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9426185
一边是皇帝千军万马的阻拦。
一切走不到*后的爱情,
终究,是不够坚定。
终究,是太多衡量。
终究,是不够爱。
洒脱开朗的前朝*女剑客VS高冷帅气的当朝*男剑客,两人由针锋相对,渐渐演变为惺惺相惜,*终成为彼此心尖儿上的挚爱。一旦确定彼此的心意,那些对所爱之人生命的威胁,那些权利地位、荣华富贵的诱惑,在他们坚定的爱情面前,全都不堪一击。
一桩灭门惨案,一场夺嫡阴谋,将二人紧紧捆绑。他们执同一双剑,斩佞臣、破泥犁阵、突围突厥大军……并肩将罪恶各个击破。
历经重重危险,一边是携手前行中确定的深深爱意,一边是皇帝露出本性,一心要霸占南山而设下的千军万马。只因二人对彼此的爱无比坚定,他们便势不可挡,一场血洗皇城,跨越千军万马的爱情热泪上演。
“中天一片无情月,是我平生不悔心。”
章 初入京 风流客 / 005
第二章 打人者 剑争锋 / 026
第三章 闹花楼 再相争 / 042
第四章 巡抚司 马球会 / 059
第五章 一缕光 黑衣人 / 078
第六章 心中潮 波初起 / 096
第七章 阴与晴 寇家案 / 110
第八章 乱坟岗 榆和槐 / 125
第九章 两人时 瓶口隘 / 137
第十章 观莲节 访血狱 / 150
第十一章 翻旧案 千刀仇 / 165
第十二章 暂落潮 拜师疑 / 179
第十三章 霹雳声 闯大狱 / 193
第十四章 无名人 终脱险 / 210
第十五章 卧醉集 挥别日 / 228
第十六章 一双剑 登宝殿 / 244
第十七章 明月圆 负良言 / 259
第十八章 立盟约 夜来人 / 279
第十九章 惊魂时 入膏肓 / 295
第二十章 枫叶林 行路难 / 313
第二十一章 虎头坠 诉衷情 / 333
第二十二章 银瓶破 良苦心 / 354
第二十三章 酸饺子 冬日雪 / 374
第二十四章 乘风散 白雪原 / 393
第二十五章 不悔心 见仇人 / 415
第二十六章 时寒若 琳琅院 / 434
第二十七章 两封信 如蝼蚁 / 455
第二十八章 波诡谲 一头鹿 / 475
第二十九章 忡忡心 漫长夜 / 494
第三十章 忽西流 离别路 / 513
第三十一章 守岁夜 一人心 / 532
第三十二章 心相系 夜间宴 / 552
第三十三章 天下 / 572
终 章 逍遥游 / 589
破败的荒村小店外横着几把长凳,灰扑扑地散落在暗黄的林枝间,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本就萧条,又时值秋天,更平添了几分荒凉的味道。
一个蓝衣人坐在茶桌前,面前摆着一壶淡而无味的冷茶,茶壶旁放着那人远行携带的包裹。
身着武袍的蓝衣人身形瘦削,戴着一顶浅纱帽,短短的黑纱恰好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白净的半张脸。
跟从这儿路过的远行客一样,蓝衣人风尘仆仆,不爱言语,却也和那些人不一样,背上一把巨剑,行动淡然自若,绝非那些避走于荒山野岭的亡命徒。
蓝衣人背上的巨剑很惹眼,店小二躲在屋里盯着那剑愣了神,直到老板娘啐了一口黄豆壳:“添茶去。”
店小二提上热茶,硬着头皮出来赔笑:“客官,茶冷了,小的给您换壶热的。”
“嗯。”蓝衣人淡淡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小二弓着腰,想要悄悄偷看黑纱下的脸,这人已经在这儿坐了一下午,眼看秋阳昏黄,马上,便要入夜了。
破店往前便是恶人道,再往前通往杳无人烟的烂柯山,除非是走投无路,否则任谁都不会走进这烂柯山。
蓝衣人并非犹豫不决,而是在等待什么。秋风疏旷,吹得落叶沙沙作响,冷冷的风钻进衣领里,令人忍不住缩脑袋。
眼见夜风先至,小二忍不住提醒道:“客官,这快入夜了,小店不能住宿,恶人道上的夜路可不太好走。”他眼睛一瞟,隐隐约约看到黑纱下一双好看的眼睛。
“知道。”蓝衣人干脆利索地答道,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敲在桌上。
闷闷的一声钱响,小二闭紧了嘴巴,拿上银子从蓝衣人身边赶紧溜开。
昏昏暗暗的斜阳照进秋林,半秃的树干拉着细长的影子,树影像密不透风的一张网,将人紧紧地束缚。
秋风阵阵,透着刺骨的寒冷,风里忽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蓝衣人慢条斯理地倒一杯茶,喝一口便放下了茶碗:“许久不见了,徐捕头。”
匆匆的脚步忽然停滞,赶路的黑衣男子在短暂沉默后,朝蓝衣人拱拱手:“许久不见,南捕头。”
蓝衣人端坐着,终于摘掉了头上的浅纱帽,露出了真容:“赶了那么久的路,徐捕头不坐下喝口茶吗?”
蓝衣人清秀的声音和美好的容颜昭示着她并非一个男子,可她眉目间英气逼人,也显出她绝非一个普通的女子。
两人对视着,小店不知何时早已闭紧了门。徐捕头淡淡地答道:“不了,我还要赶路。”
“徐捕头宁可进那吃人的烂柯山,也不肯跟属下回朝廷吗?”蓝衣人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上移到腿间。
徐捕头闻此,冷冷一笑:“南山,若不是你追我那么紧,我又怎会出此下策?”
他语调一转,气愤地笑了起来:“你我好歹共事一场,不如你放了我,你还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他自然不会责怪于你。”
名叫南山的蓝衣人也眯起眼:“私通西戎,企图盗走虎符。徐捕头,陛下曾经也很相信你,可谁知是错信了奸佞之辈。”
“各为其主罢了!”徐捕头咬牙皱眉,慢慢铺张的夜色掩住了他的神情,彤云底下已是一片暗淡的山河。
风微微一掠,疏林冷落凋残,几丝乱发拂在南山的额上:“好个各为其主!”
夜影静静被风吹得散乱,夜枭与乱鸦此起彼伏的叫声被疾风吹紧。
“我后说一遍,你若放我走,我徐诺将永生铭记你的大恩大德,你若不放,休怪我不念旧情。”
月色朦胧的林间,黑影中她散散笑了几声。
“我也后说一遍,我是官,你是贼,我要是死了,也不会放你活着。”话音还未落地,出剑的声音霎时滑过,因同样快,两声合作了一声。
徐诺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与他对阵的女子也不落下风。
平常女子的功夫总逃不过烟雨柔这般的窠臼,可南山的功夫有所不同,从她使的那把巨剑便可窥一二。
那冷蓝光泽的巨剑模样霸道,南山使的剑法亦很霸道,纵然她是个后辈,名声没有徐诺响亮,却也逼得徐诺连连后退。
徐诺本就打定了坏的主意,逃到烂柯山中,若能活着避过风头便是好,若是活不了,那便死在山里。
故而他并不恋战,过了几招后,便在巨剑频频的锋芒中趁机遁进了茫茫的夜山之中。
“追。”南山脑中只有这个念头,她风餐露宿在外半年,从北追到南,又从西追到东,眼见要将徐诺抓获,自然不愿功亏一篑。
她的影子掠过夜间的树林,穿过笔直的恶人道,石头山上只有一个狭窄的隘口,想来这便是烂柯山的入口。徐诺的身影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南山兴致高得很,随之便扎身进去,一片茫茫白雾即刻将她包裹。云海般的雾漫漫无边际,徐诺的身影时隐时现,她越追越远,回头时已无法再辨认来时的路。
阵阵恐惧漫进她心里,不大的声音却在空旷的山里格外响亮。
“好了,你我都出不去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她故作镇定,话音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死也拉个垫背的,岂不是很划算?”
埋在雾中的徐诺忽然脚步一滞,他停下的几秒,南山已经接近了他,打算与他“同归于尽”,她刹那间伸手抓住了徐诺的后领。
徐诺惊醒时挣扎转身,也想扼住她的咽喉,后退的脚步忽然踏空,两人拉扯着落入白茫茫的雾中。
她没有松手,只是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的脸庞。
那脸上是倦倦的病容,可苍白的脸上有一双清亮温和的眼睛,如潺潺春水般点亮了昏暗的宫殿。
“陛下。”她忽然眼前一黑,连同那张清秀的面庞一起消散在漆黑之中。
1
春来天地葱茏,东风也为西北重镇凉州掠来了几分春意,尽管其地处极西边境,却也不碍“不度玉门关”的春光融融乍泄几分,惹得人醉。
近来镇西大将军季伉因军功累累,被擢升为兵部尚书,并封武德公,召回京师,在御前侍奉,下月便要启程。
季伉行伍出身,在军阀割据中随大魏开国太祖皇帝征讨天下,鏖战沙场,屡立奇功,待天下安定,自然是高官厚禄奖赏,委以镇边重任。
如今太祖逝世,太子桢继位为君。季伉也已年逾半百,此番从风沙黄漫之地被召回金屋玉瓦的天子脚下,他也怀着戎马半生,要在京师安度晚年的想法。
忧心家国天下的季老将军担心的,便是这西北草原上的突厥人,如今镇西将军一走,突厥人怕是要放肆了。
可愁压不过喜,大将军府为贺升迁,特意设宴答谢旧部。也不知宴上是谁嘴拙,问起季大将军小女的年岁,又说些女大当嫁的道理,季伉酒酣兴起,一时拍案要为小女比武招亲。
等他第二日酒醒,已是夸下海口,只得热热闹闹操办起招亲的事宜。
此番事情却愁惨了季家小姐。
说来也怪,季家满门武将,季小姐也有几分泼辣性子,却偏好文人,不爱武士。她一想到往后要同一个武夫过日子,气得在家中大闹了三天,众人好话说尽也不肯罢休,后被贴身丫鬟鸾碧一句“世上也多文武双全之才”劝开,这才待嫁闺中。
季大将军见此,更卖力地操持起来。他唯此一女,又是膝下小的孩子,只愿女儿一生欢欢喜喜,故取个单名“喜”字。
待到比武招亲的日子,凉州城人马欢腾。季伉令人在校场设擂台,军士镇守,旌旗大开,这宽阔场面给将军府赚足了面子,校场上热闹非凡,季伉则携家人在清静的楼台上观看比武。
时辰一到,擂鼓轰动,勇士上阵。比武的、凑热闹的……都欢呼喝彩,引颈观望。而楼台上的季氏一家,更是聚精会神,此中唯有一名身着蓝绸圆领袍的束发少年心不在焉。此人正是南山。
她本是大梁国六扇门的捕头,精明强干,受总捕头的赏识,只因追击嫌犯误入山穴,下山时,世上却已换了人间。
她从前也听人说过烂柯之事,那时以其为笑谈。如今换到自己身上,她却不得不信,山中一朝一夕,世间果真可过千年。
她想到族人旧友、同僚仇寇都已化为尘土,那同她携手誓要改天换地的官家人也已不知经历多少轮回,就连“大梁”二字也淹没在茫茫史书之中,自然感慨万千。
消沉蹉跎了些时日,南山也熟悉了一些千年之后的世界,她整理身上金银,决意游历江湖,不再理会世俗纷纷扰扰之事。
不想她在游历途中救下了遭山寇劫持的季夫人和季小姐一行,被季家拜为恩公,留在大将军府上教授武艺。
南山生得一副好皮囊,五官俊朗、身材颀长、英姿勃发。季喜初见她时,一面是为她的侠勇所震撼,佩服得五体投地,一面看她眸间灵光流转,剑眉挑起,一双桃花似的眼睛闪动着飒飒风情,当即芳心暗许。
弄明白了南山是女儿身后,季喜颇为遗憾:“怪不得恩公容颜美如女子,世上又少一位佳公子了。”
南山正思索着招亲后如何向季伉请辞,再独自逍遥去,却听见季喜在一旁砸杯摔盏,嚷嚷着:“什么文武双全?全是些粗鄙野夫!粗鄙野夫!”
平日在外还算端庄的季小姐难得怒而失态,吓得贴身丫鬟鸾碧战战兢兢,站在一侧不敢言语,生怕小姐打自己嘴巴。
季大将军、季夫人、两位季小将军好言相劝了半天,季喜才稍稍缓和了脸色。
“要我说,这满场公子、将军比起恩公甚远。”
季喜咄咄开口,吓得南山赶快喝茶:“小姐抬爱,比武不过才到三轮,稍作等候,自然会见分晓。”
“唉,恩公,要是没人比得上您,我削发为尼,誓死不嫁。”
季夫人听闻,佯怒呵斥她:“喜儿,不许胡说。”季喜这才嘟着嘴,不再言语。
季喜此言一出,南山感到无可奈何,讪讪而笑,向季伉拱手:“大将军,小姐真不愧将门之后。”
季伉笑着应承两句,又将目光投向擂台。季喜满心想的是此事关乎自己的未来和幸福,又激动、又紧张,格外挑剔,恨不得将人家头发上的虱子都挑出来。
她一会儿说,“上衣都不穿,赶下去”,一会儿说,“头发也不束,赶下去”。
偶尔看见几个文质彬彬、仪表堂堂的,她才娇羞着小声问南山:“依恩公看来,这人如何?”
南山摸鼻搔颈,终还是说了实话:“剑不错。”
季喜又是一声断喝:“赶下去!”
三番五次下来,南山是不敢再开口了,季喜已全然不顾礼仪姿态,好在西北之地民风豪放,也没人来笑话她这个急得跳脚的小丫头。
不过正中了南山那句“自然会有分晓”,自一名朱衣青年登台后,季喜真是如获至宝般,喜欢得紧。
朱衣青年面如冠玉、气质温润,却与之前的绣花枕头们不同。他武艺超群,使得一把好枪,前前后后一连挑了十人,如此下来,招亲人选也颇有眉目了。
季喜满心欢喜,却又害羞上了,不愿开口,季夫人十分满意,细细与女儿说:“我看这孩子好得很。”
季喜扭捏了几下,脸红得赛霞飞:“母亲说好那便好。”
能得此人人欢喜的结果自然是再好不过,季伉大笑几声,招来校尉,正要鸣金宣告,招朱衣青年为婿,不想一个黑胡子大汉不声不响地从后跃起,手持巨斧,眼见就要劈向朱衣青年。
季喜惊而失声,电光石火间,南山一跃而起,腾身而至,一脚踢中黑胡子拿铁斧的手腕。巨斧哐啷摔落在地上,朱衣青年惊觉刹那的危险,转过身来向南山拱手一拜:“多谢侠士。”
黑胡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还想再战,南山抱着剑挑眉瞪他一眼:“你武艺不错,武德却不好。”
“什么德不徳的?关你什么事!”黑胡子嚷着就冲上来,南山抄起剑来,一鞘冲着黑胡子脑门就要狠狠打下去,却又忽而停住了手。
黑胡子也突然停了下来,擂台上一时寂静,那剑鞘刚擦着他的发丝,就如千斤巨石一般悬于顶上,混浊的剑气使他霹雳一震,他不敢想象这一剑若真打在自己脑袋上是何种后果,脑浆迸裂自不必说了。
他大气没出,冷汗涔涔顺着脸颊滑下来,南山将剑收回,他方感到浑身一轻,心慌脚乱,一下跌在地上。
他脑袋晕晕乎乎,眼中蓝衣人变成了三个,朱衣人变成了四个,蓝衣人的话嗡嗡在自己耳边响:“这是招亲,可不是斗兽。怎么?还要再战吗?”
南山看他毫无反应,慢慢一声:“嗯?”
黑胡子吓得落荒而逃,踉跄着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顿时金鼓齐鸣,人人喝起彩来。朱衣青年正想再向她答谢,她却举剑一拜:“请公子登上彩楼,与小姐结秦晋之好。”
季府上上下下欢心不已,季喜自是当中兴的。等她终于嫁了如意郎君后,第二天爬起的件事就是到处找南山。
南山昨夜喝酒喝得昏天黑地,醉得一塌糊涂,后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房,第二日起来,头痛欲裂。
她正在花园中活动筋骨,摆弄兵器,刚心中暗自发誓再也不这样肆无忌惮地喝酒了,就听闻季喜来了。
季喜备了茶,和夫君廉柏衣一同请南山去赏花,季喜似乎已经将自己人生的几十年都规划好了,雄心勃勃:“恩公,以后我膝下的孩儿,就拜托您教授武艺了。”
南山心想,我还想请辞呢。季喜自顾自说着:“孩儿要是不听话,您就狠狠地打!”
南山一乐,笑了:“小姐才二八年华,日子还长着呢。”
季喜婚后,南山更是无法请辞了。她只是有次在席间微微表露了离去之意,季喜当即掩面而哭,嚷着以后的孩儿怎么办。
南山素来吃软不吃硬,想来在季家的生活也十分畅快,便收拾行李,同季家一同上京,车马劳顿一月有余,紧赶慢赶,这才来到京城脚下。
新帝登基,厚重功臣,竟亲自率百官到崇文门迎接。季伉在几里外就得知了此事,心中感恩戴德,命人通知队伍,这是不可多得的恩赐,万万不可得意忘形。
虽说新君是以太子之位登基,可京城中还是暗流涌动。丞相王澹、中书令蔡庸在朝堂争锋多年,又自持老臣,虽表面拥护,但实则掣肘陛下。
更不用说的是,还有一个阴晴不定的宁王。他虽不是陛下的一母胞弟,可同是故去的孝惠皇后养大,曾受尽先帝宠爱,也是不可小觑的角色。
如今季伉回京,一位开国元勋,受陛下如此重视,又当是京中一大势力。南山想起以前自己也备受君恩,持风雷剑、悬免罪牌、着麒麟服,在京城中行走,风光无限。
以她看来,如今的大魏圣上,也是个深谙为君之道的人,不过今天的风头,是季家的。她正策马在季夫人车旁守候,忽然士兵来报:“先生,大将军请您到前头说话。”
“我这就过去。”南山双脚一夹马腹,马便嗒嗒地跑起来,不一会儿她便追到了走在队伍前头的季伉。
“大将军有话对在下说?”她问道。
“想请恩公与我一同面圣。”
南山勒马,说道:“在下江湖中人,不懂这宫中规矩,也难免忍受不了约束,唯恐冲撞了陛下。”
“皇上宽厚,不会苛责的。”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南山知道推托不过,便不再推辞。
“再加急些,马上就到京城了。”季伉如是说,她便跟着策马扬鞭起来。
南山生长在习武之家,千年前,晋西南家的神剑山庄是武林中分量极重的地界。
她根骨极佳,又累于家中的名声,从小专于习武,故二八之年便已习得十八般武艺,尤其以南家的一剑乾坤见长,已然修炼到了纯青境界。耍起枪来,她也不俗,一招一式都颇得母亲夏侯氏的真传。
南山十六岁便初试江湖,随后一战成名,被招至天子门下,恩赐如潮,累累升迁。
一想到千年往事,纵是她洒脱,也不由得叹息。她钦佩那官家人胸怀天下的志向,也踌躇满志想要为家国报效,可一切都在进山那一夜改变。
那时皇帝圣明,她也做派正直,加之她心性聪颖,参透了几分为臣之道,不过三四年时间,她已成为京城中不容小觑的人物。
如今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大魏都城已迁至汴城。南山远远看见城墙时,蓦然想到往昔繁华,而眼前城池,要比往昔更加庞然。
汴城无愧皇都所在,繁而不乱,华而不俗,中轴宽阔,屋舍俨然;汴城之大,远远赛过其他城池。
南山走马观花,正眼花缭乱时,遥遥看见重重城门下一字排开的天子仪仗,金鼓旗帜,连成一片,光芒耀眼。
再离近些时,她才隐约看见皇帝位列其首,在百官簇拥中巍然而立,这便是真龙的气度,南山如是想。
待过了永安门,已到了宫中地界,乘马者下马,乘车者下车,南山解了剑,随季氏一家步行连过两道城门,这才到崇文门下。
她还没有看清皇帝的样貌,季伉一声“微臣参见陛下”便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从前多行走御前,便从容地跪武将之礼。
她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余光看见明黄的袍角在风中微浮,不远处传来男子年轻且沉稳的声音:“武德公快快请起。”
季伉起身后,又听见那好听的声音说:“诸位平身。”
南山随众答完“谢皇上”,方拂袖起身。她定睛一看,皇上白净的脸上眉浓目朗、鼻直口方,眉梢眼角含着天子威仪,嘴角又挂几分清风如许。他同季伉说话间收放自如,虽然气势磅礴却也不盛气凌人。
他好像那位身穿龙袍的故人,尤其是那一双温和的眼睛。南山怔了怔,恍惚间,她忽然察觉到皇帝看向了自己。
她忙低下眼睛,再抬眼偷偷看他时,他正笑着,千年的时光仿佛在一瞬间交错。
一行人没在崇文门耽搁太久,君臣互诉了几句话,旁边公公便说:“陛下,诸位娘娘还在太极殿等着。”
“差点忘了,”他咧嘴一笑,又抿起来,“朕命人在太极殿设宴,为武德公一家接风洗尘。众卿请吧。”
季伉千恩万谢,却更加小心翼翼。南山看他全然没了在天高皇帝远的凉州时那般自由,不过远在凉州,也得不到这样的风光,是福是祸,得焉失焉,倒是件不好评说的事。
走进崇文门,是一条长长的白砖道路,两侧高高的红墙要仰望才能看到顶,这里像没有人烟的村野一样荒凉,春风吹起来寒风瑟瑟,百十来个人从这儿走过,也显得无比渺小。
崇文门前是神武门,一过神武,皇宫的巍峨便全部显现,仿佛画卷展开,令人惊叹拜服。朱楼黄瓦、雕梁画栋,层层叠叠地向远处延伸,极目远眺,也不知这皇宫的边界在哪里。
当今这皇宫的主人姓褚讳桢,虽是先帝第三子,也不是先后韦氏嫡生的儿子,但少时便有贤德的名声,入主东宫后也未让朝臣失望,先帝驾崩后,名正言顺登基为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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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刚刚开始,南山便在乐声掩饰之中,从季喜那里听到了不少关于皇上的赞誉,无非一些“自幼聪颖、文武双全、孝德恭谦、开明仁厚”之类的,说来说去,褚桢已是白璧无瑕了。
南山看她越说越飘飘然,不禁打趣道:“你可小声些,廉君可是要吃醋的。”
季喜一下红了脸:“恩公取笑我。”
“我不过年长你五六岁,这恩公来恩公去,倒要把我催老了,”南山一面说着,一面把脸伸到季喜跟前去,指着自己的鬓角对她说,“小姐你瞧,是不是两鬓快要白了。”
季喜又害羞又好笑,憋了半天才说:“先生怎么油嘴滑舌的?”
“今天的猪肘子有些腻,自然就油嘴滑舌了。”南山为自己斟满了酒,一句话又惹得季喜大笑起来。
酒过三巡,褚桢屏退舞乐,说道:“多年不见武德公,今日君臣也把酒话话家常。”
南山看他侃侃而谈,先问季夫人身体如何,又问大公子季礼、二公子季素近来怎样,赏赏东西,赐赐官职,还是南山熟悉的老一套。
她百无聊赖,自顾自喝酒,宫宴用酒自然是难得的佳酿,就连盛酒的碧玉小杯都是佳品,酒一入杯便映得碧绿莹莹,她早把之前发的誓言忘得干干净净,想着小酌怡情,入口后便一杯杯喝起来。
虽是喝着酒,她的眼睛却不闲着,偶尔掠过高台上的褚桢。褚桢的眼睛总让她想起千年前的时光,她不想感伤,留恋的是一双和这相似的眼睛。
褚桢问完了季家的男丁,又开始问起了季喜:“这是武德公的爱女喜儿吧。”
季喜一听他称呼自己“喜儿”,便低下了头,娇羞答道:“是,陛下。”
“听闻武德公在凉州设擂招亲,择到了贤婿,朕远在京师,也不能亲自祝贺,”他和言说着,忽然一顿,侧着对近旁公公道,“赐镶金碧玉长命锁一对,还望武德公早日有孙儿承欢膝下。”
季伉早年从军,到功成名就后才娶妻生子,大公子季礼不过十九年纪,偏偏是个武痴,说了几门亲事,全都黄了;二公子季素虽已娶妻,夫人身体却不好,刚过门一年就殁了,如今也是独居。
看着别人儿孙满堂,季伉只能干着急,褚桢这一句话真是说到他的心坎里,他忙拉着一家人跪拜谢恩。
季家这一跪,独坐在案后的南山便落了单,褚桢早已偷偷地打量了她几遍,此时更是抓住了机会。
季家上上下下刚刚领了赏重新入席,褚桢便看着南山问了:“这位是……”
南山抬眼一看,他玄黑的眼睛忽然变了,里面似有阴云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一刹那恍惚,又快快回过神来。
她放下酒杯,起身跨出案外,走到了正当中,一掀袍角直直跪下,左手轻按着右手支在地上,缓缓叩首在地:“草民南山叩见陛下。”
她听见褚桢云淡风轻道:“朕听说了,是那位蓝袍侠女,所执风雷剑,是已失传千年的名剑,当年可是冠绝天下之剑啊。”
南山心头不由得一紧,她不过一介草民,只不过是远在千里之外随意出了个风头,他却似有千里之眼,不仅一切了然于胸,还认得连季伉也不识的风雷剑。这位皇帝的手伸得有多长,可见一斑了。
褚桢话音一落,场面倒安静下来。南山不敢抬头看谁的脸色,现在脸色难看的,恐怕是季伉了。
他到底不是千年前的那位官家人。
她边想着,边将脑袋压得更低,半点时间都不敢拖延,正声答道:“陛下圣明,草民所执,正是风雷剑。”
他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年纪不大,礼数倒很周全,起来吧。”
南山谢恩站起,心中思绪万千。
皇帝此话一出,也给了众人喘气的机会,纷纷赞美:“皇上圣明。”
褚桢早听惯了这些,也不理会,笑着说道:“可惜四弟不在,他爱剑如命,若是见了这千年古剑,岂不是要高兴得发疯了。”
“皇兄,臣弟虽远不如四哥剑痴,但也对风雷剑略知一二。”南山听见左前有青年公子说话,她悄悄瞟眼一看,是位年轻俊俏的王爷。
他长相虽与褚桢有几分相似,却远远不如自己的兄长稳重,南山看他华贵的打扮,还有轻佻的眼睛、尖尖的嘴角,便猜测这多半是个风流债主。
这位王爷忽然回眸看了一眼南山,她不由得心一紧,赶快把眼睛垂了下来,但他又邪又狠的眼神刻在了她心里,那既像是调情,又像是告诉南山他可是不好惹的人物。
她的心正咚咚跳着,这时褚桢开口了:“哦?老十也略知一二?说来听听。”
“诸位可听好了,这是皇兄准我卖弄的,等会儿谁也不许挑本王的刺。”他卖乖似的说着,惹了一阵笑声。
末了他又喝了口酒,摆足了架势,这才说:“风雷剑是晋西神剑山庄南家的宝贝,此剑脱胎于巨阙,再取精钢淬成,除去了那巨阙剑的笨拙粗钝,却又不曾减少此剑丝毫的王者之风。此剑一出,风啸林动,如雷霆万钧,传说能呼风引雷,才取‘风雷’二字为名。”
他忽然顿了顿,赚足了众人的好奇,又说道:“不过这风雷剑,不是人人都使得了的,只有这南氏真传的一剑乾坤,才可让此剑灵如猛虎,动如风雷。可惜百年前神剑山庄败落,一剑乾坤同风雷剑便一同失传了。”
“宁王爷真会讲故事,”坐在褚桢左下首的紫衣女子突然开了口,她娇美如烟,声音也袅袅如缕,却是摆明了不信,“难道世上还会有千年不朽之剑?”
“明妃娘娘还是如从前一般机警,”他话锋一转,“听说风雷出鞘,通体幽蓝,只要拿剑来看看,真假不就分晓了?”
宁王话音刚落,明妃却像只被踩了一脚的猫儿一样,柳眉立即横了起来,不过她立即又变了脸,情意绵绵地朝褚桢笑着:“这么一说,臣妾好奇得很。”
季伉闻此,忙道:“臣这就派人去取剑。”
褚桢立即准了,季伉便遣人到永安门取风雷剑。
明妃掩着嘴同褚桢说话,不让与褚桢齐座的皇后有半分插话的机会。皇后倒不落闲,和宁王一句一句互诉着叔嫂亲情,还不忘话里有话,提点明妃别忘了谁是这后宫之主。明妃就算听见了也只能装没听见,闷了这哑巴亏。
南山偷偷看着宫里,倒还是和以前一样有趣,猫捉老鼠,人还在后边逮着猫呢,也不知道是谁的尾巴先被拽出来。
可从前的宫里有那个人,他总是卧在病榻上,看着猫鼠闹腾,心中却有圣明的裁决。
“若不是……”她心中想着,捏紧了拳头,“若不是自己一梦千年,自己断然时时刻刻铭记效忠于他的诺言。”
忽来的感慨胀满了她的胸膛,她暗暗叹一口气,偷偷瞧一眼端坐着不说话的褚桢。
不一会儿剑呈上来了,把剑鞘一拔,果真是蓝光乍现,逼得人无法直视。明妃被拂了面子,褚桢却来了兴趣,问南山道:“你持风雷,会舞一剑乾坤吗?”
“草民略知皮毛。”
他似乎一笑:“那就是会了。”
“皇兄,我可等不及四哥了,真想看这一剑乾坤。”宁王急匆匆说着,又看看南山。
“陛下,宁王爷真是迷上了,臣妾看这剑绝非女子使得动的,就不要使人家出洋相了。”明妃悠悠打着扇,和宁王真还磕上了。
“老十总是心太急,那就请南君舞一舞这一剑乾坤吧。”褚桢说着,看了南山一眼,他一双笑眼如阴沼般可怕,令她很压抑,她甚至怀疑这不是崇文门下那个清风般的人。
皇命既出,也不是南山能够推托的。她心里闷闷的,应了一声:“是,陛下。”然后她便束起衣袖,上前取剑。
褚桢眼里光芒一闪,黑雾消退,清朗的目光透着几分兴趣。
又是千年古剑,又是失传剑法,眼前的蓝衣人虽说有几分练达,但到底俊秀斯文,不像是能使出千钧剑法的人,可她偏偏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势,引得人想一探究竟。
南山并不惊,也不怕,一剑乾坤她早已烂熟于心,她只提剑拱手道:“草民本是江湖中人,行为粗鄙,难登大雅之堂,还望陛下海涵。”语罢,她将剑一横,“请赐教。”
风雷既出,果如虎啸山林,一剑乾坤霸道之至,掀风翻云、呼江吸海、穿日裂月。
她运剑而走,身姿矫若游龙,缥缈灵动中步伐稳重,力道坚定,她忽然跃起,风雷映着月光,冷蓝交织,如星斗坠落一般闪耀凌厉。
风雷剑即使是男儿也难以把握,但在她手中倒真如宁王说的一般灵巧有加,这是一剑乾坤的至高境界,随心所欲、洒脱备至,不教人觉得是大汗淋漓般粗野,反倒是剑人合一的优雅。
南山一曲舞毕,剑重回鞘,真可谓技惊四座。
“好,不愧是风雷传人,”褚桢悦而击掌,直视着南山的眼,目光全然大变,“赏金缕靴一双。”他忽然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她一时没有低下头。一块蓝田玉腰牌落进她的手里,同时响起他低沉的声音:“朕很喜欢。”她一本正经谢了恩,看着褚桢重新落座。
“本宫有一把七星匕首,多年藏在匣中,总觉得埋没了这宝贝,如今赐予侠士,也算是物有所值了。”见了如此场景,与他平座的皇后便开口了。她姿态雍容华贵,举止典雅,甚至说话的调子里都含着几分温文。
南山跪拜谢恩,刚刚领了赏赐要站起来,明妃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宁王爷不是说这剑法早早失传了吗?如今怎么又跑出来了?可别是把假剑。”
“古往今来,失传之物只有盛世方出现,这是陛下之福,国家之福。”皇后淡淡说着,举起酒杯向褚桢一敬,褚桢也笑着与她同饮。这一着棋,自然是她下得更好。
明妃见状却不着急,抚了一下鬓角,对着褚桢娇嗔:“臣妾还不是怕陛下被蒙骗了。”
南山真是讨厌这不依不饶的明妃:“陛下慧眼,若是假的,怎么会看不出?”她感到如炬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稍作沉默,似笑非笑:“好了,退下吧。”
“谢陛下。”她又一叩,心依旧沉静。
南山不慌不忙站起退入席中。她偷偷瞟着褚桢,季喜却在一旁雀似的闹起来:“先生武艺真好,原来是深藏不露,到底是在哪里学的?”
“前些年我借宿在个道观中,晚上做梦,有仙人教我的。”
“哎?那先生是仙人的徒弟了。”
“是呀,好像叫什么空虚道长,恐怕是个不入流的神仙,才有闲心来教我武功。”
“先生这么说,可有些不敬师父了。”
南山随口编了幌子,季喜当真信了,后南山七嘴八舌解释了许久,季喜才勉强相信这一套是南山编了唬她的,等宴席散了,季喜还将信将疑地问她:“先生,你借宿在哪个道观?”
“我的好小姐,我借宿在你家了。”南山终于体会什么叫作深信不疑了。
宴席散后,人流散去。季喜头一次入宫,到走时犹有余味,不同于刚来时的怕,她此时已完全醉心于皇宫的气派与精美,拉着南山叽叽喳喳地说看这看那。
宫里的月亮是暗的,蒙着层忧郁的雾,阴阴地笼罩着这片天,南山抬头看看,这景色是千年都不曾更改的。
她正想着,季伉凑过来对她说:“让恩公受惊了。”
“将军言重了。”
“老夫已经不是将军了。”他捋下胡须,冷不丁道。
南山低语:“是,大人。”
一行人刚来到崇文门下,就见一辆銮铃马车正停在城门口,满朝文武能驾车到崇文门下的人掰着手指数也不过两个,一是明妃的父亲中书令蔡庸大人,二则是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宁王褚舆。
季伉正想避过去,一个小厮跑过来朝他打了个千:“武德公请留步,我家王爷请您过去说话。”
南山转头向銮铃马车那儿望去,只见褚舆一手打着金丝线纱帘儿,躺在金雀登枝镶琉璃座上,暗里一双似亮非亮的星辰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她。
南山自认正气凛然,却敌不过他软绵绵的锋芒。她垂下眼睛,朝季伉俯身拱手:“大人,在下先行退下了。”
“侠士请留步,”小厮不容她举步离去,伶伶俐俐地按低了脑袋,“我家王爷仰慕侠士已久,也请侠士前往一叙。”
他把眼往上一挑,见季伉与南山默不作声,更媚了声音:“二位,请——”
季伉抖了抖衣袖,正步朝前走去,南山趋步跟随,那小厮则欢欢喜喜叉着袖子,跟在二人身后。
褚舆的眼未曾偏离片刻。南山迎着走去,见他那双眼在明灭的光里渐渐清晰,或沉沉暗淡如夜,或骤然灼灼似火。她慢慢沉下了心,不再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而心神不宁。
三人行至銮铃马车前,褚舆并未下车,只是淡淡招招手,将小厮遣到一侧,自己将帘儿揽得更高,露出半张带笑的脸:“武德公,本王仰慕南君剑法,略备薄酒,还想向南君讨教剑法,武德公该不会不放人吧。”
他眼睛一睨,语气少有恭敬,并未将这位威震一方的老将军放在眼里。
季伉有几分不快,正要开口婉拒,褚舆却兀自放下了帘子,将自己掩在了暧昧的纱里,一旁的小厮恰巧迎上来,为南山拉开车门:“请侠客登车。”
褚舆衣裳散乱,在车内半倚着假寐,摆明了不容人有半分拒绝。南山见了如此情形,也知无半分回旋的余地,便答道:“多谢王爷抬爱,我定前往王府赴宴,大人大可放心。”
褚舆突然咧嘴笑了:“江湖人。”
南山不明他话里的意思,只是辞别季伉,登上那金丝笼般的銮铃马车。马匹奔起,銮铃马车上千只銮铃齐响,好似仙乐萦绕。褚舆闭目也不言语,不知是不胜酒力醉过去,还是怡然自得地养着神。
南山举目环顾,再回过眸来,却见褚舆睁着眼睛,盯得她心中发毛。他面上没有表情,声音也是冷冷的:“南君舞得一手好剑,也长得一副绝世的容貌。”
她干巴巴一笑道:“王爷言重了。”
不想他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掐住南山的脸颊,左右细细地看。车内烛光艳艳,倒影如惊鸿一瞥的刹那,使她的眼如星辰一般璀璨,他突然又扑哧一笑:“南君又何必自谦呢?本王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俊朗的侠女呢。”
南山不愿轻易触怒他,便忍痛笑着,拂去他捏住自己脸颊的手:“王爷不过图个新鲜罢了。”
他一瞪眼,谑笑起来:“说得好,本王就爱新鲜。”
与这位宁王爷相处着实不易,他喜怒无常,没人摸得准他的心思。等到达宁王府时,她已感到身心疲惫,半刻也不想再与这位王爷相从。
马刚刚扬了蹄,车还未停稳,褚舆便一拍大腿跳将起来,踹开满朝的銮铃马车的大门,拉着南山的手一跃到车下,不由分说就扯着她快步往府里走去。
宁王府自然富贵奢华,大红灯笼高挂,照得镏金镀银闪闪发亮,曲池别苑中缠绕着一股股香雾,同千万片轻纱幔帐一齐飘飘欲舞,这里风是香暖暖的,吸口气也是甜滋滋的。
褚舆拉着南山在重重薄纱中恣意行走,南山感觉在云里雾里穿行,层层纱浪此起彼伏地翻涌,将万物化为水月镜花般的虚幻,令人不知身在何方。
前行之中,纱帘的一角被人挽起,一个姬妾迎上来,却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少来坏本王的好事。”
南山慌忙别过脸,扬起了衣袖。
褚舆见她如此,顿觉好玩,笑道:“南君可知,本王府上,有名的便是香荷池。”
“在下粗鄙孤陋,自然不知。”她依旧带着七八分沉静。
“那南君一定知道胭脂渠。”他贴着她,口里吐着暖气,“本王觉得有趣,就仿着造了一个。”
“王爷好兴致。”她冷冷一笑,将衣袖拂了下来。
“南君的一剑乾坤,是霸道之至,本王府的香荷池,是声色犬马之至。”他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拽着南山要去香荷池。
走了一阵,只见楼宇渐稀,一片水气升腾,仿若山间云海。迷醉的白雾笼住翠树红花,笼住低行的月亮,胭脂水粉的香味暧暧令人留恋。南山猜想,这便是香荷池。
眨眼间,雾里迎来一群衣袂飘飘的侍女,褚舆终于撒开南山的手。他扯开外衫,又脱掉鞋袜,跳进那一片洁白的雾里,在香气袭人的池水中与一众侍女嬉戏追逐。
南山何曾见识过这般情景,垂下眼睛,不再去看。
褚舆正酣于玩乐,却忽然就变了脸色,抄起一尊素净的冬青釉瓷盂,便狠狠地打在一个侍女的身上。他的衣袖牵起水花,又拍在池中,白雾里溅出水珠,又融在雾里。
那侍女不敢争辩,也不敢叫屈,只连连道:“王爷,奴婢错了,您打死我吧。”他方转怒为乐。侍女身上的鲜血染了衣裳,流进那白雾里不见了。她明明很疼,却无丝毫痛苦的模样。
褚舆闭目微歇,朱唇微张着,忽然皱着眉,一耳光扇开侍女,大叫大喊起来:“都给本王滚下去!”
刹那寂静,刚刚的欢笑声顿时如云烟般消散,几个侍女也在雾中无声地隐去。
南山抬眼看见褚舆立在雾里。他似乎在看月亮,看了一阵,便转过身来,一边风度翩翩地整理衣襟,一边对在池苑外的小厮说:“把歇山下面那坛酒拿出来,本王要与南君小酌。”
他蹚水朝南山走过来,湿透的黑发黏在他的脸颊上,不时滚下水珠。他越来越近,一方薄唇勾起笑来,声音也挑得又轻又高:“南君的剑,本王也想看看。”
南山不语,将背上的风雷剑卸下,双手托举,递到褚舆跟前。
他一把扯过剑来,锵的一声,利剑出鞘,幽蓝的剑光映照在他俊俏的脸上,尤其照亮了他黑色的眼睛,一道利光从他眼中闪过,是南山从未见过的坚定。
他将剑一横,剑光偏移,那双眼又如夜色般沉下去。
褚舆略作赏玩,一把便将风雷剑扔在池中,正如他玩命踹銮铃马车那种架势,恐怕这天下没有哪件宝贝值得他稀罕。
褚舆不稀罕,南山却稀罕得紧,她一见命根子入了池,立即跳进池中寻找。
褚舆却不依不饶地缠着她,揽着她的腰,扯她的衣服,南山气不过,一把要推开他,哪晓得他看上去没有几两横肉,气力倒是大得很,反倒教南山自己先晃了一步。
褚舆并不生气,嬉笑着又挨上去,一脚把南山刚找到的剑踢飞:“果真剑比本王宝贝?”
南山眼中闪着利光,她沉了口气说:“王爷就不要戏弄在下了。”
他湿漉漉的手抚着她的脸颊,把她抱在怀里:“本王从不戏弄人。”
她冷冷一哼:“王爷大可在天下网罗,依王爷的名声,自投怀抱的自然不会少。”
“哦?”褚舆饶有兴趣地回了一声,可心思早已不在同南山理论上了,他的手本能地往她腰上一抓,眼见就要扯开那要命的腰带。
南山自然很机警,一手紧紧握住腰带,两人在一条带子上角力半天,终是王爷天赋异禀,渐渐占了上风。南山急得眼冒金星,脑子一热,竟抬手朝眼前白净的脸扇了下去。
她感到腰间一松,只见褚舆捂着脸跌坐在池里,只剩下一个不可思议的脑袋露在白烟外边。
一时间,南山满脑子只剩下“闯祸”二字了。
第二章 打人者 剑争锋
1
怕甚!大不了就亡命天涯,恰巧西域风光也还未曾领略过。南山转念一想,一颗心顿时扑通掉进肚子里,安安逸逸不再乱蹿了。
她也来不及管那发愣的宁王,埋身在香荷池里,三两下找着了自己的宝贝风雷剑,飞檐走壁而去。
湿漉漉地回了季府,南山自知瞒不住季伉,便将打人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两人商量一番对策,终还是决意等到明日,看宁王作何反应。
南山也是心宽之人,裹上软绵绵的被褥,睡得香甜,一觉便睡到了天亮。
习武之人都爱早起,南山洗漱整齐往武院去时,季家两个公子同那女婿廉柏衣早在温习早功。
今日的汴城惠风和畅。春来,天蓝得都沾着水汽,晶莹而新鲜,燕子追着纸鸢,打个转又忽而飞远。同塞北天空的旷远无垠截然不同,汴城的天是软的,春是软的,桃红柳绿也是软的。
南山应了这曼妙的春景,穿一身春绿色的衣裳,衣袖虽为了方便束紧,看起来却也比圆领武袍来得更飘逸潇洒些,在这春风融融中,倒被吹出了几分仙姿。
她想起昨夜的事来,心中不由得生出烦闷,随手拿了杆长枪,心不在焉地在手里转上两转。只见她忽而一挺枪,枪身战栗,红缨颤抖,银光碎裂。
她双手拿枪,一点一圈,一挑一拨,皆熟稔不疏;一出一入,一拦一扎,好似潜龙在渊忽而跃起。一时间微光四闪,红缨影连着影,成了一线。
手中有事做,心里的事自然会安歇一点,南山虽不是季礼那样的武痴,但练起功来也心无旁骛,半盏茶的时间,她便将宁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套北地枪法练到后一式时,她已出了一身薄薄的春汗。
她收了枪,一边掏出季喜给的手绢擦擦汗珠,一边对同在练枪的廉柏衣说道:“姑爷,你这扎枪还不够直,散了气力,便不够快了。你看——”她说着还不过瘾,拿过枪来给廉柏衣演示了两招。
却听见大公子季礼又在背后叫她了:“恩公,你过来瞧,我这剑耍得对不对?”
南山应一声,又转过身去找季礼。往日这样练会儿教会儿,四人能在武院待到午后,今日南山却未能待满一个时辰。她刚提起剑,像模像样地照着二公子季素新得的《流星剑谱》比画招式,季伉遣来的仆人已踏着小碎步来了:“先生,老爷在前厅等你。”
南山这才一下想起了宁王的事。她合上剑鞘,眉头微微一皱:“我这就过去。”
南山大步流星地往前厅走去,到时看见季伉负手而立,一名身着锦缎的少年站在阶下,身后跟着几个小厮。看样子应是宁王府的人,恐怕正是为昨夜的事而来。
“大人。”南山走到季伉身旁低语。他朝她点了点头,两人都等着阶下那个华丽的小厮先开口。
当头的小厮见南山到了,笑眯眯地拱手说道:“我家王爷说南君忘了喝这坛歇山酒,特命小的早早送过来。”
南山以为自己听错了,伸长脖子看了看那小厮,又看了看季伉。
那小厮的模样绝非要来找麻烦的,果真他接着说:“我家王爷还说,昨日弄湿了南君的衣服,须得赔一身。还有,这是下个月马球会的帖子,王爷邀南君同去玩耍。”
这小厮说着,后边的便一一列出银坛盛的歇山酒、洒金缎子裁的一身衣裳、镶着玛瑙扣的靴子、羊脂玉腰带,就连镂金的发冠也未落下,四五个小厮一字排开,颇有他那皇帝哥哥的做派。
当头的小厮话说完了,从袖里掏出一张请帖,恭恭敬敬地递到南山跟前。南山接过帖子,应了一声:“麻烦回禀王爷,我定会去的。”
两家仆人完成了物品的交接后,那小厮便辞别而去。南山此时还云里雾里的,问道:“这宁王爷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管是什么药,看来他是打算就此为止了。”季伉一边说着,一边摆摆手,示意仆人将宁王送的东西都放到南山的房间里。
南山心中大气一松,顿觉春光明媚,人生美好,笑容不觉爬上她的嘴角,那褐色的眼睛也同春风般和煦起来。
她闻到那歇山酒扑鼻的芬芳,忙凑了过去:“酒就给我留着吧。”
她这边话还没说完,那边就已经把酒坛子抱在怀里,扬长而去,只留得一句“大人,我练剑去了”。
南山得了美酒,心中十分愉悦,一双好看的眼睛弯成月牙,掩在那浮着碎金晨光的睫毛下边。
她三步赶作两步,想着要去同季家兄弟和廉君喝上几碗。刚看见武院的门,她便举着酒坛子跑了过去,嘴里喊着:“喝酒啦!喝酒啦!”
院里的三人不知道这是谁的酒,单觉得这酒香极,定是不可多得的佳酿,催着南山快快打开。
南山眼前从来都搁不住好酒,她也心急地单手把坛盖一开,只见一张白纸嗖地弹了出来,而后便同那弹簧一起摇摇晃晃。
南山一看,气得吹胡子瞪眼,季礼笑得弯了腰,季素还算矜持,只露着八颗白牙。
那条子上白纸黑字,赫然留着宁王的笔迹:“打人者,小猪。”
午后时分,季府上又来了一队小公公。季伉不在府上,便是季礼出来迎接。
小公公们从宫里来,来给南山赐酒。拜季礼所赐,公公们前脚刚走,后脚那酒坛上的封条就在季府传了个遍。
后知后觉的南山拿到封条时已是傍晚,那封条上是龙飞凤舞的御笔朱批:“打得好。”南山遂拜服于此同胞兄弟。
那日夜宴上,褚桢给季家兄弟都赐了官职,入京不几日,家中便空荡起来。
季家兄弟上任后,廉君也被季伉塞到了亲军都尉府中任职。这新婚初别,季喜每日闷闷不乐的,年轻人又不懂退让,小吵大闹了几场,廉君更不回家了。
南山在家中练了几日流星剑法后,觉得日子无聊,便想和季喜到郊外的四照山踏青。
季喜脚力不济,南山也让着这心情不好的小姑娘,硬是把她背到了四照山巅。山巅的桃林虽负盛名,却因路途艰险,鲜有来客。
在那人迹罕至的四照山巅,盛开的桃花芳菲里,二人游玩不及一刻,便有脚步声从林深处传来。
那人脚步很轻,从桃花摇落的“瀑布”中走来。
山巅的风更疾了。
春天似乎少有这样的风,呼啸着卷地而来,带着百尺之上的寒意,摧折百草,失色天地,将游园惊梦的闲情吹作一地散乱的残花。
乱花渐欲迷人眼。
南山一把将季喜拉到身后,她轻皱着眉头,眯起眼睛,睫毛簇在一起,蒙眬中只见一双眸如耀光明珠阴沉入水。
她从迷乱花雨变化极快又模糊狭窄的缝隙中,窥见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步履轻缓,似乎也在花雨中探寻着前行。
一步两步,黑衣人渐渐走近,她右手缓缓抚着剑身前移。风骤然吹横了头发,吹鼓了衣裳,袍子仿佛是要挣脱线的风筝,极力地飞舞,颤抖着发出琐碎而压抑的凛冽声音。
可那步伐,依旧几近无声。落花越发密,她越发屏息凝神,从万物杂乱的声息里去辨认那脚步的轻重与远近。
她并不急于拔剑,早早拔出剑来的都是庸才,在左顾右盼中终失掉了性命。真正的高手出剑只在刹那,如电闪雷鸣,如乘奔御风,光影闪动之间便可以取人性命。
还有五步之遥。她手指轻轻往前一拨,利剑微微出鞘,一段剑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忽然,脚步声停下。
“在下崔劢,在宴上也曾见过南君的一剑乾坤。”
一声脆响,光芒顿失,剑又安静地回到鞘中。
“崔大人,幸会。”南山提剑抱拳,看见影影绰绰的落花之后,来人也同以此礼回她。
疾风渐平,碎琼似的桃花瓣又复悠扬的样貌,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南山渐渐看清来人。他一身玄黑的衣裳,手里一把玄黑的剑,只在腰间点缀一条白玉腰带,风淡淡然吹动他的衣角,吹动落在他肩上的几片桃花。
他看见南山身后频频张望的季喜,也对她施礼:“季小姐。”
季喜躲在南山身后,从南山肩侧探出头来,打量着来人:“你认得我?”
“是。”崔劢答道,声音与话,皆如玉珠落盘般干净利落。
季喜从南山身后走出来,背着手走到崔劢身边,睨着眼,绕着圈细细看他,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惹得人想笑。
崔劢就这么让她看着,也不生气,也不发问,眼看着前方,目光如炬,未有丝毫闪动。
“长得倒是挺好看的,”季喜小声说着,忽然一歪脑袋,疾言厉色,似乎是要掩饰自己说的前一句话,“可我不认识你!”
崔劢并不答她,而是凝神看着南山手上的剑,专注如斯,似乎屏去了千万杂物与杂思的纷扰。
外出游玩,只求轻便,南山手上的剑并不是风雷,而是她向季伉讨来练习流星剑法的那一把。
此剑取精钢百炼而成,坚硬锋利,笔直不曲。剑鞘乌青,颜色素雅而未着装饰。剑身亦是乌青,通体一色,寒光凛冽。
剑身两侧各有十八个血槽,密密排列,如鲨齿聚合,而剑身正中则饰以八颗圆润的血红玛瑙,煞是冷艳,正合那杀人的剑法。
季伉将此剑交与她时,并未过多言语,只说了一句:“此剑名唤青涯。”
南山便只知道此剑名唤青涯。可从崔劢的眼睛里,南山已看出这把剑,有比“青涯”二字更多的故事。她对崔劢的剑并没有什么兴趣,倒是对这个人更感兴趣些,高手之间总是惺惺相惜,似乎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季喜因崔劢不理会自己,有些愤愤不平,哼一声,扭头便朝南山走过来:“先生,我们到别的地方看花去。”
南山将剑挂回腰间的小钩上,季喜拉着她往前走。转身的一瞬,她回过头看他,柔软的光镀在她绝美面庞的轮廓上,眼波流转间不是多情妩媚,而恰若清澈溪流下坚硬的磐石。
他一如方才那样站着,手中握着剑,冷峻的面庞上星眸闪耀,身姿坚定,宛如风雪夜中一尊黑色的雕塑。
他只说了两个字:“不送。”
崔劢话音刚落,南山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日她跪在地上,这声音也是如此柔和:“崔卿在与何人说话?”
季喜一下便听出了是谁的声音,南山还从未见过她身手如此敏捷。几乎是一眨眼,她便回过身,双手提起她鹅黄的裙,跪拜在地上:“臣女季喜叩见皇上。”
“是喜儿啊。”只见不远处的桃林里走出一人,南山定睛一看,是褚桢。
她恍然,忙要跪拜行礼,却听见他说:“微服在外,就不必行礼了。”
她的眼神掠过褚桢的面庞,又极快地垂下:“是,陛下。”
褚桢着一件紫云蜀锦裁出的直裰,窄袖以玉线束起,与往日那宽袍大袖的华美不同,今日的皇帝陛下也如江湖人一般意气风发。
他举步走过来,温声说:“四照山巅的美名尽人皆知,可愿不辞辛苦来看桃海的人却是寥寥。”
“朕年少的时候,好玩来过这里,往后的每年,朕都来。”他止步,抬手抚上一株桃花,“如今已经是第十三年了。十三年里,朕头一次在这见到别人。”
“回皇上,是先生听说这有桃林,把喜儿背上来的。这有如此风景,喜儿也想叫先生每年背我来看。”季喜总算是找到了能说的话,叽叽喳喳便说起来了。
若不是褚桢在这儿,南山都要哀号了,每年背季喜上山一次,那岂不是要英年早逝?
褚桢听闻,看向南山笑了,如春风化雪:“也是南君习武多年,功底扎实,否则怎经得起这般折腾。”
季喜一下息了声音,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又挠了挠头发。
褚桢目光暖暖的,说话声音仅二人听得见:“背着喜儿爬山,应当累了吧?”
这话似乎从前也听过,每练完剑,那官家人总微微笑着,如家人一般关切,说着她的家人不会关怀她的话:“累了吧?”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世间真有轮回吗?
“嗯?”褚桢见她没有答话,轻声地追问。
她一时回过神来,想起那坛她喝了个干干净净的酒:“回禀陛下,草民不累。”
他明明长着一双刻薄寡情的细长眼睛,眼尾又极坏地挑起,他的眼里却没有寒冰,也没有风雪,只有三月的春风、五月的暖阳。
他的眼如此温柔,仿佛偷采了桂宫里的白月光。
他笑起来柔情蜜意,不知是几亿万星尘汇聚。
他看了一眼南山穿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宁王送的一件洒金袍子,说一句:“衣服不好看,别再穿了。”
南山觉得挺好看,可她也只能答个“是”字。
“走吧,朕带你去个好地方。”他掀开几枝低矮的花枝,走入了桃林中,似乎忘了还有季喜与崔劢二人。
崔劢不言不语,一如黑夜一样沉默,紧跟在皇帝陛下身后,手握着剑,持剑待发。
季喜早兴高采烈地追着褚桢的步伐去了,南山亦大步流星地赶上去。
褚桢走得不快,恰巧能叫季喜毫不吃力地跟上他。他垂头:“喜儿,夫人身体还好吧?”
季喜抬头看他,见他亦看着自己,幸福得脑袋上都要开花了:“母亲身体一直都好。”
“南君呢?”他忽然发问。
她还没回过神来,一愣,才答道:“谢陛下关怀。”
他好似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像孩子打闹一样悄悄打了一下她的手,便没再说话。再往前走了几步,褚桢便说:“瞧。”
他回首,正看着南山的眼睛。褚桢说的好地方,是山巅桃源间的一洼清泉,流于石上,在桃树根交错的谷里汇成池塘。
桃花映在水里,水里也开满桃花,仿佛池里还有一个桃花源。若不是桃花飘落,引起一阵松散的涟漪,恐怕再聪慧的人也会忘了这是一潭池水。
南山看着这桃花池,想起了褚桢的眼睛。
“南君?”他的目光移到她身上,轻唤了一声。
她侧过头去,正对上那桃花池一样的眼睛。她心慌慌地俯下身子:“陛下有何吩咐?”
褚桢的眼神忽然被这恭敬浇得黯淡,他以笑掩饰:“有如此美景,南君何不与崔卿比比剑法?”
南山还没有吭声,崔劢便说一不二地抱起剑来:“是,陛下。”
他拔剑出鞘,一个转身,长剑所到之处,风息骤变。只见崔劢剑身直进,向南山刺来。
她几乎本能地握住了剑。崔劢的剑很快,快到让她不能分神。她横跨一步,侧身躲过一剑,腰间剑亦拔出,青涯触地而走,激起桃红纷飞。南山顺势转身,以剑上撩,他忽而回身,挡住她的锋利一剑。
双剑相交,竟撞出动地之声。这式,二人便剑意直指,各不相让。
褚桢的声音遥遥传来:“切磋而已,切莫伤了人。”
2
纵然皇帝陛下说切莫伤人,可不论是南山,还是崔劢,皆是招招到位,剑剑狠绝。
花雨纷飞中,黑衣与白衣交错,青色剑光与玄黑剑影交织,双剑相遇,迸出天庭火雷般的光影,铿锵的交戟之声回荡于林中。
二人剑气相逼,令林中鼓起风来,一时花落如雨,好似刚刚山风肆虐时的情景。
不一会儿,二人交战之处,桃花摇尽,只剩下一树树光秃的树干,地上的落花亦飘散而去,裸露出褐色的泥土。
崔劢使的剑术,南山认得,恰是她近来苦练的流星剑法。不过比起她半路出家,崔劢的流星剑法已然到了至高境界,干净、决绝。
崔劢使的剑,南山亦认得,也是剑身两侧十八个血槽,也是剑身中间八颗绝艳的玛瑙。
一样的剑,一样的剑法。
流星剑法敏捷而狠厉,招式明快,剑锋所指均为要害,一式流星飒沓,剑影迷离,忽合而为一,在人恍惚间直击而来,如同索命的黑白无常,这是杀人的剑法。
到底是南山的流星剑法还不够到家,幸而她亦是练剑的天才,流星剑法中融汇一剑乾坤,狠厉霸道,亦不输十八层流星剑法的风采。
季喜已经看得痴了。花影绰约,人影闪烁,刀光剑影霎时消失,霎时出现,青与黑两颗流星交辉,不见哪一方暗淡丝毫。
二人不知交手了多少回合,难分上下。忽而南山见崔劢后退一步,运起剑来,刹那间无数剑影闪着利光,如万颗流星坠落一般向她刺来,她却不知其中哪一颗流星要取她性命。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南山认得这式流星飒沓,是绝难接住的一招,看来崔劢已决心一剑定乾坤。她持剑后退,接招只是下策,解招才是上策。
万剑追来,她沉住气息,回首一看,但见千万颗流星汇成一颗,离她仅有一毫。
就在此刻!南山腾空转身,亦一剑直直向崔劢刺去,这一式峰回路转,与流星飒沓殊途同归。以直解直,拼的便是谁的剑更快一分。
剑气截住了风,截住了但凡流动着的微弱气息,落花止在空中,微微颤动,却不再向下落去。时空好似静止,只有一道青色与一道黑色的光快如闪电般接近。
剑已近身,但在一瞬。
褚桢握紧了手:“住手!”崔劢剑锋微转,南山亦将剑一侧,两剑交错而过,却皆没有停下,剑身相交,一路厮磨,迸出一串亮白的火花。
当的一声闷响,剑托抵住剑托,震得两人皆虎口一颤。
万花坠地,微风忽起。
南山的剑贴着崔劢的颈,崔劢的剑亦架在南山的脖颈上。他将剑微微一移,只见南山雪白的颈上流下细细一线珊瑚红的血来。
崔劢黑色的眼沉静如千尺深潭,此时却有了隐约的笑意:“你的剑还不够快。”
南山剑锋一偏,崔劢的颈上亦流下血来。她一笑,轻快地吹出一口气,吹动了额间散乱的几丝长发:“我让你的。”
“你哪里得的青涯?”
“我倒要问你。”谁也没有收回剑去,两把剑依旧紧紧抵着角力。他眼中映出她横眉冷对的模样,那般澄澈又迷人的眼睛,那如剑一般锋利却清秀的眉毛。
“真可谓棋逢对手。”看完切磋表演的皇帝缓步走了过来,他虽没有责备什么,语气里却满是不快。
崔劢收回剑,插入剑鞘之中,南山亦将青涯敛入腰间。
“回禀陛下,南君不过练得五六成流星剑法,便有如此高超技艺。臣甘拜下风。”他干练地抱拳,垂下头时也是铁一般的气度。
“岂敢,崔大人只是忘了草民还会使一剑乾坤罢了。”南山有些不平,她自觉自己的流星剑法已修得七八成,哪里就只有五六成了?这半成也是不能少的。
褚桢并没评说谁人更好,他只是抬手,轻轻抹掉了南山脖颈上的血痕。她只感觉到那冰凉的手指滑过自己的肌肤,重复几次,才依依离开。
而后褚桢轻俯下身体,忽然展现的笑颜就在季喜一侧:“喜儿,你家先生不差吧?”
南山这才注意到季喜冷着一张哭丧脸,眼眶红着,想来是刚刚吓坏了。
季喜气坏了,气他们把命当搏击的儿戏,她也管不得褚桢就在一旁,气哼哼地说起来:“陛下,他们都不好,他们都不听陛下的话!陛下说要切磋,切磋!”
她说到“切磋”二字时声音极重,不过瘾又重复一遍,接着又像古板先生教训小学童那般疾声厉色:“你们干吗呢?你们差点死了!”
季喜说到“死了”时,豆大的泪珠连串落下来,呜咽着将粉团脸埋进衣袖里。
南山日夜行走于江湖,崔劢保身立命于朝堂,一命呜呼或是死里逃生皆是司空见惯的事。季喜年少无忧,自是不懂江湖中的生生死死,朝堂上的生生死死。
可南山与崔劢,也不懂季喜对生死二字的矫情。
季喜一哭,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好在皇帝陛下亲自出马,硬是三言两语便叫季喜止住眼泪。季喜止住泪后件事,便是上前把崔劢推搡到一边:“离我家先生远点。”
褚桢哭笑不得,可崔劢依旧神色自若,冰刻的脸上没有一丝气恼。
抬头去看,太阳已西垂,下山、进城、回宫皆要耗费时间,褚桢说走,谁人敢留,四人相约下山,在玄妙观取马后分手。崔劢护送褚桢回宫,而南山,则护送季喜去下馆子。
沿着汴河的永宁街是全京城中吃食好的地方,这里不仅馆子多,临河的杨柳依依之地,自然也是烟花巷陌兴盛之处。
永宁街占得美食、美人两种,往往夜如白昼,欢愉通宵达旦。
南山早和季礼、季素偷偷来过不少回了,轻车熟路地便带着季喜进了一家名叫“回香处”的酒楼。这酒楼名字虽有些俗,可南山一行偏爱来,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南山进门不及三秒,眼尖的小二立马从一众客人中筛出南山这身万点金,脸上觍着笑越过人山人海跑过来,引着二人上楼:“公子真是好运气,今夜望云楼选花魁后一程,正中那阁的颂优姑娘,可是讨了好彩头呢。”
季喜本就饿了,闻着这满堂的香味,流了满嘴的口水。她对小二说的充耳不闻,只想赶快一屁股坐下,然后把好酒好菜尽数塞进肚子里。
上了二楼,才知道这“回香处”的妙处。二楼雅间,间间与望云楼的香舍相对,窗户大开,灯火通明,完全就是教人边吃边听姑娘们弹曲子的,若看上哪位佳人,酒足饭饱后便可去寻访。
季喜饿得神思焦虑,坐在那儿左顾右盼。南山则掀起直裰坐下,将剑解了横在桌上,她一手轻托着脑袋,一手自顾着斟酒,斜睨着的眼如弦月般下垂。
她摸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伤口,那里已经结痂,那双手冰冷的触感却好似还停留在那里。
对面香间中设几道青色的帘,正逢春天,屋里插满了鲜的桃花,正中一道楠木屏风,上刻着麻姑与沧海桑田的故事。
一位青衣美人坐在屏风前,怀中抱一琵琶,奏出泠泠绝响。
那青衣姑娘身旁立着个穿短打的小姑娘,那姑娘见对面雅间来了客人,跑过来看看,极高兴地跑回去,附在青衣姑娘的耳边说了几句。
季喜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转过头把南山一瞪:“你认得她?”
“认得,当然认得,那是水儿丫头,青衣的就是颂优姑娘,可弹得一手好琵琶。”她说着,悠然饮一杯,又提起碧玉小壶来倒酒。
季喜抬手将她的酒壶往下一按,一双清亮的眼更是瞪圆了,好似恨不得生吞她:“你居然逛窑子?我要告诉爹爹。”
“我的好小姐,望云楼的姑娘,才情两绝,来往的都是高雅之士,你可别拿一般坊子来比。”南山拨开她的手,一股细细的清流注到杯中。
季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歪过头去,正看见小二托着芳香四溢的饭菜走过来,霎时间,这件事已被驱逐出她的脑海。
吃乃人生头等大事,饭桌之上死,做鬼也风流。
“我的好小姐,你可吃慢些。”
“嗝——”夜风拂过的杨柳岸,在这明月微垂的夜里,有千万种难说的风情。
高楼百尺,阑干栉比,好一个游人如织的繁华胜景。那月冷冷的银光同千万盏明灯照在浓墨般的夜河之上,潋滟水波漾着光,勾勒出河水波涛如峰起山聚。
月影碎在水里,同碎的还有泊在汴河中星星点点的画舫花灯。
南山牵着两匹马,手里摇着一枝刚折的柳,迈着逍遥的步子走在临河小道上。季喜则揉着快撑破的肚子,愁眉苦脸地跟在后边,边挪着步子边哎哟地叫苦。
刚刚颂优身旁的水儿丫头在窗边扬声邀她:“公子,我家姑娘今夜同那春声姑娘争花魁,您可一定要来捧场。”
南山满口答应,故两人现在正往望云楼在汴河岸搭建的花魁台走去。
季喜嘴上说着“女孩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实而表里不一,心里极好奇地想去看。
她远远看见那张灯结彩的花魁台时,将手中缰绳往南山手中一塞,一溜烟便跑了过去。南山在后边拽着两匹马追:“你慢点跑,等会儿被拐跑了我可不管你。”
“你快点,你快点!”季喜蹦跶着转过身,兴奋地踮了两下脚,黄色的裙如她的心那般跃动着。
就这样季喜跑,南山追,两人到花魁台时,台前围着乌压压的人。季喜难免失落,她在人群外跳来跳去,也看不见里边是如何情形,只一会儿听见一众人喊“颂优姑娘”,一会儿又听见一片人喝彩“春声姑娘”,更是着急得上火。
过了半晌,季喜才发现跟在自己屁股后边的南山不见了。这下可好,选花魁她也不想看了,着急忙慌地四下寻找南山。
忽然她感觉脑袋微微一痛,捂着后脑勺面露凶光地转过身去,却看见树下拴着两匹马,南山高坐在一梨树上。
第三章 闹花楼 再相争
1
南山身子倚着树干,双腿交叉着放在梨树枝丫上。梨花繁盛,似雪如云般簇在她的周围,她的白衣上金光点点,恰如繁星河汉坠入花间。
季喜气急,跑过去指着树上的她便要跳起来:“你!”
“傻小姐,你不到树上来怎么看选花魁?”南山坐起来,一手搁在自己的膝上,垂头看她,边说边摇着花枝,玉白的梨花在她的摧残下纷纷摇落,如春雪,却较春雪更多三分轻盈。
“你快拉我上去!”
“那你求求我。”南山歪着脑袋,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季喜一跺脚,满不情愿地说:“求你。”
“什么什么?”
“求你了!”季喜这声狮子吼一出来,南山极高兴地从树上一跃而下,提起季喜的后衣领。她飞身上树,将季喜放在一枝树丫上,自己又舒舒服服半躺着,只剩季喜一人瑟瑟抱紧了树干,一动也不敢动。
只见那头选花魁正热火朝天着,琴棋书画正比试到后一样。依南山来看,旁边那个粉衣的春声姑娘,一身衣服便显三分庸俗,又怎是颂优姑娘的对手,若不是一直有个俗人挥洒万金捧着她,早早便要败下阵来的。
这俗人南山亦认得,是当今丞相的侄子李涯,和一众纨绔子弟没什么区别,只是胖得脱形,更纨绔几分罢了。
话说这边二位姑娘作好了画,由小丫头拿出来示众。春声画技平平,所绘一幅牡丹规规矩矩,毫无新意;而颂优一幅墨竹笔道干练,浓淡相宜,自有一番高远意境。
可水儿走了不及三步,颂优的一幅墨竹忽然变了颜色,但凡落笔处皆是一片浓艳的蓝,此时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高喝:“李公子为牡丹图献百两黄金!”
人群中欢呼顿起,那一幅变了色的竹子瞬间被人抛诸脑后,同样被遗忘的还有颂优。
春声拉起手绢半遮着小脸,妩媚眼波投向李涯,伺候她的小丫头也是乖觉之辈,立马跪下冲李涯磕了个头:“谢谢公子!”
那李涯的小厮亦高声回应:“恭喜春声姑娘!”皆好似春声已经荣登花榜一般。
“欺人太甚!”一声娇斥从嘈杂的声音里钻出来,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季小姐一声大喝,震得南山捂起了耳朵。
季喜这路见不平一声吼,惹得众人纷纷朝树上看来,小姑娘半是气半是羞,面红耳赤地推搡一下南山:“先生,你倒是说句话嘛!”
南山稍不及开口说话,她便急匆匆嘟起嘴来:“你还是不是大侠啦?”
“是。”南山一笑,往腰间一扯,握住什么东西闲散往树下投去。
忽然空中滑过一瞬流光,仿佛星辰飞落,水儿手疾眼快,展开帕子稳稳接住那道飞来的星光。
她开手一看,那是一块蓝田玉腰牌,她解气似的瞪春声一眼,照模照样地提起声音:“南公子为墨竹献蓝田玉腰牌!”
季喜刚刚气得差点掉下树去,这会儿又惊得差点掉下树去,她看看南山空荡荡的腰间,一推南山的肩:“你疯了?那是陛下赏你的!”
“陛下既赏了,东西便是我的。”南山不慌不忙地抱着肩。
忽听见李涯在下边极尽嘲讽之音:“南公子?谁啊?”
只见来人一袭白衣,从天而落,披着月辉,带着乱花:“正是在下。”
颂优见她来了,含着烟雨般的笑,垂首不语。水儿倒是心直口快,鹅蛋脸上绽开伶俐笑容:“公子你可算来了。”
南山站在台上,手里的剑闪着月光,看样子绝不会相让。台下的李公子身份尊贵,也是惹不得的人物。望云楼的妈妈满脸是笑迎上来:“二位公子切莫着急,容我看看这蓝田玉腰牌。”
她从水儿手中拿过腰牌,单看一眼便知不是俗物,更要命的是玉牌后刻有一个“桢”字,天下谁人不知“桢”乃当今陛下的名讳,妈妈心中一紧,明了这是御用之物。
她再看南山穿一身王侯将相才着的万点金,已精明地盘算清楚了:“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这玉果真价值连城。”
“让开!”台下一声吼,只见一个紫色的球挪动过来,原来是这李涯公子。他一张银盆脸上五官细小,双手捉着的腰间挺着一座五台山,下巴上荡如波涛一片海,“你个老婆娘,玉算得什么?本公子府上珍宝无数,件件强过这玉牌!”
南山声音一扬:“那倒请李公子拿出来。”
“你!”纨绔子弟气极,张着两个豆大的鼻孔嚷嚷,“不拿又如何了?就算当上花魁,也是名不副实,颂优姑娘那画……”
“画!”南山高声打断他的话,随之轻蔑地冷笑一声,“李公子当真不知道,西域有种无水粉,色白、无味,遇水缓缓变蓝。”
似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南山抱着剑走到画台前,拿起桌边一支毛笔,轻轻折断,笔管中空,填满白色粉末。
她带着粗糙茧子的洁白手指轻一点,再一点,白粉化入水中,稍作等候,清水果真变蓝。
她一笑:“原来,颂优姑娘不小心用错了笔。”
水儿亲眼看见那清汪汪的一碟水变作了蓝色,立即从南山手中接过白瓷小碟来。
她一手撩起自己的衣袖,一手拿着碟子走到众人跟前,让他们挨个去看:“原来是这笔里有无水粉,画呢,就那么变蓝了。客官哪,还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不知是什么人想出的下贱法子,可真的毒到骨子里了。”
她说完,转头凶巴巴地瞪了春声两眼,颂优一身仙骨立在台上,不喜不怒:“水儿,不要多嘴。”
水儿哦了一声便没了声息。反倒是李涯,被水儿一席话激起了公子脾气,跳着脚破口大骂:“下贱东西!被人买来卖去,有人赏口糟糠吃可便觍着脸高兴吧!你那主子,哪里弄来根奇怪的笔,我呸!”
颂优倒是淡然,和眉顺目不作争辩,水儿却是双眼噙满了泪,身子如筛子般抖着。
南山看他一眼,目光阴冷:“还望李公子不要太过分才好。”
“过分?我李涯从不知过分这二字怎么写。”李涯叉着腰,妇人一般翘起兰花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当今的丞相大人是我亲舅舅,皇后娘娘便是——”
“你就别在这儿给丞相大人和皇后娘娘丢脸了吧!”南山收回剑,在胸前抱着,她目光冷冷的,眼神仿佛那剔骨剖血的尖刀。
李涯的脸瞬间涨成了红黑色,较之猪肝更胜三分。他捋了半天舌头,吐出一句:“你算什么东西?”
只见南山一手持剑背在背后,一手抓住李涯的右衣袖,将那绣花匝珠的衣袖拧成一股麻绳。她用力一扯,嘶啦一声,一只袖子整整齐齐脱了下来。如此再一次,又扯掉了李涯的左袖。
李涯还没缓过神来,只见南山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马靴朝他溜圆的肚上一踹。李涯跌跌撞撞转了一圈,一件外裳被南山扒了下来。
她听见树上的季喜高兴地拍巴掌:“扒胖白菜,一叶,一叶,又一叶!”
南山又是一拽一踢,李涯又是一圈一衣。
她动作快得不及任何人反应,直扒到里衣去,终于见到一个纸包掉了出来,南山顺手接住。
南山掂着手里那纸包,双眼一弯:“李公子,我不是东西,是个好人。这无水粉纵然再神奇,也是剧毒之物,你怎么能贴身存放呢?”
李涯转了几圈,脑袋昏昏沉沉的,眼里冒着金星。他看见南山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身上还有溢彩的光,手也不知往哪里指:“你活腻了?敢打本公子!”
南山抱着剑,气定神闲,泛着月光的青色剑柄倚在她的脸边,仿佛“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剑仙。
她映着月,淡淡道:“我不仅敢打你,还敢打死你。”
“你你你!”他愤怒却毫无底气,把身旁几个小厮踹上前来,“你们这些废物,快上啊!”
南山漫不经心地拿起剑来,将剑在手中一转,青涯的素洁光辉在她眼中闪烁而过,她俊俏的眼里流过冷冽的光:“谁敢?”
一众小厮你望我,我看你,谁人敢去触这个霉头?老妈妈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先自闪去了一边。
李涯一时气结,竟抬起巴掌扑了过去,可惜他的巴掌还未到,南山的剑先到了。
只见南山挥剑不过方寸,便一鞘将李涯击飞极远。李家肉球嘭地落在地上,往后一仰,便将跟头翻了过去。他稍稍抬头,哇的一声,将今晚吃的山珍海味、玉食珍馐吐了一地。
酸腐的气息杂着灰尘扑来,南山掩着鼻,后悔自己将力道下得重了一些。
李涯已无力再战,由几个小厮涨红了脸才将其翻过身,扶坐起来。他白着脸坐在地上大气没有,小气频频地喘,仿佛一个散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在南大侠面前惹事,自然要受到制裁,一众小厮抬着李涯灰溜溜赶快跑了。
南山抱着剑歪头看那球一眼,双唇微微一撮,轻快地吹了个口哨,那声音如戛玉敲冰,直上云霄。
她一跃飞到树上,把季喜往地上一扔。
“小姐,走了。”
“哎!”
“颂优姑娘、水儿丫头,来月再来拜访。”南山朗朗的声音传来。
归去时,薄云缠月,星光暗暗。沿着汴河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南山吟了一句,“何处春江无月明”。
走过三个坊,转头向东,热闹的街上灯火如织,照亮长夜漫漫,冷僻的巷里星月空灵,屋瓦盛着寒光,月儿勾出那一线银色的仙人骑凤。
南山与季喜牵着马,同走在月里。她突然道:“二位跟了那么久,不累吗?还请现身吧。”
这句话断不是讲给季喜听的。季喜被她这话弄得云里雾里,回头去看时,却看见街两边一左一右闪出两个人影。
左边人影说话声如洪钟:“南大侠果真好功夫。”
右边人影斯文应和:“烦请南大侠随我等走一趟。”
“你们是谁啊?先生为什么和你走?”季喜转过身来,操着凌人的盛气。
只见二人走过来,武袍方帽,捉剑戴牌,一副捕头打扮,左边人浓眉圆目,一把浓浓的络腮胡,右边人白面细目,净瓷脸上没有半点胡须。
季喜见是官府中人,先自怯懦了三分,却还是壮着胆问:“你们一个大胡子,一个没胡子,想干吗?”
“小姐,他们是京兆尹中捕头,一位姓王,一位姓柳,大名鼎鼎。”南山断住了季喜的话,脸上竟还带着好看的笑,“这李涯本事不怎么样,飞毛腿和告嘴婆两样功夫倒是练得不错。”
大胡子王捕头哈哈一笑:“南大侠疾恶如仇,令人佩服。”
没胡子的柳捕头则在一旁抱拳垂头:“真是多有得罪。”
“哪里哪里,我是不会为难二位的。”
一场抓捕与被抓捕居然如此客客气气,和谐美好,季喜简直要怀疑他们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三个失心疯一起离去,只留下一剑一人,两匹马站在原地。季喜一语成谶,她果真要把南山的风光经历从头到尾向季伉汇报。
季喜害怕极了,一点也不想回家,扬声扩嗓地喊:“先生!我也要去坐牢!”
“你明天给我带瓶醉万年,我就考虑考虑。”
2
这是南山蹲大狱的第三天,也是季喜闭门思过的第三天。
这三天里,“黑马公子”暴打“害虫公子”的传奇故事在汴城中传了个遍,在口耳相传中添油加醋,似乎人人都爱。
若遇到刚刚进城的外乡人,便会有人一副博闻广见的模样,饮一口烈酒,然后龇牙咧嘴地叹:“你刚刚到汴城来,当有所不知,那武德公府上的门客南大侠好生厉害,把那为害一方的李大害虫打得口吐鲜血、满地找牙。”
又是一口烈酒,又是一阵哀叹:“这南大侠使得一把青涯剑,乍一看去,倒是没有什么稀奇,但只要利剑出鞘,那天上就要电闪雷鸣。南大侠行走江湖,半数敌手便都是被这雷劈死的!”
王捕头像模像样把这段传闻讲给南山听时,她硬是笑得吐出一口酒来。
南山的牢狱之灾可谓滋润,前有季伉打点,后有王、柳二位捕头意气相投,住的、吃的尽皆上乘。
她的精神生活也不枯燥,王捕头替她弄了一把木剑,她每日在牢中心无杂念地修习流星剑法,短短几日,功力又见增长。
若说南山在大狱中过得快活自在,那这几日不快活的就是京兆尹裴度了。一件当街伤人案并不难判,难判的是李涯这边站着丞相与皇后,不肯轻饶南山。
那边的武德公是开国元勋,陛下偏偏在这时候,又给了季家大公子季礼一个御林军骠骑校尉的实职,把二公子季素也调到大理寺中,在裴度眼里,这可是皇帝陛下意味深长的一举。
就在昨天,宁王的小厮又登门造访,唰地在他眼前列出了两排礼物:“裴大人,我家王爷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再过几日便是马球会了,我家王爷是给南君下过帖子的。您是知道的,我家王爷邀的人,哪年有不到的,这要是不小心被拂了面子——”
那小厮抬头一笑,笑里尽是寒意:“呵呵,我家王爷的脾气,小的可也摸不准。还望裴大人通融通融,把南君借我家王爷一天便什么都好说了。”
裴度一夜无眠,愁得肝肠寸断。京兆尹本就是个不好坐的位子,如今是尤为烫手。
第二日他起床揽镜细看,只见镜中人双鬓也花白了,脸上皱纹也更深了。他正唉声叹气,听见衙役来报:“大人,亲军都尉府巡抚司的崔大人正在堂前等您。”
他憋着气看了衙役一眼,抖了抖袖子,埋头往堂前走去。这几日倒是奇了,什么牛鬼蛇神全都往京兆尹衙门里来了。
裴度从侧门跨进大堂,见来人穿一身华贵的外衣,腰间一把黑色的剑,此人正是崔劢。
他拱着手,以笑脸迎上去:“崔大人,真是许久不见呀。听说您又高升了,衙中事务繁忙,下官也来不及去府上祝贺。”
“裴大人客气了。”崔劢向他回礼,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冷峻的眉眼皆如笔雕刀刻,端的是英俊漂亮,却无半点人间情意。
“崔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啊?”
明知故问,是朝廷往来之间,等可笑礼仪。崔劢抬起手,御赐令牌被他握在手间,字上流光,皆无温度:“我来提一个犯人。”
令牌一出,总令人毛骨悚然,可如今在裴度眼里,这道令牌便是天底下好的救命药了。这几日在他身后催命的牛头马面,总算有了个好去处:“崔大人是想把南大侠带回巡抚司处置?”
“此事薛指挥使自有定夺。”崔劢将令牌收回,目不斜视地从裴度身边走过。他从京兆尹府提走过不少人,路是极熟的,带着一众官兵便往府牢去了。
裴度跟在其后,默默不语,事情已上达亲军都尉府把手薛勉,便不再是他一个小小京兆府尹该过问的了。
到了巡抚司,这位南大侠是被杀还是被剐,或是别有本事逃出生天,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事了,也不是左右两边的爷能管的了。
崔劢来时,南山正在练流星飒沓。有了这几日的安宁时间,她的剑术亦有几分精进。木剑没有光泽,只在牢狱小窗那逼仄的灰白光线里跃动这万道浅浅的剑影。
她出剑更快了,快到没有风在浮动;她出剑也更无情,无情到没有一点点仁慈。
无情剑,便是流星剑法的精髓,南山已然领悟。
“看来南君的流星剑法,已趋于大成。”崔劢停下脚步,一线虚白的光正照在他无感无情的脸上。
“崔大人,别来无恙。”那道光里,南山停下了剑。
黑色的狱,白色的光,她在光影交会之处站立,仿佛登云升仙的缥缈衣袂一样透彻。沁着光的脸上,她褐色的眼睛骤然清浅如金,水中月般明净。
“无恙。”崔劢依旧惜字如金,光并没有点亮他的眼睛,那幽深的一潭死水宛如万丈深渊。
她将木剑挂在腰上,逆着光走了过来,苍白的光镶出她的轮廓。她站在牢笼里,一手支在圆木栏上,抬着眼冲那深渊一笑,那月的倒影碎开了:“怎么?崔大人也来找我喝酒吗?”
崔劢微微闭目,向后退一步,转身:“带走。”
南山双手一摊,对几个兵发号施令:“你们几个,过来!绑紧点。”
她这如假包换的大人口气,骗得几个兵竟唯唯诺诺答应:“是,大人。”
南山笑得开心,她从不担心下一刻的事情,她是独步天下、将命泡在酒壶里、将脑袋悬在剑鞘上的江湖人。
崔劢对她还算不错,用马车把她和绳子载到了巡抚司。她看出崔劢当差的地方只是皇城中一个偏僻地界,周遭荒凉,鲜有行人。
房舍不精美也就算了,门脸也只是一道只有两门宽的寒酸矮门,上面悬一块写着“巡抚司”的木匾,也没漆金,也没贴银,普通得很。
走进门去,司内极为广阔,却并无什么修饰,屋舍物件,都是原原本本的朴素颜色,这倒是和崔劢的个性一样。
南山再望,这司中来来往往的人皆穿黑衣,脸上如石刻般没有表情。果真都和崔劢一路货色,她如是想。
崔劢在南山前端走着,忽然说:“松绑吧。”
南山站住,一个兵上前替她解了绳子。她动动脖子,扭扭手腕:“我还以为崔大人这样的高官,怎么也得在有正门的地方公干吧?”
他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说道:“不是恩赐如潮,才叫宠信,也不是甜言蜜语,才是忠诚。”
语罢,他转身,继续走着,同样的步幅,同样的速度,从未有过改变。
“嚯,崔大人倒是颇有为官的心得。”她心不在焉地背着手,这边看两眼,那边又望一眼,忽而指着庭间啄食的鸽子,仿佛找到了什么宝贝,“崔大人,你们这还养鸟呢?”
“我劝你少说话,不要乱看。”
“劝我做什么?你是官,我是囚,有什么好劝的?”南山忽然低下身子,顺手折了一根路边的野草。她双指捻动,野草在风里转着圈,她眼睛盯着草尖,不时可恶地吹一口气,压得草儿弯下腰来。
“你已不是囚了,薛大人把你要过来做剑术教头,陛下给你封了个千户。”
“啊?”南山正愣神的工夫,崔劢已经走远了。南山忙在后边追,她脚步匆匆,衣袂飘飘,“崔大人,你再说一遍,我还没听清楚。”
崔劢并不答她,只是继续在蜿蜒的回廊里走着。
风吹过萧瑟的庭院,发丝浮在她的嘴角。风吹来几片黑云,天光收敛,在慢慢合聚的云中漏下几道晦暗的光线。
“崔大人!”昏昏的光从天际下洒,仿佛浑浊的水雾将她围裹。
崔劢停下脚步,灰蒙蒙的光又被屋檐遮去了几分光辉。他一身衣服色泽深如墨池,唯有起伏的褶上还残留着几道微弱的光。
他头微偏,脸上棱角嵌着冷冷的光。他微垂的眼在暗处隐匿,显得更加深不见底:“从今往后,你为巡抚司办事。”
“你们巡抚司倒是霸道,我可还没有同意。”南山抱着手走到他旁边,皱眉看着他的眼。
没有光,她的眼也变得深沉,可偏有一星光点,在她眼中闪耀。
风声渐响,又吹起她额边的头发,几丝发在风中挣扎,拂在她好看的眼前眉间。破败庭院里的灰尘与沙屑尽数被风卷起,铁灰的天色里又平添了许多艰涩。
“薛大人同意了。”他回过脸,不再看她的眼睛,一身孤影,背对着她。
“薛大人?”南山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劳烦崔大人替我给薛大人道个谢,我们这素昧平生,倒有劳他替我操心了。”
他刹那间回过身子,垂首,黑色的影子将她笼罩。她举目看他,双目相接,没有丝毫的怯懦和退让。
一阵软绵绵的春雷从天边滚到耳际,还未消失干净时,雷声又由远传来。乌泱泱的云垒起来,将天压低,几道细微的闪电在云间翻滚,如白龙入天,时隐时现。
天如暮时般黑,吹来的风更凉了,夹杂着零星的雨点。崔劢的眼比这风更凉:“你不要不识好歹。”
“黄鼠狼给鸡拜年,”她拖长了声音,“没安好心。”
“好。”他抬起头来,眼看着天边雨意渐浓,这场雨免不了要痛痛快快下一场了。
“我记得,你我的剑还没有比完。”
“怎么?崔大人想用剑来赌?”
一道闪电擦亮天空,刹那间照亮了她和他同样白如寒冰的面庞,就在一瞬,电光照出了目光相触的杀意。
崔劢起手握住了剑:“若是你输了,就好好留下为朝廷效力。”
他笃定南山会输,丝毫不提及若是南山赢了又该如何。南山行走江湖,鲜逢敌手,从不信自己会输给谁,崔劢一句话,便激起了她的好胜之心。
她抱着手,退后一步:“行啊,请崔大人替我把风雷取来,青涯也行,再不济是把铁剑,称手就行。”
“别废话。”崔劢提剑的手一震,黑色的剑越出剑鞘,落在他的手中。
他跃起,出剑,行云流水般。
天边一道闪电劈下,极亮的光将黑色的剑照成白色,强烈的剑光晃疼了南山的眼睛,她抽出腰间木剑,步子飘忽地向后避让。
积蓄了很久的雷声平地惊起,轰的一声振聋发聩,闪电又是一道,雷又是一声,在一瞬瞬忽而亮起的光里,崔劢的剑如神出鬼没的幽灵。
南山静心应对,可手中木剑迟钝,难以与崔劢的利剑争锋。
电闪雷鸣中,雨终于倾盆泄下,那般滂沱的气势,好比九天之上的银河冲破天人之间的隔阂,奔流着涌入人间。雨势极大,风力亦不见丝毫减弱,瓢泼的雨被风吹横,斜着灌入回廊之中。
南山的一身衣裳已被打湿,日照万点金在阴雨中失掉了往日光彩,她额前的几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白瓷似的光滑脸上,雨珠流畅地滑落,汇到下颌尖,一滴赶一滴地落下。
雨打在她的脸上,几滴雨挂在她的睫毛上,过多的雨珠融成细流落进眼睛里,涩得她的眼生疼。
她紧紧眯着眼睛,全力与崔劢相搏。
崔劢亦是浑身湿透,浸了雨的衣服颜色暗沉,衬出他如大理石般的面颊更为冷白。他每换动作,马靴就会划起一道道晶莹水浪,衣角连起的水珠打入雨中,碰出一片片水花。
南山虽持木剑,但崔劢也毫不掉以轻心,高手过招,在剑,也不在剑。
雷雨交加,刀光剑影,二人已交手了十多个回合,南山的一把木剑早被削得七零八落。明知是不可赢的,她却没有停剑。
一道剑光闪过,南山的剑断作两截,断剑直直往下落去。她顺势将剑头踢起,一挥手中剑柄,正正将残剑击了出去,残剑如燕掠水,如鹰捕兽,从崔劢耳际滑过,死死钉在了他身后的窗格上。
一声净脆的声音,崔劢的剑已没入剑鞘:“你输了。”
南山心气颇高,断不会接受这样的输赢。她张开手掌抹一把脸上的水,提起那半截剑狠狠掷在崔劢面前:“崔大人真是好本事。”
“那是。”崔劢面不改色地承认。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落下,滑过紧抿的嘴唇,从下巴滴入紧贴在修长身躯上的深色衣服里,竟有着别样的性感。
他毫无羞愧的回答教南山觉得他更加不知廉耻。南山眉头一皱:“有本事你也拿把木剑,拿一把精钢炼的剑和木剑做什么比?你好意思吗,崔大人?你算什么天下?算什么英雄好汉?”
南山一段连珠炮噼里啪啦地打出来,白净的脸上飞起一丝红。
雨还在下,不见有要歇一歇的意思。悬在南山睫毛上的雨水又要落进她眼睛里,她伸手将水抹净,在崔劢看来,南山像是被气哭了一般。
“这是教你的课,巡抚司没有英雄好汉。”他站在一层雨雾背后,身影模糊,淡漠的声音里竟有一丝笑意。
“谁要你教!”她泼皮无赖般喊了一句,拧过身子便大步往回走,脚步踏起一串水花。
“南千户,”崔劢穿过雨帘,跟在她身后,冷峻的眼睛轻快地一眯,“愿赌服输。”
听到“愿赌服输”四个字,她倏尔回过头,眼睛死死盯着崔劢:“愿赌服输?你好意思叫我愿赌服输?”
话一出口,南山便后悔了,崔劢好像真没有“不好意思”的时候。眼前这个男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仅冷酷无情,还卑鄙无耻。
崔劢冷下脸,毫无波澜起伏地说道:“你以为薛大人为什么去找陛下要人,这是武德公的意思。”
“这是把南千户从丞相和皇后眼皮子底下捞出来的上上策,季府很干净,你亦不会有麻烦,得罪人的是巡抚司,武德公不愧为英雄好汉。”崔劢以牙还牙的一席话,气得南山一下转过身来。
他弯着腰同南山讲话,南山转身仰面看着他,鼻尖离他仅仅一指。崔劢眼睑上有雨水下滑,从睫尖上坠落,落到南山的脸上,他说话时微动的唇带着寒冷气息,亦离她的唇很近。
“你!”她咬着牙,明俊的脸上带着怒意,想要说话,却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她一把推开崔劢,“我要谢,也谢季老先生。”
崔劢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自顾自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第二课,巡抚司不怕得罪任何人。”
“好了,啰唆!是谁说的要少说话!”南山低叱了一声,垂下头来。
“我会和你讲清楚。”他独自转身,举步离去。
南山埋着头跟在他身后,心中还在生崔劢的气,可她又惦记季伉,知道这是他为自己想出的好办法。
从前她亦在朝为官,知道这官不是好当的,哪里比得上江湖的半分自在。又听崔劢说这巡抚司种种,便知这里也不是简单的地界。
崔劢带她进了回廊相交处的一间屋子。屋内整洁朴质,仅仅摆设一床一桌,靠窗处放一张窄小的梳妆台,上面有一面光影浑浊的铜镜,梳妆台旁一个歪脚木架上放着一只铜盆。
“今后你便住这儿,司内没有什么女人,东西你便凑合用。”崔劢站在桌旁,衣服上滴落的雨水在他脚边聚了小小一洼。
南山一挤眼睛:“什么?这当的什么差,还不让回家了吗?”
“得空你可以回去。”崔劢看一眼桌上放的盒子,“这个,往后外出公干穿着。”
南山提起盒里的衣服一抖,这衣服她再熟悉不过了——通红的袍、大襟、斜领、宽敞袖子,两旁有直直的摆,前襟断作两截。袍子正中、后背,还有那肩袖上端及腰下,皆绣着形状似鹿、身披鳞甲、牛尾马蹄、长有肉角的走兽。
这是麒麟袍,立有大功的四品以上大员方有机会受赐。
她有些疑惑地挑眼看看崔劢,崔劢淡淡道:“这就是陛下对巡抚司的恩宠。”
南山忽然有些察觉,巡抚司是怎样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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