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7846301
山兮水兮人兮何兮001
慈兮严兮生兮死兮005
时兮事兮别兮离兮011
第二章 劫难·死别
城防之火内奸之患016
朝局之乱宫眷之祸022
长者之痛幼者之伤025
第三章 凄凉·北渡
劫难重重前路离离031
长途漫漫囚人惶惶035
北渡茫茫相顾凄凄040
第四章 瘟疫·厚恩
瘟疫横行文思初显047
濒临绝境九死一生051
高官囚徒难叔难侄056
第五章 跋涉·聊城
一箪一瓢相依相偎062
一故一交蜂目豺声066
一殿一院梦会诗仙072
第六章 居所·屈辱
残在之所立锥之地078
国破之时庶民之殃083
求存之心自由之慕087
第七章 碑事·雏子
往事碑事名望名节094
立也毁也荣也辱也097
心立心志大明大铭104
第八章 理想·楚囚
离开济南到达冠氏109
吮疽舐痔忍辱偷生114
父子同路知交同命120
第九章 真定·团聚
故人贵人他乡远乡125
离也失也聚也得也133
国运时运亦笑亦哭137
第十章 定居·学业
民众祸源文人福音142
宁为死荣不图生耻145
元白旧谊诸郎当贤149
第十一章 矛盾·情窦
遗山著史文举教子158
父子有错大恩无隙163
文似涌泉心如春雷168
第十二章 胆量·寻觅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173
堕入尘世混迹勾栏179
亲疏无界吴桥有梦183
第十三章 梁祝·歌伎
翩飞蝶影凄美传说189
茕茕世界东走西顾193
龌龊世界尴尬人生200
第十四章 墙缘·风闻
墙头之缘创作之源205
忠孝难解廉耻难辩210
富贵有路儒士无门214
第十五章 婚姻·知音
日月如梭相约如梦220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224
姻缘天合何须彩楼229
第十六章 虚幻·名声
露檐之椽出头之鸟235
曲终音散人走楼空242
恃才傲物蜚语流言246
第十七章归隐·复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252
人情纸薄世态炎凉257
不达皆非知音说是261
第十八章远行·顺天
隔阂既去隐士归来267
苍穹无垠天高云阔270
赏诗识人触景生情276
第十九章赠诗·逝者
关山杜宇韶华归云283
绿叶阴浓海榴初绽290
纸幡飞灰阴阳相阻293
第二十章凋零·情祠
此朝聚兮他日别兮298
情侣爱兮牡丹恨兮303
经历喜兮传说悲兮307
第二十一章风波·攻击
梁祝之怨墙头之争312
士林玷乎爷子恨乎316
亡者逝矣生者悔矣321
第二十二章牢笼·拒绝
世人相妒文士相轻326
庭前梧桐水边芙蓉331
朱者赤也墨者黑也337
第二十三章忏悔·回归
父既非父子岂是子341
似曾相识孤燕回巢348
鸿宾南下行者何处352
第二十四章兄弟·恩人
人情之薄世风之恶357
危栏依遍山长水远361
风雨十年江湖千里367
第二十五章迁居·远踪
赏清冷月叹沧桑痕373
团圆聚梦题绝交书378
温人世酒行天涯路386
山兮水兮 人兮何兮
慈兮严兮 生兮死兮
时兮事兮 别兮离兮
山兮水兮 人兮何兮
西湖之冬,四野凋敝,雪雾苍茫,万木葳蕤、朝红暮紫的色调一夜间变幻成清洁如洗的光亮世界。天地骤然干净异常,万籁俱寂。
西湖旧称武林水、钱塘湖、西子湖,宋朝始称西湖。诗人苏轼任职杭州府时,景色秀丽的西湖一度成为诗人寄情山水、畅达胸襟的精神后花园。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淡妆浓抹总相宜。
诗人留在西湖之畔的脚印轻盈而敦实,诗人留在山水间的佳句清灵而隽永,诗人闲散的璞头角巾晃晃悠悠隐没在波光粼粼的湖光山色中,飘盈宛转的诗作旋律塑成的西湖成为后人后世趋之若鹜、络绎不绝、膜拜参圣的大众磁场。美景吸引过规模气派的皇辇仪仗,吸引过清高愤世的文人雅士,吸引过笑傲天下的美女侠客。
当然,包括白朴。
六十年后,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白朴怀着循旧追忆的心情走进广袤空旷的西湖时,梦境中的荡漾碧波不再,绝秀山水不再,旖旎风光不再,让他陡觉失望。那年,隆冬的杭州降了有史以来的一场雪。与飞雪携手而至的是刺骨的寒流,与寒流并肩而来的是无尽的怅闷和凄楚。怅闷和凄楚让年近古稀的白朴倏然感到不可思议的难释憋屈。憋屈从那个美丽的传说开始,从演绎数百年之久的白娘子与许仙的凄美爱情故事而来;演绎这故事的断桥此时完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视野中的断桥成了一座完整的桥。不知何故,须发皆白的白朴突然感觉到完整的断桥在眼中成了座“残桥”,完美的爱情故事似乎不应该发生在畅通无阻的人生大路上,世上任何畅通无阻终都将流于世俗,难留踪痕。
断桥边有尊石碾,青年时代的白朴次来到名震天下的西湖,走累了走乏了走得腰酸腿疼,与友人们就坐在这尊石碾上,边欣赏处处都是美景的西湖边兴奋地搜索着描绘美景适合的词句。那时年轻气盛,那时青春永驻,那时人生璀璨,他和他的友人们盘坐在巨大的石碾上,跷起二郎腿,悠闲而充满自信,大有恨不得将人世美景拥进胸腹之中的气度。
眼前飞雪弥漫,湖山遁隐,熟悉的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中,非但把酒推盏、吟诗弄曲的友人们消失了,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上以来不及忧伤的速度消失了,而且包括他仁和慈爱的母亲张氏,父亲白华,至亲元叔,还有启迪和影响他青年时代创作走向、丰富整个人生基调的一大群“封龙旧识”,好像就在昨天,一个接一个熟悉的音容笑貌还在耳畔回响,现在,却瞬间化作白雾。
对那时的白朴而言,人生的馈赠除了回忆一无所有。回忆对生者既是财富也是煎熬,距离人生终点那段即便是神仙都无法预测的旅途,它必将展开锯齿般锋利的尖刃,毫不怜惜地撕扯着白朴皱褶丛生的皮肤、凄楚苦伤的心灵,那些在充满激情的年代仿佛永远遥不可及的痛苦在西湖边飞雪的寂静午后骤然降临了。一度自诩为阅尽人间劫难和坎坷、早已宠辱不惊、早已心定气闲的白朴猝不及防地感觉到铺天盖地的莫名恐惧。恐惧让他瞬间体验到人世痛苦的根源非在贫穷落魄,非在颠沛流离,非在生离死别,而在孤独。
始料未及的孤独所带来的恐惧让白朴长叹一声,目光透过纷飞的白雪世界,缓缓停留在半空中隐约浮现出的那张揪扯了整整一生的笑脸上。母亲在飞雪的远方天际向他微笑,不可否认,微笑给予白朴这辈子的不是安慰,不是温情,却是隐隐的耻辱。耻辱与母亲无关,耻辱来自于突然张开来将所有人都罩住的大网。大网里,狼烟四起,杀声震天。
白朴,字太素,号兰谷,初名恒,字仁甫,小名铁山,隩州(山西省河曲县南)人氏,出生于金朝正大三年(1226年),卒年可考证为金至大三年(1310年)之后,是年白朴八十五岁,之后史无载。
六十年后,当白朴坐在西湖断桥边的石碾上,沐浴在白茫茫的雪雾中,再次努力复原母亲昔年的音容,再次回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艳阳高照的午后,那个拉着母亲的手步履匆匆行走在南京城通秀河畔的日子。
白朴清楚地记得,那个午后的通秀河两岸曾经郁郁葱葱的杨树柳树■败失色,河道里曾经清澈见底、鱼虾畅游的景象不见了,沟渠里塞满污泥破絮烂树,散发着扑鼻恶臭的老鼠野猫死狗尸体,恶心得让人作呕。母亲张氏紧紧拉着白朴和姐姐的手,急匆匆地走过通秀河破烂不堪的石桥。
那时,八岁的白朴极其纳闷,记忆中通秀河畔夏日里纳凉、秋天里熙熙攘攘的人都哪去了?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对面遇到寥寥几个行人,大多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被饥饿折磨得麻木的嘴角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仿佛幼年时母亲枕边故事里青面獠牙的恶鬼,随时都可能扑过来。白朴吓得紧紧揪住母亲的衣角,脸藏在衣衫后,大气不敢出。直到多年后,白朴才清楚,造成白氏家族与千千万万百姓同样悲惨命运,遭受人世间不幸的生离死别、家破人亡遭遇的罪魁祸首正是蒙古与金朝之间的那场战争。
战争开始,繁华尽失,南京成了一座死城。
南京,原名汴京。金哀宗年间,北方由蒙古族建立起一支庞大的军事集团,首领铁木真被各部族拥为成吉思汗,所率大军四面讨伐,广扩疆域。太祖皇帝铁木真统率大军,南征北战,兵锋直指金朝。金朝不敌,一路南下败退避祸,迁都汴京,金贞祐二年(1214年)更名为南京。
蒙古大汗铁木真驾崩,其子拖雷监国一年后,三子窝阔台荣登汗位,即蒙古太宗皇帝。数年之后,蒙古大军重新经略中原之策,以速不台为主帅、史天泽为副帅,率六万大军分三路沿黄河北岸一字排开,不分昼夜发起凌厉攻势。金国损兵折将,一路败逃,蒙古大军直逼金国南都南京城下。金哀宗完颜守绪天兴元年(1232年)三月,蒙古大军与偏安江南的宋朝大军合谋伐金,两国大军十数万军马将南京围得水泄不通。金国皇帝慌忙飞马传檄全国各路军马驰援南京勤王。勤王大军昼夜兼程,驰至南京外围,被围城的蒙古与宋朝联军死死阻于城外二十里,无奈围城大军犹如铁桶,虽拼死冲突,却几无进展。两军遂相峙于城下,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进攻与防守、围城与阻援拉锯战。
张氏拉着白朴姐弟俩沿通秀河西岸匆匆疾行,远处隔河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对岸河沿上一位年约四十岁的妇人捶胸顿足,身边围聚三五个亲戚,似在宽慰。
“老天爷,阿大丢了性命,如今阿二又死在了蒙古鞑子兵贼手里,塌了我的天啊,我不活了!”
尖叫声中,身着丧服的妇人如同一道耀眼的白色雾团,从陡耸的河畔石崖上跌落,扑地闷响,妇人的脑袋直直撞在河滩乱石堆上,脸上血肉模糊,声息皆无。
“娘,有人跳河了。”白朴并不觉得害怕,向河畔奔去,被吓得脸色惨白的张氏一把拉回,拥在怀里。
“铁山,不要看,咱们回家!”
慈兮严兮 生兮死兮
事实上,从六十多年前那场战火在南京城下烧起之时,白朴幼小的心灵对死亡就怀着一种让常人无法理解的镇静与好奇。让他敬畏和恐惧的是沉寂和空旷,而不是死亡。当年三月,蒙古兵围南京,四月议和;八个月之后,蒙古与南宋协议,共同伐金。金军在城防周遭与蒙宋联军展开激战,城内数百万百姓由害怕陷入因粮荒造成的恐惧之初,白朴就亲眼看见过在通远门下一株千年古杏树上吊气绝身亡的老者。据说该老者体弱多病,家口众多,数日无米下锅,老者为不拖累家人,趁夜自寻了无常。家人围着尸体痛哭失声的时候,与白朴一同玩耍的其他小伙伴们吓得一哄而散,唯有白朴站立原地,与尸体仅隔三五步之遥。他非常清楚地看到,老者面色苍白,塌陷的眼窝半闭半睁,毫无光泽的眼珠里流露出极度的警惧和恐慌,鼻梁坚挺,仿佛被难闻的药水浸泡过,嘴巴大张,嘴唇煞白,毫无血色,一条同样煞白的舌头艰难地从空洞莫测的嘴巴里伸出来,僵硬地耷拉在下巴上,像伏夏游走在大街上黄狗的耳朵。
那天,白朴偷偷跑出家门与玩伴们去南街瓦舍勾栏院内看木偶戏,看了一折《武松大闹景阳冈》,正演到英雄武松在景阳冈下酒馆内一口气喝掉十余碗黄酒,扛着哨棒上了山。幕后风起,松涛如雷,白朴和小伙伴们屏住呼吸,紧绷神经,满怀期望大虫出场之际,戏折结束。
战火燃至南京城下,全城实行戒严,看戏成为泡影。后来,戒严松懈,白朴和玩伴们赶到南街瓦舍,偌大的场地满目萧条,熟悉的木偶戏棚舍拆卸一空,说浑话(类似相声滑稽)的半截台子也消失了,就连临街的戏楼子都人去楼空。失望而归的白朴和玩伴们悻悻不已,凭想象唾沫飞溅地争论起武松与大虫搏斗的激烈场景,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上吊身亡的老者。
直面死亡时的平静和镇定,白朴多年之后都无法解释。但是那次偷跑出门看戏遭了母亲张氏好一顿痛骂,当晚睡觉前在白朴的床边洒了多半笸箩草木灰,据说可避鬼气。白朴越想反而越觉得后怕,一夜无眠。惜子如命的母亲当然不会说假话,小小年纪直面死人一生都不会吉利。他应该觉得害怕,但奇怪的就是在常人眼中寒毛倒竖、躲之唯恐不及的死人,自己当时为什么毫无惊恐之感呢?直到母子三人在通秀河碰到同样自寻无常的妇人,姐姐尖叫着躲进母亲怀中,自己不由自主地奔到河畔,想一看究竟时,他才倏然觉得,世人眼中谈虎色变的死亡恐怖在他身上根本不具任何震慑,连死亡都敢直视的人,自此坚信他是世界上胆子的人。
白朴暗自窃喜,母亲的责骂、父亲的痛斥统统抛至脑后。在白朴的印象中,父亲白华在朝廷当着权力很大的官,公务繁忙,勤于王事,日夜操劳。白家姐弟难得见上父亲一面,即便在家,府中也必定宾客盈门,不管来者何人,官大官小,位高位低,父亲历来笑脸相迎。唯独面对白家姐弟,立时言笑不苟,眉头紧锁,非斥即训。顽皮捣蛋的白朴自然成为白华立家威、树家规的靶子。白华常常以程门立雪、孟母三迁、头悬梁锥刺股等典故痛斥白朴不学无术,将来如何挣得一半分功名,如何光祖耀祖。父亲是金朝的大官,可白朴并没体会到做官有什么益处,恰恰相反,处于逆反早期的白朴表面上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吭,背地里却不以为然,在父亲的催促监督之下,开始装模作样研读诗书。经史辞赋枯燥无趣,倒是其中的故事颇有滋味,与瓦舍内木偶戏和说浑话倒有不少相近之处,尤其是元叔在时。元叔比父亲要慈和的多,元叔常常将他抱在膝上,从混沌天地创立开始说起,夸父追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及近年民间传诵的梁山英雄好汉等等,讲起来滔滔不绝,肚子里仿佛埋藏着无穷无尽的故事。元叔和父亲白华同朝为官,在白朴眼中,元叔的官没父亲大,人却比父亲活得要自由得多潇洒得多。
白朴所说的元叔,姓元,名好问,字裕之,太原秀容(今山西省忻州市)人,出身于世代书香官宦人家。其先祖为北魏皇室鲜卑族拓跋氏,随魏孝文帝由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南迁洛阳,在孝文帝系列改革中,改为元姓。曾祖元春从平定移家忻州,遂为忻州人。父亲元德明科场失意,以教授乡学为业。元好问出生后过继二叔元格,四岁读书,八岁作诗,誉为神童,成年后自号“遗山山人”。所著《箕山》《元鲁县琴台》等篇,深得礼部尚书赵秉文所赞,遂名震京师,誉为“元才子”。金兴定五年(1221年)进士及第,因科场纠纷,被诬为“元氏党人”,愤然不就选任。三年后,得赵秉文等人贡举,考中博学宏词科,授儒材郎,充国史院编修,留官南京。哀宗正大三年起,历任镇平令、内乡令、南阳令。天兴元年(1232年)擢尚书省掾,不久升任左司都事。
元好问之所以经常出入白家,被白家姐弟亲热地称为元叔,主要是因为与白朴的父亲白华非同一般的私交关系。
白华,字文举,金贞祐三年(1215年)进士及第,初为应奉翰林文字,正大元年(1224年),累迁为枢密院经历官。白华年长元好问三岁,当年在太原府任职,两人有过一段长达数年的人生交集。正是在这段交集中,情趣志向相投的元好问与白华义结金兰,两人遂为莫逆之交。
那天饭前,白朴见父亲一脸严肃,忐忑不安地刚落座,便听到白华预料之中的询问:“铁山,昨日抄录的二十首唐诗可背完了?”白朴紧张得大力吞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站直了身体,等待父亲提问:“背完了……”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并没有像往日那样手边放着把冰冷沉重的竹戒尺,背得稍有差池便会加以责罚——让他大惑不解的绝不止于此——白华一改往日的阴沉和不近人情,脸上绽放出让他幼小心灵感激不尽的慈爱。
“噢。”仅此而已,父亲的手心里把玩着一只通体乳白上面刻着隐隐鱼纹的酒盅。
这样一模一样的酒盅原来共有八个,被白朴打碎一个。打碎酒盅的代价就是被下朝归来的父亲责令背诵两篇汉赋,稍有差错不得吃饭。如此责罚,府里上上下下早已习惯,偏偏那天白华心情极坏,布置的汉赋艰涩难懂,白朴连卡了四五次壳。不待父亲怒斥,白朴只好万分委屈地回到房内重背。
张氏心疼儿子,数落了白华几句便被顶了回去:“娇生惯养,家规松懈,日后何以能成为朝廷栋梁之材?”张氏冷笑道:“何谓栋梁?不过为朝廷多养一只官狗罢了。铁山满打满算不到八岁,待他慢慢明白事理了,日后自会懂得学习之道,何须受这般训骂?到如今你倒是白家男女老少眼中的栋梁,不过是别人眼中的模壳子罢了。哪家做父亲的不牵挂自己家的孩子?铁山长这么大,你倒疼过他和他和和气气地说过一句正经话没有?成天绷着个冷脸,朝上那套虚假面孔你休要带了家中来。人活一世,非是活着给别人看,是活给自己的。”张氏出身书香门第,在白朴的记忆中,非是惹得极其恼火,母亲是绝不会如此言辞激烈地呛白华。
那时,白朴对母亲充满了感激,倒并非是帮自己说话,而是母亲说得句句在情在理,首次将父亲堵得说不出话来。更为关键的是,白朴从母亲的话中突然发现了一个让他忍俊不禁的大笑点。官狗?以往听元叔讲故事,倒是有狗官一说。兴许是母亲激愤之下的口误,他突然有种想过去及时帮助母亲澄清口误的冲动,但这个想法立时被自己毫不留情的否定了。八岁的白朴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此时稍有异动,必将招至父亲难堪之余的恼火,全部发泄到自己身上而不可收拾。
白朴选择了闭嘴。
张氏端过碗热气腾腾的饭,父亲气得撂下一句“妇人之仁,遗祸无穷”拂袖而去。张氏顺势接过话茬又像是对白华说又像是对白朴说:“妇人之仁,说到底也是个仁,不是祸。朝廷官狗不做也罢,平平安安一世,才算是人生的福。日里夜里与元家兄弟说得好听,人生得以晋朝陶渊明自由山水为榜样。你们读得陶渊明,别人就读不得?真正做起人来做起事来,离陶渊明差之何止十万八千里。做了官就自认了爷,成天说些不着调、自掌嘴巴的浑话虚话,做官狗有哪样好处,你倒说出个模样儿来。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居然有脸训别人。铁山,今半个字不用背,吃完饭想耍耍去,不想耍睡觉。习文识字原没什么坏处,倒须做个实诚人才好。”
但是,今天让白朴感到惊奇不已的是,当他急需要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时候,他失望了。母亲张氏和父亲一样面容凝重,神色沉闷,仿佛怀揣着山一样重的心事。两人间或目光相对,非但没有往日针锋相对的紧张气氛,反而流露出某种多年后青年时期白朴初涉风月场所才蓦然感觉到的隐秘柔情,毫无疑问,那是白朴记事起次感受到母亲和父亲作为夫妻之间特有的相濡以沫的质朴情感,或许因为孩子在身边不便表露的缘故,或者表露的方式体贴而含蓄,白朴觉察不出而已。
父亲和母亲的对话证实了白朴的疑虑:在孩子面前,他们两人好像心照不宣地隐瞒着一件什么事,刻意隐瞒之下潜藏着深重而无法言说的痛楚。
“街市不安宁,城外鞑子兵日夜攻城,往后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在家好好照顾好铁山姐弟俩,城里闹起了粮荒,怕是要起祸乱。”白华叹着气,瞥了张氏一眼,“你肩上的担子会越来越重,有事就找元兄弟,我是他义兄,白家的事就是元家的事。”
张氏垂头不语,悄悄抹了下眼角,手脚麻利地分发碗筷,故作轻松道:“今日出去也是无奈,去年铁山生病,亏了冯三家的懂些医道,前后抓了两三服药,一碗姜汤下去,铁山就好端端了。她男人原是城防司衙门的兵,听说上了城,如今也有十来天,好歹都没个音信。家里断了粮,人家多少对铁山有着些恩情,原想给她送点米面。我一个女人家,铁山又小,扛着米面去大街上也不安全。昨儿个西城大庭广众之下就抢粮,险些出了人命。冯三家的还有个五岁的小娃,瞧着可怜,寻思着能帮多少帮多少,我悄悄塞给娘俩一百贯钱。”
白华苦笑道:“家里存钱也不多,百贯钱放在以往,一家三口窝在家里也足够一年的花销。现下,一百贯怕是没两袋米值钱。京城被围,外援断绝,城内米价飞涨,交钞贬值,实在是亡国之兆啊。”话一出口,觉得不妥,又迅速恢复了朝堂中的刻板和严肃,不作声了。
张氏突然一阵反感,官场将当年风华正茂、性情耿直的年轻后生雕磨成块毫无生气的顽石,“亡就亡了,人活得好好的还有个生老病死的时候。金朝亡了还有银朝,亡不亡的和咱居家过日子有何关系,能让老百姓过上个安安稳稳的日子,哪个国不是个国,哪个朝不是个朝?没了这身官狗行头兴许倒落个清净,守着两三亩薄田,饿不死,少了多少事。”说着,张氏又哽咽起来。若在平日,张氏说出这番话,白华必有一番义正词严的训斥,可今天他忽然觉得异常酸楚。朝堂上关于主战主和两派争得不可开交,浸淫半生官场的白华是明白不过,听上去再冠冕堂皇忠君爱国的漂亮话拆穿了不过是人人都在给自己留后路,争的是利益。张氏虽是妇人之见,不过,私下里白华多少也略表赞同,人生一世,只要荣华富贵不失,谁主朝政谁主天下不都一样?不能苟同的是,失去权力,什么尊严人生都将毫无意义。羡慕的是陶渊明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生活状态。
“吃饭吧,莫非还要等?城里乱成这样,元叔也是拖家带口的,怕是不过来了。”
正说着,厅外下人匆匆进来:“白大人,元大人来了。”
白华一听,当即站起,“拿我的‘瓮头春’来!”
“瓮头春”是三年前白华特别钟爱的美酒,除早朝外,其余两顿饭每顿必斟一杯。有酒成仙得道,无酒缺席残宴,这是白华当年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兄弟两人会面,张氏知有话说,便拉着白朴姐弟避入后堂。
时兮事兮 别兮离兮
院外树荫里趔趔趄趄上来一个高大身影,头上方巾一头翘起,歪歪扭扭像落了只折翅蜻蜓,上身穿件一袭到底青灰色盘领单衣,右衽斜斜三道核桃疙瘩中间系了一颗,盘领微敞,露出半丛胸毛,腰系条紫色吐骼带,脚着乌皮靴,靴帮上泥污不堪。
来人正是元好问。元好问看上去像是崴了脚,气喘吁吁,骂骂咧咧:“白兄,兄弟来迟了。哎哟哟,今日莫非阳婆爷从西边上来了,为何开了酒坛,你文举兄可是戒了酒的。”
白华摇头笑道:“兄弟有所不知,这戒可立亦可破。如今国陷兵火,民众处于危难之际,破戒正是当时。大金国势如危卵,左路哈达元帅败了,右路丰阿拉元帅也败了,败得臣民无措,败得举国无望。城外二十万大军就像任人摆布的猴群,居然寸步难行。二十万人哪,就是马踩人踏,用尸体也能在鞑子大军中挤出条路来。人非圣贤,酒可是世间圣贤,任你千般困苦万般愁肠,值此一品,即刻便成过眼云烟。云烟好啊,缥缥缈缈,实是人生为快活之事。”
一向沉稳自重的白华不苟言笑,如今事关朝廷机密的军国大事竟然从他嘴里如此轻松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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