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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9665221
- 山东作协副主席王方晨*原创长篇力作
- 官场、情场,女性是“弱者”?潜规则、灰色地带,女性无法避免?
- 一部女性官场奋斗史——以及她的情场故事。
自序:长篇小说创作的背后
进入2018年,关于现实主义创作的讨论忽然热闹起来了。它给人一种假象,现实主义的创作传统似乎遗失已久。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附和,我认为至少从白话文运动开始,我国的文学创作一直走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说得严重一些,几乎所有的文学创作都是现实主义的,从来就不存在不指向现实、不指向生活的文学创作。不论是所谓的现实主义,还是其他,更值得讨论的是它们究竟需要解决什么。也就是说,当前我们的文学创作需要解决什么。这才是一个核心问题。
作为文学创作类型中的“重器”,长篇小说的力量是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所不具备的,因此,探讨长篇小说的创作手法,更有示范作用。
莫言先生在他的《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中说得很清楚,“把长篇写长,并不是事件和字数的累加,而是一种胸中的大气象,一种艺术的大营造”。长篇小说之长,并不是篇幅之长。同样,把长篇写长,也并不是看你写了多少现实生活场景、人物、器物,而是看你借助这些寻常的或者不寻常的场景、人物、器物,开天辟地一般所构建出的广阔空间。长篇小说通过现实实现一种其他体裁所未有的艺术创造,建立起作家与现实、与过去、与未来,以及与宇宙,甚至与某种神秘力量的共生关系,这也是作家写作的终极目的。文学创作亟须解决的,也正是文学与现实的关系问题。
我们常常提到文学对生活的介入,长篇小说创作对生活的介入之深、之广尤为突出。但想要由此形成一种理想的正常的联系,恐怕没那么简单。生活的真相从来就不是浮在表面的那一部分。发现、辨识生活的真相,是对作家智慧、能力的考验。作家面对生活,其实就是面对高山一样巨大的困难、铜墙铁壁一样的阻碍。写作的功夫,看起来是文字的功夫,而当你真正走到现实生活面前,它又变成了思想的功夫。你笨重无比,却要身轻如燕。你肉体凡胎,头圆脚大,却要像响镞利刃一样锐不可当。所有的功夫都是为了突破那有形无形的限制和阻挡,来到生活的中心地带。
忽然发现,我讲这些实际上也是在讲长篇小说创作背后的艰难,不禁想起2015年我为《文艺报》写的一篇文章《长篇小说创作的三种准备》:
迄今为止,我已出版长篇小说6部,包括《老大》《公敌》《芬芳录》《水洼》等等。这些小说创作的时间跨度都很长,有的几乎经过了十多年,比如《老大》。
起笔《老大》早在1987年年尾。过了近十年,也就是1997年,我才将它一气呵成地完成。当时,我有过拼把劲儿评上副高职称后尽快改行的打算,
就努力将此书付梓出版,不料,我在中短篇方面的创作随之取得较大突破,接连几篇作品在文坛产生影响,评职称已足够。随着文坛对我的中短篇创作的关注度提高,我也就渐渐把这本书忘在了脑后。
2011年,经一台湾作家介绍,《老大》的繁体版由台湾秀威资讯收入“认识大陆作家”系列出版。此为我首次在台湾地区出书,那种竖排的繁体版式令人爱不释手。一直到今年年初,这本书才算正式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至此,已过去整28年矣。28年,什么概念?当年出生的小孩都已长大成人再生小孩了。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作品虽然是现在再版,但语言、主旨还很新,我不说出来,恐怕无人知道创作时间。
在《水洼》《芬芳录》分头进行的过程中,约在2004年,我又计划创作一部新的长篇,同年完成构思,主要想写一个女人的复仇。奄奄一息的女人被丢弃在野外,经一老人治愈后返回城镇,一步步将施虐者推向死亡。由于电脑硬盘损坏,写作计划丢失,重起炉灶后,已是另一副样子,但只写了前面数章即难以为继。直到2010年12月,所有的创作资料都已完备,遂决定不再拖延,在济南一间窄小的出租屋里,开始了平生最为艰苦、最心无杂念的写作。这部长篇,就是《公敌》。作品完成,我也几乎累垮。一再修订,颇费周折后,去年12月才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长篇小说创作不可能立马而就,即便耗费时日完成创作,作者的创作成果也不一定马上就会被读者接受和认识,所以我认为,进行长篇小说创作,首先要做好可能遭受冷遇的准备。我就是例子。初写《老大》,我年方二十,意气风发。皓首穷经的这些年里,心灵受到了多少煎熬,这是形容不出来的。所幸到了目前这个岁数,心中倒还残存着不少青春意绪。
同时,与中短篇小说创作相比,长篇小说创作显然依赖作者更多的才华,所以,长篇小说创作需要足够的才华准备。我在创作时就常掂量,自己的才华到底够不够?究竟撑得起怎样一部长篇。再者,我的才华究竟能够让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家?写部砖头一样厚的长河小说,我一时做不到,那么写部《蝇王》《呼啸山庄》,可及?如果欠缺,如何补足?这叫心中有数,而才华的积累实在非一日之功。
另外,真正看到长篇小说创作的难度,心存敬畏,这也应该是进行长篇小说创作的一种必要准备。文坛上有种陈腐观念,认为短篇小说无法掩藏创作的硬伤,而长篇小说似乎更能遮掩某种不足。我很不赞成这种贬低长篇小说写作的态度。我认为既然是好的长篇小说,就同样不能具有瑕疵。作家创作长篇小说,如同构筑一座宏伟而美妙的殿堂,即使一块砖石的松动,也可能会埋下整体坍塌的隐患。
早年我初次看到国画大师张大千的《长江万里图》,不得不叹其妙,妙在截取任何一隅,都可独立成章,立轴找得到,扇面册页也找得到。优秀的长篇小说,同此。
我写《公敌》,对作品结构细部都有过精心设计。总的来说,小说奇数章基本以倒叙为主,层层剥茧,写至结尾,一直追溯到主人公韩佃义人生悲剧的初始,水落石出:他的爱情挫折。挚爱金枝儿的刚烈离世,直接造成韩佃义急流勇退,选择与金枝儿的骨灰相守,从而揭示出韩佃义独居坟园的秘密。也就是说,韩佃义最终从权力、欲望回归了感情,回归了爱。小说的偶数章则基本保持线性顺叙,主写另一主人公佟志承,推动其弟佟黑子的命运发展,同时又是对奇数章的补充。两种叙事方式相互交叉缠绕,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共同构成一个整体,开阖之间完成一个庞大的对乡土社会的历史书写,并寄寓其历史走向。
这样的结构自然增加了文本丰富性,在阅读上却制造了一定的阻挡。事实上,阻挡的存在,对一部严肃的文学作品来说,十分必要。这就像我曾经认为的那样,任何优秀的文艺作品,不论是绘画、音乐,还是文学,必有险处。关键在于我们的阅读是遇险而进,还是遇险而退。
为《公敌》做这种设计,让我颇费心力,这与我为之耗费的十年岁月一起,足以证明长久以来我对长篇小说这种文体所保有的深厚的敬意。
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又出版了长篇小说《老实街》,还有这部《背后》,可以说,对长篇小说创作又增加了一些体会。长篇小说创作,并不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容易起来。实际上,不管我们是讨论长篇小说创作的难度,还是讨论具体“怎么写”,都是在探讨那些躲避在创作背后的力量,是什么支撑我们去完成对生活的再认识,以及我们究竟要去认识现实世界的什么东西。
关于《老实街》,我已经讲了很多,那是我在现代语境下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思索,试图发现我们的文化传统所可能包含的现代元素。它很容易被误认为通常的怀旧,但它的确面向未来,作品的意义也正在于此。相对于《老实街》的文化色彩,《背后》这部作品则更多地体现了我对即时生活的关切。人物、故事、场景,都有更多的现实生活的即视感,但是,如果让我就此止步,肯定有违我一贯坚持的创作观。作家所要说的,不能仅仅是这些表面的东西,生活的真相常常隐藏在生活背后。优秀的作家应该能够赋予文字一种神通,可以看到人所未能看之物,抵达人所未能达之地。
现实生活令人眼花缭乱,而我独钟情于世界背后远离喧嚣的那方秘境。在那里,生活的真义仿佛一块沉睡的美玉,静静散射温润的幽光。从某种意义上讲,所有的写作都是在写现实生活的背后,都是一种对生活、社会、生存秘境的探索。
阅读《背后》的文字,我不是没有想到莫言先生的《酒国》。但这是“宇宙星”,它也一样是我们的特色生活。我在这里杜绝给人物一副雌雄魔兽的外貌,不管生末净旦丑,都有一颗心,那就是对他们各自所爱的人的爱。而这也正是《背后》的背后。因为爱,人们在一起。因为爱,人们需要承担这一切,欢乐或者痛苦。
生活背后的秘境,言之不尽。说到底,作家作为一个生活的寻玉人,在思考写作的同时,与现实的关系已经建立起来了。唱红脸儿,唱花脸儿,唱白脸儿,唱黑脸儿,或许有人就想扮个鬼脸儿。长篇小说创作的背后,其实也就是作家与这个世界产生的各种各样的联系。欲待如何,面对现实给出自己的答案,正是一个作家需要解决的问题所在。
2019年3月8日记于济南盖子山下
每逢周末,女人都要去看爹爹。
时间长了,女人感到爹爹是在另一个世界。
幽深的密林后面,再没有一条正儿八经的车道。乱石之间,牛羊等兽类的脚印,混杂在一起。能找得到的,只是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这样的小路,好像专门供山民、牧童使用,而且,常常在一块嶙峋大石跟前,就决然断掉了。顺山势往上看,从那处山坳里冒出的一连片蓝灰色屋顶,也就常常会让人不当真。而那的确是一片不大的宅院。上溯七八十年,一位叱咤风云的军阀住在这里,也就是当地人所说的“穆氏庄园”。
目光穿透四周环绕的绿树,或者继续走近,就会发现,这座与世隔绝的建筑,与其说是庄园,还不如说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小小的城堡。风雨和青苔的侵蚀,使这座坚固的建筑,很像有些年岁了。城堡的位置——只要登上它那高达七米、宽约十尺的院墙,就可以俯瞰十公里开外马嘶湖波光粼粼的水面。但实际上,不单人们从山下走过时,很难发现它的存在,即使走到庄园的大门前,你也很难看到山下最近的村庄——羊蹄角。城堡跟周围浓密的树木一起,完全凹进了山体,仿佛一个巨大幽深的洞穴。爹爹就住在这样的洞穴里,像一头冬眠的熊。
很少有人知道爹爹住在这里。妈妈去世后,爹爹忽然就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了。女人也就从此开始了自己的探望,雷打不动。
女人去看爹爹了,人们也都知道。一到周末,女人就感到不能不来。熊爹爹住在这里嘛。但也不能不说这跟她童年的记忆有关系。
那年,她七岁,跟随年轻的爹爹,从山下经过。
“一座城堡!”她指着山上说。
爹爹让吉普车停下。她冲出车门。她一直走在前面,蹦蹦跳跳,好像一只惯于攀登的羚羊。
在那座城堡里,她流连忘返。每个房间,每面石墙,每级台阶,都让她感到有趣。
“我长大了,就要住在这里!”她对爹爹说。
三十年过去,爹爹先她入住她的城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女人仿佛候鸟,不停迁徙。很多人都知道,周末,女人要去看望熊爹爹。
女人徒步上山。暮色苍茫,女人的身影,就像是慢慢飘上去的。到达城堡,需要十五分钟。逐渐加深的暮色,在她走进城堡之前,就已吞没了她。
住过一宿,或者只在上面停留一两个钟头,女人独自下山。女人感到自己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走了出来。
驱车在茫茫原野上,眼望前方的漫长大道,女人会更清楚地感到自己是来自别处的。这里如同处在蛮荒时代,山林无主,禽兽俱寂。她会不时看到一个踽踽独行的影子,踩着山石间的空地,从一个方向,到另一个方向,一步步向前走去,偶尔会倒身在郁郁葱葱的、矮小的灌木丛中,枕着手臂休息。一个影子消失,另一个影子接着出现。这样,她的车所碾着的大道,就如同是被这些影子踩出来的了。
女人沿着这样的大道,来自别处,又去往别处。愈觉天大、地大,道路愈细,往前看,果真迷失在了天地交接的地方。路上的车小,人愈小,山石有山石相伴,草木有草木相伴,唯女人,只将方向盘握得更紧,好像要与车子融为一体,以抵抗阵阵袭来的孤单和凄凉。
不知不觉地,车速加快了。
2
女人抛开原野,进入省城,直奔位于燕子山下的仁合园小区。
泊了车,女人急匆匆往楼上赶。
到了四楼的一扇房门前,女人马上就要开门。她已将钥匙拿在了手中。但她停住了,无声地将钥匙放回包里。
她镇定地按响了门铃。
房门很快从里面打开。
一个男人,站在门后。
男人体态修长,身穿洁白的丝质睡衣、睡裤。确切地说,这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男人伸手把她拉了进去,关上门就是一阵狂吻。
几个小时后,女人从床上起来,神态慵懒地斜靠在沙发上,好像还没醒过神。
女人就那么孤单地坐着。她的样子,有些恍恍惚惚,甚至无助。
房间里悄无声息。
男人轻轻走过来。
“我没看电视。”男人说。
女人一愣,发现自己刚才是在直直地盯着电视机,忙把视线移开。
“小海,你可以看电视的。你也可以,你怎么都……”
“我讨厌新闻。”年轻人张口打断她,用力将手一甩,补充一句,“所有的新闻!”
“大可不必。你该明白,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年轻人说。
在女人面前,年轻人玉树临风。年轻人弯下身子,把手伸向女人的腰部。
“宝贝儿,你肯定饿了。洗把脸,吃饭吧。”
女人哦了一声,像是轻轻的叹息。在年轻人的搀扶下,女人无力地站了起来。
他们一同走进盥洗间。
“别动。”年轻人温柔地命令。
女人就不动,脸孔微仰,眼睛微闭。
年轻人蘸湿了毛巾,拧一拧。
他一下一下地、细细地给女人擦脸。
“小海,”女人突然看住了年轻人,“我是不是很老?”
女人的目光,没有躲闪。倒是年轻人,向一旁转了一下头。
他马上转了回来,脸上带着迷人的笑容。
“你一点儿不老。”年轻人蛮欣赏似的看着她,刚刚擦洗过的面孔,有着一种特殊的滋润和娇嫩。“你怎么会想到自己老了?——来。”
他放下毛巾,又给女人洗手。女人的手被完全包在他的手里。女人乖顺得像个孩子。
在女人睡着的工夫,年轻人已经做好了饭。
他们一同坐在餐桌旁。
“小海,”女人郑重地说,“你可以叫我熊姐,没关系的。或者……”
年轻人用目光止住了她。一双勾魂摄魄的眼里,确实含进了深深埋怨的意思。
“我爱你,你知道的。”年轻人说着,竟把头一低。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熊旎忽然感到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是的……我也……”声音小小的。
“从第一天起,从第一天见到你……”
“我知道,是的。”熊旎没能止住自己微微发颤的声音,“是的,从第一天。可是,我也知道,这对你是不公平的,你怎么都可以……”
年轻人抬起温柔的眼睛,轻轻嘘了一声:“吃吧。”
女人停了一会儿,才点点头,顺从地拿起面前锃亮的刀叉。
3
女人又要去往别处了。S省新兴工业城市无诡,就在这条道路的尽头。
从省城出来,有一百二十五公里的高速公路。畅通无阻的行驶,仿佛一首悠扬的歌曲。轮胎和路面的轻轻的摩擦声,她也听得到……仿佛音箱里微弱的电流声。
驶下梓川县城高速路口,路况依然良好。
女人神情专注,嘴角却不时地露出一丝微笑。
黄昏时分,女人熊旎到达无诡。
太阳橘黄色的光芒,笼罩着整个城市,仿佛给城市穿上了一条又漂亮又通透的衣裙。
熊旎多年前就来过这里。在今年的五月份,熊旎还来过这里参加宇宙星集团北京总部在无诡市举行的现代化管理经验交流会。当时,无诡分部总裁谌令辉可谓出尽风头。
但这一次跟以往不同。
熊旎边走边瞧,对这些年无诡市市政建设发生的变化感叹不止。街面宽阔。一座座散发着现代气息的高楼大厦,在街道两旁拔地而起。每条街上,都车水马龙,但都井然有序。最为繁华的街道,当属府前街。
一辆辆车子,渐渐停了下来。
车在街上越聚越多。
熊旎往前看,十字路口的信号灯,红红绿绿的一阵闪动,神经错乱了似的。
在如此宽敞的大街上出现拥塞,真是不可思议,但车子的确走不动了,就连轻便的自行车也无法通过。人群仿佛一股股潮水,涌过来,涌过去。
熊旎耐心等了一阵儿,再要掉头,已不可能。往后看去,堵塞的车辆,挤挤挨挨,排了好远。熊旎先是有些着急,却又马上镇定下来。她倒要看看,交警部门处理这样规模的交通堵塞需要多长时间。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街上挤成了铁疙瘩。
车子走不动,但人还走得动。很多人继续挤上前去。不少司机也从车里走下来,好像要去看什么热闹。
熊旎还是有些着急。这时候,就发现一个模样规规矩矩的中年男人,在车辆之间拐来绕去,向自己这里走了过来。
熊旎摇下车窗玻璃。
那男人低下头,神色谦恭地朝她叫了一声:
“熊总。”
熊旎微微一惊。
“我是分部办公室的小屈。”中年男人自我介绍道,“去仁城接您的人扑了空。”
“前面怎么回事?”
“嗯……一只白虎,听说街上跑来一只白虎。”
熊旎不由得皱一下眉。
“都是瞎扯。无诡市怎么会有老虎?”小屈说着,又像因传播了谣言而感到愧疚。“请熊总跟我来。王佳良书记、任志韬副总在宇宙星宾馆等候多时了。”
熊旎没说什么。她下了车,发现还有一个小伙子站在小屈的背后。小伙子钻进车里,熊旎就跟小屈绕过车辆,朝街旁走去。终于走出了车辆的层层围困,小屈就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保持在不前不后的位置上。他悄无声息,但又的确走在熊旎的一旁。熊旎忽然下意识地回过头。她分明看到了那样一只白虎,像是银子做的,全身上下无一根杂毛。白虎威风凛凛,步履从容,在大街上如入无人之境。她感到自己被狠狠地震了一下,忙收回目光。
……眼前只是被车辆和人流挤得水泄不通的街道。转过头,就看到南北向的古黄街旁,停着一辆油黑发亮的奥迪。司机已经早早站在了车门前。
4
“熊爹爹身体好吗?”
在宇宙星宾馆,无诡分部副总任志韬见面就问。这句话让熊旎心里疑惑了半天。看来,自己的“情况”已被一些人掌握了不少。
俭朴但不失隆重的接风酒宴,一个小时后就结束了。
一行人离开宾馆,除两三位有事的副总和处长外,其他人一起把熊旎送到住处。大伙儿多数住在分部大楼后面的宇宙星苑,紧靠市政府的鞠园(原名“公仆园”,后更此名;百姓风习难改,仍以“公仆园”称之)。因考虑熊旎旅途劳顿,只有王佳良书记、任志韬副总和小屈跟熊旎走进了宇宙星苑二十六号楼,而且也没在里面耽搁,就告辞出来了。
分部办公室已事先替她找了个小保姆。
那小保姆名唤柳眉,果真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本分孩子。任志韬告诉她,需要什么东西就尽管朝分部办公室打电话,她只说了一个“是”字,脸上就不由得飞红起来。听她迎客、送客的话,知道是经过培训的。这时候她看出熊旎想单独待着,就冲好咖啡,退回到自己房间去了。房门虚掩着,让人想象得到,她在里面时刻警觉地等待主人的召唤。
房间跟熊旎在仁城的房间格局相差无几,仿佛是按照同一张图纸设计建造的。
熊旎一恍惚,竟觉得自己还是在仁城。
那副非常漂亮的楼梯,好像拖在地上的孔雀尾巴,她上上下下,走过多少次了。她又走了上去。在楼上最大的房间里,已摆放好了她多年使用下来的、形形色色的健身器材。这是一间向阳的房间。她不由得想到,分部办公室的工作真是细致,也知道她喜欢在向阳的房间里锻炼。她的心里一阵温暖,同时还有一点感激落在了那位分部秘书长小屈头上。
目光一扫,就发现多了一款自己曾在仁城一家体育用品商店看中的18型功能软跑板豪华跑步机。当时也是考虑要离开仁城,就没买,并打算来无诡的头一件事,就是好好逛逛这里的体育用品商店。这个总是自称小屈的人,真能够揣摩出人的心思吗?有了这台豪华跑步机,其他的美腰机、健腹机、引体向上器、仰卧板、划船器,还有她用过的那台申江牌多功能跑步机,就都可以淘汰不用了。但熊旎不会觉得它们是多余的。它们是老朋友了。有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从三角铁、哑铃开始,每一种健身器材,熊旎都试了一次。那台新跑步机,非常好用。熊旎绝不会放过它,该交多少钱,补交多少得了。她不会占分部的便宜。一样样试下来,她出了一身透汗。她觉得疲惫而舒适。
在她运动的当口,柳眉已悄无声息地放好了洗澡水。她走进卫生间,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只宽大的浴缸。不知浴缸是不是才安上的,反正看上去非常新。她宁愿相信它是上一个户主留下来的。德国水晶釉面贝思特钢板缸,质地非同一般,少说也得两三万元。昨天,上个月,去年,又是谁在这里住过呢?还没人告诉过她。浴缸肯定是干净的,她没必要疑心。她脱了衣服,走入水中。
水中,熊旎的身子柔柔地浮起。熊旎听到自己口中发出了一声叹息似的呻吟。
熊旎是一条鱼。
此时此刻,熊旎如鱼得水。
水和鱼的亲密接触,多么美妙、惬意。
熊旎从水面上无限怜惜地凝望着这条鱼。它白白的,在水中变形了,又像一匹质地紧密的丝绸。它的健康、匀称,不能不说得益于自己经常性的体育锻炼。体育锻炼也给熊旎带来了旺盛的精力和一种优雅而不失之文弱的气质,甚至还有机智敏锐的思维。这使她在高高大大的男人堆里,一眼就能被人认出来。
……她为什么还要怀疑自己老了?她在张口向小海说出那句话时,是不是感到了自己的软弱?……但在那种时刻,又能让她说什么好?
熊旎心里暖洋洋的。她没在身上涂抹沐浴液,也没使用浴缸按摩功能。她喜欢看着清澈透明的水波,静静地漫过自己的身体。她自己也渐渐安静得像泓清水。她缓缓地闭上眼睛。
5
电话铃响起。铃声刺耳。
熊旎一激灵,身体搅动了洗澡水。水花也溅起。
她伸手摘下墙上的电话。
“喂。”声音绝对正常。
“我以一个真诚热爱您的人的身份,甘冒被人误认为可耻的告密者的嫌疑,提醒您时刻注意!”
一种平板的、像是从千年坟墓里传出的声音。
熊旎暗暗紧张起来。
“宁樵,一个以处处跟任何人作对为乐、信奉斗争主义、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伪君子,一个货真价实的小人。小心他!千万小心他!一万万个小心他!”
电话猝然挂断了。
熊旎半天没动静。她还把话筒拿在手里。
0
0
她慢慢放下话筒。
没等把手拿开,电话又响了。
电话里却只有沙沙的电流声。
“无聊。”熊旎小声说了一句,又把电话挂上。
她的身子向水中滑去。水漫过她的脖颈,像有一张小嘴吻着她的耳根。她感到痒痒的。
但电话铃再次响起,熊旎不打算理会了,可是铃声响个不停。
她略想一想,又把话筒摘下来。
“喂,您哪位?”她仍保持着温和的语调。
她听到低低的喘息声。
“无诡突降一只白虎!”里面的人说。
熊旎反应很快。
“小女子不信邪。别说是一只白虎来了,就是遍地豺狼虎豹,也由他!”
熊旎说着,咔嗒挂断了电话。
熊旎已经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因为身体的剧烈颤抖,水声哗哗作响。
过了好大一阵,熊旎才稳住呼吸。她想到五年前,她从省部经贸委主任的位置上,调任仁城分部副总。当时S省就流传着“仁城无人,无诡有鬼”的说法。她没有被吓到,而是欣然领命。她在仁城五年,无疑是浴火重生的五年。也是在仁城,她以自己的坚决果断、办事利落、敢于承担责任,而落下了一个“铁娘子”的称号。等到仁城有“人”了,各项工作都走上了正轨,她就又被调到有“鬼”的地方来了。
看来,“鬼城”不光有鬼,还有众多更为凶恶的走兽。
熊旎回想着电话里的声音。她无法断定这两个电话是不是同一个人打来的,但她蓦地想到了一个人:小屈。无诡分部办公室屈大秘书长。
无诡市谁最清楚这个电话?无诡市谁最清楚她住进了宇宙星苑二十六号?小屈。
他叫屈什么,熊旎尚不知。接风酒宴上,分部六大班子成员把他呼来唤去,也都只叫他小屈,好像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在人们中间左右逢迎唯唯诺诺的模样,也的确像个很不起眼儿的小人物。按说在一个市里,作为一个巨无霸国企的分部办公室秘书长的职位也不算低了,飞扬跋扈的也不少,却没见他显示出一点点儿的男子汉骨气。当然啦,周围不是当地政府的书记、人大常委会主任、政协主席,就是总裁、副总裁,他一个办公室秘书长算得了什么?但也不至于如此嘛。熊旎当时都有些替他难受了。好几次看样子有人要拿他开玩笑,都是熊旎好心给岔开。
现在,熊旎越思越想那个业已消失的声音,就越向小屈身上靠近。
看来,宁樵在无诡分部得罪了不少人。对省部主持的这次无诡市分部领导班子调整的内幕,熊旎也了解不少。宁樵副总裁用了三年的努力,扳倒了前任总裁谌令辉,而且祸及分部书记高万操。目前高万操已调省城,出任省部政协副主席。在对宁樵的安排上,省部及北京总部领导也有考虑,最初主张将其平调至沿海的石臼分部。宁樵获知,坚不应允,出言掷地有声:
“为什么非要我走?也罢,等我做了亏心事,我就走!”
熊旎以前在省部的会议上也见过这个人,除了见他高高大大的,但并没有很深的印象。听到他的那番话,就很想再见到他。今天宁樵没来给她接风。他没来,她觉得很正常。他来了,那倒不正常了。
熊旎不怕小人,但熊旎也知道,小人不可得罪。
得罪小人想安稳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个可爱的犟先生,看来不可能不把小屈得罪。
熊旎想着,又一个激灵。她猛地抱住了自己的胸脯。
小屈可以给她打匿名电话,未必不会想法子窥视她的生活。她是一个女总裁,而且还是一个独身的女总裁。一个漂亮的独身女总裁的背后,会隐藏着多少秘密啊。尽管熊旎自信“小女子不信邪”“小女子不在乎”,但小女子的身体是无比高贵的。小女子绝不容许任何人用低俗卑劣的目光,窥视自己至尊至贵的身体。熊旎感到长夜里处处挤着淫邪的眼睛。她马上走出浴缸,飞快地穿上了衣服。
熊旎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熊旎惊悚了一下。
6
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
又是电流声。在熊旎耳里,越来越大。
熊旎走过去。
屏幕上雪花闪闪。
小保姆影子一样跑过来,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
“别关,看有什么片子!”熊旎阻止她。
小保姆把遥控器递给熊旎。
熊旎从容坐下,选台。
……晚间新闻。药品广告。科普讲座。《玫瑰有约》。化妆品广告。戏剧大奖赛。《中国好声音》。知识问答。电视连续剧。
熊旎选定了一部电影。
一部原声老电影。
《卡萨布兰卡》。
永远的英格丽·褒曼,亨弗莱·鲍嘉。
小保姆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回去。
熊旎几次不由得拿起手机,但都放了下来。
……年轻人,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有谁会真心喜欢这样一部黑白的,甚至是灰暗的老片子?
在这孤寂的长夜里,这样的片子,注定是给她一个人播放的。
渐渐地,熊旎又一次被耳熟能详的剧情吸引住了。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熊旎不可避免地被一部老掉牙的欧美电影感动得热泪盈眶。在她清楚听到自己一阵接一阵的抽泣声时,她感到自己是真的被感动了。
Richard, I tried to stay away. I thought I
would never see you again.That you were out of my life.
(理查德,我尽量避开你。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你,你已经从我生命中消失。)
的确,自己泪水涟涟的模样,她已经不在乎会被人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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