的城市特有的安静的愚昧。他听人说起那女孩。这是个小小的省城,关于卡门的消息像磁石般吸引西凡诺,反之亦然。温柔、焦虑、嫉妒、苦恼——各种表示男女分享生活的情事,这两个情人却全然各自处理。
但渐渐地,根据时间和距离的定律,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张力松懈了。例如,西凡诺搬到另一个城市阿德亚去。卡门则听任学校督察把她从一个村庄调到另一个村庄。她有个孩子,两岁时夭折。
戏院里灯亮了,电影结束了。大家急着离开。西凡诺在入口等那女人,看见她时就走上前去迎接她。无须多话。好像他们几天前才分手,没有隐藏的过去。突然升起的一阵急促焦急,此时此刻紧钳着他们。他们立刻到她的住处。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子,前面有些白杨树,白杨树下有些咖啡桌。里面是个男人的房子。太像男人的房子了,若不是怕流露妒意,西凡诺会马上开口相问。所以他限制自己观察卡门。这个女人穿着比较讲究,这令他心生不悦。他向来喜欢褪色陈旧的洋装,那种不会修饰也不会增添身体姿色的洋装。卡门穿的这件洋装紧紧贴着她的曲线,凸显她脸色里的某种倦意。
白杨的绿意从窗外涌入,带着一股湿意。西凡诺和卡门都觉得饿了,她做了些东西。他们吃东西时,起风了。白杨间的谈话开始。但他们俩沉默无语。也许他了解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他们的话题、他们的问题会黏上令人难以忍受的重量和不同的感受——悔意、死心、失望、惋惜、愤怒,会代替他们现在所沉浸的甜蜜。他们觉得沉溺在甜蜜里好像沉入高脚杯里似的。卡门告诉他,自己刚从前任情人那儿收到一封信。她的眼睛湿了。她看着西凡诺,好像想说你不像或你从来不像那样。她把手递给他,让他握住,然后笑出声来,也许在笑她自己,或在笑他们横在火腿蛋上的两只手。
事实是他们的故事联结着那么多无意义的时日,不管他们察觉与否,就在此时此地与他们同在。要为他们现在活着的这个时刻赋予意义,需要他们俩都欠缺的想象力:得要一一发明——那些所有的分分秒秒、姿势、话语、墙壁的颜色、窗外的树和屋子前墙砖块的排列。
但是西凡诺所能做的就是朝女人走过去,走到她背后,犹豫一下,弯下身吻她。卡门举手推拒,动作犹豫,含意正好相反,但西凡诺退缩了。
能说的不多了。西凡诺选择离开便是其中一项。可能是因为卡门在厨房待得过久。西凡诺走下黑漆漆的楼梯,出了大门。他抬头看着空荡的窗户。两个男人坐在咖啡桌旁,前面放着两碟冰激凌,他们回过头来看他。若不是那两位证人和一个女人的名字“玛维娜”不断在他们的谈话中出现,西凡诺便会走回屋内。他一心想要回去。当他走开时,觉得自己像个演员,扮演别人分派的角色。
他走的街道行人绝迹,斯特罗齐被刺身死的时候,这个城市所有的街道必定也是如此。他的尸体第二天早晨被发现,裹在他的披风里,被刺了二十二刀,头发都被扯光了。十三天前他娶了芭芭拉·多雷丽,和她住在一起。一般的谣传怪罪于艾思特的阿方索公爵,他一直爱着芭芭拉。巴罗蒂在他的《费拉拉士人历史记事》中则加强了公爵嫉妒妻子波吉亚的论调。事实上是教皇朱利亚二世因为阿方索和法国结盟而怀恨在心,在艾思特大使面前痛斥阿方索的许多行为,其中还为斯特罗齐之死责怪他。
但这就像我早先提过的,只是费拉拉情事中的一个故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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