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16821923
购买这套书的6大理由:
1.理想主义的诗情、土地与文明,王蒙、铁凝、韩少功等名家衷心赞叹
2.张炜,茅盾文学奖得主,精神世界的原乡人,少数用生命写作的作家
3.40年写作生涯集结,作者亲自选定,zui具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说合集、全新散文集
4.特邀著名设计师杨林青,“zui美的书”获得者,倾情打造精装典藏版本
5.附赠精美书签,充满对生命本真的无尽探索
6.参加转发抽奖活动,将有机会获得极具珍藏价值的签名毛边书
茅盾文学奖得主张炜40年创作生涯结集《夜莺》是张炜的中短篇小说合集,选取了颇具代表性的《问母亲》《海边的风》《金米》《背叛》等名篇。全书充满了对生命本真的无尽思索,值得一读再读。著名设计师杨林青倾情打造,装帧精美,质感卓越,手感轻盈,400多页珍重珍藏。
茅盾文学奖得主张炜40年创作生涯结集《去看阿尔卑斯山》是张炜的散文合集。全书共五编,精选了张炜30篇散文名篇。他的作品重在追问生命的本真,因此深沉、厚重而富情怀,具有永恒的穿透力。著名设计师杨林青倾情打造,装帧精美,质感卓越,手感轻盈,368页珍重珍藏。
代序
流动的短章
短篇
问母亲
怀念黑潭中的黑鱼
鱼的故事
红麻
书房
致不孝之子
三想
烟叶
夜莺
看野枣
下雨下雪
激动
叶春
开滩
中篇
海边的风
护秋之夜
金米
茅盾文学奖张炜全新散文集《去看阿尔卑斯山》
代序 散文写作答问………… 1
一辑 去看阿尔卑斯山………… 7
梦一样的莱茵河………… 14
默默挺立………… 20
利口酒………… 26
羞涩和温柔………… 33
童年三忆………… 49
二辑 低语………… 61
午夜采访………… 66
绿色遥思………… 107
盼雪………… 116
人生麦茬地………… 119
纯美的注视………… 124
三辑 融入野地………… 131
仍然生长的树………… 148
独语 ………… 158
域外作家小记 ………… 168
时代:阅读与仿制 ………… 215
非职业的写作 ………… 223
四辑 自画像 ………… 229
阅读的烦恼 ………… 230
回眸三叶 ………… 272
八位作家待过的地方 ………… 284
有一个梦想 ………… 309
悲观与喜庆之间 ………… 313
五辑 想象的贫乏与个性的泯灭 ………… 321
纸与笔的温情 ………… 332
中年的阅读 ………… 339
筑万松浦记 ………… 343
穿行于夜色的松林 ………… 356
理想的阅读 …………358
我希望作家的写作能有超越性质,不要被时代潮流和倾向淹没。可以一块儿呻吟,也可以独自呼号。但不管怎样都要有生命的质感,不能空洞苍白和大而无当。
——张炜
他的文学世界,是独创的清流世界——张炜自选集6册
柏慧
外省书
能不忆蜀葵
远河远山
夜莺
去看阿尔卑斯山
张炜是中国当代*富创造力和用心灵写作的作家之一。他是纯文学园地上执著的坚守者;是一位充满深情和深挚的忧患感的书写者;他始终以理想主义的诗情而高歌低咏。
――著名作家 王蒙
在40余年文学创作的历程中,张炜对文学始终葆有一颗赤诚之心、虔敬之心,孜孜不倦地大量读书,潜心有难度的写作,有时不惜将自己逼入困境,在创造之路上不断地攀登与超越。我相信,没有不存在困境的作家,没有困境,便无所谓攀登与超越。在长篇小说创作领域里,张炜成绩斐然,从上世纪80年代的《古船》,到90年代的《九月寓言》,再到新世纪以来的《外省书》《刺猬歌》等,他不断地给中国文坛制造惊奇。
――中国作协主席 铁凝
张炜的写作情意温柔,气象宏大,是关于灵魂的执着追问,关于土地与文明的诗篇。这样的作家现在已经不多了。
――著名作家 韩少功
张炜作为一个严肃的作家,他的文学追求和文学理想,比一般作家更普惠。一个作家默默地坚持几十年,用生命去创作,非常不容易。
——中国作协副主席 何建明
张炜是思想底蕴上*为深厚和深邃的小说家之一,自鲁迅以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像张炜这么注重作品的思想性和哲学内涵的作家,已经不多了。
――著名学者、北京大学教授 严家炎
很多人显然要“聪明”一些――我只是从学术出发考虑问题,所以真诚到不测风云,不防小人的程度了――这是多数知识分子的一个秉性。我读当代作家也如此,看好张炜,是因为觉得张炜这个作家真诚,写出的东西给人感觉就是坦诚,所以才乐意去阅读他的作品。任何时候,我们鉴别作家或者作品值不值得阅读,也都应该以“真诚”为度。
――著名学者、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钱谷融
中国很多作家是学会了在浑浊的世界里面看问题。张炜却始终是一个例外,他是在这个浑浊世界上面升到一个清流世界,这个世界,我认为是张炜独创的,他是继承了文艺复兴以来文学经典中走向高尚境界这一路的血脉。
张炜对理想的追求很坦然,精神上很干净。但是这样的人、这样一种精神的追求恰恰是我们这个世界*需要的。张炜描绘出来的人永远是在逆水行舟,遍体鳞伤。可能在现实生活中他一直在退,但在精神世界里他一直往前走。今天的读者可能不愿意有这样的人物出现。如果读者有这样的反感,张炜就达到了目的,因为有了反感就有反思,有了反思就会觉得世界上还有一些东西鼓励着人们往前走。
——复旦大学教授、著名学者 陈思和
能在历史上立足的作家,是有能力提出和坚持一种精神哲学的人,古今中外,庶几如此。20世纪后50年,中国文学萎靡不振,跟这样的作家屈指可数,关系颇深。在这“屈指可数”的作家行列,我认为张炜拥有一个属于他的位置。在这个变色龙般的文坛,他是仅有的几个在艺术哲学和精神哲学上保持了连贯性的作家之一。
――著名学者、中国社科院研究员 李洁非
张炜的作品始终有一种非常高昂的精神气质,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
——著名文学评论家 施战军
张炜作为中国当代具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家之一,对他的阅读和认知是对中国当代文学了解和认识的重要途径之一。
——国际版权代理人兼出版人 艾瑞克
问母亲
有一个问题一直使宁子烦恼。那就是他出生在六十年代,因而无法亲睹更早一些时候的自然风貌。而据说那时这片土地是极其特别的。
他现在是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长了一头稍微鬈曲的头发,一双通常人们所说的忧郁的眼睛。他在一座海滨城市读书,就是在那儿他常常想到出生的地方,想到家。快到放假的时候他就兴奋起来,那是因为就要见到母亲了。可是每当接近那片土地,他就一阵阵沮丧。
田野上长着庄稼,一小块一小块的,颜色不一,高矮不一,像打了各种布料的补丁。很多土地荒芜了,杂草丛生。那是因为下面正开采煤矿,土地下沉,已经没法耕种…… 汽车再往前,出现了沙丘。稀稀落落的杂树棵子分布在沙丘间,上面是快乐的麻雀。
他的家在沙丘前面,四周全是大同小异的荒地。那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原来它处在一片果林里,现在果林没有了,它只好和沙丘做伴了。
白发苍苍的母亲从园艺场退休了,没事了就在屋子前后种了几棵榆树。榆树黑油油的,像她的宁子的头发。
宁子待在屋子里,常常要问母亲。他问得最多的还是这片土地原来的模样。母亲告诉他这儿是一片樱桃树,那儿是柳树;他听迷了。他的脑海里全都是树,各种颜色的树,红的、紫红的、墨绿的,晚上他就睡在这色彩斑斓的树林里了。
可是呼啸的风沙常常在半夜把他吵起来。那时他大睁着眼坐在炕上,一声不响地凝望着漆黑的夜色。沙粒拍打窗户,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从这声音里就知道那沙粒是多么细小。后来他觉得屋顶上也爬满了沙粒。
有一次他半夜里醒来,正坐着出神,母亲从另一间屋里走来了。
宁子赶忙点了灯。母亲的满头白发在灯下泛出淡淡光亮。她衣服穿得非常齐整,显然早就醒了。她问:“睡不着吗?”宁子点点头。她坐在了炕上:“风沙太大了。白天倒好一些。这是海风,大概和海潮有关系……”
“妈妈……”
宁子弓着的身子挺直了。
母亲看着他。
他抿了抿嘴:“妈妈,反正睡不着,咱今夜说话吧!”
母亲笑了。她合在一起的手动了动,说:“好啊,说话吧——
说什么呢?”
说什么?又一股沙末拍在了窗户上……“说说树林子的事吧。
不过这回得从头说起,这样我就听不糊涂了。我真想亲眼看看那时候才好…… 妈妈你说吧。”宁子不安地活动着。
“先说什么地方?”
“说房子的西面吧——你不是说原先贴墙这块儿全是葡萄蔓子吗?”母亲抚了抚头发:“嗯。那时候葡萄园和果树林混在一块儿,这样果树通风透光,长得就好。葡萄架子搭得矮,就到你胳肢窝那儿。果园好大,我们的房子全包在里面。葡萄蔓子爬到窗户边上,开了窗子就能摘葡萄吃。一到了秋天,各种果子的香味顶鼻子。到了春天——那才叫春天哪,全家人一有空闲就跑到外面来——杏子花先开,接上是李子花。我们屋后有棵大李子树,我一辈子就看见这么一棵大李子树。它的树桩几个人也抱不过来,桩子长到一米多高分杈了。每个杈子都比水桶粗,然后再分出细一点的杈子。一层一层分出来,这棵大树占了好大一片地方。你想想就是它开花了,小白花一球一球,到处都是它的香味。差不多世界上的蝴蝶和蜂子都飞到了这棵树上,它们热热闹闹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后来又开了苹果花、梨花。最好看的就是梨花。它们的花瓣儿比什么都白、都娇,花梗也长,不结梨也值了。接上又是桃花,桃花在果林里像火苗似的……”
宁子问:“果园外面的春天呢?”
“外面的春天太大太远了,望也望不到边。先是柳树条儿爆出小绒绒球儿,杨树长出毛胡胡,再是地上开出野花来。小蜥蜴在地上跑,刺猬也慢腾腾溜达。冬天积在树林子里的雪岭一点点化尽了,顺着下坡地哗啦哗啦流,流上好几里远。树林从一开春就有水滋润它们,枝枝丫丫绿葱葱的,树皮儿青了,光滑了,上面有一层香粉似的白霜。不多几天一片树林子全都长出小叶子,越长越大,林子的颜色也越变越绿。这时地上落满了毛胡胡,踩在上面软乎乎的。青草从枯枝败叶下面钻出来,地表上也是一片绿色。那是灌木和乔木混生地,野兽多,就在树棵子里窜来窜去。我看见的有鹰、野鸡、猞狸,还有狐狸。最多的是野兔,它们太多了,也就引来猎人。”
宁子见母亲停住了,就插话说:“林子里没有鹿和狼吗?人家说那时候什么都有。”
母亲摇摇头:“没有鹿。鹿是很早很早以前才有的,我记事的时候只听说有狼。可很少有人见它,那些到林子里打柴、挖野菜蘑菇的,从来没受野物伤害。咱这儿的猎人说起来也好,守规矩。比如说春天,野兔怀仔,他们见了从来不开枪。林子太大了,人可不像如今这么多。那时林子就是林子,人就是人……”
宁子听到这儿笑了,说一句:“那当然了。”
“现在不行。现在人和林子混在一起,人比林子里的树还密呢。
前几天我去一个集市买东西,那个集市就开在一个大河套里。河干了,两岸是树林子。我到那儿给吓了一跳。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这么多人,人山人海,挤满了河套,又挤到林子里,树林让人给淹了。我在心里想:天哪,这么多人,占多少地方,人都没有立脚的地方,还哪里长树去?我算明白了一片又一片林子到底是怎么变没了的。它们是让人给挤开了……”母亲说到这儿叹一口气,用手抚了一下衣襟,好像上面有沙子似的。“那时你觉得林子没有边,林子里面什么都有。我从这屋子往西走,走出果园,再走进杂树林,回家来的时候衣襟里就兜满了东西。干蘑菇、枣子、野果、栗子,什么都有。只要用心找,什么都找得到。有一年入冬了,第一场雪都下过了,我到林子里还捡回了两串红果——它们的干枝让风吹折了,跌在地上,又让树叶子盖了好几层;雪化掉,叶子让风掀开一点,它们的红脸就露出来。你可不要以为果园里什么果子都有,不,这种红果子是野生的。香味浓得顶鼻子,谁见了都会抢到手里。我从来不敢在林子里走得太远,因为它没有边儿,迷了路就是麻烦事。那些猎人有个好鼻子,闻闻味儿就知道走到了哪里。不过那时候猎人很少,遇到一个背枪的在林子里走可是稀罕事。人们瞧不起打猎的,谁家有个猎手,娶媳妇也就难了。人家会说:‘他家里有个耍枪的。’女方听了这句话就不去他家了。”
宁子觉得这一切新鲜得很。他在这儿可从来没见什么猎人,因为没有树木了,野物也就少得可怜。只有麻雀还算不少,不过谁打它们呢?他想早生十几年就好了,那样就可以跟上母亲到林子里。
天哪,那可算是个什么地方啊,棒极了。他的脸颊热乎乎,一双眼睛用力地望着母亲,听下去。
母亲微笑着,像不好意思似的。“说起来也怪,我们这些女人就喜欢下雨,喜欢不大不小的雨下两天三天,那才称心如意。到了雨天就合伙往林子深处钻,也忘了迷路的事。树枝上滴着雨,水汽蒙蒙,到处湿漉漉、滑溜溜,青草也绊人。我们一辈女人头发上全是水珠,衣服上挂满草籽,疯了一样在树隙里窜。不知跌了多少跤,爬起来就笑。大家还放开嗓子喊,把一群群鸟儿吓得落下又飞起,嘎嘎大叫。雨水滋润出又白又嫩的蘑菇,它们长胖了,草叶就挡不住了。我们每次去林子里都要用衣襟兜出一些蘑菇来。在树丛里遇上一片干干净净的白沙可不容易,大家赶紧坐下,掏出面饼吃起来。一路上也采了不少甜的酸的果子,就把它们夹到面饼里当馅子。有的果子不酸不甜的,带一股药味儿,可我们还是喜欢吃。有一种豆子大的紫果儿长在藤子上,长得密密麻麻,采了藤子放在手里一揉,果子就落满了两只手。这种果子能把嘴角染得乌紫。不过它可真甜,有个奇怪的名儿,叫‘小孩拳’……”
这个名字在宁子听来可真棒。他咂了咂嘴:“为什么叫那个名字?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什么原因?”母亲把手握起来给他看看,说,“那果子的模样就像小孩子握紧的拳头。”
“哎呀……”宁子兴奋地咂着嘴。
母亲继续说下去:“林子里的鸟儿太多了,长尾巴喜鹊、花喜鹊、黄鹂、画眉、山鸡、蓝点颏、雀鹰、布谷鸟,多得说不完。它们一天到晚吵闹,呼地飞起来,飞过去。说起来也许没人信,那些鸟儿还会逗弄着人玩儿。果园里一个穿花衣服的小姑娘,有一次让一群灰喜鹊给气哭了。它们成一大群落在树枝上,喳喳叫个不停,拉出长腔儿。小姑娘用沙子扬它们,它们就跳一跳,落到另一棵树上。小姑娘骂它们,它们就扇动翅膀大叫。小姑娘走开,它们就追上吵。就这样,小姑娘后来给气哭了…… 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我也见过,前几年刚刚去世。他想穿过一条小路去海边,半路上遇见了一只狼躺在那儿。他知道狼吃兔子,从来不伤人,可还是不敢往前走。那只狼啊,也真是个懒东西,它躺着,睁开一只眼望望那个人,又闭上了。那个人说:‘我要过去。’狼又睁了睁眼,懒得动。
那人就握起拳头吓了吓它,它才打个哈欠,爬起来走了。”宁子问:“这就是我们屋子西边的林子吗?那么东边呢?再说说东边吧。”
“东边,靠近我们家的还是果园。出了果园,就是一片杨树。这片林子没有西边林子那么多杂树,一棵一棵利利落落的。人如果蹲在树根下,能望到老远。这些树都笔直笔直,比着劲儿往上长。
你进了这片林子,就能听见呼呼呜呜声,那是树响。树多了自己会响。我还记得树皮上有很多记号,那都是采药材的人划上去的。他们怕迷路。这儿的药材挖也挖不完,干这事的又不多。那时干什么的都不像如今这么多,都是三三两两的。他不声不响地在林子里走,谁也不搅闹。如今呢?一听说哪里有什么,呼啦一声人山人海就拥过去了,人一过,地上什么也没有了,干干净净。前年传说海上生了什么花蛤儿,几天工夫就把海边围起来。我去海上看过,黑压压一片,问一问,全是来挖花蛤的。三天工夫花蛤就挖完了,如今海里再不会有像样的花蛤了。去年沙丘地上生出一些沙参棵,不知怎么让人发现了,一传十、十传百,两天工夫满沙滩上全是挖沙参的人,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天多的时间人光了,大沙滩上什么都没有了,连青草也踩死了…… 很早以前东边的杨树林子可不是这样。那里面真静,走上一天也遇不到一个人。做伴的就是杨树,是这片林子。你说话、挖药材,看你听你的只是一边的树。那时候林子就是林子,人就是人。如今倒好,人站在沙滩上像林子一样……”
“妈妈!”宁子蹲起来,叫了一声。他喘息着,脖子有些红涨。
“可人是动物啊,他到底不能进行光合作用——我是说人没有叶绿素。人群黑压压一片,只是像林子而已。真正的林子没有了,没有了,妈妈!……”
母亲的两只手在一起拧着,再没说话。她心里知道那林子到底是怎么没有的,可她不愿提它。还是说说原来的树林子吧——“刚才说到了哪里?杨树。对,刚才说了杨树林子。我还没说树底下的野瓜呢。那儿到了夏天、秋天,一定是藏下了许多的瓜。有西瓜、黄瓜、花皮脆甜瓜…… 也不知是哪儿吹来的种子,什么瓜都全了。
我知道那些野生的瓜最爱藏在什么地方,每次都能找到两三个。如果哪块白砂长了旺草,草棵又在树根下变稀了,那么树下准生了一株什么瓜。青草和瓜秧一块儿长在肥沃地方,后来瓜秧长壮了,打败了青草。不信过去看看,一棵瓜秧上结了两个西瓜。要摘下大的,留下小的。那西瓜个头大,像脸盆口那么大。我把大西瓜一口气抱回家,满脸是汗。我该怎么夸这个瓜呢?我说不出来……”
“它一定很甜,很甜很甜。”
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它给打开来,香气就一下溢满屋子。
没有办法,有人老远走过来,刚从窗下走过,就闻到瓜味,跨进门来要瓜吃。它脆得很,如果摔在地上,就能跌成一小块一小块。
唉,反正如今再也没有那样的瓜了。那是林子里结出的甜果,是大树林子安安静静生出来的。没有大树林子,怎么也不会有这样的西瓜。如今人们可以种上十亩西瓜,可以挑选出最大最好看的,可只要吃一口就知道了,全不是那么回事。真正的瓜是自然而然地生出来的,它跟树林子、跟野花做邻居。瓜秧旁边就是千层菊、是草籽,你能说它们的香气熏不透瓜吗?早晨和夜晚,大树上滴下露水珠像小雨一样洗着瓜秧。大林子绿荫看不到边,风是凉的,凉气老深老深。要不这瓜打开来能透着凉意?那是树林子蓄在里面的。反正是这么个理儿:没有了那片林子,就没有那样的瓜。如今的瓜别说不甜,就是甜,那也像是甜在舌尖上,甜不到肚里。瓜瓤儿软蔫蔫、热乎乎,放到冰上冰、水里泡,只顶一会儿事,离开冰和水又热了、蔫了。它的内里不是凉的。它会凉吗?太阳晒,热砂子烙,种瓜的人一天好几次去调弄瓜秧。人身上的热燥全都顺着秧儿传到瓜上了,那瓜长成了也是个热瓜。说到这儿你该明白了孩子,如今不会有那样的瓜了,不会有了……”
宁子默不作声看着跳动的灯苗。他像刚刚吃了一口没有成熟的瓜,满口苦涩。他想如果不听母亲的这番话,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如今的瓜到底缺少的是什么。那片茂盛的、无边无际的杨树林!它消失在哪里?它怎么会从这片土地上走开?是人把它赶开的吗?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呢?他紧紧地皱着眉头,两只手揪紧了衣服。
“让我吃到那样的瓜吧,让我伸手摸一摸……”他自语着,后来竟被自己心底泛起的奢望吓了一跳。额上有一层汗珠渗出来,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母亲的白发。
“有时我们到林子里去,最担心的事就是迷路。杨树林子让人迷失方向再容易不过了。因为它们长得又高又大,走到哪儿都一样;再说它挡住了太阳和月亮星星,人在林子里连个透亮的地方都看不到。有时候也怪,刚刚还清醒着,低头摘一个野枣,抬起头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刚刚迷路那会儿不急,我们几个人还笑。可慢慢就急了。我们就念叨给四周的树木听:大树林子啊,俺可知道你是个好心眼的人。你不会撇下俺,让俺受饥受渴。你是闷得慌,想留住人儿多玩一会儿,你不是坏心。看看吧,来林子里的人也太少了,你多少天不见一个人影,躁得慌。其实俺在这儿多待上十天半月也没啥,反正你不会饿着俺。到处是瓜呀果呀,吃也吃不完。不过大树林子啊,你知道俺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俺这会儿要回去奶孩子…… 大伙儿这么一念叨,有时还真的就清醒了,一睁眼就认出了东南西北。这是真的。”
宁子完全相信这会是真的,尽管他没有理由。
“你看,树木从来不欺负人。树木长成了一片又一片,望不到边,它跟人还是相处得挺好的。我就琢磨:这世上就该着树比人多才好,树多成林,人要走进林子里。反过来,树走进人群里,人比树多,世道也就不会好。你一路上会看到不少村庄,一座房子连着一座,街道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树。那是怎么了?那是树走进了人群里。反正我一想起很早以前的大杨树林子,就觉得如今的事情是给翻过来了。今天的人像过去的树一样多,过去的树像今天的人一样
密。这一翻我就不自在了,胸口堵得慌,晚上做噩梦,睡不着。我想出门走一走,怕葡萄藤绊脚,腿抬得老高跨出门去,可一出门脚就给沙子陷住了。我这才想起林子没有了,我老糊涂了……”
母亲没有糊涂。她把四周的林子记那么清楚,怎么会是个糊涂人。宁子又说:“妈妈,您再说说我们屋子南边吧,原来讲好了要一边一边挨着说嘛,妈妈!”
“挨着说,”母亲像吃东西一样蠕动了一下嘴巴,说下去,“穿过果园往南不远就是榆树林子了。也有别的树,不过还是榆树多。
我们这会儿屋前屋后栽着的榆树,就是那片林子留下的根苗。要入林子,先得过一道水渠。这渠其实是通了芦青河上一道汊子,所以它长流水,没干过。河涨水它涨水,河里的鱼顺着渠水跑了来。这条渠可是林子里最宝贵的一条水龙,人恋它,满地野物也恋它。待在渠岸上看半天,会看到喜鹊山鸡、野猫狐狸都来喝水。渠水清得见底,钓鱼时,不用鱼漂,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鱼怎么张嘴啃饵。水浅的时候,就有人下去洗澡,会摸鱼的顺便摸几条鱼。渠上有独木桥,我记得是一根老柳树卧在上面。那个老柳树让人踩了多少年,雨后还从缝隙里生出白蘑菇来。到林子里去干什么?要干的事可多了。哪里有榆树林子,哪里就能过好日子。开春,到林子里采榆钱——你不要以为那一定是缺粮食。榆钱蒸熟了,那清香气让人忘不了。这儿的人每年都要吃上榆钱,这样才算过了一个像样的春天。还有榆树根,从上面剥下根肉晒干,用石臼捣成细面——做面条的时候撒上一层,那面条就一根一根滑溜溜的,还有一股香味儿。女人最喜欢它的还是用来浆衣服。衣料洗好了,再用掺了榆根粉的水揉一遍,晾干,用棒槌敲出来。这会儿你再看那衣料吧,又亮又挺,穿都不舍得穿 呢!”
母亲讲到这儿满脸微笑,她好像又亲手整过那样的衣料了。“你看现在的布料花花样样,做成西服、中山装,都好看得不得了。
其实他们是没见过早时候调弄过的衣料,那是没法儿比的…… 说这些干什么。还讲林子吧。那片榆树林子里黑乌乌的,野物很多。
狐狸最爱藏在这里边。狐狸不是害人的东西,不像传说那么坏。不错,它们聪明,爱学着人做事情,可那也不是使坏心眼。打个比喻吧,听说果园里有个年轻女人,孩子生下来了,她学南方人,用摇篮把孩子吊起来。有一天她上厕所去,回来篮子里就没有了孩子。
她急呀哭呀到处找,找到园子边上,护园子的老头告诉她,刚才有个狐狸抱着孩子跳上了独木桥,一晃一晃进了榆树林子。他真想开枪打,可又怕伤了孩子——‘你那孩子又白又胖……’护林老头这么说。那个女人听了,一下子瘫在渠边 上。”
宁子愣愣地盯着母亲,赶紧问:“后来呢?”
“后来她叫上好多人,进榆树林子找孩子。她哭成了泪人。可林子黑乌乌的,凉气透过衣服,没边没沿的。大伙儿都骂该死的狐狸,骂该死的林子,也不管有没有道理。哪儿找去?也看见过几个狐狸,不过它们都没有抱孩子。年轻媳妇问打猎的人:‘狐狸是不是吃肉的动物?’人家回答她是。她说什么都完了,什么指望都没有了。一连找了三天三夜,不知迷了多少次路,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大伙又回到了果园里。再后来又过去了三个月,年轻媳妇有一天听到有小孩哭的声音,跑到摇篮那儿一看,她的孩子躺在里边,只不过比原来大了也胖了…… 不错,是她的孩子。全园的人都赶来看这个奇迹。人们从小孩子身上闻到了一股狐臊味儿,还从他的头发上发现不少狐狸毛。这回大伙更信着狐狸抱走了孩子,并且相信人家狐狸又送还了。年轻媳妇说:‘就该着让咱孩儿遇上个好心狐狸啊。’园里上岁数的老人说,这一定是那个狐狸妈妈突然失了仔儿,奶子胀得慌,一急,就来偷个孩子喂上了。它的奶子不胀了,也就还了孩子。大伙都觉得这理儿说得通,从那儿以后,没有一个人再打狐狸。那片榆树林也让人觉得亲了。那个小媳妇后来站在渠边上嚷道:‘你呀,你是个好心的狐狸,不过你差点没把俺吓死啊!……’就是这么个故 事。”
宁子大气也不出一声。他仿佛看到了那个野物的善良的面容,看到了它怎样操劳…… 他伏在了窗子上。外面黑漆漆一片,风沙呼叫着。一股沙末扬在窗子上,如果不是玻璃阻隔,那么此刻他的双眼也就给眯住了。他相信就是这些不知疲倦的飞沙,覆盖了一个又一个美丽而又逼真的故事。那时候故事就在身边,就在林子里。
“榆树林子往南到底有多远,谁也不知道。我们反正记住了它是南边的林子,颜色发黑。我们跟它叫黑林子。那里边生了很多野眉豆、野菜豆,它们的秧儿就顺着树杈爬上去。走进林子,一会儿就能摘下一箩豆角。还有野西红柿,那种柿子模样奇怪,像小枣子那么大,一棵结上上百颗。这样的西红柿就像我说过的瓜一样,又脆又凉,鲜味儿顶鼻子。那时候园里做活的人很少自己种菜吃,都是到黑林子里去采。土豆、山芋,什么东西都有。那时都觉得小日子挺富足的,没觉得缺什么。那时的野花满地都是,黑林子里更多。这世上如果连野花都找不到地方开了,那这世头也就太可怜了。你想想如今有个好看的野花留下几颗籽,它们到哪里落脚?到大沙滩上?那儿一阵风沙就把它卷走了。落到远处的田埂上?种地的人一锄头就把它收拾了。房前屋后都有用场,没有它们的地盘。
它们的好去处还是在林子里,在大树底下。那儿太阳不毒,风也不凶,大雨来了,先让树枝遮一遮。黑林子里蓝花红花,金的银的,什么都有。有一种花是黑的,粉绒绒的,谁见了都爱。我每次进黑林子都要采一大捧花回来,我的屋子里天天都有鲜花。孩子,相信妈妈的话吧,我们得想法给野花找个落脚的地方……”
屋子里沉寂了半晌。这会儿只有窗外的风沙声了。宁子声音涩涩地说:“我们,动手在屋子前面建个花圃……”
母亲摇摇头:“不行。我试过,风沙把花瓣儿都打残了……再说,哪有那么大的花圃?你可知道有多少种野花?那是办不到的。”她垂着头,使灯光照到了银白的头顶。她好像在看着自己的一双皮肤松弛的手。这样停了一会儿她说道:
“接上说我们屋子的北面吧——只剩下这一边了。往北走,是高高低低的沙岭,沙岭上生了林子。这一边和别处不一样,就是果园和别的林子界线不那么明显。你往前走,会看见榆树和槐树,也会看见杏树和桃树。直走到五六里、七八里外,才算见到清一色的大柳树林子。这才是最迷惑人的地方,是人们去得最勤的一片林子。别处有的,差不多柳树林里都有了。这儿动物又多又杂,猎人也多一些。果园里背枪那些老头儿差不多都是好猎手,不过他们是些守规矩的好人。他们都知道不守规矩的人没有好结果。这儿的柳树没人伐,自生自灭,有的老柳树中间枯了,积了泥土,泥土中又生出了新的柳树来。鸟儿最愿结伙到柳树林里来,它们一块儿落在树上,一些干枯的细小枝条都给压折了。我们那会儿就到树下捡这些干树枝,用它烧饭最好不过了。清早,到柳树林里去吧,大伙在那儿碰面,捡树枝,哈哈笑一阵,一天里再也不会心烦。柳树底下有一种野葱和野蒜,见了就顺手拔起来;柳树腰上还生一种圆圆的黄色东西,其实就是一种蘑菇,我们叫它‘柳树黄’。‘柳树黄’最喜欢野葱野蒜,合到一起蒸出来,上面会浮一层黄蒙蒙的油。那才是美味。这种好东西捡也捡不完,因为林子太大了。哪怕一大群人一块儿进了林子,散开以后就看不见了。事情就怕翻过来——我说过我怕翻过来,像现在这样就是翻过来了。一大片树散开在人山人海里,看上去才有几棵树呀…… 人们在柳树林里做什么,如果不小心让什么划破了手,就要赶紧拔一株刺刺菜,把里面的绿汁滴到伤口上,血立刻就停了。要是伤口太大,那就得取树根草叶间的一种干粉菌子——它像小乒乓球那么圆,生在那儿,你揪起来,如果它成熟了,轻轻一挤就出来一些灰色粉面,敷到伤口上,就不疼不痒,几天就长好了。林子里什么都为人准备好了,只要寻找,就会合心合意。”
宁子想起一件事情,怕母亲忘了,就提醒说:“不是过去有一个‘黑湖’吗?人们都说它就离我们不远呢。”
母亲点点头:“它就在柳林里边。如今想想有点怪,当时可没人说怪。比如说它从来不干不涨,老是那么深——它可是在沙滩上啊,水该渗掉的。它一直那么旺。更怪的是它的水那么黑,又是透明的,见底见沙,鱼在里面游。那些鱼全是黑的,最大的半尺长,从来没人去逮。这个湖最里边不知有多么深,因为没人到湖里去。湖里有一个兽,有一回站在当心被人看见了,就没有人敢下水。谁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兽,有人说是红的,赤红赤红;有人说是黑的,就像湖水一样。那个黑湖其实不算大,就像一个水库。不过大伙儿都叫它湖。人们去林子里常见那个湖。后来林子没有了,垦荒的人要整平土地,那个湖一夜之间就干了。它干了,其实是渗掉了,染黑了方圆十几里的泥沙。你现在往北走,还能见到那一大片黑颜色。这就是告诉后人,以前这儿真有个黑湖。”
宁子见过那片黑砂。他觉得奇怪的是,就是用墨汁染成的,这些年的风雨也该洗净了啊!这真是一种不能估测的天然的力量,永远让人费解。这个谜要藏到多久?
妈妈说下去:“我就爱瞎琢磨。我老想:等到那一天老柳树林子再长起来的时候,黑湖又会生出来了。没有它,林子里的百兽到哪儿喝水去?那是它们自己的井啊。它们离开了,井就塌了。说来也怪,柳树林里最多的一种鸟不是别的,是乌鸦!它们多得像云彩,飞起来遮住太阳。是乌鸦染黑了湖水,还是湖水渍黑了它们的翅膀,没人知道。反正大家说:‘没有办法的事,一块地方出产一种东西。’这儿的人没有去打乌鸦的,他们觉得这是柳林自己的鸟儿。后来有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开起了烧锅,他到了半夜三更就背个口袋进柳树林去。他的烧锅里不是牛肉驴肉,是乌鸦肉。这是无本生利的一桩买卖,他越做越起劲。你知道他怎么逮乌鸦?他在它们睡熟了的时候赤脚摸上树去,顺着枝杈往前摸。乌鸦都一个个蹲在那儿睡觉,一棵树上几十只。他怕惊动它们,知道惊动了一只,好几棵树上的都会飞走。他的手摸到乌鸦,就猛劲捏住它的脖子,拧两下掖到腰带上。乌鸦来不及吭声就给挂了一腰带,他再把这些死鸦装到口袋里背走。烧锅就开在柳林边上,黑色的乌鸦羽毛被南风吹到林子里,像盛开的一些黑花。这样过了半年多,报应来了。那个人被谁在夜间杀死,躺在烧锅边上,脖子给拧折了,就像他拧乌鸦那样……”
宁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再后来,柳树林里真的开满了一种黑绒绒的花朵,人们都说这是乌鸦的魂灵。这样的花在东边的杨树林里也有,不过不像这儿那样成片地开。我那时把这些黑花摘一大束捧回来,插在窗台的瓶里。你不知道这种花有多么香,那气味有点像丁香,也有点像菊花…… 乌鸦在柳树林里嘎嘎叫着,再也不安静了。这样一直到柳林没有了,黑湖没有了,乌鸦也无影无踪了…… 孩子,我讲完了,我把四周的林子都讲了一遍,不知你听明白了没有。”
“可是,”宁子干咳了一声,“这么多的林子到底是怎么给弄光了的呢?像变戏法似的……”
母亲摇着头:“林子太大了,它是一点点被啄光了的。这些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自己会明白的。你问的只不过是过去的林子,你问这房子的四周是什么样儿…… 那是让人迷路的大林子啊,数不清的野物。一万种鸟,一万种花草和浆果。到了秋天,林子里的红叶树像火苗一样烧起来。芦青河顺着渠汊流进林子深处,半夜里会听见水噜噜响……”
一阵又一阵风沙拍着窗户。风随着夜色奔跑,在冰凉的沙野里嘶叫。一股股沙末从窗子缝隙窜进来,眯了母亲的眼睛。母亲揉着眼,拉上窗帘,扑打着衣襟。
宁子一声不吭地坐着,后来扑在母亲怀里。他久久地伏着,像睡着了一样。母亲抚摸着他的鬈发、粗壮的肩膀和手臂。后来她捧着孩子的脸看着,发现儿子眼眶里嵌满了泪水。母亲吃惊地端量着儿子。他说:
“妈妈,我恨……”
“恨什么?”
“不知道。但是我恨!……”
一九八七年十月至一九八八年六月于济南、龙口
夜莺
乡村七月的夜晚,茫茫原野里一处又一处明亮的灯光,把星空都给映红了。那是什么呀?那是农民们新修筑成的一个个场院,他们在连夜打着麦子!
迎着每一处灯光走去,你都会发现一片热烈而欢快的生活。这个夜晚,是庄稼播种以来的一次大总结;人群在灿烂的灯火下、在隆隆的机声里穿梭似的忙碌着,好像在寻找一首长长的农家诗的结尾……人们在场上做得多细致呀:脱下粒子,称一遍,扬一遍,再小心地用苫子苫起来;就连那麦草,也要堆成垛子。也就是这一个个麦草垛子,费去人们多少心思呀!垛墙儿,崭齐齐好像刀子削过;垛顶儿,披起的草把儿似一层鱼鳞。垛子或方或圆,力求美观大方,坐落在树下路边,很难说不是智慧和技艺的炫耀……
有个叫“胖手”的姑娘,特别喜欢堆垛子。
去年,打麦子的那个夜晚,就是她和一个叫“二老盘”的老汉堆的麦草。巨兽似的打麦机大口地吞食麦穗儿,一边又吐出柔软的麦草。麦草一会儿堆成了小山。人们吆喝着把一个个小山推到场院西北角那几棵大杨树下,她和二老盘就用铁叉拨弄着,堆起一个高高的麦草垛。垛子堆到一人来高的时候,开始有了弹性,一动腿脚就颤悠悠的。胖手的兴致随着垛子的增高而增高,二老盘的心情随着胖手的兴奋而兴奋,他们两人就站在高处,迎着凉凉的南风唱起来……
胖手老怀念那个夜晚。可惜这样的夜晚一年里只有几个。所以胖手非常珍惜它。这个夏天的这个夜晚终于来到了的时候,她就穿着崭新的短袖儿紫花小衫儿来到了场院。
场上,打麦机隆隆地响着,人群吵吵嚷嚷,两个人要说什么话,必须离得很近才听得清。胖手一到场上就寻找二老盘,老远地望见他蹲在场角的大杨树下,于是就跑了过去。二老盘迎着她嚷:“垛草了!垛草了!”胖手笑着蹦过一堆一堆的麦草,也迎着他嚷:“垛草了!垛草了!”……他们蹲在了一起。胖手附在二老盘的耳边,小着声儿说:
“咱还像去年那样啊!”
二老盘点点头:“还像去年那样!”
这时候有个小伙子从旁边走过,胖手喊一声:“金壮!”
他立刻在一边停住了。胖手走过去,用手比划了几下,金壮不明白。她于是压低声音说:“咱还像去年那样啊!”
金壮立刻明白地点着头:“还像去年那样!”
说完,两人就分手走开了。胖手又回到了二老盘跟前。……打麦机响着,麦秸不断从后尾吐出来,人们呼喊着号子,往积起的麦秸上插着叉子,套上绳索向场角里拉。胖手和二老盘需要等麦草积得多起来才好动手做垛基。胖手儿这时候空闲着,轻松得很,乐得合不拢嘴。她抱着个亮闪闪的铁叉,故意跑到明晃晃的电灯底下玩儿。
胖手儿今晚的头发显得特别亮、特别黑。别人怎么也想不到:她为了晚上来打麦子,白天刚刚洗过。她这会儿站在灯下,脸上显得红扑扑的。一双黑亮的眼睛东看一看,西看一看,长长的睫毛眨动着,好像看着什么都新奇。她刚刚十九岁呀,那神情里还有几分童年的傻气。她比一般姑娘要胖,从短袖衫儿里露出的那对圆鼓鼓的胳膊,特别逗人发笑……这时候她拄着铁叉,好奇地瞅着打麦机出米口上的小布口袋甩动,每甩动一下,她嘴里就“咦、咦”地喊着,老在笑。
几个媳妇管着装袋子,这时候看到胖手站在一边,就欢喜地过来摩挲她。她使劲缩着脖子,笑着,谁动她重一些,她就偎在了谁的怀里。有的说:“胖手这双眉毛好!”有的说:“胖手后脖子上的肉一团一团的!”……胖手全不搭茬儿。等人家不做声了,她却把嘴唇使劲缩起来,用手指指两边说:“看到了吧?”
几个媳妇一齐看着,终于发现她嘴角下边一点各有一个小肉窝儿……大家笑了起来。
胖手又玩了一会儿,向着场角的大杨树那儿跑去了。
他们开始贴着杨树打起垛基。垛基打得好大呀,足有两座房子的底座儿那么大。二老盘说:“大一些不妨,今年的麦子好,总得大一些的。到时候尖不起顶来,再抽四周!……”
由于垛基打得很大,两个堆草的人站在上面显得很轻松。下边的人将一堆一堆的麦草甩上来,胖手和二老盘只用铁叉轻轻拨弄几下就行了。垛子越高,垛下的人往上甩草就越不容易,站在垛子上拢草的人也就越松闲。胖手对二老盘说:“咱一点也不累啊!”二老盘说:“一点也不累。就是不能抽烟。”胖手儿说:“抽烟有什么好?我就不抽的。”二老盘说:“你懂什么。”胖手儿听了不高兴了,一个人离远一些拨开了草。……垛子慢慢高起来,胖手儿站在高高的垛子上,望着一场院灯火,一场院忙碌的人群,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凑近二老盘说:“像开大会似的,咱俩在‘台
子’上了,像两个大干部!”二老盘说:“我像,你不像,你不够
稳重。”胖手又不高兴了。
一阵阵风儿吹过来,味道怪好闻的。胖手知道这味儿是怎么
来的。场院的东南角上是个大菜园子,那儿有赤红的西红柿、有
一条一条顺在架子上的嫩黄瓜;场院的西南角上,是个大果园,
那里面有早熟的杏儿、有已经好吃了的大苹果……胖手儿想象
着那些瓜果的模样儿,心里痒丝丝的。她突然喊了二老盘一声,
说:“你还不去抽烟吗?”
二老盘插了叉子,顺着一棵杨树滑下了垛子,到一个安全地
方抽烟去了。
胖手儿立刻跑到垛角的另一棵杨树跟前往下看着。下面背灯,
漆黑一团,什么也望不到。她看了一会儿,又喊了几声什么,最
后失望地举着铁叉走开了……她拢着草,奋力地将大草团往垛子
的中心扔,一扔就扔开好远。她不愧长了双粗粗的胳膊。扔了一
会儿,她刚要伸手擦额头上的汗,突然听到了垛角那儿有树枝折
断的声音。她想喊什么,那杨树上却跳下一个人来—是金壮。
他跑到垛子中心,一仰身子躺倒了。胖手插了叉子,也靠着他躺
了下来。她问:“弄了多少?”金壮从衣兜里摸出几根黄瓜:“嫩生
生的,管你饱!”……
他们躺在软软的垛子中心,那草都要把他们包起来了。两人“咔嚓、咔嚓”地咬着黄瓜,仰脸儿望着天上的星星。金壮说:“月黑头,看菜园的老同志一点也发现不了。我们几个贴着地皮的
草往前摸,摸到一个就装进兜里……”胖手儿笑了。金壮问她笑什么?她说:“笑你巧嘴儿,连人家的瓜都偷来了,还叫人‘老同志’呢!”金壮也笑了。胖手儿又说:“听你吃黄瓜的声音,猪似的。”金壮答一句:“你也一样。”说到这里他不做声了,从草窝里探出头来四下望望,又重新躺下说:“垛子这么大哟,我看像一张老大老大的床。”胖手儿不做声。他又说:“就咱俩躺在床上……”胖手儿还不做声。他伸手抓过她的胳膊,放在眼前看着说:“真是一个‘胖手儿’呀!……”说着把这只手送到自己头下枕了,在暗影里
盯着她闪闪发亮的大眼睛说:
“以后咱俩就好起来吧!”
胖手儿抽出胳膊,一翻身坐起来说:“不好。”
金壮也坐起来:“偷给你多少黄瓜吃呀,还不好!”
“吃了黄瓜就得好吗?谁还敢再吃!”金壮失望地躺下了。胖手儿也躺了下来。她不满地咕哝说:“去年也没这么多毛病,真是的!”……
金壮又躺了一会儿就走了。二老盘攀着杨树重新登上了垛子。
老头子抽足了烟,精神头儿比刚才大了几倍。他一上来就喊:“嗬
呀,垛子立刻就这么高了吗?”
胖手儿说:“可不是就这么高了。”
他们用着劲儿将边沿积下的麦草往中间铺展着。高高的麦垛
又长出了新的一截儿。胖手儿用脚使劲跺了一下,那垛子的周身
立刻颤动起来。她乐得笑了,说:“能行了!”
二老盘也用脚使劲跺一下,重复说:“能行了!”
胖手儿不做活了,插了叉子,在宽宽的垛子上跑动起来。她
一会儿倒立,一会儿翻一个跟头。那垛子弹动着身子,使她觉得
特别舒服、特别有趣。麦草被打麦机的钢铁牙齿咀嚼过,这会儿
变得极为柔软,就像一片细丝绒儿似的。胖手儿玩累了,就平展展地仰躺在上面。她觉得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大、比这个更让人舒服的卧床了。那麦草垫着她的紫花衣服,小草梗梗轻轻地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她就用力将身子提起来、再落下,让那“吱呀”声使劲儿响起来,让那个大弹簧床将她高高地弹起来!……正玩着,突然杨树上有只鸟儿叫了一声,那声音脆得悦耳,胖手儿立刻不动了。鸟儿一声接一声地唱着,别提有多么动听!“哎呀,哎呀,你个巧嘴儿,你是怎么叫的呀!”她在心里说着,惊讶地坐了起来,不转睛地望那棵杨树。听着听着,她自己的嗓子也痒了起来。
平常的日子里,胖手儿在田里老想唱歌。可她一唱,所有的人就全都停了手里的活儿盯着她看。有的还嚷:“听呀,胖手儿练着当‘戏子’啦!……”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脸色比红绸布还红。其实她会好多歌儿,有旧的,有新的,她全给积攒在一块儿。每学会一段她就记住它,新新旧旧都记在心里,就像装在一个小布口袋里。小布口袋如今鼓胀胀的,她要往外倒了。高高的垛子像个戏台,只是下边的人瞧也瞧不到,听也听不清,胖手儿就尽兴地唱了起来,还伸出手比划着。
二老盘坐在一边看着,有滋有味的。他喜好了一辈子戏,一辈子也没捞到机会扮个角色。有一次村子里演小戏,他偷偷找到管事的,好歹央求才被应允做个“兵丁”,只需描划一下,扎块红布,到时候呼喊着从台上过一次。但就连这也被老婆知道了,给骂了回来。可他一颗爱文艺的心永远也不会死去,一有机会就兴奋地搏动起来。这会儿,他看到胖手儿唱着跳着,自己也坐不安稳了。他站了起来,踏着颤颤悠悠的垛子走到胖手跟前,说:“有
一出戏,是这样比划的……”胖手儿感到新奇地瞅着二老盘那只往后跷起的脚,说:“这算什么?”“算什么?嘿嘿!”二老盘不屑一顾地瞥她一眼说:“武松出
场才能这样。”
胖手儿说:“武松就赤着手呀?”
二老盘也不应声,回身抓起那柄铁叉,当空舞了起来。他舞了一会儿,喘息得很厉害,头上也流了汗,这才不得不停下来。他一边抹汗一边说:“你看,要不说演戏也不容易呢—比垛草还累!”……
他们就这样在高高的垛子上比划着、唱着,嗓门越来越高。亏得场子上机器轰鸣,人声嘈杂,下面的人才发现不了……正唱着,一转身看到垛子边沿上又积起了一溜儿麦草,两人这才不得不去拨拢草了……他们一边拨拢着草,一边还是想着唱歌的事。二老盘说:“天热口渴,有个大西瓜吃就好了!”说着说着,竟又胡乱编排着唱起来:“热天里老汉馋西瓜,可惜这嘴里没有牙……”胖手儿接着茬儿唱道:“没有牙哎没有牙,我给你把瓜切成碎渣渣!……”
胖手儿唱着,使劲地拨着麦草。在她用力将一个草团甩去的时候,突然从里面掉出了一个脱把儿的叉头,那叉尖尖从她的脚面上“喳”一下飞了开去……胖手儿捡起叉头来,吓得心里噗噗跳着。但也只一会儿,她又笑了起来,嘴里唱着:“危险危险真危险,差点把脚给叉成两半!……”二老盘又接上唱:“叉成了两半还不算完,回家至少要养半年……”
胖手儿笑得坐在了垛子上。她嘴里嚷着:“哎呀,笑死俺了,俺不会干活儿了……”
正巧这时候打麦机停止了转动,原来是休息的时候到了。场子上立刻静了下来,那灯光好像也比刚才亮得多了。光亮亮的大场院上,那金灿灿的麦粒儿已经堆成了小山。大人们揩着汗,小孩子们满场里跑着……
胖手儿和二老盘坐在了垛子的边沿上,看着满场院的景致。胖手儿突然想起了那只鸟儿,就指指杨树问:“你刚才听到它叫了吗?”二老盘眯起眼:“不就是那只‘夜嗒子’(即“树莺”)吗?”胖手儿点点头。二老盘接上说:“听到了,也看到了—它又唱又跳,在垛子上翻跟头呢!……”“哎哎哎哎!”胖手儿吐一下舌头,朝他蹙蹙鼻子,不做声了。停了会儿,她又指指麦粒儿说:“这就叫‘丰收’。”二老盘依旧眯着眼:“那还用看麦粒吗?堆垛子的有数—麦秸多,麦粒就多。瞧这大麦草垛子吧!”
场子上的人都坐了下来,聚在一起说着什么。有一个十八九岁的男青年,一个人倚在靠路口的柳树上,皱着眉头站着。这会儿坐在高处的胖手儿和二老盘都望见了他。
二老盘说:“那不是二环吗?像是在生病……”胖手儿说:“人家上大学后改成‘刘翰林’了!他学校放暑假,今夜大概来替他妈做夜班来了。”“可不是病了吗?”二老盘站起来端量着。胖手儿说:“我看看去!”说着,就跑到垛角的大杨树上,顺着攀下垛子来。刘翰林默默地站在树下,叫他都听不见。胖手儿就生气地推了他一下:“二环!真病了吗?”刘翰林一愣,然后笑了:“是胖手儿呀!吓我一跳……病什
么,我在考虑问题呢。”
胖手儿不信:“来场上干活还考虑吗?”
“考虑的。”刘翰林点点头,问:“你找我有事吗?”
“能有什么事呢!”胖手儿笑了。她蹲在了柳树下,捡着折
掉的柳叶儿玩。停了一会儿,她问:“你上‘大学’,‘大学’老大
吗?比这大场院大吗?”
刘翰林笑了。他眼睛只望着天上的星星,说:“那自然很大
哩。场院?上操的地方也比这场院大!”
“哎呀!”胖手儿不知在惊讶还是在感叹,又喊了一声:“哎呀!”
“不信么?”刘翰林问一句。
“俺敢不信呀?”胖手儿把捡来的柳叶儿满天里一扬,看着它
们在半空里飘舞……她又问:“大学里学些什么呢?都铁难(“铁
难”—方言,“极难”的意思)吗?”
“铁难!”大学生说,“有老古时候的课文。‘知之为知之不知
为不知是知也’—听听,谁懂呢?”
“啧啧!”胖手儿望着二环,说:“还懂哩,都跟外国话
似的!”
“外国的,”大学生又说,“外国的,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
基;哦哦,有一本书:铁难!铁难!上面讲:‘美是生活’!……”
“‘美是生活’—怪好听的,比‘斯基斯基’的好听。“胖
手儿笑眯眯地望着他。她现在已经十二分佩服二环了。她心里
想:二环哩,你能啊!你真好家伙啊!你就能说那么多一串一串
的话,让人听了又不懂又好受,你就咋学的哩?……她心里一阵
高兴,伸出两只胖胖的手儿,一下子拉住了二环的胳膊。二环一愣,不无惊慌地问:“怎么咧?”
“上垛!”她伸手指着场角那高高的大麦草垛,说:“是我和二老盘堆起来的,老高老高,上面可好玩儿了。你站在上面,脚一跺,整个垛子都颤动—然后你再闭上眼,觉得跟坐在一片云彩上了哩……”
“那有什么意思!”刘翰林把手挣回来。
“俺在上面‘跳舞’!”胖手儿一急,说出了一个秘密。她羞得立刻把嘴闭上了。她想如果二老盘这会儿听到了,一准会使劲儿责备她的。这是她和二老盘两个人的秘密呀。
刘翰林却没有听明白,说了句:“什么呀!”然后就转过了身子……胖手儿在心里庆幸他没有听懂,一边挪步一边说:“不去算!不去算!……”她一个人向着高高的垛子跑去了。
二老盘在等她。
她见了二老盘,第一句话就说:“他没病!”
“没病好。我就怕满庄里出个大学生,再给弄病了什么的。”二老盘说着,放心地往垛子中心挪一挪身子,一仰脸儿躺了下去。
胖手儿也躺了下来。她望着一天晶亮晶亮的星星,突然笑了起来。二老盘问她笑什么,她说:“笑二环,告诉我那么多新鲜事
儿,可有意思了。” 二老盘在草窝里拉着长声儿问:“什么新鲜事儿呀?”胖手儿笑着说:“都忘了,不记得了……”
“没脑性!”二老盘失望地责备一声。
“我就想起来一句。”
“什么哩?”“‘美是生活’……”二老盘翻了一下身,咕哝说:“噢噢,‘美滋滋生活’,那样可是好哩……”胖手儿笑得喘不上气儿。二老盘问:“你笑什么?”胖手儿坐
到他跟前,对在他耳朵上,一字一顿告诉他:
“‘美、是、生、活’!”
“噢噢!”二老盘似懂非懂,不做声了。
躺了一会儿,他们从垛子上站了起来。胖手儿往旁边一走,“噗哧”一声给什么绊倒了。她要说什么,草窝里钻出个人来:是
金壮。胖手儿推他一下:“你什么时候一个人摸上来了?特务似的!”金壮神秘地冲她笑笑:“你刚才和二老盘说的什么,我全听
到了。”胖手儿不信:“你能听到什么!”“‘美、是、生、活’—对吧?”
胖手儿不吱声了。金壮得意地望着她,到了杨树跟前,开始往下攀滑了。胖手儿盯着树干上那团黑乎乎的影子说:“你听到了呗!你听到了呗!又不是怕人的……”
月儿慢慢升起来了,呵,圆圆的一轮,多新、多亮。树梢儿在微风中轻轻摇着,摇着,把空气中麦粒的香味,果子的香味,一齐拂动过来。不知为什么,胖手儿这时候又想到了杨树上的那只鸟儿—它怎么不叫了呢?它被这机器声吵飞了吗?她多想再听一下它那脆生生的声音啊……月光和灯光交织在一起,把个大场院照得明晃晃的。地上,每一个麦穗儿都闪着亮儿……休息时
间就要过去了,场子上的人群又活动起来了,身穿白帆布工作服的司机手在机器旁边活动着,他要开动这架巨大的机器了。
胖手儿使劲地、大口地呼吸着香甜的空气,用力地颤动着脚下的垛子,心里兴奋极了。她在心里琢磨着听来的那句话,虽然不甚明白,但觉得又奇特又好听……正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突然不远处一只鸟儿又叫了起来!啊,它没有飞走,它仍在大杨树上唱哩!胖手儿老觉得它在唱给自己听,等着和她对歌。要对歌吗?她迎着铺满灯光和月光的场子,一阵冲动,禁不住甜甜地喊了一声。
她第一次听出自己的嗓子原来这么美的!她在呼喊吗?不,她觉得她在唱歌,唱一首刚刚学会的歌……
人们都在这声新鲜的呼喊里仰起头来。他们的目光一齐望向高高的麦草垛,望着垛子上的胖手儿、二老盘。……正这时,突然人群里也有人像她那样喊了一句,一字不差。
人们转身一找,看到了两腮涨得赤红的金壮。他在向着草垛子呼喊。
胖手儿站在高处,笑微微地望着他,又专为他喊了一句。场上静了下来,一霎时,空中只有这一种声音在应答着……
月色,灯光,人声,机鸣……夏夜里,那只鸟儿又开始尽情地欢唱了。歌声里,一切都在迎接着崭新的黎明……
1982 年6 月于青岛
去看阿尔卑斯山
我到了欧洲没有几天,心中就滋生了一个奢望。有一天我向同行的朋友说:“不知能不能安排我们去看看阿尔卑斯山?”朋友笑了。我知道他也想看,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东方人心中矗立的是世界最高峰喜马拉雅山山脉的珠穆朗玛峰。但他们也知道西方的名山,知道阿尔卑斯山的名气有多么大。
这座雄伟奇绝的山脉西面起自法国境内,经瑞士、西德、意大利,东到奥地利。很多大河发源于这个山脉,像波河、罗纳河,还有莱茵河。
到了欧洲,不看看阿尔卑斯山可太亏了。
当时我们正在北海之滨,在汉堡。那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北部。而我们一直惦念的山脉却在这个国家的南部。
德国北部的秀丽风光,异地风情,一切一切陌生的让人应接不暇的事物,使我们一度把那座山的影子抛到了一边。但后来到了汉诺威、特利尔,又到了维尔茨堡,正一点点接近德国的南部著名城市斯图加特和慕尼黑。离阿尔卑斯山越来越近了,于是心底的那种兴奋之情又悄悄地泛了上来。
M先生是一家报纸的记者,访问途中一直为我们开车,同时又是天底下最棒的向导。他跟我们在一起玩得愉快极了,我们高兴的时候,他的蓝眼睛就溢满了光彩。他的英语说得不太好,常用的几个单词从嘴里飞出来,十分响亮。他告诉我们,车子再往南开,就可以遥望到一架大山了。
“什么山呢?”女小说家L赶忙问了一句。
M洪亮地喊道:“阿尔卑斯!”
棒极了,一切都要如愿以偿了。车子在南部山区飞驰着,公路两旁的景色更加秀丽。车内的人不可能感到疲倦,因为窗外吸引人的景致太多了。我们都觉得这儿比北部,特别是比中部还要漂亮。
丘陵起伏,林草蓊郁,森林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在无山的间隔地段,隆起的慢坡高地被密密的绿草覆盖,呈流线型连绵数里,真是绝妙的画境。
绿色的原野上总能看到几只雪白的肥羊。它们好象专门为了点缀成画而来,洁净得纤尘不染。灰色的大盖木屋孤零零地坐落在草地上,每隔一二里就有一座,像童话里的建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贮干草用的房子。奇怪的是你如果用一幅图画去要求这儿的原野的话,就会发现缺了高地山坡不行,缺了白羊不行,缺了灰房子更不行。
简朴的村庄就在山岭旁边。村庄里除了教堂之外,一般没有太高大的建筑。几乎没有一座平顶房,房顶都比较陡,房瓦是红的或者灰的。小房子挺精神的。整个村庄像用清水洗刷过,洁净地待在谷地里。从一座座城市中穿过,每到了小村庄的边上就感到亲切。
它使人想到东方,想到东方的生活。这儿的宁静和自然,这儿的独特的气质,是在汉堡和不来梅那种城市寻找不到的。
我曾想象过小房子里的生活,想象这儿的农民怎样过日子。他们的土地上水草茂盛、庄稼油旺,羊和牛都肥得可以,小房子有的一层,有的两层,方方的隔开很多间。如果用我们习惯了的经验和标准来判断,他们显然舒服得很。
当傍晚车子穿过村庄的街道时,偶尔会听到悠扬的钢琴声。这时暮色一片,尖屋顶、木栅栏都沉浸在红润里。屋子旁边的花圃中朦胧灿烂,巴掌大的叶片在微风中摇动不止。
时间刚好是盛夏,如果在东方,在黄河的下游地带或泰山山麓,正是暑气蒸人的季节。但这儿却像初秋那么凉爽,人们出门还需要一件外套。在我们的华东平原上,此刻勤劳的农民们刚刚擦一把汗水,在田埂树荫下喘息吗?太阳落山时,他们会把衣衫搭上肩头,迎着村落上腾起的炊烟和浓烈的米饭的香味走回家去。母鸡扇动翅膀,白鹅伸直了长颈。广播喇叭正报天气预报,小孩儿把尿溅到了姥姥身上。家庭的声音驱走了一片暑气,院子里的大槐树逗趣般地掉下一个绿壳虫。灶间里的风箱还在呼哒哒地响,女人一边往灶里抓草一边看着男人。她去捅火,白色的灰屑扑了她一脸。火焰映出的是额头上一道道皱纹。男人喊了她一 声。
我们的车在著名的斯图加特市停留了一天,就径直开往慕尼黑了。
秋一样的凉爽,鲜啤酒一样的清香,这一切都没法不使人神情振奋。M先生两手握着方向盘,常常要告诉一点什么。路旁的山坡上种满了啤酒花,一行一行规整极了。这儿的啤酒花产量是世界上最高的。如果晚来几个月,那正好会赶上这儿的啤酒节了。那可是个盛大的欢快的节日,是世界上真正独一无二的场景。啤酒节又可以叫成“草地节”,你于是可以想象得出啤酒与大自然的关系了。
我们终于来到了阿尔卑斯山下的这座名城了。
从哪里看起呢?这座洁净得如同一只天鹅的城市,这座像冰晶一样闪亮的城市。伟大的艺术家施特劳斯就诞生在这里,是市民们引以为荣的,也该是这座城市的殊荣。我们看到了市政厅附近的巨大喷泉,看到了在广场一侧如痴如迷地吹奏着的土耳其人…… 可是阿尔卑斯山呢?
我们到“大都市旅馆”里住下后,太阳还没有落山,有人提议趁这段时间去看看它。他找到M先生,说:“这会儿去看看它吧。”
我们都知道“它”指什么。M先生说:“时间恐怕来不及了。”不过他说着却将我们引上了车。
车子愉快地驶出市区。
车子爬上了被绿树掩映的坡路。路旁山坡上的树好密,几乎每株松树都笔直高大,那颜色使注视它们的一双双眼睛也变得明亮了。由于根须扎在一座水分充裕、土层肥沃的山脉上,真正是苍翠欲滴。我们已经踏上了阿尔卑斯山的领地,但离它的那些终年积雪的峰峦还有很远。
M先生将车子停在一个湖边。我们首先被这个湖泊给吸引了,一下车就伏到了湖边的铁栏上。湖水碧绿清亮,白雾在远处飘移。
木船慢慢地游动,三三两两,显得湖面很旷远。湖的另一边消失在大山脚下,也许它顺着山麓转到了另一边去。
大家全都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个湖泊是不应该被惊扰的。湖面上徐徐吹来的风撩起了诗人的头发,拂动了女士们的风衣,洗着我发烫的脸颊。
M先生告诉大家,阿尔卑斯地区有空气纯化监视设备,这儿的空气必须纯正清新。还有,湖中绝不准许以油为燃料的船只经过——你们看到那几个全是木船了吧?
当我们正议论着湖水的时候,不知谁在身后喊了一声:“看!”
大家一块儿转过身去,一齐抬头仰视——不远处,那雾气迷茫的地方有银白色在闪耀,原来那就是德国境内的阿尔卑斯山高峰。它的雪衣在傍晚的光色下闪烁,又被雾幔不时地隐去。峰巅万仞,云气苍茫,藏下了说不尽的神秘和冷峻的威严。
M先生笑着。他终于把我们带到了这里。我们就这样望着这座高山。我的心绪这一刻非常复杂。我相信一个东方人从遥远的地方跑来看一眼这座名山,都会有很多的感触。那种意味是说不清的。究竟为什么要来看山?看山得到了什么?这一次行动的意义又在哪里?
阿尔卑斯山沉默着,所有望着它的人也都沉默着。怎么回答呢?我不知道。我只能说它在这一刻所给予的某种震撼,是我久久不能忘记的。
天色暗了。我们没有时间离山再近一些了。就带着巨大的满足和深深的遗憾,踏上了归途。
夜色中穿越密林中的山路,这在来德国后还是第一次。我们将车窗打开来,让山间清凉的空气透入车厢。四周一片沉寂,似乎能听到树叶飘飘落地的声音。身后的大山和湖泊隐在了夜色丛林之中,但我此刻仿佛仍然听到了水珠飞溅,就像敲击玉盘;雪峰的倒影印在湖镜上,星海一片,突然有一只鸟在遥远的地方啼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急促。它叫了一会儿,声音才渐渐地舒缓下来。我想这是阿尔卑斯山之巅的一只孤独的鸟儿。
这就算看过了阿尔卑斯山?
我心头掠过一丝微笑,在微弱的光线下去看同车的几个朋友。
他们奇怪地全都闭着眼睛,模样有些好笑。我碰一碰诗人。他睁开了那双布满红丝的大眼,咕哝了一句德语。两天以后我才明白他说了一句什么话,那句话可不怎么让人愉快。
在慕尼黑市匆匆忙忙又兴趣盎然地游览,不知不觉过去了两天。这个啤酒王国让我们喝足了它的啤酒,大家得用双手才举得起硕大的杯子。我们觉得整个联邦德国的城市夜间都亮如白昼,慕尼黑似乎更亮一些。欧洲电力充足,看看它们的灯就知道。再加上金属结构和玻璃结构的建筑较多,可以与灯交相辉映。这儿的灯店给人留下强烈印象,里面的花色品种太多了。可以与这儿的灯店相比的,记得只在波恩和汉堡看到过。我买了一个红色的台灯。
第三天下午是休息、郊游的时间,不是正好用来去看阿尔卑斯山吗?这回我们有时间一直将车开到山根下。想是这样想了,但不好意思跟M先生说,因为他几天来开车太疲累了。可是令人感激的是M先生自己提出了进山的建议。大家一时无语,只让兴奋在眸子里跳荡。
赶快上车,这是我们离开慕尼黑市前最后的一个下午了。
女小说家L穿上了一条鲜红发亮的裙子,坐在我们中间。也可能是多了一条红裙子的缘故,我们觉得一个什么节日来临了。也许有人会感到费解:繁华的城市有多少东西等待我们去瞥上一眼,可我们却一再匆匆地上山…… 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就因为它是阿尔卑斯山吧。
M先生告诉,通主峰的有一条缆车。那么说我们可以亲自用手去捧捧积雪了——我从来没有在盛夏摸过白雪。当车驶近了高大的山峰时,我们大家对其他东西都视而不见了,因为都一股心思去看这让人惊心动魄的大山了。
这次可以看得更清晰了。山色青苍,森森逼人。巨大有力的石块呈千姿百态凸立,使你强烈地感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一次熔岩的愤怒。一道峰刃将另一道挡在阴影里,阴影重叠,白雪皑皑。云流在山口上涌泄,似有撕裂绵帛的声音隐隐传来……
可惜开缆车的时间已过。但我们无悔地站在山根。这儿冷风嗖嗖,真是个严肃的地方。
我们的车仍在夜色里往回开。大家坐在车中,仍像上一次一样闭着眼睛。半路上,我又推了一下诗人,他又咕哝了上次说过的那句德语。这回我听明白了,他在说:“别了!”
1987年11月
梦一样的莱茵河
它流动在欧洲的土地上,流得格外响亮。河水的喧哗声响彻东方。当我走在这条河的岸边,面迎着湿漉漉的风,却驱赶不掉梦一般的感觉。
看看欧洲,看看欧洲的河。
我从胶东西北部小平原启程,来看看欧洲,看看欧洲的河。
它肯定没有我原来想象的宽,苍绿的水面,翻着波浪,一艘艘货轮和客船在河道中奔驰。河两岸是大大小小的城市、遮满了绿色的青山、蓊郁的森林。这里游人很少,真可惜了绒毯似的草坪,可惜了这滋润的气息。一株挺拔的丝柏,立在茵茵草地,远看像喷涌直上的浓烈烟柱;而鸽子和野鸭比人多,一群群鸽子落在堤岸的草地上,我向它们走去,它们向我走来。野鸭子呆在游船小码头的木踏板上,我走向踏板,它们专注地看着我。淡淡的水雾流动在河面上,使这条大河看上去更妩媚也更安静了。
我不能不去暗暗比较东方的河——那些无比亲切的、各种各样的、闻名于世的和默默无闻的,尤其是芦青河。芦青河河道也许还要宽于莱茵河,它以不可阻挡之势,在几千年前切开了胶东屋脊,奔向渤海。可是有多少人知道芦青河呢?我爱芦青河,也爱莱茵河。在这平等的爱之中,我心里滋生的是些什么感触呢?一丝惆怅,一丝委屈,抑或一点点愤愤不平吗?
一天黄昏,我与同行的诗人Z迈过波恩铁桥,在河的另一岸漫步。我们去看一棵茂盛的丝柏,因为在河的对岸观察它,它直冲九霄。踏过一片草地,穿过紫荆树和杜鹃花交织的小径,走到了大树下面。它的枝条一致向上举着,连每片墨绿的叶子也向上举着。整个树是一支巨大火把,照亮了宽阔的河面。它的燃不尽的油性,我相信是来自这油汪汪的河。
暮色里的莱茵河如诗如画。一条河的美丽除了它本身的壮观,更重要的大概还要依赖于两岸的景色。河行千里,山谷和平原都让河脉串为一体了。举目望去,变化多端的峰峦、密不透风的树林,覆盖了一切的草地,一切都让人感到一种特别的欣悦。我觉得人在这种环境中生活更容易心境平和,滋生出一些美好的想象。大自然是那样地与人贴近,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大自然也在人的怀抱中。我想这时如果有一个调皮的摄影师走在河边,扬起他的摄影机,无论从肩上、胳肢窝下、背后,甚至低头倒立,只要随手一甩,按动快门,就会产生一幅很好的风光照片。
莱茵河滋润了欧洲。
芦青河滋润了华东的那片平原。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河水是清澈的,水下的卵石和小鱼都看得见。河边是野椿树和槐树,是一望无边的荻草。有一次我翻过河的入海口处的沙堤,一眼看到的是随地势起伏的绵延辽阔的荼花——它们雪白一片,迎风飘荡,真正是如火如荼!这条河留给我的是无限的思念,是一生的温馨。我后来离开了它;再后来无数次地跨越这条河,看到它慢慢变得浑浊,水流正向中间萎缩……
但我心中的河,却依然是清明闪亮的,它永远被一片绿色簇拥着。芦青河,你不可改变,你不可干涸,你必须一直生机勃勃!
可怕的是它真的在干涸、变浑。由于大量砍伐树木、开垦荒地,水土严重流失。河道里隆起一处处沙丘,河水要在这些丘陵间蜿蜒。它裹挟着那么多泥沙,负担沉重,于是就将其堆积在河床上。我曾满怀希望地去寻找童年的野椿树和无边的荼花,还有那油绿深邃的丛林。结果一切都没有了。我在河边的荒地上,在松软的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自己突然间变得一贫如洗…… 使我振作起来的是不久之前的事情。那时我又回到河边,终于看到了大片大片新植的小树苗,还看到了堤下的草坪,刚刚围成的花坛。那会儿我兴冲冲地沿河堤一口气走了十几里路,想象着明天的河,寻找着昨天的河。我知道一切都在开始。这一切做得晚了点,但终究还是做起来了。
莱茵河暗绿色的波涛拍着堤岸,送来一股奇怪的气息。多少船只来来往往,从高大的铁桥下穿过去。船上彩旗在风中一齐抖动。汽笛声低沉短促,像是怕惊扰了两岸的沉睡。河水传来的那股气息,我渐渐明白了是工业大都市的气味。河上还有多少波恩这样的铁桥?不知道。我从桥上走过,总是对箭一般驰过的车辆有些担心。大桥的人行道很窄,行人走到弧形桥面的最高点,可以强烈地感到它在颤抖。再低头望望下面,河道正像桥面一样繁忙急迫,航船如梭。这是一条充满了旋转、追逐、摩擦的河流。
我同样想象不出莱茵河的昨天。它像我记忆中的河流那样宁静淳朴、充满了天然野趣吗?我想会的。两条不同的河流之间有什么在联结着。它们都有过昨天,也都会有明天。莱茵河是否干涸过、荒芜过?它像东方的那条河一样生长着,变幻着,终于成为眼前这样的河了吗?
一切都像梦一样。我与Z诗人去看过的丝柏挺立在草坪上,它的沉默使我一阵阵惊讶。有一位荷兰大画家多次描绘过它,如今它就在这河畔上燃烧。有时我又觉得它就是东方那条河岸的野椿树。
它那么陌生,又那么亲切,一如它守护的河流。我不得不承认,我更喜欢的还是那条童年的河,那条河里洗净了多少调皮娃娃身上的尘土。它更容易让人亲近,让人理解。它的美是不加雕琢,也不被扰乱的。它的波涛上只有白帆,有欸乃之声,有老人和孩子的笑声。牛在岸边哞哞长叫,羊从堤坡上小心地下来喝 水。
波恩大学的K教授与我一起沿河走去时,和我谈了很多莱茵河的事情,使我吃惊。比如说,这河里就看不到一个游泳的人。那不是天气的关系,而是人们惧怕污染过的河水,认为在这条河里泡过会生皮肤癌。波恩人幽默地说:“莱茵河如今可以用来冲洗胶片了!”那意思是它的化学污染严重。这条河流经几个国家,沿途几个化工厂毁掉了河水。K教授说如今已经没人敢吃河里的鱼了,尽管淡水鱼味道鲜美。这是真的,因为我在波恩期间没有吃过,也没有看到销售淡水鱼。显然,现代生活已经如此严酷地改变了一条河。欧洲的文明也没法解决污染问题。虽然这里的水还算清明,不像东方的有些河流那般浑浊,但这里正在开始的,是一场无色无味的毒化。这更可怕。
我把K教授的话告诉了Z诗人。他说:我们的黄河跳进去洗不清,可你洗吧,保证没事!这条河(莱茵河)可以洗得清,不过谁敢去洗呢。事情真是奇妙得很,看上去不怎么干净的,倒很卫生。不过我想明天的黄河,谁也不敢说怎么样,正像芦青河经历的变化让人感到莫测一样。每一条河都有生命,都在成长和更新。似乎每一条河都要经历那么几个阶段,告别一个阶段,就同时告别了一些欢乐和痛苦。我们没法自由选择,悲怆地遵循了铁一样的自然法 则。
我在波恩住了两次,共一周多的时间。可当我以后回忆欧洲之行,首先想到的,却是莱茵河。我永远不会忘记湿润的河风给我的难以言传的感觉,忘不掉一个东方青年心中的波涛。河风将我的头发撩起来,我迎着风往前走,一直走下去。早晨的太阳和晚上的太阳都映红了大河,可一个是火热的,一个是宁静的。我在河边沉醉,畅想,流连忘返。可这一切带给我的又绝不仅仅是欣赏的轻松和愉悦,而是更为复杂难言的心绪。
第二天就要动身去汉堡了,那时又将看到欧洲的另一条大河,易北河。我久久地走在莱茵河边,我想此刻远在东方的朋友和亲人,你们知道我现在看到的是什么?是一株普通的树、一片熟悉的草、一道石砌的河堤…… 什么都不陌生,什么都不奇异。我们的土地上也有这一切。我们保护它们,并让它们壮大、繁茂。绿色不仅仅只是荫护欧洲,河水也不仅仅只是滋润欧洲。同样,东方那些淳朴的河流,也该强烈地、意味深长地吸引欧洲的想象。晚霞的红色又铺展下来了,大河像少女一样羞答答的。鸽子轻灵地落在我的前方,我向它们走去,它们向我走来。野鸭子也看到了我,它们总是神情专注。我伸手向它们、也向莱茵河摇了摇手。
这是否是告别的手势,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举起右手的那一刻,心中充满了温暖和宽容。我想我多么喜爱这些小动物、小生命;我会动手植树种草,而对它们永不伤害。我知道还是莱茵河两岸的浓绿,才使人多多少少忽略了它的纷乱。绿色,还是绿色;没有绿色,也许人类会疯狂的。
我最后一眼看到的,还是那株枝叶向上的大树。它从茵茵草地上长起来,直冲云霄。我还是原来的印象,觉得它像喷涌直上的浓烈烟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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