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28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线装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020110872
《唐宋词选释》是俞平伯先生在词学研究方面的代表作之一。在前言中,俞先生说“这个选本是提供古典文学研究工作者作为参考用的”,固然可见其中有他多年词学研究的独到心得、精妙方法;而事实上,这一汇集唐宋名家词篇精华,注释详略得当、深入浅出的选本更是广大古典诗歌爱好者理解、欣赏词作的佳本,初版二十多年来一直深受读者的喜爱。
“中国传统文化经典选读”线装本这套丛书的出版初衷,是在于中国古典文学选本极多,而能“风行海线内,几至家置一编”者,则如《唐诗三百首》《唐宋词选释》《宋词三百首笺注》《元曲三百首》《古文观止》等,其选篇精当,汇集中国古典文学诗、词、曲、文为脍炙人口的名篇精华;注释扎实准确,使读者理解原作更明白晓畅。故自刊行以来,均风行不衰,深受读者喜爱。此次将五书收入“中国传统文化经典选读”,以线装的古典传统方式装帧,并用了较大的字号,页面疏朗开阔,赏心悦目。一卷在手,可全面领略中国古典文学美、原味的风致。
敦煌曲子詞
菩薩蠻〔一〕
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 白日參辰現〔二〕,北斗迴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三〕。
【注解】
〔一〕這篇疊用許多人世斷不可能的事作為比喻,和漢樂府《上邪》相似。但那詩山盟海誓是直說;這裏反說,雖發盡千般願,畢竟負了心,卻是不曾說破。
〔二〕『參、辰』,兩星名。參(所今切),參宿在西方,辰,心宿在東方。天體上距離約一百八十度 。出沒不相值,亦叫『參、商』。辰為商(殷商)星,見《左傳》昭公元年。參、辰本不能並見,況在白晝。
〔三〕縱然具備上邊所說各項條件,盟誓可以罷休,卻仍不能休,還要等待三更時看見日頭。一意分作兩層,加重之辭。
浣 溪 沙
五里竿頭〔一〕風欲平。長風〔二〕舉棹覺船行。柔艣不施停卻棹,是船行。 滿眼風波多熌灼,看山恰似走來迎。仔細看山山不動,是船行〔三〕。
【注解】
〔一〕『竿頭』或校作『灘頭』。『五里』疑為『五兩』之誤。五兩,雞毛製,占風具。郭璞《江賦》:『覘五兩之動靜。』如不改字,解釋為船行五里,風忽小了,亦通。
〔二〕『長風』似與上文『風欲平』矛盾,故或校作『張帆』。但張帆即無須舉棹,這裏恐是倒句。追敘風未平、未轉順風時的狀況。逆風划 船,走得很慢,所以說『覺船行』。『舉棹』正和『停卻棹』對,反起下文不搖船,順風掛帆,船走快了,所以說『是船行』。兩語相承,用『覺』『是』兩字分點,似複非複。
〔三〕梁元帝《早發龍巢》:『不疑行舫動,唯看遠樹來。』
……
南歌 子 二 首〔一〕
斜影珠簾立〔二〕,情事共誰親?分明面上指痕新?羅帶同心誰綰〔三〕?甚人踏裰裙〔四〕?蟬鬢因何亂?金釵為甚分?紅妝垂淚憶何君?分明殿前直說,莫沉吟。
自從君去後,無心戀別人。夢中面上指痕新〔五〕。羅帶同心自綰。被蠻兒〔六〕踏裰裙。蟬鬢珠簾亂〔七〕,金釵舊股分〔八〕。紅妝垂淚哭郎君。信是南山松柏,無心戀別人。
【注解】
〔一〕設為男女兩方相互問答。這是民歌的一種形式,源流都很長遠。詞的初起,有多樣不同的風格。此二首有意校字。第二首『哭郎君』以下原在另一首上,蓋是錯簡,今校改。
〔二〕影,原作,將『彡』搬在左邊,即影字的俗寫。人的影子映着珠簾。或將『影』改為『倚』,未是。
〔三〕『同心』,結子的一種式樣,表示恩愛。
〔四〕裰,補也,文義不合,當是錯字。或引唐竇梁賓《喜盧郎及第》『小玉驚人踏破裙』句校作『破』。『破』可作語助用,當輕讀。
〔五〕說面上的指痕是自己夢中弄上的。
〔六〕 『蠻』校改字,原作『』,誤。『蠻兒』,小兒。李賀《馬詩》:『吾聞果下馬,羈策任蠻兒。』
〔七〕即用原問『斜影珠簾立,情事共誰親』,回答第五問『蟬鬢因何亂』,章法整中有散。
〔八〕金釵是早年丟掉的,或從前別君時所分,所以說『舊股分』。
拋毬樂
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姊姊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一〕。仔細思量着。淡薄知聞解好麼〔二〕?
【注解】
〔一〕白描寫法,口氣神情非常宛轉,不像一般的七言詩句,別具一種風格。『他』音拖。
〔二〕『知聞』在唐詩中,或作名詞用,或作動詞用,詳見《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五。這裏當是名詞,作朋友、相知解。若釋為過從結交,當動詞用,就和下文『解』字相犯,一句中有了兩個云謂語反而費解。『淡薄知聞』是一個詞組。和張書所引『琴裏知聞』、『酒知聞』相像。這句如翻成現代語,大略是:薄倖的相知懂得人好心麼?是承上『少年公子負恩多』,說出這首詞的本意。
李 白
李白(七〇一—七六二),字太白,生於碎葉城(當時屬安西都護府),後遷居四川。天寶初,入長安,賀知章一見,稱為謫仙人,薦於唐玄宗,待詔翰林。後漫遊江湖間,永王李璘聘為幕僚。璘起兵,事敗,白坐流放夜郎(在今貴州省)。中途遇赦,至當塗依李陽冰,未幾卒。
李白所作詞,宋人已有傳說(如文瑩《湘山野錄》卷上)。證以崔令欽《教坊記》及今所傳敦煌卷子,唐開元間已有詞調。然今傳篇章是否果出於太白,甚難斷定。今仍錄《菩薩蠻》、《憶秦娥》各一首。
菩薩蠻
平林漠漠〔一〕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二〕。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三〕。 玉階空佇立〔四〕,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五〕,長亭更短亭〔六〕。
【注解】
〔一〕漠有廣闊義。『漠漠』,平遠貌。
〔二〕這和杜甫《滕王亭子》:『清江錦石傷心麗』,句法極類似。傷心是重筆。『傷心麗』極言文石五色的華美。『傷心碧』極言晚山之青,有如碧玉。
〔三〕『人』指思念征夫的女子。孟浩然《秋登南山寄張五》:『愁因薄暮起』,又皇甫冉《歸渡洛水》:『暝色赴春愁』,都和這詞句意境相近。孟浩然和李白同時,皇甫比太白年代更後。李白恐不會襲用他們的句子。前人詩詞每有一種常用的言語,亦可偶合。如梁費昶《長門怨》:『向夕千愁起』,早在唐人之先。意境亦大略相同。
目 錄
上卷 唐五代詞
敦煌曲子詞 八首
菩薩蠻(一) 浣溪沙(二) 望江南(三) 鵲踏枝(三) 別仙子(四) 南歌子二首(五) 拋毬樂(六)
李白 二首
菩薩蠻(七) 憶秦娥(九)
韓翃 一首
章臺柳(一〇)
柳氏 一首
楊柳枝(一一)
張志和 一首
漁父(一二)
韋應物 一首
調笑令(一三)
劉禹錫 五首
竹枝四首(一四) 浪淘沙(一六)
白居易 三首
竹枝(一七) 望江南二首(一七)
溫庭筠 九首
菩薩蠻(一九) 又(二〇) 又(二一) 又(二二) 更漏子(二三) 又(二三)
楊柳枝(二四) 南歌子(二五) 望江南(二五)
韓偓 一首
生查子(二七)
皇甫松 五首
浪淘沙(二七) 望江南(二八) 又(二九) 采蓮子(二九) 又(三〇)
韋莊 七首
浣溪沙(三一) 又(三二) 思帝鄉(三三) 女冠子(三三) 菩薩蠻(三四)
又(三五) 又(三六)
薛昭蘊 二首
浣溪沙(三七) 又(三八)
張泌 二首
浣溪沙(三九) 蝴蝶兒(三九)
李存勖 二首
一葉落(四〇) 憶仙姿(四一)
牛希濟 一首
生查子(四一)
歐陽炯 四首
南鄉子(四二) 又(四三) 又(四三) 江城子(四四)
…李煜 十二首
長相思(六二) 搗練子令(六三) 望江南(六四) 相見歡(六四) 又(六五)
菩薩蠻(六五) 清平樂(六五) 浪淘沙(六六) 又(六七) 虞美人(六八)
又(六九) 蝶戀花(六九)
中卷 宋詞之一
范仲淹 二首
蘇幕遮(七一) 漁家傲(七二)
張先 二首
木蘭花(七四) 青門引(七五)
晏殊 二首
浣溪沙(七六) 蝶戀花(七七)
柳永 三首
雨霖鈴(七八) 八聲甘州(八〇) 玉蝴蝶(八一)
…
朱淑真 三首
減字木蘭花(一八一) 又(一八一) 清平樂(一八二)
無名氏 一首
御街行(一八三)
下卷 宋詞之二
葉夢得 二首
八聲甘州(一八七) 水調歌頭(一八九)
朱敦儒 二首
卜算子(一九一) 相見歡(一九二)
陳與義 一首
……風入松(二四八)
姜夔 九首
揚州慢(二五〇) 翠樓吟(二五四) 點絳唇(二五七) 淡黃柳(二五九)
長亭怨慢(二六〇) 暗香(二六二) 疏影(二六四) 齊天樂(二六八) 鷓鴣天(二七一)
呂勝己 一首
蝶戀花(二七二)
戴復古 一首
洞仙歌(二七三)
盧炳 一首
減字木蘭花(二七四)
史達祖 二首
綺羅香(二七六) 雙雙燕(二七八)
高觀國 一首
菩薩蠻(二八〇)
李從周 一首
謁金門(二八二)
劉克莊 四首
沁園春(二八三) 又(二八五) 滿江紅(二八八) 昭君怨(二九〇)
蕭泰來 一首
霜天曉角(二九一)
吳文英 七首
齊天樂(二九二) 浣溪沙(二九五) 祝英臺近(二九六) 風入松(二九七)
八聲甘州(二九九) 望江南(三〇三) 唐多令(三〇三)
張林 一首
柳梢青(三〇五)
曾揆 一首
謁金門(三〇七)
陳經國 一首
沁園春(三〇八)
周密 二首
謁金門(三一一) 一萼紅(三一三)
劉辰翁 二首
柳梢青(三一五) 沁園春(三一六)
蔣捷 一首
燕歸梁(三一八)
……
汪元量 二首
鶯啼序(三三二) 水龍吟(三三六)
前 言
這個選本是提供古典文學研究工作者作為參考用的,因此,這裏想略談我對於詞的發展的看法和唐宋詞中一些具體的情況,即作為這個選本的說明。
有兩個論點,過去在詞壇上廣泛地流傳着,雖也反映了若干實際,卻含有錯誤的成分在內:一、詞為詩餘,比詩要狹小一些。二、所謂『正』『變』——以某某為正,以某某為變。這裏只簡單地把它提出來,在後文將要講到。
首先應當說:詞的可能的、應有的發展和歷史上已然存在的情況,本是兩回事。一般的文學史自然只能就已有的成績來做結論,不能多牽扯到它可能怎樣,應當怎麼樣。但這實在是個具有基本性質的問題,我們今天需要討論的。以下分為三個部分來說明。
詞以樂府代興,在當時應有『新詩』的資格
詞是近古(中唐以後)的樂章,雖已『六義附庸,蔚成大國』〔一〕了,實際上還是詩國中的一個小邦。它的確已發展了,到了相當大的地位,但按其本質來講,並不曾得到它應有的發展,並不夠大。如以好而論,當然很好了,也未必夠好。回顧以往,大約如此。
從詩的體裁看,歷史上原有『齊言』『雜言』的區別,且這兩體一直在鬥爭着。中唐以前,無論《詩》或樂府,『齊言』一直占着優勢,不妨簡單地回溯一下。《三百篇》雖說有一言至九言的句法,實際上多是四言。《楚辭》是雜言,但自《離騷》以降,句度亦相當的整齊。漢郊祀樂章為三言,即從《楚辭》變化,漢初樂府本是楚聲。漢魏以來,民間的樂府,雜言頗盛,大體上也還是五言。那時的五言詩自更不用說了。六朝迄隋,七言代興,至少與五言有分庭抗禮的趨勢。到了初、盛唐,『詩』與『樂』已成為五、七言的天下了。一言以蔽之,四言→五言→七言,是先秦至唐,中國詩型變化的主要方向;雜言也在發展,卻不曾得到主要的位置。
像這樣熟悉的事情,自無須多說。假如這和事實不差什麼,那麼,詞的勃興,即從表面的形式來看,也是一樁有意義的事情;因為形式和內容是互相影響着的。詞亦有齊言〔二〕,卻以雜言為主,故一名『長短句』。它打破了歷代詩與樂的傳統形式,從整齊的句法中解放出來,從此五、七言不能『獨霸』了。這變革絕非偶然,大約有三種因由:
,隨着語言的發展而不得不變。即以詩的正格『齊言』而論,從式子看,由四而五而七,已逐漸地延長;這顯明地為了適應語言(包括詞彙)的變化,而不得不如此。詩的長度,似乎七言便到了一個極限。如八言便容易分為四言兩句;九言則分為『四、五』,或『五、四』,『四、五』逗句更普通一些。但這樣的長度,在一般用文言的情況下,雖差不多了,如多用近代口語當然不夠,即參雜用之,恐怕也還是不夠的。長短句的特點,不僅參差;以長度而論,也沖破了七言的限制,有了很自然的八、九、十言及以上的句子〔三〕。這個延長的傾向當然並沒有停止,到了元曲便有像《西廂記•秋暮離懷•叨叨令》那樣十七字的有名長句了〔四〕。
第二,隨著音樂的發展而不得不變。長短參差的句法本不限於詞,古代的雜言亦是長短句;但詞中的長短句,它的本性是樂句,是配合旋律的,並非任意從心的自由詩。這就和詩中的雜言有些不同。當然,樂府古已有之,從發展來看,至少有下列兩種情形:一、音樂本身漸趨複雜;古代樂簡,近世樂繁。二、將『辭』(文詞)來配聲(工譜)也有疏密的不同,古代較疏,近世較密。這裏不能詳敘了。鄭振鐸先生說:
詞和詩並不是子母的關係。詞是唐代可歌的新聲的總稱。這新聲中,也有可以五七言詩體來歌唱的;但五七言的固定的句法,萬難控御一切的新聲,故嶄新的長短句便不得不應運而生。長短句的產生是自然的進展,是追逐於新聲之後的必然的現象。〔五〕
他在下面並引了清成肇麐《唐五代詞選自序》〔六〕中的話。我想這些都符合事實,不再申說了。
第三,就詩體本身來說,是否也有『窮則變』的情形呢?當然,唐詩以後還有宋、元、明、清以至近代的詩,決不能說『詩道窮矣』。——但詩歌到了唐代,卻有極盛難繼之勢。如陸游說:
……這樣說來,詞的興起,自非偶然,而且就它的發展可能性來看,可以有更廣闊的前途,還應當有比它事實上的發展更加深長的意義。它不僅是『新聲』,而且應當是『新詩』。唐代一些詩文大家已有變古創新的企圖,且相當地實現了。詞出詩外,源頭雖若『濫觴』,本亦有發展為長江大河的可能,像詩一樣的浩瀚,而自《花間》以後,大都類似清溪曲澗,雖未嘗沒有曲折幽雅的小景動人流連,而壯闊的波濤終感其不足。在文學史上,詞便成為詩之餘,不管為五七言之餘也罷,《三百篇》之餘也罷,反正只是『餘』。但它為什麼是『餘』呢?並沒有什麼理由可言。這一點,前人早已說過〔八〕,我卻認為他們估計得似乎還不大夠。以下從詞體的特點來談它應有的和已有的發展。
詞的發展的方向
要談詞的發展,首先當明詞體的特點、優點,再看看是否已經發揮得足夠了。
當然,以詩的傳統而論,齊言體如四、五、七言盡有它的優點;從解放的角度來看『詩』,詞之後有曲,曲也有更多的優點。在這裏只就詞言詞。就個人想到的說,以下列舉五條,恐怕還不完全。
一、是各式各樣的,多變化的。假如把五、七言比做方或圓,那麼詞便是多角形;假如把五、七言比做直線,詞便是曲線。它的格式:據萬樹《詞律》,為調六百六十,為體一千一百八十餘;清康熙《欽定詞譜》,調八百二十六,體二千三百零六。如說它有二千個格式,距事實大致不遠。這或者是後來發展的結果,詞的初起,未必有那麼多。也不會太少,如《宋史•樂志》稱『其急慢諸曲幾千數』。不過《樂志》所稱,自指曲譜說,未必都有文辭罷了。……
三、是有韻律的。這兩千多格式,雖表面上令人頭暈眼花,卻不是毫無理由的。它大多數從配合音樂旋律來的。後人有些『自度腔』,或者不解音樂,出於杜撰,卻是極少數。早年『自度腔』每配合音譜,如姜白石的詞。因此好的詞牌,本身含着一種情感,所謂『調情』。儘管旋律節奏上的和諧與吟誦的和諧不就是一回事,也有仿佛不利於唇吻的,呼為『拗體』,但有些拗體,假如仔細吟味,拗折之中亦自饒和婉。這須分別觀之。所以這歌與誦的兩種和諧,雖其間有些距離,也不完全是兩回事。——話雖如此,自來談論這方面的,以我所知,似都為片段,東鱗西爪,積極地發揮的少,系統地研究的更少。我們並不曾充分掌握、分析過這兩千多個詞調呵。……
五、它在初,是相當地反映現實的。它是樂歌、徒歌(民歌),又是詩,作者不限於某一階層,大都是接近民間的知識分子寫的。題材又較廣泛。有些作品,藝術的意味、價值或者要差一些;但就傳達人民的情感這一角度來看,方向本是對的。
看上面列舉的不能不算做詞的優點,經歷了漫長的時間,詞在數量上或質量上已大大的發展了。但是否已將這些特長發揮盡致了呢?恐怕還沒有。要談這問題,先當約略地探討一般發展的徑路,然後再回到個別方面去。
所謂『青出於藍而青於藍』。毫無疑問,文藝應當向着深處前進,這是它的主要方向;卻不僅僅如此,另一方面是廣。『深』不必深奧,而是思想性或藝術性高。『廣』不必數量多,而是反映面大。如從來論詩,有大家名家之別。所謂『大家』者,廣而且深;所謂『名家』者,深而欠廣。一個好比蟠結千里的大山,一個好比峭拔千尋的奇峰。在人們的感覺上,或者奇峰更高一些;若依海平實測,則大山的主峰,其高度每遠出奇峰之上,以突起而見高,不過是我們主觀上的錯覺罷了。且不但大家名家有這樣的分別,即同是大家也有深廣的不同。如杜甫的詩深而且廣。李白的詩高妙不弱於杜,或仿佛過之,若以反映面的廣狹而論,那就不能相提並論了。
詞的發展本有兩條路線:一、廣而且深(廣深),二、深而不廣(狹深)。在當時的封建社會裏,受着歷史的局限,很不容易走廣而且深的道路,它到文士們手中便轉入狹深這一條路上去;因此就早的詞的文學總集《花間》來看,即已開始走着狹深的道路。歐陽炯《花間集序》上說:
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有唐已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春風,寧尋越豔;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因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五百首,……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
以文章來論,有些很差,也有很好的。有些不下於《花間》溫、韋諸人之作,因其中亦雜有文人的作品。有的另具一種清新活潑的氣息,為民歌所獨有,如本書上卷部分所錄,亦可見一斑。它的支流到宋代仍綿綿不斷,表現在下列兩個方面:一、民間仍然做着『曲子詞』。這些材料,可惜保存得很少,散見各書,《全宋詞》末數卷(二九八至三○○卷),輯錄若干首,如雖寫情戀,當時傳為暗示北宋末年動亂的〔一一〕,如寫南宋里巷風俗的〔一二〕……反映面依然相當廣泛。若說『花間』派盛行之後,敦煌曲子一派即風流頓盡了,這也未必盡然。二、所謂『名家』每另有一種白話詞,兼收在集子裏,如秦觀的《淮海居士長短句》、周邦彥的《清真詞》都有少數純粹口語體的詞,我們讀起來卻比『正規』的詞還要難懂些。可見宋代不但一般社會上風尚如此,即專門名家亦復偶一用之。至於詞篇,於藻飾中雜用白話,一向如此,迄今未變,又不在話下了。陳郁《藏一話腴》評周詞說:『美成自號清真,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儇伎女皆知美成詞為可愛。』是雅俗並重,仍為詞的傳統,直到南宋,未嘗廢棄。
……此後的發展也包括兩個方面,舉重點來說:其一承着這傳統向前進展,在北宋為柳永、秦觀、周邦彥,在南宋為史達祖、吳文英、王沂孫等等,其二不受這傳統的拘束,有如李煜、蘇軾、辛棄疾等等。這不過大概的看法,有些作家不易歸入那一方面的,如李清照、姜夔。這裏擬改變過去一般評述的方式,先從第二方面談起。
『南唐』之變『花間』,變其作風不變其體——仍為令、引之類。如王國維關於馮延巳、李後主詞的評述,或不符史實,或估價奇高;但他認為南唐詞在『花間』範圍之外,堂廡特大,李後主的詞,溫、韋無此氣象〔一四〕,這些說法還是對的。南唐詞確推擴了『花間』的面貌,而開北宋一代的風氣。
蘇東坡創作新詞,無論題材風格都有大大的發展,而後來論者對他每有微詞,宋人即已如此。同時如晁補之說:『蘇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居士辭橫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一五〕稍晚如李清照說:『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耳,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耶?』〔一六〕若依我看來,東坡的寫法本是詞發展的正軌,他們認為變格、變調,實係顛倒。晁、李都說他不合律,這也是個問題。如不合律,則縱佳,亦非曲子,話雖不錯,但何謂合律,卻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東坡的詞,既非盡不可歌;他人的詞也未必盡可歌,可歌也未必盡合律,均屢見於記載。如周邦彥以『知音』獨步兩宋,而張炎仍說他有未諧音律處〔一七〕,可見此事,專家意見分歧,不適於做文藝批評的准則。至於後世,詞調亡逸,則其合律與否都無實際的意義,即使有,也很少了,而論者猶齗齗於去上陰陽之辨,誠無謂也。因此東坡的詞在當日或者還有些問題,在今日就不成為問題了。胡寅說:『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矣。』〔一八〕這是詞的一大進展。
……姜夔的詞在南宋負高名,卻難得位置,評論也難得中肯。如宋末的張炎應該算是知道白石的了,他在《詞源》裏,說白石詞『清空』、『清虛』、『騷雅』,『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等等,似乎被他說着了,又似乎不曾,很覺得渺茫。白石與從前詞家的關係,過去評家的說法也不一致,有說他可比清真的〔二〇〕,有說他脫胎稼軒的〔二一〕。其實為什麼不許他自成一家呢?他有襲舊處,也有創新處,而主要的成績應當在創新方面。沈義父《樂府指迷》說他『未免有生硬處』,雖似貶詞,所謂『生硬』已暗逗了這消息。他的詞,有個別反映了當時的現實,只比稼軒要含蓄一些,曲折一些。他的創作理論,有變古的傾向,亦見於本集自序〔二二〕,說得也很精辟。
上面約略評述的幾個詞家,都不受『花間』以來傳統的拘束。他們不必有意變古,而事實上已在創新。至於所謂正統派的詞家,自『花間』以來也不斷地進展着,並非沒有變化,卻走着與過去相似的道路。這裏只重點地略說三人,在北宋為柳永、周邦彥,在南宋為吳文英。其他名家,不及一一列舉了。…
周邦彥詞,令、慢兼工,聲調方面更大大的進展〔二三〕。雖後人評他的詞,『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固有道着處,亦未必盡然〔二四〕。周詞實為《花間》之後勁,近承秦、柳,下啟南宋,對後來詞家影響很大。
一般地說,南宋名家都祖《清真》而祧《花間》,尤以吳文英詞與周邦彥詞更為接近。宋代詞評家都說夢窗出於清真〔二五〕,不僅反映面窄小,藝術方面亦有形式主義的傾向。如清真的綿密,夢窗轉為晦澀;清真的繁穠,夢窗轉為堆砌,都是變本加厲。全集中明快的詞占極少數。如仔細分析,則所謂『人不可曉』者亦自有脈絡可尋,但這樣的讀詞,未免使人為難了。說它為狹深的典型,當不為過。詞如按照這條路走去,越往前走便愈覺其黯淡,如清末詞人多學夢窗,就是不容易為一般讀者接受的。
……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至此,可歎也哉!或者出於無聊故耶。〔二七〕
《花間集》如何可作為詞的標准呢!《花間》既不足為准,則正變云云即屬無根。我們不必將正變倒過來用,卻盡可以說,蘇、辛一路,本為詞的康莊大道,而非磽確小徑。說他們不夠倒是有的;說他們不對卻不然。如陳無己說:
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二八〕
『要非本色』,即使極天下之工也還是不成,這樣的說法已很勉強;何況所謂『本色』無非指『花間』、柳七之類,非真正的本色。本色蓋非他,即詞的本來面目,如今傳唐人『曲子』近之。它的反映面廣闊,豈不能包後來蘇、辛諸詞在內?因此,過去的變化,其病不在於軼出範圍,相反的在於還不夠廣闊。
關於選釋本的一些說明
《唐宋詞選釋》自唐迄南宋,共二百五十一首,分為三卷。上卷為唐、五代詞,又分為三部分:一、唐,二、《花間》,三、南唐;共八十七首。中、下卷為宋詞,共一百六十四首。中卷題為『宋之一』,下卷題為『宋之二』,即相當於北宋和南宋。其所以不曰北、南,而分一、二者,因南渡詞人正當兩宋之際,其屬前屬後每每兩可,不易恰當。其反映時代動蕩的作品大部分錄在下卷。中、下兩卷之區別,也想約略表示出兩宋詞的面貌,有少數作家不專以作者的年代先後來分。如葉夢得生年較早,今所錄二首均南渡以後之作,故移下卷。張孝祥生年稍晚,所錄《六州歌頭》作於一一六三年,《念奴嬌》作於一一六六年,時代均較早,且反映南宋初年政治情況,故置韓元吉諸人之前。
……再說,可以增進了解,這情形也很複雜。如以乙句注甲句,而兩句差不多;讀者如不懂得甲,正未必懂得乙。其另一種情形,注文甚至於比本文還要深些,那就更不合理了。怎樣會發生這類情形的呢?因為作注,照例以前注後,更着重早的出典,故注中所引材料每較本文為古,如《詩》、《書》、《史》、《漢》之類,總要比唐詩、宋詞更難懂一些,這就常常造成這似乎顛倒的情況。然所注縱有時難懂,卻不能因噎廢食。注還是可以相當增進了解、擴大眼光的。將『注』和『釋』分開來看,只為了說明的方便,其實『注』也是『釋』,而且是比較客觀的『釋』。古典浩瀚,情形繁複,有詩文的差別,有古今言語的隔閡。有些較容易直接解釋,有些只能引用許多事例作為比較,使讀者自會其意。如近人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其中每一條開首為解釋,下面所附為原材料。其功力深、用途的即在他所引許多實例,至於他的解釋雖然大致不差,也未必完全可靠。我們將這些實例,比較歸納起來,就可以得出與張氏相同的結論,也可以得出和他不盡相同的結論,會比他更進一步。這樣,我認為正得張氏作書之意。書名『匯釋』,『匯』才能『釋』,與其不『匯』而『釋』,似無寧『匯』而不『釋』。因若觸類旁通,你自然會得到解釋的。
以上所談,為了使讀者明瞭注釋一般的情況以及如何利用它,原非為本書的缺點解嘲。就本書來說,誠恐不免尚有錯誤。當選錄和注釋之初,原想盡力排除個人主觀的偏愛成見,而忠實地將古人的作品、作意介紹給讀者;及寫完一看,這個選本雖稍有新意,仍未脫前人的窠臼。選材方面,或偏於消極傷感,或過於香豔纖巧,這雖然和詞本身發展的缺陷有關,但以今日觀之,總不恰當。而且注釋中關於作意的分析和時代背景的論述,上中兩卷亦較下卷為少。注釋的其他毛病,如深而不淺,曲而未達,偏而不全,掉書袋又不利落,文言白話相夾雜等等,那就更多了。自己也難得滿意,更切盼讀者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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