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2794799
“这个词儿是舌尖之上的暑气,这种酒是被捕捉装瓶的夏天。”
《华氏541》作者 科幻大师布拉德伯里童年故事集
在蒲公英酒的醉意中重返儿时小镇
严冬里永不消逝的温柔夏日
《蒲公英酒》是科幻大师布拉德伯里的童年故事集,记录充满奇思妙想的小镇日常,重温一段既不卷也不躺平的年少时光。故事主人公是12岁男孩道格拉斯,每年夏天他都会和爷爷一起酿蒲公英酒。蒲公英酒是“舌尖上的夏天”,把所有欢愉都装进一个瓶子里,发酵成治愈成长、治愈寒冬的灵丹妙药。夏天是绿油油的苹果树,是修剪过的散发着新鲜青草味的草坪,是一双能让人飞起来的新球鞋,是朦胧的午后遥远的电车铃声;也可以是一个最好的朋友的离开,一个令人费解的老女孩和她的童年珍藏,一台可以预见未来的快乐机器,一场和死亡擦肩而过的高烧……这一切让男孩前所未有地感受到“活着”的快意,带着奇迹、感伤、宽恕、魔法、幻想,和一个永不结束的夏日。
“【前言/序言】:
就在拜占庭这一边
这本书和我的大多数书和短篇故事一样,是一个惊喜。感谢上帝,当我还是个年轻作家时,就开始了解这种惊喜的本质。在此之前,像每个新手写作者一样,我以为自己只要用力捶打一个想法,就能使之变成文字。当然了,面对这样的待遇,任何一个好点子都会收起爪子弓起背,目光注视着永恒,然后死去。
令人宽慰的是,我二十出头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种词语联想的办法。每天早晨醒来后,我走到书桌前,随意写下脑海中浮现的任何一个或一串单词。
然后我会与这个词语战斗,或与它并肩作战,并引入一系列角色来衡量这个词语,向自己展示它在我生活中的意义。让我吃惊的是,一两个小时之后,我便写完了一个新故事。这种惊喜是如此纯粹,如此可爱。我很快发现,我必须用这种方法写一辈子。
首先,我搜寻自己内心,找一些词语来描述童年时期的个人噩梦、对夜晚和时间的恐惧,然后用这些词语来构建故事。
接着,我长久凝视绿色的苹果树、我出生的那座老房子、隔壁祖父母的房子,以及伴我成长的夏日草坪,然后尝试用语言来表达这一切。
这本书中所呈现的,就是我多年来采集的蒲公英。书中反复出现的蒲公英酒的比喻非常贴切。我一生都在收集意象,将它们储存起来,然后又忘记。不知何故,我得用文字作为催化剂,把自己送回过去,去打开那些记忆,看看它们能够提供什么。
从二十四岁到三十六岁,我几乎每天都会在回忆中漫步,回到伊利诺伊州北部的祖父母家草坪上,想要能找到一些半烧焦的旧鞭炮、生锈的玩具,或是一封写给年轻时自己的信的碎片。也许从前的我希望能与变成熟的我取得联系,提醒他过去的生活、亲友、欢乐和悲伤。
我非常热衷于这个游戏:尽可能回忆关于蒲公英本身的事情,回忆与父亲、兄弟一起采摘野葡萄的情景,重新发现飘窗边的蚊蝇滋生的雨水桶,或者搜寻后院葡萄架附近那些金色绒毛蜜蜂的气味。你知道,蜜蜂是有气味的,它们应该有,因为它们的腿上沾着来自一百万朵鲜花的香料。
然后我想回忆河谷是什么样的,尤其是在穿过镇子回家的那些深夜,在看完朗•钱尼一九二五年的恐怖电影《剧院魅影》之后,我的弟弟斯基普会跑到前面,像孤身客一样躲在河谷底部的溪桥下,然后尖叫着跳出来抓住我,于是我奔跑,摔倒,接着奔跑,一路胡言乱语地回家。那真是美妙的时光。
一路上,我通过词语联想与挚友重聚。我借用了童年在亚利桑那州时的好朋友约翰•赫夫,把他带到绿镇,以便好好地向他告别。
一路上,我坐下来与逝去已久的亲人一起吃早餐、午餐和晚餐。因为我是一个深爱着自己父母、祖父母和弟弟的人,尽管弟弟“抛弃”了我。
一路上,我在地窖里的酿酒压榨机旁为父亲干活,或是在独立日前一晚帮比昂叔叔组装发射他的自制黄铜大炮。
我就这样坠入惊喜之中。补充一句,没有人告诉我要给自己惊喜。我通过无知和实验找到了古老的、最好的写作方式,当真理像挨枪子之前的鹌鹑般从灌木丛中跳出时,我大吃一惊。我像一个学习走路、学习观察世界的孩子,就这样盲目地进入了创造力的领域。我学会了相信自己的感觉和过往经历,它们告诉我那一切都是真实的。
于是,我把自己变回一个男孩,奔跑着,去房子旁边的桶里舀出一勺清澈的雨水。当然,你舀出的越多,就有越多的水注入其中,这种流动从不停止。一旦我学会了不断重返那些时代,我就有了大量的记忆和感官印象可以玩耍摆弄,不是加工,不,是玩耍。《蒲公英酒》是一个藏在成人体内的男孩,在一片片八月的绿色草地上,在上帝的田野中玩耍,他开始长大、变老,并感觉到黑暗在树下等待,等着在血液中播种。
几年前,一位评论家写了一篇文章分析《蒲公英酒》和辛克莱•刘易斯更现实主义的作品,我感到有趣,也有些惊讶。他想知道既然我在沃基根——小 说中被重命名为绿镇——出生长大,我怎么可能没注意到那里的港口是多么丑陋,城外的煤炭码头和铁路站场是多么压抑。
但是,我当然注意到了那些场所,并且,作为天生的魔法师,我被它们的美迷住了。对孩子来说,火车、货车车厢以及煤和火的味道并不丑陋。丑陋是一个我们后来才遇到并注入自我意识的概念。数车厢数量是男孩们的主要活动之一。火车给孩子们的家长带来了出行上的不便,大人对此烦躁、愤怒或不屑,但男孩们高兴地数数并大声喊出车厢上来自远方的地名。
而且,那个被视为丑陋的铁路站场,也是嘉年华和马戏团的停驻之处,大象在黑暗的清晨五点用热气腾腾的酸水冲刷砖砌的人行道。
至于从码头运来的煤,每年秋天我都会在地下室等待卡车和金属滑槽的到来。滑槽发出叮叮东东的声音,释放一吨美丽的流星,从遥远的外太空落入我的地窖,像要把我活埋在黑色的宝藏下面。
换言之,如果你家的男孩是一位诗人,马粪在他眼里也是鲜花。当然了,马粪本来就是养花用的。
我生命中所有的夏天是如何萌芽成一本书的?或许我的一首新诗要比这篇前言解释得更好。
诗的开头是这样的:
拜占庭,我不来自那里,
而是来自另一个时空
那里的人单纯、可靠且真诚;
孩提时
我把自己送到伊利诺伊。
一个没有爱或恩典的地名
沃基根,我来自那里
而不是拜占庭。
这首诗接着描述我与出生地之间延续了一辈子的关系:
然而回顾过去
我从最远的那棵树的最顶端
看到一片光明、可爱、蔚蓝的土地
叶芝也会认同我的判断。
后来我经常回沃基根,与其他中西部小镇相比,它并不显得更温馨、更美丽。镇子大部分面积被绿色覆盖。树冠真的在道路上方交织。我老家门前的街道还是铺着红砖。那么这座镇子有何特别之处呢?哈,因为我出生在这里。这是我的人生,我必须以我觉得合适的方式来书写:
我们与神话中的死者一起长大
用勺子挖中西部的面包
抹上古老神明的鲜亮果酱
在花生酱般浓稠的阴凉中享用,
假装在我们的天空下
那是阿弗洛狄忒的大腿……
在门廊栏杆旁,冷静而大胆
话语是纯粹的智慧,目光是纯粹的金子
我的爷爷,的确是个神话,
柏拉图的全部思想也无法取代
奶奶坐在摇椅上
缝补牵挂的衣袖
用钩针编织的清凉雪花稀有明艳
让我们在夏夜感受冬天。
叔伯们聚在一起抽烟
把智慧伪装成笑话,
姑妈们如德尔菲的女祭司
分发预言的柠檬水
男孩们像侍祭一样跪在
夏夜的希腊门廊;
然后躺在床上,忏悔
纯真者的罪恶;
原罪的蚊虫在耳边咝咝作响
诉说,在黑夜和岁月中
不是伊利诺伊也不是沃基根
而是晴朗的天空和欢乐的太阳。
尽管我们的命运平庸
市长也不如叶芝那么聪明
然而我们仍然了解自己。总之?
拜占庭。
拜占庭。
沃基根/绿镇/拜占庭。
那么,绿镇的确存在?
是的,再说一次,是的。
真的有个叫约翰•赫夫的男孩吗?
真的。他确实叫约翰•赫夫。但他没有离开我,是我离开了他。四十二年后,他还活着,还记得我们的友爱。不错的结局。
孤身客是真的吗?
真的。他的绰号就叫孤身客。我六岁时,他在夜间四处活动,吓坏了所有人。警察始终没有抓到他。
最重要的是,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和寄宿房客住的那栋大房子是真的吗?我已经回答过了。
深夜的河谷真的又深又暗吗?真的。现在也还是那样。几年前,我带女儿们去了那里,担心河谷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浅。我很欣慰地告诉大家,河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更暗、更神秘。即使是现在,看完《剧院魅影》后,我也不想穿过那里回家。
现在你知道我的故事了。沃基根就是绿镇,就是拜占庭,带着地名中暗示的所有幸福和悲伤。那里的人是神和矮人,他们知道自己是肉体凡胎,所以矮人们昂首阔步,以免让众神难堪,众神则蹲下身子,让矮人有在家的感觉。毕竟,这不就是人生的全部吗?有能力重返往昔,进入他人的脑海,观察这该死的愚蠢的奇迹,然后说:哦,原来你是这么看的?!好吧,现在我得记住这一点。
这是我的庆祝,庆祝死亡与生命、黑暗与光明、年老与年轻、聪明与愚蠢、纯粹的喜悦与彻底的恐惧。这一切的作者是一个曾经倒挂在树上的男孩,身上穿着蝙蝠装,嘴里叼着糖果尖牙。十二岁时他终于从树上掉下来,找到了一台玩具打字机,写了他的第一本“小 说”。
最后的记忆。
天灯。
现在很少能看见放天灯了,尽管我听说在一些国家,人们还在制作,灯罩中充满了燃烧麦秸的温暖气息。
在一九二五年的伊利诺伊州,我们仍然能看到天灯。而我对爷爷的最后记忆之一,是四十八年前的独立日午夜。我和爷爷走到草坪上,生起一堆小火,给梨形的红白蓝条纹纸气球注入热空气。我们把那闪亮的火光天使拿在手中。门廊上站着父母长辈、表兄弟堂姐妹。最后一刻,我们轻轻松开手,让那生命、光明与神秘之物从指间升起,飞向夏季的夜空,飘到开始入睡的房屋之上,飘向繁星。它是如此脆弱、奇妙而可爱,如生命本身。
我看到爷爷抬头望着那奇怪的飘移的光芒,陷入沉思。我看到了自己,眼中充满泪水,因为一切都结束了,夜晚结束了,我知道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夜晚了。
没有人说话。我们都只是抬头望天,呼气,吸气,我们都在想同样的事情,却没有人说出口。但总得有人说些什么,不是吗?那个人就是我。
酒还在地窖里等待着。
我亲爱的家人们仍然在昏暗的门廊上坐着。
在那个尚未被埋葬的夏天,天灯仍然在夜空中飘浮、燃烧。
为什么?怎么会?
因为我说它是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
雷•布拉德伯里
一九七四年夏
雷•布拉德伯里拥有及其他作家之不可及的能力。他的文字能彻彻底底地改变他的读者。
——《波士顿周日全球报》
布拉德伯里笔下的世界充满了诗歌韵律的灵气,对于这个作者独创的世界,读者已进进出出对其探访了将近六十年之久。布拉德伯里在这部作品中火力全开,另辟奇径……文字如熟透了的果子一般……在这样艰难愤世的年代,雷•布拉德伯里仍保持着自己特有的创作风格—— 他是一个满腔热忱的浪漫主义者,诗人,有信仰的人。许多作家热爱文字,可他们中极少数人热爱生活。雷•布拉德伯里两者都爱。
——《棕榈滩三分报》
捕捉到了夏末空气中特有的气息和画面,少年对黑暗世界的惶恐,和对初吻的悸动。
——《米尔沃基每日卫报》
这部小说节奏轻快,像是夏天赶着秋天迟迟不肯离去,哄着成人入睡,如诗歌寓言一般,时缓时急地抓拍到了各种让人一夜成长,到老年都不敢承认的难忘时刻……许多时候,布拉德伯里会让人想起迪伦•托马斯……他的文字中透着智慧,泪中带笑,别具一格,难以效仿。
——《哈特福德报》
泪中带笑,洞见深刻,布拉德伯里把早已消逝的美国小镇中特有的节奏用最短最快的章节呈现了出来:这是一首关于衰老和死亡的冥想……布拉德伯里老道的文笔中透着清新,回到了他早期娴熟运用的创作风格,满含深情的表达方式。
——《出版人每周报》
这部小说将青涩的少年时代浓缩成了灿烂的精华。在这部作品中,作者教导读者们跳入生活放飞自我,因为金秋美景短暂,美好时光不会停留。
——《洛杉矶时报书评》
布拉德伯里编织了一个美丽的寓言故事。
——《康特拉•科斯塔时报》
在这部文笔优美的精短续集中,布拉德伯里回到了令他 “恋恋不忘”的主题内容:孩童时期特有的魔法……每一零散章节都洋溢着富有生气的语言和饱满灵动的画面,作者用孩童视角描绘了一幕幕动人的时刻。——《丹佛洛基山新闻报》
文笔超群的雷•布拉德伯里着重探讨了“死亡”这一话题。故事回到了伊利诺伊州的绿镇,在男孩们拒抗长大的同时,老顽童们拒抗着 “逃也逃不掉”的死亡。布拉德伯里用蛛丝般细腻的文笔描绘了对抗与妥协等种种精彩的内容。
——《梅肯邮电报》
布拉德伯里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将店里那些平凡无奇的糖果转化成美妙的诗歌……这位生长于美国中西部的文学巨匠一生都在写作,即使到了将近九十岁的年纪,也压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圣路易斯通讯报》
没有谁的文字比布拉德伯里的文字更简明扼要,洞见深刻,体裁新颖了。再平实的语言一经他的编织便化成了一幕幕鲜活的影像,停留在读者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旧金山纪实报》
从文字风格和基调上来看,这位玩魔法的老巫师仍和年轻时一样充满了轻快的生气和勃勃的野心。
——《弗吉尼亚领航报》
布拉德伯里的创作风格自成一派,有诸多的模仿版本,可都模仿得差强人意。
——《波特兰俄勒冈人报》
饱满,充沛,极富想象力,用这些词语形容布拉德伯里的文字并不为过。可这部作品中的“欢欣”几乎像挽歌那般轻微,谨慎,隐隐透着“一切(包括我们)终将过去” 这样一个从未说出口的事实…… 布拉德伯里是当今美国文学界少有的奇才。
——《南佛太阳卫报》
布拉德伯里是我科幻事业的缪斯。在科学小说和幻想的世界里他将永生。
——史蒂夫•斯皮尔伯格
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你是一个诗人。
——赫胥黎
我今天听到的声音,是一位巨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时所发出的雷鸣轰响。
——史蒂芬•金
布拉德伯里讲故事的天赋重塑了我们的文化,拓宽了我们的世界。他明白我们的想象力可以促进更好的理解,推动改变,表达我们最珍贵的价值观。
——巴拉克•奥巴马
雷• 布拉德伯里是一个伟大的不同寻常的天才。
——英国作家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
(他就像是)我的美国双胞胎兄弟。
——意大利导演弗里德里科•费里尼
你发表的五百多部作品,是美国想象力的最佳代表。
——阿诺•施瓦辛格
蒲公英酒。
这个词儿是舌尖之上的暑气。这种酒是被捕捉装瓶的夏天。现在道格拉斯知道了,他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还活着,他将在这个世界中穿梭旋转,去见证一切,触摸一切。他的某些新知识,今天这个特殊日子的一些碎片,将被封存起来,待到一月再打开。一月的某天会下着簌簌的雪,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都不见太阳,也许到那时一些奇迹已被遗忘,需要重新唤起。既然这将是一个充满不可思议奇迹的夏季,他想把这些夏日都打捞起来,贴上标签,这样他就可以随时在这潮湿的暮色中踮起脚尖,伸手去够。
而在指尖那头,六月的阳光穿过一层细细的尘埃,站着一排又一排的蒲公英酒,带着清晨花朵的柔和光彩。在冬日里,透过它们窥探这世界——冰雪融化为青草,树木重新被鸟儿、绿叶和花朵占据,就像一片有蝴蝶吸风饮露的大陆。透过它们窥探,天空的颜色从铁青变为蔚蓝。
把夏天捧在手里,把夏天倒入杯中,当然只是小小的一杯,只让孩子辣一辣舌头;举杯到唇边,把夏天倾倒在口中,你血管中的季节便得以改变。
“好了,现在轮到雨水桶!”
这世上只有一种水能行:遥远湖泊中的清泉和甜美草原上的朝露,蒸腾到开阔的天空中,荡涤成团,被风冲刷飘浮九百英里,通上高压电,在凉爽的空气中凝结成滴。水滴飘落,将更多的天空收集在水晶中。从东风、西风、北风和南风之中各取一些东西,水滴就成了雨;而这雨,经过一个小时的仪式,将开始变成好酒。
道格拉斯奔跑着拿来了水瓢。他把瓢深深浸入雨水桶中。“来喽!”
这水是杯中的丝绸,清澈的、泛出淡淡蓝色的丝绸。要是喝下去,能让你的嘴唇、喉咙和心脏都变得柔软。这水必须用瓢和桶运到地窖中,在蒲公英收获的时节,与洪汛、山间溪流共同发酵。
在雪花纷飞笼罩世界、遮蔽窗棂、从人喘息的口中窃取呼吸时,即便是奶奶,也会在二月的某天消失在地窖入口。
地面之上,在这座大房子里,会有咳嗽、喷嚏、喘息和呻吟,人们如孩子般发烧,嗓子生疼,鼻子红得像瓶装的樱桃,到处都是潜伏的微生物。
然后,奶奶会像六月女神一样从地窖中出现,毛线披肩下面显然藏着什么东西。她把这宝贝带到楼上楼下每一个悲惨的房间里,把这清澈的液体连同它散发的香气一同倒入玻璃杯中,由病人一饮而尽。来自另一个季节的药物,阳光的香脂和八月午后的闲散,运冰马车在砖砌街道上驶过的微弱声响,银色窜天猴冲上云霄,割草机在蚂蚁的国度中移动,草叶如喷泉般洒落,所有这些,所有这些都蕴含在了玻璃杯中。
是的,即便是奶奶,也会去冬日地窖体验六月冒险,也会和爷爷、父亲、伯特叔叔或某些房客一样,独自静静站着,与自己的灵魂和精神召开秘密会议,与早已翻过篇的日历的最后一丝余韵交谈,与野餐、温暖的雨、麦田、新鲜爆米花和成卷干草的气息低语。即便是奶奶,也会一遍又一遍念叨那几个金色的美妙音节,就像此刻花儿被扔进压榨机时人们会念叨,就像时光长河中每一个雪白的冬季人们都会念叨。一遍又一遍,挂在嘴边,像个微笑,像黑暗中忽然出现的一方阳光。
蒲公英酒。蒲公英酒。蒲公英酒。
她是手上永远有活计的女人,总拿着扫帚、簸箕、抹布或是一把搅拌勺。早上你看见她切馅饼皮,嘴里哼着小调;中午你看见她把烤好的馅饼取出来,黄昏时又把晾凉的馅饼收起来。把瓷杯放回原位时,她像个摇铃铛的瑞士人。在客厅里走动时,她如同一台平稳滑行的吸尘器,寻找、发现、纠正一切不整洁之处。她把每扇窗户都擦成镜子,好捕捉阳光。她手里拿着铲子,每片花圃都要走上两趟,鲜花在她身后温暖的空气中绽放颤抖的焰火。她睡得安稳,一宿翻身不超过三次,像只松弛的白手套。天亮的时候,那只轻快的手就会回来。起床后,她触摸每一个人,仿佛他们是挂歪的画,需要扶正画框。
可是现在呢?
“奶奶。”每个人都在呼唤她,“太奶奶。”
现在,像是一道漫长的算术题终于出了结果。这辈子她喂饱了一只只火鸡、家鸡和雏鸽,也喂饱了一家老小。她曾一遍遍擦洗天花板和墙壁,也擦洗孩童和行动不便的人。她铺油毡,修自行车,疏通炉膛,给钟表上发条,给无数道伤口抹碘酒。她的双手从不停歇,总是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抛抛棒球,挥挥鲜亮的门球槌,在黑土中播种,给烹制中的饺子、炖菜盖严盖子,给沉睡中的孩子掖好被子。她拉下窗帘,掐灭蜡烛,按动开关——然后就老了。回顾三百亿件由她开始、进行、收尾、完成的事情,它们都累加起来,得出了总和;最后一位小数计算出来,最后一个零也慢慢写完。现在,她捏着粉笔,在人生的尽头静静地站一个小时,然后便要伸手去拿黑板擦。
“现在让我看看,”太奶奶说,“让我看看……”
她没有特别的要求,只在房子里绕了一圈,最后走到楼梯旁。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嘱咐,只是爬上三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躺下来,静静的,像冰凉的床单下的一片化石印记。她开始死去。
呼唤声再次响起:
“奶奶!太奶奶!”
关于她的消息从楼梯间坠落,激起的涟漪在房间、门窗之间泛开,沿着栽满榆树的街道一直荡漾到绿色河谷的边缘。
“过来,现在就过来!”
家人围到她的床边。
“让我躺着。”她低声说。
她的疾病是在任何显微镜下都看不到的。这是一种温和但不断加深的疲倦。是她轻如麻雀的身体的模糊重量。想睡了,越来越困,越来越困。
多么简单的行为,世上最悠闲的举动,但对她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而言,却能引起如此的恐惧。
“太奶奶,您听我们说——您这么做就像解除租约。没有您,这房子会塌的。您至少要提前一年通知我们!”
太奶奶睁开了一只眼睛。九十年的人生透过那只眼睛平静地凝视身边的人,就像一个尘埃的幽灵,从一座快速搬空的房子的圆顶窗户里飘出来。“汤姆……?”
男孩被大人推到她低语的床边。
“汤姆,”她微弱的声音像是来自远方,“在南方的大海边,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那么一天,他知道自己该与所有朋友握手告别,然后启航离开。他便这么做了,这是很自然的——他的时间到了。今天我也是这样。就像你有时周六白天去看电影,一直坐到晚上九点,直到我们让你爸爸去叫你回家。汤姆,等那个时间到了,你就会看到银幕上又是同一群牛仔在同一片山顶上向同一群印第安人射击。这时候最好把折叠椅收起来,直奔剧院的出口。不要后悔,也不要倒退着走上过道。所以,我要趁自己还开心、电影还没演完的时候离开。”
接着,道格拉斯也被叫到她身边。
“太奶奶,明年春天谁来修屋顶呢?”
打从有日历那年起,每个四月你都会听到啄木鸟啄屋顶的声音。不,其实那是太奶奶不知使什么法子把自己运了上去。她一边唱着歌一边敲钉子、换瓦片,在那么高的天上!
“道格拉斯,”她低声说,“不要允许任何人去换瓦片,除非他们觉得这活儿有趣。”
“遵命,太奶奶。”
“到了四月,你问大家:‘谁想修屋顶?’你看谁的脸一下子亮起来了,道格拉斯,你就叫那个人去修。因为在那片屋顶上,你可以看到整座镇子蔓延至乡村,而乡村蔓延至大地的边缘,还有闪亮的河流,早晨的湖水,你脚边树上的鸟儿和空中最美的风。任何一种风景都足以让人在春天日出时爬上风向标。那是充满力量的时刻,如果你愿意尝试……”
她的声音变成一阵阵轻柔颤动。
道格拉斯哭了。
她又清醒过来。“你哭什么呢?”
“因为,”他说,“您明天就不在这儿了。”
她拿出一块小镜子,把镜面转向道格拉斯。他看着镜子里的太奶奶和自己,又看向她的脸。她说:“明天早上我七点起床,把耳朵后面洗干净。我要和查理•伍德曼一起跑步去教堂。我要去电气乐园野餐;我要游泳、赤脚跑步、从树上掉下来、嚼留兰香口味的口香糖……道格拉斯,道格拉斯,多难为情!你会好好剪指甲,对不对?”
“是的,太奶奶。”
“你的身体每隔七年左右就会自行恢复,旧细胞死亡,新细胞加入你的手指和心脏,你可不会为这大喊大叫。你压根就不在乎,对吧?”
“没错,太奶奶。”
“那么,你好好想想,孩子。把剪下的指甲屑留着的人,都是傻瓜。你见过哪条蛇会收藏它蜕下的皮吗?今天你在这张床上看到的只是指甲屑和蜕下的蛇皮而已。你用力呼出一口气,我就会变成薄薄一片飞起来。躺在这儿的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床边回望着我的我,是在楼下做晚饭的我,是在车库修车的我,或是在书房阅读的我。所有新的记忆,它们都很重要。我今天并不会真的死去。拥有家人的人并不会离开。我还会在这里停留很久。一千年后,我的后代足够组成一座镇子,他们都会在树荫下啃酸苹果。要是有谁要问我什么大问题,这就是我的答案!快,把其他人也叫进来!”
最后,全家人都站了起来,在房间里等着,就像火车站上为某人送行的队伍。
“那么,”太奶奶说,“既然你们都站到我床边上了,那我就嘱咐几句。下个星期还有一些园艺活,孩子们要继续做,还要打扫衣橱,添置衣服。被你们称作太奶奶的那个我,以后就不会继续在这里盯着你们了。但还有一部分的我早就分割出去,变成了伯特叔叔、列奥、汤姆、道格拉斯和其他人,你们要接手这个家,各自做好分内的事情。”
“遵命,奶奶。”
“我不希望你们明天在这里搞什么万圣节派对。我不想听见任何人说我的好话。该说的话我早就在活着的时候骄傲地说过了。我已尝遍了每一种食物,跳遍了每一支舞;现在只剩最后一种馅饼我还没咬过,最后一首曲子我没吹过。但我不怕。我只是好奇。死神休想从我嘴边得到一点碎屑,每一口我都要好好品味,吃到渣子都不剩。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现在,你们都走吧,我要睡了……”
门轻轻地关上了。
“这还差不多。”屋里只有她一人了,她惬意地沉入由亚麻和羊毛、床单和毯子叠成的温暖雪堆里,拼布被子的颜色像旧时马戏团的旗帜一样鲜艳。躺在那儿,她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隐秘,就像八十多年前的那些早晨,醒来的稚嫩身体赖在舒服的床铺上。
很久以前,她想,我做了一个梦,正享受梦境的时候,有人把我叫醒了。那就是我出生的日子。现在?现在,让我想想……她回忆过去。我当时在哪儿?九十年过去了……要如何重新找回旧日美梦中的线条和图案?她伸出一只瘦小的手。在那儿……是的,就是那儿。她露出笑容。在温暖的雪山深处,她把脸转向枕头一侧。这样好多了。现在,她看到它在脑中悄悄成形,带来一种宁静,就像一片海,沿着无尽的、不断刷新的海滩移动。现在,她让那场古老的梦触摸她,把她从雪地里抱起,飘离那张几乎已不再记得的床。
她想,他们正在楼下擦亮银器,收拾地窖,打扫大厅。她能听到他们在房子里生活的声音。
“挺好,”当梦境托着太奶奶漂浮时,她低声说道,“就和这辈子里的其他事情一样,安排得挺好。”
大海把她推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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