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之树（2版）

用身体淬炼灵魂的人余丽娜在欧美，凡是稍微认真练习瑜伽体式的人，大概没有不知道艾扬格（B. K. S. Iyengar）的。在台湾，知道艾扬格的人却不多，有些教瑜伽体式的老师知道他，或者听过“艾扬格瑜伽”（Iyengar Yoga），但是可能并不清楚他对瑜伽体式的贡献。
谁是艾扬格？艾扬格是印度人，生于1918年，九岁丧父，家道清贫，但是属于婆罗门阶级。他的姐姐十一岁时嫁给也是婆罗门阶级的远亲克里希纳马恰亚（T. Krishnamacharya）。克氏生于1888年，是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哲学家和梵文学者。他在学术研究告一段落之后，于1915年，花了二十二天走了两百里，在喜马拉雅山区靠近中国西藏、尼泊尔的边界寻找到Shri Ramamohan Brahmachari 的山洞，跟随上师学习七年。印度国王听闻克氏的圣贤之名，邀请他到梵文学院教学，并在王宫设立瑜伽学校，同时走访其他城市传扬瑜伽。他行遍印度，会多种方言，研究各种宗教，并且医术高明。他在1935年表演停止心跳与呼吸数分钟而声名大噪。其子要学此术，克氏拒绝，说“于社会无益也”。他认为神通是外道，会偏离、迷惑瑜伽真道，他主要的任务是揭开瑜伽的神秘，尤其是哲学部分，让瑜伽能够与日常生活联结。1934年，克氏要远游，请十四岁的小舅子来陪伴太太。一段时日之后，姐夫回来了，艾扬格向姐夫告别准备回乡与母亲、兄弟姐妹团圆，克氏见艾扬格瘦弱带病（他这时有肺病），要他留下来到瑜伽学校锻炼。这个决定是艾扬格生命的转折点，从此克氏成为他的老师、上师，同时也是严父。艾扬格和克氏之间和一般传统的东方师徒关系没两样，师父是权威专制的。通常师父示范了体式之后就去忙别的事了，留下弟子自己揣摩、练习。师父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做弟子的不能问原因。师父没教的，不可以先学；师父不教的，不可以偷学。艾扬格在自传里对印度当时的师道很不以为然，说为师者经常态度粗暴，不把学生当一回事，学生不能随意、坦率地跟老师说话。他说当时印度人舍命追求政治上的民主，但是在修行、灵性的圈子里却根本没有民主可言。1936年，年仅十八岁的艾扬格遵奉师命去教授瑜伽体式。瑜伽在当时的印度毫无价值，并且很受一般人误解。没有人以教授瑜伽为业，即便做一个沿门托钵的苦行僧都比瑜伽老师受人尊敬得多。艾扬格在这种环境下全心全意投入练习与教学，“决心要把鲜为人知、受人误解的瑜伽艺术发扬光大”。1952年，名满天下的小提琴家梅纽因（Yehudi Menuhin）到印度表演，找了一位瑜伽老师上了一堂私人课，这位瑜伽老师就是艾扬格。当时艾扬格三十六岁，已经有十六年的教学经验。作为世界的音乐家，梅纽因身心的敏感度自然超乎常人（而且这时他已经学了一两年的瑜伽），尽管只上了一堂课，立刻知道艾扬格的宝贵。隔两年，梅纽因邀请艾扬格到英国给他个人和几位知名的音乐家上课，艾扬格的名声就此逐渐在伦敦的艺术界传开。1960年，梅纽因帮艾扬格在伦敦安排了几场非常成功的瑜伽教学演讲，这个因缘接引了几位全心追求瑜伽练习的年轻人。次年，有六个人开始每周定期聚会，照着艾扬格所教的方法一起练习——这可能就是艾扬格瑜伽的雏形了，其中五个人后来经艾扬格授权，成为西方首批正式的艾扬格瑜伽老师。艾扬格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已经成为英国的知名人物，英国BBC电视台还以“梅纽因与他的上师”为标题采访他。尔后，艾扬格几乎每年都会去英国教学。1966年，本著作《瑜伽之光》出版，该书影响深远，是瑜伽史上的经典之作。这时他在英国的声势如长虹当空，1967年为英国官方训练瑜伽老师，1969年，瑜伽正式进入英国成人教育系统。艾扬格难道没有去美国推广瑜伽吗？其实艾扬格在1956年到过美国，为梅纽因的朋友哈妮丝（Rebekah Harkness，标准石油公司女继承人）治疗胃疾，也在纽约和华盛顿首府做了演说和示范。不过艾扬格事后透露这趟美国初航并不愉快，他说：“我发现美国人对三个W有兴趣：财富（wealth）、女人（women）和酒（wine），我很讶异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我们这么不同！我两次生出回家的念头。”一直到1973年，有心求法的美国人万里迢迢辛苦跋涉到印度，终于在普纳寻到这位十七年前失之交臂的大师父。艾扬格见到来者坦白说出心里的话，他说：“除非有学子登门造访恳请我去，要不然，我是不去美国的。”从西岸到东岸，艾扬格调教出一批批优秀严谨的美国本土艾扬格瑜伽老师，这些老师不但为美国奠定了安全、确实、有系统的瑜伽体式的练习根基，同时他们一生老实练习的功夫，加上研究、创新的精神，使得三十几年下来，瑜伽在美国这块土地上开出繁茂的花朵，还有丰富的出版成果。2004年，美国《时代周刊》评选艾扬格为“影响美国的100人”。
什么是艾扬格瑜伽？现在我们可以在牛津字典里找到Iyengar这个字，它的解释是：Iyengar：哈他瑜伽的一种，强调正确调整身体的位置，并使用绳子、木砖和各种辅助工具来帮助身体做到正确的姿势。此词源自B.K.S.Iyengar这个人名。Iyengar生于1918年，是印度的瑜伽老师，他研发出这种瑜伽学习的方法。很简朴的一小段文字叙述，却是一位印度行者一生毫无间断的热情与奉献所淬炼出来的。艾扬格了不起的地方是：他不仅用瑜伽探索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还提出一套实际可行的方法、语言，让一般人也能登堂入室。艾扬格的练习和教学方法，塑造了现代世界的瑜伽练习模式。他使用人体结构学、生理学的语言来描述、指示体式的身体动作。我的老师墨义儿（Donald Moyer）在他的书里回忆1976年在印度普纳上课的情形，他说：“艾扬格的英文用语独特，他说出来的身体部位名称有些和一般正规的人体结构书本所用的不同。他创造了一些用语来刺激、开发我们对身体觉知的能力，这些用语不是针对看得见的外在身体，而是基于身体的内在经验而发出的……艾扬格在课堂上说话时，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我的身体反应是这么合乎、对应他的话；可是下了课，听到每一位学员对老师讲的话各有不同的诠释，这时我的领悟似乎消失不见了。后我发现，不需要想太多——因为他是在跟我们的身体讲话，不是跟我们的头脑。”调整对位（alignment）——把身体的结构依据重力调整到对的位置——是艾扬格的重要教学原理，是身体达到对称、平衡、能量贯通的关键。例如他在书中（第93页）说，“练习体式要有一些常识：肌肉要跟骨骼调整对位，器官要跟联结组织调整对位，身体内部要跟身体外部调整对位，身体后部要跟身体前部调整对位……”眼睛扫过这几句话只要三五秒，头脑好像也能理解。事实上，一般人可能完全掂量不出这几句话的分量；没有几十年的练习功夫，是讲不出这些“常识”的。接下来艾扬格以体式当中的三角式为例，稍稍给这几句话做了一点解释。长年练习瑜伽体式的人，乃至教瑜伽体式的老师看到这一段，或许心里一惊：“他说的情形，好像正是我的写照！”艾扬格开创使用各种辅助工具来辅助、提升练习的品质，现在全世界都看得到他研发的辅助工具。瑜伽教室提供辅助工具逐渐成为趋势，但是辅助工具常常成为教室的形象装饰。除非老师自身在训练的过程里长期使用辅助工具，真正明白、体会辅助工具的功用，否则可能为了讨好学生而不太敢要求学生使用辅助工具，因为学生通常不太情愿使用辅助工具——认为使用辅助工具是表示自己程度低、能力不足。艾扬格在身体治疗上下了很大的功夫，成功地用瑜伽体式治疗了许多疾病、纾解病患的痛苦，把瑜伽练习带到新的面向，丰富了这门古老的艺术。这些实例引起西方科学界和医学界的瞩目，使得西方科学界逐渐认可瑜伽。当科学界证实瑜伽有助于身心的健康和幸福，一般大众自然很快接受瑜伽，进而引起风潮。
教学风格与人格特质课堂外的艾扬格温和开朗，但是只要一触及瑜伽，尤其是在教室练习时，他就变成一颗燃烧的火球，熊熊的火焰引爆四周所有的人的潜能。“严厉”是早期许多亲炙艾扬格的西方弟子一辈子忘不掉的印象与经验。他的眼神、言语指令，有火烧电击的能量。美国现今瑜伽大师之一弗兰德（John Friend）回忆1989年在印度艾扬格的课堂上，艾扬格朝他吼了一句：“头要往后！”这个不可违逆的命令有着惊人的力量，启动了他全身细胞紧急回应——他的头弯到极点，竟然看到了身后墙壁的踢脚板！此后，弗兰德做同样的姿势再也没有达到这种程度。当然，这种逼人的火焰也有吓坏西方人的时候。有一次艾扬格在大会上演讲教学，要一位学生示范头倒立，学生战战兢兢做出姿势，没几秒钟，就听到艾扬格大吼“下来！”只见艾扬格皱着两道粗眉，一手叉腰，一脚把学生的瑜伽垫子踢开，转向观众毫不留情地说：“心不在当下，完全不在！”弗兰德感叹，艾扬格的教学风格在21世纪的美国，可能会有打不完的诉讼官司。五十几年来，艾扬格对瑜伽的热情与奉献通过教学，在世界各地发展出深刻的传承。这种心对心、奠基于爱与奉献的传承，使得全世界的艾扬格瑜伽老师在体式的练习与教学上都延续着艾扬格的精神与风格；或者反过来说，会受到艾扬格瑜伽吸引的人，本身就有几分这样的性格。有人批评艾扬格是“瑜伽运动员”，讽刺艾扬格瑜伽是“家具瑜伽”，认为他的瑜伽只有身体层次，缺少灵性。关于这一点，艾扬格在书里面有费一番唇舌解释。他的弟子也说：“跟艾扬格学习，能让人心灵集中，专注提升，是这个‘练习的品质’让习者有修行上的突破。”说实在，灵不灵性，没有跳进去深入个几年，所说的话是没有凭据的。小说家呕心沥血写完一部作品，编辑会照惯例说：“请写一篇序吧。”大作家说：“我要表达的尽在小说里了，就看小说吧。”艾扬格一辈子的身体修炼、钻研发明、教学风格、人格特质，书本文字能表达的极其有限。尤其身体练习的艺术以文字沟通，就像星球从遥远的外太空经过一亿光年，仅余一闪一闪充满诗意的星光，供世人遥望、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