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25171166
其中,《欢喜》是冯唐17岁的习作,有难得一见的纯情和悸动。
而《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万物生长》《北京,北京》则共同构成了著名的”北京三部曲”,讲述了男孩成长为男人的心理和生理过程。少年秋水十七岁时在老流氓孔建国的引导下开始了解姑娘是什么,那个年纪里充斥着荷尔蒙的味道,性萌动、暴力、英雄主义、反叛……冯唐用莽撞生猛的文字刻画出一个身处青春期男孩的内心,并通过男孩们的群像还原出20世纪80年代少年们眼中的北京。之后,姑娘爱了恨了,兄弟聚了散了,青春就像一场燎原野火、一场热闹又寂寥的演出。年轻人带着肚子里的书、脑子里的野心、胯下的阳具和心里的姑娘,软硬件齐备,装满两个旅行箱,去寻找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位置和能让他们宁神定性的老婆。当精瘦健壮的骨骼逐渐覆上岁月带来的肥肉,少年轻狂跨越到而立成年,没了幻想、认了天命,那一切张扬、桀骜、不羁、落寞,不仅仅是冯唐的回忆,也是我们都曾有过的青春。
杂文集《活着活着就老了》和《三十六大》问世以来持续热卖,几乎成为每一个初识冯唐的读者入手的*本书。在冯唐的杂文里,有的是饭局酒色山河文章,也不乏入世渡人的经验之谈。这个被柴静评价”文字嚣张”的才子,坚持着”用文字打败时间”的文学观,谈文学、写作、事业,论男女、情爱、城市,文字或浩荡、或妖娆,金光夺目随处可见。在享受汉语之美同时你会发现,原来在人间还有如此活法。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北京三部曲”*部:十七八岁的秋水遇见老流氓孔建国,自此知道那些盘儿靓条儿顺、搞得人心里直跳的女孩子可以叫做”姑娘”。在荷尔蒙萌动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个流氓成为男孩子们的引路人,给他们讲故事、带他们探索未知的世界、教会他们用如水的目光柔柔地浇灌姑娘……朱裳就是那个被秋水浇灌了多年的、**心坎儿得姑娘。
《万物生长》”北京三部曲”的第二部:记录了医科大学新生秋水的八年求学和成长历程。一个是曾共同埋首于数学公式、徘徊在校园小径上的女友兼同学;一个是偶然相识、成熟又风情的情人兼姐姐,两个女人在秋水心中争夺领地,而秋水也从与两个女人的相处中得到成长。全书鲜活地展现了秋水与他的兄弟们在医科大学的八年光阴,还涉及很多对生活现状的描绘与议论,显得尖锐、幽默又不失智慧。
书中有不少北京话的语言特色,恣意张扬、笑点频出,有一种高级而不流俗的冯唐式的幽默和狡黠。秋水由青涩走向成熟,荷尔蒙的汹涌也逐渐变为对生活与现实的迷惘,《万物生长》写出了我们每个人青春的痕迹,从中可以找到那个年少的自己的影子。
《北京,北京》”北京三部曲”收官之作:情节风格与前两本一脉相承,由青春步入成熟,有感情、有故事、有权衡、有野心,有太多人从稚嫩到老练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一切。1994年,北京的一个夏夜,秋水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个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日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要娶个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故事从北*单燕雀楼喝大酒开始,以北*三环小长城酒家喝酒结束,讲述在冯唐的认知中,人如何离开毛茸茸的状态,开始装逼,死挺,成为社会中坚。
《活着活着就老了》共93篇文章,囊括《王小波到底有多么伟大》《给未婚大龄文艺女青年的六个锦囊》《如何成为一个怪物》《活着活着就老了》《香港饭没有局》《择一城而终老》《浩荡北京》等冯唐杂文的知名篇目,并且全面恢复历史版本删节文字,原汁原味,元气淋漓。
《三十六大》计36封公开信,每一篇的标题都以”大”字开头,故称”三十六大”:写给*的外甥、小师弟、90后、韩寒以及广大文艺男女青年同志们;也致司马迁、马拉多纳、唐玄奘并梁思成;甚至也写给自己的公文包。在这部作品里,冯唐就世间有所感悟的人、事、物们,谈论四十不惑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传授”金线”之上的俗世生活。
六十六岁的我:
你好啊。
我有个大我九岁的哥哥,昨天开车离开北京,去海边了。他恨北京,但是又怕冷,所以冬天像熊一样宅在北京的暖气里,暖气一停,海棠花一开,他就逃离北京,去山东的海边杀掉一年里的其他时间。
就像他习惯性地恨北京一样,他也习惯性地打压我,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总强调我不如这个人、不如那个人。当我在世俗的标准里似乎比这些人牛逼了之后,他又会强调一切到后都是无意义的,无论从宇宙还是佛法的角度看,我们都如恒河沙一样平淡无奇。昨天,我给他饯行,他没喝酒,平生次没打压我,说了如下的话:
”老弟啊,我不是打击你啊,其实人和人都差不多,谁能比谁强多少啊?但是,极其个别的人,后天遭遇了绝大多数人没遭遇的事儿,还万幸地活了下来,就成了所谓的天才。所以,天才不是天生的,天才是后天的偶然。比如我一个同学,失手把三岁的儿子从三楼摔了出去,儿子竟然没死没伤,之后看什么事物都是0和1的组合。后来他儿子就成了的电脑黑客。我回想你的成长,你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甲肝、高烧、胆道蛔虫剧痛,差点儿没死掉,活过来之后,你脑子坏掉了。还有啊,十岁那年夏天,下雨,你不赶着回家,在槐树下坐着,看中学的女生放学往家赶。雷劈下来,槐树死了,你没死,你脑子进一步坏掉了。所以,从今天起,我承认你与众不同,是个后天形成的天才。”
今年的生日很快就要到了,我很快就要四十六岁了。被我哥哥的话提醒,回看我被雷劈的前半生,我如果在二十六岁时遥想四十六岁,会如何勾勒这二十年的日子?
我很有可能会留在协和医院妇产科,每天六点起床,七点查房,九点上手术或者出门诊,中午或许能睡一下下,下午再上手术或者泡图书馆,晚饭或许能喝一点儿酒,酒后想想某个美丽的护士或者某个美丽的病人,某些局部的细节或者整体的感觉,多数时候也就是想想,少数时候想得难受了,就写写。我手臂小肌肉群能力出众,这二十年里应该做了不少台很好的手术,让不少妇女延长了生命,但是这些人中的小一半会在手术后的五年内死去,战胜不了卵巢癌的大数规律。我比较鸡贼,这二十年里应该能选好合适的科研角度,在《中华医学》《中华妇产科学》等”中华”系列杂志发表二十篇以上的文章,如果运气好,或许还能有一两篇发在Nature或者Science上。在二十六岁之后的二十年里,我应该可以升教授,但是协和医院妇产科有六十个比我更资深的教授,所以我没有一丝可能做妇科主任或者副主任。
实际发生的是,我二十七岁从协和医科大学毕业,马上就去美国念商学院了。毕业进了麦肯锡,靠着说清楚商业上的复杂问题挣钱吃饭,一干小十年;后来去了一家央企,先负责战略,做了六家上市公司的董事;再后来创建了亚洲的医疗集团。四十三岁后辞职,全职做医疗投资,至今。
这二十年里,每周八十小时的工作并没有成功抑制住我的表达欲,我压榨睡眠和假期,周末写杂文,春节年假写小说,大酒吐完写诗歌,大概两年成一本书。至今为止,出了六本长篇小说、一本短篇小说集、三本杂文集、一本创作诗集、一本翻译诗集。
我哥哥有一次喝多了说:”其实啊,你在文学上的运气超级好。你看啊,你写十五岁到三十岁的半自传’北京三部曲’,拍成了电影电视剧,很多青春期的学生会读、很多想了解北京的人会读。你酒后乱写的’怪力乱神三部曲’,其中《不二》成了卖得好的繁体中文小说,你还没被佛教徒打死,你真鸡贼。过去十年,你的短篇小说也卖了好几个电影改编权,杂文集就在你一直瞧不起的机场书店里卖着。你还创立了超简诗派,每到三月,有自来水的地方就有人提到’春风十里不如你’,多少诗人写了一辈子一个字儿也留不下来啊。你还重译《飞鸟集》,创造了在21世纪诗集被下架的历史。其实,你想想,你还想干吗?多寿招辱,你现在死掉,相当完美。”我想了一下,我哥哥说得对,我心目中的文字英雄,多数没活到我现在这个岁数。卡夫卡,四十一岁死了;劳伦斯,四十四岁;王小波,四十五岁;凯鲁亚克,四十七岁;卡佛,五十岁。
一个日本朋友送了我一张巨大的纸,纸的大标题是”二十一世纪”,下面密密麻麻地列出从2001年到2100年的每一天。他想用这张纸劝我,珍惜光阴,努力奋进。我在这张纸的面前站了一会儿,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事实,在这密密麻麻的日期里面,必然有一天是我在人世的后一天。我想到的是:
,绝不在无聊的人和事儿上浪费时间,哪怕一天。
第二,继续用各种可能的方式推进医疗的进步,缓解人类肉身的苦。
第三,呼吸不止,写作不止,老老实实地放开写,能写多少算多少,看看还能写出多少人性的黑暗与光明,缓解自己和他人内心的苦。
第四,少见些人,多读些书。见人太耗神,做幕前工作,我蠢笨如猪,在书里和写作里,我游得像一条鱼。
活着活着就老了,活着活着就挂了。
天亮了,睁开眼,又赚了,希望二十年后能看到你。不一。
冯唐
2017年4月 于北京 不二堂
冯唐完全是一个野孩子,一身非法的才情。七十年代人的经验因为冯唐的书写重新变得神奇,当然,你就算不是作者的同代人,也能看出这是具有真正意义上欢乐、自由和战斗精神的精力充沛的文字。*崇高和*庸俗的,*雅和*俗的,*调和*不高调的,都在冯唐的文字里狂欢。–李敬泽
冯唐的文字如此出色是一个谜:他是怎样练就这样的文字的呢?我猜是他在古文上下过不小功夫,我不敢说他的古文功底比李零、李敖还好,但是肯定好过王小波和我。–李银河
我期待着春暖花开的时候终于能在大理的阳光里坐下来,让他胸口的肿胀喷涌而出,*好全世界都安安静静地等着他落完*后一个字。我等待这一天等待了太长时间,想象这一天想象了太多次数。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宁可他这一辈子只是在大理望丽江而返,而我愿意固守丽江想象他那张黑瘦的脸上眼眸中的一抹刀光。–和菜头
冯唐老师的小说总是生动地刻画着他自己、他的亲朋好友、青春、北京和北京的春夏秋冬……以及那些好玩儿又难忘的生活。–窦鹏
妇女们想坐在冯唐的目光里面,其实是因为他活得够累,因为他每摸一个姑娘的手,都要写好几首诗才能平静,每上一个姑娘的床,都要半辈子才能释怀。而每一个让冯唐贼惦记的姑娘虽然无辜却又幸运,因为她们自己看不清的青涩的妩媚和碧桃色的风情都被冯唐深深地收藏在眼睛里、镌刻在身体里。所以,每一个女读者都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冯唐在记忆深处镌刻自己无知无觉流淌过的浑然性情和懵懂风情。–拉拉
京派的文人里,语言好的,要数老舍,接下来是王朔(王是语言好,不是文字好),再接下来是王小波,再接下来是涂鸦,现在轮到了北京人冯唐横空出世。冯是语言好,文字亦好。–何立伟
有如天籁。–陈村
我花了十月的一半夜晚重读了冯唐。然后又花了剩下的夜晚重读了莫言。莫言是地上长出来的,好结实。冯唐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想他能飞得很远。–路金波
冯唐老师笔下的人物很嗨、很拽、很直给,随处可见学霸级理科男的睿智和调侃。–马进
对学生来说,元旦是一年里重要的节日。学校的新年庆典大多是在三十一号举行的。在这一天里,先生走下高高的讲台,学生也就可以塞给他一大把胡大瓜子。兴致很高的先生刮刮学生的鼻子,夸他三十一号”一年到头”,调皮捣蛋。很高兴致的学生也就像平日里先生挤他的回答一样,哄先生唱一首情歌,让他也难上一堪,让邻班的同学关切地问他:”谁欺负您了?”在这一天里,男孩子尽量显得风度翩翩,像个大人,女孩子尽量娇羞动人。重扇厚扉微微掩开,一点怯弱,一点苍白,却别有一番纯粹,一番美好,一番想也想不明白,说也说不出来的无奈–多少相看不厌的两颗心,三年只有这三天,三天又只有这么三张,写着一两句含义晦涩曲折的贺年卡。
贺年卡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东西。不送是瞧不起我,送是害了我。互赠贺卡,当然是男女之间的事,木瓜琼瑶,彤管归荑,千年古风。如果是同性之间,没见过世面的有心人,难免要想到”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AIDS)”,而且,还是彼此不熟的。相熟的表示亲爱友好,如果性别不同,大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吵上一架,打上一顿。如果性别相同,大可以找张桌子,一瓶啤酒,半斤全素斋的素什锦,一顿神侃,海阔云天。不必这套繁文缛节。只有不熟的朋友,需要形式上的敬重。
市面上的贺年卡,情人卡多得像万花筒那几片破纸幻出的图案。倒有一个共同特点,贵得毫无道理。一张薄薄的纸卖到两块、三块,初版的《太白全集》,全须全尾,偌大一个李白也就是这个价钱。为了书店架上明码标价的古圣先贤们,我喊,冤。别人送了你,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绝不好意思不回赠。上文说过,那别人一定不是太熟的人,还没有熟到不分你我的程度。在我,更是不愿欠别人什么,物质或是情感。
费点事,省点钱。为了表示对前人的敬重,对对方的深情,我决定,自己动手。
白卡片纸按黄金分割决定长宽比例,相对一折。再刻两方印,一盘龙,一公虎,一方,一圆,一印前,一印后,一用朱砂,一用焦墨,暗合虎年去龙年来。效果还好。仿游击战略,定下赠送的八字方针”有来有往,不来不往”。不以一物与人,不以一物取之人,大家扯平,决不多惹是生非。
大宗置备停当,还有其他许多事情要干。古人过年,要祭奠上天下地,列祖列宗,以期来年消祸去难,大吉大利。我于是买了一盒十几支”熊猫”请诸位先生,骂过的同学,同宿舍楼的”友邦人士”-那些女同胞歆享。所谓”友邦人士”,就是我瞧着她笑笑,她不当面骂我的人。教室墙上说得好:
君住马路头,
我住马路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自来水……
我们仰面看到同样的星辰,并肩走在同一块土地上,住在同一苍天覆盖之下,彼此只隔一块楼板,同起同卧,双宿双飞,躺在床上,我的脸上面不是你的后脑就是你的双脚。不能不说,多少有些缘分。
新年的教室当然要布置。气球要挂,黑板要画,还有灯笼、蜡烛、皱纹纸,这些自然是女生的事。蛋糕、汽水、凉果、瓜子,女生又不信任男生的鉴赏力和手嘴的老实。男生也乐得自在无事。勤快人也有两种,一种是天生的,另一种是被逼的。第二种人自己勤快时就是看不下去别人的闲散。这些在家里老娇的女孩子当然属于第二种。于是决定新年晚上开化装舞会,男孩子必须准备一个面具,并且学会跳舞。面具是妈妈的活。有妹妹的,抱起来,学习跳舞,转起来,黑天白地,楼板乱颤。根2向我诉苦,说隔壁邻里的眼睛呈现的神色,像是窥见了乱伦。没妹妹的着急上火,急中生智,抱起来转起来有妹妹的同学。这些事情,我却都可以省略了。假面?那天早上我上遍肥皂,仔细洗把脸就行了。跳舞?天生不会,对外宣称:有所不为。
住宿生三十号晚上照例要大吃一顿,闹个通宵。早饭、中饭,大家都吃得尽可能少,或干脆不吃,留着肚子对付晚上那顿每人捐十元钱的大会餐。饭盆、盒盖、水杯、漱口杯、叉子、刀子、勺子,除了脚盆,一切能腾出来的容器满满铺了一桌,几个穷凶极”饿”的人围坐一圈,张大嘴,静候出去采购的”老鸟”回来。
”老鸟”受到对罗马教皇般的欢迎膜拜,他也聪明,知道大家欢迎的不是他,是他带回来的东西。乖乖地交出来,大家心急手笨,小半斤的一块火腿肠至多切三片。倒也蛮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气。吃样自然惨不忍睹,我闭眼大嚼,没镜子就没丑人,瞎子的天空是黑的。
饱而思淫。饭后,我们去看录像,两个人正要进入高潮,忽而镜头一转,前排的小伙子一声叹息:”哎呀,操,就差一点。”就像凌濛初的”二拍”–乱扯小衣(以下删去一百二十四字)……吊人胃口,任人想象。
回到学校正赶上二楼的女生给我们送饺子下来。这当然是借口。现代心理学研究告诉我们,人很少出于一种动机干某件事,而总喜欢用一种容易出口的理由来描述这件事的动机。我们还没有糊涂到点破它的田地,那个吃一口说口淡,这个吃一口说肉少,那个说这个说,我看饺子不多,一声不吭,埋头紧往嘴里招呼,不时偷看一眼让饺子从楼上掉下来的姑娘。她面含喜色,像是赞我深沉。
没什么好回赠的,我们请她们”拱猪”,喝偷偷掺过酒的汽水。她们说用脑门把黑Q拱出来太不卫生,我们又容易耍赖,把黑Q偷出来,让她们拱到天亮也拱不出来。提议顶枕头,我们说无所谓。
”四川农民大婶出现卖猪难。”
”这回又是你,四冠王了。”
”再次卫冕成功。”
”你顶上枕头,举止像个大姑娘了,文雅多了,就像满族的公主格格。”
”你们少废话,快点出牌,要想到一个阶级兄弟正在受苦受难。”
”有人在向我暗送秋波。”
”酸噢,pH值无穷小。”
回吻贴在墙上的大美人的下巴颏。
偶然间,隔壁(即厕所)传来评论:”咋这像俺们屯娶亲办丧呢?”是在饭厅工作的外乡大师傅,半夜出恭,有感而发。
在这狂欢的夜晚,我没有看见黄根,也没有看见孟寻。
教室布置得真漂亮,按老师的话说:”糟蹋得一塌糊涂。”
教室正中一嘟噜大花球,各种颜色的彩带,由这向四围发射出去,像阿拉伯之夜的豪华帐篷。桌子都请出了,椅子围成个圆圈,一个人发一支蜡烛,窗子封上了厚厚的帘幕。因为有一种美好,必须在夜晚才能更好地显现,而”叶胡”不喜欢,所以他们禁止夜里开会,所以我们就自己造了一个。
教室的一角设了个”茶吧”,大壶酽茶,管饱不管好。相传,新月社的同仁发起该社时有一条规矩,社里什么都可以来,剃头也可,洗浴也可,喝啤酒也可,只不许打牌和谈政治。我们更加宽容,禁令只有一条–“莫谈国事”,对学生来说,与己有关的国事就是考试。新年一过马上复习,复习一完便是考试,苦不堪想。所以别破坏如今的好气氛,且一晌贪欢。女孩子果然漂亮了许多,就连我们的班主任、数学张老师也套了件大花毛衣,不大自在地坐着。我偷偷夸她毛衣漂亮,她连忙告诉我是为了老年Disco表演,学校发的。语音里奇怪地带些害羞的味道。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
我感觉中,朱裳却一点也不傲,常低了眉,匆匆走过夹道,缩进座位。我在朱裳那儿没见到女孩的自得,却见多了男生的无聊和笨拙。脸皮薄些的,感觉自己和别人的谈话可能被朱裳听见,声调骤提,话题马上从公共厕所转到中南海、人民大会堂,一脸庄严肃穆大智大慧。脸皮厚些的直接搭话,有机会就借一两本书,一借一还,两次搭话的机会,另外还多了好些可以探讨的题目。再狡劣些的,把半根火柴塞进朱裳小车的钥匙孔里,要回家了,钥匙越捅越紧,塞火柴的人便跳将出来提供帮助并且大骂人心不古,国将不国。如果从小长到大是个电子游戏,游戏里有好些凶险的大关卡,早是如何应对父母、如何和兄弟姐妹相处、如何和发小一块玩耍,然后是如何对付摆在你面前的像朱裳这样天生狐媚的姑娘、如何对付混蛋的教导主任和白痴数学老师,然后是每个人都有的老板和老婆,然后是整日呼啸的小孩、父母的老去。面对朱裳这个题目,我们没有一个男生答对了。有些人给自己一个借口,反正也试过了,有些人索性忘记了,有些人找个眉眼类似的,反正没人知道正确答案,所有人都在游戏里过了关,可能编游戏的人是个逻辑不清的人吧,很少较真。
我相信,早生千年,吕布会为了朱裳把丁原或是董卓细细地剁成臊子,然后包在荷花叶子里。
在书里倦了,合上书,找个隐秘的角度看朱裳,我觉得目明脑爽,仿佛夜里读书累了,转头细看窗子里盛着的星星。过去没有电视和互联网,我们和古人一样,看自己的身体,看天空的星星,看同桌的姑娘,在简单中发现复杂的细节和普遍的规律。初到这个班上的时候,朱裳的短发齐耳,现在,已飘然垂肩了。她的头发很黑很细很软,上自习的时候,张国栋偶尔一定要占我的座位,我就坐在朱裳后面,透过她发丝的间隙,可以看见摊在她面前的物理书上的滑轮和杠杆,就像春天,透过雨丝,可以看见胡同口撑一把碎花伞、急急走过的姑娘和撑一块塑料布、坚持卖茶鸡蛋和香烟的大爷。我固执地认为,朱裳的头发,是种温柔润顺的植物,目光如水,意念如水,偷偷地浇过去,植物就会慢慢生长,长得很黑很细很软,我听见枝条生长的声音,我闻见枝叶青嫩的气息。后来的后来,我的大油手多少次抚摸朱裳的头发,我无法拒绝这个冲动,我的手的触觉记忆很差,需要无数次抚摸才能记住关于朱裳头发的各种复杂感觉,在白天、在黑夜,在风里、在雨里,在春夏秋冬的组合里,在心情的变化中,甚至朱裳脱了红裙子换上粉裙子,她的头发都给我的双手不同的触觉。我在反复重复的抚摸中学习和记忆,我希望我变成一个瞎子,新东方的狗屁单词书我都反复背了十遍,书页被我的油手抚摸得黑亮油光,关于朱裳,我该学习多少次呢?老流氓孔建国关于清晨起床一柱擎天的话是扯淡,如果我的双手抚摸朱裳的头发,我不能一柱擎天的话,是我真的老了。可是,如果我诚心正意,不用真正抱她在怀里,不用真正的抚摸,她的人远在天边,但是我的双手沾满了记忆,伸向虚空,抚摸空气,她就在我怀里,她的头发就在我的手指之间。我在转瞬间一柱擎天,我的真阳充沛,我的气数悠长无尽。我深吸一口气,我可以抓着我的头颅像气球一样飘浮到天上,身子横过来。
后来的后来,我问坐在饭桌对面的朱裳:”我要老到什么时候才能忘掉这些记忆?我是学医的,我知道即使失去双手,双手的记忆也还是在的。”
朱裳说:”你跟我说过,不许我头发剪得太短。你看现在的长度合适吗?每次去理发店洗头,小姐都说,这么好的头发,剪剪吧,染染吧,我都说不行,一个叫秋水的人不同意。前几天头发有些分叉,我去修了修发梢。”她的头发依旧很黑很细很软,飘然垂肩。
《万物生长》
生命的进化应该是螺旋状上升的,在某一点上会具有比过去的某一点更高层次上的相似。一百万年后,人类没准又像低级动物一样,只由不分化的内、中、外三个胚层组成,像蒋某人教训的一样:生活简单,思想复杂。到了那时候,没有人再学人体解剖了,白先生这种人被称为古人类学家,一个国家只许养俩,放在国家自然博物馆里,帮助小学生们感受人世沧桑,讲解人的由来。
其实,我们不怕考试。六岁上学,至今几乎已经念了二十年的书,有过三四十个老师,大小百来次考试,变换花样骂过各种老师几千次祖宗。我们对考试是如此熟悉,以至于考试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考试会呈周期性地到来,仿佛榆叶梅开花,元旦、春节、每月的补贴。已经习惯,没有任何新鲜,可以麻木地对待,仿佛榆叶梅花开去照相、月经前买卫生巾和春梦后洗内裤。再说,我真是无所谓。
几乎从十岁以后,我就已经没有了任何竞争心。我没有学过,所以一直也不懂如何和别人争,主要的是我找不出和别人争的理由。我老妈说,我因此注定不能成为富甲一方的人物。我认为,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一些仿佛不可或缺的东西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重要。孔丘没有笔记本电脑、手提电话,却照样伟大;李渔没有盗版的淫秽视盘、番石榴味的避孕套,却照样淫荡。没有熊掌,可以吃鱼。没有鱼,可以去天坛采荠菜。饭后没有保龄球、KTV等等娱乐,我们可以散步,体会食物在身体里被消化、吸收的感觉,然后我们大便。大便不仅仅是一种娱乐,简直是一种重要的修行方式。还有很多人在大便中升天,更多的人死去。当然,这一切需要智慧。抬头望望天上数不清的星星,想想生命从草履虫进化到狗尾巴草再进化到人,再琢磨一下心中患得患失的事情,你也会有一点儿智慧。争斗的人、追逐的人、输的人、赢的人,都是苦命的人、薄福的人。事物的本身有足够的乐趣。C语言有趣味,《小逻辑》有趣味,文字有趣味,领会这些趣味,花会自然开,雨会自然来。如果你含情脉脉地注视一个姑娘三年,三年后的某一天,她会走到你身边问你有没有空一起聊聊天。
上高中的时候,我就曾经含情脉脉地看了我的初恋情人三年。初中的时候,我们不在一个学校,我已经听说过她的名声。关于她如何美丽的传闻和《少女的心》《曼娜回忆录》等手抄本一起,在我周围流传,和做不完的习题、不断翻修的东三环路共同构成我少年生活的背景。高中的时候,她坐在我眼角能扫到的位置。如果她是一种植物,我的眼光就是水,这样浇灌了三年,她或许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如此湿润的原因。
三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简直有三辈子那么长,现在回想起来,搞不清是今世还是前生。
我很难形容这三年中的心情,有时候想轻轻抱一下,有时候想随便靠一靠,终都一一忍了,心似乎一直被一簇不旺却不灭的小火仔仔细细地煎着。听说有一道味道鲜美无比的猪头大菜,做法早已经失传,行家讲关键是火候,那种猪头是用两寸长的柴火煨三天三夜才做成的。每隔半小时添一次柴,一次只添一根柴火,三天三夜之后才熟。三年高中,一天一点儿的小邪念就算是两寸长的柴火,三年过后,我似乎也应该成熟了,像猪头一样。
后来她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上大学,于是通信,因为同学过三年,有一起回忆的理由。记得忽然有一封信,她对我的称呼少了姓氏,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名字。她原来浅浅深深、云飞雪落的基调变得严肃起来,开始谈起国内形势、艺术表现和学业就业等等重大问题。我回信说,国内形势好啊,有空来玩儿吧,洋鬼子建的旧燕京大学味道很好。那是一个夏天,在北大的静园,我们坐在一条长凳的两端,四下无人,周围尽是低矮的桃树和苹果树,花已落尽,果实青小,远未成气候的样子。我们的眼睛落在对方身体以外的所有地方。她长发长裙,静静地坐着,头发分在左右两边,中间一帘刘海低低地垂着,让我心惊肉跳。我说我索性讲个故事吧,话说一个男孩如何听说过一个女孩,如何看了她三年,如何在这种思路中长大。她说我也讲个故事吧,话说一个女孩如何听说过一个男孩,如何想了他三年,如何在这种思路中不知所措。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在狂喜中一动不敢动。我想,这时候,如果我伸出食指去接触她的指尖,就会看见闪电;如果吐一口唾沫,地上就会长出七色花;如果横刀立马,就地野合,她会怀上孔子。
两年后,我上了生物统计之后才明白,这种超过二十七个标准差的异类巧合,用教授的话说就是:扯淡。
《北京,北京》
我眼见到小白痴顾明,注意到他困惑而游离的眼神,就从心底喜欢上了他。汉族语言里,男人之间不能用”爱”字,如果不顾这些规矩,我眼见到小白,就爱上了他。
小白个子不高,皮肤白,脸蛋突出的地方,点点浅黄色的雀斑。方脑,平头,头发不多,体毛浓重。可能是要发挥体毛的作用吧,爱穿短裤。在北京,一条斜纹布大裤头,三月初供暖刚停,穿到十一月底供暖开始。大腿下段和小腿上段之间,裤筒遮挡不住,袜子够不到,常年迎风挡雨,废退用进,体毛尤其浓重。从外面看,基本看不见黄白的皮肉。小白浓眉细眼,眼神时常游离,看天,看地,看街角走过来的穿裙子的姑娘,不看课堂里的老师,不看和他说话的人。眼神里总有一豆不确定的火苗在烧,太阳照耀,人头攒动,火苗害怕,噗就灭了。小白的眼神让我着迷,鬼火一团,那里面有遗传过来的胆怯、懦弱、摇摆、无助、兴奋、超脱、困惑、放弃,简单地说,具备将被淘汰的物种的一切特质。
我从来不想象蒙娜丽莎的微笑,半男不女的,贴在燕雀楼门口的广告牌子上,当天晚上就会被小混混们画上胡子。我偶尔琢磨小白的眼神,在这个气势汹汹、斗志昂扬、奋发向上的时代里,我在小白那儿,体会到困惑、无奈和温暖,就凭这个眼神,我明白,我们是一伙的。
后来,1999年的夏天,我开辆1988年产的2.8升六缸Buick Regal车,在新泽西北部的二八七号高速公路上,暑期实习,上班下班。那个路段的高速路,草木浓密,山水清秀,路边竖着警示牌,说小心鹿出没。具体上班的地方叫Franklin Lakes,大大小小的湖,好些是世家私有,外人的车开不进去。听说湖边长满水仙,那些世家子弟弹累了钢琴,光天化日下绕湖裸奔,阳具粗壮的,自己把自己的膝盖打得红肿热痛。
在高速公路上,我没看见过鹿出没,但看见过鹿的尸体,撂在紧急停车带上,比狗大,比驴小,血干了,身上团团酱黑,毛皮枯黄。我常看见松鼠出没,停在路当中,困惑地看着迎面而来的车辆。我的老别克车压死过一只,那只松鼠有我见过的困惑的眼神,很小地站立在我车前不远的行车线内,下肢站立,上肢屈起,爪子至下腭水平,两腮的胡须炸开,全身静止不动。那个松鼠被高速开来的汽车吓呆了,那个眼神让我想起小白。我看了眼左侧的后视镜,没车,我快速向左打轮,车入超车道,那只松鼠也跟着躲闪进超车道。右轮子轻轻一颠,我甚至没有听见”吱”的一声,我知道,那只松鼠一定在我的车轱辘下面被压成鼠片了。太上忘情,如果更超脱一点,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下不及情,如果再痴呆一点,就不会躲闪。小白和我就在中间,难免结局悲惨,被压成鼠片。
小红后来问我,小白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为什么还会对她如此眷恋,死抓着不放?我没有回答,我想,我要是小红,如果一切可能,我会狂踩刹车,绝不把小白压成鼠片。
我次见小白是1993年的秋天,我拎着三瓶燕京清爽啤酒和半斤盐炒五香花生米去看他。教导处的小邵老师告诉我,有个留学生刚来,你去看望一下,介绍一下我们学习和生活的环境,让他对我们的学校和祖国充满信心。我敲北方饭店二○四的门,小白开了门,我说:”我是秋水,我们会在一个班上课,我来找你喝啤酒。你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找我商量。””哦。”小白只有一个杯子,杯子上画着一只大棕熊,”Winnie-the-Pooh一个,只有一个杯子。”小白的汉语很慢,英文很快,英文的发音悠扬纯正,听上去仿佛美国之音。
我的英语是哑巴英语,我羡慕一切英文说得好的人。我从初中开始背词典,从高中开始看原文的狄更斯、劳伦斯、亨利·米勒,看韩南英译的《肉蒲团》,但是我开不了口。我害羞,我耻于听到我自己发出声音的英文。为了不断文气,我读原文小说的时候基本不查词典,我认识好些词,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发音。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完全沉浸在一种温柔的喜悦中,像春天森林中的飒飒清风,迷蒙地、欢快地从含苞待放的花蕾中飘出……”当时生理卫生课还没上,我不想查劳伦斯提及的那些英文指的都是哪些花,我想赶快看,那个守林汉子继续对查泰莱夫人做了些什么?怎么做的?为什么做?做了感觉如何?查泰莱夫人两腿深处,除了清风朗月和《诗经》《楚辞》里面的各种花朵,还有什么结构?
”你用杯子,我直接用啤酒瓶子喝”我说。小白也没有起子。我环视四周,有个朝南的窗户,窗台是砖头洋灰结构。我左手将啤酒瓶盖垫着窗台沿儿,我右手铁砂掌瞬间发力,瓶盖丁零落地,窗台沿儿只留下浅浅的痕迹,酒瓶子没有一点啤酒溅出来。辛夷的开瓶绝技是用槽牙撬。后来科研实习,我和辛夷二选一,争进妇科肿瘤试验室,妇科大佬陈教授因为见识过我的铁砂掌开瓶绝技,挑了我:”秋水手狠,灵活,知道如何利用工具。辛夷就算了,养细胞基本不用槽牙。”辛夷去了药理试验室,试验用狗用兔子,先把狗和兔子搞成高血压,然后再用降压药,看生理改变。以后,辛夷咧嘴笑,露出他精壮闪亮的大白槽牙,我总仔细打量,怀疑他槽牙的缝儿里,每天都藏着狗肉丝和兔子肉丝,心里艳羡不尽。
”窗台会坏的。是不是需要赔偿给学校?”小白喝了口我倒给他的燕京啤酒,没干杯,句话是担心的询问。
”你签的合同上有不让用窗台当酒瓶起子这条吗?”
”没有。什么合同都没签。”
《活着活着就老了》
如何成为一个怪物
我羡慕那些生下来就清楚自己该干什么的人。这些人生下来或者具有单纯的特质,如果身手矫健、心止似水,可以去做荆轲;如果面目姣好、奶大无边,可以去做苏小小。或者带着质朴的目的,比如詹天佑生下来就是为了修一段铁路,比如孙中山生下来就是为了搞一场革命。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我把自己像五分钱钢镚一样扔进江湖上,落下来,不是国徽的一面朝上,也不是麦穗的一面朝上。我这个钢镚倒立着,两边不靠。
其实很早我就知道我只能干好两件事情。是文字,我知道如何把文字摆放停当。很小的时候,我就体会到文字的力量,什么样的文字是绝妙好辞。随便翻到《三曹文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就随便想起喜欢过的那个姑娘。她常穿一条蓝布裙子,她从不用香水,但是味道很好,我分不清是她身子的味道还是她裙子的味道,反正是她的味道。第二是逻辑,我知道如何把问题思考清楚。随便翻起《资治通鉴》,是战是和,是用姓王的胖子还是用姓李的瘸子,掩卷思量,洞若观火。继续看下去,按我的建议做的君王,都兵强马壮;没按我的建议做的,都垂泪对宫娥。
我从小就很拧。认定文字是用来言志的,不是用来糊口的,就像不能花间喝道、煮鹤焚琴、吃西施馅的人肉包子。逻辑清楚的用处也有限,只能做一个好学生。
我手背后,我脚并齐,我好好学习,我天天向上。我诚心,我正意,我修身,我齐家,我治国,我平天下。我绳锯木断,我水滴石穿,我三年不窥园,我不结交文学女流氓。我非礼不看,我非礼不听,我非礼不说,我怀了孟子。我忙,我累,我早起,我晚睡。
但是,我还是忘记不了文字之美。
上中学的时候,我四肢寒碜小脑不发达,不会请那个蓝布裙子跳恶俗下流的青春交谊舞。我在一页草稿纸上送她一首恶俗下流的叫做《印》的情诗,我自己写的:
我把月亮印在天上
天就是我的
我把片鞋印在地上
地就是我的
我亲吻你的额头
你就是我的
上大学的时候,写假金庸假古龙卖钱给女朋友买蓝布裙子穿。我学古龙学得像,我也崇尚极简主义,少就是多,少就是好。我描写姑娘也爱用”胴体”。我的陆小凤不仅有四条眉毛,而且有三管阳具,更加男人。
上班的时候,我看我周围的豪商巨贾,拿他们比较《资治通鉴》里的王胖子和李瘸子,想象他们的内心深处。假期不去夏威夷看草裙舞,不去西藏假装内心迷茫。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我摊开纸笔,我静观文字之美。
两面不靠的坏处挺多。比如时间不够,文字上无法达到本可以达到的高度。数量在一定程度上决定质量,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力量。比如欲望不强烈,没有欲望挣到”没有数的钱”,没有欲望位极人臣。就像有史以来能成事的曾国藩所说:”天下事,有所利有所贪者成其半,有所激有所逼者成其半。”我眼里无光,心里无火。我深杯酒满,饮食无虞。我是个不成事的东西。这和聪明不聪明,努力不努力没有关系。
两面不靠的好处也有。比如文字独立,在文字上,我不求名、不求财,按我的理解,作我的千古文章。我不教导书商早晚如何刷牙,书商也不用教导我如何调和众口、烘托卖点。比如心理平衡,我看我周围的豪商巨贾,心中月明星稀,水波不兴。百年之后,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但是那时候的少年人会猜测苏小小的面目如何姣好,会按我的指点,爱上身边常穿一条蓝布裙子的姑娘。
倒立着两边不靠,总不是稳态。我依旧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年轻的时候,这种样子叫做有理想。到了我这种年纪,我妈说,这种样子就叫做怪物。
《三十六大》
大年
90后兄弟们:
见信好。
2010年的春天短到几乎没有,槐树花儿开的时候,我回了趟北大,理由是入学二十年聚会。不是伤春,不是装蒜,次明确意识到,自己真老了,满街、满校园、满眼已经是你们90后了。
北大校园基本没变。西门外还是有小贩在卖木质座右铭牌牌:上善若水、静水深流、天道酬勤、寿比南山、为学日益等等。西门内保安依旧明强,问我什么身份以及有没有相关身份证明以及为什么偏偏用这个身份在这个时刻来到北大,眉眼约略史泰龙和鲍小强。塞克勒博物馆周围,还是一树树的花开:碧桃、紫薇、连翘、梨花、丁香、棣棠。燕南园还是冷清,我没时间走进去,远远看到一个全身坐像,穿了个风衣,不知道是不是王力,坐像的西面是二月兰和夕阳。勺园食堂摆了五十桌,还是宫保鸡丁、凉拌西红柿、水煮花生、不凉的大瓶啤酒。走在面前路上的小女生们还是拉拉似的手拉手,清汤挂面头,牛仔裤,瘦的好看,胖的也好看,乳猪无肥肉。小女生们还是在恋爱,在畅想未来,在无意识地说话:”你说那个香港来的学生多大岁数?长得好像张国荣。估计花心,要不就是gay,要不可能有自杀倾向,反正不可靠。你说可靠吗?”
变的是我们。二十年不见之后的聚会是非常残忍的活动,五十桌周围五百多个熟悉的陌生的中年发福发呆发暗男女,啤酒和黄酒和长城干红之后,看完二十年前在石家庄陆军学院和信阳陆军学院军训一年的录像之后,仔细相互辨认,原本僵直的眼睛里渐渐闪出熟悉的光亮来。随便聊聊,发现这群人有挣了些钱退休的,有挣了些钱进监狱又跑出来的,有心脏放了四个支架的,也有极个别的栋梁,有很多律师,没得诺贝尔科学奖的。一个美国回来报效祖国的律师一直唠叨,祖国强大了,祖国真的强大了。然后他问我干什么呢,我说我写诗。他接着问,就是登在杂志上挣稿费啊,一行诗很多钱吧。我说,是啊。
是啊,看着校园里的大学生仿佛小学生,看着原来的大学同学仿佛地下几千米挖出来的过去,忽然明白,自己已经不是大学生很多年了,自己是真的老了。
我问一个要去美国退休生子的中国律师,要不要和俄文楼前的一树大大的海棠照相。他说,真不好意思和花照相了。他想了想,又说,还是照吧,以后就更不好意思了。
看着镜头里的海棠和我一笑脸褶子一笑脸牙齿的老同学,背景中的几个90后走过,几朵海棠花随风落下,我忽然悲哀,坠楼人尤似落花,在富士康跳下的,有90后的吧?
时代不同了,我们过去的日子比你们将要过的日子好像好很多。
,我们那时候,虽然比现在物质贫乏,但是平均,多是别的男生比自己多一双牛逼的耐克鞋,没有iPhone,没有iPad,计算机是硕大的稀罕物件,需要在规定时间和规定地点去抚摸。物欲无从起,心随他人平。第二,我们那时候东西便宜。顾景舟一把提梁紫砂壶200元,1990年北直门批商品房开盘每平米2000元。2000年刚回国,咬牙狠心买了燕莎附近的房子,心里骂,奸商,北京的房子还能卖到接近一万!我老妈补了一句,奸商,生孩子没屁眼。第三,我们那时候机会多。多数50后和相当部分60后,因为那史无前例的日子,或者算不清楚数,或者说不清楚中英文,或者没念过商,或者没在国外待过,或者没在大型现代企业做过,基本写文章都是大字报,基本都没心气儿学习新东西。世无英雄,竖子成名,70后会穿个西装打个领带就当经理了,在中国银行某支行复印过几天文件就在简历上说深谙中国金融体系,就进了哈佛商学院了。第四,我们通常都有兄弟姐妹,他们能帮助我们分担父母释放出的负能量,两具肉身和四只眼睛不会探照灯似的饱含着所有的期望集中在一个孩子身上。
对于未来,我知道很多,比如中国经济之后二十年一定好,比如铁匠、木匠、泥瓦匠、医生、歌手、诗人等等手艺人的愉快劳作必然快速减少甚至消失,比如中国GDP一定能超越美国,占世界GDP百分之二十五以上的份额,再现乾隆盛世。但是我不知道,90后如何才能过得更好。忽然一夜风雨,欲望之门打开,千楼万楼,门前长出个CBD来。在无解中挑拣半解,我能想到的包括:在老路上血战90后同辈、血战80后,希望70后身心加速折旧早日退休,松下悟道看穿名利生死,移居到地广人稀的新西兰或者澳大利亚。
遥祝夏安。
冯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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