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街

部  尘与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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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困与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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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大地从天边汹涌而来，明晃晃的太阳在阔大的天宇间撒了一圈，到了这会儿，已经露出疲惫的模样了。平展展的黑戈壁，正将吸进去的太阳的威力反射回去，远处近处的地面上，金光如箭雨进溅，目力所及之处，一股股气流噗噗往上蹿。更远处的山坡上，下山风遇着了卷地龙，旋起来一根连天接地的“土柱子”。“土柱子”像是长了腿，生了脚，在崖洼里呼呼呼游荡了半日，随着太阳偏移，也显出将要倒塌的势子了。若不是西南方向一架横亘的老山挡住视线，真不知道这眼睛还能看到哪里去。

    眼下这般空旷粗砺的世界，看上去似乎万籁俱发，却又岑寂异常。汽车的轰轰声仿佛被厚厚的棉花包着，怎么也挤不出来。那远处地上漂移的蜃景流岚，与太阳的光芒在半空中交错，幻化为一根根圆形的光柱，在白刺剌的空中浮游不定。

    汽车马达声由近而远，一疙瘩一疙瘩地传开去，那时松时紧的嗯嗯声，蓦然之间像刀子刺破了荒原的寂静。仿佛这荒蛮的世界，又回到了洪荒时代创世之初。那些被渐行渐近的隆隆声不断震碎的金色光环，应该就是上天洒下来哺育万物生灵的露珠吧！

    一台有皮没毛油漆斑驳的老解放，沿着干涸多年的疏勒河古道，一路向西颠簸而来，进入了一片闪着油亮黑光的大戈壁。

    到了预定地方，年轻的司机抱着方向盘向左一拧，车咔嚓一声，跌下一道凸起的沙梁坎，哼哧又撅出一声喘息，哧——地放了个闷闷的响屁，老解放就给撂下了——撂在了这片被头烤干又焙焦了的戈壁上；更远处，戈壁滩与山峦的交汇处，不知何时旋卷起的那与夭齐高的“土柱子”，依旧顶天立地地慢慢移动着，仿佛村庄里吃醉了酒的苕光棍，一步三晃地游荡在村头巷尾，像是要倒了，却又迟迟地不倒。又仿佛平地生出的一股炊烟，袅袅婷婷，且柔且曼，向蓝盈盈的九霄里浪浪地耸去；更似一个秦腔戏里的风骚女人，杨柳风拂金摇步，一身都是媚骨骚肉。但对于这“土柱子”为有名的描述，却莫过于“大漠孤烟直”这句了。这唐诗里的“孤烟”，定是前面那擎天的“土柱子”无疑。这似乎是有人已经考证过了的，窝在汽车后槽子里的马石头，注意这奇特的一幕已经很久了，当他确定了这“土柱子”就是那“孤烟”的时候，恍惚问竟然有了些睡意。

    “下来，快下来，他妈的都给我赶紧下来，工地到了。”
    黄老板从驾驶室里跳下来，象征性地弹了弹裤角，有几根草屑和落上去的灰尘落下又腾起。他放眼朝四下里望了一圈，又收回目光，朝早已经瘫在大厢里的马石头他们喊了一嗓子。他的嗓门已经没有早上出门时那么清脆了，显然是这一路干焦的空气造成的。这种地方，就是你不停地喝水，出不了半个小时，嗓门也会变沙变哑的。声音吼得高了，嗓子必定成破锣。

    隐没在车槽子里的十来条汉子，以为黄老板的老解放，正准备好好缓一下，将颠乱了的五脏六腑归置归置，美美喘两口透一透胸中憋着的那团闷气哩！没想到黄老板这次跳下车，说到了，工地到了。话音里还有几分兴高采烈的意思，更有几分大难不死的侥幸和志在必得的快慰。

    是老板都得这个相，没有点霸气，大小当不成老板。
    老板说工地到了，汉子们自然不敢怠慢，纷纷从早就掉了绿漆的车帮上伸出被摇得晕乎乎的脑袋，眯眼向老板瞅一瞅，表示自己已经听到了。

    一路上，黄老板的老爷车不是这儿给颠出了毛病，就是那里给摇出了问题，已经趴了五六次了。一趴下，黄老板就要跳下来冲着远天远地骂一通。有时候他骂妈拉个巴子的，有时候他骂爹了个毯的。每骂完一次，就朝眼前的空旷处啐一口。有时候啐得远，有时候啐得就不怎么远了。有一次不知从哪里偷偷来了一股子斜风，把他刚刚啐出去的东西卷到了他笔直的裤角上，弄得他不得不又重骂了一次妈拉个巴子。

    司机小林每一次都给黄老板的骂声弄得手忙脚乱的。幸好小林手艺不错，虽然是个年轻娃子，打开车盖，拿出起子钳子，或深或浅那么一倒腾，总能手到病除。每次弄好了，司机小林都要很谦卑地报怨一句：“这路太他妈的不是玩艺儿了，天下再没有比这更烂的路了。”

    每当这时候，黄老板就笑了，什么也不说，上了车，开路。其实，在这寂静了千百年的黑戈壁上，根本没有路，要不是有这条刚刚贯通的通讯光缆沟像道长长的伤疤直直地朝前爬着，老解放怕连个方向也没有。

    “老王——老王，你他妈该没给颠死吧，快卸车，你看，都啥时候啦！”
    黄老板又向大厢里的民工头儿老王吼了几句，说着，他又用握手机的手指了指西垂下去的那颗橘黄色的圆太阳，话后面的意思分明是说时候不早啦，你们手脚都他奶奶的给我放麻利点。

    工头老王这时候也没有一点工头的样子了，早上还油光可鉴的头发，这会儿已经给尘土弄得灰毯倒炉的，早已分不清颜色了。听见黄老板喊，老王才从麦草堆里爬起来，甩着头上的麦草，用脚去蹬另外几条还在长吁短叹的汉子。他一边蹬一边说：

    “快下车卸东西，快，快，时候已经不早了，得把帐篷赶紧搭起来，迟了这鬼地方说不定会起风，搭不起帐篷，晚上咋睡？”

    老王这样说完了，又小声咕哝了一句：“就没见过这号毽车，还叫汽车哩，还他妈是大老板哩，毯——”

    看着汉子们都动弹起来了，黄老板才揭开手机盖，走到前面的一道沙楞坎上喂——喂——喂——地去打电话。

    很显然，老王那些话是说给大厢里的民工汉子们听的，并不想让黄老板听到，事实上已经走到远处的黄老板也不可能听得到。

    马石头用手揉了揉眼睛，才轻轻扒拉掉身上的麦草站起来。汉子们像一群刚刚败下阵来的残兵，慢腾腾地开始卸车了。

    西边的天际，残阳如血，地平线连绵起伏，被染成了美丽的金色。不经意间，那“孤烟”早已不见了，无垠的戈壁看上去却成了一道坦荡而美丽的风景，它寂静、安详，像一个沉睡中的美女。单就这样看，谁也不会相信这里就是亘古不变的布隆吉尔荒原。

    一开春马石头就上来了，他本来在另外一个建筑工地上。那时候口外的天气还有些冷，大概就是书上说的春寒料峭的那种样子。老板的新合同一直拿不到手，他们几十个民工就只能住在工棚里干耗着。民工们抛家舍业地出门，说到底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工程开不了工，又要吃又要喝的，咋弄？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