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21214352
★ 科学幻想与社会预言的完美结合。
★五百年后,没有缺陷的基因、公平和高度统一的思想,是完美新纪元? 还是冷漠的人性、褪色的爱恨、日复一日的麻木和更深的道德困境?
★ 理工科学霸科幻力作,带你走进中国版《美丽新世界》。毁灭与创造之间,人性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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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往往比小说还要荒诞,不等于小说的荒诞沒有意义。永城的《复苏人》是科幻小說,也是奇幻小說,荒诞后面,是更真实的人间,这就是文学的力量,阅读与思考带来的体验,在当下更为难得。
——何亮亮(著名媒体人,凤凰卫视时事评论员)
《复苏人》科学幻想与社会预言的完美结合。
《复苏人》公元二十六世纪,过去接受了人体冷冻技术而陷入漫长“冬眠”的人们,被分批实施复苏术,作为复苏人开启新的人生。
新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新人类接受统一的基因优化、统一的教育、统一的生活供给,没有国界、没有阶级、没有战争,甚至没有私产和私情……人类大同得以实现。
复苏人从旧世界带来的情感和欲望,成为他们的原罪:秦朝阳的爱情、曼姬的浮华、强尼的物欲……过往的执念成了新世界的禁忌。
身处完美新世界的“隔离区”,复苏人能否享受这太平盛世?还是生命不息,“作妖”不止,搅动新世界的滔天巨浪……
《复苏人》理工科学霸科幻力作,带你走进中国版《美丽新世界》。毁灭与创造之间,人性永存。
自序 …………………………..001
序 曲 2018年的情人节 …………………..001
章 秦朝阳 ………………………….004
第二章 新生顾问 Chris …………………..050
第三章 超级大亨 强尼 …………………..065
第四章 好莱坞巨星 曼姬 …………………080
第五章 神经质作家 竹田 …………………108
第六章 性服务机器人设计师 弗雷登 ………..163
第七章 解放人类的将军 波特曼 ……………194
第八章 暮雪 ……………………………257
终 章 2526年的情人节 …………………..268
人类编年史 ……………………..274
自序
永城/文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我二十多年前在美国养的那些蟑螂,为我埋下了写一部科幻小说的种子,尽管那时我完全无法预料,二十年后的自己,会把写小说当成糊口的营生。
我说的蟑螂可不是在学生公寓里“陪住”的“小强”,而是从亚马孙雨林里抓来的南美大蟑螂,每只都有婴儿手掌那么大,我把它们养在几只大鱼缸里,每天精心伺候。
1997年,我进入斯坦福大学工程院读研,师从于被誉为“仿生机器人之父”的Mark Cutkosky教授,我参加的课题小组在研发一种能在原始丛林里自由运动的昆虫机器人。我们长年累月观察那些南美大蟑螂,寻找运动规律,建立力学模型。为了迫使蟑螂在恶劣的环境中运动,我们把它们集中到同一个鱼缸里。非常有趣的是,拥挤的蟑螂竟也表现出某些类似人类的秉性,比如都喜欢往别人(蟑螂)头顶上爬,像是搭建金字塔;塔尖上是身强力壮的,总能早抢到食物。然而每当它们受到惊吓,比如来自日本的女博士冲它们尖叫,金字塔就会立刻崩溃,如果女博士叫个不停,另一个金字塔就渐渐形成——蟑螂都争先恐后地往缸底钻,试图用别人掩护自己,越是身强力壮的,藏得就越深,留在顶上的都是老弱病残。
这大概就是优胜劣汰——强大者获得更好的资源和更多的避险机会。自然界对“优劣”的定义,似乎和道义没什么关系。
同学们就此展开讨论:科技的发展,会不会也是人类的一种优胜劣汰?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我们意识到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其实非常复杂——科技让存在身体缺陷的人也能生存和繁衍,这显然违背优胜劣汰的原则;但是科技让体格不佳却智力非凡的人获得更多利益和地位,因此获得更多繁衍的机会。有人总结说,这说明在科技发达的时代,身强体壮早已不代表人种的优秀。然而科技的发展又在破坏环境,日渐恶劣的环境首先威胁到体弱者的生存,如果空气太差或者水质被污染,头脑再聪明但免疫力不够强大的人也会首先被消灭。以上是针对个体而言,然而针对集体的讨论也没能让大家得出清晰的结论:科技让高度发达的群体(国家)更加发达,发达群体又把更适合科技发展的价值观推向全世界,这似乎符合进化论,然而如果发达群体邪恶起来,就会增加毁灭整个人类的可能——冷战时期的世界人民就曾生活在这种阴影里。
女博士一语中的:其实我们要讨论的,是科技到底将要把人类带向何方?
来自俄罗斯的同学是乐观的,他坚信科技将使人类更强大,比如能够解决全人类的温饱问题,消除因为贫穷导致的人间悲剧,抵御一切自然灾害对人类的摧残,并且治愈任何疾病,让每个人都能活到一百五十岁。不久前刚刚生育过孩子的女博士立刻表示,她并不指望能长生不老,要是科技能代替女性孕育和生产就好了。
来自南美的同学持不同意见。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看法比较保守,他不相信富足和便利的生活能够拯救人类,不过科技对人类还是有益的——科技终将使人类重新找回信仰,明白一切都是由上帝创造和主宰的。现代物理学对于基点和大爆炸的研究正在证明这一点。
思想前卫的美国同学对此进行了调侃:科技终会带所有人见上帝!温室效应、转基因作物、核战争……人类好还是离科技远一点儿。
此话立刻遭到了我——曾经为了高考而认真复习过社会发展史的中国留学生——的反对。我认为,科技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原动力,是宇宙中冥冥存在的巨大力量。并非是人选择了科技,而是科技选择了人。人类只是科技的执行者,是科技的奴隶。不管科技终将把人类带向何方,那必是人类要去的地方,躲不开的。
那场辩论旷日持久,从厄尔尼诺肆虐的1997年冬天,一直到互联网泡沫大爆发的1999年夏天,并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直到我取得硕士学位,急不可待地投身硅谷工程师大军,梦想着早日升职加薪公司上市财务自由……当然是幻想。事实是,之后的很多年在职场里浮沉,从机器人工程师到商业调查师,再到小说作家,与科技行业渐行渐远,当年学过的公式和写过的论文都已不记得,却偏偏记得曾经养过的那些大蟑螂。我和我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们,陷在事业名利人情圈子里,就像那缸里的蟑螂,挣扎着往顶上爬,或者拼了命地往底下藏。
人当然比蟑螂聪明得多,有情感,有情怀,也更狡猾。谁在支持谁,反对谁,准备联合谁,又要推翻谁,这一切都用正义和正确作为包装,堂而皇之地压榨、讨伐、掠夺、杀戮。科技似乎并未真正改变这一切。
偶尔想起二十年前女博士提出的问题:科技将把人类带向何方?突然明白过来,我们把主语搞错了。其实该这么问:人性将把人类带向何方?
带路的并不是科技,科技也并不是宇宙中冥冥存在的巨大力量,人类更不是科技的奴隶。人类的奴隶主只有一个:人的本能。即便是在今天,生活在都市里的人类还保有着几万年前生存在原始森林里的老祖宗们的本能——追求生存和繁衍。只不过,我们聪明地用更伟大而神圣的口号隐藏了那些本能。科技只不过是人类为了满足自己而发明的工具,人类用科技带来便利,也用它制造灾难;用它进行施舍,也用它进行掠夺;用它救赎,也用它摧残和毁灭。
近一年多,疫情在全球肆虐,带来无数的病痛折磨和生离死别,同时严重干扰了世界的运转和人类的生活。真实的灾难是如此离奇而魔幻,让许多科幻小说都相形见绌,为高度发达的文化和科技而骄傲的人类遭此迎头一棒,这才惊然发现,原来人类的科技在大自然面前还是那么微不足道,这世界上也还存在着那么多的愚昧和无知。
《复苏人》创作于疫情之前,故事虽然对未来五百年的人类社会做了大胆(甚至狂妄)的设想,但是并未预见到瘟疫的大流行。然而这部小说,我所期待的并不是使读者预见未来,而是审视当下,冷静地观察在此时此刻,人类对于自己的了解到底是不是冷静而客观。
序曲 2018年的情人节
叶子的表情很安详,就像某个平常的夜晚,穿着乳白色的睡衣,蜷缩在浅黄色印着碎花的被子里,眼睛硬撑开一条缝,等着我把台灯拧灭。
她的脸色却出卖了她:白得没一点儿血色,没有丝毫的生机。
叶子的嘴角残留着一丝浅笑,大概是因为麻醉剂的缘故,想收也收不起来。她是微笑着被推进操作室的,尽管微笑也能让她疲惫不堪。她算不上十分美丽,但那一刻,她让我想起小区院子里的一束月季。一个7月的夜晚,大雨把院子变成一片汪洋。那束花孤零零立在水波之上,在路灯投射的苍白光圈中扭动腰身,在即将化成碎瓣之前,格外活泼鲜艳。
叶子就是这样的:面对琐事,她老是心事重重,可当大事真的来了,她又变得天真烂漫。当她在我的微信里发现陌生女子的头像,会担心得整夜睡不着;可当她捧着协和医院肿瘤科的诊断书时,却笑嘻嘻地对我说:嘿!你终于要自由啦!
天花板上很周到地安装了一面镜子,好让我们能够看见彼此。皮卡斯医生说过,互相鼓励有助于操作的成功。浪漫的法国人,总喜欢夸大爱情的力量。可是,谁知道什么算是操作成功呢?至少,那不是皮卡斯医生这辈子需要担心的了。
叶子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就在几分钟前,我和她之间的挂帘被拉开,她发现了我。她本来一直在等我走进房间,陪着她度过她人生后的几分钟。她不懂法语,所以向她隐瞒实情并不算太困难。如果事先让她知道了,她是绝不会同意的。她说过: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醒过来,不是比死亡更可怕?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你……所以,她以为皮卡斯医生只不过是要按照她的愿望,给她注射一针,让她平静地死去,从此再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
可她没料到,我正平躺在她身边。
叶子没办法说话,药效已经让她丧失了一切行动能力。她用眼睛告诉我,她已经意识到我们要做什么。那双原本正在变得空洞的眼睛,瞬间溢满了惊愕的光。我原本心存侥幸地期待着,她见到我之后也许会有一些欣喜,可那侥幸瞬间崩溃了。我知道她在责备我。
我当然也怀疑过自己的决定,而且不止一次。但是就在昨天,当我和叶子站在埃菲尔铁塔上,所有的怀疑都瞬间消失了。皮卡斯医生绝不会同意叶子在寒冬的傍晚爬上那么高的铁塔。她太虚弱了,过度运动或受寒都将给接下来的操作带来风险。但叶子极力要求,我没办法拒绝。毕竟,我曾经答应过她的许多事情,兑现的实在是太少了。她放纵地依偎在我怀里,看着笼罩在巴黎上空的晚霞。多亏有了晚霞,让那些密集而单调的楼房活泼了一些。她自言自语:“多好啊,能到巴黎来!明天就是情人节了。”
2018年2月14日。
她的手指紧扣住我的。那些手指异常纤细,像是冬天的枯蔓,脆弱得几乎透明。这是她次到巴黎来。有我陪着,她快乐得不像是来终结生命,倒像是特意来庆祝情人节的。就在那个瞬间,我彻底下定了决心,要陪着她告别这个危机四伏、命如草芥的世界。
我很想向镜子里的叶子解释,请求她的原谅。可我做不到。我跟她一样虚弱,对全身所有的肌肉失去了控制,就连意识也正渐渐远离。我也很想握住叶子的手,但那就更不可能了。尽管我们的卧箱相隔还不到一米。我们分别平躺在两个透明的玻璃盒子里,皮卡斯管它们叫“卧箱”,我却联想到某种不大吉利的东西。我竭尽全力地向着叶子微笑。
叶子却把眼睛闭上。她不想给我求饶的机会。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不知那是泪水,还是视觉在迅速退化。即便有泪水流下来,我的皮肤也已经感觉不到了。我失去了一切感觉,医生和护士们弄出的声音越来越遥远,随即彻底消失了。我跌进死一般的寂静里。我把后残留的清醒脑细胞集中到一起,努力造一句极简单的句子,算是对此生的总结,或者是对来世的承诺。
“亲爱的,我……”
那句话并没完成。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把我的一切都抛向虚无中去了。
章 秦朝阳
1983年 在北京出生
2018年 在巴黎被冷冻
2525年 在H区复苏
1.
我眼前是一片无尽的蓝色。蓝得均匀彻底,没有任何瑕疵,当然也没有云,判断不出远近。我说不好那是不是天空,说不好是不是幻觉。我没法转动脖子,根本感觉不到脖子的存在,感觉不到身体的任何部位,就好像我并没有躯体,只有一团灵魂。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也不知是到了地狱还是天堂。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觉到了某个遥远的部位,大概是脚趾,好像有几只小虫子在叮咬,又像是极细的针灸,轻轻一点,旋即迅速消失。我一阵沮丧,担心又是幻觉。皮卡斯医生说过,虽然人体冷冻技术突飞猛进,但复苏术还遥遥无期。从来没人成功地从冷冻状态里醒过来。
所以,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按照我在皮卡斯医生诊所里签署的合同,在两百年后醒了过来?前者的可能性远大于后者。我莫名地感到恐惧。原来,我不仅仅怕死,更怕死了以后还存有意识。可怕的并不是彻底结束,而是彻底的无知。不知你在哪儿,将要发生什么,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不知这是哪一个宇宙、哪一段时空……
我想我还是后悔了。也许我哥是对的。我记得他惊愕而鄙夷的目光:“这岂不就是自杀?”我们的关系并不太好,多年没见了。我在父母的追悼会上都没有见到他。在他眼里,我一直是个胆小懦弱的可怜虫,被父母过度保护和控制,因此丧失了独立生存的能力。他和我不同,父母从不觉得需要保护他,倒是随时提防着他会欺负我。这反而让他寻找着一切机会欺负我,直到他上大学离开家。
可就在我和叶子去巴黎之前,我决定见见他。我原本没几个亲人,也不知我哥算不算亲人,但我有些事情需要托付,除了他,我不知还能找谁。我和他的会面统共不到五分钟,他说:“只有懦夫才会自杀,没人会可怜你。”这话一针见血。在没有复苏术的时代冷冻自己,和自杀大概没什么区别。我吞吐着说:“我不能……我不想,让叶子离开我。”
“那你儿子呢?”
我鼓起勇气说:“所以,我来找你。”
我哥皱着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出息!”
我哥是对的,是我太没出息,一辈子都被别人约束和管理。但这多少跟他有点儿关系。我七岁那年,一个仲夏夜,我哥带着我到护城河边玩耍。河边有许多人散步,包括某个感染了脑膜炎的人。第二天我开始高烧,我妈是第三天抱着我跑去医院的。医生说,再迟一天就没救了。后来烧退了,大家都以为我恢复了正常。可某天下午的第二节课上,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毫无反应,一动不动,死鱼似的瞪着老师。老师气冲冲走到我面前,正要发作,我突然开始剧烈颤抖,嘴角汩汩地溢出白沫。我哥从此成为我家的公敌,我也从此失去了一切自由。可我对那个改变我一生的下午记忆模糊,根本不记得老师曾经叫过我的名字。我仿佛突然走进一座山洞,伸手不见五指,四周有怪异的声响,我试图听清楚那是什么,但很快被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压过了。那是我前座的女生发出的,她尖叫:秦朝阳尿裤子了!
我妈坚持每天骑车带着罹患癫痫症的儿子上下学,风雨无阻,直到初中毕业。我上高中以后,固执地坚持不让她再接送我。她曾经非常担心,怕我在上学或者放学路上突然犯病,咬断自己的舌头或是钻到汽车轱辘底下去。还好我发作得并不频繁,起初是每月两三次,之后渐渐变成两三个月一次。再后来,一年也不过一两次,而且我也觉不出有什么危险,只不过是在重复那有关山洞的梦境。我哥添油加醋地说,他记得我出生那天,有些锣鼓声从大街上传来,夹杂着什么“解放人类”的叫喊,虚虚实实缥缥缈缈。他由此推断,我是在山洞里寻找解放人类的东西。我妈破口大骂:胡扯!你弟出生那天,对面大院儿里在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跟你弟没半毛钱关系!
尽管我妈在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那天生下了我,可她显然不觉得我跟解放全人类有什么关系。她坚持认为我的癫痫并未痊愈,需要特殊护理,她坚决反对我报考外地的大学,我无论如何拗不过她,所以隔三岔五地遭到大学同学们的奚落:秦朝阳!你妈又给你送东西来了!冬天是棉衣和热水袋,夏天是短裤和清凉油,同学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妈的眼睛更是雪亮的:宿舍枕头边的武打小说、教材里夹的明信片、女同学借给我的流行音乐录音带。大学三年级刚开始,我妈就四处活动着替我安排工作,所以当我告诉她我申请到了美国大学的全奖,准备去美国读研,她歇斯底里地大吵了整整一个晚上。
美国是我临时的天堂,让我享受短暂的自由。本打算享受得更长久些,可我认识了叶子。如果说我妈是一座钢铁铸成的监牢,叶子就是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圈,前者让我头破血流地想要往外冲,后者却让我没有勇气迈一步。
圣诞节我带着叶子回到北京,心存侥幸地想,叶子有着南方人的柔顺乖巧,或许能成为我妈的好伙伴。那是我此生离谱的错误。在北京的短短一周里,我妈像疼爱亲生女儿一般地疼爱叶子,但在新年后的通越洋电话里,她大哭大叫,把叶子说成绑匪,要把她风里雨里用自行车驮大的儿子永远监禁在美国。那是我次摔电话,以后却成了一个改不掉的坏毛病。第二天我妈又打来电话,委委屈屈地向我道歉,说要把她的积蓄拿出来,给我们在美国买房子。
我和叶子终还是回了国,这是让我妈勉强接受叶子的条件。我在矿业研究所找了个研究员的工作,研发找矿的机器人。叶子则四处给人上英语课。这不是我们曾经期待的生活,但多少也是一种胜利,起码争得了独立自主的婚姻。然而就在我妈去世后的一个清晨,我从梦中醒来,突然意识到,任何一个走进我生活的女人,都必然成为我妈的敌人。因此,反对叶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放弃在美国的自由。我从来没胜利过,是我妈取得了永久的胜利。清晨的阳光正钻进窗帘缝隙,在我赤裸的脚踝上留下细细的一缕,让我想起戴着镣铐的犯人。我戴的是用薄纸剪成的镣铐,比钢铁的更为残酷。
所以,死又有什么可怕呢?至少,我是真的自由了。
然而我脚尖的酥麻再次出现了,而且更疼了,并不像是幻觉。我还来不及高兴呢,那感觉突然加重了,仿佛亿万只小虫一路撕咬着钻进肌肤深处。这感觉从下至上,排山倒海,如爆燃的烈焰,眼看要把我化为灰烬。
瞬间之后,强烈的灼烧感消退了。我听见柔和愉悦的嗓音,仿佛紧贴着我的耳朵:“来自2018年的移民,欢迎您来到完美时代!”
2.
“秦朝阳先生,您好!我是U-1058。”
微笑着站在我面前的,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白色制服紧贴着凹凸有致的身体,线条完美得令人惊讶,只是看上去雾蒙蒙的,好像被过度“美颜”的照片,又像身处重度雾霾之中。也许是我的视力尚未完全恢复,眼睛还在隐隐作痛。她显然是个白种女人,说的却是地道的中国话,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就是发音过于标准,有点儿《新闻联播》的意思。她指指自己的胸牌,目光始终没离开我,面部表情也保持不变,就连眼角的三条笑纹儿也纹丝不动。我恍然大悟:她是机器人。是啊,两百年之后,机器人技术早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了。
“秦朝阳,男性,1983年3月14日出生。我非常高兴地通知您,您已经成功复苏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令人振奋的愉悦,仿佛新闻主播在播报神舟飞船成功发射,“您的各项生命体征都很稳定!当然,我们还需要对您做进一步的身体检查。您的病历过于原始,许多化验数据在几个世纪前就被证明毫无意义。但请不要担心,在您光顾的时代,人类男性的平均寿命是127.6岁,几乎没有任何疾病会给您带来致命的威胁!”
U-1058自顾自地讲着,一双深蓝色的大眼睛始终盯着我,这让我有点儿不自在。我想说谢谢,这才发现我说不出话来。我已经清楚地感受到了身体的存在,却无法控制任何一块肌肉,就连眨眼都不可能。奇怪的是,我的眼睛并未因为长久地睁着而难受。我的视野里除了那一片暧昧的蓝色,还有U-1058稍稍前倾的上半身。按照我和她构成的角度判断,我猜我正平躺着,蓝色只是屋顶的颜色。
“您应该感到轻微的头晕,浑身麻木,暂时丧失运动能力。有些人还会暂时失去记忆。这些都是冬眠复苏后的正常反应,很快就会消失的!”
恰恰相反,我的记忆格外清晰,也就几秒钟的工夫,我仿佛重新经历了人生,只不过顺序是反的。从巴黎的铁塔,到北京的高架桥,到上海南京路的小弄堂,再到纽约布鲁克林的旧公寓,然后是底特律郊区茫茫的雪野,记忆霍地停住,画面定格在一座教堂里,叶子站在巨大明亮的彩色玻璃窗下,显得格外细小玲珑。我们并不信教,都是被热心的美国同学拉去的,就这样见到对方,如果在中国的大街上迎面走过,大概都不会互相看上一眼,但是在那遥远而落寞的雪国,还有半生不熟的英语,让我们与世隔绝。她安静地站在教堂的阴影里,晚霞的光辉使她头顶的圣母面色绯红。我想,圣母在那一刻一定对我的命运发挥了超乎寻常的作用。
“秦先生,您的目光告诉我,您似乎有些过度紧张?我再次检查了您的各项体征,一切正常。我再重复一遍,您现在的感觉,都是冬眠复苏后的正常反应,很快就会消失的。”U-1058仍保持着同样的笑容和语调。“她”居然发现了我的不安,但“她”并没猜出是因为什么。
“所以,我请您务必放松下来,仔细听我下面的话。”“她”语气中令人振奋的部分消失了,变成义正词严的法官,“根据地球宪法第2条,您的生存权受法律保护,因此您有权接受复苏术。但是根据地球宪法第597条,您在彻底恢复健康后,必须留在荷艾文区生活,不得因任何原因离开此地区。这是出于维护世界和平和保护人类文明的目的。”
我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地球宪法是什么?是联合国制定的?荷艾文区又是什么?我为什么不能离开荷艾文区?这跟世界和平和人类文明有什么关系?但这些问题并不重要,我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可该死的!我能感觉到舌头的存在,可它就是不听使唤,好像硬塞进嘴里的一块肥肉。
“因此,我必须通知您,我们将按照您的权利,协助您恢复对身体的控制,但同时也要求您严格遵守地球宪法的规定。如果您一旦违反了任何法律,您将依法受到惩罚。严重的惩罚包括剥夺您的自由,甚至是控制自己身体的权利。后,请容许我代表地球公社委员会欢迎您来到26世纪——人类完美的时代!2525年9月21日。”
我心中猛然一惊:26世纪?2525年!难道已经过了五百零七年?可我在冷冻协议书里填写的明明是二百年!这将意味着什么?我能感到汗珠正从脊背和额头冒出来。叶子呢?她在哪儿?
“秦先生,您有什么不适吗?请不要担心,我马上检查一下!”U-1058的语气变得柔和,脸上保持着永恒的笑容,“只是心跳加快,血压升高了一些,完全没有其他异常。请您放心,我向护士提出申请,为您使用镇静药物。按照规定,所有冬眠时间超过三百年的复苏者,都必须由一位人类护士负责。”
我不需要镇静!我并没任何不适,即便有,我也根本不在乎!我竭力而徒劳地挣扎,也不是完全徒劳的,我的指尖动了动。这大大鼓励了我,本已精疲力竭的身体,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我终于喊出声来:“啊……”
只能发出这原始的音节,舌头就像被大夫用压舌板压住了。
“秦先生,很抱歉,护士还没有回复,但请您一定要保持平静。”U-1058的声音和表情都非常平静,“她”发现了我的异样,可“她”并不惊慌,“她”只是在执行程序!五百年之后,机器人竟然还是那么愚蠢,根本看不透人心!我突然很想骂街,骂那些机器人专家,骂那些科幻小说作者,还有好莱坞的电影编剧们,这就是被你们憧憬过一万次的人工智能?
突然间,我听到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次是英语,而且语气很不客气:“上帝啊!用得着镇静吗?愚蠢的机器人!”
话音未落,在我和U-1058那永恒不变的笑脸间,突然冒出一个巨大的圆形头盔,宇航员戴的那一种。头盔里是一张肥嘟嘟的黑色面孔:
“嘿!新来的!看在你比我大一百多岁的分上,我能忍你几天。我是2118年冬眠的,这个混蛋26世纪也让我难受了好几天!哦,上帝啊,对不起,”黑女人把脸转向U-1058,“你可别背着我打小报告,‘混蛋’只是我的口头语,我衷心热爱我们的26世纪!”“头盔”再次转向我,“说到哪儿了?哦对了,至于对你,我就一句话奉送:把以前都忘了吧!当你自己是个婴儿!”
3.
达琳是复苏中心的护士,2088年生于洛杉矶,三十岁那年,一起严重的车祸让她失去了腹部以下的身体。她是在2518年复苏的。三百年后的技术也没能让她重新长出肉身。她的下半身是一套电子机械系统。她原本是西好莱坞大街一家公立医院的护士,复苏后为了重操旧业,她又学习了三年。这是她的兴趣所在,没人逼着她工作。H区——地球按照历史传承,划分成八个大区,供复苏人居住的是第八区,荷艾文区,简称H区——的复苏人并不需要工作,就像其他七个区一样,工作基本都是机器人完成的。人类只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国家和军队都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警察和社工大都是机器人,也有一些人类员工,都是把服务社会当成乐趣的志愿者。
这些全是达琳在我病床前跟我絮叨的,巨大的头盔倒是毫不阻碍声音的传播。她每天来查三次房,穿着好像宇航服的行头,从头到脚一丝不露,仿佛我是个烈性传染病患者。她每次只停留五分钟,她身上的定时器会在第4分30秒提醒她。达琳看上去缺乏耐心,其实非常善解人意。她不知道我到底要问什么,所以尽量把她所能想到的都告诉我。我已经能够眨眼,活动手指,轻微地咳嗽,可舌头还是不能动,除了“啊”发不出别的声音。达琳把双手抱在胸前,皱着眉对不停“啊啊啊”的我说:“老兄,你能不能安静点儿?反正都等了五百年了,你就不能再等两天?你的舌头很快就好使了!”
她说得没错。不到两天,我的舌头就好使了——其实不能说好使,只是凑合能使。我迫不及待地问出我的问题,一句简单的话,竟然说得我满头大汗。但达琳听明白了。她沉默了几秒钟,头盔里的那双眼睛黯淡了一些。我紧张得透不过气,以为她要告诉我什么不幸的消息。
“我没听说过你的妻子,不过,H区一共有十六家复苏中心,几乎每天都会有几个冬眠的人醒过来。可这样的速度还远远不够。截至2240年——那一年法律开始禁止对普通人实施冬眠术——地球上一共冷冻了大约两百万人。上帝啊!怎么会有那么多愚蠢的人!丢下完全了解的世界,却对全不了解的未来充满信心!”达琳叹了口气,继续说,“复苏计划是从2350年正式启动的,早被复苏的人早就已经去世一个多世纪了,可目前还有几十万冬眠者在排队等待复苏。没人能按照合约上的时间醒过来。更何况,你合约上的复苏时间是2218年,那时复苏技术还不够完善,复苏计划根本就还没开始呢!”
也就是说,叶子也许还没醒来,或者比我更早醒过来,甚至早上两个世纪,已经去世多年了?有一句话突然闯进我的脑海:“你终于要自由啦!”这是叶子捧着协和医院诊断书对我说的。我心中一阵绞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过,既然你和你妻子是同时冬眠的,也许会在同一个时期醒过来吧,”达琳躲开我的目光,这让我感到不安,她似乎也察觉到了,大手一挥说,“嗨!现在的CIS,总归是的吧!”
“C……I……S?”我吃力地重复这三个字母,它们听上去很熟悉,是每个曾经希望得到美国绿卡的中国人都很熟悉的缩写。达琳点点头:“对,就是Citizenship and Immigration Service(移民局)。”她做了个鬼脸,“现在没有国界了,移民局只管冬眠复苏的人。”
“那里……也……是……机器……人……和……义工?”
“CIS?那个鬼东西!”达琳停下手头的事,充满鄙夷地说,“那里可没有义工!”
“那……我……”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我的下一个问题,达琳已经在匆匆往外走了。这几句简单的对话已经耗费了五分钟。复苏中心的一切都严格遵守时间,达琳也不例外。达琳边走边说:“至少还得一周。等你出院了,自己去打听吧!”
达琳走后,这房间里又只剩下我自己。天黑之后,U-1058还会再来一次。但我对那台普通型护理机器人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我已经可以小幅度转动头部和活动四肢。这房间并不大,四处都是蓝色的——并非因为屋顶和墙壁是蓝色的。达琳告诉过我,这房间里充满了蓝质——一种密度介于气体和液体之间的蓝色物质。这就是为何我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这房间的地板和四壁上有几百万个细微到肉眼无法察觉的喷射口,源源不断地把蓝质喷射出来,通过流体力学和电磁场原理支撑我的身体,把我的血管和脏器维持在角度。这些蓝色物质同时携带着药物和营养,随着呼吸进入我的体内,达琳必须佩戴头盔,因为她不能吸入专门为我准备的蓝质,这的确比吃药片儿或者静脉注射高明多了。
房间侧面的墙壁上有一面镜子,我能看见我自己,正穿着白色病服平躺在半空中,就像魔术师在舞台上用“魔法”吊起来的人。我期待着再次见到达琳,尽管黑人总会让我提心吊胆,我曾在底特律街头被两个黑人抢走20美元。老天!那竟然已经是五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想想在我出生的五百年前发生过什么?那该是15世纪,紫禁城建成,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圣女贞德被烧死在十字架上,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五百年到底有多长?到底会发生多大的变化?在这陌生的世界里,我什么都不能确定了。
我摆正了头,闭上眼睛,不想再看到镜子。闭眼让我产生一种幻觉:我看见叶子坐在淡黄色的地毯上,双手捧着支离破碎的手机,眼睛里闪烁着泪光。那是我的手机。几分钟之前,我走进客厅,她慌忙把手机丢在沙发上。我捡起手机,狠狠摔在暗红色地砖上,期盼着那些该死的微信也被一起摔碎——一个叫作索菲亚的女人发来的微信。此人远在上海,我们就只见过寥寥几面,连朋友都算不上。叶子却为此惴惴不安。
叶子虽然是个平凡的女人,她的某些直觉却令人惊叹。我对任何事情都后知后觉,看不见几个月之后,索菲亚丰满性感的身体躺在水泥路面上,像是一条摔死在石头上的鲫鱼,而我自己也将跌入深渊,从此万劫不复。我当时什么都看不见,就只看见委曲求全的叶子,并没有大吵大闹,只是用软弱无助的目光看着我,然后默默地走出房间去。我转过身,把头用力撞在墙上,撞出一串沉闷的钝响。我眼前腾起一片缭乱的碎光。碎光落去之后,我看见窗外的叶子,她拿着一只银色的喷壶,很仔细地为花浇水,身体略微前倾,像是在对着花儿倾诉。她穿着乳白色的睡衣,脚上趿着白色的凉鞋,睡衣原本很宽松,因为扭着身体而绷紧了,把瘦小的腰身勾勒得异常美妙,丝滑的面料在路灯下反射着暧昧的光晕。就连火红的月季也为之倾心,在细密的水珠之下微微颤动。
我知道我在做梦,而且不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梦,但我期待着它继续下去。我想念叶子。在梦以外的地方,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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