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9811127
☆ 张炜、顾彬、麦家、孙康宜、哈金、马家辉、王小妮、任晓雯、阿乙推荐!
1. 00后诗人朱夏妮美国四年高中生活实录,新一代留学潮中的小留学生们怎样在异乡成长。
2.安妮的高中生活,充满喜怒哀乐,有学业压力,有同侪压力,有身份认同压力……
3.没有高考的美国高中是学生天堂吗?书中呈现出一个真实的高中学习、生活的现况。
《新来的人:美国高中故事》讲述中国留学生“安妮”,作为美国这片土地上一个“新来的人”,在美国上高中的所见所闻。全书分为四部分:“高一”“高二”“高三”“高四”,时间脉络清晰,每一部分包含若干以标志性事件命名的故事单元,既有来自全世界各地同学之间的幽默趣事,也有不同性格脾气老师的生动形象,同时还有作者面对不同文化的个人思考。作者以自己的真实经历为参照,描绘了一个完全切断母语联系的中国留学生,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逐渐适应美国的教育与文化的成长过程。
高 一
撕碎了飘在半空的美元
厕所里的午餐
假如世界是个只有一百人的村子
尼蔻的新朋友
你们为什么离开爸妈来美国上学?
…………
高 二
排球队员安琪
“我们都是领养的”
体育课上的托比
学校里受欢迎的女孩
宗教课老师上课时啃着一个苹果
安琪的恶作剧
…………
高 三
瓦格纳先生的电话
英语老师汤姆斯
尼蔻出事了
数学课
诗歌社
物理老师艾什
相逢在波士顿
………
高 四
高四回校报到
SAT的折磨
写文书
面试
认识汤姆
你喜欢咖啡还是茶?
大学结果出来
高 一
撕碎了飘在半空的美元
明天是2014年8月28日,是新生报到的天。
我躺在只有一个半人宽的床上睡不着。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沾满灰的百叶窗,挡不住外面马路上过往车辆的声音和灯光。一辆接一辆,但后面那辆车总是在前面那辆车的声音消失在远处之后才经过这里。这是一栋挨着一条不宽的马路的公寓楼,对面是一个足球场。足球场后面是无尽的深绿色高树林。树林中有一条河。
我的巨大行李箱还摆在开着门的衣柜下面的格挡里。我妈给我带的冬天的衣服还堆在里面。我一整晚都在想明天穿什么。后我决定穿一件白色的T恤和一条淡黄色的长裤。那条裤子是我去年暑假买的,有点短。我穿上T恤和裤子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了半天。我决定明天去学校的时候不把头发扎起来,但我对头发披下来有点不习惯,右边头发总是遮住侧脸,很痒。从我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学校就要求女生必须把头发扎起来了。
我明天得找朋友。趁刚开学大家都不熟,赶紧找一个好朋友。蓝色被子很薄,像海绵。被角上的白色标签写着“Made in China”。
我把带来的两个玫瑰念珠放到床头的窗台上。
我又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11: 58。
打开床头的灯,又把闹钟确定一下,定到6: 55。
我把念珠捏在手里。手心出汗。
闹钟响了一下我就把它关了。我一下子坐起来,把昨天考虑了一晚上才决定的衣服穿上,吃两个煎鸡蛋和一片面包。
蒂姆送我去学校。一路上林荫道都没有行人,两边的矮房子还没有醒来。从住所到学校有一英里路。我坐在前座不敢动。手脚冰凉。心里期盼着从这里到学校的路程更远一点。
学校一进门的走廊上写着:“欢迎高一新生报到。请到礼堂。”有一个箭头指向右边。我看到有些学生站在一起说话。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今天不是报到天吗?有个金色长卷发的女生站在墙边,表情紧张,时不时看看自己的手机。我时刻想着交朋友的事。
“嗨,我是安妮。你也是新生吗?”我说。
“嗨,对。我是凯蒂。很高兴见到你。”她伸出右手要跟我握手。
我有点别扭地跟她握了一下手。她涂着很红的口红,黑得粘在一起的眼睫毛,银色耳坠,穿着像银行办公室职员穿的那种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裙,还有白色的高跟鞋。她和别的新生打扮得有点不一样。
接下来我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在想要不要问她岁数,但突然想到在这里问女生岁数有点不太好。
“我有点紧张,新生报到啊。”我说。
“对啊。大家都是这样。”她夸张地笑了一下又恢复正常表情。
我实在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就呵呵笑了一下。凯蒂又硬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煎熬地等到所有新生都到礼堂了。这个礼堂很小,就是一间屋子,木头墙壁。玻璃壁橱上摆满了各种运动项目获的奖杯。多的是篮球奖,有些获得了州奖。这个学校的篮球队和戏剧社比较强。
“嗨,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校长,你们可以叫我福先生。”他挺着巨大的肚子,前面的肚子垂下来把皮带遮住。粉色的衬衫塞进裤子里,很鼓,像一大袋沉重的面粉正在被人抬上楼。
“欢迎大家来到圣多米尼克高中。我们大家都是‘freshman’,每个人都是新来的。我们每个人都将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价值,融入这个大家庭。”他说话声巨响。说话的时候脖子伸长,凑到排同学跟前。
“时间很宝贵。我想让你们都知道,高中四年比你们想象的要快得多。你们如果浪费时间,就是浪费金钱。看着。”他吃力地弯下腰将一把椅子拉到脚边,摇晃着站上去。
“你们看着什么叫作浪费时间!”他的手伸进裤子口袋拿出一张绿色的一美元。
“你们看好了。”他把一美元举高,对折,开始撕。
有几个黑人女生大声尖叫起来,说着:“不要!停!”
他把撕成两片的一美元继续撕碎,撕碎到不能撕为止。然后,把碎片扔向空中。有几个同学伸手去抓,但碎片掉在了地毯上。
“什么感觉?还浪费时间吗?”他又从口袋掏出一美元。开始撕。更多人开始尖叫着“不”。我没出声。
他再次把碎片撒到空中。
厕所里的午餐
今天是天上学。昨天新生报到后,我们去看了每节课的教室,都是一个人一个的连体木头桌椅,桌子和椅子被铁管在右侧连起来。这样我上课就可以靠在右边了。但是,我就再也不会有同桌了。
昨天拿到了一本学生手册。上面写着学校的穿衣规定:不能穿短裤,不能穿牛仔裤,不能穿高于膝盖三英寸的裙子,不能穿没有袖子的衣服,不能穿袖子短于三英寸的衣服,不能穿凉拖,不能穿外套,不能穿V领毛衣,不能穿紧身裤;T恤上的标志不能大于一个名片;身上有文身的要遮住;可以化妆,可以戴耳环。
读完之后,我发现带的一大箱衣服都没办法穿了。
今天我老搞不清楚去哪个教室,也不会用储物柜的锁——要把三位数字密码转出来。每节课下课后我都问我储物柜旁边的一个黑人女生。她的黑色头发很直,很硬,像一根根没煮的挂面,直到脖子。她身上有种很久不洗澡和很浓的香水混合的味道。节和第二节课下课后她都很耐心地帮我打开,后来她就有点不耐烦了。
课间只有三分钟。天我每节课都迟到了。老师们都没说我,我以为他们都不知道。直到我登录学校查成绩的网站,才发现每节课都记了我一次迟到。
中午吃饭时间。下课铃打了不到三分钟走廊就没有人了。我赶紧拿出装着三明治的袋子快步走到食堂。隔着食堂的玻璃门,我看到很多人排着队买午饭,或用微波炉热午饭。我不认识他们。全校只有三百来人,感觉食堂里的人比三百人多得多。我用力推开玻璃门,用近视的眼睛找我昨天报到认识的人。黑人坐在一起,墨西哥人坐在一起,白人坐在一起。还有两桌混合坐着白人、黑人和墨西哥人的,那里没有中国人。中国学生坐在食堂的另一角,坐满了三张圆桌子。我想走向他们的桌子。但是,我害怕一开始就跟中国同学扎堆,将来难以走出自己人的圈子。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于是,我装着要找人的样子,在不同桌子间转了一圈,就出了食堂。我得吃午饭。我慢慢走到一楼的厕所门旁。
我打算坐在厕所洗手池边的窗台上吃三明治。这里看上去很干净。玻璃外的天很蓝,没有云。我看着镜子,想象镜子里是另外一个人——我的朋友。
脚步声朝着厕所的方向传来。我赶紧拿起三明治走进马桶的单间,锁上门,我现在只好暂时不吃了。我听到有人推开厕所的门,到我旁边的那格,关上门。我决定等她上完厕所再吃。
没有动静。旁边的那个人不是上厕所。我从格挡底下看到她穿着白色的凉鞋。我听到笔在纸上写字的声音。看来我是没法吃我的午饭了。
“根号二十五乘三点二五……”她把数学题念出了声。她是中国人。
我只好冲厕所,假装上完了厕所再打洗手液洗手。我还有半个三明治没有吃完。这个三明治是草莓酱加花生酱,不好吃。
下午后一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姓富兰克林。她有黑色的短发,但是她今天把短发硬扎起来了。黑色的小眼镜架在很高的鼻梁上。她个头到我的肩膀,走路驼背。我听别人说她整天抓不按校规穿衣服的,然后记名,留校抄校规。
上课件事她就让班上所有女生起立,检查裙子的长度。她拿了一把三角尺,量膝盖到裙子的长度是不是少于三英寸。我穿了裤子。
隔着走道在我对面的一个高年级女生穿了一条短裙,她趁富兰克林没检查到她的时候使劲把裙子往下扯。
富兰克林抓出了四个女生,其中一个是中国女生。这个女生留着很长的头发,穿的黑色裙子有点短,名字叫莱拉。她还抓出了三个男生,穿的裤子太时髦,他们都是中国学生。
抓完人之后,她给每个人写一张处罚的条子。
然后才正式开始上数学课。
假如世界是个只有一百人的村子
从8月底到10月底是排球季。不像以前在国内读初中的时候校队一年到头都训练。
节课是生物课。每天节课开始前都会有广播。
广播响起的时候,坐在我周围的人都举起右手画十字。我们班的两个中国男生紧张地看了看周围,就也把手放到脸上动了动。
白发、白胡子的生物老师说:“嗨,我是安德鲁老师,你们的高级生物老师。我在圣多米尼克高中教了三十年书,你们可能会是我教的后一批。假如你们爸妈以前也上的是我们学校,我也很可能教过你们爸妈。”
“我知道上这门课的学生都很聪明,都是参加了特定的测试才进来的。一般高一新生上的都是普通生物课,但是上这门课也要努力。”
我没有参加什么测试。报到那天选课程表的时候,老师看我是中国人的面孔就把我放进了高级生物和代数2。一般高一新生都上代数1。
接着,安德鲁老师指着我和另外两个中国学生说:“我们这个课堂有三个来自中国的客人。”他说话的时候白色的胡子动了动。
“你叫?”
“安妮。”
“这是你的本名?”
“不是。”
“你本名叫什么?”
“朱夏妮。”
“什么?”
“朱夏妮。”
“族莎……”
“朱夏妮。”
“族……算了,就叫你安妮好了。”底下有人在笑。
安妮这个名字太多人叫了。假如在学校食堂叫一声安妮,很多人都会回头。
他又问了其他两个中国学生的英文名。
节课上安德鲁没有讲什么,用了整整五十三分钟说这门高级生物课有多难多难。
他说话的时候我脑子就停止了,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过滤掉了。这就是上一门第二语言课的好处,不想听的时候就关闭大脑的翻译功能。我开始看地下,上初中时养成的习惯,总是看别人的鞋子打发时光。坐在我前面的女生穿了一双一脚蹬的碎花帆布鞋;坐在我右前方的女生穿了一双白色的系带凉鞋,脚趾涂红色的指甲油;坐在我左前方的女生穿了一双棕色开口的皮鞋;坐在她前面的男生穿了一双黑色运动鞋和绿色荧光袜子;坐在我左边的女生穿了一双美国国旗图案的低帮帆布鞋;坐在她左边的女生穿了一双黑色的高帮帆布鞋。
总算打铃了。铃声只有一声“叮”。有点不习惯,从小上学起打铃声都是一段音乐,还有预备铃。
我还是搞不清楚怎么用储物柜的锁。
第二节课是世界文化课。一进门一群人围着讲台。我凑近看了才知道这是安排的座位表。我琢磨了好久才搞清楚座位表上哪是前哪是后。
我坐在教室左边的排。
教世界文化课的老师穿着灰色的带领T恤。他挺着大肚子,眼镜架在比眼睛稍微低一点儿的地方。灰色的头发和灰色的胡子。他总是笑着。
“大家好,我是格纳老师。这是世界文化课。上这门课就是带着你们参观世界各地。”
他接下来让每个人自我介绍。这门课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中国学生。
他给每人发了一张粉色的表,标题是:假如世界是个只有一百人的村子。
该村将有61个亚洲人,13个非洲人,12个欧洲人,9个拉丁美洲人,其他5个人来自美国和加拿大;
50人是男性,50人是女性;
75人是非白种人,25人是白种人;
67人是非基督徒,33人是基督徒;
80人的居住环境不达标;
16人无法认字或写字;
50人会营养不良,1人将死于饥饿;
33人没有安全的水供应;
39人缺乏良好的卫生条件;
24人不会使用任何电力(76人只在晚上用);
8人会上网;
1人会接受大学教育;
1人将得艾滋病;
2人将要诞生,1人濒临死亡;
5人将控制全世界32%的财富,他们都是美国公民;
48人生活费用低于2美元一天;
20人生活费用低于1美元一天。
他点名让几个同学读。节课他就知道每个人的名字。以前我学校的老师要用半学期才能记住全班人的名字。
有人用高兴的语气读到“75人是非白种人,25人是白种人”和“5人将控制全世界32%的财富,他们都是美国公民”的时候,我感觉有点奇怪。
尼蔻的新朋友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没有和尼蔻同桌,还是和两个瑰斯以及凯蒂一起坐。
我们学校是天主教高中,我以前以为天主教学校里女学生名字叫得多的应该是玛丽,谁知道是瑰斯。高一新生八十个人中有三个瑰斯。高二有四个瑰斯。
我们年级的三个瑰斯中,一个叫快乐瑰斯。她总是笑,说话停不下来。她的眉毛一高一低,笑的时候头总是往右边歪,眼睛朝上看,眼睛被上眼皮的眼睫毛和下眼皮的眼睫毛合上,身体也向右边斜,嘴也有一点儿往右斜。她有时化妆有时不化妆,眼睫毛很长很黑,我看不清她有没有涂睫毛膏。她个子不高,天冷了,就总戴着她的深黄色围巾。棕色头发有时是卷的有时是直的,斜刘海总被她拨到侧脑后翘起。她总说些并不好笑的事,然后身子抖着往右斜着笑。但是,没了她我们一桌就没有人说话了。
另外一个瑰斯球打得很好,虽然她是半途插进排球队,但很快就成为队里打球好的了。她人很高,头发也是棕色,有时在灯光下会很亮。她的鼻子很直,她戴了很久牙箍了,牙箍已经和谐进了她的脸。她喜欢穿长裙子。别人笑的时候,尤其是快乐瑰斯笑的时候,她总不爱笑。她笑的时候会使劲撑开嘴。我没法跟她很近。凯蒂跟她很近。凯蒂总抹着很红的口红,金发,穿着灰色或者黑色的职业装一样的裙子。现在天变冷了,凯蒂就把白色袜子穿到一般光脚穿的一脚蹬的黑色漆皮鞋子里。凯蒂笑的时候总是很用力,但她总弄不懂我想表达的意思。快乐瑰斯和凯蒂都很喜欢唱歌。
学校的食堂不大,中午吃饭时间卖热午餐的地方排了很长的队,大部分是中国学生。我看其他桌子上摆满了自己带的饭盒和各种颜色的饭盒袋。学校一共有三十多个中国人,都是同一个中介公司介绍的。赵易若跟我说,她爸妈都已经把午餐钱按照的标准交了,不吃白不吃。他们的桌子上总堆满太多吃不完的东西。路过中国学生的桌子去扔垃圾的当地学生,看一眼他们桌子上的吃的,往垃圾桶方向走去。
快乐瑰斯和凯蒂正在说英语课上老师要求做的电影宣传片,她们在想用什么标题。快乐瑰斯说着说着狂笑起来,双手挥动着跳起舞。我坐在她们中间,已经吃完带的三明治,也喝完酸奶,没办法再拿吃东西当借口发呆了。我就跟着笑。笑的时候稍稍皱眉头,嘴张大然后变扁,身体抖,不发出笑声,装着笑得笑不出来的样子。因为她们不管说的事情有没有那么好笑,都是这样笑。我记得上一次这样发自内心地笑不出声,还是在中国读初二的时候。
有个中国女孩独自一人在一张大桌子上吃饭。她高四,见到谁就抓着谁说话,讲她的成绩,托福,雅思,GPA,大学。其他中国学生都不喜欢跟她坐在一起。不时有老师经过问她还好吗。她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盯着电脑屏幕,手里紧握着一根黄色的铅笔,好像手心出汗了。
我想睡觉。我跟快乐瑰斯说:“我先睡会儿,等下叫我起来。”
我和快乐瑰斯上同一节自习课。课上我做半小时作业然后再睡二十分钟,快乐瑰斯在图书馆不坐我旁边的时候我老是睡过头,打了铃也听不到。上周我睡醒后起来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没有人叫我。快乐瑰斯在的时候总会在下课前两分钟把我叫起来。
我趴在桌子上,把周围扮成黑暗。我睡不着,仔细听着快乐瑰斯和凯蒂在讨论标题,笑,桌子震动。我甚至能听到别的桌子传来的大笑声。
尼蔻的桌子离得太远,我听不到她说什么。
嘉琪是墨西哥人,她长得有点矮有点胖,头发很长,总喜欢把黑色的长发编成低麻花辫。
眼下尼蔻是我好的朋友。尼蔻个子不高,到我的眼睛,金发,戴着牙箍。刚开学时我跟她说话,她不看着我的眼睛,总是看着我的斜后方。尼蔻也在排球队,但她很少有机会上场。她学习很好,全部是A。她戴着牙箍说话我常听不清,一开始她也听不懂我说的不很标准的英语。坐校车去参加排球比赛时我们总坐在一起。因为我跟其他排球队的女孩实在没法合得来。她也是。
她很爱看书。等她和我渐渐熟悉了,她说以前她从没有朋友。我开始觉得和她很有共同语言了。但是,嘉琪突然出现了。
高一开学的时候,每个女生都在很着急地找朋友。不然,中午吃饭没有人一起坐。排球队刚开始训练之前还是在厕所换衣服。我记得全部女生都一起去,尼蔻也跟着,其他女生都走了尼蔻还在厕所很着急地换裤子,没有人等她。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她穿着印有美国国旗图案的帆布鞋。我从隔间看到那双急忙的鞋子。我每天早上在零小时时段去乐队拉琴,也看到那双红白条纹蓝底白色星星的帆布鞋,生物课也是。她也拉小提琴。
我没有找到什么朋友,就主动跟她说话。当时我觉得她好像不怎么想理我。
尼蔻刚开学的时候总穿着普通的有领子短袖。现在穿着纯色长袖。
尼蔻每个月都换牙箍的颜色,她今天才换了浅蓝色。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的牙箍颜色是紫色,后来换成了粉色,然后是绿色。
我曾和尼蔻笑得从床上摔下去。
嘉琪也在乐队。她吹小号。她总是很开朗,见谁都使劲挥手打招呼。
我感觉她有很多朋友,但是没有一个特别好的。
现在她有了。尼蔻不再有什么好笑的事就跟我讲,到吃饭时间快速不协调地支配着自己的双脚走到嘉琪的桌子。
返校节舞会的时候尼蔻紧紧地跟着嘉琪,尴尬而别扭地晃动。像我小时候跟妈妈逛商场时紧紧跟着妈妈一样。
食堂老师现在拍手了,提醒学生收拾东西收拾桌子回教室上课。我抬起头,眼前有点黑。我把塑料袋扔进垃圾桶。有两个学生站在食堂门口撑着门,我说了声“谢谢”就大步往我的储物柜走去。尼蔻的储物柜挨着我的。我曾在朋友圈说过,我遇见了高中好的朋友,她的储物柜就在我的旁边。
我看到尼蔻紧紧跟着嘉琪,踮着脚尖,伸着脖子。
你们为什么离开爸妈来美国上学?
一学年有四个小节,今天是学期第二小节的天。至少我现在知道怎么用储物柜的锁了,但每节课下课懒得开锁关锁,我就直接不关死,留一条缝。有一次发现谁把我的储物柜柜门给关了,还有一次发现柜子里被人扔了垃圾,但我还是懒得关门。
今天,除了生物课安德鲁太懒没让集体换位之外,其他课都调了座位。
英语课,一个西班牙交换生调到我隔着走道的旁边。我依旧坐在排。坐在我左边的西班牙女孩——玛利亚,金色的直发到肩膀稍微往上一点,总是咧嘴笑。她大笑的时候把嘴横着撑大到极限,好像嘴皮要绷烂了似的。八颗牙都露出来了。这也是她来这里的年。她总穿很短的上衣,感觉有点像孕妇。
“嗨,安妮,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
“你现在成绩怎么样?”
“还可以。”
“平均分多少?”
“不知道,我忘了,还没有查。”
她拿着一袋胡萝卜吃。呼吸声很大。
英语老师让索在讲罗密欧与朱丽叶。让索老师,驼背,秃头,但还是能看到两边剃得很短的灰发。他总穿着咖啡色毛衣,里面穿着像秋衣一样的衣服——“秋衣”总露出来。他穿着军绿色的帆布鞋。他总是说不好笑的笑话,然后自己“呵呵呵呵呵呵”半天。
“今天我们来看一段视频,罗密欧与朱丽叶里著名的一段,阳台那段戏。”
20世纪90年代,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演的现代版的。女主角不好看。
“啊!天啊!莱昂纳多太帅了!”玛利亚喊道。声音有点大。
视频播放完后,玛利亚举手。
“刚刚播放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在调情吗?”
“呃……是的……呵呵呵呵呵呵。”让索老师在笑。
“好,现在大家拿出笔记本。我们来做一点儿笔记。”
我在发呆。
“嘿,安妮,他说拿出笔记本。笔记本。你知不知道笔记本是什么意思?就是那个,你桌子上放的那个,用来写字的。”玛利亚说到笔记本的时候有意放慢语速,用她的标准西班牙口音英语说道。
“因为罗密欧被王子驱逐出了城,为了让你们理解一下他的感受,我问你们一个问题。”让索说。
“假如你必须永远离开美国,你会选择去哪个国家居住一辈子?”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
“加拿大!”有很多人喊出来。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除了加拿大。”
停顿了一会儿。
“英国。”
“澳大利亚。”
“新西兰。”
“巴塞罗那!”巨吼声来自我左边的玛利亚。
“你们全都应该去巴塞罗那!”她又说。
“哦,对,把我的问题换一下,因为我们这个班上有两个不是美国本地的学生。假如你必须永远离开你的祖国,你会选择去哪个国家?”
“法国!”玛利亚说。
“为什么不是美国呢?”有同学问她。
“美国太多枪,而且美国人吃得不健康,太胖!我来这里吃胖了很多!再说,我是欧洲人,欧洲人!”她说的时候手挥来挥去,好像在扇走一只苍蝇。
下午放学,我坐在一楼走廊窗台上,望着停车场发呆,等人来接。
“嗨,安妮。”是艾丽莎,我们乐队坐我右边拉小提琴的黑人女孩。她头发很直,到脖子。唇膏抹出了嘴唇。
“嗨,艾丽莎。”
“你也在等人接放学?”
“对啊。”外面的雪飘枯了树枝上的叶子。停车场的雪泥很黑。
现在刚刚11月。我又用手指头算了算距离回家的月数。还有六个多月。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好像也不知道。
“哎,还有六个多月才回家。”
“哇,哎,那么久啊。你是坐飞机回去吗?”
“对啊。差不多十六个小时吧。我也忘了。”
“那么久。我们学校还有其他中国学生每年都是这样来来回回两头跑啊?”
“对啊。暑假当然要回家啊,想家。”
“想家为什么要一个人那么远来这里呢?”
“呃……来这里接受教育吧。”
“你们为什么离开爸妈来美国上学?”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礼堂地下室的秘密沙滩
今天我又学会了一句脏话。
1月份的天黑得很早,天黑之前沿着路灯通往马路尽头的天空被染成不自然的紫色或蓝色。人工色素。积雪堆在路旁,学校门前停车场上的雪变成了黑色的冰。现在是晚上6点20分。我的表快三分钟。我总想调快一点,这样早上起床的时候就会有三分钟多出来的时间。
我加入舞台装置社,每天都要留在礼堂,给木板刷油漆或者做戏剧要用的场景。我加入的原因不是因为喜欢做道具,而是因为我好不容易交到的好朋友尼蔻喜欢。这个月她戴的牙箍换了薄荷绿。时间在她牙箍变换的颜色中溜走。从去年8月份开学到现在,她已经换了五次颜色了。因为今天是周五,我们在舞台装置社要待到晚上8点钟。
我和尼蔻发现了学校的一个秘密楼梯。那是在舞台观众席后面的门外,有一道楼梯通向二层观众席。我和尼蔻经常坐在那里躲活儿。舞台装置社的老师是我的电脑课老师。她就是从这个高中毕业的。我现在的世界文化课的老师也是她以前的老师。她总喜欢说脏话,不过只是在舞台装置社里。社里其他高年级的学生都直接叫她的名字。今天下午老师集体订了比萨。我和尼蔻躲在楼梯上,听到有人喊吃饭才冲到舞台拿自己的那份。尼蔻跑得太快,让人觉得她来这里就是为了吃的。其实我是故意放慢脚步的。
我们又回到秘密楼梯坐着。
路过观众席走道标着“M”字母那一排时,尼蔻轻轻踢了一下那把座椅。
天已经完全黑了。车红色的尾灯把地上融化的雪照成了冰。
尼蔻吃东西总是很慢。舞台装置社的其他人已经开始干活了。
秘密楼梯旁边的门开了,舞台装置社的两个男生向地下室走去。
“哎!要不要跟踪他俩,吓吓他们?”
“走!”尼蔻放下她没啃完的比萨。
通往地下室有两个楼梯。一边是男厕所一边是女厕所。我们跟在那两个男生后面走向通往男厕所的楼梯。
“你确定还想跟下去?”
我们决定在楼梯口等他们上来之后突然吓他们一下。
但是他们还是不上来。
上个厕所不可能这么久。我听到通道深处有人说话。
我踮脚走下楼梯。尼蔻跟在我后面。我嫌她呼吸声太重,停下来使劲挥手让她走路轻点。
我看了一眼男厕所。里面是空的。
这是一个小房间,墙壁上铺着蓝色瓷砖。有两个门。我试着推开一扇门,但门是锁着的。我推开了另一扇门。
我看到漆黑一片,有手电筒的光在远处照射。我听到舞台装置社的两个男生在找老师让他们找的木板。我和尼蔻踮脚走进这片黑暗。脚底有点扎,是沙子。这里堆满了废弃的木板和道具,应该是舞台的下面。我从来不知道学校还有这种地方。
手电筒的光突然照在我和尼蔻身上。
“你们在这干什么?”
我没说话。
“我们在这看看你们需不需要帮忙。”尼蔻说。
“不用。你们出去!不要待在这里!对不起,请你们出去。”
我和尼蔻呆愣在那里,慢慢挪动脚步走出这片黑暗,走上通往我们秘密楼梯的台阶。
尼蔻走在我前面。她拖着脚步,身子僵硬,鞋底蹭着地。我次看见她这样的背影。我们进了通道那头的女厕所。这地下室的女厕所平时很少有人去,有股怪味。
“关上门。这样我们说话就不会被别人听到了。”尼蔻说。
“他们为什么那么生气?我们就只是踏进了那舞台下面的沙子罢了。”
尼蔻耸了耸肩。
我们轻声走上楼梯,怕打扰了看不见的谁似的。
走回舞台的路上,路过观众席走廊“M”排座椅的时候,尼蔻又轻轻踢了一下。
舞台装置社的老师有着蓬松的棕色大卷发,是用久了的芭比娃娃的头发无法变回原样的样子。她忙着指挥人画草图,他们要建两个一模一样的卧室。
我和尼蔻站在老师旁边,随着她身体转动的方向转动。现在我们必须要找点活干才能安心。有几个高年级的人坐在地上量用来做桌子的木板长度。
“需要帮忙吗?”
“不用,谢谢。”
“可是我们想帮忙。”
“呃……你们去看看其他地方要不要帮忙吧。”
“其他地方没有活干了。”
于是我们坐在地上,不知道怎么做桌子。
他们说这个舞台的下面是一个沙滩。舞台社里的人都叫它“那个沙滩”。老师不让人随便进,也不让其他人知道。三十年前有两个高四学生因为没办法在一起,所以在那里自杀了。他们还讲了更吓人的细节,但是我没太听懂——他们嚼着口香糖,讲话时口水喷出。
我把他们做好的木头书架涂上灰色的漆。灰色的漆闻起来很香。尼蔻说我嗅觉出了些问题。我换上来舞台装置社专门穿的衣服——我妈以前的灰色套头衫,还有一条很长的棕色运动裤,暑假来这里之前晚上散步时买的十九元的老北京布鞋。我的手肘蹭上了漆。
蒂姆来短信了。装在我口袋里的老年人专用手机振了振。
睡前的视频
我跟尼蔻说我得走了,明天见。她说好。
我拿起堆在椅子上容易滑掉的黑色长羽绒服。我把书包从地上拿起来放在脚背上,然后穿上外套。书包沉重。一千页的磨白了边的厚皮英语书,还有一台学校统一发的笔记本电脑。硌脚。推开学校的玻璃门,风掠过我脚踝的骨头。红色的车被雪和撒在街道上用来融雪的盐弄脏。打开车门,不协调地把书包放到后座。打开前门。系上安全带。
“嗨。”
“嗨。”
“今天上学如何?”
“还行。”
“那数学考试怎么样?”
“还行。”
“舞台装置社怎么样?”
“还行。”
电台播放一首慢歌。我不想说话。
从学校到公寓是一首半歌的时间。
蒂姆照常把手伸到车窗外面够着打开车库门的按钮。钥匙开门声。上楼梯,粘了雪的鞋底踩在有怪味的地毯上的声音。钥匙开门声。进门闻到一股来自厨房下水道深处的臭味。在门口换拖鞋。把羽绒服挂在门口的衣柜。我拎着书包进了自己房间。
现在是晚上8点19分。北京时间上午10点19分。我爸妈这时应该已经从教堂回家了。我妈应该在拖地。我爸应该躺在床上看他从报社拿回来的报纸大样。我拿起手机。
“我回来了。”
我躺在床上不想动。
蒂姆敲门。
我打开门。
“请你把你要洗的衣服准备好,明天早上我要去洗衣服。”
“哦,好。”
百叶窗一直是闭着的。白色的塑料上落满了灰。我扒开一条缝。冷空气进到我眼睛。路灯在干枯树杈的后面。车快速穿过。白雪在马路对面的足球场,没有人破坏。在远处,几个信号塔闪着红色的灯。
手机振动。
“为啥回来这么晚?”我妈的消息。
“上线。”
我打开电脑。学校统一发的联想牌学生电脑。电脑黑色的壳上有几道白色的刮痕。
被人纠正了很多次,说英语的时候不能用“打开”来说开电脑,要说“启动”,现在用中文也觉得犯语法错误了。
电脑沙哑的开机声后弹出一串蓝牙错误或者一些软件更新的请求。一一关掉。音乐软件每次自动弹出,我不知道如何设置取消,每次开机都自动登录。在学校上课开机的时候有点尴尬。很慢。一着急不小心点到了Photoshop,启动太久。关掉。
连上QQ。
我爸的头像是在我出国之前设置的,是我以前跟同学跳大绳的照片。
我妈前两个月也申请了一个新号。
每天在QQ上要跟我爸妈说我起床了、我回家了或是我睡觉了,我都是给我妈发了再复制粘贴给我爸发去。我爸一般不回,所以我先给我妈发。
我点击“窗口振动”。
窗口那边发来一串没有意思的数字“11111”。
视频移动得有点慢。时间跳着走。
台灯把我的脸照得很白,突然想起很久没有被人说过皮肤黑了。
我妈坐在我以前用的书桌前,穿着很厚的红色棉衣,显得脖子有点短。我爸坐在旁边稍微矮一点的小原木板凳上。以前我妈在餐桌上包饺子,餐桌上撒上面粉,这样饺子就不会粘在桌子上。我和我爸围坐茶几边吃饺子。我爸常坐在沙发上吃。我坐在小板凳上吃。坐在沙发上吃要把脖子伸得很长。坐在小板凳上吃,腿太长,蘸饺子的醋和酱油混着饺子皮被咬破流出来的油总滴到我的裤子上。伴随着我妈的话:“你怎么弄的呢?这个是洗不掉的!一滴上去就是一个印子,到时候你裤子上全是油印子。”但衣服洗完后油点就总是找不到了。
我跟我爸妈说了今天在学校干了什么,以及舞台社的事情。
我去刷牙洗脸,还把视频开着。电脑对着我一半被子掉在地上的窄床,还有不是很白的墙。
我觉得开着视频让爸妈等我刷牙洗脸,感觉他们就在那里一样。
刷完牙我又换上睡衣,然后钻进被窝,再把电脑倒过来跟爸妈说几句话。
视频的声音不同步。我停下几次等爸妈,但是他们又停下来等我。
然后我关上窗前的灯。视频里我这一边就黑了。
太阳穿过挂满刚洗的衣服的阳台透到爸妈的头顶上。远处有公交车刹车的拖长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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