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13319249
新锐作者的长篇力作惊艳原创推理圈的“炫学”奇书
汉风楚韵 云梦浮生悠悠《离骚》辞,隐藏着屈原身份的大秘密?楚地的祭礼宗法,竟牵扯出屠灭全族的血腥命案!
天汉元年,暮春的夕照下,持弓少女在云梦的荒原上射杀野雉。她上衣长襦,下着大袴,背负兕皮箭箙,俨然一副武人模样。一名当地的少女傍她立在树阴里,身着襜褕,忍着傍晚的酷热,手里则提着被友人射杀的猎物。少女手中的弓是父亲赠与她的,由长安的工匠依照古法制成。造出一支这样的弓,要耗费一年以上的时间。主干用的是东海郡出产的柘木,在深冬斫成。开春之后,将前一年秋天采下的牛角浸泡处理,以备使用。又在夏日将麋鹿的筋精心鞣制。入秋,把处理好的牛角和鹿筋用朱红色的胶粘合在柘木的内外,再缠上丝线、涂上漆,并放置一个冬天让胶和漆都凝固下来。她一直很珍视这件礼物,习射时总是小心珍护,不让它染上污滓。用它射杀活物,这却是头一遭。起初,她还未能领悟射击移动目标的技巧,因而放空了几箭,还惹来了友人的一番耻笑。就在对方的笑声仍回荡在林间的时候,第一只牺牲品的血就飞溅在了鲜红的藑茅花上。持弓的少女自小生长在长安。京畿一带的山林大都已被划归皇室。是故,她虽然从某位故将军那里学了一手射术,却罕有发挥的机会。如今日这般恣意地射猎,正是她的一桩夙愿。更何况这一带原本就是楚王的猎场。当初,每到厉兵讲武的初冬时节,楚王便会乘着缀以玉饰的战车,手持雕弓与劲箭,率众射杀游走林间的异兽。一时箭如雨下,血肉横飞。猎物身中数箭、倒地不起之后,又免不了要遭受车轮的碾压和步兵的践踏。肥美的嫩肉未经品尝,便碎在了泥里。一番杀戮之后,楚王满意地放下弓矢,欣赏着遍地尸骨和意犹未尽的兵士。身着薄如朝雾的縠衫的少女们就在刺鼻的腥风中起舞。她们的衣摆垂在地上,立刻就染上了血污……只是到了顷襄王二十一年的时候,秦将白起率军攻陷郢都,云梦泽也旋即沦陷。此后,秦国在此设立南郡,并开放山禁。又专门设了“云梦官”一职对此地进行管理。百余年之后,云梦的平坦处早已被垦为农田,只剩下些峻阪瓯臾,因其险峻而保存了原有的面貌,至今仍留供乡野人樵采狩猎。“我听说儒者只用钩子钓鱼而从不撒网捕鱼,打猎也从不射已经还巢的鸟。小葵既然尊崇儒术,恐怕不该这样大行杀戮吧?”身着襜褕的本地少女一面捡起刚刚断气的野雉,一面埋怨道。说着,她鄙夷地被过脸去,却仍牢牢地握着那只被人射杀的野雉。实际上,当来自长安的於陵葵提议说要射几只野雉来下酒时,露申那并不怎么巧佞的舌头下面也多少分泌了些许唾液。而箭镞刺进野雉的羽毛和脂肪里的瞬间,她心里也并没有激起多少怜悯之情。她会这么说,或许只是因为自己不会拉弓射箭,总觉得在这方面落在了小葵后面,心里不甘。而实际上,她与葵的这场以全败告终的比试,此时才刚刚拉开帷幕。未来等待着她的,仍是无尽的懊丧与自卑。“露申大概不知道吧,”葵总是以这句话引出话题,而露申也总是对她要讲的内容一无所知。“就是这位‘钓而不纲,弋不射宿’的老夫子,在马厩失火之后只是问了一句‘伤人乎’,根本就不管马的死活。露申若对人类的食物抱有同情,何必陪我来狩猎呢?”“我只是遵照父亲的命令为你带路罢了,没曾想要做你的帮凶。”两名少女明明是午前才初见的,现在却像老友一般争论了起来。“和你说的恰恰相反,射术不只是杀戮的技术,根据礼书的说法,‘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比起对抗性的格斗术,射术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同对手较量,而是在同自己比赛,从而克服自身的弱点,达到‘仁’的境界。”“说得那么玄妙,小葵还是早些正视血淋淋的现实吧。看看这些尸体和留在上面的致命伤,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仁’吗?假如只是追求德行,那么对着鹄的练习、比试就好了,何苦要屠戮生灵呢?说到底,你不过是贪恋野味,还要扯出一番大道理替自己狡辩,这就是你们长安人的习性吗?”“说起来,露申既然是本地人,应该知道‘云梦泽’何以谓之为‘泽’吧?”“当然知道了。我学问虽然不如你,至少也是贵族之后,怎么可能连这点常识都没有。”露申气得鼓起了脸颊,心里却仍没什么底气,“云梦多湖泊,水系发达,因而被称为‘云梦泽’。”听完露申的答案,葵忍不住笑出了声音。“这只是流俗的说法罢了,望文生义,难免要被通儒耻笑。”“那你们‘通儒’会怎样解释呢?”“泽,择也。”葵一字一顿地解释道,“礼书里面说,‘天子将祭必先习射于泽。泽者,所以择士人也’。换言之,像我这样能在‘泽’射中猎物的人,才有资格参与祭祀。云梦虽然不乏湖泽,但直至今日仍有不少未经开垦的山林,鸟兽万端鳞崒,杂走其中,乃一处绝佳的猎场。难得来访,虽然这里早已不复有楚王行猎时的规模,但目及风物,当年激壮的情形也可以想见一二了。我自然也要追踵古人,射几只野雉回去留作纪念。”“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吃肉……”说着,她掂量了一下提在手里的猎物——应该能成为一顿美餐。“露申说得好像自己没吃过野雉肉一般。”葵从身后抽出一支箭,不怀好意地笑了,“反正,像露申这样笨手笨脚的人,也根本射不中移动的目标吧?”“使用弩机的话,我也能射得到。”观氏一族隐居在山野里,为防备猛兽,在武艺的研习上未曾怠慢过。即使是不便使用短兵器的妇孺,也会时常练习使用弩机。“哼,弩机吗?”葵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连驽钝的露申都觉察到了。“如果武器也有君子和小人之分的话,弩机无疑是小人才应该使用的。露申,你好歹也是贵族之后,不要碰这种作践自己、侮没先人的东西为好。”“弩机有什么不好吗?小葵为什么要这么排斥它?”露申反驳道,“我听说,即使是出身善射世家的李广将军,指挥的作战也总是‘千弩俱发’。他的射术肯定远远在你之上,也没有禁止麾下的士兵使用弩机啊。”“李广将军是我最仰慕的武人,可惜我生得太晚,没法向他当面求教。你说得对,他一直指挥士兵用弩机射杀匈奴人,毕竟弩机比起弓矢要更有效率。弩机发射的速度更快、更能节省士兵的体力,并且较弓箭更易上手。只要做过最低限度的训练,就能发挥出最大限度的威力。更何况,即使是最骁勇的猛将,至多也只能拉得动三石不到的弓,而弩机的强度很轻易就能达到四石以上。”“所以说……”“所以说它才是最适合下等人使用的武器。”说着,葵侧过脸,又故意瞥了露申一眼,“我刚发现,自己面前就站着这样一个只配使用弩机的下等人。”“你费了那么多工夫练习拉弓射箭,别人只要轻轻扣动弩机的悬刀就能比你射得更远、更准,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优越感到底来自哪里?手里握着被时代淘汰的破烂,还满口‘贵族’‘君子’‘通儒’,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自我哀怜吧?”“是啊,我和你的祖先一样,都注定会被世人耻笑的。我是一个过时的人,向往古人的智慧和风姿,没法认同当下流行的东西。”葵说着,垂在天际的彤云也一瞬间黯淡了下来。“反正,这是你们的时代,不是我的。”“小葵……”见她如此沮丧,露申一时手足无措。尽管她明明知道自己恰恰就是葵所谓的“下等人”,心里虽然多少有些不快,却也并没有涌起多少反感的情绪。她也深知,自己的学识和技艺无疑是有辱先人的。当然,关于自己的祖先,她所知道的并不多。“说起来,”葵似乎想起了什么。那道适才随着暮云变得黯淡了些许的光,此时又在她眼中重新燃起。“露申从小住在这附近,是否读过司马相如的《子虚赋》?里面写到,楚国的使者子虚出访齐国并跟随齐王畋猎之后,就讲起了云梦的事情。”“并没有读过。”“《子虚赋》里面是这样描述云梦的,”葵缓缓地吟诵道——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昆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砆。其乐则有蕙圃,蘅兰芷若,芎藭菖蒲,江蓠蘼芜,诸柘巴苴。其南侧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似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埤湿则生藏茛蒹葭,东蘠雕胡。莲藕觚卢,庵闾轩芋。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芬;其上则有鹓鶵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
“在我听来,这文章简直是用翻译九次才能听懂的异国语言写成的。”“这里写的都不过是云梦一带的风土和物产罢了。露申还真是对自己出身的文化一无所知呢。”葵向前迈出一步,背对着露申说道,“我虽然生长在长安,却是齐人之后。但我的祖先可不像你的那样荣显。的确,我的家族因为经商,在地方上本就是豪强,又在元朔二年的时候因家资达三百万以上而被迁至茂陵邑。在故土的时候,周围的人都知道我这一族在早先时候不过是齐国的贤者於陵仲子的家仆。於陵仲子一生絜行,拒绝他人最低限度的恩惠,结果不知所终,也有传言说是饿死了。后来我的祖先就僭用了他的姓氏。迁到长安之后,从我父辈开始,就欺骗别人说我们是於陵仲子的后人。可是,谁也不会相信那样清贫的圣贤,会有这种一身铜臭的后代。”说到这里,她落寞地笑了。“所以小葵才会讨厌出身旧贵族家庭的我吗?”“并没有讨厌你。只不过,多少有些妒忌罢了。倘使我也有这样的出身该多好。不管我怎样穷究经书、研习武道,如何在德行和言语上模仿古代的贤人,这个出身总是没法改变的。我的体内流的,毕竟还是臣仆的血液。而且从小生活在那种豪奢的环境里,我自己身上也不免沾染了很多与古礼相悖的坏习气,因而做过一些行不由径的勾当。来云梦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倘使我出生在观氏这样的旧贵族家庭里就好了。可是结果……”“结果我这个名门之后却让你失望了,是吗?”“是啊,我真的很失望。”葵毫不避讳地回答道,“我原本以为,在这样一个堕落的时代,唯有你们这些旧贵族是可以信赖的。我以为你们身上仍会保存那些我所向往的东西,能让我进一步了解那个久已灭亡的楚国。可是你,不仅对古代知之甚少,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事情也几乎一无所知。你比我在长安的那帮损友更贫乏、无趣,我和她们还能聊一聊时下最流行的珍玩和文章。可是和你,我真的无话可说……”听到这里,露申沉默了许久。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同一个乡野村妇的最大区别,并不在是否识文断字,而在于自己不能做农活。强忍着屈辱的泪水,露申死命地捏住襜褕的襟口,试图平复急促的呼吸。“或许应该让若英姐来陪你。她是家族里最懂古礼的人。”“你说的,是你的堂姐观若英吗?她不是和我们同岁吗,为什么会是观家最懂古礼的人?”“因为父亲并不是家里的长子,对家传的知识学得很粗疏。直到四年前,观氏的家主还不是他,而是无咎伯父。礼器原本也都放在无咎伯父那里,祭祀也一直由他和上沅哥主持。他们的学问足以指导太学里的博士,也的确经常有学者会写信向叔父求教,而叔父往往让上沅哥替他作答。但是,在四年前,他们都不在了,恐怕许多古礼也因此失传了吧。”说着,露申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伯父和上沅哥都死在那一晚,只有若英姐活了下来。”“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露申如实回答,却让葵更加困惑了,“只是,大家都死了,而已。”“是说你伯父一家?”“伯父、伯母、上沅哥还有只有六岁的堂弟,都死在了家里。当时若英姐碰巧在我家,才躲过一劫。是芰衣姐发现了尸体。”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一点,“是啊,芰衣姐也已经不在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说自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小葵还真是过分,谈到这么悲伤的话题,也根本不想着安慰我一句,还自顾自地问个不停。”露申终于流泪了,“我们真的不知道事情的经过,芰衣姐过去的时候,惨剧已经发生了。而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凶手究竟是谁,他又是出于怎样的理由,才做出了那么残忍的事。那天的事,还留有很多难解的谜团。小葵这么聪明,又见过世面,说不定能给出答案。”“方便的话,能不能为我讲讲你所知道的?”“好的。”露申点了点头,“但愿我能讲下去……”说着,她又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将视线投向树林深处。那里似乎空无一物,又仿佛有什么潜藏在巨大树冠投下的阴影之中。落日继续下沉,阴影一寸寸地向葵的脚边蔓延。露申隐隐地希望,自己能在长庚星升起之前讲完这个故事。
2
早春徒有其名。风在山谷间回荡之际,寒意仍不免渗进每个人的骨髓。即便是平日以勤勉著称的观芰衣,此时也只是枯坐在主屋铺设有莞席的地板,倚着凭几,在膝头摊开一卷琴谱,和睡意做着斗争。她身上披着厚实的衣物。悠远的乐音在芰衣的脑海里奏响,冻得僵直的指尖却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芰衣眨眼愈发贫乏,而每次阖上眼睛的时间也在渐渐增加。因为尚未把新学的曲子温习一过,她并不想回房间就寝。最终打破她的睡意的,是一阵叩门声。院门距离主屋约有三十步的距离,虽然风势未杀,叩门声仍清晰可辨。叩击声并不重,却异常急促。起身将长衣草草整理了一番之后,芰衣离开主屋,奔向院门。日落之后,下过一阵细雪,山脊和平地都被染成了银白色。芰衣家的庭院也不例外,尽管星月都被阴云遮去了踪影,投到院子里的就只有主屋幽微的烛火,却也将那薄薄的一层积雪映得如月光般明澈。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的缘故,门外的人不再叩门,对方的喘息声终于传到了芰衣的耳中。做出一番猜测之后,芰衣试探着问了一句:“……若英?”“芰衣姐……”观芰衣急忙拆下门闩,打开院门。当时只有十三岁的观若英一瞬间扑倒在她怀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芰衣将瘫软无力的堂妹搀回主屋时,父亲观无逸和胞妹江离也赶了过来。观无逸问若英发生了什么,她却把脸埋在芰衣的两臂里,瑟缩着不能回答。无奈之下,只好由芰衣贴在她耳边发问,若英才以游丝一般纤弱的声音道出了实情。“被父亲……打了……”此时芰衣才注意到,明明是这样的天气,若英却只穿了一件单衣。并且,贴在若英背部的素缯浸着血迹。她请求父亲让若英留宿,得到同意之后,便扶着堂妹前往自己的房间。从主屋过去尚有一段路,她只好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若英身上。又差遣江离去替若英取些替换的衣物过去。回到住所,芰衣帮若英脱下衣服,稍事查验。只见若英身上,自脊背到大腿中段,都密布着笞责的伤痕。若英的皮肤简直就像是她刚刚披在身上的那块素缯,笞痕则像是交叉在一起的经纬线。伤得较重的地方皮肉已绽开,轻处也瘀青并肿起。观无咎伯父对待子女的确过于严厉了,若英也的确是个叛逆的孩子。她自小便同兄长一起学习祭祀的技术,并被寄望日后能成为参与汉王朝国家祭祀的巫女。在芰衣的印象里,这样的责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伯父的怒气总是难以平息,往往不仅要痛打若英,还要将她在主屋后面的仓库里关上一夜才肯罢休。若英的哥哥观上沅从小也受的是这样的棍棒教育,最终养成了怯懦的性格,对于父亲的意志不敢有丝毫的忤逆。相比之下,芰衣的父亲观无逸对待膝下三个女儿的态度则要温和得多。这可能与观无咎是兄长、自幼便以观氏的正统继承人自居有关。职是之故,观无咎治学极其刻苦,不仅深谙楚地的古礼,对儒家的礼书也多有涉猎。而身为次子,观无逸则多少有些对不起自己的名字,年轻时轻侠好交游,蹉跎了很多时间。“若英是偷偷跑过来的吧?”芰衣一面帮她擦拭着伤口,一面问道。忍着痛的若英只是微微颔首。芰衣见状不禁落泪。咸涩的泪水滴在伤口上,若英轻轻地“嗯”了一声,芰衣分不清那是呻吟,还是对自己流露出的同情表示肯定。无奈自己终究无法改变若英的命运,只能坐视她遭受这样的苦难。“伯父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芰衣近乎无意识地问道。若英这次摇了摇头,或许表示“不知道”,或许表示“不想说”,芰衣也不明白她的意思。终于,若英也哭泣了起来。屋外尚无虫鸣,只有风声与她们的啜泣相应和。 “难道伯父他又将你关在仓库里了?”“一直都把我……”这时,次女江离抱着带给若英的衣物进入房间。那年芰衣十六岁,江离十四。身为堂姐的江离总被父母要求要照顾若英,而若英的父亲却教导女儿要谨遵长幼之序。结果两个女孩都选择了有利于自己的说法,自小江离就总以长者自居欺负若英,若英则毫不留情地对江离展开反攻。江离在许多方面都很像自己的父亲无逸,并不怎么擅长祭祀的技术,所以在若英面前稍稍有些自卑。然而她掩饰自卑的方式却是更加变本加厉地与若英作对。事发前三个月,江离因为执礼的姿势被若英嘲笑,赌气之余,竟向伯父说起若英的坏话,结果害得若英当晚被父亲痛打了一顿。若英也知道自己挨打是因为江离挑拨,所以这三个月以来都刻意避开江离,未曾与她讲过一句话。江离走进房间,若英依旧毫无反应,只是用那件原本穿在身上的长衣挡在胸前,不愿让江离看到她尚在发育的身体。江离上前,握住若英抓着衣物的手,一再说着道歉的话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若英听到江离的道歉,却惊恐地闭上了眼睛。恐怕她刚刚被笞责的时候,也一再重复着“对不起”来讨饶,听到这个词又激起了不快的回忆。芰衣认为这是促使两人和解的最好机会,正好清理伤口的工作也完成了,便嘱托妹妹好好照顾若英,还说自己要向伯父通报这件事情,不让他们一家过于担心若英的事情。芰衣又让若英放心,说自己会请求伯父允许她在这边留住几天。“不要去……”芰衣并没有听从若英的挽留,消失在门的另一边。江离则默默地帮若英换上柔软的衣物。实际上,芰衣去世之后,也一直是江离在照顾若英。向父亲说明情况后,芰衣便取了一盏行灯,向伯父家走去。一路溯着若英跑来时的足迹。过来时,若英只踏着一对草履,想必既冷且滑。而此时自己足下踏着一双木舄,舄下着袜,虽然沉重,但步子稳当,保暖效果亦佳。这样想着,芰衣就更觉得若英可怜。“无咎伯父,我是芰衣。”抵达之后,芰衣在风里呼喊着,一面叩着院门。门旋即开了。不知是因为风力而打开,还是被芰衣叩开的,唯一可以判断的是,并没有人前来应门。难道伯父一家发现若英不见了,便到山中寻找她?因为两家居住在山谷,周围不是峭壁就是陡坡。从伯父家出门,不论想要入山还是出山,都只有两条可走的路,一条通往若英的家,另一条则通往相反的方向。明明刚下过雪,假若是要搜寻若英的话,只要循着她的足迹便好,并没有什么困难。可是过来的一路上,明明只有若英一个人的足迹……不祥的预感自芰衣心底升起,如夜雾般四散蔓延,很快就在她的胸口酿成一阵酸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只是让心跳速度愈发加快。终于,芰衣还是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走进院门,准备直面即将来袭的黑云、露水与危险。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草草地扫过了一番,清出了一条通往主屋的路。借着从室内传来的微光,芰衣注意到有人俯卧在房门口。此时她已经意识到了,适才那些不安的预感恐怕都会成真。而自己能否从这里脱身,则尚不可知。但她别无选择,唯有上前确认事态,去见证这出惨剧的现场。终于,观芰衣来到了距离那倒卧的人影只有数步的位置。她不敢再靠近,生怕踩到地上那些正在结成冰凌的血水。芰衣小心地避开那暗红色的冰浆,绕到了倒卧者的头部一侧。她稍稍弯下腰,将手里的行灯移到自己的膝盖前方。只见倒卧在地上的人微丝未动,怕是已断了气。在尸体的背部上方偏左的位置,有一道深深刺进脏器的刀伤。伤口被死死地冻住了,不再有血液涌出。芰衣退后一步,一脚踩在了积雪上。她微微蜷曲双腿,几乎要蹲踞在地上了,又将行灯放得更低,终于看清了死者的面容。——是无咎伯父。她不忍再细看尸体的表情。平日总是板起脸、皱着眉头的无咎伯父,弥留之际会以怎样的表情面对死亡,芰衣多少可以想象。蓦地,她注意到无咎伯父脚边有几排足迹,散布在积雪上,一直延伸到行灯和屋里的光无法照到的位置。她循着足迹,向主屋西侧的空地走去。最终,一棵已经枯死的巨树占据了芰衣的全部视野。一段被割断了的绳索自树上垂落,距离地面有七八尺的距离。在绳索下方,另一具尸体仰卧在那棵枯树刺出地面的虬根之上。那是若英的哥哥观上沅,堂堂七尺之躯就这样僵直、冷却,再也不复动弹。借着行灯的光,芰衣发现他的颈部留有一道约五六寸长的刀口,大量的血水四处飞溅,在积雪上留下点点殷红。芰衣转过身,准备离开,又想再看一眼观上沅的面影。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同胞兄妹,谁也没有想到死别会来得这么突然。可是就是因为这一瞥,芰衣脚下却被某样东西绊住了。她踉跄了几步,并没有摔倒,行灯却脱手而出,落到了地上。在火苗彻底熄灭之前,芰衣看清了绊倒自己的那样东西。她起初以为是树根,不意却是个空空如也的木桶。她拾起落在地上的行灯,向主屋走去。其实芰衣并不愿踏进那扇门,她很清楚,那里一定有更加凄惨的景象在等待她去目击。倘若灯没有熄灭,她本可以先回家一趟,将伯父和堂兄的死讯通报给父亲观无逸,再同父亲一起发现剩下的尸体。只是,此时的芰衣没法摸黑走完回家的夜路,不得不先去主屋点燃手里的行灯。一如芰衣所料,主屋内也是一片狼藉。伯母的背上中了数刀,而被她抱在怀中只有六岁的幼子,颈部划有一道致命的伤痕。两人的衣服上都浸满黑色的血污。作为凶器的匕首也被丢在地上,上面仍留有四个人的血。对这把匕首,芰衣有印象。她将视线移往陈设在厅内的兵籣。果然,匕首的鞘仍留在那里。很显然,凶手从兵籣上取出匕首,继而杀害了一家人。这样说来,行凶者并不是强盗,更有可能是来访的客人。唯有这样,他才可能趁一家人不备,取下匕首行凶。可是……芰衣又将视线移向陈放武器的木制兵籣,其上还平躺着一把装在鞘内的六尺长剑。剑身以钢铸成,剑首为环形、玉制,饰以黼纹,摽、镡及剑鼻用的也都是白玉。摽上绘有凤凰的纹样,镡上则刻上了云纹。这柄剑是芰衣的祖父委托江陵的冶人筑造的。锋芒未试,只是常年摆设在那里。那柄匕首也是同一时期打造的。两者都被打磨得极其锋利,又得到了稳妥的保养。从未使用过的兵刃最终竟然派上了这种用途,芰衣在心底叹息着,又借着燃烧的炉火重新点亮了行灯。走出院门之后,她才感到了莫大的悲伤。在此之前,笼罩在她心头的情绪,只有与死亡为伴的恐惧。才走出几步,泪水便模糊了芰衣的视线,火光也显得飘忽不定。她垂下头,让眼泪滴落在脚尖前方的雪地上。直到这时,芰衣才终于注意到了某个事实。——为什么会这样?她的心跳登时加速,被她丢弃在院门另一侧的恐惧感再度袭来。——难道说,凶手仍躲在屋子里?她一时领悟了事情的经过:凶手是在伯父将若英毒打并关进仓库之后来访的,那时还未开始下雪。若英应该是在访客和伯父在主屋交谈时逃走的,那时雪已降下。芰衣之所以这样考虑,是因为拘禁若英的仓库在主屋后面,假如若英要逃走,必须经过主屋前的院子。若英跑来的时候只是说自己被打了,并没有提及家人遇害的事情,说明当时院子里还没有尸体,案件还未发生。案发之后,凶手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继续留在院子里,或许是在寻找什么。之后凶手听见芰衣叩门,就躲了起来。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否则的话……尽管又飘起了雪,若英逃走和芰衣过来时的足迹仍清晰可见。雪越下越大。芰衣终于飞奔到自家院门的时候,身后的足迹已经被不停飘落的鸿雪掩盖了。可以想见,新降下的雪也落在了伯父与堂兄的尸身上。她停下脚步,立在雪中,在悲伤之余努力整理着思路,却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解释。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否则的话……否则的话,为什么伯父家门外的另一条路上,竟然没有任何足迹?”
评论
还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