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5525205
编辑推荐
★影响中国2013年度文化人物、*、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和马来西亚第12届世界华文文学奖;捷克卡夫卡文学奖,日本“推特”文学奖获得者阎连科创作精华全景展现。
★阎连科亲自编选的权威读本!全面展现阎连科三十余年的创作成就。
★王蒙亲自作序并诚意推荐!
★《阎连科自选集》全面收录阎连科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受活》《风雅颂》,中篇小说《小村小河》《瑶沟人的梦》《耙耧天歌》《桃园春醒》,短篇小说《走出蓝村》《小镇蝴蝶铁翅膀》《柳乡长》,散文《我与父辈》《711号园》《从田湖出发去找李白》等重要篇章。一本书读懂阎连科!
★书内配有多幅阎连科在不同时期和场景下的珍贵插图,在文字之外展现一个更鲜活、更生动的阎连科。
★随书附赠精美书签。
内容简介
阎连科对人性深刻的揭示,他的隐喻的深度,对中国当下现实的思考,以及他的独特的想象力和结构虚构能力都是发人深思的。本书精选和节选了阎连科的各类代表性作品,包括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受活》《风雅颂》,中篇小说《小村小河》《瑶沟人的梦》《耙耧天歌》《桃园春醒》,短篇小说《走出蓝村》《小镇蝴蝶铁翅膀》《柳乡长》,散文《我与父辈》《711号园》《从田湖出发去找李白》等篇章,全面展示了阎连科的创作成就。
目 录
长篇小说日光流年(选章)受活(选章)风雅颂(选章)中篇小说小村小河 瑶沟人的梦 耙耧天歌 桃园春醒 短篇小说走出蓝村 小镇蝴蝶铁翅膀 思想政治工作柳乡长 散 文我与父辈(选章)711 号园(选章) 从田湖出发去找李白(选章)我是谁 父亲的树 命定的事理论与创作谈写作最难是糊涂魂灵淌血的声响 神实主义 我的理想仅仅是想写出一部我以为好的小说来附 录阎连科主要作品出版年表
前 言
序言 王蒙新华文轩集团在做一套当代作家的自选集,第一批将出版阎连科、梁晓声、刘醒龙、张承志、王蒙的自选作品,目前签约的则还有熊召政、王安忆、赵玫、方方、池莉、苏童等同行文友,今后还将考虑出版港澳台及海外华语作家的自选作品。好事,盛事!现在的文学创作并没有太大的声势,人们的注意力正在被更实惠、更便捷、更快餐、更市场、更消费也更不需要智商的东西所吸引。老龄化也不利于文学作品的阅读与推广,因为老人们坚信他们二十岁前读过的作品才是最好的,坚信他们在无书可读的时期碰到的书才是最好的,就与相信他们第一次委身的情人才是最美丽的一样。新媒体则常常以趣味与海量抹平受众大脑的皱折,培养人云亦云的自以为聪明的白痴,他们的特点是对一切文学经典吐槽,他们喜欢接受的是低俗擦边段子 。孟子早就指出来了,“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他强调的是心(现在说应该是“脑”)的思维与辨析能力,而认为仅仅靠视听感官,会丧失人的主体性,丧失精神的获得。因为一切的精神辨析与收获,离不开人的思考。当然,耳目也会激发驱动思维,但是思维离不开语言的符号,而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是思维的艺术,是头脑与心灵而不仅仅是感觉的艺术。文艺文艺,不论视听艺术能赢得多多少百倍更多的受众,文学仍然是地基又是高峰,是根本又是渊薮。文学的重要性是永远不会过时与淡化的。当代文学云云,还有一个问题,“时文”难获定论,时文受“时”的影响太大。学问家做学问的时候也是希罕古、外、远、历史文物加绝门暗器,不喜欢顺手可触、汗牛充栋的时文。但读者毕竟读得最多最动心动情最受影响的是时文。
时文而晒一晒,静一静,冷一冷,筛一筛,莫佳于出版自选集。此次编选,除王蒙一人而外都是文革后“新时期”涌现的作家,基本上是知青作家。知青作家也都有了三十年上下的创作历程与近千万字的创作成果。几十年后反观,上千万字中挑选,已经甩掉了不少暂时的泡沫,已经经受了飞速变化与不无纷纭的潮汐的考验,能选出未被淘汰的东西来,是对出版更是对读者的一个贡献。以第一批作者为例,阎连科的作品扎根家乡土地,直面历史现实,古朴淳厚,力透纸背。梁晓声身体的不幸造就了他的悲天悯人,深邃追问,碧落黄泉,振撼通透,沉潜静谧。刘醒龙对于长篇小说的投入与追求,难与伦比,乡土风俗,哲思掂量,人性解剖,一以贯之,未曾稍懈。张承志更是富有思辨能力的好手,亦叙亦思,有描绘有分解,他的精神空间与文学空间纵横古今天地,耐得咀嚼,值得回味。我的自选也忝列各位老弟之间,偷闲学学少年,云淡风清,傍花随柳,作犹未衰老状,其乐何如?我从六十余年前提笔开写时就陶醉于普希金的诗: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所以永远能和人民亲近,我曾用诗歌, 唤起人们善良的感情,在残酷的时代歌颂过自由,为倒下去的人门,祈求宽恕同情。……不畏惧侮辱, 也不希求桂冠,赞美和诽谤, 都心平静气地容忍,看到文友们的自选集的时候,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诗篇《纪念碑》。每一个虔诚的写者,都是怀着神圣的庄严,拿起自己的笔的。都是寄希望于为时代为人民修建一尊尊值得回望的纪念碑来的。当然,还不敢妄称这批自选集就已经是普希金式的纪念碑,那么,叫路标石就好。几十年光阴荏苒,总算有那么几块石头戳在那里,记录着时光和里程,记忆着希冀和奋斗,还有无限的对于生活、对于文学的爱惜与珍重。它们延长了记忆,扩展了心胸,深沉了关切与祝福,也提供给所有的朋友与非朋友,唤起各自的人生百味。
在线试读
一一个冬末的早上,三姓村被雾结结实实压瘪在山腰,如一块大些的破衣烂衫,湿溜溜地贴在地面的草上。司马蓝拉开屋门,感到被急流推了一把,趔趄一下,雾就劈着他的身子,泄进了他家房里。雾大哩,他想,今儿准是个好极的天气。从院落里走出来,抬头朝天空望着时,看见从对面雾中挤出一个姑娘来,头发上有许多灰白白的水珠,到他面前立下来,满脸惊惧和慌恐说:“司马蓝哥,我爹死啦。”司马蓝的目光硬在眼前的雾上,看着面前立下的蓝四十,他噼啪一下惊住:“你说啥?”“我爹昨儿半夜死啦。”雾在村街上水一样流着,哗哗啦啦白粼粼的有波有浪,从头顶树叶上坠下的水珠,落在司马蓝的头上,轰然一声炸将开来,碎粒儿打在他的脸上、耳上、胳膊上。骤然之间,他对如面一样绵软的村长蓝百岁油然生出了一点儿敬重,对村里一个月间死掉的五六个三十多岁的上一辈人的悲哀,转眼间就释放得十分淡薄,觉得他们的死,都是活到了年龄,都是因了那一世界的喉堵症,与村长蓝百岁那领着村人五年六年的修田翻地没有干系。不过,村长上吊死了,倒真的是证明了这满山深野翻了一遍的土地是不能救了村人们的命呢。就是说,轮到司马蓝这一代人,依旧都活不过四十岁去。就是说,已经长成了乡村男人的司马蓝,不知不觉间已经活尽了半生,死已迎头向他跑来。盯着蓝四十那丰润白净的脸,和她水淋淋油黑的乌发,他身上哐哐东东哆嗦几下,一把扯了蓝四十的手,把她拽到胡同拐角处的一蓬雾里,又把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了起来。她的手在雾里甩得久了,冷凉如刚从水里洗出的萝卜。可他的双手却热热淋淋,出了一层手汗。这是他平生真真正正谙省男女之事后第一次握着一个女孩娃的手,且是他自小就为她心动的蓝四十。她虽小他两岁,人却丰满过了她的姐妹们,眼也灵秀,唇也厚实,红润润要流血似的。还有她的脸颊,若不是一个夏天、秋天都苦在田里的日下,村里有谁能嫩白过她呢?他看见雾在她鼻尖和唇上的绒毛上挂的细微的水珠,忽然间就有些口渴起来,似乎是想爬上去吸了那些水粒儿,他哆嗦着手把她往怀里拉了一把,急急切切说,四十,你爹死前说过啥?她挣着手摇了一下头。他问真的没说啥?没说让你嫁给我?没说让我当村长?她摇着头往后退了一步:“你捏疼了我的手。”他松了劲儿,依然捏着她的双手:“四十,你嫁给我算啦,嫁给我我让你天天在家歇着不干活。”她用力把双手挣出来:“你看你看,你把我的手都捏红了。”他不看她的手,只盯着她的脸:“你只要对村人们说,昨夜儿你爹把你叫到了床前,说他怕活不了多久啦,他觉得村里新一茬人里就我司马蓝接他的村长合适哩,我娶了你就让你一辈子活过四十岁,还一辈子不干活。”司马蓝直在雾里,如栽在那儿的一根桩,一动不动,把话说得热热切切,每一个字都从牙间快捷地嚼了方才吐出来。蓝四十一只手抚弄着她的另一只手腕,听着听着,双手忽然不再动了,僵在雾里,雾丝如白线一样搭在她藕嫩的指尖。
她说,司马蓝哥,你真想当村长?他说,我做梦都想,自懂事了都想。她说当村长不也照样活不过四十吗?他说村长是啥?村长是全村人的爷哩,叫谁干啥谁就得去干啥。他说:“我做了村长,就领着村人去把六十里外灵隐寺的水引到村落里,保准让村人们吃了那水都活过四十岁。”她说:“你真的娶我呀?”他说:“真的。”又说:“灵隐寺那儿有人活到一百二十岁。”她说:“娶了我真能让我一辈子不下地干活吗?”他说:“能。”又说:“说不定村里人吃了灵隐水能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哩。”她对他最后说了句“那我就照你说的对村人们说了哩,我说了你要不娶我,你就算天下最昧良心的人”。说完这话,她便转过身子,走出了那胡同拐角窝下的雾团里。走出雾团时,她看见她的妹妹蓝三九正立在那团雾外,如立在门外一样,她一把扯了妹妹,就朝自家门前枣树下的哀幡儿走过去,又看见她的四位出嫁姐姐,老大蓝九十、老二蓝八十、老四蓝六十、老五蓝五十都已从婆家回来,正在树下燃一堆麦秸虚火,向村落示哀,火光黄黄爽爽如日光一样把白雾烧退到了远处。四位姐姐跪在火前,在等着四十和三九一起跪下放声大哭呢。她们就依次跪了下去。村落里就有了悲哀亮亮的哭声,瓢泼的雨样泪湿了耙耧山脉的村落、房屋、街道和三姓村的各家院落。也就这个时候,太阳从村东暴暴烈烈出来了,金灿灿的光束,照在村街的大雾上,青白色的雾悄悄默默不知退到了哪。转眼之间,各家都闪圆了大门。司马蓝便敲着往日村长蓝百岁在事急时才敲的一面铜锣,从日光下的薄雾间撞出来,铜色的叫声和缸裂似的锣声搅和在一起,不慌不忙,扎扎实实地在三条村街上响起来。“当——当——当——”“喂——杜姓、蓝姓、司马姓的都听着——村长死了——上吊死了,死前交代我主持村里的事喽——女人们去缝寿衣——男人们挖墓搭灵棚——”“喂——杜姓、蓝姓、司马姓的都听着——村长死了——以后都听我的——女人们都去缝寿衣——男人们挖墓搭灵棚喽——”“当——当——当——”雾在锣声中立马退尽了,唤声在日色里金灿灿地响亮着。二司马蓝做了村长。三姓村的人都知道了蓝百岁死时,遗嘱让司马蓝做村长。村长也活不过四十岁,谁做村长都一样。给蓝百岁办丧事的第二天,三姓村的老人杜岩从乡政府回来了。杜岩是乡政府的厨师。对于三姓村,杜岩就是乡政府。乡政府的声音全靠杜岩回到三姓村时传到村落里。往日蓝百岁身为村长时,遇到难事就要把杜岩从镇上请回来,杜岩立在大伙面前,说这件事是乡里的政策,是这样或那样,问题就是非明白了,迎刃而解了。眼下,三十八岁的蓝百岁死了,三十七岁的杜岩不仅是乡里的政策,还是三姓村年龄最长的老人。在蓝家的院落里,搭灵棚的人进进出出寻镐讨锨。缝孝布的女人,除了借来村里刚死过人家的孝衣、孝帽,因老村长家有六个女儿,都需全白大孝,就把他家的白粗布床单扯下剪了,又补做了蓝四十和蓝三九的两套短缺。六个闺女围着死尸哭啼,一个院落的哭声在忙乱中便如湖样淹了一切。司马蓝说:“别哭了,该给百岁叔穿衣服了。”六个闺女就歇了哭声,给爹穿戴寿衣了。新旧共四层,内内外外穿毕时,司马蓝说:“接着哭吧,别让叔死了听不到哭声哩。”又哭声连天了。就这个时候,杜岩从镇上赶着回来了。他箭步进司马家院落里,和村人说了几句话,站到跪着的六个闺女身后边,透过她们泪汪汪的哭声,看见司马蓝用一截麻绳捆了蓝百岁的双脚,说百岁叔,你放心上路吧,村落里的事交给我你尽可以放心了。然后,他又把蓝百岁躲在寿袖里的死手一一掰开,将两个白亮的五分蹦儿,一个手里塞了一枚,说双手握钱,福路通天,百岁叔你想买啥就买啥,苦日子留给村里,我就领着村人们受了。最后,司马蓝用一根竹筷子撬开蓝百岁紧咬的牙关,拉着脖子往他喉里看了一番,取出一枚黄亮的铜元让他咬住,说百岁叔,你为三姓村累了一辈子,今儿你该握银咬金了,就放心走吧,既然让我当村长,我若不能让村里人活过四十岁,你就随时把我招了去。说完这句话,杜岩穿过嘹亮的哭声,到草铺前把司马蓝拨到一边,不由分说,把蓝百岁手里的镚儿取出来,塞进去两个铜元,把他嘴里的铜元取出来,放进去了一枚银元;把他脚上的麻绳活扣儿解开,绑成了三绕两匝的麻绳死结。司马蓝微怔着站在一边,眼里有着一丝青紫恨恨的光。六个闺女忽然哑下哭声,仿佛突然止了的瓢泼大雨,只留一地的冷冷凉凉郁积在人们的眼前。所有的目光都呼的一声扭到了躺尸的草铺前,惊奇如停雨后的云样在蓝家弥漫着。杜岩说:“蓝百岁哥死时谁在床前了?”跪在蓝百岁以西腿下的四十抬起头来。“我,”她说,“叔,我爹死的前一夜把我叫在床前了。”杜岩问:“说了啥?”四十说:“爹说村里的事交给司马蓝哥吧,他说司马蓝哥也是村里的一个人物哩。”杜岩盯着蓝四十那张才十七岁的脸。“还说了啥?”“再就啥儿也没说。
”“真的没说别的啥?”“说让叔你多替司马蓝哥主主村里的事。”杜岩站在蓝百岁的身边,月深年久地沉默着。他脸上短硬的胡茬儿,在转眼之间由灰黑成了半青半紫的红,如这季节将落未落的柿树叶。村人们的目光和粗粗糙糙的呼吸声,如从风中落下的枯枝败叶,无所适从地飘将下来,小心翼翼地不知该搁往哪里去,就那么彼此相望着,沉默着。这时候蓝四十站了起来,把一张凳子放在了杜岩的屁股下,说叔,你坐呀,爹死那一夜还念叨说你咋就半月不回村了呢?半月不回村了呢?杜岩没有坐。杜岩瞟了那凳子一眼,没有说话,转身从树林一样的蓝家女儿们的中间出去了。穿过院落时,他的脚步声飞起来砸在屋墙上又咚咚地落在地面上。有树叶从空中打着旋儿被震落下来了。司马蓝望着走去的杜岩,又扭头用淡红热热的目光,感激地看了一眼蓝四十,说哭啊,都哭啊,穿完了寿衣咋就能断了哭声哩。六个姐妹就都又哭将起来。最先哭出声的是蓝四十,她的哭声尖厉嘹亮,湿润润如晨时河那边传过来的竹林的崩裂声。司马蓝从哭声中威凛凛地走出来,把自己顶天立地地竖在院落里。“缝孝布的,针脚细一些,这孝帽孝衣村里日后死了人还要用。”“打灵棚的活粗一些,风刮不倒就行。”该哭的又哭了,该缝的又缝了,该干活的干活去了。司马蓝的话,在三姓村真正开始落地有声了。三杜家住的房是三上两厢,新苫的房草,被雾洗了,又被日晒了,但还没有经过连阴雨的霉腐,还散发着灿黄色的草味,吃过午饭的杜岩端着空碗坐在屋檐下吸烟。烟是自种的烟叶,拌了一半芝麻叶子和几粒芝麻,吸起来,不断有芝麻在烟锅中烧焦爆裂的香味。他的小司马蓝一岁的儿子杜柏,在厢房门口看着父亲抽烟,看着这位三姓村的政府一样的父亲,把烟抽得雾雾海海。抽着抽着,他冷丁站了起来,把碗啪的一声摔了。碎碗片如白色的雪花,在院落的青石甬路上飞落。儿子杜柏朝前走了几步。“爹,我还不想当那个村长哩。”杜岩不语,把烟抽得响出焦黄吱吱。杜柏又说:“我想学个大夫,学出个方子,我就可以活过四十哩。”杜岩把烟灭了,用脚又拧了烟灰,瞥着儿子端详,好像在审视一样玉器。这时候杜岩家的闺女竹翠从厢房头上的一间灶房走出来,甩着草刷子上的洗锅的水,立在院落的中央,瘦小如一株没有长大就枯了的树苗。立在那里午时的日光下,她的影儿约有一筷子长,黑灰灰贴在她脚前地上。她就踩着她的影儿,说爹,哥不当村长还好,哥要不当村长,我死也不嫁到三姓村,离开村落我就可以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了。竹翠这样说时,解着她腰上的机织围布,把手里的洗锅刷子一层一层卷进围布里,一边望着她的哥哥杜柏,干黄的瘦脸上有一层粉红的光,仿佛说话间她就要嫁出似的。然而,她的话刚从口里飘出,做父亲的杜岩却把烟袋硬在了嘴上,抬起头来,眼里有了一种青刺冷冷的光。他说:“嫁出去你也活不过四十岁。”她不看爹,看着上房窗子,硬着脖子道:“我活不过四十,我生的孩娃离开这水土也许活过四十哩。”爹说:“……”她说:“孩娃活不过,不定我孙娃就能活过四十哩。”爹就怔怔地望着她。她冷了爹一眼,把卷了的刷子、腰布往地上一摔,转身进灶房端着洗锅水,喂猪、饮羊去了。杜岩猛然间把他的油黑如漆的烟包儿在烟袋杆上卷了几圈,忽隐隐笑了笑,那无声无息的笑如一层浅黄的水汽荡在院落里。笑后他说让司马家当村长吧,又看着他的儿子杜柏,说你去乡公所接我的班,就是在公社看门扫院,也是公社的干部哩,也管着三姓村和司马蓝哩。再扭过头来,在白色中眯着眼,望着院落角上正搅猪食的竹翠说:“竹翠,你娘死得早,这几年委屈你了,要真想离开三姓村,你就嫁出耙耧山脉远走高飞吧,这样,你和你哥就是活不过四十岁,也用不着受这三姓村的罪,也过半生人的日子哩。”竹翠扭回身来盯着父亲,目光中红粉粉的喜悦,花开花落地罩满了一个院落。四发生了一样事情。那事情如一架倒塌的房梁一样砸在村落的上空,把一个村落砸得懵懂了,把整个村落中的椿树、榆树、杨树、槐树和皂角老树的叶子全部都震得哗哗跌落了。树都光秃秃的木呆了。杜岩家的女儿竹翠竟敢公然在梁外面找婆家,敢公然要嫁到耙耧山外去,这时候蓝百岁已入土为安,杜岩已回到乡政府去烧他的一日三餐,秋天像辚辚的车轮一样赶着来到山脉,玉蜀黍的红缨开始在瘦小如指的穗上枯成几缕。从村头望上去,梯田地一层层裸在天下,红土血淋淋地袒在半枯半绿的玉蜀黍间。稀薄的秋熟的香甜,如从山外镇上吹过来的孩娃们吃腻后吐出来的糖味。但是,无论如何秋天是如期而至了,连续降临的几近颗粒不收的灾年,在召唤村人们去地里劳作时,有人就看见长得如玉蜀黍缨儿一样的竹翠,在日落前从村外走了回来,和从另外一个人世回来一样,穿了崭新的花格子斜纹布衫,还穿了斜纹的洋布蓝裤,连脚上的鞋子,也是城里人才敢穿上脚的红塑料底儿条绒布鞋,脚面上有指宽的一条带儿,系带儿的鞋扣又红又亮,走在乡村的日光里,把日色比暗了许多。且,她胳膊上还挎了一个红的包袱,是那有了婆家的闺女和女婿去了商店,出来时多了一个兜衣服的包袱儿。她踩着落日从街上走过时,如凯旋一样,脸上泛滥着亮色,脚步细碎轻快,一跳一跳轻捷得如回巢的鸟儿,连细小的脖子都硬硬地昂在村胡同的半空了。“竹翠,你找到了外村的婆家?”“蓝村长死了,再也没人敢不让女人外嫁了。
”其时,司马蓝正和他的弟弟司马虎及许多村人在修着地埂。雨水把梯田坝子冲塌了许多段儿,村人们正从河沟挑着石头垒整塌坝,这当儿一个女人就到了梁上,扯着嗓子直叫,说杜竹翠要嫁到外村了,司马蓝你做了村长管不管——不管了我就把我家闺女也嫁到外村呢——唤声如冬天的风,白凛凛地荡过来,人们拨开玉米秆儿,就看见那唤话的是司马蓝的一个婶,当年跟着一个南方来的货郎逃婚跑往徐州,抓回来吊在老皂角树上,被蓝百岁打得皮开肉绽后,又强迫她当夜在村里选了一个光棍嫁了的蓝香香。从此刚上任的村长蓝百岁就威风凛凛了,在村里说一不二了。今儿个司马蓝才做村长半个月,风一吹根还摆动时,同样的事情就砰地一下摆在面前了。在梁上唤话的蓝香香双手叉腰立在田头,所有听到唤话的村人,目光都哗的一下扫过来,搁在司马蓝的脸上凝着不动了。司马蓝觉得他的脸上僵僵木木,他抹了一把脸,说:“日他奶奶杜家。”便领着村人,扛着家什回村了。路上走得急切,一群一股的三姓村人紧跟其后,队伍样生出一股冷风。走在最前的自然是司马蓝,稍后的是他的两个弟弟鹿和虎。司马鹿踩着哥的脚印,不断追上前去和哥并肩走着,颤抖着声儿说,四哥,怕不能打哩,她爹在公社烧饭,和乡长熟呢。司马虎说:“算一个鸡巴呀,打一顿再说。”司马蓝望着两个兄弟,脸上青一片紫一片,脚下的步子淡下来,想了一会儿说:“六弟,老五害怕了你动手。”司马虎说:“四哥,你是村长,你发号施令就行了。”司马蓝递个眼色,少年司马虎跑步回村准备绳子、鞭子了。紧随其后,司马蓝领着村人,到了村头,转眼之间村中赋闲的女人孩娃,都知道要在老皂角树上吊打杜家的竹翠了,都在村口黑压压地立下了一片,脸上挂满了苍白润红。除了修梯造田,村里几年没有过了惊天动地的事,委实寂寞了太长的时候,今儿是终于要有一台好戏了。男人们扛着家什立在皂角树下静等分晓,女人、孩娃相拥着往杜家胡同走。杜家本姓的人,不消说不会动手帮了司马家,怎么说也是同祖同姓。蓝姓人已经不再主持村里事物,也自然到了当看客时候,只有司马姓的几个少年、青年,跟在司马蓝身后,接着司马虎找来的鞭子、绳子,间或拿了柳木杖儿和擀面棍儿,朝杜家汹涌而去。到杜家门口,人们立了下来,屏住呼吸,闪开一条道路。司马蓝在那路道上淡下脚步,压了心惊,上前推开了杜家的门。杜柏在院里摁着一只绵羊剪毛。竹翠在一条绳上晾着她的彩礼,是几块红色粉色的花洋布,用水湿了先让布缩水,再在绳上晾干。那红布绿布旗帜样鲜艳飘扬,竹翠在那旗帜下,不理不睬地拉着皱了的布摆。镇定的样子,如他们兄妹早就知道司马蓝要领着村人来打,于是就在这里静心候着,已经候得有了许多日子。司马蓝在大门前愣了一下,反倒被院里杜家兄妹的镇定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司马虎说了句四哥,先把她拖出来吊在树上再说,他才从那一愣中灵醒,回身对着人群道,我不说话,谁也不能动手。然后,他独自踏进院落,把大门掩了,朝杜柏走过去。院落很静,剪了一半毛的绵羊从杜柏手下跑出去,蹄声如鼓,把一堆羊毛踢满了半个院落。杜柏从地上站了起来。司马蓝说:“你妹妹要嫁到外村不是?”杜柏说:“她的事你跟她说去。”司马蓝说:“你做哥的不管,我做村长的就要把她吊在树上打了。”杜柏说,司马蓝,你主持村里女不外嫁的公道,要打你就把她打死,不打死没人能挡住她嫁出三姓村。说完这话,他转身走了,去上房放他剪下的羊毛,至门口回过头来说,你可别忘了我爹是公家的干部哩,人便进屋去了。司马蓝木木立着:“竹翠,你死心外嫁了?”竹翠依然在晾她的彩礼:“喜期都订了,初月初三的好。”他说:“你不怕我把你吊在皂角树上打吗?”她说:“你敢把我打死吗?不打死我就要嫁出三姓村。可不说打死我,你只要把我打出血,我爹就会领着公社的人来撤了你的村长哩。你不是做梦都想当村长吗?”她端着搪瓷脸盆,脸上泛出了浅浅淡淡一层薄笑,说这村长本来爹和蓝百岁说好该是我哥的,可蓝四十是你相好,一村人都知道你们十六岁就偷着钻过玉蜀黍地,所以她就说他爹死了让你替当了。
日色已经红尽,院墙在一抹红里投出很长的影儿。院外的吵嚷声翻江倒海传过来。司马虎把杜家大门晃得哐当哐当响,杜竹翠朝那门外瞟了一眼,说打了我你不能当村长,不打我你做了村长又关不住村里闺女外嫁的门。她看了一眼满脸紫色的司马蓝,看见他的手捏成拳头,筋脉在手背上鼓成纵横的青堤,忽然把空盆放在了厢房的窗台上,转过身子,离他有几步远后又勾头站下来,打量了一眼自己的穿戴,再次抬起头时,落日叽叽哇哇退去了,可她的脸上却满是落日的血红色。这时候,她又冷丁叫了一声司马蓝哥,说我可以不嫁呀,可以让你牢牢靠靠当村长,还能让爹把公社干部请进村里开个宣布你是村长的群众会,话到这儿,她歇了一息嗓子,忽然死死盯着司马蓝,铁硬铁硬说,要这样,你就不能和蓝四十成家过日子。她说你得和我过。说你得娶了我。说那年看见你和四十姐钻进玉蜀黍地我就守在地头等,从吃过饭等到天黑也没见你们从地里钻出来。说那时候我守在地头上,孤零零一晌想的就是这一辈子要嫁给你司马蓝,不嫁给你司马蓝就是死了也要嫁往外村里。说蓝四十她人长得好不愁找不到好男人,长得好但不一定就能侍奉好男人,说你娶了我杜竹翠,我给你做牛做马,洗衣烧饭,端洗脸水,倒洗脚水;说我杜竹翠一辈子要是对你说一句难听的话,你可以把我舌头割下来。这时候院墙已经没了影儿,落日最后的余晖在杜竹翠的话语之间灯一样熄了。门外也没有了吵嚷,安静得能听见落日净尽时如绸布滑落一样的响音。司马蓝忽然之间感到有些腿软,他很想扶着什么蹲下来。脸上的青紫不见了,捏成拳头的双手松软了,他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想喝口水。他说竹翠,你才十六,你满口说的都是不该你说的话。她说十六咋了?政府不是规定三姓村女十六能嫁,男十八能娶嘛。他说:“不说这些,我口渴得很。”她说:“我去给你舀一碗水来。”他说:“不用。”她还是去给他端了一碗冷井水,还在碗里放了一把稀有的白砂糖。全村人家没有白砂糖,唯有杜家才有这好东西,因为杜岩是乡政府的炊事员,糖罐里就从来没有缺过糖。司马蓝接过水碗,看那不化的白糖在碗里沉沉了半碗,又抬起头瞟了一眼竹翠。他说:“竹翠,你才十六岁可你心这么野,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就害了我司马蓝一辈子,害了四十一辈子?”她说:“司马蓝哥,合铺成家了我侍奉不好你,你就把我赶出你们司马家的门,你想娶谁娶谁好不好?”五过了秋天,司马蓝和竹翠合铺成家了。第十八章 雪会或这边那边一世界的雪白。村人们都从家里出来,站在村落中央的老皂角树下,戴了雨帽,打了雨伞,披了麻袋挡雪。谁家刚死过人,还守在当年孝里,没有挡雪的东西,就索性披了孝衣,便越发显得白了,融在雪地一样。司马蓝立在牛车轮钟下的一块石上,弟弟司马虎和司马鹿立在他的身下,各人手持一张铁锨,脸上僵了青光,虎视着村人们。直到这个时候,黑压压一片的村人们,才都哆嗦一下发现,司马家兄弟,全都长大成人了。不可一世了。司马蓝立在钟下那块红色的石头上,把积雪往地上踢了踢,学着当年蓝百岁开群众大会的模样儿,扫了一眼乱乱一片的人群,让六弟司马虎在雪地用锨把犁出一条线,盯着那线又盯着人群吼:“三姓村的人——杜家、蓝家和司马家,想活过四十岁的站到这边来,不想活过四十岁的人就站到那边去。我们弟兄仨这个月沿着耙耧山走了几百里,把灵隐渠道看好了,修得好了有六十里长,修不好有八十里长。只要把水引过来,村里的人就活过了四十岁,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也是很平常的事。我日他祖宗,灵隐寺那儿有人活到一百二十岁,还能用牙齿吃萝卜。现在大伙说吧,谁不想活到四十岁?想活的站过来,不想活的站过去。”司马蓝的话嘭的一声打住了。村人们都立住不动。仿佛不敢相信站过来就能活过四十,站过去就活不过四十这道理,人人都盯住雪地的那条线,冰冷冰冷沉默着。司马蓝又瞟了一眼村人叫:“我日你们祖宗,都不想长寿不是?
”司马虎几步蹿到钟下的另一个石头上,端起的铁锹像枪一样对着人群:“到底是不想活过四十,还是不想听我四哥的话?!”司马蓝一声呵斥:“老六!”司马虎没有扭头:“你别管。”司马鹿呆呆立着,看看六弟,又看看村人,半是哀求半是解释说:“你们站过来不就行了吗,有谁不想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呀。”新媳妇竹翠从人群出来,站在雪地这边了。杜柏站到雪线这边了。四十的妹妹蓝三九跟着杜柏走过来。人群如骤然大开的戏园门,都踏着积雪涌过了树南,白花花挤在了雪线这一边。司马蓝又一次扯着嗓子叫:“既然都想活过四十岁,那就从明儿开始,各家各户都把积存交出来,有钱的交钱,没钱了卖树、卖猪、卖粮食。无论家里有没有病人,凡有棺材的一律拉到集市上卖掉。村里规定,最近几年村里无论谁死,都只能用席卷,不能用棺材埋,省下钱到集市上买锹、买锤、买炸药。我已经请人算过了,这一次凑不过三千块钱,就他妈别想开工修渠引水——谁家要是有钱不交,有家什不让用,我要不把他家房子烧了我不当这村长——哪个男人有恋家恋妻怕出力出汗,不肯去工地,我要不找几个光棍、傻子把他媳妇奸了,你们去司马家坟上把我爹司马笑笑的坟挖开,将我爹的骨头晾到山梁上——哪个女人敢拖男人的后腿,三天两头去工地找男人回来耕地收庄稼,我不把她孩娃捏死,等竹翠怀了孕,她生一个,你们就捏死一个,让我司马蓝断子绝孙……”第十九章 鲜花飞舞或两个女人开工修渠的半年之后,耙耧山脉漫卷了腥鲜的青稞气息,一些未开的野花苞儿,在后山坡和麦田的行间,急得摇头晃脑,骂爹骂娘。开放的野花和村落里的几株杏桃一道,红浪浪的笑语,在胡同里东蹿西跳,跑马占地地抢占着世界。蓝四十去挑水,穿过胡同时,草气和花香冲撞在她的桶上,呼呼啦啦,一副空桶里盛满了红绿味儿,少说比往日的季节重了十余斤。到村间井上时,她忽然看见杜竹翠立在井台上,两桶水已经打好,挑起来往她这边一步步地走过来。就在竹翠弯腰挑水时,身子一弓一直间,蓝四十的眼睛哐啷一声,被竹翠的肚子撞上了。竹翠怀孕了,肚子挺得山峰一样,十里八里就打人的眼。蓝四十立在路旁,断定竹翠果然鼓起了肚子时,眼睛里针刺刺的苦疼热辣辣如烧红的尖锥扎在了眼球上。竹翠挺着她的肚子走过来,水担子在她矮瘦的肩上音乐样响。她把目光瞟在竹翠的肚子上。竹翠说,你挑水呀四十姐?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厚厚实实堆得花叶样一片一片往下掉。蓝四十没有说话。蓝四十一直盯住在她的肚子上。待竹翠走远时,她看着竹翠的后身,发现竹翠的肩、背、腰和屁股弯成了一张弓,又舒展,又柔和,每走一步,屁股都要左扭右摆,舞蹈般动人而又诱惑。她肩上的空桶滑在地上了,桶里装满的青稞气息流得满地都是。几日之后,司马蓝从水渠工地回来,在村口碰到蓝四十去锄小麦,他们彼此愣着。司马蓝冷不丁儿说,四十,不是我不想娶你哩,我没法儿呀,我想当村长,我还老想着你爹和我娘,想起来我的手就捏成拳头了,就想打人了。蓝四十却是不说话,乜了司马蓝一眼,把一口吐沫吐到他面前,转身扛着锄头下地去了。司马蓝怔怔地立着,如一截雷击后的断木桩。到了夏末,司马蓝和村里的男人们都还忙在工地上,一个村落都是女人和孩娃,忽然一夜杜竹翠在家里千呼万叫,尖厉且深刻,女人们都朝那叫声拥过去,脚步声惊涛骇浪。蓝四十被那叫声和脚步声惊醒之后,一快二疾地穿好衣服,跑出屋门,又突然站下了。她在院子里一直默默地站到天亮。到东山梁泛出深厚的银白时,竹翠的叫声停下来,村落里宁静成一片时,有两行泪悄然地滚落在四十嫩粉粉的脸上。这一天,她满了十八岁。就在她满十八周岁的这天早晨,她深怀着失落,走出大门,看到村里杜姓的痴狗儿,二十七岁了,仍长得如牛鞭杆儿一样细微,挎了一个竹篮,竹篮里岔出几把稻草,魂灵一样从竹翠家里荡出来,一蹦一蹦地到了她的面前。她说,你干啥去狗儿哥?痴狗儿笑笑,把他那沉甸甸的一篮稻草往胸前晃一下,说司马家的孩娃死了,我竹翠妹头胎就生了个死娃,还是男的哩,小鸡儿和一粒青豆样,你看他的鸡儿吗?蓝四十愣一下,刚刚心里井深水冷的落寞忽然之间不知流荡到哪去了。她闻到了面前那篮稻草的香味,闻到了稻草下的死婴的血淋淋的腥气。她想过去撩开那稻草看上一眼,可到了近前时,伸出了手却又缩回来。她问司马蓝知道吗,狗儿说早产一个月哩,他还以为竹翠没到坐月子的时候呢。她说,竹翠在家哭没有?狗儿说,哭天唤地,手把墙皮都抓落了。她不说话,木木地立着不动。立过一会她忽然跑回家,从床头抱出她盛衣服的小箱子,一尺宽,尺半高,二尺长,涂了深绿色。还在那箱里放了一件她的绿底红花的洋布衫,说狗儿哥,这孩娃知道我四十心里的苦,他是为了我才早来世上一月死了的,你把他装到这儿埋到竹翠家对面坡地上,回来我给你打三个荷包蛋。
杜痴狗儿傻傻地站着没有动,说竹翠让我扔得越远越好哩。四十说,五个荷包蛋,他是一条命,你埋到村前去。狗儿一动不动地呆站着,说人家给我两毛钱,让我扔到十里以外哩。四十说,七个荷包蛋,你埋到村前去。狗儿说,一大碗我就埋到村前去。四十说,你去吧,竹翠一出门能看到哪儿你就埋到哪儿去,坟堆要像大人的坟堆一样大,再在那坟前坟后栽一些野菊花、喇叭花、一串红啥儿的,让竹翠一出门就能看见那花草中间黄爽朗朗的大坟堆。说去吧狗儿,埋完了我给你烧一海碗荷包蛋,再烙两个葱花大油饼,给你四毛钱。杜痴狗儿听了这话,眼睛如睡醒后猛然开了屋门样,哗啦啦一亮,用舌尖舔舔嘴唇,抱起那个小木箱就又返身往竹翠家门前走去了。将近一个月后,竹翠从床上坐起来,闻到了一股鲜红烂漫的香味,她倚桌扶墙,挪到窗前,看到了对面山坡上有一片盛开的鲜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六色五颜,浓烈的腥香味儿,潺潺汩汩在她的鼻子底下和唇间叮当作响。在那一片花地中间,则隆起一堆黄土,土堆尖上,有一朵碗大的白花,花蕊是一团褐色。那白花没有枝秆,没有绿化,独自在土堆上开得无所顾忌,如火如荼。竹翠眯着双眼,似要弄清那朵白花如何就独自烂漫了似的,弄清那片本来是一片蒿草、毛草和杂乱礓石的地方,如何就成了一片花圃。她从屋里走出来,扶上院落的大门时,痴狗儿如被人送来了一样,背着一捆牛草走了过来。“狗儿哥,那对面坡地咋就有了一片花呢?”狗儿说:“栽的呀,四十让我栽的呀。”竹翠说:“那中间的一堆儿是啥?”狗儿说:“你的孩娃呀,四十让我埋到那,埋到你一出门就能看到的地方哩。”狗儿说着就走了,耸耸肩头的一捆牛草,说四十给我烧了一大碗荷包蛋,给了我五毛钱,我咋能不听她的把你家娃儿埋到那里呢?竹翠没有再和狗儿说啥,她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目光再一次碰到那碗大的白花时,她的目光如落在石面上的紫柳青杨般响一下,被弹将回来了。她心里骤然明白,那不是一朵白花,那黄的也不是白花的黄蕊,而是她头胎男娃坟头上压下的一张白色的冥纸。杜痴狗儿走了。竹翠大病一场,在病床上躺着她想:我要连着怀孕哩,我要像我爷杜拐子让女人生孩娃如猪下崽儿一样生,一年一胎,生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给她四十看一看。竹翠从病床上挣着起来梳妆打扮了一番,给婆婆打声招呼便到六十里外的工地上寻她的男人了。第二十章 杜岩之死一杜岩猛然间觉得,自己应该睡到棺材里去。三寸厚的桐木棺板,二寸厚的柏木挡头,前方刻下了盆大的一个奠字,一年多来,这副棺材都在屋里散发着发亮的油漆气息和烤湿板时的浅红色温馨。在乡里烧了半辈子饭,月月从工资中抽出一块、几块放在床头墙缝的塑料袋,几十年过去了,就买了这副棺材,虽不是最好的,可也是谁见了谁羡,忍不住说有这副棺材,活一辈子值了。然而,司马蓝却硬是要派人来把棺材抬去卖了,说灵隐渠工地上连买根钢钎的钱都没了。冬天的太阳温暖而又潮润。杜岩在院里的阳光下,看着一只刨食的母鸡,听到了日光落地时似乎发出了细微的雨声。他抬头朝天上看看,感到了脖子里的裂疼如谁在扯着他的喉管,把手伸进喉里去摸,摸到了那肿胀的亮块如一个鸡蛋卡在喉咙中间。我该死了,他想,也许就死在这几日里。这么计算着自己的生命,他从凳上起来,去抓一把玉蜀黍喂鸡子,又给圈里的几只羊抱了一捆豆棵,便出门来到了村街上。村街上安静得能清晰地辨出日光中哪是空气,哪是飞尘和响动。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都到工地修渠去了,女人们在家侍弄田地,照料村落。一条一条的村街,在寂静中如丢在地上无人拾捡的腰带。他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从这条胡同走进那条胡同,除了碰到了一只狗,就仅碰到了一个七岁还不会走路的孩娃。他说:“你还站不直腿吗?”孩娃怔怔地望着他,手里拿了一个白纸叠的风车轮子,说我的轮子转得欢哩,你一来他就不再转了。杜岩有些惊愕,往后退了一步,那风车果然转起来,靠近孩娃一步,那风车就戛然止住了。以为是挡了风向,在孩娃三尺远近绕了一周,那风车就是死下了不动,可站在三尺之外任何一个地方,它都转得旋儿旋儿的。也就只好走了。走了就想,我是果真该躺进棺材去了。女儿竹翠不仅嫁了,第二胎藤也快该生了;大孩娃杜柏虽还没有结婚,可到公社接班,做了政府的通信员,每日去邮局取几张报纸,给书记烧一壶开水,至多再把到公社大院玩耍的孩娃赶出院落,工作也就完了,清闲,干净,还天天和领导交往,每月领十七块五的工资,这景况找一个镇上的媳妇成家是很容易的事。没什么再可忧愁的了,唯一担心的是村里来人把棺材抬去卖了。回到家里,杜岩上了厕所,清理了身子里的闲杂,看看天,看看地,扫了一眼房子和羊圈鸡窝,走进上房,把架棺材的两条凳子一点一滴地挪着,就把棺材从山墙下挪到了西屋正央。最后,把棺材盖子打开,往棺材底儿上铺了几张报纸,一床薄褥,放了几件冬暖夏寒的衣服,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他在乡里退休前乡长送给他的一个小闹钟,书记送给他的一个用旧的袖珍收音机。
收音机是坏了的,书记说一拍就响,他试了果然一拍就响,便很感激地向书记鞠了一躬,握了手。做完了这一切,欲要躺进棺材时,忽然发现了那闹钟本来好好的,滴滴答答,走得有春有秋,天长地久,可这会儿放进棺材它却不再走了,和他走近那孩娃的风车风车就不转了一样。杜岩有些诧异,伸手把小闹钟从棺材里取出,那闹钟一到棺材口上,它就又清清白白响了起来,麦芒似的秒针一步步走得均匀而又轻快,震得杜岩拿钟的手一颤一颤。木呆呆地盯着闹钟走了一阵,他又把钟伸进棺材。一伸进去针就停下,一拿出来,针就滴答有声。这样反复几下,他把钟放在桌上,从棺材头上取出那破损旧坏的袖珍收音机打开,发现收音机在棺材外面拍拍打打,才有吱吱呀呀的声音,如撕牛皮纸的声响,几乎听不清播放的是什么东西,可一放进棺材,收音机却完好如新,不消拍打,那声音就脆脆清清,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分分明明,音乐声如桃红杏白时的碧色河流。有这收音机就行。杜岩把它放在棺材角上的衣服下面,心里升起了一股甜丝丝的温暖和慰藉。要往棺材中躺时,又觉得枕头低了,转身在屋里扫了一遍,看见桌上放了几本儿子杜柏的旧书,其中夹了一册红皮小书,他顺手一拿,把书塞进了枕下。然后,把棺盖的下边盖在棺上,上方错开一条口子,先跳进一条腿去,再跳进另一条腿,身子一缩,他就钻进了棺材。仰躺了身子,再把棺盖一寸一寸地移动,至尾听到一声白亮亮的哐当,棺盖就恰恰东东盖上了。二棺材里除了光线黑暗,如布蒙在眼上,其余舒畅而又惬意。杜岩在棺材里甜甜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到村落里的冬风,嘹亮而又刺耳。棺材的脚头那儿,从板缝挤进一丝青细的厉风,吹得久了,他的脚冷麻冷麻,如从雪地里跋过了一段人世一样。他就是被风吹醒了的,动动麻木的脚,把褥子往那棺缝处蹬蹬,缝被堵上了,棺材里立马湿暖起来,熟面粉一样的木香味和棉衣、棉褥新装棉花的白柔柔的气息,在棺材里弥漫不止。喉咙也似乎疼得轻了。他咽了一口吐沫,果然疼得轻了,流畅得叮咚作响。把手伸进喉咙试着摸了,那一肿胀还在,如胡同中倒下的一架马车,把一个胡同全堵死了,可所有的来来往往,可以从墙下和马车棚下钻来钻去。这时候,他感到上身温热,下肢微寒,猜想是棺材的尾部近了门口,就后悔入棺时没把屋门掩了。而上身这儿,有清新的日光气息,仿佛是置身在日光中晒暖。在棺材里翻了一个身子,将腿缩了,感到眼睛被光亮刺激得犯眯,便想到这光景可能是入棺后的那一天下午。只有下午,落日才会晒在窗上,才会透过窗子洒在棺材的头上。他为还能晒上日光感到侥幸,想努力再把身子缩缩,让日光透过三寸棺板,也能晒到他的腿上、脚上,可这当儿大门响了。院落里响起了他熟如自己衣衫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如白色的小花,由远至近,飘至了近前,忽然停了下来。接着是儿子杜柏叫他的声音,爹、爹——你在哪儿?他先咳了一下,说我在这儿,在棺里,你不好好给政府上班你回来干啥?杜柏立在门口,朝西屋的棺材盯了一阵,走过去一下掀开棺盖,日光呼呼啦啦打在杜岩的脸上,他眯着双眼,如风吹了一样,身子叮叮东东猛然哆嗦起来。儿子说你疯了。说你不好好上班回来干啥!儿子说有个拖拉机路过山梁,我回来拿几件衣裳,找几本书,乡里要组织考试呢,说考的好他就从通信员转成干部了。又说转成干部我想给上边写封信,让上边把村落迁出耙耧山脉去。杜岩便从棺里忽地坐起来,说饭碗没有端牢你少提这碴儿事儿,你以为村里人迁走就活过四十了?祖上不是迁走的也没活过四十嘛。说你以为迁村是猪狗挪窝呀,天下人口这么密,上边能屙出几百亩地,尿出一眼泉来让你们三姓村过日子?这样说着他看着杜柏的脸,见孩娃从冷惊中缓过神儿了,又说你照看好自己就行了,我喉咙的肿胀像塞了大梨哩,活不了几天啦,你过来看一下。说完他张开嘴来,儿子把他的下巴端起,扭了半个转儿,让他面对太阳,说“啊——”他就学着儿子的模样,对着窗子张嘴“啊——”了一下,感到日光晒进喉咙,如火烤了一般。看了很久,如端详一个出土的瓷器,最后杜柏把他的下巴放下了。他说咋样?儿子说肿得和瓷一样,亮得耀眼。他说我活不了几天啦。儿子说刚好这几天我忙,还要考试。
他说你忙你的,后事我都安排停当了,你妹夫司马蓝这几日就要回来卖这棺材,你走时把棺盖钉死让他死了这条心就算尽孝了。说到这儿,从山梁上忽然传来拖拉机的喇叭声,杜柏跑到门外,沿着胡同对着山梁唤了几嗓,让不要着急,稍候一下,回来对爹说拖拉机催我了,就连二赶三地找衣服,去装桌上那几本书时,忽然发现少了一本。谁拿了?啥儿?一本书。杜岩躺在棺材里,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本塑料皮的小书出来,说是这吗?杜柏过去接了,在书皮上小心小胆地擦擦,说你啥都敢枕,在外面你把它送进棺材就砍了你的头哩。杜岩就看着房顶,说不是那本《黄帝内经》就行。说啥书都比不上你爷留下的《黄帝内经》哩。到这儿,儿子杜柏装书的手不动了,说爹,要在镇上说这话命真的都没了。杜岩说咋的了?杜柏说,不咋。这时,山梁上拖拉机的喇叭又山呼海啸地叫起来,杜岩就告诉儿子说五寸长钉在门后窑窝里,锤子在院里鸡窝旁,让儿子赶快把棺材盖钉了去梁上搭车回镇子,别让人家司机等得心急如焚,火烧火燎。杜柏听了这话,又到门外叫了几声师父,回来捎了锤,寻了钉,看那大铁钉又青又长,说不会把棺板钉裂开?杜岩说泡桐木吃钉,你钉就是了。儿子说,棺材里不放别的东西了?杜岩说,放多了也挤,钉吧。儿子说脚不冷?杜岩说,你把我床下放那双棉鞋放进来吧。杜柏把入冬后妹妹竹翠给父亲做的新棉鞋放进棺材里,替他爹脱了旧靴,换了新的。杜柏说爹,你把眼闭上,别钉时灰土木渣掉进眼里去,就抱着棺盖朝棺口移动了。棺盖是一块独木泡桐,抱起来并不沉重,只那么对着槽一合,哐的一声,也就水泼不进了。杜柏说,爹,钉吧?杜岩说,钉吧。杜柏说,我可钉了。杜岩说,你钉吧你,人家还在梁上等着呢。便把那一把青色四方的铁钉,东东啷啷放在棺盖上,数了一遍,统共十三颗,刚好棺盖两边各五,头顶两颗,脚尾一颗。杜柏首选了一颗长的,在口里嘬湿,如死人入殓前一样,念念有词地说,爹,你小心着,盖棺啦,躲躲钉儿,现在钉的是左,你往右边侧着。就当——当——当——地钉了起来。杜柏一锤一锤砸着。钉到第四颗时,他隔着棺材问爹,说你还有事情交代吗?爹说你抓紧成家立业,他说等我转成了国家干部再说。便从棺材左边拿起三个钉子,全部塞进嘴里,转到棺材右边,当、当、当地砸了起来,待十三颗钉子全部钉完时,杜岩的声音在棺材里已经变得瓮声瓮气,如在缸里说话一样,还有些霉腐的味儿。他说儿子,你把锤子放在门后,别再用时找不着哩。杜柏就把锤子放在了门后。山梁上又传来催命般的拖拉机喇叭声。杜柏说,爹,我走了。杜岩说,走吧,记住把门关上。杜柏说,没啥事了吧?杜岩说,好好考试,转成国家干部,你就能管住村落了。杜柏说没事我就走了,等忙过去这个月,我再回来给你办丧事,等着,别急。这样说着,他就关了屋门。随后,他的脚步声由近至远,落日一样褪尽了。三三姓村的灵隐渠工地上,四面八方都需要添置工具,都需要钱去购买。谁都没有想到,原来用一段麻绳,没有钱也是不行。村里凑资的四口棺材、二架房梁、一套婚具和一些猪、羊的兴修费,转眼就水落石出,露了底儿。司马蓝领了两个村人回村拉粮食,自然也要把村里的最后一口棺材卖掉,到镇上买钎、锤、锨、镐和麻绳运到工地去。天亮赶回村时,把车子放在村口,按人头每人收了十斤小麦,五斤玉蜀黍粒,二十斤红薯,装满车时,就领着村人去岳丈杜家抬棺材。太阳已经出来,村里铺了浅薄的暖意,从胡同这头望到那头,如望一架玻璃筒儿,能看见几里外梁上的小麦苗都一律被风吹得倒向东边,一些细微的麦根在土外如眉毛一样茸茸地动着。司马蓝问了他的媳妇,说你爹在家吗?媳妇竹翠说在吧,我有半个月没回娘家了。就都往杜家潮过去。入院,开门,人们全都呆了。棺材摆在屋子中央,日光在棺盖边的钉盖上灼灼生辉,把棺挡头上的奠字照得金光灿灿,满屋子明亮。竹翠的肚子又一次显凸起来,她用手扶着肚子,惊慌在棺材边上,爹、爹的一声声叫着,拿手去棺材缝上又抠又掀,泪像锤样砸在棺盖上。屋子里一片死静。
司马蓝说啥时候死的?那个七岁还不会走路的孩娃在他娘的怀里,说他刚刚还见到杜岩在街上走呢,还弄坏了他的风车。说了这话,他娘就打了孩娃,说啥儿刚刚,刚刚你还在床上睡觉呢,那风车半月前就坏了,都扔到粪池子去了。孩娃就在他娘的怀里大哭,说刚刚,就是刚刚,哭得鼻泪横流。司马蓝看了看孩娃,顾不了许多,拿起门后的那个钉锤,翻过来就用有岔口这边去起棺材上的钉子。没想到钉子已经锈在了棺木上,好不容易起出来一颗,连泡桐的木屑都拔出来许多。拔出一颗,棺材就有了缝儿,第二、第三颗也都顺势拔了出来。有人扶凳,有人按棺,一个个屏住呼吸,手忙脚乱把第十三颗钉子拔出后,村人要去掀那棺材盖,司马蓝把手按在了棺盖上,说,先打开一小点儿。就把盖错开了一条小缝儿。说把棺材抬到正屋门口上,村人们就把棺材抬到了正屋门口地上。说,竹翠,你赶快给你爹烧一碗面汤,竹翠就去灶房搅拌面汤了。太阳已经从门口泻进来,一铺席样长方一条,正好晒在棺盖上。女人们都寻了门栏、凳子坐下来,看着棺材等着后边的事。男人们一人卷了一根烟,抽得雾雾海海,满屋子弥漫了呛人的白烟味。时间滴答作响,桌子上那个退完漆的小闹钟,秒针和霹雳一样响。过了许久,男人们都卷了三支烟,杜岩在棺材里悄悄默默醒来了。杜岩是被那白浓浓的劣烟呛醒的,他首先在棺里轻轻咳了一下。这一咳,所有人的心里都叮咚一声心跳,彼此相互望着,目光撞来撞去。男人们手里的烟都僵在手指上,烟灰轰轰隆隆地掉在了地面上。又有了一声咳。司马蓝过去把棺盖慢慢移开了。棺里的杜岩立马把手挡在眼前,仿佛睡醒后发现日光照在了脸上那样。他说又闷又热,大冬天又闷又热。司马蓝说你喉咙咋样?他说喉咙里的肿条就像一条大堤哩。这当儿村人们围了过来,看着棺材中的杜岩,叫他叔,叫他哥。他也蒙蒙地望着村人们,扶着棺壁坐起来,把头伸到棺材外。司马蓝说,你出来吧,要把棺材抬去卖了呢,村里就剩你这一口棺材没卖了。杜岩把眼恶在司马蓝的脸上。司马蓝说工地上没有分文了,连一段麻绳都买不起。说着就去扶杜岩出棺材,可手碰到杜岩的身子时,杜岩把一口痰哇地吐在了司马蓝的脸上,宛如吐出了这口痰他的喉道畅通了,一马平川了,喘息声粗壮有力,连说话的声音也比生了喉病前高亮许多。他说,卖棺材就抬去卖吧,我就死在这棺材里,除了你们把我和棺材一块卖出去。说完这话,他如一架山脉一样,又轰然倒进了棺材里,把眼睛锁一样闭上了。你真的不出来?司马蓝说人死如灯灭,死了啥也不知了,要那棺材还有什么用?杜岩没有睁眼,他在棺材里把头偏到女婿司马蓝这边,说人生在世如一盏灯,灯亮着要灯罩干啥儿?活有房,死有棺,死人没有棺就如活人没有房。说到这儿,他用手捶了一下棺壁,吼叫着你们走吧,你们别想把我从棺材里拉出来,工地上没钱了你们去乡政府把我的安葬费领出来,不定比这棺材钱还要多。司马蓝不语了。司马蓝脸上有了一层光。司马蓝默过了一段岁月说,爹,你到底还能活几天?杜岩在棺材里听到女婿叫了一声爹,眼皮弹一下睁开了,说我早都死过了,我死过半月啦。司马蓝说你活着每月多少钱?杜柏去接班,你这工资不是照发吗?杜岩盯着司马蓝的脸,问,咋得了?说,你全当你死了,日后三姓村各户轮流养活你一个月,每个月的工资村里就领去修渠了。四轮流养活杜岩是从村东蓝家胡同开始的,因为每个月的工资村里都派人去镇上替他领去了。在镇上直接买了工地上的用品拿往工地去,自然三姓村人该轮流养活他。杜岩已经不是杜柏和竹翠的爹,他已经成了三姓村的爹或爷。司马蓝对各家的媳妇说,谁要慢怠了杜岩,使他喉咙病加重了,或在谁家死去了,就卖了谁家的房子去修渠。杜岩一辈子给人家烧饭虽也是国家的人,可终归是侍奉别人的人,然而这忽然之间被村人细细微微侍奉时,他开始有了不适,村人给他把饭烧好,唤他去家吃饭时,他就躺在棺材里边不出来。来人说,杜伯吃饭了,专给你做的干捞面。他说我死了,别叫我啦。蓝姓的就把那碗特别为他做的捞面放在棺头上,又舀来一碗面汤才去了。再或,用车子把棺材拉走,拉到家里让他吃饭,饭后再把棺材拉着送回,这样日子久了,熬不过村里人的善意,叫饭的来了,他就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再后来,他就从棺材里走了出来。那副棺材,已摆回到原来的那个地方,除了天黑上床睡时,天亮起床再从棺材里爬出来,余时都已空下来。这样过了一年有余,他的喉病不知不觉间不仅愈发轻了,且似乎日渐好了。一天,轮到杜姓侍奉时,因为本姓同族,村人们在吃饭穿衣上,已经不如先前那样周到,加之他样子看上去无病无灾,又儿女双全,到饭时村人就时常忘了叫他。
早先他侍奉别人,如今一村人侍奉他一人,不叫他吃饭时他摔盘子摔碗,这样七折八腾,似乎好了的病,又重新复发起来,忽然到了杯水不饮的境地。女儿竹翠回来看他,让他张大嘴时,惊叫得尖厉干裂,唤起了左邻右舍。人们就都看见,他喉咙里的肿胀完完全全把喉道堵了,肿块如一座山脉。除了一些稀面流食,别的什么也吃不进肚里。他已经开始瘦削得如一捆干柴,每次从棺材里爬进爬出,都显得十分艰难。这个时刻村人们来了,他从棺材中坐直身子,探出头来,含着眼泪,说我怕不行了,怕熬不过夏天了。这样一句话说完,泪就哩哩啦啦掉下来,落在棺板上,立马被棺板吸收了。这当儿,村人们就说,杜叔,你想开一点,像你这病又撑这么长时间,真是奇迹。又说你本来是准备死的,都已经死过了,也都把自己完完全全当作死人了,如今凭白活这年余,享受了全村人的侍奉,就是旧时的皇上,也该知足了。他从村人们手里接过饭碗,看了饭食的好坏,用筷子搅了,说这饭里磕一个碎鸡蛋才好喝些。又说,你们对我好些,我每月有那一笔钱给村里领去了,村里修渠,全村人都得好处,我那钱就是全村人花了呢,家家有份儿,我多活一天,你们不就多花一个月钱吗?到了秋天,树叶飘落时候,黄灿灿的风声日日夜夜地叫,吹得昏天黑地。树叶雪花一样飘着,满世界都是叶片、柴草的翻卷。这时候杜岩轮到了他女儿竹翠家里,吃饭时候,竹翠烧了一碗龙须细面。面条如发丝一样,鸡蛋黄红如早时的日色。她来唤爹吃饭,爹已经不能从棺材里爬将出来,就把鸡蛋稀面端回娘家,自己跳进棺材,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喂他。杜岩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顺畅的饭了,半碗落进肚里,他扭头对女儿说,以后我的工资你去镇上领了,一个月就是一只羊的钱,可一只羊要放一冬一夏才能长大。你对我好些,我多活一月,就等于你一年多喂了半头猪、一只羊、六七只鸡;我要多活一年,就等于你多喂了一头大猪、十几只羊、一头毛驴。用这一年的钱买牛、买马,牙口好的能买一头、两头,好好算算这笔细账,养活你爹比养活什么畜生都强。听了这话,女儿竹翠哭了,朝爹许诺了一个点头,说爹,你总不能睡在棺材里呀,图个吉利,也得睡到床上去。杜岩说司马蓝不会再卖我的棺材吧?竹翠说他就是卖,等他回村再睡进棺材不迟。
这一夜,竹翠在爹的床上换了新草,铺了新褥,把爹从棺材中扶到了床上。春夏秋冬,酷寒酷暑,很长一段人生,杜岩都睡在棺材吃在棺材,连听见女儿在一夜间叽哇着生产也没离开棺材,唯这一夜他出了棺材睡到了床上。红黄色的暖草味,从床铺上散发出来,烟尘一样溢满屋子,被褥热暖暄软,烫人的身子。杜岩躺下不久,就舒舒展展睡着了。第二天,女儿竹翠把几个荷包蛋端到床前时,杜岩却已彻彻底底死去,喉咙的肿块,如柿子样果实累累地长到了嘴外。再去看那一口棺材,一夜之间虽是落叶的季节,却长出了许多桐树、柏树的新芽,嫩生生的,普天下都是浅黄深绿、半腥半甜如三四月的春气。五埋了杜岩之后不久,他的儿子杜柏从镇上回来,说他已经转成了国家干部,去县里党校学习了年余,还把《黄帝内经》通读了一遍。推门进屋一瞅,棺材已经不在,屋子里蛛网铺天盖地,只有桌子上的小闹钟,终日没人上弦,却依旧走得手脚不停,分秒不差。杜柏说,爹和棺材呢?身后跟来的妹妹竹翠说,爹死了,用席卷着埋了。棺材拉到镇上卖了一百八十块钱,用到了灵隐渠上。杜柏僵僵地立住。死了还去公社领工资?杜柏说一个公社的领导都问我,你爹的病咋样?他咋就这么能活呀?竹翠便说,司马蓝在埋葬爹那天,开了一个群众大会,说如果谁传出去了爹死的消息,就把谁给活埋了,说只要公社里人以为爹活着,爹的工资就会像河一样碧水长流哩。杜柏说,我考试考了公社第一,党校毕业考了全县第一,我是国家的干部了,我不能不把这透给乡政府。然他刚说到这儿,身后就响起了一声低低沉沉的声音,吼着说你敢,说你敢真的把你爹当成死了埋过的人,我管不了你这乡干部,可我敢打断你妹子的腿,缝了你妹子的嘴。回过身子去,见说话的是司马蓝,他领了几个人回村收粮食,换工具,站在屋里屋外,人人一脸土尘,眼睛瞪得如从杜岩喉里长出来的红柿子,累累果实,丰硕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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