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20110580
黄国峻在台湾新锐作家中可谓备受期待,张大春说要靠他“撑起21世纪小说江山”,杨牧则表示“当避此人出一头地”。
《度外》于2000年在台湾首次出版。其中《留白》一篇,获第十一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推荐奖,得到张大春、施叔青、锺阿城三位文坛前辈肯定。这次《度外》《水门的洞口》的出版,是在他辞世十五年后,作品首次引进大陆。
黄锦树曾提出台湾文学“内向世代”的概念:“从那些样品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种关于写作自身的危机形态,脆弱的、濒临分裂的“自我”成为写作的真正主体,世界和语言都是问题。内向,向内崩塌,甚至对死亡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迷恋。”黄国峻即此“内向世代”代表人物之一。
骆以军为简体版撰写专序,对黄国峻的文学做了一次角度独特、内容丰富的评论。
《度外》是作家黄国峻的短篇小说集。在这本小说集中,黄国峻运用实验性的文字,探寻小说艺术的新可能,他以不同一般的纤细灵魂,将时间打碎、拼接,将丰富的意义寄寓在“度外”的语言之中,带给读者完全不同于往昔的阅读体验。在中文写作的无数尝试当中,黄国峻的小说“有一股不与时人弹同调的庄严气派”(张大春语),即使到现在,仍然鲜有与之相仿的作品。
1 序 骆以军
27 自 序
1 留 白
23 失 措
59 私 守
81 归 宁
107 面 壁
135 泛 音
157 三个想象的故事
181 触 景
205 小子把风
217 詹姆士两千型
227 度 外
301 黄国峻生平创作年表 黄国珍、梁竣瓘 整理
序
骆以军
雅各的画作不能各别拆开来看待,任何一幅都缺乏一种解决完成的独立性,但是当我们留意到每幅之间的关联时,会赫然发现到期间的呼应与质疑。──《留白》
他们在那儿,他们远在他们所讨论的话语中,像是挤在一辆行驶中的火车上,那些什么“制度层面”“势力整合”的字眼,成了火车车窗。一串串话语载着这群习惯于将自己交付给这辆列车的人,迅速前进,超越风景,玛迦目送这便捷的列车驶过,算了,很快又会有下一班的。──《留白》
某次听黄春明先生回忆国峻童年的一段往事,非常感慨且感动,他说国峻从小便敏感而害羞,却运气不好没遇到愿意柔软理解他的老师。小一时,有一次黄春明发现国峻写作业写到十一二点,原来是老师要他把每一个错字罚写二十行,而国峻一共要罚写九个错字一百八十行!黄春明第二天去找老师,说我觉得对一个小一学生来说,晚上九点上床睡觉比把每个错字写二十遍要重要。没想到这位老师是个气量狭小之人,冷冷回了一句:“那我没办法教你们小说家的孩子。”从此在班上冷淡疏离国峻,小二时黄春明便让国峻转学,但那时学期还未结束,有一天黄春明便对国峻说:“国峻,我们去环岛旅行好不好?”
于是,在那个年代(还没有高速公路),一对父子,公路电影般道路在眼前不断展开,父亲骑着野狼机车(里程走太远还要在路旁将机箱拆下清理灰渣),儿子紧紧抱着他。他们在客家村落看猪农帮母猪接生,像电影画面,我们似乎看见七岁的小国峻,睁着惊奇、黑白分明的大眼,躲在父亲腰后,看一只一只晶亮湿漉裹着胎衣的小猪鬼,从母猪的后胯挨挤着掉出。或是他们在旗山看见遍野香蕉树叶如巨大神鸟集体扇扑翅翼,在台风中中魔狂舞,也因为遇到台风,他们骑机车顶着漫天银光的大雨,父子披着雨衣,折返北上。
那个画面让我感动不已。原本是被这个社会粗暴伤害的预言般的启始时刻,一个敏感的灵魂,却被父亲的魔术,转进公路电影的,对这个世界惊异且诗意的窗口打开。“国峻在那时看见了什么?”对于我像是一则关于小说——小说可能开启的观看,神秘眼球、魔术万花筒,或一个自给自足的孩童马戏团,这样一个隐喻: 一个孩子,他正被这个世界( 远大于他的暴力) 伤害,这位父亲,守护他,为他展开一场公路电影,但这位如天使般晶莹的孩子,他看见的,在他眼球中所播放的,未必是所有大人想象的风景。“度外”,空间上它可能是在这一切画面、画面中的人儿、风景,这一切之外的,“眼球玻璃体的另一种弧光”;时间上,它可能是小说所能赠与的诸多时间领悟之外的,另一种穿过这些小说时间的方式。
我最初读到黄国峻《留白》,当时心中想到的就是“法国新小说”,特别是罗伯- 格里耶的名作《窥视者》《嫉妒》。那种在小说的叙事力量,已自觉、怀疑一班人阅读小说时的俯视“绝对权力”。某部分来说,这样的小说,可能将我们正阅读的小说视为一幅画。照亮这画面中场景里人物的光源,不再是读者如电影投影光束的“让故事跑动”。如同福柯在谈论委拉斯开兹《宫娥》时所举证,造成视觉的光源从这空间四面八方产生,每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角色,他(她)观看这“同一景致但不同角度”的眼睛,若有深意的表情,使整幅画像一布满红外线光束的蜘网阵,汹涌喧哗的视觉市集、视觉马戏团──即使从我们这样单一的角度看法,只是一幅关于“观看”的静物画。
所以“法国新小说”那些人,提出了小说的主角,是一屋子的客体物件,只是这每一件物件,透过这篇小说叙事者的眼睛,它们不再是“纯洁”了,它们已是荧光般、沾着辐射尘已经“被动过手脚”了的餐桌、餐椅、墙上的挂画、橱柜、烛台……一切的一切,都已带上了叙事者的感觉:怀念、嫉妒、窥察真相的侦探式观看、“我不在其中”的空洞与哀愁、“原该是我的空间却被另一人占据了”…… 种种。
“法国新小说”并没有在二十世纪后半叶造成较大的影响──主要是他们对于小说中叙事者故事纵欲(或无节制力)的摘取,要穿过的哲学镜箱,抽象的几个翻转,难度颇大,和二十世纪的后半叶,从小说那攫取了“说故事者”神杖的,好莱坞为首的影视工业,乃至现今已蔓窜布展成另一种文明形态的网际网路,集体创作,故事已超出单一作者提出沉思、延搁、缓阻……之愿力,喷洒迸爆,成为一种朝大数据巨量“全人类都在疯故事”的菌藻式繁衍奔驰,形成了“演化的脱节”──更别提清末乃至二十世纪初,“文学改良刍议”才启动的现代华文书写实验。从十九世纪西方写实主义借鉴来的中文小说,也许在上世纪八〇年受到拉美魔幻之晃动,似乎并没有再经历“小说意识”与“真实”之间较大的冲激和异质的“反书写”:或许这个民族这一百年来,光要说出人们所遭遇的,“不可思议的写实”,就已经占爆传输线路了。
这于是我们此际阅读(已在二十年前离世的)黄国峻的小说,那说不出的陌生诗意,眼球(或是调度重组那些片段字句之讯息的大脑)被一种奇特的太空舱漂浮感向四面八方离散,一种以许早些年初读北岛、顾城,或年轻时的余华、格非小说的,一种“小说还没长成后来所是的庞然巨物”,最开始时刻对小说的“寂寞的游戏”,一种新生事物、如朝露未被蒸发前的,灵动、纯真。
金属餐具的表面, 映像扭曲、破碎。——《留白》
坐在牧师身旁的哈拿,她知道姐姐并没有不悦,只是累了。看那盘苹果,每片都切得不平均,有的还带着一丝外皮。她不是一向很会料理这些不必叮咛的细节?——《留白》
困在窥看的视野中,她是藏不住心思的,没一会儿就泄漏情绪了。到底雅各在笑什么?好像有什么是自己从镜子里还看不到的。——《留白》
这样藏在行文中的细节,不胜枚举,我们难免想到过世后遗稿读见的《小团圆》《雷峰塔》,张爱玲即使在她中年之后,远离那个“原爆震央”,那个少女时间的自己,那从稀微时光流河中召唤的“感觉周边一切人们心思”的观察者,仍是痛苦困顿于自己数百倍异于常人的敏感,每个人的感觉她都接收得到,但她无能力左右这胶态梦境中所有大人们,像狙击手准心互瞄,那繁复错综的“塞满感觉之窒息”,因为她只是这画面里最孱弱的小女孩。那一切要等到很多很多年后,她才能重临伤害现场,细微索索、一笔一划重绘出“当时现场如何如何”。
《度外》这一批短篇,完成于二十六至二十八岁之间的黄国峻。我如今五十岁重读,仍震撼于那种“每一处小裂缝都抑藏着像蒸气壶的喷气尖叫”,然而最后是一整幅静默的群像。那种细微心思无处不在,遍布整个空间,乃至瘫痪的神经质。
国峻的文学内在世界一直是个谜,可惜他没有给这个世界够长的时间,提供更多的,这些“洞穴中的壁画”“箱里的造景”,为何那么晶莹剔透?更多的解谜线索。我印象中曾读过某次他提及影响他较大的小说家,竟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当时我便觉得这位小说家真怪。没有我这个世代虽人各有异但一定会被其潮浪浸泡的马尔克斯、昆德拉、卡尔维诺、博尔赫斯、三岛、川端,或张爱玲。因此他的作品即使放在当时他出现的,台湾九〇年代这些作家群(包括黄锦树、董启章、我、赖香吟、同样已逝的邱妙津、袁哲生)之中,仍是说不出的“无脉可寻”、“无根而璞”。一直要几年后,所谓“内向世代”(黄锦树语)的集大成者童伟格出现,有其小说及小说论的洞穴层岩之延展纵深,我们或才多少有一些更全景的小说壁画之领悟,略能领会国峻的小说,“啊,原来那时你在那里。”
他的父亲是台湾重要小说家黄春明先生,其作品可说是鲁迅一系的传人,然又如巴赫金之理想说故事者,深谙底层、民间、市井各种杂语的自由活跳,带着说故事最原始的“流浪汉传奇”活力,其作品《青番公的故事》《莎哟娜啦·再见》《锣》,多篇已是台湾乡土文学的经典。但国峻的小说,完全跑到他父亲小说光谱的另一端。
譬如《归宁》这一篇,如果以现在流行的IP 做法,可以简约成“一个叫安妮的新婚且怀孕女子,回娘家待了几天,和娘家人相处,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事实的确如此,以我们能追忆的中文小说,譬如张爱玲的《封锁》,或是沈从文的《静》,所谓“无事儿小说”,也许是一空景的素描,我们可以探寻这样的一篇素描,这些浮世绘中人物们淡眉淡眼,日常琐碎对话,摘去了重大戏剧性或事件,其实小说背后伏藏着某种“现代性经验”,也许是更大的灾难或惘惘的威胁在幕后正发生,张爱玲和沈从文都是此中高手。
但黄国峻的“故事解离”“空镜头”,连前二者那压至水面下,“藏起的鬼牌”,然终可以和大历史当时“小说中人物正活在怎样的乱世/ 虚假的楼台/ 眼前一切,下一瞬将被焚毁炸灭”的恐惧之预感,都不同,以疯子或精神病的当量计价,它只是一个初次怀孕的女人,内心的浮躁和浮想联翩(你非常难,近乎不可能做这样的联结:“这个人,就是被他所在的时代,或受创的国族,给搞疯的”我们在鲁迅、波拉尼奥、马尔克斯、卡夫卡、奈保尔、鲁西迪,甚至那些美国短篇小说,都能做这样的轨迹连接)。一种小规模的纯净小说中的移形换位。
大多数人都没有发疯,安妮边走边想。她知道有的女人之所以发疯,是因为遭到严重的伤害,可是什么伤害那么强烈?路上的车辆在安妮眼前疾驶,互不碰撞,太神奇了。也许,一个女人正在研究如何做天鹅泡芙的颈子,如何将糖霜施撒平均,她的思维变得细如纤丝,这时突然一件伤害生命的事降临,这样的对比就可能显出伤害的强烈程度足以使她发疯;不过对于不必学做泡芙的人而言,他觉得被推倒在地根本不算强烈,至于算不算伤害,那就得看人的幽默感够不够了。──《归宁》
归宁,某种时光的租界。嫁出去的女儿,在那个清楚截断生命某一阶段形态,或身份的仪式之前,她是少女,女儿,这个家的女儿。但在那个仪式之后,她是“别人家的”,媳妇、妻子、母亲。但在“归宁”这短短几天,她又潜回原来所是的那个“自己本来理解当然在那其中”的空间,一种“犯规”“僭越”“被人世约定所取消的,却无声但任性的”挨蹭回女儿的老位置。那个重回不在场(我们想起品特的《重回故里》)形成这整个短篇,或这位怀孕女主角内在的“无人知晓的内在建筑正被飓风撕扯,将要分崩离析”的内在意识。
什么都没发生(以小说的戏剧性规模),但又发生了许多事(以小说的观测、视觉移动之尺标)。
我们试着从小说其中一段,以类似电影分镜的方式,看看这少妇安妮在“归宁”这段时光的再切分“小时光”里,遇到哪些事。
△午餐前,安妮去了一趟图书馆发泄。走到巷口,她看到几个老先生正在围观拆房子的工程。
△安妮想起了姑妈第一天所说的:“你要是再早几天来,还有火灾可以看。”
△(作者的旁白)因为这附近的房子都盖得很接近,所以失火的那家人不但没有得到同情,大家反而把他们当杀人未遂的凶手来看。围观房子被拆,也算是种泄消心头之恨的方法。虽然本来安妮也想看看工人们是怎么拆的,但是想着人家的感受,于是也就离开了。
△安妮在校区图书馆里。一些老先生独占着报纸。
△安妮经过了各门学科类别,来到图书馆最角落,就在休闲类的下方,她拿了三本书,坐下来阅读。
△安妮没读完一面她就愣住了。怎么自己所拿的书──有那么多更有意思的书──是生育须知、园艺大观和美食百科呢?怎么自己竟和一群秃头的人坐在同一张桌子前?他们打呵欠,抖动两脚,难道自己看起来也是这副模样?大略地翻看食谱,彩色的图片吸引了注意力。这是吃的东西?做得真美味的样子,可是她的丈夫说:吃是低等的感官。没错,所有的事实都在支持他那无法被攻击的论调,可是这本书竟企图把低等的享乐精致化。
△一整段关于安妮被甜点美食书的照片吸引着迷至其“精致微物之神”的描写:“……它们美得像是在教训、在嘲讽做和吃的双方。十颗做成天鹅形状的泡芙在糖浆上面浮游,这些泡芙有着细长的弯颈子、圆头,以及巧克力酱画上的眼睛,和背上如鹅绒般的糖霜、鲜奶油灌胀的身躯。这怎么吃?”
△外头一阵房屋倒塌的巨响,如雷鸣般传过来。是工人们所拆的那间烧黑的危楼。
△这声音将安妮从书本中揪出来。她的感想: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相比,但这些无比精致、雕镂,和房屋塌倒的巨响相比,她才受到惊吓。
△一个人影站在身旁,安妮抬头,在图书馆遇见姑妈。
△安妮和姑妈一同离开图书馆,结伴回家。
△在途中市场外,两人见到路上一个疯妇。
△这里有一大段安妮对“发疯的女人所受的伤害,或没发疯的女人,那些伤害是如何移形换位”的内心独白。
△安妮和姑妈回到母亲家,桌上有半包留给母亲的糖炒栗子(奇幻的是刚才路上疯妇大喊卖糖炒栗子,但其实她拿的是空篮子)姑妈向母亲说:“安妮是个体贴的孩子,话不多,挺懂得包涵人家。”母亲说:“那是你没见识过她生气。”姑妈说:“发脾气总比憋在心底让人放心,是吧?”
我就不用再引小说内文了,但有一句话,从这篇看去如细微水波,各种“面具后面的尖叫”,却如雷诺阿画作充满柔慈之光,静态风景画的粼粼描写中浮现:“胎儿一稍有动弹,安妮就注意自己是否哪里做错了。”这种精密秤盘的晃摇、微观世界里天摇地动,但现实中只是沉默女子,穿梭在不同角色的换装自觉,或可作为这整本国峻短篇小说集的进入方式。我们会说:“他太纤细了。”“他太精密了。”“他太内向了。”但这些小说的内在,有一种奇妙的内禀、原子引力,像许多小钢珠哗哗找寻一种动态的均衡,那个均衡态,外在世界一个稍大的变故,使全盘毁灭。于是这些小说的小心翼翼,精致动态如此珍贵。
在《触景》这篇由三个短片段书写的“景三”这一篇,我在二十年后重读,仍震撼于国峻的天才!那种奇异的空间变形,介面胶状的内与外的自由翻脱,因为写实主义小说无法抵达,而像多维演算,不可能的膜宇宙、胚胎化的时空捏塑,受过创伤的人们在这些奇特的材质如在极窄的剧场光区走动,辩证着爱与被弃的时光…… 这样子的小说境界,只有在其后黄锦树某几篇绝妙的短篇,或童伟格那“谜一样的小说秘境”,才得见那种等级的高度。我重读时内心的惊异,以及痛失同侪最天才者的失落遗憾之感,再度袭来。
一张摄影作品。海浪在相纸上冻结。这是坐船在海上向陆岸拍摄过去的,山脉、房屋和火车,远远地浮在海面,海水荡出了碧蓝色与金色。虽然这不是亲眼见过,但也算见过了。
这很像阿莫多瓦《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一开始那怪异的,已死的儿子的独白,好像无限依恋,感伤回忆的那个母亲,但后来我们意识到这儿子已经死了,那这个“追忆”的声音是从哪冒出的呢?国峻的这篇短作,是一个“声音的无中生有”,这个叙事声音:“我们”,似乎是在一张摄影作品前的观画者,“我们被绑在母亲的背上趴睡着”,这像是个孩子,或某人回忆自己还是孩子被背在母亲背后看到一幅画(其实是摄影作品)的印象:“我们在那张奇怪的照片前止住了哭泣,斜着头,从她的脑袋旁往前看,看母亲在看什么。”于是孩子顺着母亲的视觉,画面与画之外的现实,那个介面被移接、偷渡了,“我们”进入到画之中,“我们在雷声中惊颤……雷声捶打着天空”,“大雨随即落下,我们来了”。我们原来不是孩子?是每一颗雨滴?但他又写“我们破碎成不同个人,落在母亲背上”。这于是“我们”以时光之外的侵入者,侵入到那个母亲还未成为母亲,可能还未受孕,被遗弃的创伤还未发动前的少女静美时光。有一个可能是“我们”的父亲的男子,和那年轻时的母亲在这大雨临袭,后来成为照片的“现场”,栩栩如生进行着一段年轻伴侣的,寻常的对话。
──“我就说应该下车回去,整片天都被雨下灰了。”男人看着他的那袋摄影器材说。
“我的脚站得好酸,不先休息就又要站回去吗?”母亲说。
──“就继续坐在这家店喝茶好了。”
“我们可以搭渡船,至少。”母亲回答。
──“我看船根本超载了,我们的命真不值钱。”男人说。
“可是如果不让他们上船,那他们会在岸上抱怨的。”母亲说。
读至此,这幅画面里的男女,给我们一个印象,男人是个艺术家(摄影师),充满想往未知世界探索的意欲,女孩(“我们”未来的母亲)是个阴性、柔慈,但陪伴在这位任性艺术家旁的小女人。国峻这样写着。
是哪个男人让我们的母亲怀孕?他在平常都做什么?他在小心摄影器材有没有淋到雨,他在用独到的眼光观察四周,拿着笔在小册子上写:何时何地,第几张的光圈是多少。他把那些纪录和心得,写得好像世上若没有他,那几行字是不可能有人能凑得出来的。
……
他写着:这世界用雨水触摸自己的身体,这淫荡的山川和林谷,这孤独的创造者。生命是死亡的过程,在死亡之前,我大概会有七十年的临终时间。写到这里,他坐回到她身边,她掏出手帕,帮他擦去袖子上的水珠。
这张“伤害照片”,“怀旧照片”,“昔日某一瞬时间的冻结”,是这位对身边女孩之温柔视而不见的男子(创作者),他将要摸索、灵光一闪的作品,而之后的时光,这个男子会弃这女孩而去,女孩怀了他的孩子,生下这篇文字说故事的“我们”,未来的回看、像侦探全景观测“当时”是如何一种情境的历史反思着。所谓伤害,其实朦胧、混沌于这个小母亲,在日后无数时光,背着孩子,看着“那张奇怪的照片”,“家中那张一哭母亲就抱我们去看的照片”,它既是伤害的源头(那个不在场的父),也是疗愈母亲思念哀伤的纪念圣物,更是“我们”之所以是“我们”的,在一切之前的史前史。“我们”就是世界,国峻写着:“这世界是我们的打击乐器,各种材质上滴答声,合奏着,心情迈向欢娱,我们像自大的孤儿,嘲笑着费解的身世,没有羞耻心地横行着。”我们就是那张照片将被按下快门前,那将临袭的暴雨:“……雨刷冷漠地挥开我们的包围,我们积在街道路面,等着阳光未来将我们从千百次的辗踏中蒸发走。一个个在各处避雨的人,动也不动地站着。”
这种关于“观看──被看”;“静物画中各有心思的人物素描”;如同,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雾中风景》,那对小姊弟以一张幻灯底片的静物画作为证物而展开不可能的寻父之旅;那个让人怀念的纯真年代的空气;或国峻内在思考的“爱”“父性的神”“只能在时光中领会的母性的牺牲和柔慈”,这些辩证(在这篇《触景》)之三联小段的第一段,就写了一篇关于“男性上帝和女性上帝之间,关于创造的狂激,以及深知这创造必带来毁灭,那奇幻的纠缠与回旋”的故事)…… 以未来的“我们”,触景之不可能的小说才能发动的,狂欢的大雨,既成为“回到过去──发明那个将会创造未来的神秘时刻”,成为介面,也深邃地完成小说能触及,而写实主义无法触及的,“神所在的每一细节”。
针尖互相磋磨,操作它,机械化地持续此一动作,不用多久,双手便会感到停不下来,精神渐渐进入迷眩的状态中,这是一场在手心里展开的微型舞蹈,拇指与食指巧妙地一缩一踢,棒针尖像鸟喙般琢磨着大自然中某个坚硬的角落,要怎样才能了解它动作的用意?这大量反复的棱网纹路,不眠不休地繁殖着,那屋外尖细的虫鸣声,遍布整个星球,该不会闯进屋内吧?幸好后门提早锁上,今晚屋里没有男人。──《度外》
我的朋友宋明炜先生有次对我说:“法国人和西班牙人认为,帕维奇是第一位二十一世纪的文学大师,虽然他在二十世纪写作。美国人认为,波拉尼奥是第一位二十一世纪的文学大师,虽然他在二十世纪写作。”
…………
我内心大喊:“国峻是未来的小说家!”
但随即想起,国峻已不在这世界上。
我内心大喊:“国峻是未来的小说家!”
但随即想起,国峻已不在这世界上。
——作家 骆以军
(黄国峻的小说)自有一股不与时人弹同调的庄严气派。
——作家 张大春
我读他的小说和别的东西,觉得他是那一代作者当中*使我感到亲近,同意,或者疼惜的人,许多地方都让我想说:当避此人出一头地!此不但针对他文字处理的题材,更直接对他的文字所构成的风格,已经出现的“文体”而言。
——作家 杨牧
我心中的国峻是一个文学的苦行僧,勇猛精进令人汗颜。
——作家 袁哲生
黄国峻的作品确实让我看到一个特别的、年轻的、易感的,可是非常有创造力跟幻想、想象力的一个心灵。
——作家 郭强生
这篇小说(《泛音》)着重人物内心的流动,节奏沉缓,呈现屋檐下三人微妙的互动,仿佛在同一条弦上,振出三种不同波长的泛音(Overtones),奏出一首歌曲。
——作家 甘耀明
作者的想象力与实验性,以及对艺术的独特看法使它有别于其他作品。
——作家 施叔青
留 白
树荫不见了,不止树荫,连一整个早上斜倾在屋子旁的一大片阴影也不见了。矮篱外,小径的路面,以及两侧所长满的丛丛枝叶,都被悄悄地撕去了一层发亮的薄膜。就是这么一回事,阳光撤隐了。
下楼、推开纱门、走到院子,玛迦还在犹疑,到底要不要把面前这些才刚晾上架子的衣物收走?预感,她听见了雷声,说不定是军事飞机,或是远处工厂出了点意外。仰头看着动也不动的浓云,玛迦心里一片空白。
总会有这么一天到来,像现在,只有他们两人在家,哪儿也不必去,而别人正好都在各处奔波。床单垂悬,阻隔着视野。当他们落入这一天时,才觉得毫无准备。仿佛和前后的日子接不上关系似的,它中断在这样一个郊外,没有展开的动静。愣在那儿,她像是被那面床单给补住了。原本雅各就是要取这个景,先画那片树林,然后再画那些遮了风景的衣物,可是,他的妻子正打算收掉它。
其实淋点雨再收也无妨,反正这裤管还在滴水。低下头,玛迦看到脚边,前天扫成堆的落叶还在这儿,没有被翻搅过。她的儿子真的搬到寄宿学校了。以前她时常一边重扫那些落叶,一边指责身后的小约翰;要是身后没人,她会当那是风吹乱的。
这有什么好玩的?老是听到约翰自己在这里呼叫着:“下雪了!”黄褐色的雪?都已经住进校舍了,他还在想这些树。到哪儿都有树,好像所有的树,在地面下都是相连的,是同一棵巨树的不同部分。他比喻说:就像躺在海中的巨人,他的鼻尖在北极海面露出;脚尖则是在南极海面冒起。玛迦轻摸着树。
念在雅各夫妇头一次与儿子分离,几个家中的常客约好了,要趁两人今年到小屋度假时,前来探访一番。于是,包括几位随伴而来的陌生人,这一行人便这样被上星期的那几个光秃秃的日子扫成了一堆,堆在小屋里。
虽然还很远,但是当玛迦把落叶倒到篱外时,她确信那是雷声。将这堆衣物抱进屋子,真可笑,她看起来像是被云团遮蔽了。她常常不知道自己正在使雅各感到可笑。从吵杂的交谈声中挤到厨房,他知道玛迦不喜欢不能露出一脸不悦的场面。小屋里不该有这番景象的,生面孔会令人不自在也是常情,他们都不欣赏太快显得让人感到可以信赖的人,那种人是狐狸。
坐在牧师身旁的哈拿,她知道姐姐并没有不悦,只是累了。看那盘苹果,每片都切得不平均,有的还带着一丝外皮。她不是一向很会料理这些不必叮咛的细节?和那些画商相较(他的笑声像是在轰炸屋子),这一点盘中的瑕疵,就算是刻意制造的,也不要紧。
苹果的旁边一盘茄汁牛肉,还剩一半。根本看不出那些丁块是出自牛只身上的哪个部位。不到将来,没有人会明白,这一天是位于整串日子中的何处?天色像要骤变,但是它还是悬在那儿,不晴不雨,不晓得哈拿她是想一个人去逛逛,或者真的只是想代姐夫去市场买菜。
要不是这群访客,要不是约翰搬走了,哈拿会在这一天早晨,和姐姐一起屈蹲在草丛后,偷窥那两只在地面上觅食的小云雀吗?她极小声地在玛迦耳边说:“下午让我去市场买菜,冰箱里什么都不剩了,姐夫的学生真是个个食量惊人。”已经这么接近了,真怕连呼吸也会被它们发现,别出声、不要动,于是两人被心中的担忧冻结于此。
困在窥看的视野中,她是藏不住心思的,没一会儿就泄漏情绪了。到底雅各在笑什么?好像有什么是自己从镜子里还看不到的。一旦她冻结在这样的角度时,她所惦记在心的事——他在笑什么——就会显得毛躁不听使唤。必定是某处猛然一颤,所以那两只云雀便匆匆飞走了。它们敏感得能够感知地底下的微震,本能的警觉性就是要它们去误解所有风吹草动。
也正是因为访客的到来,雅各才有机会保护妻子,很自然地透过交接的目光向她说:“我们是同一阵线的。”对,她又不能没有雅各了,一个家是需要他来应付外界,他乐在其中,应酬是心态上的见识,他在自我充实着,长久的充实使他能够面对画布。那些丰富的阅历,不断地牵引他手中的画笔,在那等着被说服的观众脑中作画。他就是爱拦阻外界入侵,为了袒护玛迦,帮她推辞校务,婉拒教会方面的敬邀,然后又说这没什么——。
云雀不见踪影了,但玛迦还在张望。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守在草丛那儿,是曾想对它采取何种行动后,才会对它飞走的结果感到遗憾。每当她注视一个东西,她就仿佛寄放了某部分的自我在那东西上,某个沉重的部分。可是,它怎么这么轻巧就飞走了?就这样夺去,真舍不得。长久以来,一直有一份伺机而动的情感在她心中,老是想趁她注视某个对象时,膨胀起来,然后闯出去,攀附在它上面。如今,约翰不在视野范围内了,她花过多少时间注视着这孩子,从小到大,看透了他的心思。她知道他快要想站起来,穿过餐厅,到父亲那儿去,小心餐桌上的茶杯。他要雅各帮他把毛巾扭干,再干的毛巾爸爸也能再扭出几滴水,再紧的盖子也能扭开。孩子长大后总要出外念书,这是再寻常也不过的事了,不然要怎样。她不曾想过要逮捉那两只云雀。
无意间,玛迦发现她们走到了平常散步的范围外,而没有发觉的哈拿,还一直相信姐姐在带路。听她的谈吐,毫无心疑,她和那些猛夹菜的学生不一样,他们一心想成为能靠绘画作品得到肯定的凡人。真糟,玛迦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不是叫错了、就是没叫;难怪学校不让她兼课了,去从军或许还比任教更适合她。他们都不到三十岁,还年轻,聚在一起就是这个模样。雅各能够充分满足他们的好奇,并且再留下一些问题以供思索。一到假期,他们的心思就溃散在兴奋之中,看他们谈话时的手势,聋子也知道那是在说什么。和玛迦曾在课堂上遇过的那群十五岁孩子们一样,他们无法不沉迷于青春活力之中。
“我很好,还不会累。”哈拿的关心使她留意到自己的神态。玛迦不是累,而是觉得自己老了,觉得自己在生活之外,在缩小着。有时候低头看看脚趾头,却好像在俯瞰悬崖;而仰头看看月亮时,又好像是在望着吊灯。这忽大小忽远近的比例错觉,搞得玛迦没听到人家在谈什么,记不牢人家的名字。
同样没有参与交谈,牧师夫人缄默地坐在对面,动也不动地听他们像传球似的轮流开口,只有那对灵活的眼珠子在随着声音的来源飘摆,好像她整个人就只是那颗黑珠子,而身体只是用来展示一些服装的道具罢了。那是一种浓缩、提炼过的生命状态。有内涵的女人,穿什么都好看。眼眶含着眼珠子¬——她所看过的景象尽在其中——退入暗穴,牧师夫人也老了。
偶然间,几句话听进耳朵,玛迦意识到自己进度落后。他们谈到哪了?不,不可以断章取义,再仔细听一会儿;一牵涉到理念问题,就免不了有歧见,歧见好过粉饰太平。一头往里面栽。大家是一个整体,一起吃掉同一桌晚餐,绝不容许她分心在不要紧的事上,一起加入吧!可是(别说那又如何),这桌美食无可挑剔,这是她婚后至今的成果呈现,就这一桌满足口腹的食物?看,那位男学生说“我们可以厌战,但不可惧战”时,他口中还嚼着炸虾球。奇怪,不是说要仔细听人家在讨论什么吗?
他们在那儿,他们远在他们所讨论的话语中,像是挤在一辆行驶中的火车上,那些什么“制度层面”“势力整合”的字眼,成了火车车窗。一串串话语载着这群习惯于将自己交付给这辆列车的人,迅速前进,超越风景,玛迦目送这便捷的列车驶过,算了,很快又会有下一班的。从牧师夫人的眼神看来,他们刚才可能语带嘲讽,或是她不以为然?这些挫折使她感到自己既狡猾又无知。身为姐姐以及母亲,一到需要她参与表达时,她总是说:“去问爸爸。”接着,他们对揭发一切更有兴趣了,他们对雅各的画展之所以有兴趣,就是它有尚待揭发的空间。
展出的最后一天,有一些人是因为读了艺评才来的:“雅各的画作不能各别拆开来看待,任何一幅都缺乏一种解决完成的独立性,但是当我们留意到每幅之间的关联时,会赫然发现到其间的呼应与质疑。”许多脚步在画作前徘徊,像是在月台候车,他们试着有意要拼凑出雅各内心的全貌。哈拿还在考虑,要不要答应姐夫的邀请,和牧师他们一起去小屋聚聚。画作干扰着她思量。第一笔可能是在左上角落下去的,他毛躁,后来每一笔都是为了补救第一笔而产生的,他邀了多少朋友去?他要玛迦心烦不成?颜料增加,他要盖掉空白处。谁会相信艺评,画面中缺乏组织秩序就是他要表达的?哪个人不是都在调整自己,使大家感到轻松,但是雅各不必,他有资格令大家乐于困惑,他以不修饰为荣、他炫耀生活习惯的笨拙,然后世人还想明白他的感伤。如果生活琐事耽误了创作,那多令人惋惜和不平,就让琐事去把玛迦剁碎吧,这还不简单。“好吧,我也跟你们去小屋。”哈拿说。
从冰箱中取出甜瓜,削皮、剖切、去子。哈拿猜得没错,姐姐不想得到援助,没有人能妨碍她独自端上第二道水果,那是她仅有的慰藉,她卧底,但是没任务。
偏偏这时候,牧师还要语气威吓地下结论:“我们已经置身在这些议题中了,没有人离得开!”让人真想从椅子上跳起来,夺门而出。幸好牧师夫人接着马上开口,平缓了气氛。“有这样的贤内助,雅各想不像现在这么有成就也难。”这倒提醒了他,又是个好机会,他要像在画展上的茶会一样,将自己所获得的一切荣誉,全归给妻子。哦,他太谦虚了,这种体贴真感人。他崇拜妻子,从口中说出来,怎么不令旁观者羡慕得动容。“其实在外表下,老师是个温柔、很平易的人,连掉饭粒的样子也有趣。”可是,玛迦讨厌学生们这么窃窃私语。“他以为我是个一被赞美就乐得满心感谢,私下会对他热情起来的笨女人。不行,我怎么那么不知足,可恶,我要怎么做,才会看起来自然一点呢?”
金属餐具的表面,映像扭曲、破碎。只有玛迦会在上面看到自己的映像。她的活动总是使对它的描述显得无聊。菜买回来、摘洗菜叶、炒熟、端上桌,就这样,简单得没人愿意浪费时间去做。她不会出现在需要提出来谈论的话题中(他们正在谈某个建筑师的童年),更不会出现在书本中(他们围在书架前)。把菜渣和骨头倒入满了的垃圾袋,她知道其实这袋子还能装,不能被外观所骗,于是使劲压了几下,它便又可以容下半袋垃圾了。
与他们的谈话无关,玛迦在轨道外头,哪天都一样,她与生活无关。她散步在半途中。看见紫薇树了,快要回到屋子了。哈拿勾着姐姐的臂弯,她不习惯走在野地上,脚下的土壤,有湿有干、有实有松,她无法预知下一步要踏得多轻多重,这远比市街难走多了,她思考不起来了。回想着,玛迦说,去年约翰在这棵树下放了一个小锡兵,结果隔天发现不见了,回到公寓后,他还每天忘不了提出各种假设:被鸟儿衔走了、蛇吞了、蚂蚁搬走了、田鼠偷了、锡兵自己跑了,如果今天到学校去问他,他一定还说得出别的。记忆,在她心中,这有什么值得去记、去说的,十二岁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挥之不去的空洞,把玛迦稀释得轻盈透明,阳光照亮她的白皮肤,好像把手一放松,她就会和小锡兵一样地神秘消失。她记得好多事,由口中说出来,一段段,稍不留意,根本不知道那是前年还是昨晚的事。这就是哈拿来这里的功能,做见证、为自己的袖手旁观感到内疚,玛迦需要感到受不了和妹妹在一起,而得忍住不去明白她为什么不结婚,她需要这种不悦的情绪,来使自己显得对哈拿宽容。
那是人家的隐私,“人家”?也对,就是玛迦过去一向占用了哈拿的假期去陪她,所以她还不至于陷入亟须主动找朋友来解闷的困境。“可是哈拿是个老实人,她宁可忍耐下去,调整自己,也不会想获得要靠追求才能得到的东西。”雅各何必这样说,是他邀她来小屋的。
小屋就在眼前,一种委屈感在催促她们快点,做什么不管,快点就是了。她们明白,今早的散步到此,她们明白,雅各一个人在屋中醒来,昨天的酒害他头疼,他自己找不到药,屋子都要重新粉刷了,他还不知道药在哪儿。他的床单等一下要和衣服一起洗,他必须再画点东西,他怕吵,同时需要有人发自内心地安慰他。显然,那些学生只是要他出丑、献曝,和玛迦在课堂上所怕的那些学生一样,他们能不顽劣吗?也许这两夫妇是被赶到这小屋的,赶到他们各自内心,赶到画布前。
看到狗儿从二楼窗口探出头瞭望,玛迦不高兴:“雅各又让狗进屋子了。”不理会哈拿向它挥手,它神气得像教宗一样,看她们回来了也不吠两声。这屋子的外貌随着逐渐走近而变大,哈拿想起了上次姐夫所展出的画作(反射着阳光的白色外墙令她刺眼),那种白,不是颜料,就是画布本身的白。留出来的空白,在整个构图上的比例扩大了,而且移向中心。那些色块、线条,在图框中没有出口,像是撞球一样,来回碰撞,什么事都要担心、都要逃避。情绪封在体内,倾听着喃喃自语,和怀抱着在睡梦中的孩子一样,他的小身子软得像是在演练死亡,毫不在乎父母怎么注视。出不去了,一屋子的宁静与明亮,那汇集成空虚的忽略过的琐事,处处都在逼人表态,说我是要画,这不是在画了。别怪罪能够左右得了心思的吵杂。
拿不定主意地用拇指与食指揉滚着笔杆,守在画布前,画室里没有钟。往往这样坐了一整天,都还下不了笔,等情绪一被惹毛了,他才开始凌厉地完成一幅幅画作。然而雅各心底明白,空白还在那儿,无数的空白要他去面对、去消灭、去感到无计可施。即使不是在作画时,他还是感到自己总是在涂抹着什么似的,那阴魂不散的缄默。她们回来了,就任由她们去说吧,说不该让狗进屋子。
到处涂抹,讲也没有用。凡是在画室里待上半小时,就一定会在身上沾带出一点颜料─无意间地,手指上、鞋上、肘上、膝上。然后走到哪,颜料就沾到哪,像中枪的猎物,边逃窜边败露行踪。杯子上、地毯上、桌巾上,玛迦跟踪着,几乎要迷了路。这么多人要进画室,幸好等一下他们要回去了。
桶子、盆子里,一团团衣物,混着各色的手巾和袜子,玛迦用力搓洗着,那床单上的颜料污痕,根本洗不掉。其实有的是约翰以前沾弄的,除了“以后要小心一点”之外,她想不出来还能唠叨些什么,才不会使雅各觉得她是蓄意小题大作。她蹲得脚麻,盆框内的水面荡漾着金光。
就趁他们进入画室时,牧师夫人溜到后门,玛迦正在把碗盘放进大水桶中浸泡。她以为是妹妹。从前这个时候,夫人通常被约翰缠着,要她讲蜘蛛织网的步骤,蜜蜂的社会,她懂这些令孩子好奇的事。但是,在玛迦发现站近她的人是夫人时,她脑中突然认为,好像夫人是过来要告诉她——蜜蜂早晚会按时蜂衙、真蜘蛛目有半数不会结网——这一类的事。
画室中的议论声持续着,很远,好像从教师办公室听着学生们在对面教室喧哗,习惯了。把手擦干,走到屋檐下,后门外头是一片幽暗,狗儿俯卧树下。玛迦说,她想要在小屋多住些日子,只是雅各还有课要上。私底下,她曾想过把想法说清楚,一句接着一句,要他明白,但是她老是办不到,为了心底好过些,她又私自认为也许这不重要,她说的话离她所体会的一切是那么远、那么渺小。看着牧师夫人的侧脸,她的眼珠子依然藏着。当玛迦说了两三句,雅各就以为那便是重点,不然重点是什么?
不该说这些片面之词的,免得人家误解,又是“人家”。各自的私底下,有一股热情,急于将自己推近另一个人,她想要马上善待这个人,只因为人家此刻也站在这屋檐下(很短暂的时间在催促着),一同嗅到了厨房常有的杂陈味,这个后院该怎么运用?树下的玻璃瓶是约翰说他要的。眼睛一旦适应了暗处,身体就变得柔软了,好像各自私下在床上等着入眠,连那狗儿身后的树也在放松,每片叶子都在努力借月光发点亮,然而不同于屋子内、画室中的明亮(不够亮怎么看得出雅各的心思和功力),她们陷入朦胧之中,看着那介乎空洞与充塞间的幽暗,渗透进了她的内心,将老朽的身形像冰糖般化去,徒留下口中说出的那几句言不及义的话。
当玛迦感到脑中一片空白时,一股活力将她像一面旗子般升起,她感到“了解”的多余,事情远比她所了解的简单多了。整个夜晚也在夫人眼中,暗成一团。
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玛迦就是不去散步。送客人到门口上车后,雅各想沿着小径走走,好漂亮的满月。为了不使玛迦自责,他就没再劝说了。
夜里在郊外闲逛可不是有趣的事,她很怕会无意间踩死那些不懂得回避人踪的蜗牛、蛞蝓或青蛙什么的。并不是可怜它们,只是觉得鞋脏了。也许是故意的,有一次晚上散完步,她发现约翰的鞋底沾了一团血肉,它模糊得无法辨识原来是什么。清早再去不是很好吗?他起不来。
关上纱门,雅各独自到篱外头抽烟去了,去想他的内心要他想的事,就在呼叫得到的距离内,他走走停停。让他去与那耐不住性子的自我为伍吧。厨房有哈拿在,暂时别理这一屋子残局,她想歇一会儿。走上楼,步伐抬得平均而缓慢,如果还有阶梯,她会再往上走下去,她想俯瞰点什么,可能公寓住惯了,野心也难管了些。
换下衣裙,玛迦看着窗外。雅各背对屋子,站在那里,不,何止那里,他站在世上的任何地方,都是这样的屈尊貌。被无数我行我素的昆虫包围,他吐着一口口白烟,那像是从深渊下冒上来的狼烟信号,约翰不会再跑上前去救他了。有那么多令这对父子感情融洽的事物存在着,那些在他画作中绘出来的空气、月光、树林,样样都在向他们的关系进贡。他不画自己的画像,但他画的每样东西都是他自己,他是静物、他是风景,充满诗意,无所不是。
扣上排扣,玛迦看着夜景。满月垂在雅各头上,不必尾随着别人,他走在前锋,几乎可以够到月缘。整幢小屋就在他的背影后,像灯笼般的含着幽幽颤颤的烛光,这里存放着一股女人的气息,她要将一生葬于这座墓中,在脑海中打着毛线,织成毯子,护盖着内心,窃听的耳语与未说的话,都暖烘烘的。什么声音都被解释成干扰,乖乖地面向月移的轨道站着,有如守在空白画布前,别吵,他要人家都这么以为,那在蹑手蹑足中沉淀到了瓶底的时光,把她像纸张般揉成一团,拉上窗帘,玛迦深陷漆黑。
和模仿海浪催人入眠的窗帘一样,床单拦住了一阵风,鼓胀起来,像鬼在胡闹,不是约翰在另一侧撒娇,这阵风放牧着群叶。摩擦、许多的摩擦声,将听见它的人,磨成了粉灰,被风携至所到之处。有一种天气是既出晴又飘雨。一英里外在烧干草的气味。哈拿应该快回来了。就这样,玛迦被自己的各个感官,拆得散散的。
想到妹妹是去买菜,她便觉得像树一样,这个在收衣物的自己,和那个在市场东感受一下、西感受一下的哈拿,两人是互通的。为了手上的工作,从彼与此的土地中冒出来。玛迦在这里,每个这里,一感到虚弱,就置身在这里。有多少感触要每分每秒地逮捉她?日子栖在她身上,没有动静。是一种调配功能及待选项目。连孩子也……他们就是爱她这样——除了毯子之外,一片空白。
将视线从院子移回画室,雅各不满意才刚画下的那几笔。可是偏偏放弃之后,他才又发现了其他可能性。继续将错就错下去好了。那几笔,囤积在画面四处,像乌云逼近,盖过了图像。再怎么反复琢磨都是徒劳。就在雅各感到进退不得时,外头下起雨了。
原载《联合文学》第十四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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