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0029767
治愈小天后简白沥血一年,带你走过青春和爱情
12个暖萌故事,12段完美恋曲
篇篇动人、字字如歌
十点读书、今日头条、知乎、微博百万口碑
那些留在记忆中的人,爱过、恨过,成友、成仇……像一阵风从我们的世界里吹过,但多年以后,我们终将各自安好。
本书是知名编剧、作家简白新进出版作品。简白文字清新跳脱,善于用细腻的笔触描写浮华世界各种人、事、情,此次她蛰伏一年,沥血创作多篇动人故事,获得十点读书、今日头条、知乎、微博多家读者认可,被誉为今年不可多得的暖心故事集。
与X 先生有关的纯白青春 /001
清水巷18 号 /027
六年之痒 /059
浴 /067
冬季 /093
我们结婚吧 /107
小镇少女 /127
归 /161
少年 /189
愿你今后,阳光和煦 /215
幻想日记 /229
水妖桃米 /249
凌菲菲打算和陆明分手。他们恋爱六年,六年前搬进这个小区的时候都还很年轻,手头没有什么钱,工作很辛苦;每天早晨要坐很长时间的地铁去上班,晚上回来疲倦地躺在床上相拥而睡,没有旅行,没有约会,也没有偶尔浪漫昂贵的奢侈礼物。
凌菲菲不是那种有太多物欲的女人,她大抵想要的只是一间小屋,一份稍微安逸闲适的生活。对于未来,她没有什么野心。可也正是因为缺乏野心,她在工作上始终沉沉浮浮。
人总得要定一个比自己的理想高一点的目标才可能实现理想,这是生活的真理。可凌菲菲没有这种觉悟,她把期待转移到陆明的身上,她要陆明拍着胸脯保证,一切都会变好。可是六年了,除了年龄,其他的什么都没变。
凌菲菲等够了。
分手按计划定在一个周末,阳光明媚,微风不燥。凌菲菲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叫醒了还在熟睡中的陆明。陆明趿拉着拖鞋,满脸混沌地坐在椅子上,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毫不自知。
他风卷残云般吃完早餐,又赖到沙发上看电视,尽全力享受着这个不用挤地铁的周末,直到凌菲菲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对他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
彼时,电视里正播放着电影版的《将爱情进行到底》。
电影里,徐静蕾饰演的清纯女主角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生活窘困,企图在破败的小旅馆里进行一场欢爱,却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事事都不顺。?
陆明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凌菲菲望着陆明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分手吧。”
每天住在看不见光的郊区地下室里,为买房省吃俭用,可攒下的钱却赶不上房价的上涨。一年到头没完没了地忙,好像人生都是这样,永远看不见尽头。
陆明问她对他有什么不满,他都可以改。
凌菲菲便把这些说给陆明听,听着听着,陆明也生气了。
他说:“凌菲菲,你自己会挣钱吗?你每个月才挣多少钱,凭什么嫌我不会挣钱?”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吵嚷起来,接着又动了手,锅碗瓢盆全都摔碎了,培根和煎蛋弄得满地都是。最后凌菲菲哭了,她坐在地板上,满脸的眼泪鼻涕。
陆明看不下去了,递给她一张餐巾纸。她接了过来,不舍与愤恨一起向她袭来。她一下弹起来扑到陆明身上,连挠带咬。但陆明这次没吭声,捉过凌菲菲的脸,来了个绵长激烈的吻,吻到两个人都流出了眼泪。
陆明说:“我爱你。”
凌菲菲说:“我也爱你。”
他们相拥睡着了,可第二天醒来,凌菲菲还是决定分手。
不能一起幸福,不如分开各自幸福,凌菲菲铁了心,任陆明怎么劝说也不改主意。分手从来都是单方面的,陆明到最后只能摊摊手接受了这个事实。
在相恋的第六年,他们分手了。
2
因为一时半会儿没找到合适去处,两个人仍旧住在一起。狭小的一间卧室,用布帘煞有介事地隔开,光线照进来,人的影子印在上面,他们的一举一动倒是有了另一种味道。
他们还像从前那样互相照顾对方,谁回来得早,谁就淘米煮饭。不过,他们把钱分开来用了。凌菲菲这才发现自己挣的钱真的很少,没有积蓄,每个月捉襟见肘。
两个人生活要比一个人划算,凌菲菲觉得是时候再找一个男朋友了。她发了朋友圈和微博,配着心情文字与自拍,或明或暗地透露出了单身的消息,只是问津者寥寥,唯一留言的依旧是陆明。
“姑娘,拜托,PS不要P得这么夸张好吗?”他甚至在留言里帮她爆了一张他以前抓拍她吃鸡腿时的丑照。油光可鉴的脑门,连粉刺和黑头都看得清。
同住一个屋檐下让原本严肃的分手变得不再那么严肃,让原本应该伤感的陆明不再那么伤感。
凌菲菲盖下电脑屏幕,愤怒地扯开帘子,陆明却对着凌菲菲哈哈大笑。
他似乎认定凌菲菲就是站在二十多岁的尾巴上有那么一点危机与焦虑,只要他们还住在一起,只要人有孤独寂寞需要陪伴的时候,帘子也就总有撤下来的那一天。可凌菲菲显然不是这样想的,陆明的笑声提醒了她,第二天,她就开始寻找租房信息:三环、四环、五环、六环,东边、西边、南边、北边,回龙观、望京、天通苑,找了一圈又一圈。
“房租那么贵,押金那么多,要搬哪儿去呢?”陆明问她。
她说:“房租那么贵,押金那么多,我才更要搬走。”
陆明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终于恐慌起来。他暗地里偷偷删掉凌菲菲发出的租房帖,用凌菲菲的电话回绝中介,藏起她的生活用品和工资卡。可这些都挡不住一颗奔向新生活的心,不知从他没有注意到的什么地方,凌菲菲得到了租房消息,趁他不在家时打包好了全部行李,拿走了柜子里所有的衣服。
那天,陆明买了凌菲菲最爱吃的手指饼干,回到家里想要告诉凌菲菲单位给他涨了1000元的工资,可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卫生间的洗浴用品没有了,衣架上的外套也没有了。陆明给凌菲菲打电话,她说:“我搬走了,钥匙放在桌子上了。”陆明开了一瓶啤酒,配着给她买的手指饼干,边吃边看电视,眼圈变得又干又涩,泛起了红。他想不通,她为什么忽然这么厌恶过去,这么凉薄决绝。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凌菲菲。
3
两个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同一张床铺上睡觉,整整六年的时间,手牵着手就像左手拉右手。丝丝入扣的默契成了习惯,怎么能如此轻易就割舍下去呢?
陆明换了身新衣服,来到凌菲菲的新住处,就像初次约会那样,心脏怦怦怦直跳。
那是一间两室一厅的小隔房,带独立阳台和厕所,凌菲菲的合租对象是个三十好几的男的,常年盘着手串,啫喱梳得满头油光发亮。
要是换在从前,凌菲菲是断不会和这样的男人有什么交集的。可如今,她说起话来细声细气,陆明买来的水果被她悉数洗好,放到客厅的桌子上,喊他来吃。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品位了?”陆明把凌菲菲拉到一旁揶揄道。凌菲菲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是房东。”
陆明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儿又咽了回去。三十几岁居然就当上了房东,那满手的蜜蜡佛珠恐怕也不便宜。
想到这里,陆明有一点沮丧,硬着头皮坐在沙发上,盘算着和好的话该怎么讲,是谈过去的感情,还是谈未来的生活?可还没等他打好腹稿,凌菲菲就看了看表,下了逐客令。
“明天还要上班呢,再晚一点,地铁就没了。”电视里播放着不知什么年代的电视剧,房东前一刻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打电话,一口一个比特币抛售,融资A轮B轮,这一刻就热情地替陆明打开了房门。
“你们这些白领工作不容易,打个车,吃几顿饭,再付了房租,工资就白领了。”
陆明梗着脖子站在房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一张脸憋得通红。还是凌菲菲看不下去给他打了圆场:“行了,打车也没必要,我送你去地铁站吧。”
两个人冻得窸窸窣窣地走在空旷的街头,陆明习惯性地要把凌菲菲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凌菲菲却生涩地抽了出来,将手环抱在胸前。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又有些伤感,凌菲菲自说:“六年了。”
陆明点点头,凌菲菲摆了摆手,要他回去。
天上下起了雪,白白地落在人的头上,陆明想告诉凌菲菲,两个人在一起有多么不容易,钱或许可以再挣,挣不到或许也没有什么要紧,房东不是过日子的人,三天两头换换房客揩一揩油。可话到嘴边,一阵北风吹来,灌进了喉咙里,空张着嘴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酸酸地,流下两行泪来。
1
小娥提着行李袋从公交车上下来,她穿过厂区大门,记忆中光鲜亮丽的景物处处透着年久失修的味道。绿化带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早已荒草丛生,喷泉锈得斑驳,枯叶堆满了水池。不知是谁家养起了鸡鸭,它们成群结队走在宿舍区里,给这原本就萧瑟的工厂更添了一丝萧瑟。
小娥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房间内的一切和离开时并无二致,时光席卷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却独独抛弃了这座小屋。她跨进屋内,脚步声引得厨房里的人探出头来。
“小娥,是小娥回来了!”
吴姨摘下围裙,急急忙忙从厨房出来。她看上去老了一些,身材松垮。她知道小娥要回来,特地染了新头发。不知是不是贪图便宜,阳光下微微泛着不自然的黑。小娥细细端详着吴姨,发现吴姨也在看着自己,又连忙把眼睛移开。
“不是说下午回来吗,我还让你吴叔找了车子去接你。”
吴姨把吴叔推到小娥面前,埋怨小娥没有把时间说清楚,错过了接送。
小娥生涩地笑笑,又看了看吴叔,低下头来。
小屋陷入了尴尬和沉默之中,吴叔想说点什么,嘴巴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说出口。吴姨便把小娥领进了浴室,她把新衣服层层叠叠地拿出来,放进橱子里。她没有看小娥,自顾自说着话。
“你现在还年轻,以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把晦气洗掉,好运就来了。”
小娥“嗯”了一声,吴姨便替她关上了门。
淋浴被打开了,滚烫的水温让小娥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囫囵里待久了,一时还没能适应这样的温度,她坐进浴缸中,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置物架上的香皂、毛巾都是新的,墙上有一面镜子,镜角处的裂痕和从前一样。她轻轻擦掉镜子上的雾气,一张寡淡清瘦的脸映在镜子中。
太久没在镜子里见过自己的样子了,她吓了一跳,赶紧闭上眼睛,等了很久才重新睁开。她仔细端详着镜子中的脸,少女的模样已经被时光淘尽。
她叹了口气缓缓把头埋进了水里,从前的记忆一点一点浮现在眼前。
2
那时的工厂还不像现在这样。
隔三岔五召开生产运动,工厂里里外外都洋溢着热闹与青春活力。
小娥父亲是七号窑的负责人。像这座工厂其他的年轻男人一样,他顶着粗暴的脾气,擅长用拳头交流,用拳头讲理,用拳头教育人。生产大动员结束后,他回到家里睡觉,家里不知怎么跳进了一只小蛤蟆,小娥捉它时打碎了阳台的花盆。他气急败坏,提溜起一根皮带意图让小娥明白不扰人清梦的道理。小娥在噼噼啪啪的皮带声中鬼哭狼嚎,巴望着父亲早点吼出来“下次再犯打断你的腿”之类的结束语,可结束语没等来,却等来了一声呵斥。
“你在干什么?”
两人一起回头,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抱着一盆酸菜站在门边。
她伸出一双手把小娥父亲推到了一旁,拉起小娥。
红色的确良的领子,纽扣解开了一颗,隐约可见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小娥父亲怔怔地看着她,她却有意忽略掉这灼热的目光,抱起了小娥。
“再这么打孩子,就不还给你了。”
在小娥父亲的注目礼中,她拉着小娥一摇一摆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了房门。
她问小娥被打疼了没有,小娥不说话。
她要小娥给她看被打伤的屁股,小娥也不给看。
她嗤笑了一声。
“都是女人,怕羞什么?”
小娥却仍然护着自己的屁股。
她没有勉强,摸了摸小娥的头,要她喊她吴姨。
小娥低着头小声叫了一句:“吴姨。”
房间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吴姨的裙子很漂亮,梳妆台上有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小娥偷偷看着它们,吴姨把小娥领到镜子前,帮她梳开了打结的头发,又戴上了红蝴蝶。
那天晚上,小娥跟吴姨一起睡。吴姨穿着一条吊带睡裙,光滑的缎面轻轻贴着皮肤,显露出曲线。她切了两片小黄瓜敷在眼睛上,见小娥好奇,又切了两片,给小娥也敷上。小娥害怕父亲会来,吴姨就给她放电视里的马戏表演转移她的注意力,一只狮子在驯兽员的指引下在火圈中钻来钻去。
吴姨说:“你看,男人就像是这狮子,女人就像是驯兽员。有驯兽员在,狮子有什么可怕的?”吴姨说完“咯咯咯”自己笑了起来。
两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有人敲门才醒。
吴姨披了一件外套起床开门,门口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娥的爸爸。他手里提着两只小兔子,说是一早去市场买的,给孩子补补身体。
吴姨没有忍住,又笑了起来。
倒像是他打了别人的孩子。
那两只兔子最终也没有用来补身体,而是被吴姨养着,每天给它喂胡萝卜和白菜,一直喂到兔子寿终正寝。她是个温柔的女人,即便后来的岁月将她磨炼得粗糙,这份温柔也从未改变。
3
小娥的父亲好像爱上了吴姨。
那一面眉飞色舞。
他不再用拳头讲理,不再用拳头说话,不再用拳头教育小孩。相反,他开始用各种温柔的借口接近吴姨。他帮吴姨换灯泡,帮吴姨修煤气。修煤气的时候,她在一旁递工具,他就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摸。一开始有意无意地摸一下,后来明目张胆,摸到胳膊上面,她就打开他的手。再后来,他们饭吃在了一起,衣服也洗在了一起。
小娥问吴姨:“你为什么和我爸爸这么好,你自己没有老公吗?”
吴姨问是谁教她这样讲话。
小娥说:“没有人教我。”
吴姨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什么叫寡妇吗?”
小娥摇摇头。
吴姨说:“我是寡妇,寡妇就是死了丈夫的女人。”
小娥听见死字,一转身就跑掉了。
她跑了回家。
爸爸问她干了什么坏事。
她说吴姨的丈夫死掉了,吴姨是个寡妇。
爸爸告诉小娥,吴姨的丈夫在一场事故中被卷进了破碎机里。
那天晚上,小娥做了噩梦,梦见一个轰隆轰隆响起的黑机器里流出血肉模糊的东西。
她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汗涔涔地钻进吴姨的房间。吴姨抱着她,把她的脑袋贴在自己的胸口。
父亲半夜起来没有看见小娥,于是敲开了吴姨的房门。两人坐在一起,看着小娥睡觉,看着看着,他们隔着小娥就并肩躺在了床上。第二天起来,邻居们都看在了眼里。没过多久,厂里的领导索性做了媒,撮合吴姨和小娥父亲领了证。
领证之前,吴姨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前夫的抚恤金要一次性发放,每个月还要基本工资;第二,小娥爸爸的薪水要交给她管;第三,家里的浴室要有浴缸。
对于抚恤金的事情,小娥爸爸尽心尽力奔波,但领导们都没有应承。吴姨自己不甘心,一个人去了厂长办公室流眼泪,她说,人要是没死救活了的话,抚恤金也有,基本工资一样也有,怎么死了,反倒还更便宜了呢?不知是眼泪打动了人,还是话的确在理,又或者她这样一个没有男人的存在太动摇人心,层层申报上去,竟然也就批准了这个要求。
两人欢欢喜喜地办了酒席。
那个年代只有电视里的外国人才用浴缸,那么小一个卫生间,根本买不到合适的尺寸。为了满足吴姨的要求,小娥父亲只好找人要来了水泥,自己量好尺寸给吴姨筑浴缸。
吴姨照例在一旁打下手,两个人猫着腰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抬头碰一下,低头碰一下,一转身面对面又碰一下。吴姨的胸脯蹭在了父亲的手上,吴姨的屁股蹭在了父亲的腿上,父亲的眼神变了,他给小娥五块钱,让小娥出去买东西,悄悄地掩上了门。
原本一天就能做好的浴缸,就这么断断续续做了一整个周末。水泥干透的那天,几个邻居跑来看,她们嘴上赞叹吴姨就算二婚也嫁了个手巧疼她的好男人,心里却都笑她傻气做作。一个破浴缸浪费水洗起来又麻烦,要它来做什么?
但吴姨喜欢,她泡在水里的样子,就好像自己是一只美人鱼。
小娥趴在门缝里偷偷看吴姨。热气缭绕的水池里,吴姨的脸红扑扑的,皮肤也红扑扑的。
有一回小娥被吴姨发现她在偷看,就喊她进来帮她搓背。小娥害羞地低着头,她就笑:“都是女人,羞什么?”吴姨热情地邀请她一起洗,她就赶紧把眼睛移开。吴姨伸出手,在她铜钱包一般刚要开始发育的胸脯上抓一下,恶作剧似的。
不知怎么,小娥晚上睡觉时开始不停地梦见吴姨端坐在浴缸里的身体,一种奇怪的温热从心底慢慢往下流。小娥从梦中惊醒,床单上一抹红色,她叫了起来。吴姨跑到她的房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女人特有的经血味道。吴姨笑了,她说:“小娥你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父亲闻声也过来了,却被吴姨赶走。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卫生巾,手把手教给小娥应该怎么换。她用自己做示范,撕开一片包装。小娥忍不住去看吴姨,脸唰地一下红了,那奇怪的温热感就又来了。吴姨说,她倒是不像个女孩子家。
梦中的事,小娥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可那肉体却映在了她的脑海里。她想起了母亲,母亲有过这样的身体吗?她记不清了,印象中母亲是个短发嗓门粗暴的女人,和父亲并没有多少区别;她又想起了自己,自己以后也会有这样的身体吗?她不知道,有一点恐惧,又有一点向往。她有时候会躲在厕所里偷偷学吴姨的样子泡进浴缸中,好像泡着泡着细细的胳膊就会浑圆饱满起来,朦胧的五官就会变得明朗起来。
就这样到了冬天,厂里又开始搞生产运动,父亲整夜上班,吴姨就让小娥来她床上睡。
4
吴姨怕冷,总是环绕着小娥。
小娥背对着吴姨任她抱着,有时候两人会说一会儿话,有时候什么都不说。等她的鼻息渐渐重起来,小娥就会放松下来,转过身去看她。黑色的睫羽随着眼球的转动轻轻开合,细腻的微微泛着油光的皮肤,远离了这座工厂里所有的粗暴无礼和漫天尘土。她在她的臂弯里慢慢进入梦境,偶尔会被下夜班回来的父亲吵醒。不过,父亲打开门看见她们都在床上睡着,就会自觉地去另一个房间。只有一次,父亲没有走,他不知为何起了兴致,爬上了吴姨的床。
纵然是在迷迷糊糊间,小娥也能感到身后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一双手摸进被窝,带来冬日里特有的冷飕飕的气息。小娥清醒过来,听见父亲的声音趴在吴姨耳边说:“给小娥带个弟弟吧。”吴姨嗔怪地应了一下,酥到人的骨子里。她轻轻地将冷飕飕的父亲抱进了怀里,冬日的气息就突然变得火热撩人起来。
小娥紧紧闭着眼睛,可那喘息声却不自觉地涌入她的耳朵。她不知怎么掉下眼泪,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那眼泪一连串地往下流,耳根又红又烫,直到父亲从吴姨的身上下来,眼泪也没有停止。
第二天早晨,吴姨做好早餐喊小娥起床上学,发现枕头上一片泪痕。吴姨问她怎么了,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也没说却忽然生气似的一溜烟跑开了。
吴姨换掉了泪湿的枕巾,想起昨晚的事情不禁笑了起来。后来又有几次,父亲要和吴姨亲昵,吴姨就没有同意,她说这样会把小娥吵醒。
再后来,吴姨就不喊小娥来陪她睡觉了。
小娥一个人躺在隔壁的卧室,蔓草一般的心情在心中疯长。她记挂一墙之隔的吴姨,越不让自己去想,头脑就越被乱七八糟的画面所占据。她觉得心里好像病了一样,被羞于启齿的东西一点一点吞噬着,脑海里都是吴姨的样子,心里也是。很多年后,她终于明白,或许那只是她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鲜活的让人艳羡的女性形象,那些荒唐的念头终会随着成长而被释怀,可惜日子并没有一如既往地过下去。
吴姨没有怀上孩子,清瘦的父亲的肚子却像个女人一日似一日地隆起。
大家开玩笑,说他胖了。可他的眼眶越来越凹陷,面颊越来越尖窄,唯有肚子顶在身体的前面,一敲就硬邦邦地响。
吴姨陪他去看医生,医生说是腹水。
好端端怎么会有腹水呢?
拍了片,做了活检,确诊是肝癌晚期。
消息传开,厂里的男男女女们仿佛印证了什么道理似的,那个女人果然是要不得的。
5
小娥的父亲还想要和吴姨长长久久,想看着小娥出嫁,再生一个儿子。他怀着这样的信念,挺着一肚子的肿瘤,坚持做了两次手术,化疗的时候胆汁都吐出来了,却不肯减掉饭量。
他拉着小娥的手说,人只要能吃,能拉,就能活。
凭借着超凡的意志力,他每顿吃两碗米饭,肚子实在涨得太厉害就缓一缓,每吃一口都像受刑似的。
厂里的工友常常给他拿来偏方:蛐蛐、蚂蚱、蝉蜕、童子尿、牛眼泪。
他把这世上能受的罪都受了一遍,可癌却还是没有消失。胃里,肺里,脑袋里,骨头里,第三次把肚子打开,医生看了一眼又给缝上了。不能再做手术,只能吃药,靶向药贵得发指,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厂里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也报销不了什么钱。
小娥问吴姨:“爸爸会死吗?”
吴姨没有回答,却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块黑绸布。她打开黑绸布,里面包着的是个橡木框裱起的照片。照片下方压着存折,吴姨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终于下定决心拿出存折,她把相片包好,重新放进抽屉里。
那是她前夫的抚恤金,一共十万块钱,分批取了三次,她怀揣着沉甸甸的希望把钱掷向了医院。然而小娥父亲却没有像希望的那样好起来,他的病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却依旧倒在病床上,下不了地,走不了路,疼得连哌替啶(强力镇痛药)都失了效。医生开出吗啡,可他拒绝使用吗啡,他瞪着吴姨说,“你怎么这么没有常识?吃那个东西会上瘾,以后戒不掉的。”吴姨没有争辩,顺从地点着头,说自己糊涂了。
他疼得牙齿发抖,一颗颗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每隔半个小时就要换一身衣服。痛得厉害的时候就乱喊名字,喊小娥的名字,喊吴姨的名字。一边喊一边骂,骂小娥是讨债鬼,克死亲妈,现在又要克死亲爸;骂吴姨水性杨花,不等他咽气,她就会和别人跑掉。
吴姨偷偷躲到角落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后回到病房。她告诉小娥父亲,医生给他开了一种特效药,是治疗的新方法。小娥父亲死灰般的眼睛亮了起来,嚷嚷着马上要用药。
吴姨立刻叫来医生给他打吗啡。
在一剂又一剂的吗啡中,他沉沉地睡去了,肚子越来越大。他依旧努力吃着东西,可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到最后一翻身就喘不过气,他不能再翻身了,被移到了单独的病房。因为翻不了身,他背后的皮肤开始流水、溃烂,每个经过的人都捂着口鼻。他还没有死,但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死去,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入秋。
吴姨提着打好的流食去看他,他闭着眼睛。
吴姨说:“吃饭啦。”
他眼皮动了动,问吴姨几点了。
吴姨说下午五点了。
他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吴姨的脸,像是要把自己钉进她的身体里。
他说:“你看我还会好吗?”
吴姨没有回答,替他掖了掖被子。他拼劲全力抓住她的手,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知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
医生护士赶来例行抢救。
厂里的领导,车间里的主任,还有小娥都来了。
奇迹还是没有出现。
医生宣布死亡。
在场所有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似的发出一声长叹。
6
父亲临走的前几天曾把小娥叫到身边。
他说自己不会好了,放心不下她。小娥没想过他会对她这样说,两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好似从来没说过什么。她想到这里,心里一酸,几乎要落下眼泪。父亲却叹了一口气,撑起手来,回光返照般要掐小娥的脖子。他一边用力,一边说,她没爸没妈,吴姨一改嫁,她就要成孤儿了。他还不如带走她,小娥吓得直往病房外面跑。父亲扑了空,一把跌在地上。几个护士过来,把他扶回去,他闭着眼睛流眼泪。
小娥没告诉过别人这件事,但父亲那溃烂的、发出恶臭的身体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好像她一闭眼就能看见他。看见他拉着她的手,她立马躲开,从黑暗里又伸出无数双手,它们空洞、愤怒、无助又彷徨。
出殡的第二天晚上,小娥主动爬到吴姨的床上睡觉,她说她害怕。吴姨问她怕什么,小娥说,怕父亲,父亲要来找他。吴姨不信,说世上要是真有鬼,那也是你的爸爸,他会保佑你的。小娥没有说话,她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像风一样钻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她闭着嘴,手脚冰凉,额头却滚烫起来,忽然栽倒在地上,一个人像筛糠似的发抖。
吴姨掐她人中,她没有醒,吴姨这才也跟着害怕起来。她又是喂水,又是灌药,六神无主的时候就什么都信了。吴姨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讲,鬼最怕米,于是急急忙忙从米缸里掏出一把米,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抱着小娥,对着一团空气不停地说话。
吴姨说:“你要走就走,别糊里糊涂带着小娥。小娥还小,我会照顾她的。你想要什么,你就和我说。”
吴姨一边说,一边摸着小娥的头。到了后半夜,小娥的烧退了一些。吴姨躺在床边,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吴姨哀叹小娥命苦,没了妈妈又没了爸爸。
小娥眼睛半闭,突然吐出一句:“我还有吴姨。”
吴姨先是愣了一下,进而一把把小娥抱进了怀里。
不知是为小娥命苦,还是为自己命苦,吴姨开始大哭起来,哭得小娥的衣服都湿透了也没有停下。
7
丧服穿了七天,一身缟素。
发髻间别着一朵白花,服丧则持续了整整一年。
小娥还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两个未亡人相依为命。然而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吴姨却换了身花衣裳,她坐在梳妆台前化着妆,描着淡淡的眉毛,淡淡的红唇,头发一丝不苟地挽了起来。
小娥问她去做什么。
她说去找工作。
小娥问她去哪里找工作。
她说去厂领导那里找工作。
小娥不吭声,眼睛盯着脚尖。
她听过她的那些事,和那些男人的风流事——在她认识父亲之前,在父亲生病之后。
她不信,每回都急着为她申辩。
吴姨嘱咐小娥去休息,自己转身离开。小娥偷偷地跟上了她。
两个人走在路上,一前一后,绕过居民区,进了厂大门。
她看她走进工会主席的办公室,看着办公室的窗帘被拉上,门被关了起来。她站在外面拳头握成一个小包,仔细听着房间里的动静,但是什么也听不见。房间里沉默着,没有人说话。不知等了多久,吴姨还没有出来,她就捡起一块小石子朝窗户扔进去。窗子被砸开碎了一个洞,一个人的头探出来。小娥拔腿就跑,一路跑回了家。
天黑的时候,吴姨终于回来了,带回来一只烧鸭,脸上洋溢着喜气。
她说她找到工作了,给供应科看仓库,一份闲职,薪水很不错。
她打开烧鸭,又焖了米饭。
小娥不说话,低头吃着烧鸭,好像要把每一块骨头都揉碎了咬进嘴里。
吴姨让她慢点吃,说领了薪水就带她去买衣服,她“啪”的一声把筷子放在桌上,回了房间。
吴姨默默地吃完了剩下的烧鸭,洗完碗筷,到浴室泡起了澡。
小娥听见流水的声音,脑海里是父亲趴在吴姨身上的模样。后来,父亲的脸又变成了工会主席,工会主席的后背就像父亲一样发脓溃烂。
她打开浴室的门站在吴姨面前。吴姨盯着她的身体,忽然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也跨进了浴缸中。吴姨什么也没说,拿起一块搓澡巾,轻轻地在小娥的后背上揉搓着。十六七岁的人,胸脯像两团半开未开的花儿。搓着搓着,小娥忽然哭了,转过身抱着吴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吴姨也不知道,但又仿佛明白似的,拍着她的后背,帮她抒发着委屈。
滚烫的热水里,她趴在她的胸前,眼泪比热水还要滚烫。吴姨抚着小娥的头发,吴姨说:“年轻真好,头发又黑又浓,不像我,都开始老了呢。”
小娥说:“以后就咱俩过好不好?”
吴姨说:“傻孩子,当然好。”
小娥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别人?”
吴姨怔了一下,明白过来那扔小石子的人就是她。她叹了口气说:“我们得吃饭,我不去找人,你上学怎么办,我们的收入从哪里来?”
她温言软语地在她耳边轻述,说是等她大学毕业,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她就能跟着她享福了。
8
可惜,吴姨的女工生涯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工厂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
没过多久,厂子要裁员的消息就传得人尽皆知。工人们都忙着各自找门路,希望赶在最后结果公布之前把自己的名字划掉。然而找门路的人实在太多了,当天下午工会就不得不公布了消息。裁员册上没有名单,所有员工按年龄统一划分。
年轻的工人们吁出一口气,可年长的工人们怎么办呢?他们有的骂骂咧咧问候厂长爹妈,有的索性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偏有几家男女年纪相差大的,上有老下有小的一时间找不到出路,只能相顾无言沉闷地坐在厂门口以示抗议。工人们人心惶惶,都说裁员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破产倒闭。
吴姨因为年过四十,裁员名单上板上钉钉有她。她下了班在家里呆坐着,她有一点老了,眼神里是女工们特有的疲态。她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小娥。小娥五官像她的父亲,并没有那么明朗,甚至谈不上好看,可皮肤吹弹可破,没有一点点纹路。她叹了口气。
第二天她又去了工会,工会主席办公室的大门紧闭着。她辗转去了人事科,去了财务科,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可回家的时候,她依旧没有找到能免于不被裁掉的方法,她对着镜子,默默地擦掉口红和粉底,想不明白究竟是自己老了,还是这个厂子真的不行了。
小娥说:“吴姨,要不,我不读书了,我去南方打工吧?”
吴姨看着她:“我倒是想你能早点赚钱,可你爸爸不会同意的。”她顿了顿又说,“再熬几年就熬出头了。”她像是说给小娥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她焦虑的情绪稍微缓解了一点。
第二天她跑去打听能挣钱的活儿,学着其他下岗女工接了些在家织毛衣的工作。她织得腰酸背痛,挣不了一天的饭钱,却要养着两个人。她只好把一分当成两分用,一块当成十块花,伙食从两荤一素变成了两素一荤,荤菜里的肉从肉片变成了肉丝,从肉丝变成了肉沫。小娥那会儿还在长身体,纤细得就像一颗豆芽。她们一点一点缩减吃穿用度,直到小娥的班主任来了电话。
她说,全班只剩下小娥没有交学校的补习费了。
班主任的声音中充满了抱怨。吴姨放下电话,质问小娥为什么没有告诉她,小娥说自己忘了。于是,吴姨连日的委屈、愤恨都在那一刻爆发了出来。她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毛针就往小娥身上扎去,小娥咬着牙一声不吭。她知道吴姨心里的难过无处可说,知道吴姨的心酸、吴姨的不易,知道吴姨在辗转反侧的夜里躲在被子里哭泣的样子。小娥带着热忱与献身精神,顺从地任吴姨打她。吴姨打得累了,发泄完了,终于停下。小娥喘着粗气,吴姨也喘着粗气。小娥满眼温柔地看着吴姨,但吴姨却像是不好意思似的,移开了目光。
她当然知道小娥为什么没有说,小娥也知道她知道,只是彼此谁也没有捅破。洗完碗筷后,吴姨找了个借口出去了,她画着比平常浓的妆,低着头,戴着口罩。小娥在家等她,等了一宿。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她才回来。她手里拿着五百块钱,妆容有一点花,她把钱放到了小娥手中,走进了浴室。
吴姨把许久不用的浴缸放满了水,她跨入浴缸中,滚热的洗澡水浸润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洗到一半小娥也来了,趴在浴缸边替她搓澡,一下一下,认真又细致。浴室里热腾腾地,她出了汗,脱掉了衣服,吴姨轻轻抚着她身上被毛针抽出的印子,问她疼不疼。她摇摇头,吴姨说:“等再熬几年,好日子就来了。”
她又点着头。
她们在彼此的眼中寻找着希望,寻找着使命。
半路母女看起来倒是比亲生的母女还要更亲。
9
吴姨每天晚上都会出去,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回来。有那么几次她提前回来,偷偷摸摸地带着一个男人,小娥便会默契地关上门,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她成了她的责任,她则成了她的未来,一个拼命挣钱,一个拼命读书。餐桌上的饭菜又从素的变成了荤的,油水多了起来,小娥的身材也慢慢圆润起来。市里的联合模拟考试她得了全区第三,老师说继续保持这样的成绩有希望考上北大。吴姨做梦也没想过北大会和自己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她捧着小娥的成绩单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脸上笑得像一朵花。
那天晚上她烧了一大桌菜,温了一壶黄酒,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你帮我倒一点酒,我帮你倒一点酒,互相说着干杯。后来吴姨喝得有些醉,小娥就把她扶到床上休息。她两颊绯红,四十多岁的人在柔和的光线下看起来倒像只有三十几,眼波里含着泪,泪里又泛着光。小娥替她掖上被子,端详着她的脸。
吴姨问她在看什么。
她说:“看你真美。”
吴姨说:“老了就不美了。”
小娥说:“老了也美。”
吴姨咯咯咯地笑。
“你嫁了人可不要忘了我。”
小娥说:“吴姨,我不嫁人,我以后守着你过。”
吴姨听罢又咯咯咯地笑。
小娥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她愿意守着吴姨过日子,可变化却又发生在了吴姨身上。冬天过去,春天来了,吴姨又有了新的男人。
她的妆越来越淡,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早。小娥每次都能在她们家楼下看见同一个人,他拉着吴姨的手,要说上好长时间的话。终于有一天,吴姨把这个男人领进了家里,领到了小娥面前。吴姨说:“以后,我要和他一起卖早餐。”
小娥不说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吴姨又说:“我和他彼此有个伴,你大学毕业后,我也不会拖累你了。”
小娥猛一抬起头,眼睛里蓄着泪,这倒把吴姨看愣了,场面一时尴尬得不知要怎么才好。那个男人大度地笑了起来,他说:“孩子年纪小,离不开你,她看我的样子,像是我要抢走你呢。”吴姨只好顺着台阶往下爬,小娥紧紧盯着吴姨。
“你要和他过日子吗?”
吴姨说:“傻孩子,你也是要嫁人的啊。”
小娥吸了吸鼻子,提着书包飞也似的跑了。吴姨想要喊住她,却被男人拦下。男人抚了抚吴姨的肩膀。
“小孩子脾气,让她去。”
吴姨点了点头。
10
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工厂里,谁也逃不过谁的眼睛。小娥回到学校后没过多久,吴姨要再嫁的消息就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当初的风言风语没能打败小娥,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理解她,她们带着共同的愿景,是彼此的联结与寄托。旁人越是说吴姨的不好,她对吴姨的感恩和情谊就会越多。可是如今,她却要和别人一起生活。
“再嫁”这两个字就像热铁一样,烙在小娥的心头,她的愤恨、震惊、委屈一瞬间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的愿望被撕毁了,她不知道撕毁这一切的凶手到底是谁,她满腔的怒火无处可去。
一个爱嚼舌头的男孩,为了逗乐惹起了小娥。
他说:“你后妈又要做新娘了,她天天是新娘。”
周围发出零星的笑声。大家都没有觉得这是一种冒犯,再说,冒犯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牙关紧咬,拳头紧握。
谁也不知道小娥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她忽然掀起椅子朝那个男孩的头砸过去。男孩懵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周围的喧闹声更大了,笑声也更大了。她的手不听使唤似的又再次捡起了椅子。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溃烂的身体,她血脉贲张,全身都在颤抖。
周围的嘈杂声渐渐平息,陆陆续续有人跑出教室。椅子底下的男生头上全都是血。她不知道自己砸了多久,周围死一般地寂静,她这才跌跌撞撞地离开。她一路跑回了家。那个男人已经走了,吴姨在浴室里洗澡,裸着身子,端坐在浴缸里,抹着香皂,哼着歌。小娥就站在她面前,满身满脸都是血。
小娥说:“吴姨,我杀人了。”
吴姨愣愣地盯着她。
小娥又说了一遍:“吴姨,我杀人了。”
11
警车把小娥带走的时候,吴姨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抱着小娥,试图安抚小娥颤抖的身体,就好像她第一次见到小娥时那样,想要把她从粗暴中拯救出来,把她带到自己身边。可是这一回她救不了她了。厂里的老老少少倾巢而出,布满血的担架被抬到她的面前,吴姨的眼泪不停流,小娥的眼泪也在流。所有光明的前景一下子暗淡下来。她甚至有些恨她,恨她为什么要去杀人。后来她听别人说是因为那个孩子先骂的她,她又转而把恨投到小娥爸爸身上,投到枉死的前夫身上,最后投到自己身上。如果不是自己,她又怎么会招人骂呢?想到这里,她的恨变成了心疼,一揪一揪地拽着她的魂,她一直哭啊哭,不愿意放开小娥的手。小娥见她哭得撕心裂肺,这才被哭声拉回到了现实中。她杀人了,为着一个自己都不明白的原因。她后悔让她这么伤心,她还是爱她的,舍不得她的,否则怎么会哭成这样呢?
警车开动的那一刻吴姨摔倒在地上,小娥拍着窗户对她喊道:“等我回来。”
这一等就是十二年。
往事。
她将脸从水里浮现出来,端坐在浴缸里。水很暖和,比起在监狱里,这里没有时间的限制,但随之而来的却又是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该洗多久,洗完澡又该做什么。
就好像这随之而来的不受掌控的漫长人生。
浴室的门开了。
吴姨问她要不要帮她搓背。
她点了点头。
吴姨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一旁,她趴在浴缸的边沿,背对着吴姨。
吴姨轻轻地搓着,就像十多年前一样。
细细的污垢顺着身体落下来,落到水里,泛起一层浮沫。
吴姨说:“我和你吴叔领证了。”
小娥怔了怔。
吴姨说:“这么多年,我也算对得起你,别再替你爸爸照顾我了。”
小娥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轻轻抹掉没有让她发现。
这么多年,她终究还是没有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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