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作品精选：庄子纂笺（精装）

《庄子》一书为中国古籍中一部人人之书，但需学有根底，才能读通此书。钱穆先生的《庄子纂笺》除郭象注外，详采古今各家注，凡逾一百五十家，斟酌选择，调和决夺，得一妥适之正解。全部《庄子》一字一句，无不操心，且上下接续，皆可通释，宜为从古注书之上品。因此，本书非传统意义上的“集注”或“集释”，而是通过对历代注释的考量取舍，体现了作者对《庄子》在“义理、考据、辞章”方面的理解。

钱穆（1895－1990），字宾四，著名历史学家，江苏无锡人。1912年始为乡村小学教师，后历中学而大学，先后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等数校任教。1949年只身去香港，创办新亚书院，1967年起定居台湾。

内篇

逍遥游

齐物论

养生主

人间世

德充符

大宗师

应帝王

外篇

骈拇

马蹄

胠箧

在宥

天地

天道

天运

刻意

缮性

秋水

至乐

达生

山木

田子方

知北游

杂篇

庚桑楚

徐无鬼

则阳

外物

寓言

让王

盗跖

说剑

渔父

列御寇

天下

逍遥游

内篇之一。支遁曰：“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郭嵩焘曰：“《天下篇》庄子自言其道术，‘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首篇曰逍遥游者，用其无端崖之词，以自喻也。”方潜曰：“状大体大用也。无己故无体，无功无名故无用；是为大体大用。后六篇皆阐此旨。”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陆德明曰：“北冥，北海也。”李颐曰：“鲲，大鱼名。”崔撰曰：“‘鲲’当为‘鲸’。”王念孙曰：“‘昆’声字多有大义，故大鱼谓之鲲，大鸡谓之，音昆。”罗勉道曰：“《尔雅》：‘鲲，鱼子。’《国语》：‘鱼禁鲲鲕。’”穆按：罗说亦有据，然当以李、崔为是。杨慎曰：“庄子乃以至小为至大，便是滑稽之开端。”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崔撰曰：“‘鹏’，古‘凤’字。”郭象曰：“鹏鲲之实，吾所未详也。庄子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达观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说。”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王筠曰：“古以‘弩’代‘努’，然当作‘怒’。”其翼若垂天之云。司马彪曰：“若云垂天旁。”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司马彪曰：“运，转也。”林希逸曰：“海动必有大风，今谚有‘六月海动’之语。”王闿运曰：“今飓风也。”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简文曰：“齐谐，书也。”罗勉道曰：“齐谐者，齐人谐谑之言。孟子曰：‘齐东野人之语’，则齐俗宜有此。”《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崔撰曰：“将飞举翼，击水踉跄。”抟徒端反。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司马彪曰：“抟，圜飞而上也。上行风谓之扶摇。”《尔雅》：“扶摇谓之飙。”罗勉道曰：“抟，随风圜转也。”穆按：“水击”，平飞而前。“抟扶摇”，旋转而上。去以六月息者也。”成玄英曰：“六月半岁，至天池而息。”陆长庚曰：“息，气也。”宣颖曰：“大块噫气为风。六月气盛，故多风。”方潜曰：“述谐未竟，‘野马’以下，推论其义。”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郭象曰：“野马者，游气也。”成玄英曰：“天地之间，生物气息，更相吹动。”朱子曰：“‘息’是‘鼻息’之‘息’，九万里风，亦是此息推去。”穆按：此言野马尘埃虽至微，亦有所冯而移动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王先谦曰：“‘其’谓鹏。借人视天，喻鹏视下，极言其抟上之高。”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于交反。堂之上，支遁曰：“谓有坳垤形。”则芥为之舟；李颐曰：“芥，小草。”置杯焉，则胶，崔撰曰：“胶，著地也。”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王念孙曰：“‘培’之为言‘冯’也。冯，乘也。”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于葛反。者，司马彪曰：“夭，折也。”李颐曰：“阏，塞也。”而后乃今将图南。马其昶曰：“此言乘气以游天地间者，必待厚积，乃可远举。”“蜩音条。与学《释文》：“‘学’，或作‘ ’。”鸠笑之曰：洪颐煊曰：“《文选》注引司马彪云：‘鸠，小鸟。’”‘我决起而飞，李颐曰：“决，疾貌。”枪七良反。榆枋，音方。王闿运曰：“‘枋’当作‘枌’。”支遁曰：“枪，突也。”陈碧虚阙误本此下有“而止”二字。时则不至，王念孙曰：“‘则’，犹‘或’也。”而控苦贡反。于地而已矣。司马彪曰：“控，投也。”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方潜曰：“‘蜩鸠’四句，再述《谐》言，而下复论之。”适莽苍者，三飡七丹反。而反，司马彪曰：“莽苍，近郊之色也。”崔撰曰：“三飡，犹言竟日。”腹犹果然；陆德明曰：“果然，饱貌。”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马其昶曰：“‘之’，‘是’也。斥蜩、鸠。”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其陨反。不知晦朔，王引之曰：“《淮南》作‘朝秀’。高注：‘朝生暮死之虫。’《广雅》作‘朝蜏’。”穆按：《列子·汤问篇》：“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则“朝菌”不烦破字。陆德明曰：“朔，旦也。”蟪蛄音姑。不知春秋，司马彪曰：“蟪蛄，寒蝉也。春生夏死，夏生秋死。”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本或作“榠”。灵者，李颐曰：“冥灵，木名也。”罗勉道曰：“海龟。”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姚永概曰：“众人之言寿者，皆以彭祖为比方，适可悲耳。”按：“之”字似指冥灵、大椿。汤之问棘也是已。李颐曰：“棘，汤时贤人。”穷发之北，司马彪曰：“穷发，北极之下，无毛之地。”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司马彪曰：“风曲上行若羊角。”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于谏反。笑之曰：司马彪曰：“斥，小泽也。”“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奚侗曰：“本书多借‘辩’为‘辨’。”马其昶曰：“汤问棘，又详《列子·汤问篇》。”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吴汝纶曰：“‘比’，犹‘庇’也。”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郭庆藩曰：“‘而’，读为‘能’，古字通用。”司马彪曰：“徵，信也。”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梁玉绳曰：“宋荣子，即宋銒。荀子言宋子见侮不辱，韩子言宋荣子义设不斗，与《天下篇》言銒诸语正同。”刘师培曰：“‘’、‘幵’二声，古均通转。《月令》：‘腐草为萤’，《吕纪》作‘为蚈’，是其比。”陆德明曰：“‘犹然笑之’，谓犹以为笑。”马其昶曰：“‘犹’，与‘逌’同，《汉书》：‘逌尔而笑。’”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音朔。然也。马其昶曰：“‘世’谓上‘一乡’‘一国’。”司马彪曰：“‘数数’，犹‘汲汲’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刘辰翁曰：“未树，犹有所倚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音零。然善也，李颐曰：“列子，名御寇。”郭象曰：“泠然，轻妙之貌。”郝懿行曰：“‘泠’，同‘令’。《尔雅》：‘令，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章炳麟曰：“福，备也。《礼记·祭统》：‘无所不顺之谓备。’言御风当得顺风乃可行。”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郭象曰：“非风则不得行，斯必有待也。”若乎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司马彪曰：“六气，阴、阳、风、雨、晦、明也。”郭庆藩曰：“‘辩’读为‘变’，古字通。”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音爵。火不息，《字林》：“爝，炬火也。”向秀曰：“人所然火。”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成玄英曰：“尸，主也。”按：尸，居也。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俞樾曰：“‘宾’当为‘实’，连下文读。”鹪子遥反。鹩音辽。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郭璞曰：“鹪鹩，桃雀。”偃鼠饮河，不过满腹。陆德明曰：“《说文》：‘鼢鼠，一曰偃鼠。’”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邵雍曰：“此‘君子思不出其位，素位而行’之意也。”刘大櫆曰：“证圣人无名。”

肩吾问于连叔曰：王闿运曰：“《田子方篇》，肩吾与孙叔敖同时。”“吾闻言于接舆，陆德明曰：“接舆，楚人。”大而无当，吴汝纶曰：“《淮南》高注：‘当，犹底也。’”往而不反。吾惊怖普布反。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成玄英曰：“上天河汉，寻其源流，略无穷极。”大有径庭，方以智曰：“径庭，犹霄壤。言径路之与中庭，偏正悬绝。”王敔曰：“径外庭内，隔远之意。”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按：冰，凝也。《诗》：“肤如凝脂。”淖昌约反。约若处子。李颐曰：“淖约，柔弱貌。”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王敔曰：“三字，一部《南华》大旨。”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九况反。而不信也。”王敔曰：“‘狂’、‘诳’通，疑其诳己。”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焦竑曰：“时，是也。女，汝也。谓知有聋盲，即汝之狂而不信者是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司马彪曰：“旁礴，犹混同也。”世蕲乎乱，姚鼐曰：“世自化之，蕲乎治耳。”王闿运曰：“德溥万物，则世自期于治矣。”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简文曰：“弊弊，经营貌。”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司马彪曰：“稽，至也。”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郭象曰：“至人之不婴乎祸难，非避之也。推理直前，而自然与吉会。”释德清曰：“《老子》云：‘以其无死地。’”穆案：此当以《达生篇》“子列子问关尹”一节说之。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褚伯秀曰：“神人之德，与天同运，推其绪余，犹足成唐虞之治。而其真，则非世人所知也。”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李颐曰：“资，货也。章甫，殷冠也。”李桢曰：“‘诸’，犹‘于’也。《春秋》经：‘于越入吴。’”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马其昶曰：“《御览》引《隋图经》曰：‘平山在平阳，一名壶口山，今名姑射山。’”窅乌了反。然丧其天下焉。奚侗曰：“‘窅’借为‘杳’。《说文》：‘杳，冥也。’”王先谦曰：“尧自失其有天下之尊也。”刘大櫆曰：“证神人无功。”

惠子谓庄子曰：司马彪曰：“惠子，名施，为梁相。”“魏王贻我大瓠音护。之种，司马彪曰：“魏王，梁惠王也。”叶国庆曰：“此文当作于惠施相梁之后。”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王闿运曰：“瓠脆盛重，故不可举。”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简文曰：“瓠落，犹廓落。”成玄英曰：“平浅不容多物。”非不呺许反。然大也，俞樾曰：“‘呺’，《文选》注引作‘枵’，虚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司马彪曰：“文坼如龟文也。”李桢曰：“‘龟’，徐音举伦反。盖以‘龟’为‘皲’，之叚借。《通俗文》：‘手足坼裂曰皲。’”奚侗曰：“‘龟’、‘皲’音不相近。盖‘皲’为手足坼裂之名，‘龟’则言坼裂之形。司马说是。”世世以洴扶经反。澼普历反。音旷。为事。卢文弨曰：“‘洴’、‘澼’双声字，是击絮之声。”陆德明曰：“《小尔雅》：‘絮细者谓之。’”郭象曰：“其药能令手不龟坼，故常漂絮于水中也。”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 ，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 ，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虑”，《文选》注引作“摅”。司马彪曰：“‘虑’犹‘结缀’也。樽如酒器，缚之于身，浮于江湖，可以自渡。”章炳麟曰：“‘结缀’字当为‘落’，‘虑’、‘落’双声。”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向秀曰：“蓬者短不畅，曲士之谓。”阮毓崧曰：“此与孟子‘茅塞’义略同。”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擁肿而不中绳墨，奚侗曰：“‘擁’当作‘痈’。《说文》：‘痈，肿也。’”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力之反。狌音生。乎?成玄英曰：“狌，野猫。”卑身而伏，以候敖音遨。者。司马彪曰：“遨翔之物，鸡鼠之属也。”东西跳梁，成玄英曰：“跳梁，犹走掷。”不辟音避。高下，中于机辟，司马彪曰：“辟，罔也。”王念孙曰：“‘辟’与‘繴’同，《尔雅》：‘繴谓之罿。’郭璞曰：‘今之翻车也。’”死于罔罟。今夫斄吕之反。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简文曰：“莫，大也。”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屈大均曰：“庄生之学，贵乎自得。鲲鹏之化，皆以喻心。‘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心之寓焉者也。‘彷徨’、‘逍遥’，适其适之至也。化其心为鲲鹏，化其身为大樗，夫既已无己矣，而又何功与名乎哉!”严复曰：“庄书多用‘游’字。自首篇名‘逍遥游’，如‘游于物之初’、‘游于物之所不得遁’、‘游乎天地之一气’、‘游乎遥荡恣睢转徙之涂’、‘圣人有所游’、‘乘物以游心’、‘入游其樊’、‘游刃’、‘游乎尘垢之外’、‘游乎四海之外’、‘游方之内’、‘游方之外’、‘游无何有之乡’、‘游心于淡’、‘游于无有’、‘而游无朕’，皆是。”穆按：本篇以“行”与“游”对文，犹以“天”、“人”对文，游则天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