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76010152丛书名: 六点评论
1.北京大学新锐学者陈斯一,获剑桥大学古典学博士学位,本书基于其扎实的古典学术功底和开阔的国际学术视野。
2.《荷马史诗与英雄悲剧》为“六点评论”之一,是近年来中国学者探讨荷马史诗的原创佳作。
3.在对荷马史诗尤其是《伊利亚特》的解读背后,作者思考和关心的重大问题涉及诗歌与历史、自然与习俗、神性与兽性、战争与友谊、英雄与悲剧等。
《荷马史诗与英雄悲剧》由八篇各自独立而又相互贯通的文章组成,前三篇相当于总论性质的评述,研究了荷马史诗的文本性质和艺术统一性、荷马道德的历史基础、荷马史诗的文学批评方法等。后五篇从不同角度解读荷马史诗,侧重解读《伊利亚特》,尤其聚焦于赫克托尔和阿基琉斯,展现了荷马诗歌世界“极尽丰富的人性图景、荡气回肠的战斗场面、泯灭恩仇的命运安排”,并力图揭示出古希腊英雄的独有气质和思想意义。
本书作者在对荷马史诗进行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深入思考了诗歌与历史、自然与习俗、神性与兽性、战争与友谊、英雄与悲剧等重大问题。
前言
Preface
一、荷马问题
Homeric Questions
二、荷马道德与荷马社会
Homeric Morality and Homeric Society
三、荷马史诗与“口头诗学”
Homeric Epics and “Oral Poetics”
四、荷马史诗中的自然与习俗
Nature and Custom in Homeric Epics
五、赫克托尔的悲剧
The Tragedy of Hector
六、阿基琉斯的神性与兽性
The Divine and Bestial Nature of Achilles
七、阿基琉斯的选择
Achilles’ Choices
八、阿基琉斯的另一个自我
Achille s’ Other Self
本书由八篇独立而又贯通的文章组成。其中,前三章是关于荷马史诗的文本性质和艺术统一性、荷马道德的历史基础、荷马史诗的文学批评方法的研究。笔者认为,虽然荷马史诗依赖于漫长而丰富的口头诗歌传统,但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最终成型是诗人荷马的天才创作。笔者同意惠特曼的观点:“口头理论没有让荷马的原创性问题变得模糊,而是让问题变得更简单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受媒介的性质所限,荷马无法实现的只是语句的创新,但是其诗歌的所有更加宏观的方面,都可以由他自己来创造:人物形象、结构、想象力的展布,以及最重要的——思想意义。”对于帕里、洛德、诺托普洛斯的追随者,笔者这里借用帕里家另外两位古典学家的话,做个回复:“南斯拉夫诗歌或许能够让我们了解希腊口头传统中普通歌谣的诗歌水平所能达到的程度。但是,如果我们想要探问荷马所能达到的艺术高度,那么唯一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荷马本人”,以及:“阿基琉斯不具备能够用来表达他的幻灭的语言,但是他仍然以惊人的方式进行了表达……正是利用漫长的诗歌传统留给他的史诗语言,荷马超越了这种语言。”用本书前三章的结论来讲便是:“诗人荷马终结口头诗歌传统的具体方式,正是在继承和掌握全部口头遗产的前提下,运用书写的技艺对传统的程式和主题进行高度原创性的编排,以此表达了他对于英雄价值和古希腊文明精神的独特理解。”这种独特的理解体现为:对英雄道德所展现的城邦文明之精神结构所内含的种种张力(个人/共同体、人性/政治、自然/习俗)进行全面而深刻的审视。要理解这份审视的博大和深邃,我们仍然需要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视作严格意义上的文学作品,运用经典文学批评方法去研究。
从第四章开始,本书转入对荷马史诗,尤其是对《伊利亚特》的解读。笔者认为,从思想意义的角度来看,从《伊利亚特》到《奥德赛》是一场从自然回归习俗的旅程,而英雄道德各层次和各方面之间的张力,最完整也最生动地体现为《伊利亚特》中赫克托尔和阿基琉斯的悲剧。《伊利亚特》以阿基琉斯的愤怒开始,以赫克托尔的葬礼结束,它不仅颂扬了赫克托尔的光荣和阿基琉斯的卓越,也深刻反思了以荣誉为核心的社会伦理的内在困难,以及那种结合了神性与兽性的自然卓越的全部危险。这部史诗不只包含长篇累牍的残酷冲突和血腥杀戮,还刻画了赫克托尔与安德洛玛克的不舍,阿基琉斯的洞察、幻灭与超脱,忒提斯怜惜爱子的悲伤,帕托克鲁斯的忠诚、温柔和怜悯,阿基琉斯与帕托克鲁斯的同生共死,他与普里阿摩斯的和解……极尽丰富的人性图景,荡气回肠的战斗场面,泯灭恩仇的命运安排,全部被荷马编织在严丝合缝的程式格律和环形对称的卷章结构之中,惊为天作。笔者还没有能力领悟、消化与阐释荷马史诗之整体的精神信息和思想意涵,本书后五章的任务,仅限于沿着其中两三条情节脉络,还原英雄悲剧的精神,勾勒出英雄道德的轮廓。
本书若干章节的删节版曾以论文的形式发表在其他刊物上,收于本书时,笔者增补了注释和一些文本解读的细节,试为读者呈现一份更为完备和连贯的讨论。
阿基琉斯的神性与兽性
(节选,注释从略)
阿基琉斯与“自然”
女神啊,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
致命的愤怒,那一怒给阿开奥斯人带来
无数的苦难,把战士的许多健壮英魂
送往冥府,使他们的尸体成为野狗的猎物
和各种飞禽的餐食,从阿特柔斯之子、
人民的国王同神样的阿基琉斯最初在争吵中
分离时开始吧,就这样实现了宙斯的意愿。(《伊利亚特》,1.1—7)
这七行诗是《伊利亚特》的序言或“序诗”,概括了全诗的主题。
《伊利亚特》以阿基琉斯的“愤怒”(μ?νις)开篇。全诗的第一个词μ?νις[愤怒]极为重要。在荷马史诗用来表达愤怒的诸多词语中,名词μ?νις[愤怒]通常指的是神对人的愤怒或宙斯对其他神的愤怒。在《伊利亚特》中,人作为μ?νις[愤怒]之主体的情况仅出现了四次,而这四次指的都是阿基琉斯的愤怒。同时,阿基琉斯愤怒的后果是带给阿开奥斯人“苦难”(?λγεα),而在荷马史诗的语言中,造成?λγεα[苦难]的通常是神、诅咒或其他超自然力量,阿基琉斯是唯一能够给他人带来?λγεα[苦难]的人。事实上,“神的μ?νις[愤怒]导致人的?λγεα[苦难]”是古希腊神话中人神关系的典型模式,也是正义的重要表现方式:神的μ?νις[愤怒]往往是因为人违背了人神秩序,僭越了自己的位置、冒犯了神,而人的?λγεα[苦难]则是神对此的惩罚。紧跟在序诗之后,荷马讲述了阿伽门农因拒绝归还阿波罗祭祀之女而触怒太阳神,导致阿开奥斯军队惨遭瘟疫之罚的故事。在诗文中,阿波罗的愤怒用词是μ?νις[愤怒],而阿开奥斯人遭受的瘟疫则被概括为?λγεα[苦难]。由此可见,序诗将这两个极具标示性的词汇分别用在阿基琉斯和阿开奥斯人身上,目的正是在于将二者的关系类比于神和人的关系,将阿基琉斯的形象塑造为人中之神。
由于阿基琉斯的愤怒,阿开奥斯人的“尸体成为野狗的猎物和各种飞禽的餐食”。雷德菲尔德指出,这两行诗有两个蹊跷之处:首先,它们“给我们呈现了一幅从未在诗歌中出现的场景”,也就是说,《伊利亚特》并未出现英雄的尸体为野狗和飞禽所食的情节。其次,“餐食”(δα?τα)一词通常指人类的宴席,与“猎物”(?λ?ρια)的性质迥异。雷德菲尔德认为,荷马之所以在序诗中提及鸟兽吞食尸体的情节,并且将?λ?ρια[猎物]和δα?τα[餐食]并举,目的是揭示战争如何消融了人性与兽性的界限,展现人与人在战场上的相互征服和杀戮无异于兽类的弱肉强食。对此最直白的印证正是阿基琉斯在杀死赫克托尔之前对他发出的威胁:“凭你的作为在我的心中激起的怒火,恨不得把你活活剁碎一块块吞下肚……狗群和飞禽会把你全部吞噬干净。”阿基琉斯预言赫克托尔的尸体将同时成为他自己的δα?τα[餐食]和鸟兽的?λ?ρια[猎物],这个并未执行的威胁与序诗中并未实现的预言遥相呼应,通过暗示人与人同类相食的野蛮行径来暴露阿基琉斯身上的兽性。
在《伊利亚特》中,所有的英雄都具有神的血统,所有的英雄也都在战斗中暴露出野兽般的噬血和残酷。事实上,英雄的神性与兽性是一体两面,二者从不同的方向展现了英雄体内蕴含的自然力量,这种力量超越了安顿人性的习俗世界,并与之形成强烈的张力。在这一点上,就连赫克托尔也不例外。虽然赫克托尔在通常情况下非常敬畏神明,并且重视善待对手尸体的礼仪,然而,正是在他鲜有地表现出渴望神性血统时,他也向对手发出宣泄自身兽性的威胁,印证了神性和兽性的如影随形:“犹如我一向希望自己能是鸣雷神宙斯的儿子,天后赫拉所生,受人敬重如同雅典娜和福波斯•阿波罗,我也这样深信阿尔戈斯人将遭不幸,你也会死在他们中间,倘若你胆敢对抗我的长枪,不怕嫩肉被撕碎。那时你将倒在阿开奥斯人的船边,用你的肥肉喂饱特洛伊的恶狗和鸟群。”
在所有的英雄中,阿基琉斯具有最高程度的自然卓越,这一点尤其鲜明地体现为:超乎常人的神性和兽性同时存在于他的体内。亚里士多德认为,天性不适于城邦生活的存在要么是低于人的野兽,要么是高于人的神,而阿基琉斯正是这样的存在——他的天性不适于任何政治共同体,他的神性和兽性从两个方向超越了安顿人性的习俗世界,从而打开了这个世界所居其中的更为广阔的自然秩序。正如雷德菲尔德所言,“序诗告诉我们,《伊利亚特》将会探索人、兽、神之间的关系”。这个探索者就是阿基琉斯。
阿基琉斯的神性
要更加充分地理解阿基琉斯的神性,我们应该从他的身世谈起。阿基琉斯是色萨利国王佩琉斯和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儿子,而佩琉斯的祖父是宙斯。虽然阿基琉斯对自己的父系血脉颇为自豪,但是他毕竟只是宙斯的曾孙,这在英雄当中并不算出众,比如萨尔佩冬就是宙斯的儿子。不过,通过女神母亲忒提斯,阿基琉斯其实与宙斯甚至整个奥林匹亚神圣秩序有着超乎寻常的关系,可以说,忒提斯才是阿基琉斯身上神性的源泉。与奥林匹亚诸神相比,忒提斯虽然是一个处于边缘地位的小神,但是在整个古希腊神话体系中,她是一位身世古老且拥有非凡能力的神,在某些流传至今的文献中,她甚至被当作“宇宙的生成本原”,具有“原始而神圣的创造力”。更重要的是,忒提斯具有救助其他神明的能力:荷马在《伊利亚特》中提及她曾经救助过宙斯、狄奥尼索斯、工匠神赫菲斯托斯。基于对这些段落的细致分析,劳拉•斯拉特金(Laura M. Slatkin)总结道,“虽然在《伊利亚特》的范围之内,宙斯是终极的保护者,但是此处诗歌似乎指涉着另一种宇宙论关系”,也就是一个更为古老的以忒提斯为至高护佑力量的神话体系。
忒提斯强大的自然力量对于我们理解阿基琉斯的神性特质极为重要。大体而言,古希腊神谱经历了以乌拉诺斯为首的自然神、以克洛诺斯为首的巨人神或泰坦神、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匹亚诸神这三个“朝代”的更迭,整个更迭的过程呈现出从自然神系到人文神系的过渡。以天空之神乌拉诺斯、大地之神盖亚为代表的第一代神在很大程度上是自然力量的象征,二者生育了泰坦神,包括与时间、农业、丰收相关的克洛诺斯,其妻子第二任神后地母神瑞亚,被荷马称作众神始祖的大洋神欧申纳斯,秩序和正义女神忒弥斯,缪斯之母记忆女神谟涅摩绪涅等,这些泰坦神的族群呈现出自然要素和人性要素的混杂。到了宙斯这一代,奥林匹亚诸神已经在整体上高度人文化了,其代表是雷神宙斯、神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太阳神阿波罗、海神波塞冬、战神阿瑞斯等,这些神的外形与性情都与人类无异,只是智慧更高、力量更强、容貌更美、永生不死。与最终取得统治地位的奥林匹亚诸神相比,忒提斯的世系属于更加古老的自然神一般认为,忒提斯是被称为“长者”的海神涅柔斯和海洋女神多丽斯的女儿,而涅柔斯是古海神蓬托斯和大地之神盖亚的长子。,她所代表的更为原始的自然力量与宙斯缔造的高度政治化的诸神秩序形成强烈的张力,这集中体现为,忒提斯不仅拥有救助神明甚至救助宙斯的力量,而且拥有摧毁宙斯主权的潜能。事实上,正是这一足以颠覆整个奥林匹亚神圣秩序的潜能蕴藏着阿基琉斯身世的秘密。
我们能够通过品达的《伊思特米颂歌•八》(Isthmian 8)和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了解有关阿基琉斯身世的故事:宙斯与波塞冬曾经争相追求忒提斯,后因得知关于忒提斯的预言——海洋女神的儿子注定将胜过他的父亲,两位神明放弃了忒提斯,将她嫁给佩琉斯,生下了阿基琉斯。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中,普罗米修斯知道宙斯与忒提斯结合的后果将是宙斯的覆灭:“他将受损,得之于将来的婚姻……她将生养一子,比他父亲强健。”而在品达的诗篇中,秩序和正义女神忒弥斯将关于忒提斯的预言告诉了宙斯和波塞冬,并且建议他们将忒提斯下嫁给虔敬的凡人佩琉斯,让她生出一个力量如战神、迅捷如闪电的儿子,再让她看着这个儿子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接着,品达讲述了阿基琉斯的光辉事迹,盛赞他的不朽荣耀,似乎诗人的传颂(κλ?ος)正是为了补偿阿基琉斯的英年早逝和忒提斯的丧子之痛。
在古希腊神话体系中,“儿子推翻父亲”是神界主权更迭的通则,克洛诺斯推翻其父乌拉诺斯成为第二代主神,宙斯推翻其父克洛诺斯成为第三代主神。从某种意义上讲,主神的更迭模式用神话的语言折射出超群个体与既定秩序之间的永恒张力,而古希腊文明对于这种张力有着深刻的认知:前者总是要推翻后者,缔造新的秩序。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奥林匹亚诸神最终完成了古希腊神谱的人性化过程,也终结了“儿子取代父亲”的轮回,形成了以宙斯为首的永恒稳固的宇宙论秩序。作为原始自然力量的神圣承载者,忒提斯是奥林匹亚秩序的最大威胁,因为一旦她与宙斯结合,所生之子就将推翻宙斯,成为新一代主神,从而再次开启父子相争、主神更迭的循环。宙斯听从秩序的守护者忒弥斯的建议,将忒提斯下嫁给凡间的佩琉斯,从而化解了奥林匹亚秩序的危机,而这一安排的后果便是,原本能够成为新一代主神的忒提斯之子,最终成了虽然拥有最高神性,但仍然和所有人一样必死,而且比特洛伊战场上的所有其他英雄都更加短命的阿基琉斯。斯拉特金精辟地指出,“宙斯主权的代价是阿基琉斯的死”,进一步讲,由于宙斯主权所象征的是整个宇宙的神圣秩序,而阿基琉斯代表着人性所能企及的最高境界,因此,阿基琉斯身世的深层意义在于:“宇宙论平衡的维护要以人类的必死性为代价。”
正因为如此,忒提斯在《伊利亚特》中的另一个作用(实际上,这是她在这部史诗中的主要作用),就是通过她的不断悲叹来强调阿基琉斯的必死性。尤其重要的是,虽然阿基琉斯在恳请忒提斯替他向宙斯祈求的时候特意提到了她救助宙斯的往事,但是忒提斯在向宙斯祈求的时候却不谈此事,而是强调阿基琉斯的短命,这无疑是因为,阿基琉斯的短命才是宙斯欠忒提斯的最大一笔债。斯拉特金指出,阿基琉斯的“短命”(μινυνθ?διος)是《伊利亚特》的重要主题,相比于英雄诗系的其他作品中部分英雄最终获得不朽的情节而言,荷马的独创性就在于决定性地排除了英雄永生的可能性。在荷马史诗中,“不朽的观念所表达的只是一种想象的极限,以此为参照,关于人类潜能与界限的现实得以衡量和理解”;而在所有必死的英雄中,阿基琉斯是“必死性经验的极端案例”。在斯拉特金看来,荷马对于英雄必死性的强调使得《伊利亚特》成为一部真正关于人性的诗歌。笔者基本上同意她的判断,但需要补充的是,正如阿基琉斯这一形象是通过凸显英雄身上高于和低于人性的自然力量来展现人性的面貌,反过来讲,强调阿基琉斯的必死性的真正效果,是从人性的根本界限出发强化他的神性。在萨尔佩冬对于英雄道德的概括中,我们已经看到,英雄争夺荣誉的深层动机是对于死亡的克服。在所有英雄中,唯有阿基琉斯被明确赋予了在默默无闻的长寿和辉煌荣耀的短命之间做选择的机会,而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就是因为生命的长短对他来说是没有任何分别的。阿基琉斯对死亡之于生命的意义有着异于常人的清醒认知,同时他也丝毫不畏惧死亡,这正是人之神性的展现。如果说神摆脱了死亡,那么人的神性就在于能够直面无法摆脱的死亡。
阿基琉斯的兽性
阿基琉斯的身世决定了他的神性渊源,而他的兽性则更多暴露在战场上。直到史诗的最后几卷,我们才见到战斗中的阿基琉斯——荣誉受损导致他一开始就退出战场,最终是朋友帕托克鲁斯的死令他返回;返回战场的阿基琉斯怀着强烈的复仇欲,将自己的神性力量毫无保留地灌注给了冷酷无情的杀戮。
在刚夺回帕托克鲁斯的尸体之后,“阿开奥斯人整夜为帕托克鲁斯哀悼哭泣。他们中间佩琉斯之子率先恸哭,把习惯于杀人的双手放在同伴胸前,发出声声长叹,有如美鬃猛狮,猎鹿人在丛林中偷走了它的幼仔,待它回来为时已晚,长吁不止,它在山谷间攀援寻觅猎人的踪迹,心怀强烈的怒火(χ?λος),一心要找到恶敌”。此处,阿基琉斯被比作失去了幼仔的狮子,而在第9卷,阿基琉斯曾把自己比作母鸟,把阿伽门农和阿开奥斯人比作雏鸟:“我心里遭受很大的痛苦,舍命作战,对我却没有一点好处。有如一只鸟给羽毛未丰的小雏衔来它能弄到的可吃的东西,自己却遭不幸。”这两处比喻都旨在形容阿基琉斯的愤怒:对他来说,阿伽门农和阿开奥斯人像是不知感恩母鸟的雏鸟,而赫克托尔和特洛伊人则有如偷取狮子幼仔的猎人。阿基琉斯的前一种愤怒是对于统帅的不义和共同体失序的谴责,后一种愤怒则是对敌人的血海深仇。我们已经指出,荷马通过对于名词μ?νις[愤怒]的运用暗示前一种愤怒体现了阿基琉斯的神性,这种愤怒接近父神宙斯对他的子女的愤怒,因而被比作母鸟对雏鸟的愤怒;相比之下,后一种愤怒带着强烈的兽性色彩,是狮子对猎人的愤怒。
在阿基琉斯决心返回战场之后,种种迹象表明他已经进入了某种非人的状态:他声称不仅要杀死赫克托尔为朋友复仇,而且要在帕托克鲁斯的火葬堆前“砍杀十二个显贵的特洛伊青年”给朋友送葬。他与阿伽门农握手言和,但是已经丝毫不在意荣誉的补偿,至于他所喜爱的布里塞伊斯,他甚至说“愿当初攻破吕尔涅索斯挑选战利品时,阿尔忒弥斯便用箭把她射死在船边。”此外,阿基琉斯在重返战场之前还拒绝吃喝,并且对好心劝他的奥德修斯说:“我现在心中想的不是进食和渴饮,而是杀戮、流血和人们的沉重吟叹。”荷马也以叙述者的口吻讲道,“想要安慰他的心灵,只有投进血战的大口”,最终,“雅典娜把琼浆和甜美的玉液灌进阿基琉斯的胸膛,免得难忍的饥饿袭进他的膝头”——须知,琼浆和玉液是神的食物。在奔赴战场之前,阿基琉斯甚至与自己的战马对话,后者预言他的死,他愤怒地回复道:“这无需你牵挂!我自己清楚地知道我注定要死在这里,远离自己的父母,但只要那些特洛伊人还没有被杀够,我便绝不会停止作战。”
在战斗重新打响之后,阿基琉斯几乎凭一己之力击败了整支特洛伊军队。从第20卷开始的阿基琉斯之“勇绩”(?ριστε?α)是全诗在战斗情节方面的最高潮,“荷马从头至尾铺展开阿基琉斯灵魂中的全部恐怖,将他浸于噬血的行动之中,这些行动令此前所有的战斗场景显得大为逊色”。在波塞冬和阿波罗先后将埃涅阿斯和赫克托尔从阿基琉斯的枪下救走之后,阿基琉斯开始了他的杀戮。他首先杀死了某位女河神之子伊菲提昂,“阿开奥斯人的战车轮子把伊菲提昂的尸体碾碎”。接着,在一连杀死了好几个特洛伊战士之后,阿基琉斯再次遭遇赫克托尔,双方展开对战,阿波罗用迷雾保护赫克托尔,“神样的捷足阿基琉斯三次举着铜枪猛冲上去,却三次戳着空虚的迷雾。阿基琉斯神灵一般地发起第四次冲击,喊叫着说出有翼飞翔的可怖的话语,‘你这条狗,又逃过了死亡……福波斯•阿波罗又一次救了你’”。这个段落非常重要。在此前的战斗情节中,狄奥墨得斯和帕托克鲁斯都以相似的方式遭遇过阿波罗。在第5卷,狄奥墨得斯进攻受阿波罗保护的埃涅阿斯;在第16卷,帕托克鲁斯先是冲击受阿波罗保护的特洛伊城墙,然后冲杀特洛伊军队。在狄奥墨得斯的和帕托克鲁斯的第一次三连击未果之后,两人都因为“神灵一般地”(δα?μονι ?σος)发起第四次进攻而遭到阿波罗警告,太阳神“发出可怖的吼声”(δειν?),提醒对方“永生的神明和地上行走的凡人在种族上不相同”、“特洛伊城并未注定毁于你的枪下”。两位英雄都听从了警告,立刻后退,“避开了远射神阿波罗的愤怒(μ?νιν)”。然而,在帕托克鲁斯稍后以同样的方式冲杀特洛伊军队时,阿波罗并未在他三次进攻之后给予警告,帕托克鲁斯于是完成了第四次“神灵一般”的进攻,僭越了荷马反复提示的某种神秘的规则,导致他“生命的极限来临”,很快就被阿波罗、欧福尔波斯和赫克托尔合力杀死。阿基琉斯返回战场之后很快便遇到了完全相同的情况,然而,他一连发动了四次进攻,虽然未能伤害受阿波罗保护的赫克托尔,但是既没有收到任何警告,自己也毫发无损。更重要的是,在他发起第四次“神灵一般”的进攻时,是阿基琉斯自己而非阿波罗喊出了“可怖的话语”(δειν?)。由此可见,第20卷的阿基琉斯已经突破了英雄不可连续四次挑战阿波罗以及不可像“神灵一般”作战的铁律。接下来,阿基琉斯继续将“神灵一般”的战斗力投入于更多、更残忍的杀戮,直到这一卷在整部史诗到目前为止最为血腥和惨烈的场面中结束:“阿基琉斯就这样神灵一般地挥舞长枪,到处追杀,鲜血淌遍黑色的泥土。有如一个农夫驾着宽额公牛,在平整的谷场上给雪白的大麦脱粒,麦粒迅速被哞叫的公牛用蹄踩下,高傲的阿基琉斯的那两匹单蹄马也这样,不断踩踏横躺的尸体和盾牌,整条车轴和四周的护栏从下面溅满血,由急促的马蹄和飞旋的车轮纷纷扬起。”
阿基琉斯可怕的“勇绩”并未止于这幅画面。在第21卷的开头,他将退至克珊托斯河口的大批特洛伊人截成两段,把其中一段从平原赶向城墙,把另一段全部赶入河中,自己手持长剑“神灵一般地冲过去……凶狠地左右砍杀……鲜血染红了水流……从河中挑出十二个青年把他们活捉,为墨诺提奥斯之子帕托克鲁斯之死作抵偿……他把俘虏交给同伴们送往空心船,自己急切地冲回去继续勇猛砍杀”。接着,阿基琉斯先后杀死了吕卡昂和阿斯特罗帕奥斯。在杀死吕卡昂之后,“阿基琉斯抓住一只脚把他扔进河里”,让鱼群“吞噬吕卡昂光亮的嫩肉”。紧接着,阿基琉斯又杀死阿斯特罗帕奥斯,把他的尸体仍在沙滩上,任凭“鳗鲡和鱼群围绕着他的尸体忙碌,啄食他的嫩肉,吞噬他的肝脏”。重返战场的阿基琉斯对敌人的尸体缺乏丝毫的尊重,这与他此前的表现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不仅任凭马车践踏死者的尸体,而且让吕卡昂和阿斯特罗帕奥斯的尸体被鱼鳗吞食,这是整部史诗中尸体被动物吞食的仅有实例。我们已经指出,史诗开头提到的“尸体成为野狗的猎物和各种飞禽的餐食”的场景在《伊利亚特》中从未成为现实——虽然双方英雄时常威胁要将对方的尸体交给鸟兽吞食,但是没有人真正付诸行动。如果说荷马反复提及这种威胁的用意在于揭示战争的残酷和英雄在战斗中暴露的兽性,那么阿基琉斯将吕卡昂和阿斯特罗帕奥斯的尸体交给鱼鳗吞食的举动,就毫无疑问地展现了他超乎寻常的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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