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9670294
新张爱玲传,本书作者以优美的文笔,诉说百年张爱玲,追随张爱玲的足迹,从李鸿章、张佩纶的家族历史生发,遍访安徽、南京、上海、香港、印度、马来西亚、美国,穿梭在所有有张爱玲印迹的城市、学校、图书馆、档案室,阅读了张爱玲所有的手稿和信函,获得多种独家授权;亦是大陆首位使用第1手资料完整呈现张爱玲美国四十年生活的作者。
序〓她尾随着张爱玲款款走来 / 001
第一章
谱系 / 003
破网 / 009
何去何从 / 018
失败的名媛计划 / 022
第二章
出名要趁早 / 033
低到尘埃 / 039
一纸婚书 / 049
女性通道 / 054
散了,远了,枯萎了 / 058
洗心革面 / 071
找补的爱 / 077
最后的证人 / 085
第三章
单程车票 / 093
纽约,拜码头 / 095
单人床,双人梦 / 100
一个婚礼,两个葬礼 / 105
执子之手 / 111
失灵的卦 / 116
波士顿寡妇 / 124
第四章
活着,就要写下去 / 131
语词事件,毁了妆容 / 142
两个人的新闻发布会 / 149
重回中文文坛 / 159
人虫大战 / 167
垃圾事件 / 174
林青霞扮演了她 / 179
最后的出演 / 183
今晚,她将离去 / 192
收梢 / 199
《海上花列传》英译本的语词悬案 / 203
《金锁记》 的后台 / 216
《色,戒》的历史片场 / 220
附录
《惘然·张爱玲》访谈 / 226
张爱玲大事节略 / 236
序她尾随着张爱玲款款走来 序她尾随着张爱玲款款走来
我们念大学时,张爱玲是被尘封的,那时大陆的主流文学史里面从来不提张爱玲的名字,只知道鲁郭茅巴老曹等,上海文坛乃至中国文坛似乎压根儿没有张爱玲的存在。
张爱玲刚启封时,我敢说,那时淳子要比张爱玲出名。凭借着东方台的红火,几乎每一档节目的主持人都有一群粉丝,更何况淳子主持的是一档崭新的关于心灵抚慰的长达六小时的通宵节目——《相伴到黎明》,凭着她的文学才华,凭着她的记者阅历,凭着她款款道来的细声慢语,凭着她善解人意的古道热肠,她征服了夜空,收获了听众无数。那时候可以说没有张爱玲什么事,有的是淳子的夜空。然而,很快张爱玲被启封了,这位曾经风靡上海滩的女作家重新获得了文坛的认可,她的作品包括她的生平引起无数人的兴趣,而淳子就是其中之一。从忠实的读者到权威的诠释者、研究者,淳子耗费了无数日日夜夜与张爱玲厮守相伴,我没有见过如此的痴迷者,如此执着不渝的研究者。
我曾担任过学术机构的领导,我也交往了许多学界的朋友,但我几乎没见过像淳子研究张爱玲这样疯狂的,她不仅熟读了张爱玲每篇文章,甚至追踪张爱玲的足迹,寻访她生活工作过的犄角旮旯,不管天南海北、国内国外,但凡张爱玲踏足过的城市、街道、寓所、学校,一直到几弄几号几室,她都像侦探一样,亲自去踏勘;但凡与张爱玲有过交集的人物,以及与张爱玲有过一丝一缕相关的事物,她都像探矿一样去发掘。
为了探寻张爱玲在美国的四十年足迹,她会埋首在卷帙浩繁的档案里,悉心追寻。在美国查找资料的来访者记录里,近十五年,淳子是唯一一人。有时就为了看一眼张爱玲的一处曾短暂逗留过的寓所,她会在十余次的造访未果后,依然锲而不舍。就像她在《花落:张爱玲美国四十年》一书中说的,“于我而言,有关张爱玲的一草一木,一字一帖,都会引起内心的震动,这是我的痴”。于是,一部一部研究张爱玲的著作从她笔端流出,潺潺不绝,琤琮作响,她为此已经撰写出版了十一部专著。也许,有些学者会不认同她的著作,认为不符合规范的学术专著的套路。她的相关张爱玲的著作,确实不那么“学术”,因为,有的人一“学术”就故作高深,一“学术”就囿于幽苑,一“学术”就佶屈聱牙,一“学术”就不忍卒读。而她,几乎每一本相关张爱玲的著作都成为了畅销书,甚至刚出版不久便告售罄。她以她独到的见解、独到的文字、独到的材料、独到的田野调查而征服读者,以致美国、澳大利亚、英国和中国的香港、台湾等都盛情邀约,不光是请她去考据,还请她的文字,请她的演讲,请她的上海女性的魅惑。甚至央视的名栏《百家讲坛》也邀请她去,与红学大家周汝昌等一起为全国观众讲她的张爱玲。淳子再度因张爱玲这位民国女子而火起来。成为张爱玲研究的代表性人物之一。
其实,何谓学术?不就是学以致用、术有专攻吗?淳子对张爱玲的了解从为文到为人,从生活到爱情,从人生屐痕到文学旅程,可谓既统观全局又细致入微,既高屋建瓴又鞭辟入里。她的考据、检索、调查、阅读就大陆研究张爱玲来讲,恐很少有人出其右。这就是做学问的态度,做学问的钻研,做学问的严谨,只不过她的表达不是枯燥乏味的高谈阔论,不是故作姿态的引经据典,而是亦论亦叙,借散文的笔调、借小说的技法,甚至借用电影蒙太奇的剪辑,把叙述者和被叙者、把现实的场景和历史的闪回巧妙而不露斧痕地组合与叠加,赋予论文以文艺的灵动和女性的旖旎,就像苏东坡自诩的那样:“刚健含婀娜。”
这里不得不提淳子的文字,她的文字自有一功,特色非常鲜明,哪怕你抹去作者的名字,一读文字便会觉得这是淳子的文笔。简洁、短促、跳跃性强,画面感浓。她很少写长句子,有时甚至惜墨如金,几个字就把韵味勾兑出来。但她也有女性的偏好,对服饰衣着、梳妆打扮、美味佳肴,往往会不吝描写,这一点暴露出上海女性的特点,甚至她的语调语法都会浸染些许民国时期的余渍。难怪她与潘迪华这样的女子一见如故。她喜爱旗袍,喜爱《夜来香》这样三四十年代流传的歌谣,其实,她身上淡淡的小资味正是民国时上海女子的写照,她似乎从那时泛黄的月历牌和香烟牌上走下来,穿越时空来到当下。因此从这一角度,她研究张爱玲倒是非常契合。
我和淳子既是大学时代的同窗,后来又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所以彼此非常熟悉。记得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可谓惊鸿一瞥,我们新生报到那一天,规定体检,学校医务室的老师坐在报到台边给每位新生抽血。我班有位同学长得有点肥胖,伸出他胖鼓鼓的手臂,医务室的老师竟找不出他的静脉血管,连抽三次无功而返,痛得这位同学哇哇乱叫,那位老师也有点慌了手脚。正在尴尬之际,排队等候抽血的学生队伍里,走出一位眉清目秀的女生,她走到医务室老师边上,轻轻说:“老师,我来试试!”然后她沉着地捏起针筒,一针下去,立马见血。大家不禁都为之喝彩。这样我们就认识了这位同学,她叫李忠民,很有时代感的名字,以后笔名叫淳子。原来念大学之前,她是瑞金医院一名白衣天使。进大学之后,她一直在学校广播台帮忙,也许冥冥之中,为她日后进电台工作做好了铺垫。毕业后,她去了中国唱片厂做编辑,以后又去了《上海文化艺术报》做记者,但她似乎还心心念念着进电台。我当了东方台台长后,这样的机会来了,她成为新成立的东方台第一批主持人。
当时东方台推行主持人中心制,这样的体制机制非常适合主持人成长,东方台是上海第一个实行24小时直播的全天候电台,以往,从子夜到凌晨这座城市上空是寂寞无声的,我们填补了这一空白。我们设置了一档我亲自取名为《相伴到黎明》的通宵节目,它针对失眠、失业、失恋、失足、失意者,淳子担纲了这档最辛苦的节目,当然与她轮流主持的还有梦晓、叶沙、魏民。很快这档深夜通宵达旦的节目竟成为东方台最红的节目之一。淳子等主持人温婉柔情的话语为那些“失落”者打开了一扇窗,成为了城市夜晚的心理按摩师。于是,经常会看到这样暖心的场景:凌晨热心听众会端着牛奶、鸡汤守候在传达室,等候节目主持人下班。我指的就是这阶段淳子的名声要超过张爱玲,至少在上海、在长三角这是一点不夸张的。然而,有一天淳子要离开了,新加坡丽的呼声电台闻讯来挖她,于是她走了,临行,我对她说,只要我还做台长,电台大门始终对她敞开着。前两年,我也是如此与将赴香港凤凰台的窦文涛这样讲的。后来,我们搬进了虹桥的广播大厦。某一天,从新加坡回来休假的淳子对我说:“台长,我真羡慕你们搬进这样气派的大楼,我想回来。”其时我知道她已可以拿到新加坡永久居住证,然而她说尽管这样她还是想回来,那边太寂寞了,没有人说话。她指的说话人是有头脑有智慧有情怀的人,新加坡的精英也都流失去欧美了,只留下一些为生计而操劳的人,于是她有一种深深的难以排遣的寂寞感。就像她在她的一本书里说的,“我要回去,这里像花园,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这里的街道、这里的房子里,是没有我的故事的”。于是,她海归了,来到了她心仪的广播大厦上班。但她回来不久就闯了一桩不大不小的祸。因为她总是想说一些不落俗套的话,然而偏偏踩雷了。于是,她不得不接受处分。为此我不得不“冒险”为她减轻处罚,最终她离岗“休克”半年。其实说到底,我挺身救弱既是为她,又不全是为她。东方台是靠改革开放、探索创新起家,这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基,如果我们没有容错纠错的机制,没有宽以待人的氛围,就会让明哲保身、不思进取的平庸风气滋长并弥散,那么东方台改革探索的锐气将会钝化,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而淳子就在这样的历练中逐步成熟起来。以后我离开了东方台,调任国际艺术节担任总裁,我们交往就少了。但是她永远是位“艺青”,逢艺术节演出特别高档的节目,我记得如欧洲交响名团,如世界芭蕾名团,如新潮的现代艺术等,她会来蹭戏,但我没有票了。唯一可能的是开场时看看在大剧院保留的11排工作位是否坐满了,如果还没有坐满的话,我可以让她进来填充,她就这样做了好几次候补观众,可见她对艺术执着的喜爱。现在她用这种近乎痴迷的喜爱来接纳张爱玲,于是一发不可收,她走进了张爱玲的生活,张爱玲走进了她的写作。
关于张爱玲,淳子又有了第十二本著作,我花了将近两天的时间仔细读了,我不得不由衷感叹淳子的日益长进,她的文字老辣而又弥散着女性的细腻,也许这缘于她的勤奋、笔耕不辍,但更缘于她和张爱玲的不离不弃。这两位不同时代的女性神交心契、隔空相拥,张爱玲以及她的作品始终伴随着淳子、缠绕着淳子,“暮霭四合,刚下过雨,小径上湿漉漉的,满目都是她的句子,她撑着雨伞,抱歉地走来,消逝在传说里”。这就是淳子的自我写照,某种程度上她生活在张爱玲的世界里。
因此她写张爱玲就像写她自己,如书中写张爱玲的出场似乎信手拈来,出语不俗、栩栩如生:“张爱玲,天鹅颈,传说中的伶仃,一件清朝大镶大的袄,下摆处露出一截宝蓝色旗袍,平金牡丹戏凤绣花鞋,头发极短,玳瑁鹅黄眼镜,托一壶茉莉香片,唇间一抹香奈儿的殷红,似乎闻得到甜蜜的味道,是中年,却又完全没有年龄的界限。青衣身段,袅袅的,从厨房这边踱出来。”完全是一部电影的出场画面,非常有镜头感。而她写张爱玲的人生落幕又是那样真切与精辟:“日子已经过破了,懒得去缀补了。活得太久了。惘然,惘然,惘然——”“她的一生,自恋、自负、自闭、自怜、自量、自知、自制、自省、自赎、自勉、自强。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这就是张爱玲潦倒地客死他乡的归宿。
这是一本写张爱玲一生的纪实文学,但淳子不断将自己摆进去,她的痴迷、她的寻觅、她的追踪、她的目睹都融入这本纪实文学,使读者经常有角色进进出出的幻觉,但读来并不感觉别扭,好像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她还大胆地将上海“海派文化”的滥觞牵到张爱玲身上,“张爱玲高举着‘出名要趁早’的大旗,跳出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直接用《红楼梦》链接欧美文学,标新立异,自成一派,一路呼啸,横扫各路名家。多年后,她的文学,被贴上‘海派文学’的标签,她成为祖师奶奶”。其实这本关于张爱玲的纪实文学,并不完全是常规意义的纪实文学,它有观点、有评述、有考据、有调研、有采访,它是淳子的一种独特文体,不拘一格而又自成一格。
上海素有东方巴黎之称,巴黎太丰富了,上海也是太丰富了。淳子虽然在上海市中心的幽雅之地长大,但是她仿佛一直徘徊在上海的郊野,就像她自己说的,“很久以来,由于无知、习惯、狭隘和漫不经心,对于自己出生、成长的上海熟视无睹,一直站在它的门外。张爱玲轻轻地过来,领了我进去。我需得敲门,她不要的,因为是她自己的家”。张爱玲是上海的女子,尽管她下半生移居美国,但是她出生在上海,在上海长大、在上海写作、在上海出名,上海是她的风水宝地,是她的根脉。“上海真真的是盛宴,你要,它就给,仿佛取之不尽,仿佛宅心仁厚。只是,如果没有了张爱玲的文本,我是不能够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上海的。”于是,淳子鬼使神差地尾随着张爱玲,纠缠痴癫,不离不弃,义无反顾地走去,由此,她认识了上海,她认识了世界。
陈圣来
(原上海东方广播电台台长,现为国家对外文化交流研究基地主任、上海国际文化学会会长、上海社科院国家高端智库资深研究员。)
谱 系
张爱玲戏码的大幕拉开,这次她很大方,无须买票,均可入场观看—— 一个女人的史诗。
美国洛杉矶。
张爱玲公寓。
一米阳台,石榴裙状铸铁栏杆,罗密欧风格。
落地窗。
一张酒吧桌,隔开了厨房和卧室。
镜子,占据了一面墙,底部描绘着玫瑰花丛。
一张折叠钢丝床,灰蓝色毛毯,一半在床上,一半落在地上。懒得收拾。
铜质落地灯,三排灯泡。
照片贴满一壁。
依次是——
曾外祖父李鸿章,祖父张佩纶,祖母李菊藕,父亲、母亲、姑姑、弟弟、继母——
张爱玲,天鹅颈,传说中的伶仃,一件清朝大镶大绲的袄,下摆处露出一截宝蓝色旗袍,平金牡丹戏凤绣花鞋,头发极短,玳瑁鹅黄眼镜,托一壶茉莉香片,唇间一抹香奈儿的殷红,似乎闻得到甜蜜的味道,是中年,却又完全没有年龄的界限。
青衣身段,袅袅的,从厨房这边踱出来。
搁下茶壶,抬手,拧亮落地灯,落日的辉煌,电的光明,居室瞬间成为电影片场。
她在镜子前顾影自盼,选出一副翡翠耳环,比画了一番,搁下,又拣出一副硕大的蓝宝石耳环,玉葱的手,仔细地戴上。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语言,随身带着的一出袖珍戏剧。
她用手帕托住茶壶,啜了一口,微蹙眉道:“美国的茶叶真不能喝,寡淡。”
迈着碎步,念着纳兰性德的词:“风淅淅,雨纤纤。难怪春愁细细添。记不分明疑是梦,梦来还隔一重帘。”
这是曾外祖李鸿章的习惯,饭后绕室踱着步子,大声吟哦,有《出师表》,也有奏章。父亲承袭了先祖的习惯,声韵洪亮,最后一句,运着声腔,拖延出去,收不住梢。
每每,父亲在她面前走趟子,她总不免伤感:前清遗老遗少,视民国为敌国,纵有绝世奇才,已无国可报。
一撩窗帘,朝对街望去,一家服装定制工作坊。
早已过了服装疯狂期。那是继母时代的后遗症。这家店离她这样近,枉然了。
全天候点着灯的,抵御黑夜,抵御寂寞,照耀家族往日的辉煌。
曾外祖李鸿章,晚清四十年,每一页都有他的签名。
他是裱糊匠,糊一个千疮百孔的大清王朝,就连他女儿、张爱玲祖母的婚姻,也是他亲手糊的一盏纸灯笼。荣耀的背后总是悲剧。 李鸿章是一个悲剧,一个无法忽略的“背锅侠”。
谁又不是悲剧呢?
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嘲讽。
轻巧地坐在地上,家族照片,排成一张血缘地图。
祖父张佩纶,清朝重臣,喝足了酒写奏折,弹劾贪官,奏一个倒一个,满朝官员一时侧目,怕他,也恨他。他主战。中法海战,大清的海军一败涂地。传说他是顶着铜脸盆逃出来的,从此被贬。老爹爹李鸿章爱才,招他为幕僚,还把千金李菊藕许配给他做填房。即使黑白照片,也可以从虚胖的脸颊看见酒色,看见蛮横和落寞。可怜李府千金,多美的一个人儿呀,凝脂,樱桃唇,浮一个婉约的笑靥。出嫁前,浅浅慢慢,站在母亲身边,握着荷包。荷包上,满地苍翠间,一只趾高气扬的公鸡,是绣给男人的。女人在这块方寸之地上,针针线线雕刻着自己的春心,譬如杜丽娘。
女人就是这样,想的是男人,说的也是男人。波伏娃大约是对的,女人就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
李鸿章把千金许配给了刚愎自用的中年男人做填房,她二十三。他四十,有肝病,时不时摔杯子砸碗,仰天长啸也牢骚满腹;得李鸿章恩惠和庇护,娶得德才貌美的相府小姐,连带着不菲的嫁妆,却因自尊自卑自负之各种不合时宜,竟是连赋闲颐养书斋也不能。
书信里,女儿不免向母亲告状。
母亲赵小莲本就不同意这门婚事,便去李鸿章处叨扰。老爹爹李鸿章心疼女儿,常给予张佩纶各种仕途机会,均被其以各种理由推托了,推托了也罢,还处处与恩师兼丈人龃龉。李鸿章并不计较,时将宫里赏赐的好玩物件赠给姑爷;到了秋风紧、江蟹肥时,漏夜派人送去南京女儿府上。于是,张佩纶和李菊藕,才有了月下温酒熬蟹煮诗的浪漫。
1901年9月7日,《辛丑条约》签订,11月7日,李鸿章病逝。
葬礼上,李菊藕哭成个林黛玉。老爹爹的死是委屈的,连她的婚姻也是委屈的。
王文韶代替李鸿章出任全权大臣,直隶总督换成袁世凯。张佩纶参与议和有功,慈禧下诏,以四品京堂启用。张佩纶因与王文韶“既有深隙,难于共事”,称病不出。
1902年,两江总督张之洞在南京约见张佩纶。二十多年前,两人同为朝中清流主将,如今张之洞为封疆大吏,张佩纶马江之战后半生坎坷,诸般磨难,几盏酒后,不觉生不如死,掩面长泣。
此后,他更是目光散淡,了无情趣,纵酒无度,自暴自弃。
1903年1月31日,病逝,享年五十六岁。
也许是觉得对不起恩师父女。
张佩纶和恩师的女儿李菊藕,终究难成“孔雀东南飞”。
李菊藕三十几岁就守寡,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已是老去。
春天,海棠开的时候,她扶着丫鬟的肩头,一步三摇,去院子里看花,春心不灭,到底意难平。她身上有痣,一朵一朵,像桃花的芯子,金庸笔下的朱砂痣。她身边的丫鬟说,老太太那个省哦,连手纸也省,担心坐吃山空。命运就是这样防不胜防,她的防卫又是这样卑微、无助。
1911年,辛亥革命,李菊藕带着一双儿女,先青岛,后上海,一路避难,张佩纶的许多手稿未及携带,毁于兵火。
张爱玲没赶上看见他们。但她爱他们,甚至他们的婚姻模式。他们对于她,是一种沉默的支持。他们静静地躺在她的血管里,等她死的时候,他们再死一次。
奶奶的荷包,是随着母亲的遗产寄到美国的,那只悲哀的箱子。夜来窗外,树叶沙沙,她把荷包轻轻按在心口。他们的血脉给她力量和勇气。
日后,无论与胡兰成还是赖雅,都是老少配的结构。
她只对中年男子有激情。破网破 网
1937年暑假。
张爱玲高中毕业。
母亲建议她出国留学。
父亲自然不同意,怕花钱。继母在一旁挑唆着。
留学考试期间,张爱玲住在法租界母亲下榻的酒店。
两周后,考试结束,张爱玲回父亲家。
父亲的家在公共租界,清末民初的大宅,清水红砖,花岗岩门廊,几十个房间,连着网球场和一个园子,是李鸿章给女儿的嫁妆。父母于此结婚,张爱玲和弟弟于此出生——张爱玲历史的起点。
午饭时间,客厅的百叶窗遮挡着暑热,冰块在稻草窝里,发出丝丝的凉气。
墙上挂着几幅画,陆小曼的青绿山水画镶了红木框子,偏在一隅。
烈日下的阳台,空空荡荡。曾经,弟弟被父亲打,张爱玲心疼得落下眼泪。继母讥笑道:“又不是打你,你哭什么?”
00 不一会儿,只听得玻璃窗上嘭的一声,弟弟张子静在玩球,早就把被打之事抛在脑后了。张爱玲恨鲥鱼刺多,亦恨弟弟没有记性。
张爱玲的父亲和继母总是待在二楼——烟榻在二楼。
保姆见大小姐回来,赶紧趋前,催她上楼更衣就餐。
张爱玲上楼,一抬眼,继母出现在楼梯转角。
继母道:“出去这许多日子,也不禀告。”
张爱玲道:“与父亲说了的。”
“与父亲说,不与我说,这是不把为娘的放在眼里。”继母边说着,边将张爱玲拦住,似乎要拿出尊严来。
继母是北洋总理孙宝琦的七闺女,庶出,在妻妾成群、三十多个兄弟姐妹之间长大,装腔作势,颇有王熙凤的本领,因着年轻时的一段荒唐情史,被耽搁了。三十六岁,嫁给李鸿章的外孙、张佩纶张钦差的儿子,也算是体面。
张爱玲本来就对继母忌惮,以前住校,也就敷衍过去了。今日突遭继母唐突,大小姐脾气起来,便决意冲撞。
继母扬手一个巴掌,张爱玲本能地回击。
继母一个趔趄,待到稳住了身子,一声尖利的、高亢的哭腔,转身上楼去告状。继母惯会的手段。
——父亲闻声,下得楼来,但见自己的女儿,似瘦瘦的一根竹竿,倔强地站立在屋子中央。他在女儿身上看见了前妻,那样凛然不可侵犯不可妥协,完全是主宰乾坤的样子。他愤怒了,失控了,挥掌,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又对着女儿的腹部一脚踹下去,张爱玲倒在地上,父亲更是一脚连着一脚踢将过去。张爱玲先还是哭泣,大喊家暴,报警,此刻,已是喑哑下去,渐渐地,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竟是成了一个沉默的沙袋。下人们这才上来,赶紧把张爱玲拖进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
父亲就此宣布,禁闭禁足。
独自一人,躺在满堂闲置的花梨木家具中间,只管流泪,心里却是清亮亮的。她知道,从今往后,这个家,是没有她的份了。
晚来,家里的人都安歇了,父亲的屋子里,留声机播着程砚秋的《荒山泪》。
自小看护她的保姆何干进来,托盘里,一碟掌鸡蛋,一碟合肥丸子炖粉皮。
何干道:“厨房里特地为你新做的,将就吃一点。明天去给你父亲赔个不是,就没事了。”
张爱玲不响,只默默吃着。
不远处,苏州河对岸,日本人已占领了北火车站。
传来枪声、爆炸的声浪。
1937年10月27日,五二四团团副中校谢晋元带领414北士,坚守四行仓库。
她搁下饭碗,听着,心里寻思,如果此刻扔下一颗炸弹,把这屋子里的人连她一同炸死,干干净净,那该多么快意恩仇!
隔天,家里请客,继母特地从杭州聘了楼外楼的大厨。继母家祖籍杭州,为了显示嫁得好,每次家宴,她都做足功课。
继母朗朗地念菜单给父亲——西湖一品煲,糯米素烧鹅,荷叶粉蒸肉,鲍鱼扣鸭,蜜汁火方,西湖醋鱼,龙井虾仁,蒜泥熘鳝卷,开洋煸尖笋,火腿蚕豆,干炸响铃,一只龙凤呈祥大拼盘,一只鸳鸯荷花冷盘,点心西红柿锅巴,鸽子煨面……
父亲自然是应承着。父亲不在乎吃什么,含着金钥匙出生,什么没吃过?都腻烦了。他只爱车,新款进口的车子,他必是主顾。
下人们进进出出,个个兴致盎然,家里宴请宾客,可以多拿赏钱。
下午三点多,陆小曼和翁瑞午就来了,还有继母一家子。
徐志摩飞机失事后,徐家承诺,供养陆小曼;如改嫁,则终止供养关系。陆小曼虽是早就依了翁瑞午,却还是顶着徐志摩遗孀的头衔。
琴师们才吃了点心,此刻便操着乐器登堂。
这几位老艺人,当年由张伯驹养着的。张伯驹回了天津,便由孙家鼐的后人供着。
琴师调好了弦,陆小曼哼着梅兰芳的《天女散花》,那嗓子,细得如一根棉纱线,风一吹就断了似的。倒是父亲,一段老生,唱得荡气回肠,到底是淮军的后人。
张爱玲喜欢家里宴客——没人顾得上看管她了。
她捡起一本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在一张红木睡榻上正看得仔细,何干慌慌张张地进来,道:“大小姐,你姑姑来了,给你说情的。”
张爱玲赶紧坐起来,何干挡住她,不许她出去。张爱玲隔着门缝,只见姑姑一双白蛇皮半高跟扣带鞋,鹅黄色裙子的下摆, 一排水晶珠子,在膝盖间轻盈地晃动着,衬托出她完美的小腿。母亲说的:“你姑姑就是一双腿好。”柔若无骨,似没有膝盖。
何干拖过一张椅子,坐下,虎起一张脸看守着她,防范她跑出去。脸对脸坐得这样近,张爱玲不禁有点反感。自从她挨了打,抱着何干哭,何干的身子里透着冷酷。何干不过是保姆,尽责,是为了效忠老爷,免得失业。
没有一会儿,突然听见叫骂声,继母惯有的嘲讽:
“离婚了,还想来管这里事,后悔也是迟了。”
杯盏碎裂的声音,一支烟枪从楼梯上一路滑下来,接着是姑姑,声带紧得变了形,噔噔噔下楼梯,只听得说:“再也不登这个门了——”
“谁也没请你来呀!”继母冷冷地补了一句,声口拖得很长。
张爱玲暗忖:趁此冲出去,跟姑姑一块走。
何干更紧张起来。
张爱玲坐着没动,自己估量打不过她,而且也过不了门警那一关。
彼此僵持着。
不几天,张爱玲得了痢疾。何干去向继母讨药,给了一盒万金油。
高烧,她梦见父亲带她去兜风,夏夜的凉风,街灯越来越稀少,两边都是田野,不禁想起上海滩著名的凶杀案。阎瑞生带着妓女王莲英到郊外兜风,为了首饰勒死了她。
电解质紊乱,张爱玲奄奄一息,父亲趁继母不在的时候,下楼给她注射维生素。
等到她恢复,已近春节了。
家里的人,早就把她当成废人了,譬如后宫女子。
她开始筹划逃跑的计划,天天用望远镜观察大门口巡警的时间表。
冬天,只有吸烟的起居间生火炉。
下楼吃午饭,继母带了个花绸套热水袋。
父亲先吃完了,照例承袭祖上李鸿章的习惯,绕室兜圈子,走过继母背后,把热水袋搁在她的颈项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
“别闹。”她偏着头笑着躲开。
张爱玲去盥洗室,路过起居间,父亲和继母在看报,弟弟张子静斜倚在烟榻上,偎在继母身后。他还没长高,小猫一样,脸上有一种心安理得的神气,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
她震了一震,心里想,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烟铺上的三个人构成一幅家庭行乐图,她是局外人。
一个结冰的早上,她终于逃出了大宅子,跳上一辆三轮车,投奔母亲和姑姑。
她用十八岁的脚步,撕破了贵族血亲的网;在她之前,1924年,母亲黄逸梵,李鸿章麾下黄军门的千金,用三寸金莲,已踩出了一条女性独立的欧洲路线。
2000年,我终于找到了这栋老宅。
老宅地下室还在。门开着,点了灯,湿漉漉的,如当年囚禁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囚室。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进去。
老宅已经被改成学校。暑假,只剩一名门卫。
央告了许久,终于开了门,并关照,只给十分钟。
我调动全部神经,如快进的影片,凭借着张爱玲弟弟张子静的文字提示,成功完成全方位扫描。
大门在身后哐啷啷关闭了。
我站在那里,站在7月的太阳底下,感到一阵透彻的寒凉。
几天前的黄昏,在巴黎,七转八转,终于在巴士底狱广场附近看到了雨果的故居。一路小跑过去,离着几十米的样子,就见有人出来关上了大门,二楼落地窗,粉红色的窗帘,也被一双手轻柔地放下来。灯熄灭了。
那是一种失恋的感觉。无法移动,无法呼吸。缺氧和悲伤。
久久凝望着那栋建筑,直到余晖消失殆尽。
外廊下,一位德国来的诗人,眼睛里盛满忧伤。
与我一样,他也晚了一步。
我们挽在一起流泪。为了共同的、彼此的失去。
我忽然意识到,我再也牵不到张爱玲的手了。
再也不能了。
回首,砖的红色,版画的轮廓。
张爱玲出生的老宅,像一个放大的、蓄满哀和伤的遗骨盒。
回来,与朋友说起张爱玲这个旧的家,不知为什么,居然流了泪。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几天后,弟弟夹了一双篮球鞋也来到母亲的公寓。
母亲把弟弟拉到厨房,很认真地解释:
“我的钱,供你姐姐生活读书已经很紧张,按照法院判决,你父亲应该要负担你的。现在家里只有你一个了,你又是男孩子,遗产终归是你的。你回去吧!”
弟弟转身离去。
张爱玲看着弟弟走,那样一条细细的脊梁,不觉眼中盈盈一把泪。
当晚,贴身保姆何干也来了。
一张翠绿掐金丝锦缎被面子,打成一个包袱,里面是张爱玲的睡衣、幼时的几样玩具。
何干道:“小姐的东西,那边的太太都送给下人了。”
母亲赏了何干5块钱。
何干合掌道谢,高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情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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