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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本: 128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10459450
- 朱东润 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奠基者
- 现代传记文学开创者
- “小李白”满腔热血爱国情
- 名史家妙笔生花绘巨著
- 全景式再现一代诗杰的风雨人生
目录
自序001
章 童年001
第二章 青年019
第三章 大风暴的来临037
第四章 隆兴的战事与隆兴的和议057
第五章 入川079
第六章 诗的开始转变093
第七章 生的高潮诗的高潮107
第八章 欢笑声中的涕泪129
第九章 建安和抚州159
第十章 再度起用再度罢免173
第十一章 蛰居山阴的五年205
第十二章 接近韩健胃219
第十三章 坚持到后的一刻267
朱东润 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奠基者、现代传记文学开创者
宋诗陆游,不是苏东坡。陆游的爱国性很突出,陆游不是为个人而忧伤,他忧的是国家、民族,他是个有骨气的爱国诗人。
―――周恩来1939年于绍兴
生的高潮 诗的高潮
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路东西出。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地近函秦气俗豪,秋千蹴踘分朋曹。苜蓿连云马蹄健,杨柳夹道车声高。古来历历兴亡处,举目山川尚如故。将军坛上冷云低,丞相祠前春日暮。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
——《山南行》
乾道八年(1172)三月十七日陆游到达南郑,着当然是到宣抚司晋见王炎,早一年王炎已经由知枢密院事进为枢密使,地位更高了。
宣抚司的大堂是静镇堂,迎面一道屏风,上面是唐代画家边鸾的一幅《折枝梨花》,皎洁、皓白,从安静当中透出飞舞的姿态来,陆游看得呆了。四十年后他想起这幅画,曾经提到:
开向春残不恨迟,绿杨窣地相宜。
征西幕府煎茶地,一幅边鸾画折枝。①
在初次会面的当中,没有留下记载来。《宋史·陆游传》说他为王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这样的议论是可能的,但是也并非陆游独有的见解。早在建炎四年张浚就说过“中兴当自关陕始”。其实王炎到四川来,逐步的布置都是从这一个主导思想出发的。
当时征西幕府是有一批人才的,从陆游的记载里,我们知道有周元吉、阎才元、章德茂、范西叔、张季长、高大卿。张季长名演,和陆游好,陆游东归以后,他们之间,还不断地取得联系,直到晚年去世为止。高大卿名子苌,高高的个儿,一捧雪白的胡子,态度非常轩昂,是陆游表叔的女婿,因此他们之间,存在着亲戚的关系。
到达南郑以后,陆游的诗变了,他的气概沉雄、轩昂,每一个字都从纸面上直跳起来。下面是三月的一首:
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路东西出。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地近函秦气俗豪,秋千蹴踘分朋曹。苜蓿连云马蹄健,杨柳夹道车声高。古来历历兴亡处,举目山川尚如故。将军坛上冷云低,丞相祠前春日暮。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①
中原已经沦陷了,现在必须收复。从哪一条路线进军呢?辛弃疾主张从山东进军,正同陆游也曾经主张从山东进军一样,他们都还没有看到四川,自己的光阴消磨在东南一隅,目光当然受到一定的限制。但是山东接近燕京,这是敌人的心脏,敌人势必不能轻易放弃,兵连祸结,造成僵持的局面,一时不易解决。因此在看到西边的形势以后,陆游正同王炎和王炎幕府中人一样,主张从关中进军。他们已经看到胜利的憧憬。四月中高子长道中有诗,陆游和他两首,中间曾说:“梁州四月晚莺啼,共忆扁舟罨画溪。莫作世间儿女态,明年万里驻安西。”
王炎部下的将领吴挺,是吴璘的儿子,官为都统制。宋人南渡以后,西边的军事,主要是依靠大将吴玠,吴玠死后,军权掌握在吴璘手里,现在吴挺出来带兵了。吴挺家里有的是庭园,他邀请幕客们到他家里欢宴。饮酒的中间,女乐出来了,一阵歌舞以后,吴统制和大家举杯,一边吩咐童仆把笔砚捧出来。
“参谋,”吴挺和高子长说,“就在这里题诗吧。”
“还是太尉请先。”子长提到吴挺的荣衔说。
经过一阵谦让以后,大家题诗了。陆游一边喝酒,一边撩起右袖。他的草书本来是当时的一把名手,他饱蘸着墨汁题道:
参谋健笔落纵横,太尉清樽赏快晴。
文雅风流虽可爱,关中遗虏要人平。
吴挺是一位将门之子,但是和文士们却合得来,礼贤下士,遇到小官贱吏,不敢怠忽。可是在执行纪律的当中,非常严肃,从来没有丝毫的宽贷,在军队中有一定的威信。本来在吴璘执掌军权以后,吴玠的后人,相对受到一些冷淡。陆游看到吴挺对于军事关心不够,曾经向王炎建议,把吴玠儿子吴拱提拔起来代替吴挺。
“吴拱?”王炎沉吟了一会才说,“胆怯,同时又寡谋,遇敌必败。”
“可是在吴挺遇敌的时候,”陆游指出,“谁能保他不败吗?军权在他这一房太久了,有功以后,又怎样驾驭呢?”
王炎终究因为吴挺有才,又是孝宗特别欣赏的人物,没有换他。这次在题诗当中,陆游特别提醒吴挺,要他对于国家的重任好好注意。
南郑的附近,有很多的胜地。陆游公余看到不少的地方。韩信坛和武侯祠他都看过。嶓冢山上有一座嶓冢庙,前面一块大石,中分为二,据说这是汉高祖的试剑石。路到宁强的道上有老君祠,风景特别幽邃。离开南郑之后,追忆当日的情况,他曾说:
西戍梁州鬓未丝,嶓山漾水几题诗。
剑分苍石高皇迹,岩拥朱门老子祠。
烧兔驿亭微雪夜,骑驴栈路早梅时。
登临不用频凄断,未死安知无后期?①
但是陆游的职务,不容许把过多的精力花费在登高吊古的上面。他是诗人,然而他更是宣抚幕中的一员高级干部。他对于国家负有重要的责任。他的踪迹,在南郑和前线中间不断地来往。西边他曾到过仙人原,原上的仙人关,是宋金对峙中的前线,在现在陕西省凤县的西南。仙人原的西边是两当县,陆游也曾到过。凤县向北,他到过黄花驿;宁强东北,他到过金牛驿。南郑的附近,他常到的有西县、定军山、孤云、两角。他到过大散关下的鬼迷店,广元道上的飞石铺。广元向南的桔柏渡,更是他多次经过的地方。从南郑画一个圆圈,在半径三百里以内,除了正东一面,他都常去过。作为宣抚司的干办公事,他都必得去,他始终没有忘却自己的责任。
陆游对于南郑生活的怀念,不断地从他的诗词里涌现出来,好还是由他自己说一下:
忆昔
忆昔西征日,飞腾尚少年。军书插鸟羽,戍垒候狼烟。渭水秋风夜,岐山晓雪天。金鞿驰叱拨,绣袂舞婵娟。但恨功名晚,宁知老病缠。虎头空有相,麟阁竟无缘。壮士埋巴峡,孤身卧海壖。安西九千里,孙武十三篇。裘叹苏秦弊,鞭忧祖逖先。何时闻诏下,遣将入幽燕?
怀旧用昔人蜀道诗韵
曩自白帝城,一马独入蜀,昼行多水湄,夜宿必山麓。时闻木客啸,常忧射工毒,蜿蜒蛇两头,踸踔夔一足;岂惟耳目骇,直恐性命促。稍历葭萌西,遂出剑阁北,奴僵不敢诉,马病犹尽力,我亦困人客,一日带屡束。忆苍溪县,送客一亭绿,豆枯狐兔肥,霜早柿栗熟,酒酸压查梨,妓野立土木。主别意益勤,我去疲已极,行行求旅店,借问久乃得。溪声答歌长,灯焰照影独,村深寒更甚,薪尽烧箦竹。须臾风雨至,终夕苦漏屋。於时厌道途,自誓弃微禄。犹几三十年,始谢祝史职。君恩念笃老,内阁使寓直。亦思秋豪报,力惫蓺黍稷。却寻少时书,开卷有惭色。
这两首诗主要还是说道途中的艰苦。实际上陆游是参加了前线的接触的。在宋金双方还保持着和好局面的时候,无论王炎如何主张对外作战,他必然不敢轻开边衅。事实上,他也不应当这样做,因为在双方对峙的局面下,任何部分的冒进,都会遭到包围歼灭的命运,同时也会把其他准备没有完成的地区,放在敌人的射程以内。但是前敌的试探战,永远是不会停下的。至少陆游经历过两次。
一次是在南郑的正面渭水平原上。西北的雪下得早,在夜雪纷纷的当中,陆游跨着洮马,冲过渭水。他在诗中说起:
念昔少年时,从戎何壮哉!
独骑洮河马,涉渭夜衔枚。①
怀清渭上,冲雪夜掠渡。
封侯细事尔,所冀垂竹素。②
还有一次他曾经参加大散关的作战。他说:
我昔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
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
山荞畲粟杂沙碜,黑黍黄穈如土色。
飞霜掠面寒压指,一寸赤心惟报国。①
散关这一次的斗争是比较艰苦的,可是和上次中夜掠渡一样,都没有取得结果。边界上这一类小接触,随时随地都可以出现,在双方没有准备好发动大战以前,照例是不会在史册里面留下什么记载的。
打仗以外,主要的生活是打猎,事实上这是作战的一种训练。这里必须经过侦察、布置、合围、射击。有时也离不开一些惊险的场面,甚至可以造成伤亡。伤亡不是稀奇的事,打猎就是打仗,打仗还能不死人吗?后的结果,总还有一些作战的收获。南郑的周围,中梁山、嶓冢山、定军山,每一处都留下了陆游和同时幕府中人的马迹。
有一次陆游的确是遇到惊险了。秋风乍起,陆游和同伴们打猎,在马蹄嘚嘚当中,他们把鞭梢一扬,前面已经隐隐地看到沮水。“离凤县不远了吧。”他们想着。看着时间已经不早,他们也有些倦了,正在下马休息的当中,一阵风起,远远听到虎叫。陆游看看同来的士兵,他们的脸色都变了。这时退是无可退了,陆游挺起手中的长矛,大喊一声,向着前面直冲。
老虎是不会等待的,猛的一跳,浑身站直了,正在准备朝前直扑的当中,陆游的矛头早到,一直戳进喉管,向上直冒的热血,结束了这一次人兽的斗争。陆游自己不是说过吗?
十月二十六日夜梦行南郑道中既觉恍然揽笔作此诗时且五鼓矣
我时在幕府,来往无朝暮。夜宿沔阳驿,朝饭长木铺。雪中痛饮百榼空,蹴踏山林伐狐兔。眈眈北山虎,食人不知数。孤儿寡妇雠不报,日落风生行旅惧。我闻投袂起,大呼闻百步,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从骑三十皆秦人,面青气夺空相顾。
怀昔
昔者戍梁益,寝饭鞍马间。一日岁欲暮,扬鞭临散关。
增冰塞渭水,飞雪暗岐山。怅望钓潢公,英概如可还。
挺剑刺乳虎,血溅貂裘殷;至今传军中,尚愧壮士颜。
三山杜门作歌
中岁远游逾剑阁,青衫误入征西幕。
南沮水边秋射虎,大散关头夜吹角。
当然,除了作战和打猎以外,陆游更多的时间,还是花在室内。他是书家,同时也是诗人,因此浓墨大书和掉头狂吟的次数是不会少的。那时军中的生活,总不免有些浪漫的,而我们的诗人也还是一位浪漫的诗人。高楼的长夜,照耀着无数的灯烛。幕府和将领,诗人和武士,他们痛快地喝酒赌钱,喝过了再喝,赌完了还要赌。一阵嘻笑的声音从浓重的香味中透过来。是谁呀?是歌女,当时也称为歌伎,宋代的官衙中都有,军队中更不必说了。她们弹着琵琶,奏着羯鼓;在乐器的伴奏当中,她们的歌喉发动了。她们带来动人的乐曲,叮叮咚咚的音节、咿咿呀呀的歌声,把一屋子的人都陶醉了。
军中是有不少欢乐的,但是王炎和他的幕僚们还有更重大的责任。南郑在秦岭的高处,下面是褒城、骆谷,这一条路通向长安。王炎、陆游,此外还有参议、参谋和大小的将领,他们都清楚地认识到大散关、仙人原以北,从渭水平原向北、向东,那里有广大的沦陷区,有千千万万的祖国人民正等待着解放。从隆兴元年到现在,十年了。在这十年当中,皇帝决心议和了,但是爱国的志士是不会忘却战争的,议和便是屈服,是出卖广大的沦陷区和千万的被奴役着的同胞。惟有战争才能收回失地,惟有战争才能拯救祖国的人民。但是在和议已经签定的时期,临安又没有作战的指示,王炎又凭什么发动战争呢?他还是踌躇着。
情况是不容踌躇了。沦陷区的人民迫切地要求解放,在敌人军队中正在热切地策动起义的工作。长安是敌人的西方军事根据地,可是长安的将吏都和四川宣抚司进行联系。他们把对方的消息,写在四五寸见方的细绢上,团成弹子,涂上蜡,再设法透过来。在联系的当中,他们有时甚至把洛阳的春笋和黄河的鲂鱼都带过来。敌人对于这样的情形,不是不知道,他们被迫在长安的四周,掘起三道城河,作为防御的工事。这一切都在陆游的诗里写出来,有时他还加以自注。
南宋方面的弱点是统治者的作战意志不够坚定。高宗时代,基本上没有作战意志,孝宗时代,作战的意志是存在的,但是经不起挫折,只要战事中稍有一些不利,孝宗的意志就动摇了。何况孝宗上边还有太上皇,孝宗的任何决心,经不起德寿宫的一番吩咐,一切的计划都成为虚文。可是敌人方面的弱点是更多的。他们根本没有统一的意志。金的统治制度是以少数的北方部族统治广大的汉民族,在这中间存在着尖锐的矛盾。所称为北方部族,实际上也不能成为坚强的单位。金的统治者是以女真族为核心,以契丹族、奚族为外围,造成一个支配的集体,把汉民族压在他们的下面。可是汉民族之中,除了背叛祖国的份子以外,绝大多数还是心向着祖国的,即使身在金国的军中,手拿着金国的武器者也并不例外。这就迫使着女真的统治者,除了防备南郑方面来的袭击以外,还得防备内部的响应。
因此从四川宣抚司看问题,他们必须利用敌人内部的矛盾。这一点王炎是很清楚的,陆游也很清楚。在宣抚司衙门里,这个看法是完全一致的。陆游曾经说起:
南山南畔昔从戎,宾主相期意气中。
渴骥奔时书满壁,饿鸱鸣处箭凌风。
千艘粟漕鱼关北,一点烽传骆谷东。
惆怅壮游成昨梦,戴公亭下伴渔翁。①
这里顺便可以提出两点不同的看法。《宋史·陆游传》提出陆游主张“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实际上不一定是这样。陆游的看法,始终着眼骆谷。他在诗中又说:“客枕梦游何处所,梁州西北上危台。暮云不隔平安火,一点遥从骆谷来。”②
骆谷在陕西周至县西南,陆游的眼光是从这一条路直取长安。在他们和长安的部分将吏已经取得联系的时候,这是直捷简便的办法,用不到向陇右去兜一个圈子。因此《宋史》的这一节不尽可信。其次,近人以为王炎、陆游之间,意见不完全一致,王炎没有采取陆游的主张。这可能是根据《三山杜门作歌》中间两句“画策虽工不见用,悲咤那复从军乐”。但是问题还是有的。陆游画策不为王炎所用,固然是“不见用”,可是陆游、王炎共同的画策,不为南宋统治者所用,也同样是“不见用”。从“宾主相期意气中”这一句,我们看不出王炎和陆游中间的矛盾,而从陆游诗词中的表现,到现在这一段时期,他的军中的生活,应当说是欢乐的。
生活的高潮应当放在这一年七月。
秋天到了。南郑城内是一道子城,子城西北角的一座高兴亭,遥对着长安城南的南山。宣抚司的幕友们建议到高兴亭去喝酒。陆游很愉快地一同去了。一阵欢笑声中,歌女们上来了,她们笑着劝酒。陆游接过酒杯,正在进杯的时候,朋友们要他作一首新词。他看着一位穿着藕色衫子的歌女,做了一首《浣溪沙》。
事实上是应当欢笑的,长安的消息不断地传来,只要这边一发动,长安城唾手可得,敌人的心脏开始崩溃了。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华灯照耀着高兴亭中的幕客,可是远处还是黯淡得很。管它呢,且喝酒。歌女的清喉压下了文士们的喧嚣。有人指着远处的烽火,瞥了一下,随即喊道:“一炬。”“平安火吗,从骆谷来的。”酒徒们模糊地承认了。
正在这个时候,月亮从山背后升上来了。十六日的月光,还是很圆,但是比十五的满月,更充满了一股凄清味儿。照着山,照着坑坑洼洼的谷。
陆游满持着酒杯,对着东北方面凝神。“你在看什么?”“看灞桥,看曲江,”陆游兴冲冲地说,“中原陷落了四十七年,我多么想看一看长安的面目呀。”说着的时候,眼泪一滴滴的凝在眼眶里。他背着灯光,不断地伤心。“不是那边近还来过信吗?事情不远了。”说的人拖着陆游重新回到亭子来。一阵的管弦声还在高奏。
“务观兄,再来一首新词。”
藕色衫子的、插着宝钗的、吹笛的、击筑的、弹琵琶的都来了。她们逼着陆游要新词。陆游的心头正充满着怅恨、悲痛的情绪,但是对着这一群无邪的姑娘们,他又高兴了。他在席上仰看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停了一下,笑着说:“好,就来一首《秋波媚》。”姑娘手中的纸打开了,陆游蘸着墨写下一首:“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又是一阵咿咿呀呀的伴奏,歌女们欢唱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好一个‘应待人来’!”文士们在叫好。“多咱就能去呀?”一位问道。“不久了,不久了。”酒客们都在说。宣抚使的大营里用不到保密的,大家都知道王宣抚使和对方将领间的联系,只要一道命令,大家就会稳稳地跨进长安。“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它们等待久了,我们能够辜负吗?这一晚是在极度欢乐的气氛中度过的。
七月二十五日,陆游作《静镇堂记》。静镇堂是宣抚司的大堂,王炎到任以后修理的。陆游在记中也指出:“虏暴中原久,腥闻于天,天且悔祸,尽以所覆畀上。而公方弼亮神武,绍开中兴,异时奉銮驾,奠京邑,屏符瑞之奏,抑封禅之请,却渭桥之朝,谢玉关之质,然后能究公静镇之美云。”
诗人的想象力正在高速度地飞跃,他幻想到北方的敌人会请求向中国朝贺,也幻想到天山南北的部族会请求把太子送到中国来。当然这一切是以收复中原为基础,而收复中原的步是收复长安。这一点陆游是很明白的。
春间陆游北上的时候,家眷还留在夔州,现在他在宣抚使幕中,一切都很顺利,工作很偷快,胜利在眼前了,八月间家眷正在从夔州来的途中,可是自己却又得出去巡视。这一次他经过三泉(陕西宁强)、利州(四川广元)、葭萌(四川昭化东南五十里)、阆中,回到南郑。深秋的天气,带来了满山的霜风,遍地的落叶,当然会给他一些伤感,但是这和一般的颓丧有所不同。他说:
太息
青宿山铺作
太息重太息,吾行无终极。冰霜迫残岁,鸟兽号落日。秋砧满孤村,枯叶拥破驿。白头乡万里,堕此虎豹宅。道边新食人,膏血染草棘。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即今冒九死,家国两无益。中原久丧乱,志士泪横臆。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
在阆中,陆游抽空到锦屏山去游览,那里有杜甫的祠堂,他作《游锦屏山谒少陵祠堂》一首,诗中说:“虚堂奉祠子杜子,眉宇高寒照江水。古来磨灭知几人,此老至今元不死。山川寂寞客子迷,草木摇落壮士悲。文章垂世自一事,忠义凛凛令人思。夜归沙头雨如注,北风吹船横半渡。亦知此老愤未平,万窍争号泄悲怒。”
陆游是一位多产的诗人,但是他在南郑所作的诗,在离开南郑的时候,早就经过他有意地毁灭了。这一件事下边再说,可是有一点却非常明显,他的诗变了。这个变当然不是把他早年从江西诗派学来的那一套炼字造句、用典故、讲对仗的本领全部抛弃了,因为这一套本领还是有用的,他把这些一直保留到后的年代,但是他却认识到在这套艺术价值之上,还有思想的价值。作诗哪能没有思想呢?不过这里所说的思想,却和寻常不同,必须有积极的、发扬的意义。这一点他在到达夔州时已经初步摸索到了,到达南郑以后,一切都显现在他眼前。丰富多彩的生活,积极的人生观,坚强的生命力,对于国家、民族的忠诚,收复沦陷区的雄心大志,胜利的预感,一切都涌现出来,一切都收入他的诗篇。这里面有酒、有音乐、有舞蹈、有歌女的清喉,有朋友的欢笑,间或也有眼泪、有伤感,但基本上是积极的,是人生的颂歌,诗人的灵感。
陆游在二十年以后,曾经追溯到当日的这一转变。让我们把这首诗留在这里:
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
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世间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
这首诗里,陆游否定他的过去,当然这只是一种加强的语气,过去是无从否定的,但是在他获得诗家“三昧”以后,过去的那一套本领,只能算作形式主义了,可是美的形式结合了积极的思想性,便成为有用的东西。从这一年起,作为一个诗人,陆游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陆游。这就难怪他六十六岁在严州任内选定诗稿的时候,从四十二岁以前的一万八千多首诗中只留下九十四首来了。
陆游的诗在这一年正在转变之中,可是这一年十月中,整个的局势又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九月间陆游回到南郑,可是匆匆之间,他又出去视察了。道中他因为光阴易逝,恢复有待,曾经喊出:“汉水东流那有极,秦关北望不胜悲。”但是他对于胜利的信心是没有动摇的,所以说:“邮亭下马开孤剑,老大功名颇自期。”
可是当他从三泉向南,到了嘉川铺(四川广元东一百一十里)的时候,宣抚司的驿马到了。带来的消息是九月九日王炎调回临安枢密院,十二日左丞相虞允文授少保、武安军节度使、四川宣抚使,封雍国公,二十六日虞允文面辞,起程入川。王炎的内调,意味着西边情况的转变。关于这一次转变的内幕,在史书上没有留下正面的记载,后来陆游是清楚的,不过在他九月间出发时,他还没有知道。
王炎从宣抚使调回临安,正式担当起枢密使的职务,掌握军事调动的大权,这是重用;从另一方面看,虞允文原来是四川宣抚使,现在以左丞相的地位外调,也是对于西边的重视。是不是如此呢?陆游得到消息以后,立刻就明白了。三十四岁就做官,从十五年的经验中,陆游已经懂得怎样从本质看问题。王炎正在积极进行收复失地的准备工作,为什么要调到临安?调任枢密使是重用,不错,但是调任以后,还能保留几天,谁也没有把握。至于虞允文的为人,他在采石矶击退完颜亮强渡的这一次战役,确实获得了盛名,成为以后的政治资本,陆游虽然和他通过信,也得过他的帮助,但是他对于虞允文的了解,还很模糊。可是他还记得张栻对于虞允文就不能信任。在虞允文主张恢复、争取张栻支持的时候,张栻只是置之不答。张栻的父亲张浚担任都督江淮军事,那时张栻极力主张恢复中原,陆游不是也参与其间吗?为什么张栻又不信任虞允文呢?现在虞允文来了,这一次就可以信任吗?陆游是清楚的,驿马的消息到了以后,有诗一首:“黄旗传檄趣归程,急服单装破夜行。肃肃霜飞当十月,离离斗转欲三更。酒消顿觉衣裘薄,驿近先看炬火迎。渭水函关元不远,著鞭无日涕空横。”①
这一夜陆游很辛苦了,十月的寒霜一阵阵猛袭过来,他在马上对着斗转参横,头脑清醒地看到局势变了。会不会这一次的战功由虞允文来完成呢?但是待他踏到汉中境上的时候,他看到还有更大的变化。他说:“云栈屏山阅月游,马蹄初喜踏梁州。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扬日夜流。遗虏孱孱宁远略,孤臣耿耿独私忧。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②
事情不是很显然吗?王炎的着着布置,目的在于收复沦陷区,一切都联系好了,只待动员令的发动。假如这一次行动得到临安的支持,当然用不到临阵易将,现在既然是临阵易将,这就是说这一次行动不会得到临安的支持。沦陷区呀沦陷区,解放的日期又要向后推迟了!陆游再三玩味着“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
十月下旬,陆游到达南郑,宣抚司的人员转眼都星散了。王炎准备回临安,其余的众人也是各有下落。陆游的官衔是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十一月二日他再携同家眷赴官成都。
陆游在南郑的时候,他的诗起了变化,诗里充满了坚强的生命力和胜利的欢笑。可是这样的诗留下不多,现在又添上了一层黯淡的色彩,胜利的果实正在到口的时候,半空中却伸出一只手臂把果实夺去了。这个突然的遭遇使他愣了一下,然而不久他也苏醒过来。他认定胜利原是我们的,只是遭到一些挫折,这些挫折可以克服,而在克服以后,胜利依然还是我们的。他对于胜利的必然到来,重行树起坚强的信心。
从南郑到成都的时候,他在诗中写道:“平生无远谋,一饱百念已。造物戏饥之,聊遣行万里。梁州在何处,飞蓬起孤垒。凭高望杜陵,烟树略可指。今朝忽梦破,跋马临漾水。此生均是客,处处皆可死。剑南亦何好,小憩聊尔尔。舟车有通途,吾行良未止。”①
从第五句到第八句,我们看出他对于南郑的看法:这是西边的一座堡垒,从这里可以进窥长安。可是现在他的梦破了,他对于调任成都的看法,只认为这是临时的休憩,不久以后,他就得回山阴去。这一类思归的诗句,在南郑到成都的诗篇中都可以看到,而集中表现在他的一首《思归引》:
善泅不如稳乘舟,善骑不如谨持辔。妙於服食不如寡欲,工於揣摩不如省事。在天有命谁得逃,在我无求直差易。散人家风脱纠缠,烟蓑雨笠全其天。莼丝老尽归不得,但坐长饥须俸钱。此身不堪阿堵役,宁待秋风始投檄。山林聊复取熊掌,仕宦真当弃鸡肋。锦城小憩不淹迟,即是轻舠下峡时。那用更为麟阁梦,从今正有鹿门期。
葭萌驿在四川昭化县南,陆游来往经过这里不止一次,现在又到了。雪花正在飘下,对着一盏昏昏欲睡的油灯,他和驿官讨了酒,满口地咽下去。作诗有些厌倦了,他做了一首词。
清商怨 葭萌驿作
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
这里用了诗的“比”法,“梦破”正是上首的“今朝忽梦破”,所不同的是,从表面看来,这里完全写的是男女之情。当日的欢爱,海誓山盟,是何等的深刻,一枕绿云,正衬着爱人的妩媚,可是现在恩情断了,“鸳机新寄断锦”,更没有挽回的余地。陆游在这个境界里,感到无限的凄凉。
陆游从南郑出来的时候,诗是作得不少的。从胜利到破灭,从欢乐到怆恨,这哪能没有诗?庆元四年(1198),陆游作《感旧》诗,自注:“予《山南杂诗》百余篇,舟行过望云滩坠水中,至今以为恨。”他所说的“坠水中”,可能只是一句托辞,其实是他不愿意提出来。
这一个猜测不是没有根据的。陆游对于南郑所作的诗,除了已弃的百余首以外,还保存着三十首,乾道九年(1173)他把这三十首诗称为《东楼集》,有《东楼集序》:“余少读地志,至蜀汉巴僰,辄怅然有游历山川、揽观风俗之志,私窃自怪,以为异时或至其地以偿素心,未可知也。岁庚寅,始溯峡至巴中,闻竹枝之歌。后再岁,北游山南,凭高望鄠、万年诸山,思一醉曲江、漠陂之间,其势无繇,往往悲歌流涕。又一岁,客成都、唐安,又东至于汉嘉,然后知昔者之感,盖非适然也。到汉嘉四十日,以檄得还成都,因索在笥,得古律三十首,欲出则不敢,欲弃则不忍,乃叙藏之。”
这一篇序很值得注意,因为这里点出了《东楼集》的主题思想。到南郑去的目的,是想收复沦陷区,因为这个志愿的无法完成,“往往悲歌流涕”。这三十首诗,他是不忍弃、不敢留。可是后《东楼集》还是亡失了,终于还是一个“弃之”,和“坠水”的《山南杂诗》百余篇,走的同一条道路。
从葭萌向西南,陆游直走成都大道。路过剑门关,一阵微雨,陆游骑着驴子入关,和自己开一个玩笑:“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在南郑的时候,自己总想做一个英雄,和猛虎斗争,和敌人作战,渭水的强渡,散关的坚守,这一切为的什么?只是为了骑着驴子,踱进剑门关,和唐代那些消闲的诗人媲美吗?陆游不禁失笑了。
叙述陆游进入成都的生活以前,这里对王炎、虞允文的下落应当做一些必要的交代。
乾道八年(1172)九月王炎调枢密使,到达临安的时候,在当时的交通情况下,必然已在这一年年底了。《宋史·宰辅表》记:“〔乾道九年〕正月己丑(二十五日)王炎罢枢密使,以观文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这里看得清楚王炎的内调,显然是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所以一到临安,便把他搁起来。这一位观文殿学士在九年五月上奏:“被旨出使宣抚四川,今来结局。乞依昨来虞允文行府出使结局体例,官属推恩施行。”皇帝的诏书下来:“各与转一官资。”①只要西边不出问题,皇帝不妨开恩,让宣抚司的属员普升一级。
乾道八年虞允文的四川宣抚使发表,据《宋史·虞允文传》说,孝宗和他谈及对敌进兵的方略,约定在河南会师,一年以后,允文没有能够出兵,孝宗下密诏,催促允文进兵,允文说是准备没有完成,孝宗很不高兴。《宋史》的记载,根据杨万里所作的虞允文神道碑②,完全合乎封建社会功则归君、过则归己的原则。事实是不是如此呢?
孝宗即位之初,重用张浚,向淮北进军,这时是想有一番作为的。符离失败以后,匆促间进行和议,隆兴二年(1164),改次年年号为乾道元年(1165),抗战的意志经过了一些挫折,但是还没有完全消沉下来。乾道五年合利州东西二路为一,在一定的意义上,也是一种作战的准备,可是现在如何呢?乾道九年冬至,改次年年号为纯熙元年(1174)。这一道诏谕到达四川的时候,虞允文的幕府和允文说:“‘纯熙’二字,出于《周颂》‘时纯熙矣,是用大介’,说的武王伐纣的故事,怕还是使不得。”③
虞允文回味一下,按照《周颂》原意,上句指出巨大的光辉,下句便是大大地武装起来,这如何使得呢?他把这个意见向孝宗提出来,可是奏章还没有到达以前,孝宗也因为丞相们的建议,早把纯熙改为“淳熙”。结合了太宗“淳化”(990-994)和神宗“熙宁”(1068-1077)两个年号,表示向太宗、神宗学习,主要在于内部建设,进行改革,更谈不到光辉和武装了。淳熙元年,虞允文死,第二年重新把利州分为东西二路,撤消了战时体制。
从这两件事看来,还见不到孝宗对付敌人的谨慎小心吗?乾道末年,他的抗战热诚已经逐步地消失了,因为王炎到四川去以后,不能体会当局的意图,所以乾道八年把他调开,九年随即罢职。虞允文在采石矶作战中获得一定的声望,他的再度宣抚四川,多少还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可是他这一去,不是为的对外作战,孝宗和虞允文都明白,所谓“准备尚未完成,孝宗很不高兴”,其实都是史家的虚文。淳熙九年(1182)陆游家居的时候,有《读书》一首,中间四句:“士初许身辈稷契,岁晚所立惭廉蔺。正看愤切诡成功,已复雍容托观衅。”
他指出号称志同道合的大臣,不能顾全国家的利益,以致一边才有出奇制胜的可能,一边却在托辞伺候敌人的缺点,不愿作战。一经权衡了王炎、虞允文的关系,我们会看到陆游的诗句,不是没有根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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