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12716575
让孩子在真正的大师陪伴下成长,汲取世界上纯净的精神养分,也是家长们的迫切需求,因此此书具有永恒的价值,堪称永不下架的经典书。
比昂斯滕·比昂松
父亲/2
鹰巢/7
亨利克·显克维支
灯塔看守人/12
音乐迷杨科/33
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
鲸的喉咙是怎样长成的/43
小托布拉/47
老相好/52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乐园里的不速之客/59
编辑/63
小媳妇/69
克努特·汉姆生
爱之奴/75
格拉齐娅·黛莱达
妻子/90
约翰·高尔斯华绥
品质/96
演变/106
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
久别重逢/112
狼/118
弗兰斯·埃米尔·西伦佩
暮年/122
约翰内斯·威廉·扬森
安妮和母牛/133
赫尔曼·黑塞
中国式传奇——孟夏的故事/138
毛尔布朗神学院的一位学生/140
欧内斯特·海明威
雨里的猫/146
一天的等待/151
忠心不二的公牛/156
关于某件事情的结束/159
约翰·斯坦贝克
人们的首领/166
早餐/186
开小差/190
比昂斯滕·比昂松
(1832~1910)
挪威戏剧家、诗人、小说家,190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获奖理由:由于“他以诗人鲜活的灵感和难得的赤子之心,把文字写得雍容、华丽而缤纷”。
文学的盛宴
语言的狂欢
父亲
这篇小说的主角叫索尔德·奥弗拉斯,他是所属教区中富有、有影响力的人。
一天,他趾高气扬地来到牧师的书房,非常严肃地说:“我生了一个儿子,想带他来接受洗礼。”
“他叫什么名字?”
“芬恩,按照我父亲的名字起的。”
“教父母是谁?”
索尔德·奥弗拉斯说出名字,是索尔德在这个教区的亲属中合适的人。
“还有什么事吗?”牧师抬头问。
农夫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很想让他单独接受洗礼。”
“那就得在礼拜天以外的时间了。”
“下个星期六,中午十二点。”
“还有别的事吗?”牧师问。
“没有了。”农夫摆弄一下帽子,好像要离开。
牧师站起来,说:“还有一件事。”他握着索尔德的手,郑重地望着对方的眼睛,说:“上帝确定这个孩子会给你带来幸福!”
十六年后的一天,索尔德又来到牧师的书房。
牧师看到外貌几乎没有变化的索尔德,惊讶地说:“索尔德,没想到你保养得这么好!”
“这是因为我无忧无虑吧。”
牧师没有多说什么,问:“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为儿子来的,明天他要来行按手礼。”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你先告诉我明天他排在第几位,我再付钱。”
“他排在位。”
“我知道了,这是给你的十元钱。”
“还有要我做的事情吗?”牧师看着索尔德问。
“没有了。”
又过了八年。一天,牧师的书房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一群人走进来,索尔德站在前面。
牧师抬起头,认出索尔德,说:“今晚跟着你来的人不少。”
“我来请求公布儿子的结婚预告。他马上要迎娶古德蒙特的女儿卡伦·斯托莉迪,就是站在我儿子身边的姑娘。”
“真不错,她可是教区里富有的姑娘。”
农夫用一只手向后捋了捋头发,说:“大家也都这么说。”
牧师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思考什么,随后把名字写在簿子上,没有再说话,来人分别在名字的下面签了字。
索尔德放在桌上三块钱。牧师说:“一块钱就够了。”
“我当然知道,但他是我的独生子,我想把事情办得体面一些。”
牧师将钱收起来,说:“索尔德,这是你第三次为儿子来找我了。”
“现在我总算了结了心事。”索尔德扣上钱包,向牧师道别。
人们缓缓地跟在他的后面,全都出去了。
两星期后的一天,天气非常好,湖面上风平浪静。索尔德父子划船过湖,前往斯托利登筹办婚礼。
“坐板没放牢固。”儿子说着便站起来,将自己坐的那块坐板放牢。突然,他脚下一滑,双手一伸,发出一声尖叫,扑通一声掉到湖里。
父亲急忙站起来,递过去船桨,大喊道:“快抓住桨!”
可是,儿子挣扎一番后,就沉了下去。
“等等!”父亲叫道,开始向儿子那边划过去。
这时,儿子仰浮上来,久久地看了父亲后一眼,沉没下去。
索尔德怎么可能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他稳住船,死死盯着沉下去的地方,等待儿子露出水面。湖面上泛起一些泡沫,接着又有一些,后,一个大气泡破裂了,湖面上水平如镜。
在这之后,人们看到这位父亲绕着那里划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索尔德一直划着小船在湖中荡来荡去,寻找儿子的遗体,直到第四天清晨才找到。他抱着儿子的遗体,越过丘陵,向家园走去。
大约又过了一年。一个秋天的黄昏,牧师听到门外的走廊上,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门闩。他打开门,一个身材高大,却瘦骨嶙峋、弯腰曲背的男人走了进来。
牧师看着眼前这位满头银发的男人,好半天才认出是索尔德。
“这么晚还出来?”牧师站在他面前问。
“是的,是很晚了。”索尔德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
牧师也坐下来,似乎在等待什么。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经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索尔德终于说:“我带了些钱,想送给穷人,作为我儿子的遗赠捐献出去。”
说完,索尔德站起来,把钱放在桌上,又坐下。
牧师数了数,很意外地说:“这笔钱数目很大。”
“这是一半庄园的价钱。今天早上,我把庄园卖了。”
牧师沉默地坐在那里,好半天才轻声问:“索尔德,你接下去打算做什么?”
“做些好事。”
他们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索尔德双目低垂,牧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没多久,牧师又温和缓慢地说:“我想,你的儿子终给你带来了真正的幸福。”
“是的,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说着,索尔德抬起头,两大滴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缓缓地流了下来。
全球具有重要影响力的诺贝尔文学奖作品精选,有品质的阅读打造有力量的成长,丰富的题材传递梦想、勇敢、希望等。影响着少年儿童的阅读与写作,启迪心灵。
孩子因阅读而成长!让孩子在这些经典中汲取爱、勇气以及成长的力量!
鹰巢
在一个又小又偏僻的教区里,有一个叫“恩德雷”的农庄,周围遍布崇山峻岭。农庄位于一个平坦肥沃的山谷,群山丛中的一条大河从山谷中穿过,流入教区附近的湖泊,给四周增添了一片亮丽宁静的怡人风光。
农庄的主人叫恩德雷,他个划着船来到这里,在山谷中披荆斩棘,开垦荒地,如今住在这儿的人大部分都是他的后裔。据说恩德雷是犯了杀人罪逃到这里的,这也是他的家族如此神秘的原因。不过也有人说,哪里是神秘,不过是大山的隐蔽,因为即使是仲夏的午后,五点也就不见阳光了。
在教区内一座大山的悬崖绝壁上,孤零零地悬着一个鹰巢,人人都能望见,却没有人能攀上去。鹰巢里住着一对儿兀鹰。雄鹰时不时在教区上空盘旋翱翔,忽而突然俯冲,掠走一只绵羊;忽而猛扎下来,攫去一只小山羊;甚至有一次,竟突然抓走一个小孩冲天而去。因此,这对儿兀鹰就是当地的灾难。传说古时候,有两兄弟相携攀上悬崖捣毁过鹰巢,但现在没有人能爬上去。
于是,在恩德雷农庄,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两个人碰面,谈论的肯定是那个鹰巢,然后再抬起头望望那里。人人都知道那对儿兀鹰以前猛扑下来杀生的地方,也知道都有谁想尽的努力攀上悬崖峭壁。
那些小伙子们为了有朝一日能效仿两兄弟的壮举,从儿时起就开始练习爬树、登山、搏斗、扭打,以期将来登上绝顶,捣毁鹰巢。
利夫是恩德雷农庄聪明的孩子,但不是恩德雷家族的人。他长得很讨人喜欢,卷曲的头发,小小的眼睛,无论玩什么游戏都很聪明,还很喜欢漂亮的小女孩。很小的时候,利夫就立下雄心壮志,将来一定登上那座大山,直捣鹰巢。然而,那些老人家却说,小小年纪不应该夸下海口。这些话刺伤了利夫的自尊心,因此,还没有成年的时候,他就开始爬山了。
那是在春天刚来临时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上午,雏鹰即将破壳而出,人们聚集在山脚下,观看利夫的壮举。老人们竭力劝说他放弃这种危险的尝试,年轻的小伙子们则起劲儿地怂恿他爬上去。
利夫早已拿定主意,默默等待着,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等到雌鹰离巢飞走后,他纵身一跳,攀住离地几米高的树干——这棵大树生长在岩石的裂缝里,利夫从这个裂缝开始往上爬。
小石子儿在他的脚下松动起来,砾石和泥沙扬尘而下,除了背后奔流的山涧发出的哗哗声以外,似乎一片宁静。
很快,利夫攀到大山凸出的地方,用一只手攀着岩石,将身体悬空,同时用一只脚探索立足的地方,因为无法看到脚下的情况,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很多胆小的人,特别是女人,都背过脸不敢张望。如果他的生身父母还健在,肯定不会允许儿子进行这种玩命的冒险。
终于,利夫的脚找到立足点,他继续探索、攀登,一会儿用一只手,一会儿用一只脚,不断地交替进行着抓牢、踏稳……当他失手或滑脚的时候,总能及时将身子悬空吊起来。站在山脚下观望的人,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在一块远离人群的岩石上,坐着一位高个子小姑娘,据说她从小就与利夫定了亲,虽然他们并没有宗族关系。小姑娘突然跳起来,张开双臂,大声喊道:“利夫——利夫——你干吗要往上爬?”
大家都扭过头看向她。小姑娘的父亲站在旁边,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但她并没有理睬,继续喊:“利夫!快下来吧!我爱你,你在山上只会落得一场空!”
利夫只犹豫了片刻,便接着往上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进程十分顺利,踏得稳当,握得坚实,但过了那段时间以后,他似乎渐渐变得筋疲力尽,攀攀停停。
突然,一块石头突然滚下来,似乎预示着不祥之兆,大家不由自主地盯着它落下来的途径。一些人再也不忍心看下去,转身回家了。那位小姑娘仍然站在岩石上,不安地绞着手,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山上的身影。
利夫再次用一只手去攀岩石,没想到手一滑没有攀住——小姑娘在山下看得一清二楚——利夫尽力用另一只手去攀岩石,但手又滑了下来。
“利夫!”小姑娘凄厉的惊呼声响彻群山,所有人都跟着喊叫起来。
“天哪,他滑下来了!”顿时,男男女女都朝利夫举起双手。利夫夹带着沙砾、石子、泥土下滑着,下滑着,不停地往下滑,越滑越快。
大家的心都揪紧了,不由自主地背过脸,紧接着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沙沙声和嚓嚓声,后是一个沉重的物体,仿佛一大堆湿土,轰然落在地上。
当人们鼓起勇气,能够四下看看的时候,只见血肉模糊的利夫躺在地上,跌得粉身碎骨。那位小姑娘一下子昏倒在岩石上,父亲立刻把女儿抱在怀里离开了。
那些煽动利夫攀岩的小伙子们,这时却连帮忙把他抬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了,甚至都不敢看一眼。老人们不得不上前料理后事。
那位年纪的老人抱着利夫的遗体说:“真是太惨了!”
他朝山上瞥了一眼,接着说:“不过,鹰巢筑得那么高毕竟是一件好事,不是谁都能攀得上去的。”
亨利克·显克维支
(1846~1916)
波兰小说家,190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获奖理由:“由于他在历史小说写作上的卓越成就。”
文学的盛宴
语言的狂欢
灯塔看守人
1
距离巴拿马不远的阿斯宾华尔岛外有一座灯塔,一天,灯塔的看守人忽然失踪了。
由于当时风雨大作,大家纷纷猜测这个不幸的人是走在崎岖的小路上时,被突来的风浪卷走了。
第二天,人们发现看守人系在山坳里的私人小船不见了,此举似乎更佐证了人们的猜测。
于是,看守人的职位空了出来,而这个灯塔对于本地交通,以及从纽约到巴拿马的船舶非常重要,必须马上派人补缺。蚊子湾里本来就有很多沙碛和礁石,白天行船已经很不容易,到了夜间,由于被烈日烤灼的海面常常升起浓雾,想一路畅行几乎不可能。多年以来,在众多船舶茫然无措的航行中,这座灯塔早已成了的向导。
派一个新任灯塔看守人是驻巴拿马的美国领事馆的任务。这件事听上去好像很简单,实际上却不容易,原因有以下几点:
一、新任看守人必须在十二小时内上任;二、此人必须忠诚谨慎,鉴于此,绝不能贸然录用个前来应征的人;三、根本没有人愿意应征。大家都知道,灯塔上的生活非常艰苦,几乎等同于活在牢狱里,除了星期日,平时不能随意离开这座全是石头的小岛,这对于懒散自由惯了的南方人毫无吸引力。
看守人住在灯塔里,每天有一条小船从阿斯宾华尔岛上送来淡水和食物,但从不多做停留。在这个面积不足一亩的孤岛上,再没有其他居民。看守人必须遵循规定来管理灯塔,白天悬挂不同颜色的旗帜来报道气象消息,晚上点亮引航灯——他必须爬上四百多级又高又陡的石阶,才能点亮石塔顶上的灯,有时一天得上下好几回。总而言之,这相当于一个僧人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隐居苦修者的生活!
鉴于以上种种原因,领事艾沙克·法尔冈孛列琪先生焦急万分,他根本不知道去哪儿寻找一个有耐心的继任者。然而,凡事总有意外,没想到竟然真有一个人前来毛遂自荐!法尔冈孛列琪先生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前来自荐的是一位七十来岁的老人,腰背挺拔,精神矍铄,举手投足间带有军人风范,令人望而起敬。老人头发雪白,脸黑得像一个克里奥尔人,但看那一双蓝眼睛,就知道他不可能是南美洲人。虽然老人面带忧伤,还有些阴沉,但给人的感觉很正派,法尔冈孛列琪先生一眼就相中了,只需要照例进行一番询问,便可以录用上岗。
于是,两人之间有了下面的对话。
“你来自哪里?”
“我是波兰人。”
“你以前在哪里工作?”
“做过很多工作,没有固定的地方。”
“可是,一个灯塔看守人需要长期住在一个地方。”
“我正好需要休息。”
“你做过公事吗?有没有公职人员的相关证明文件?”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褪了色的丝绸小包裹,那块丝绸看上去很像是从一面旧旗帜上撕下来的。
他解开包裹说:“这些都是证件。这一枚十字勋章是1830年得到的;第二枚是西班牙勋章,来自卡罗斯战役;第三枚是法国勋章;第四枚来自匈牙利,从那之后我在美国跟南方打仗,但他们没有发勋章。”
法尔冈孛列琪先生拿起一张文件看着:“史卡汶斯基?这是你的名字吗?哦,在战争中要短兵相接,你能缴获了两面旗,真是一位勇敢的人。”
“我也会是一个忠诚谨慎的灯塔看守人。”
“这个工作需要每天来回爬好几次塔楼,你的腿力还可以吗?”
“我就是凭两条腿,穿过大平原走来的。”
“你懂海事吗?”
“我在一艘捕鲸船上干了三年。”
“你倒是做了不少行业。”
“我没有经历过的只剩下‘安静’这件事了。”
“为什么这么说?”
老人耸耸肩,解释说:“这是命运的安排。”
“不过,我总觉得你的年纪有些大,不适合做灯塔看守人。”
“尊敬的先生!”应征者突然激动地说,“我已经厌倦了流浪。你现在也知道了,我做过许多事,这是我内心非常渴望的一个职业。我现在老了,需要的是休息。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你休憩的港湾。’啊,大人,此事全仰仗您了!即便将来,恐怕也不容易遇到如此合适的职位。我,现在正巧在巴拿马,难道不是天意吗?求求您,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我就如一只漂泊的孤舟,若错过港口,立即会沉没。如果您愿意让一位老人得到幸福——向您发誓,我是忠诚的人,真的已经厌倦到处流浪的生活了!”
老人蔚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真挚的祈盼,感动了心地善良的法尔冈孛列琪先生。
“好吧,我录用你,去做灯塔看守人吧!”
老人顿时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说:“谢谢您,谢谢!”
“你今天就能到岗吗?”
“当然能。”
“那就这么定了,回头见。对了,还有一句话需要嘱咐你,万一出现失职的情况,你随时会被革职。”
“当然。”
当太阳在地峡那端沉落,又一个阳光闪耀的白天消逝而去,紧跟而来的是没有黄昏的夜晚。灯塔看守人显然已经就职,明亮的灯光照常映射在海面上。夜色十分平静,空中弥漫着澄明的雾霭,在月亮周围形成一圈柔和的彩晕;大海静悄悄的,只因潮水涨落而稍有动荡,眼前完全是热带独有的景色。
史卡汶斯基站在灯塔的露台上,从下面看就像一个小黑点。他正努力调整着自己,想换一种更好的状态,却觉得头脑紧张,无法清晰地思考。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如一头不停被追赶的野兽,终于在人迹罕至的山崖或洞窟觅得一处藏身之地,油然生出安全感,全身心萦绕着一种莫名的幸福。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他回想起以前经历的种种漂泊,曾经的不幸与失败如今都可以付之一笑。就像一艘帆樯绳索都被风暴摧折的小船,从云端被抛入海底,但它只是被风暴灌进波浪和水花,依然还能曲折前进,抵达港口。当他感慨眼前以及将来这种安静生活的时候,过去所经历的风暴犹如走马灯一般,在心头迅速地逐一展现。他对法尔冈孛列琪说过的惊险生活,不过是一部分,还有很多没有提起。
史卡汶斯基觉得自己的命很糟,每次支起帐篷,装好炉灶,计划长久居住的时候,便会吹来狂风,摧毁木桩,熄灭炉火,逼得自己不得不了结一切。此时,他站在灯塔的露台上,凝望远方闪烁的波浪,回忆起经历过的种种旧事。
他曾经转战四方,在流浪生活中几乎做过所有行当。他热爱工作,而且正直无私,有过一些积蓄,可无论如何精打细算,那些积蓄总是分文不剩。他在澳洲开采过金矿,在非洲掘过钻石,在印度做过皇家雇佣兵,还在加利福尼亚经营过一个牧场,后毁于一场旱灾;他在巴西内地与土著做生意,后来所用的木筏在亚马孙河中被撞碎,赤身裸体、手无寸铁地独自在热带丛林里流浪了好几个星期,冒着随时可能葬身于猛兽之口的危险,依靠采拾野果为生。
他还在蒙大拿州的海仑那城里开过一家铸铁厂,后来遇到全城火灾,工厂付之一炬;在那之后,他在落基山里被印第安人捉去,幸亏遇到加拿大猎户相救才逃得一命;随后,他在一艘往来于巴希亚和波尔多之间的船上做水手,又到一艘捕鲸船上工作,结果这两艘船都不幸沉没。
他在哈瓦那开过一个雪茄厂,正当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又得了黄热病,合伙人趁机席卷一空逃跑了……后,他来到阿斯宾华尔,或许此地会是失败的终点,毕竟这个怪石嶙峋的荒岛上没有谁来打扰,无论水灾、旱灾、火灾,或是人,统统无法干扰。
不过,单指人这方面,史卡汶斯基并没有受过多少迫害,他遇到的好人要多于坏人。在他看来,宇宙间的水、火、风、地好像都在迫害自己。凡是相识的人都说他命运多舛,并以此为根据诠释他的种种遭遇。说的人多了,连他自己都变得偏执起来。
史卡汶斯基认为冥冥之中有一只巨大的、充满仇怨的手,无处不在地跟着自己。不过,他平时并不愿意说出这种感觉,只有当别人问到这只手的拥有者时,他才神神秘秘地指着北极星说:“是从那里来的。”
像这样接二连三地失败,恐怕是个人都无法活下去,尤其对于一个饱尝失败痛苦的人来说。然而,史卡斯斯基拥有印第安人的坚忍,以及一种来自正直内心的、极大的抵抗力,可以使其镇定下来。在匈牙利的时候,有一次他因为不肯向对方求饶,不愿抓住人家施以援救抛过来的鞍蹬,身上被刺了许多剑。他如勤奋的蚂蚁一般,不停地攀登高山,即便跌落一百次,也会安静地开始百○一次的攀登。
可以说,史卡汶斯基是一个非常少见的怪人。这位老兵经过无数次烈火的淬炼以及苦难的磨砺,依然还保有一颗纯真的童心。古巴大疫的时候,他之所以患上黄热病,是因为把自己所有的奎宁丸都施舍给病人,一颗也没有留。
在经历许多失意的事情之后,对生活依然充满信心,毫不失望,相信将来一定会好,这是一种多么卓越的品质!越是在寒冷的冬天,史卡汶斯基越精神抖擞,憧憬着未来的大事,并极具耐心地等待着那些大事的发生,甚至整个夏季都沉浸在希冀中。然而,一个冬季又一个冬季过去,他还是一无所遇,只有黑发慢慢变成了白发。
终于,他承认自己老了,渐渐失去了精力,坚韧与耐力也衰颓下来,沉着冷静变成了多愁善感——千锤百炼的老兵被时间改变成一个触景生愁的人。而且在令人心生感触的任何情景中,比如看到飞燕、像禾花雀似的玄鸟、山上的皑皑白雪,或听到旧日的悲歌等,便会触及深深的乡愁,人也随之渐渐憔悴。后,只剩下希望休息的念头支撑着他,往日的希冀和欲望都被生活吞没。
这位风尘仆仆的流浪者,除了想得到一处平安之地静养天年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更宝贵、更值得期望的事情。由于命运的一再鞭策,迫使他一次次浪迹天涯海角,连喘息的空当都没有,他觉得只要不再流浪便是人间的幸福——这种渺小的幸福,老人理所应当可以享受到,但因为一贯的失意,他反而根本不敢抱有希望。如今,在十二小时之内,他竟然意外地得到了这个非常合适的职位,就像有人从世间所有的工作中帮自己精心准备的一样。
晚间点亮灯以后,史卡汶斯基还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不住地在心中发问,直到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现实给了可靠的证明,他才相信自己真的如愿以偿。
老人好像生平次这样观看大海:灯上的凸透镜投射于海面,形成一道巨大的三角形光束,光束之外目力所及的地方是一片神秘可怖的黑暗。这片遥远的黑暗仿佛朝着光亮而来,翻滚着一排排浪尖,狂吼着奔向小岛,溅起的泡沫在灯光中闪耀着红光。
海水越涨越高,淹没了沙礁,传来一阵阵海洋的密语,有时像轰鸣的大炮声,有时像风卷森林的呼啸声,有时像集市上鼎沸的嘈杂声,有时则寂然无声……继而,老人又听到长叹声,或者说是一种呜咽声,再后来是一阵惊心动魄的狂吼海风,吹散浓雾,同时带来许多黑色的碎云,遮住了月光。海风越吹越猛,汹涌的波涛击打着灯塔下的石矶,浪花冲刷着墙基,预示着远处已开始一场风暴。纷乱昏黑的海面上,还可以望到几点飘摇不定的绿色灯光,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史卡汶斯基走下塔顶,回到卧室。灯塔外的海面上,船里的人正在与黑夜、浪涛展开斗争,而灯塔里面却充满安逸与平静,即便风暴的怒吼,也不能侵入坚厚的墙壁,只有单调的时钟嘀嗒声,引导这位疲惫不堪的老人颓然入梦。
2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时间缓慢地流淌着。航海者经常说,他们在海上遇到大风暴的时候,偶尔能听到有人在黑夜中呼唤自己的名字。如果这是来自大海幽冥的呼唤,那么当一个人上了年纪以后,或许在另外一个更黑暗、更神秘的幽冥中,也会听到前来召唤的声音。一个人越厌倦生活,越会觉得这种召唤声很亲切。不过,想听到召唤的声音,必须要安静,也许这正是老年人喜欢离群独处的原因,似乎已经先有了进入坟墓之感。
对于史卡汶斯基来说,守着这座灯塔等于迈进一半坟墓。没有什么比灯塔上的生活更单调的了,假如年轻人来担任这个职务,肯定会立即跑掉,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正因为如此,看守灯塔的都不是年轻人,而是一些忧郁好静、不涉世事的人,即使偶尔离开灯塔走在人群中,也是踽踽独行,宛如大梦初醒。
人生道路中,总有一些具体细致的观感,指引人们去适应一切世事,但在灯塔上却不需要那些观感。一位灯塔看守人能接触的只有苍茫高远的海天一色,他的心灵孤独地处于远天与海水之间,所谓的思想就是不断地默想,而且没有任何事能将其从中唤醒,即便是工作也一样。除了天气的变换形成的不同,今天的生活与明天的生活几乎完全一样,如同一串佛珠上的两颗念珠。不过,虽然如此枯燥单调,史卡汶斯基仍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幸福的日子。
史卡汶斯基每天早早起床,早餐后将航标灯上的凸透镜擦几遍,然后坐在露台上远眺,对眼前所见的一切永不厌倦:浩瀚的洋面如蓝宝石般的颜色,阳光下闪耀着几组饱满的风帆,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有时候,一群船只乘着所谓的贸易之风鱼贯而来,看上去像排成一串的海鸥或信天翁;红色的浮筒在碧波上徐徐漂荡……午后,总有许多浅灰色如鸟羽般的轻烟,从船帆中一阵阵升起,那便是从纽约载了客人和货物来到阿斯宾华尔的轮船。轮船所经之处,被激起的浪花拖曳成一条充满泡沫的海路。
站在露台的那一侧,史卡汶斯基可以看见阿斯宾华尔全市及繁忙的港口,海港中帆樯林立,舳舻相接;再向远望,可见城中白色的屋宇和高耸入云的塔楼。很快,他就熟悉了眼前的景色并了然于目。在灯塔顶上看那些,小房子如海鸥的巢,船舶如甲虫,白石大街上的行人如点点黑子。
清晨时分,和缓的东风送来一阵喧闹的都市声,轮船的汽笛声响亮。到了下午六点,港口中的一切运作渐次停息,海鸥躲进岩穴,海浪也似乎疲惫了,逐渐微弱,陆地、海面、灯塔上都归于寂静,不受任何喧扰。退潮之后,露出的黄沙滩闪着一个个金色的斑点,灯塔在蓝色的天宇下轮廓分明。夕阳的一道道光线投射在海面上、沙滩上、岩礁上,令老人顿生一种甜蜜的疲倦——他觉得眼下所享受的休息是美妙的,而且还可以任他继续享受,一想到这点,老人便觉得心满意足,了无遗憾。
史卡汶斯基陶醉于所拥有的幸福之中。一个人很容易满足于改善了的境况,因此老人渐渐有了信仰和希望,心想:“既然世上有人为残疾人造房子,上帝有什么理由不收容我这个衰残的人呢?”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更加坚信自己的想法。对于灯塔、灯、岩石、沙滩、孤独的生活,老人已渐渐熟悉,甚至连那些巢居于岩穴、每到日暮时聚集到塔顶的海鸥也都熟悉了。
史卡汶斯基经常将残余的食物丢给塔顶的海鸥,它们很快熟识了这种行为,每次都飞扑过来一大群。老人在海鸟群中走来走去,宛如牧人信步在羊群之间,心情非常美好。
退潮的时候,史卡汶斯基从灯塔上下来,到沙滩低处,捡些潮汐留下的美味的玉黍螺和绮丽的鹦鹉螺;月明之夜,有时还去捕捉经常成千上万游到岩坑里的鱼。
就这样,他住着住着,竟然深爱起那些礁石和小岛。
小岛上没有树木,只有随处可见的能分泌黏液的海草植物,但远景特别美,足以弥补近景的遗憾。下午的时候,如果天气非常晴朗,史卡汶斯基可以看到整个地峡的风光,好比一个丰茂的大花园:椰林和巨大的芭蕉树夹杂而生,像一个个华丽的花束,与万家屋宇竞相辉映;望得更远一些,在阿斯宾华尔及巴拿马之间有一片真正的热带大森林,里面生长着数不清的巨型兰草、棕榈树、乳汁树、铁树、橡胶树,风吹过时发出一阵阵林海之音。树上缠绕着古藤老蔓,林内有积水,清晨与黄昏时分,森林上方升腾着蒸汽,仿佛凝结的重重红雾。
如果用望远镜的话,老人不但能看到那些树木和阔大的香蕉叶,甚至还能看见成群的猿猴和巨大的鹳鹤,还有时不时成群起舞的鹦鹉,犹如一道彩虹围绕在密林之上。
史卡汶斯基很熟悉这种热带森林,那次在亚马孙河上的遭遇,他在类似的环境中流浪了好几个星期。在那些看上去奇特艳丽的丛林中,不知道潜伏着多少死亡和危险——他听过猿猴的哀号,猛虎的怒吼,看过树上缠绕着如藤蔓般的蟒蛇;森林中沉寂的沼泽里,到处是电鱼与鳄鱼。在未被开垦的荒野中,充满吸血的蚊虫、水蛭,以及巨大的毒蜘蛛,人类想在那里生存下去很难,甚至连一片树叶都比人类大十倍。也许正因为他亲身经历过丛林中的冒险生活,所以对现在能平静地从高处远眺,欣赏它们的美丽,并且不会受到伤害而感到格外快乐。
灯塔给了史卡汶斯基万无一失的保护,令他感到很安慰。
星期日,当老人穿上银纽扣的蓝色制服,胸前挂着那些勋章,走进教堂的时候,他听到克里奥尔人在窃窃私语:“我们有了一位可敬的灯塔看守人,虽然他是个外国人,却不是个另类。”
听到那些话,史卡汶斯基有些沾沾自喜,自豪地昂起头。做完弥撒后,老人愉快地回到小岛上,对于大陆,他还是很不安心。
星期日的时候,他还会买些西班牙报纸看,或向领事法尔冈孛列琪先生借阅《纽约先驱报》,在上面急切地寻找欧洲的新闻——这位可怜的老人虽然守着灯塔,心里却在怀念另一半球上的故乡。
每天送食物、淡水的小船到来时,老人有时会走下灯塔与港警约翰生闲谈。
不过,渐渐地,他似乎有些害羞,不再进城看报纸,也不再下来跟约翰生谈政治,这样一连过了几个星期,没有一个人见到他。放在岸上的食物,过一天就不见了;航标灯仍旧每晚照耀着海面,像旭日每天从海面升起一样准时,只有这两件事能证明老人还住在灯塔里。
显然,对于人世,史卡汶斯基变得很漠然,并不是因为思乡的缘故,他连思乡之情都渐渐变得很淡薄,这个小岛便是他的全世界。
久而久之,老人习惯了这种想法,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灯塔,甚至记不起除此之外,世界上还有些什么。
就这样,史卡汶斯基成为一个神秘的人,那双温和的蓝眼睛像孩童般呆望,似乎看定远处的某件东西。望着四周异常单纯而伟大的景色,他失去了自身的存在,逐渐与云、天、大海融为一体。如果此时有人问老人,在周围之外还有些什么,根本得不到答案,因为他对那些只是无意识地有些感觉而已。
到后,史卡汶斯基仿佛与云、天、大海、岩石、灯塔、金沙滩、饱满的风帆、海鸥、潮汐等全部融为一体,成为一个神秘巨大的灵魂,而他则处在灵魂中间,感受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忘却自身。
于是,在自己窄仄的生命中,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史卡汶斯基发现了一种非常了不起、几乎等同于半死的休息。
3
可是,警醒的时刻还是到了。
这天,小船照例送来食物和淡水。一小时后,史卡汶斯基下来取,发现比平时多了一个粗布包裹,上面贴着美国邮票,写着“史卡汶斯基先生收”。
老人疑惑地打开包裹,里面是几本书,他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随即放下,双手颤抖地遮住眼睛,仿佛不太相信似的。
原来,这本书竟然是波兰文的!
怎么回事?谁寄来的?
他已经忘记自己刚做灯塔看守人的时候,曾从领事那里借阅过《纽约先驱报》,看到上面登载的一则纽约成立波兰侨民协会的消息,立即捐助了半个月的薪酬,反正在灯塔上也没有什么开销。侨民协会为了感谢他,寄赠来几本书,所以这个包裹来得并不唐突,只不过老人一开始没有想起来。
在阿斯宾华尔,又是在自己看守的灯塔上,来了几本波兰文书籍,在史卡汶斯基看来,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事情,是一种从远古发来的声息,一种从天而降的神迹。
眼下,正如那些水手在深夜中一样,老人仿佛听到有人用极其亲切地、几乎已经忘却的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他闭目静坐了一会儿,害怕一睁开眼睛,美妙的梦境就会消失不见。
包裹摊在面前,被午后的阳光照得清清楚楚,上面的一本已经翻开,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当史卡汶斯基伸出手,想再次把书拿起来的时候,他在寂静之中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那是一本诗集,封面印着大字的书名,底下是作者的名字。老人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诗人。1830年,史卡汶斯基曾经在巴黎读过这位诗人的著作,后来在阿尔及尔和西班牙从军的时候,也从本国人那里听说过诗人远扬的大名。不过,当时忙于扛枪作战,不可能随身带着一本书。1849年,他到达美洲,很难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遇到波兰人,至于波兰文的书籍,更是一本都没有看到过。
老人以极大的热情翻开页,心跳得更加猛烈,就好像这座孤岛上,将要举行一场庄严盛大的典礼。
实际上,此时此刻,正是十分肃穆的时候,阿斯宾华尔的大钟正在鸣报下午五时,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几只海鸥欢快地在空中盘旋,大海也似乎摇摇欲睡。岸边的波浪喃喃低语,轻轻地拍打着沙滩,远处阿斯宾华尔的白色房屋,以及稀奇古怪的棕榈树丛都在默默微笑,小岛上弥漫着一种神圣庄严的气氛。
忽然,在大自然的肃穆中,传来老人颤抖的声音。他忘情地高声吟诵,仿佛这样才能更好地了解自己:
你如健康一般,我的故乡立陶宛!
只有失去你的人,才知道应该如何看重你!
今天,我看见,而且描述着你极其辉煌的美丽,
因为我的内心渴望着你。
读到这里,老人读不下去了,书上的文字好像一个一个在眼前跳跃起来,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爆裂,一波一波汹涌地奔上心头,塞住了喉咙,窒息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勉强镇定下来,接着读道:
尊贵慈爱的圣母啊,
你守护着光明的琛思妥诃华,
照拂着奥思脱罗孛拉摩,
庇佑着诺武格罗代克城及其忠诚的人民。
正如孩提时垂泪的母亲将我托付于你,使我恢复了健康。
当时,我抬起毫无生气的眼眸,一直走到你的圣坛,
谢天主赐予我重生——
如今您为何不显神迹,使游子回到家乡——
读到这里,老人心如潮涌,哽咽不能自制,颓然仆地,银白色的头发浸在海沙里。他已经离开祖国四十年,不知道有多久没听过祖国的语言。而现在,亲切的母语却自己找到孑然一身的他,这是多么美好可亲的一件事啊!令这位老人站在那里流泪不止的,并不是什么难言的苦痛,而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博爱之心。在这种爱心面前,其他一切事情都无关紧要!
老人以一场发自肺腑的哭泣,祈求祖国的宽恕——他的确已经将祖国丢在一边,因为自己上了年纪,也住惯了这个孤寂的荒岛,连挂念之心都在渐渐地消失。而现在,仿佛冥冥之中出现了神迹,母语竟然回到身边,怎么可能不令他的心脏猛烈地跳跃!
过了好久,老人还躺在那里。海鸥在灯塔上空飞翔,鸣叫,好像在召唤老朋友,提醒他到了喂食的时间。然而,老朋友丝毫没有反应,它们只能从灯塔上飞下来,越聚越多,有的在地上觅食,有的在老人头上拍着翅膀。
终于,史卡汶斯基回过神。彻底哭了个痛快。
过后,他觉得周围宁静和谐,眼中神采奕奕,不知不觉地将所有食物都丢给海鸟,也不理会它们的争抢,又拿起那本书。
夕阳已经下沉到巴拿马园林背后,正徐徐降到另一个大洋,但大西洋上还很光亮,还能看得清楚书上的字。
他接着读道:
现在,请把我的渴望之心带到山林中,
带到绿野上去吧!
暮色瞬间沉下来,遮隐了书上的文字。老人不再朗读,枕着石块,闭上眼睛。
于是,“守护着光明的琛思妥诃华”的圣母,将他的灵魂送回那一片“被各种作物染成色彩斑斓的田野”上。
空中闪耀着一条条金色和红色的晚霞,老人的魂梦乘着晚霞,回到热爱的祖国,耳边听到故乡松林的呼啸,还有故乡溪流的潺潺低语……一切都如往昔,好像在询问:“你还记得我们吗?”当然记得!他看见广袤的田野,田野之间是森林和村庄。
这时,天色渐晚,若在平日,航标灯早已照耀着黑暗的海面,但此刻史卡汶斯基却在家乡的村庄里,衰老的头俯在胸前做着归梦。
梦中的景色有些杂乱,在眼前飞快地闪过。他没有看到自己出生时住的房子,早已经被战争毁掉了;他也没有看到父母,父母在他孩童时期就已经去世了,只有村里的景色依然如旧,仿佛昨天才离开:整整齐齐的一排茅草屋,每个窗口都透着灯光,还有谷场、磨坊、两个相对的小池塘,整夜喧闹的蛙鸣。
有一次,他在村里担任夜间守卫,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于是,这会儿他又成为一个枪骑兵,正在那里站岗,时不时溜一眼远处的一家小酒店。夜晚的寂静中传来喧哗、歌唱、叫嚷的声音,还有呜呜吱吱的小提琴和低音四弦琴的声音。后来,那些枪骑兵上马疾驰而去,马蹄在石板路上踏出火星。只有他骑着马,独自立在那里,疲倦极了。
时间慢慢地流逝。终于,所有人家都熄灭了灯火。现在,眼前能看到的地方迷蒙一片,升起浓雾。显然,浓雾先从田野升起,像一大片白云包裹着大地,宛如一片海洋,但那是田野。很快,你能在黑暗中听到秧鸡的叫声,还有芦苇丛中白鹭的叫声。夜色很平静,也很冷。是一个真正的波兰之夜!
远处,松林无风自响,简直与海上的涛声一模一样。东方渐白,秧鸡率先在篱落间叫起来,一家一家的相互应和,空中有鹳鸟飞鸣而过。这位枪骑兵觉得精神爽快,有人跟他讲起明天的战争。嘿!就同别的那些战争一样,呐喊着挥舞枪旗,冲上去厮杀。年轻人的血尽管经历了寒夜,却仍如号角一般充满热情。
天已渐明,夜色隐退,树林、草丛、村庄、磨坊、白杨林……都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井上的辘轳像塔楼上的金属旗那样吱吱作响。在红彤彤的晨曦中,故乡多么可爱,多么美丽!啊,我至爱的祖国,的祖国!
嘘,别出声!守望的枪骑兵听到渐渐走过来的脚步声,一定是有人来换岗了。忽然,有人在史卡汶斯基的头上大喊:“喂,你这老头儿!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人,残余的梦境正在头脑中与现实格斗。
终于,梦境由模糊到消失,他认出是港警约翰生。
“怎么了?你生病了吗?”约翰生问。
“没有。”
“可是,你没有点亮航标灯,你被免职了。昨天晚上,一艘从圣吉洛莫来的船在海滩上出了事,幸亏没有伤亡,否则你就会摊上官司。跟我一起上船走吧,其余的话,到了领事馆以后再说。”
老人瞬间脸色变得惨白,昨夜确实没有点灯。
几天以后,有人看见史卡汶斯基出现在一艘从阿斯宾华尔开到纽约的轮船上。
这位可怜的老人又失业了,即将陪伴他的是再一次的漂泊。冷风吹落这片叶子,任它在天涯海角飘零,时不时颠弄着,直到快意地结束一切。
短短几天的时间,老人愈发衰颓,腰背佝偻下来,只有目光依然明亮。他的怀里揣着一本书,时不时地抚摸几下,似乎在担心这仅有的一点儿东西,也会决然地离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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