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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青春文学爱情/情感第七种生命 (全二册) 金丙

第七种生命 (全二册) 金丙

《日不西沉》同作者超人气青年作者金丙首部治愈系长篇小说,临终关怀医生&失忆的高智商少女,一起找回七年的暗恋时光。

作者:金丙 著,中南天使 出品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8月 

ISBN: 9787540492106
年中特卖用“SALE15”折扣卷全场书籍85折!可与三本88折,六本78折的优惠叠加计算!全球包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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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R €37.98

类别: 爱情/情感 SKU:5d81669fb5d8bfc22f30a8df 库存: 有现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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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0492106

产品特色
编辑推荐

面对死亡,我们能做什么?超人气青年作者金丙首部治愈系长篇小说

对待生离死别,怎么会有人做到平常心呢?生时喜悦,死时悲伤,这是人之常情。

我们能做的,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

总有濒临死亡的人希望安乐死,然而旁观者能够理性地去看待事件,可是身为当事人,保持理性是*难的。顾襄换位思考,如果有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去做,究竟是成全病人的心愿,还是不舍地哀求对方多陪伴自己一段时日?理性告诉她,后者是自私的,前者为律法所不容。可是没有感同身受过,她永远无法找出正确答案。

人是靠理性制约自己以维持社会平衡,却又是靠感性才能去“活着”的。

 

内容简介

七种人生,七次别离

主动加入临终关怀科室的医生高劲,遇到少年时代心动过的女孩顾襄。机缘巧合下,两个人一同经历了七段寻常生活中的相遇与别离。楼道中善意的谎言,公园里*后的欢歌,怀抱婴儿的眼泪,失落的爱情与友谊,偏离轨道的人性,慈善背后的伤痛,以及祖孙之间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如同经历七次旧日光阴里的擦肩而过,留下温柔的叹息,唤醒平淡生活中的沉睡之心。

作者简介

金丙

超人气青年作家,喜欢观察,善于从细微处发现生活的美好。

作品题材多样,写作风格粗犷与细腻兼具,严谨与浪漫并行。

已出版作品:《日不西沉》《生途》《春起》等。

目  录
Chapter 01  第一种 你来到我的世界

Chapter 02  第二种 我靠近你的世界
Chapter 03  第三种 他的时光也是温柔的
Chapter 04  第四种(上) 你想拉我的手吗
Chapter 05  第四种(下) 我想拉你的手
Chapter 06  第五种 我爱你,我也
Chapter 07  第六种 一段风和雨
Chapter 08  第七种 每一天都在开始
番外一     见家长,上战场
番外二     买房
番外三     结束的方式
番外四     也许是焦忞的梦
番外五     时光啊,慢点吧
前  言

1、人是靠理性制约自己以维持社会平衡,却又是靠感性才能去“活着”的。

2、社会上也许有很多不公,但在死亡面前,人人都平等,为尊重生命做出的各种努力,从来不会浪费。

3、人生总有许多无奈,没那么多的称心如意。没有其他选择时,偶尔自以为是一下,是非对错,就没空去评判了。

4、时间不能倒退,它们承载的是历史。

5、记忆是指尖的沙漏,它不会越来越深刻,只会渐渐变淡,最后遗忘。

6、所有的“存在”都会逐渐“遗失”,尝试记录一下“存在”,让“存在”被书写进“历史”,也许将来我们会少点遗憾。

7、今天过得再沮丧,等新一轮太阳升起的时候,都不许再提,因为‘明天’的可能性实在太多。

8、记得生活细枝末节的人,他一定活得很好,因为他热爱他的每一秒。这样的人,他的时光也是温柔的。他愿把时光与你分享,你就是他的时光。

免费在线读
Chapter 01  第一种 你来到我的世界
郭千本今天放工晚,临走时上头又派下一堆任务,等他匆匆赶到机场,离航班落地只剩十分钟。抻着脖子等到人群变得稀疏,他也没见到人。想了想,他走到一边,靠墙摸出支烟抽了起来。半支烟后,又担心对方找不到他,正要走回显眼处,他听见高跟鞋敲击地面快节奏的哒哒声,抬起头,两个行李箱朝他滑来,他一手一脚抵住,看向来人。“终于到了!”“嗯。”郭千本问:“累不累?”顾襄摇头。郭千本又问:“那饿不饿?”“嗯。”郭千本说:“车上有吃的,走吧。”郭千本一手一个行李箱,边走边解释:“啊……我这是第一次来机场接人,停车的地方没找好,车停得有点远。”“嗯。”“我开的公司的商务车,老总上个月刚给钱买的,两个月前,这边的培训班开张,他一直待在这儿,上个礼拜才回北京。”“嗯。”见她皱了下鼻子,郭千本顺手把烟摁在路过的垃圾桶盖上,头一低一抬的工夫,对方已经离他一大截了。四月的气温很尴尬,白天黑夜界限分明,一半追逐夏天,一半还在留恋冬季。她穿着长及小腿根的黑色风衣,手插口袋,步伐利落。黑发已经过肩,尾梢微卷。一场病后,她瘦了不少,到现在肉还没养回,像张纸片,苍白又易碎。“顾襄——”郭千本叫住她。顾襄回头:“嗯?”气色倒是不错,眸黑唇红。郭千本手指向一边:“走错了,往那儿。”顾襄顿了下,转弯往前,继续昂首阔步。“装雕塑吗?带路。”齿也依旧白。郭千本舒口气,笑容轻松:“别走那么快,你的鞋跟有六厘米吧?什么时候学穿的高跟鞋,小心长不高。”“骨龄生长跟高跟鞋有什么因果关系?”“崴到脚会伤骨头。”“……太蠢。”说完,顾襄又闭上了嘴。七座的白色商务车,孤零零地停在无人的角落,这里连灯光都比别处暗,风从一道狭口涌进来,顾襄张口就是一嘴灰。“我坐后面。”郭千本先替她开门,再把行李搬上车,等他坐上驾驶位,顾襄刚整理好头发,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视线直视前方。郭千本把边上的便利店塑料袋递过去:“三明治和牛奶,你先填填肚子,今天有点晚了,改天再替你接风。”“嗯。”打开导航,车子开出去,很快就上了机场高速。郭千本看向车内后视镜,见她三明治只吃了一半,他问:“不是饿了吗?吃这么点就够了?”“不好吃。”顾襄说。“那我等下带你去吃饭?”“你说改天。”“我是怕你今天会累。”“我不是跟你摇过头了?”“……我的错。”郭千本摸了下鼻子,“那你想想要吃什么,我带你去。”“改天吧。”顾襄打开牛奶喝。郭千本:“……”“啊……对了,”郭千本问她,“你要在青东待多久?”顾襄说:“不确定。”“那你如果有时间,听说这边有个公园樱花开得很美,我带你去看?”“没兴趣。”牛奶喝完了,顾襄问他,“你做了两个月的开荒牛,怎么样?”郭千本笑得有点傻:“还好,新环境旧气象,跟以前没有多大差别,就是公司甲醛味道浓了点。”他见后视镜里顾襄拧了下眉,想了想,拎起T恤衣领闻了下。“啊……说起来,今天公司倒是特别忙,我白天跑了四个地方,出了一身臭汗——”他呵呵一笑,“本来想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结果忙起来又忘了。”顾襄把牛奶盒收好,调整到舒服的姿势,闭上眼说:“我睡一会儿。”“哦,睡吧,到了我叫你。”郭千本把导航声音调小,等红灯的时候,又把副驾驶座上的外套穿上,闻了下,没什么味道。顾襄要去的小区在市中心,他虽然是土生土长的青东人,但当年为了做高考移民,他初二就转学去了外地,只在逢年过节才跟姐姐回青东市,因此他对路况并不熟悉,错过一个路口,多开了十几分钟才到达目的地。顾襄坐车就犯困,一觉醒来,睁眼就是陌生的小区建筑。虽然地段寸土寸金,但小区有点老了。门岗不让进,郭千本把车停路边,拿下两个大行李箱,说:“我刚问了,二幢就是这栋,靠马路,你看这时间街上还有这么多车,肯定很吵。”“没事,不会长住。”顾襄仰头看。郭千本看了下时间:“快12点了,你奶奶应该睡了吧?”顾襄说:“我上飞机前跟她通过电话,她说会等我。”她数了数,11楼某个房间亮着灯,“走吧。”郭千本替她把行李箱拖进电梯,有些不放心,让她随时打电话,顾襄点着头,按住电梯关门键。郭千本正要走,突然看见电梯门又打开了。“对了,今晚谢谢。”郭千本笑道:“跟我客气干……”话没讲完,电梯门又合上了。“……什么。”他无奈地抓了下头。顾襄盯着楼层按钮片刻,才摁下“11”。一梯两户,电梯对面是楼梯间。顾襄敲响左边的门,深夜,再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她没听见脚步声,门却在她叩打两下后就打开了。“你好,我是顾襄。”她站得很直,眼帘低垂地看向比她矮半头的老年女性。“你好,”文凤仪有两秒停顿,然后才温和地笑道,“我是你的奶奶。”
醒来的时候,顾襄觉得周围很陌生,很不习惯。这座城市的早高峰从7点开始,她昨晚其实没怎么睡,时差没调整,她感觉才阖眼,马路上就已经响起了各种大车小车救护车的声音。她下地走到窗户边,底下果然像在开车展。她选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起床,听到厨房里有小动静。文凤仪系着围裙,半白半黑的短发烫着小卷,穿一身有些厚的冬季老太太装,听见开门声,走到厨房门口,微笑着说:“时间刚刚好,我煮了粥,蒸了包子,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等一会儿跟我说说,我好去买菜。”“我不挑食。”只是不吃难吃的东西,顾襄在心里念了一句,又说,“我先去洗漱了。”她走向卫生间,看到房子大门开着,一扇纱门挡在那儿,对这样老式的东西出现在这里感到有些奇怪。昨晚没时间打量,洗漱完出来,她才注意到客厅北面有一排书架,书架前摆着一张案桌,笔墨俱全,没有纸。小两室的房子,两个卧室朝南,装修古朴,书卷味浓厚。顾襄走到书架前,看上面立着的书籍,轻轻一扫,五花八门,最多的是医学类的。“这是你爷爷生前看书写字的地方,你小时候最喜欢趴在那儿画画。这房子是我们后来新搬的,你没来过,不过案桌和书架都是老房子里的东西。”文凤仪端出早餐,摆好后走到她边上,“喏,这本《三国演义》小人书,封面就是你撕坏的,你还在里面用水彩笔画画。”顾襄拿出这本口袋书,随意翻了几页。文凤仪试探着问:“有印象吗?”顾襄说:“我饿了,先吃饭吧。”“好的,好的。”文凤仪点着头。舀着粥,文凤仪问:“昨晚睡得好吗?”“不好。”文凤仪愣了下。顾襄犹豫了两秒,解释道:“我需要倒时差。”“嗯嗯。”文凤仪笑着颔首,笑容与之前几次都不相同,更加慈爱,“是我忘记了。那你之后有没有什么安排?如果不急,今天再休息一天。”“我就是这样打算的。”用过早餐,顾襄并没有回卧室,她又走到书架前,见文凤仪在厨房准备午饭,她拿出那本《三国演义》,低头翻了起来,翻了一会儿,皱起眉头。文凤仪在备菜间隙出来,并没打扰她。顾襄看了三个多小时的书,又坐回饭桌上。午餐很简单,青椒炒牛肉、丸子杂蔬汤、香椿炒鸡蛋。顾襄一下子就饿了。文凤仪偶尔问她一句,她回答了。两人话都不多。外面电梯“叮——”的一声,顾襄吃着最后一点饭,听见说话声。“那你等一会儿,把饭菜拿上去。”一个中年女人说。“不用,我换件衣服就走。”声音低沉浑厚,是个年轻男人。“不行,别让我生气,你给我等着。”嘀嘀咕咕的,还伴随着开门声,“一顿饭能花多少时间,你又不是灿灿,减什么肥。”“……好好好。”顾襄吃完就回了卧室。外面的电梯上去了。刚才的中年女人送完饭,也不急着回屋,脸快贴上纱门了,视线在文家室内打转。“文阿姨,你身体好了?之前不是还住院吗?”“没事了,换季的小毛病而已,谢谢关心。”“那你自己还是要注意身体。”中年女人又问,“文阿姨,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家有客人啊?”文凤仪收拾着碗筷,笑着说:“不是客人,是我小孙女。”“小孙女?”女人一脸诧异,“你儿子结过婚的啊?”文凤仪抿着嘴微笑点头:“唉,结过。”“哎哟,不好意思,”女人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语气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介意。那以前怎么没见你小孙女来过?”“她跟她妈妈一直住在北京,去年才大学毕业,她妈妈是作家。”“这么厉害?她妈妈叫什么呀?那你家小孙女比我家灿灿小一岁咯。”“差不多吧,我孙女读书早,她很聪明的。”顾襄隐约能听见客厅的对话,只是不清楚对话详情。她要倒时差,也不睡觉,收拾了一会儿行李,把护肤品化妆品都在书桌上垒放整齐,挂起几件常穿的衣服,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到椅子上写了一会儿东西。然后又找出纸笔,写下行程表。青东瑞华医院,文晖小学,地铁一号线,锦阳公园,青东大学,公交站……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天已经黑了。她打开房间的灯,又听见救护车的声音,望向窗外,她注意到马路对面的建筑顶端隐约发着红光。不是小区,不是酒店,正对她的地方像是某个建筑群的后门,大铁栅只开着小小一扇门,容人通过。她打开导航搜索。真巧,第一站青东瑞华医院,就在对面。顾襄决定第二天出门散步,马路对面是个好去处。
这一晚,她关了窗,双层中空玻璃隔绝了噪音。对新环境的适应期需要尽力缩短,她昨天被子只盖到肩膀以下,今天她朝上提了提,被单覆盖嘴唇,贴近鼻子,阳光烘晒过后的清香缓缓将她包围。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顾襄走出卧室,碰巧听见文凤仪在唱歌。“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它把这动人的故事传扬,每一个村庄都含着眼泪……”见到顾襄出来,歌声戛然而止。文凤仪停止择菜,说:“起来了?早上我敲你门,看你一直没醒,就没再叫,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昨晚睡得怎么样?”顾襄答:“睡得很好。”文凤仪笑道:“那就好。我今天买了基围虾,中午再做个粉蒸肉、凉拌野荠菜、菠菜粉丝汤,汤里面加蛋饺,都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你觉得怎么样?”“好的,谢谢。”顾襄朝洗手间走去,走到洗手间门口,她又回头看客厅。阳光从大阳台铺洒进来,半覆在棕色的老旧皮沙发上。文凤仪低头择着菜,继续哼唱着未完的歌,歌词含糊不清,曲调悠长。她的头发在光照下更显得白,手的肤色偏黑,没肉,褶皱的皮下是枯萎的骨头。像是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文奶奶——”顾襄吓了一跳,瞬间抽离思绪,望向纱门外突然出现又突然开口的“幽魂”。“我妈让我来找你,跟你说件事。”文凤仪放下手里的活,走过去打开纱门:“灿灿,进来吧,有什么事情你说。”门口的女孩儿二十多岁,中等身高,微胖,扎着马尾辫,双眼有些无神,肤色偏白,显得眼下的黑眼圈格外明显。她呈“丧尸”状开口:“我妈说让我今天开始睡在你家里,防止你家小孙女跟顾叔叔一样跑路。顾叔叔欠我们的钱就让你小孙女还了,反正她妈是大作家,她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肯定不差钱,你一个孤寡老人的钱还是留着防老用吧……”她叽里咕噜毫无起伏地复述着话,对门飘来极轻的、恨铁不成钢的一句:“死丫头,会不会说话,笨死了……”“丧尸”完成任务,转身就走,文凤仪一时没反应过来,想叫住她:“灿……灿灿——”“丧尸”头也不回地说:“文奶奶你别怪我,要怪就怪我妈想的极品馊主意!”对面的门打开又关上,接着传来一阵大吼大叫。顾襄把微张的嘴合上,看向文凤仪,相处第二日,她第一次见到对方不那么得体的笑容。文凤仪避开顾襄的眼神,想若无其事地继续择菜,等走到沙发前,她朝顾襄看去,见她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种在阳台上的富贵竹。她叹了口气,重拾微笑:“香香,你过来坐,我跟你解释一下。”顾襄不太习惯自己的小名从她嘴里说出来,顺从地坐到了沙发上。文凤仪坐到另一边,说:“你来之前,我已经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你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了,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她的语气不急不缓,声音有着经历岁月碾压后的柔软,“对于你来说,我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我明白。你念小学后,就很少来爷爷奶奶这里了,后来你妈妈又把你带去了北京,我们生疏在所难免。”顾襄面无表情地听着,像在听别人的事。“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你的亲奶奶,即使我们非常陌生,但因为这一层血缘关系,我们在这座城市里就是最亲密的人。所以你有什么要做的,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告诉我,好吗?”顾襄听懂了她的意思,直言不讳:“目前来说估计很难,看情况吧,谢谢您的好意。”文凤仪笑着摇摇头,沉默了一下,继续说:“刚才的小姑娘就住在对门,她叫佟灿灿。你爸爸一年前赌博欠下高利贷,跟佟家撒谎说我出了意外,在医院抢救,需要一大笔钱,佟家听信了他的话借了钱。等我两天后从老姐妹家里回来,才知道发生的事,而你爸爸已经跑了,这一年半音讯全无。”顾襄没问她所谓的父亲欠下多少钱,继续安静地听着。“不过你不用担心,外面的钱我已经基本还清,只剩下佟家。可能是我欺负善良人吧……”文凤仪说着说着,自己笑了,“他们家其实都非常善良,没有逼我还钱。这笔债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之前已经协商好了,估计他们还是不放心吧。他们不了解情况,想要叫你还,你不要放在心上。灿灿如果真的来住,希望你不要介意,她们只是求个心安,她们这一家人真的非常好。”顾襄点头:“我不会干涉你的事。”文凤仪打量着她,事情解释清楚,她没再继续说什么,道:“那我去煮饭,你去洗漱吧。”
这栋单元楼共二十八层,东面是小两室的房型,西面是三室。三室里母女俩一架吵完,佟灿灿精神稍稍恢复。她正夹着菜,一个保温饭盒拍到了她手边。“吃完给你表哥送去。”“不——”佟灿灿咬着青菜,双眼对不上焦,“我刚下夜班回来,我现在是游魂!”高美慧随手撕下一张黄色便利贴,往她脑门上一贴:“符给你了,回魂!吃完就给我送去,回来随便你睡多久。”佟灿灿刚想“丧尸”吼,被高美慧一把捂住油腻腻的嘴:“轻点儿,我好不容易把你弟弟哄睡了,要是把他吵醒了,你待会儿回来也不用睡了!”威胁完,高美慧坐到她边上,擦着手问:“唉,见着你文奶奶的小孙女了吗?什么样啊?”佟灿灿闭着眼睛往嘴里塞饭,边打瞌睡边回答:“漂亮。”“多漂亮?”大眼小脸,三七分中短发,皮肤比她还白。“比我漂亮。”但对方有胖子的特质,是圆脸!“你这不废话。”佟灿灿有点心酸。
饭后,顾襄跟文凤仪打过招呼,化上淡妆,挑了一件浅蓝色七分袖V领衬衫,外披一件薄款白色风衣,拎上单肩小包,出了门。穿过马路,她直接走进医院后门,问了路人住院部的位置。住院部底楼有公告栏,她本已经快走到电梯前,脚步一顿,又退回来看,粗粗扫过医生简介,专注于医院信息。1994年建院,那年她还没出生。公告栏边上还有楼层区域图,她看完一遍,才走进电梯。电梯里有不少乘客,她手插着风衣口袋站定,说:“19楼,谢谢。”按键边的几个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顾襄一直盯着缓慢变化的楼层数字。乘客陆续离开,宽敞的空间变得空荡荡,在数字最后一次变化时,电梯门打开,她和最后一名乘客一齐步出电梯。才走两步,她看着楼层病区标志停了下来。妇产科,这是16楼,刚才没人替她按楼层。顾襄折回去,手将碰上电梯的上楼键时,又收了回来。她转身,走进了斜对面的楼梯间。走了三层,黄色的大门近在咫尺,她突然不想再走,往墙壁上一靠,抱着双臂,闭上眼。门外边传来的脚步声以及伴随着的谈话声,打乱了她的情绪。“……我一个月工资只有这个数,除去吃喝汽油钱,每个月剩下的那点刚好够交房租。幸好我家里长辈前几年资助我几十万首付,趁房价还没涨得太离谱,我买了个小房子,要不然现在更难。医生不过表面光鲜——”这人不疾不徐地说着,似乎笑了一下,“你有孩子吧?将来别让他学医。”“高医生,你那是真不错了,至少你爸妈还能给你凑几十万首付!我要有条件我也想啃老,我爸一辈子下来连套自己的房子都没有。现在只涨物价不涨工资,我一个人挣钱三个人花,住的是‘老破小’,想换个好点的学区房,每天只好晚上加班开滴滴,现在我都有肩周炎了。”“喝点什么?”“不用不用,我不渴。”“我请,可乐吧。”“那怎么好意思……哎,要不这个……这个水溶C100?我现在啊,恨不得一个钢镚儿掰成两半花!你们当医生的难,我们当老师的也难。”“你爸不像是没钱吧。”饮料滚出自动贩卖机,“给。”“他要是有钱,我还用得着愁?哎,谢谢,下次我请你。”“这里住院收费虽然不算特别贵,但是医保不报销,没有钱的人——”这人拖长调,意味深长地笑说,“估计不会住进来。”“……这、这么说,好像也对……”“快12点了,我有点事,先回办公室了。”“唉,哦……”“哦,对了,其实资助我首付的不是我父母,是我爷爷,这笔资助是他的遗产。”顾襄休息够了,做了个深呼吸,再次昂首挺胸,推开楼梯间大门。她目不斜视地走过自动贩卖机。19楼到了,病区标志写着:安宁疗护中心她迈开步伐,风衣衣摆悠悠晃动。“高医生,高医生?!”“嗯?”“高医生,你看什么呢,不走吗?”直到顾襄走过护士站,高劲才转回头,很快又转过去,多看了一眼。他打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朝边上的人笑了笑:“先走了。”顾襄在底楼布告栏里已经看到19楼的病区名,她并不知道“安宁疗护中心”是做什么的,也不好奇,但此刻走在以粉蓝主为色调的过道上,她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每隔两道门就是一棵落地盆栽,湖蓝色的主墙上挂着各式壁画,照片墙上是病区的活动照。视线穿过敞开的病房门,顾襄看见了病房里的鲜花绿植,天蓝色的窗帘,大面积的落地玻璃,还有坐在阳台藤椅上,晒着太阳,吃着护士喂来的食物的老人。不远处有间休息室,一面墙用了白色文化砖,顶上吊墨绿色分子灯,桌椅是白色的,沙发是暖黄色的,简约又温馨。另一间挂着“关怀室”门牌的房间,大门紧闭着,顾襄看不见里面的布局。她边走边拿出手机,输入“安宁疗护中心”,拇指滑动,一行一行看下来,还没看完,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顾襄?”顾襄抬头,看着前面穿着医生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真的是顾襄?我看过你的照片。”这人说。顾襄开口:“于医生?”“是我。”于主任走近她,“你妈妈跟我约的时间是明天,你怎么现在过来了?”“我今天没什么事,所以随便走走。”顾襄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我奶奶就住对面,很近。”“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文阿姨就住对面小区。”顾襄扯了个礼貌的笑:“我不打扰您,明天约定的时间见。”“不急。”于主任叫住她,“你现在要回去吗?”顾襄说:“不,我想再走一走。”于主任笑着说:“那我带你参观一下。本来跟你约今天也没问题,不过我下午要去趟儿童医院做交流,他们的临终关怀项目做得比我们早,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哎哟,你看我,怎么跟你说这个了。我这人啊,就这毛病,我女儿说我十句话里九句话她都听不懂。”他小小地幽默了一下,等着顾襄笑,顾襄却没给他期待的反应。“没关系,您可以继续说。”顾襄没什么表情。“呃……呵呵,还是不说这个了,我还没跟你正式地自我介绍一下——”于主任伸出手,“我叫于辉,现任这家医院安宁疗护中心的主任。你爷爷生前是我的同事,也算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你的父母也相识多年,你小时候就叫我于叔叔,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顾襄伸手:“您好,于叔叔。”“哎呀,真亲切,好像一下回到二十年前。”于主任又来了一次无人欣赏的幽默,他转移话题也快,边走边说,“我们这个中心是在2015年开始计划筹建的,目前已经正式运营了一年,安宁疗护也就是临终关怀,按字面意思,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时日无多,我们只是陪伴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你要是早两年来,这里的装修其实还没怎么变,现在你看,风格都是以温馨为主。不过,这个中心,朱柏东先生并没有进行任何资助,听你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搜集那些旧资料,是不是应该找医院宣传部更合适?我了解的也不多啊。”朱柏东是城中富豪,年近八十。他发家晚,二十多年前才走上致富路,发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投资建医院、造小学,人生几番起伏,始终不忘家乡,他的经历可谓传奇。顾襄的母亲,褚琴女士,要写一本关于他的传记。顾襄是以她的名义来做前期的资料搜集工作。顾襄说:“听闻朱先生为人十分低调,他并不想大肆张扬,这本传记是他的儿女极力主张要写。我妈不想写得太功利,希望不是从纸上看,而是能从接触过他的人口中听,听一句两句也没问题。”于主任很感慨:“你妈妈十年如一日,写作不忘初心,我还以为她这个出版社老总现在应该满身铜臭味,没想到她会亲自操刀,还做得这么认真。”顾襄不是很给母亲面子:“嗯,她也是看在钱的分上。”于主任:“……”顾襄没理会对方的反应,她停下脚步:“这是我爷爷生前的办公室吗?”于主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哦,不是,你爷爷的办公室在那边,现在有三个年轻医生在用,我等一会儿带你去看看。说起来,我还记得你是在你爷爷办公室学会的走路,那个时候你才一岁半,整层楼的人都跑来围观,你倒一点儿也不害怕,兜着尿布站在那儿笑个不停,拍着手自己夸自己厉害。”他又把话题讲偏了,顾襄却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可惜远处的人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干什么呢?”于主任冲着护士站喊了一声。护士站围着五个人,一个护士远远地回应:“欧阳阿姨想玩数独,她不会呢。”“哦,”于主任指着一名男医生说,“动脑子的事情找他啊。”护士笑嘻嘻的:“我们也说呢,让高医生指导一下,高医生平时最喜欢这些数独啊迷宫什么的了。”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腿上放着报纸,她笑呵呵地说:“别打扰高医生吃饭,让高医生吃完再教。”护士长没参与她们的话题,她正低头写着节目表。顾襄望过去,护士台上摆着三个保温饭盒的小碗,一名医生正站在那里,捧着饭在吃。他比于主任高半头,侧脸看起来很秀气,医生袍的口袋上插着一副眼镜,听见于主任说话,他转过头来。他年纪不大,浓眉单眼皮,嘴里塞着菜,正脸比侧脸刚毅几分。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于主任向顾襄介绍:“那是我们护士长,护士小马、晓静……吃饭的那个是高劲高医生。”“顾襄……”顾襄听见那位名叫高劲的医生念出她的名字,她诧异地看着他。“《故乡》?谁的歌?”护士长举着节目表问。高劲扭回头,看向护士长说:“许巍的《故乡》。”护士长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回居然这么好说话。说好了啊,明天你就唱《故乡》,可不许反悔。”于主任正好走到他们边上,伸长脖子看桌上的节目表,笑呵呵地说:“那明天可有好戏看了。”护士长道:“主任你明天再忙也多留十分钟,至少得等高医生唱完这歌!”“那是那是。”于主任又说,“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顾襄,老顾医生的孙女。”护士长是医院的老人,自然认识老顾医生,她打量着顾襄,难掩惊讶:“呀,居然长这么大了?”顾襄免不了听几句他们忆当年,她听得很认真。中间隔着一个于主任,高劲捧着饭碗,往后挪了一步,刚好看见女孩儿的侧脸。对方格外敏感,马上朝这边偏头。高劲早一步转回来,继续吃饭。“咦,小孙女?”话题被打断,护士长说:“什么小孙女?”她招着手,“对了,趁你在,赶紧说下你明天表演的节目,高医生的已经定下了。”佟灿灿刚从洗手间回来,她甩着手上的水,昏昏沉沉地说:“文奶奶的小孙女。”于主任恍然大悟:“哦,对,看我这记性,灿灿你家就住在文阿姨隔壁!”他侧头向顾襄介绍,“这是佟灿灿,住你奶奶对门,她是我们中心的护士,也是高医生的表妹。”他顺手拍了一下高劲的肩膀:“高医生就住你们楼上,这还真是巧。”顾襄的视线顺着对方的手过去,只看见手底下的肩膀,她眼皮也懒得抬,就收了回来。佟灿灿这时才反应过来护士长的后一句话:“什么?表演节目?!”护士长:“……”护士长耐着性子:“高医生唱许巍的《故乡》,你的节目呢?”“错了。”高劲擦了下嘴,动手收拾饭盒,“我没说我唱。”“嗯?”护士长不乐意了。高劲下巴指了下佟灿灿:“她唱。”“我不!”佟灿灿反应极快地拒绝。“我弹。”高劲手举在头边,拨了几下指头,然后把保温饭盒推过去,“你现在回去恶补还来得及。”周围护士听见高医生说要伴奏,期待地哄闹了几声,连于主任也凑起热闹。他正笑着要跟顾襄说话,手机响了,接起听完,他对顾襄说:“我这出发时间提前了,这就要走,要不咱们明天继续?”“好。”顾襄说。“那我先走了,你可以再转转。”“一起吧。”顾襄跟上他。人走了,小护士们继续聊天。佟灿灿慢吞吞地拎起饭盒,脸绷着,恶狠狠地盯着高劲,喉咙压出“丧尸”一般的吼声。高劲扔掉纸巾,戴上眼镜,经过她身边,低头说:“你快成熊猫代言人了,快回去睡一觉。过马路小心,别打瞌睡。”佟灿灿泄了气:“哦,拜拜。”
天黑的时候,顾襄才在电脑上打出半页内容,她想再多敲几个字,却无从下手。褚琴女士的越洋电话刚好打来,顾襄接起。“在做什么?”褚琴问。“跟你打电话。”褚琴:“……”褚琴:“跟你奶奶相处得怎么样?”顾襄:“她人不错。”褚琴:“嗯,她人不坏,但你还是要注意跟她保持距离,免得她什么时候算计了你,你还在帮她数钱。我当年就是太单纯,才被她骗。”老生常谈,顾襄并不打断。等母亲说得差不多了,她才开口:“爸爸欠了高利贷,已经失踪一年半了,这事你知道吗?”褚琴:“你叫他爸爸?!”顾襄:“不叫爸爸叫什么,叫‘你的前夫’?”褚琴:“……”褚琴:“他的事情我不清楚,你奶奶并没有跟我说过。是赌博欠的吧?这么多年死性不改,他已经无药可救了,你不用管。”顾襄:“嗯。”褚琴:“我跟于医生约在明天下午1点,你不要忘了过去。”顾襄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今天已经去过了。”褚琴:“去过了?那有没有想起什么?”顾襄看着电脑屏幕上少得可怜的几行字,回答:“没有,那里一年前重新装修过,很陌生。”褚琴叹气:“我也想到了,医院已经建了二十多年,不可能一直保持不变。不过没有医院,还有学校、公园这些,总会留下一些老物件,帮助你恢复记忆。”顾襄:“是吗。”褚琴听出她的语气,鼓励道:“你不要气馁,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小小的磨砺反而能帮助你进步。再说,一段记忆也可有可无,失忆这半年你过得也很好,比赛照样可以参加,你是最顶尖的,我始终不认为这段记忆能帮助你恢复……”“我累了。”顾襄打断她,“我想睡了。”“……好,那你好好休息。”挂断电话,顾襄走去窗边。青东市的夜空也没有星星,傍晚下过一场两分钟的雨,马路半干,救护车呼啸而过,没溅起一点水花。她只坐过一回救护车,在去年的10月,据说她摔在了礁石上,昏迷不醒,这个意外太愚蠢。等她醒来,她不记得意外之前发生了什么,也忘了童年。记忆可有可无……顾襄拉上窗帘,走回去,合起笔记本电脑。房间陷入黑暗。没有指引,在黑暗中只能乱撞。她总要找到最初的那点光。
第二天上午,顾襄接到电话,坐电梯下楼。郭千本提着三个大袋子,在电梯口东张西望。这里有不少“牛皮癣”,撕了贴,贴了撕,还有小孩拿蜡笔画的图案,整面墙千疮百孔。他百无聊赖地读着上面的字,听见电梯开门声,他走近几步。电梯里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他手上搭着外套,另一边背着一把吉他。郭千本挡住了别人的路,赶紧让开。又等了一会儿,电梯再次“叮”一声。郭千本咧开嘴笑:“老总让我给你送东西来,好像太早了,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顾襄穿着灰黑色居家服,手插在衣服的袋鼠兜里,说:“没有,我已经起了。他让你送什么?”“哦,”郭千本提了下袋子,“都是吃的,零食和水果,本来还有过年时候的年货,都在北京没带来,老总说给你留着,下次带。”顾襄觉得莫名其妙:“他特意让你送这些?”“呃……”郭千本边想边说,“可能是觉得太久没跟你联系,想联络一下感情……你知道的,你是培训班的活招牌,招生都靠你的广告效……应……”他最后一个字放得极轻,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喀喀。”顾襄伸手:“给我吧。”“很重的。”郭千本试探着,“要不然我帮你拎上去吧,送到你门口。”“嗯。”顾襄转身开电梯。房子大门依旧打开着。文凤仪听见动静,走到门口,见顾襄带着一个拎着大包小包的男人,赶紧拉开纱门:“香香!”郭千本把袋子放到地板上:“奶奶好,我是顾襄的朋友,来给她送点东西。”文凤仪笑着说:“是香香的朋友啊,那你进来坐一会儿,我给你倒杯茶。”“不用不用,”郭千本朝后摆了下手,“我还要赶着上班,我就是给她带点东西。”顾襄没留人。等对方走了,文凤仪才说:“你应该请他进来喝杯水,我看他都出汗了。”顾襄把袋子里的哈密瓜、油桃、莲雾、牛油果一件一件拿出来,说:“他8点半上班,现在是堵车高峰期,再不走会迟到。”文凤仪笑着摇头,想问什么,见顾襄一副淡定模样,她没有问出口。剩下的两只袋子里是两大袋核桃和两盒土鸡蛋,还有一堆巧克力和果脯。文凤仪看着鸡蛋跟核桃,说道:“他真有意思,送这些。”“不是他送的。”顾襄把水果推过去,“你吃吧。”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这是伙食费。”文凤仪愣了下:“不用给我伙食费。”顾襄把钱放到桌上:“拿着吧。”说完,她拿走一包果脯,回了卧室。
医院里已经很热闹,病人家属赶在上班前给老人送来早餐,碗筷声、说话声、哭声、笑声,统统交织在一起,编成一张大网,随时罩住每一个人。高劲回办公室放下吉他,穿上医生袍,开始每天例行的查房。瑞华医院是市内第一家设有临终关怀病区的三甲医院,目前收治着二十三名临终病人,算上于主任,这里总共四名医生,人员配置少,工作强度大,医院正在调其他科室的人过来,可惜没人愿意。高劲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午休,晚上10点后才回,很快又要轮到他值班……高劲伸展了一下肩膀,问病床上的老人:“庄秀云,今天感觉怎么样?”庄秀云说:“还好,就是嘴巴特别干。”他又问了几句,对方一一回答了。高劲对护士小马说:“每隔两小时给她漱下口,待会儿给她泡杯绿茶,加湿器打开。”下一位是肝癌患者,入院至今情绪都十分焦虑,高劲继续开出安定药物让他服用。8床的老人已经连续咳嗽了两天,服用了两天的可待因都不见成效,高劲想了想,说:“给他用吗啡吧,四小时一次。”查完一圈,最后还剩下一位张姓老人。他是肠癌患者,预后情况不佳,后期伴有并发症肾衰竭,入院时他的预计生存期是四十天,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天。今天他的儿子也在,又是喂汤又是擦嘴,很孝顺。他儿子见到高劲,打招呼:“高医生,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今天我特意跟学校请了一天假,晚上也不开滴滴了,就留这儿伺候老爷子。”高劲笑笑:“孝心可嘉。”忙了一上午,中午又是佟灿灿来送饭,高劲摘下眼镜说:“回去跟你妈说别再送了,到家几步路,明天我回去吃。”佟灿灿死气沉沉的:“她现在是不会相信你的。”“怎么了,你昨天没睡饱?”高劲问。佟灿灿不情不愿地说:“我今天放假。”“然后呢?”“哼……”佟灿灿没走,一点不到的时候,她见到了顾襄。于主任带着顾襄走进高劲的办公室,里面正热闹,又是昨天那班人,欧阳老太太正让高劲做数独题。于主任说:“你们继续,不用管我们。”高劲的视线从顾襄脸上滑过,低下头,继续讲解:“摒除法是最简单的一种,我画下格子……横排是C,竖排是R,比如这里,R2C4是3,那这里就不再有3……”于主任跟顾襄说着话:“这就是你爷爷当年的办公室,朱柏东当年也曾经来过,我记得那时候跟你爷爷同科室的有个马屁精,找人做了个朱柏东的雕塑送给他……”顾襄开着录音笔,耳朵听,眼睛看着墙壁,一心二用。她是在这里学会走路的……当年那个位置有张沙发,她曾经躺在那里画画……她什么都想不起来,问:“于叔叔,有当年的照片吗?”“有,当然有,有很多,就是要回去找找。”边上护士长听到,插嘴说:“高医生以前在朋友圈里发过很多老照片吧,你们要看?”“哎,那正好,你给她看看。”于主任掏出不停振动的手机,“我先去接个电话,等一会儿再过来。”护士长让顾襄过去坐,顾襄顺从地坐下,隔着宽大的办公桌,正对高劲。护士长翻出高劲的朋友圈,果然满屏都是医院旧照。“你看,这些都是重新装修前拍的,我们都没想到这个,还是高医生长情。”顾襄低头翻看,耳朵里飘进对面的人念出的话。“R2C1,是4;R1C2,是5……那R1C3就是……”顾襄一边滑看老照片,一边蠕动嘴唇:“R1C3,7;R1C4,2……”佟灿灿本来一直站在窗边默背歌词,她突然注意到了顾襄的口型和高劲的笔无比配合。顾襄做了个“7”,高劲刚好在纸上写“7”;顾襄做“2”,高劲写“2”。佟灿灿奇怪地摘下耳机,看见欧阳阿姨拿着标准答案惊呼了一声:“全对!高医生你真聪明,这么快就做出来了!”佟灿灿心里嘀咕,应该是她读错了唇语。没多久,于主任回到办公室,招呼大家:“志愿者们已经都到休息室了,你们还坐这儿呢,赶紧动起来!”大家一个个出去,顾襄走在最后:“你们有活动,我就不打扰了。”于主任意外地拦住她:“别别,你也参加一下。”“我?”于主任说:“那个……对了,今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活动,我们中心每个月都有一天是关怀日,外面的临终关怀志愿者会来这里做义工,活动照片都会拿出去做宣传,你也知道现在这社会什么都看脸。要不你帮忙去撑个场面?这儿就你最漂亮,活动结束我们再继续聊。”顾襄不是很情愿,但最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休息室里挂着气球和彩带,大屏彩电上播放着照片。八位病人围成半圈,穿着背心的志愿者正大声唱着经典老歌。于主任和顾襄靠墙站着,于主任问她:“你要不要也唱个歌?”太蠢。顾襄摇头。“那跳个舞?”顾襄奇怪地看向他……更蠢了!于主任笑了笑:“来来,接着看。”两个节目后,掌声雷动。高劲脱去医生袍,挽起白衬衫的袖子,抱着吉他,坐到一张桌子上。眼镜没摘,他轻扫一下琴弦,掌声更加热烈。高劲单手举起,朝角落示意:“有请佟护士为我们带来一首《故乡》。”他看向众人,“今天我是绿叶,掌声请都献给她。”佟灿灿在掌声中站到中央,仰起脖子,高歌:“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第一句就走调,高劲面不改色地跟着她的节奏走。似乎也不是太蠢,顾襄看着白衬衫想。气氛被炒至高潮,接下来是互动环节,每位老人身边配一位志愿者或护士。于主任灵机一动,把顾襄推过去:“你帮忙凑个数。”顾襄皱眉。于主任指了指拿着相机的护士:“待会儿要拍照,帮忙撑个场面。你就坐边上,听老人说话就行了。”也不是太为难,顾襄坐到了一位老人边上。老人很和蔼,心情似乎也很好:“我姓张……你好……”顾襄顿了顿,说:“你好,我姓顾。”一名护士走到中央,柔声说道:“今天的互动环节,让我们做一件非常简单,但又非常难的事。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其实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因为我们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直面死亡,我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家人和朋友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假如生命只剩下十分钟,你们会对自己的亲人或者朋友,留下什么话?今天,让我们来做一次尝试,假如你们只剩十分钟生命,你们会留下怎样的嘱咐?请把这句嘱咐,告诉你身边的人,让他用纸笔记下来,保管好,然后你可以托付给对方,可以交给你的亲人,也可以在离开这个房间之后,让一切消失。”护士说得很长很动听,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请写遗嘱。顾襄拿起笔,看向边上的张姓老人。老人静默许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护士长跟于主任站在一道,她好奇地问:“你怎么让顾襄也参加活动了?”怎么会让她参加?于主任想起之前的那通越洋电话,褚琴在电话里对他说了三件事:“老于,香香失忆了,但她不喜欢同情和惊讶,你可以顺其自然地对待她,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给予她一定的帮助,但不用太刻意。“我知道她早熟,从小就和同龄人不一样,这是我的失职,我没有给她一个温暖和谐的家。但她出事之后,话越来越少,与从前的朋友也基本不再接触。其实比起失忆,可能她更在乎的是失去了另一件……她也许有点自卑了,我很担心她会越来越孤僻,你能否让她多接触一些朋友?“关怀日活动?那很好,可以让她接触到各种年龄和背景的人……她不肯参加?没关系,你只要跟她说,她长得最漂亮,需要她撑场面,她一定会‘不情不愿’地答应的。”于主任回忆完,笑了笑,道:“不可说,不可说。”活动顺利结束,于主任又有事要忙,跟顾襄另行约定了见面时间。顾襄道了谢,走到电梯口,刚好碰到白衬衫医生。顾襄在同母亲发信息,跟在他后面进了电梯。门将要合上时,一只手突然伸了进来,一个中年男人迫不及待地说:“高医生,高医生,我爸刚才在遗嘱上写了什么?他有没有提到他有多少钱,他的钱怎么分配?”声音耳熟,顾襄想起了自动贩卖机。高劲朝顾襄看了一眼。“唔……”他对男人说,“等待就好,好好孝顺你父亲。”男人“心领神会”,心头大石落地。电梯门顺利合上,顾襄摸到第一个按键,按下楼层。高劲双手插在医生袍口袋里,盯着光亮的轿厢门,轻轻咳了几声。他视线往右斜,右边的人目不斜视。他又看回轿厢门,门上映着两人的身影。他再次轻咳,挂起微笑,侧头道:“你是老顾医生的孙女?”顾襄看向门上男人的身影,没吭声。她不理人,高劲若无其事地又笑了一下。电梯门打开了,高劲走出去,脚步顿了下,转身扶住正要关上的门,盯着顾襄,亲切和蔼地说:“你如果需要老照片,可以问佟灿灿要。”然后点了下头,算是跟她说再见。
回去后,顾襄将采访资料发给褚琴,又坐在电脑前写了一会儿东西。每个字打出来都很困难,她闭上眼,回忆着那些老照片。你如果需要老照片,可以问佟灿灿要……顾襄睁开眼,有些累了,她躺到床上,休息了一会儿,侧身看到其中一个行李箱,想了想,又爬起来。打开箱子,她取出里面的东西——三本上锁的日记本,一本《利玛窦的记忆之宫》。三本上锁的日记本,第一本上都是涂涂画画,显然那时她还不识字;第二本是拼音加文字;第三本,她的字体已见雏形。《利玛窦的记忆之宫》破旧不堪,上面还印有“青东大学图书馆”的印章。这本书她已经翻阅过数遍,她觉得它更像一本故事书。翻开其中一页,她跳过日期。“……日,晴。“今天开始,我要训练自己,明天先去爷爷的医院吧,我要开始建造宫殿了!”接下来的每一篇日记,除了简单的文字外,还有极为简单的图案,或正方形,或圆形,或三角形,或不规则图形。她不知道它们具体代表着什么,但能肯定,这些图形最后拼成的图案,就是她的记忆宫殿。她用她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建造而成的宫殿,在那次愚蠢的意外中,彻底消失不见了。顾襄拿着日记本,坐在地板上发呆。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她第一眼看见的是母亲和老总。她当然记得他们,也知道自己正在国外旅游,但她不知道自己在来医院前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她记忆的始点是北京,终点是度假居住的酒店。这种感觉,不是在看一本没头没尾的书,而是她明明走在平坦大路上,后方路段却突然消失,前方地基塌陷,大路变孤岛,她孤立无援,也无路可走。但最让她不能接受的,还不是这个。顾襄叹了口气,很快又从地板上站起来,昂首挺胸。她把日记本和书锁回行李箱,拿出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手间,走出卧室,才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文凤仪把水端去茶几,见顾襄出来,解释道:“香香,今晚灿灿在这里睡。”佟灿灿抱着她从家里带来的枕头被子,哭丧着脸说:“我睡沙发……”她扭头盯着顾襄,“如果你三更半夜走出大门,我是能发现的。”顾襄一向自认心如止水,现在却很想翻个白眼。
见佟灿灿被赶到对面,到现在也没被赶回来,高美慧放下心,关上了自家大门。“我觉得,你这样做很不好。”灿灿爸扶了扶眼镜,说。“有什么不好?”高美慧坐下来,给他夹了一块排骨,“我要是不好,当初就不会一听到她有事,就二话不说去银行取钱,连欠条都没让姓顾的写。我就是人太好了,好心没好报,谁知道快八九年的老邻居了,居然给我来一出诈骗。”高美慧一肚子苦水:“你说文阿姨要真是老赖倒好了,真刀真枪容易解决,可是你看她,每个月退休金六千,五千都给我,还去公证处立遗嘱,说等她去了,把房子卖了,百分之五十的钱给我,我要她这么多钱干什么?哎,你说她真有心,为什么现在不卖了房子?”“你说你——”灿灿爸很不认同。“我就随口这么一说。”高美慧继续吐苦水,“你说她做的这些事——每个月只给自己留一千,就算够她吃够她喝,她这个年纪,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钱呢?医保也不可能全都报吧,她还的钱我用都不敢用,还得全都存起来以防万一!现在知道她有孙女,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灿灿爸喝了一口老酒,说:“那你就好人做到底,现在这样做多尴尬。再说,灿灿还要上班,她在人家家里怎么睡得好。”“那个顾襄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万一像她爸一样三更半夜跑了,我们去哪里找人?灿灿你就别担心了,这钱是她的嫁妆,她怎么着也要出份力。怕什么,搞不好她这样睡一个月能瘦十斤呢。你多吃点儿——”高美慧给高劲夹菜,“海鲜一锅炖,你最爱吃的。今天难得这么早下班,你别吃太快,小心胃。”高劲拦了下:“行了,姑妈,我自己来。”“听灿灿说这两天那个顾襄一直往你们医院跑,你知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不清楚。”高劲吃着大虾说。“唉,可惜白天没法看住人,你说她要是白天跑了,怎么办?”“她不是那种人。”“你又不认识她,”高美慧不乐意了,“你怎么知道她哪种人?”高劲绕着自己的脸画了个圈,神秘兮兮地道:“我会看面相。”高美慧被他逗笑。
顾襄洗完澡,没有直接回房。她先是坐在餐椅上擦头发,等头发半干,她又去书架前翻了一会儿书,然后她还去厨房倒了一杯水。老人睡得早,文凤仪已经回房。佟灿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也没管顾襄弄出的细小动静,直到她听见清脆的“咔嚓咔嚓”声,她才转了下脑袋。顾襄又坐回了餐椅上,此刻她正吃着莲雾,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爽,香甜多汁。几根半干的头发贴住了她的嘴角,香甜的汁水在她唇上泛着诱人的光。佟灿灿就保持着半趴在沙发扶手上的姿势,眼珠也不知道动一动。见小孙女突然站起来,她又马上翻身,眼睛盯着天花板。脚步声靠近,在她边上停下,她眼珠往左偏到底,看见一个放大的莲雾。抬起眼,小孙女伸着手,面无表情。佟灿灿把胳膊伸出被子,慢慢朝上,然后,迅速一把抓住,就跟短手仓鼠一样。顾襄在沙发另一头坐下,问:“你有医院的老照片吗?”佟灿灿吃着莲雾,说:“就是我们中心装修前的照片吗?你要看?”“嗯。”佟灿灿啜着汁水,去够自己的手机:“你等一会儿。”她发出一条微信,莲雾刚好吃完,顾襄又递来一个。她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这次咬得很秀气,她在学顾襄刚才的吃相。顾襄在等着她把手机递过来,但见她迟迟没有动作,也不开口。过了一会儿,听见佟灿灿说:“你的微信号是多少?”顾襄打开自己的二维码,把手机递给她。佟灿灿拿着她的手机又问:“能加你微信吧?”“嗯。”佟灿灿低头操作了一会儿,很快,顾襄的手机传来了微信的提示音。佟灿灿把手机还给她,顾襄拿过来一看——“你已添加了J.GAO【太阳】,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J.GAO……顾襄看向佟灿灿,又有微信提示音响起。佟灿灿嚼着莲雾说:“唔,他发过来了,你看看吧。”顾襄说:“这是你表哥?”“对啊,”佟灿灿说得理所当然,“他有很多老照片,医院存档的都没有他的全,他平常最喜欢跑到那种老地方去拍照。”她仰头回忆了一下:“估计整个老青东市都被他拍进去了。”说完,她意识到什么,试探道,“你刚才说‘嗯’的,你要是不想加他,把他删掉好了。”顾襄低头点开一张新照片,这张照片没有出现在下午她看过的朋友圈里。窗台上摆着两盆吊兰,老式的咖啡色办公桌,桌上有一只白色搪瓷杯,一沓报纸,一摞文件夹,桌后是一排书柜,边上还立着一台铁皮电风扇,靠背椅子上挂着一件白色医生袍。像是八九十年代的场景,照片底下还显示着拍摄时间。她视线一晃,错开这个,把照片缩回,又去看对话框最上方的那段文字,嘴上问着:“你没有老照片吗?”“我?”佟灿灿摇头,“没啊。”对话框最上方的文字:你好,我是高劲。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样的老照片,我先给你发几张,你也可以看我的朋友圈。如有其他需要,你可以跟我说。顾襄站了起来,准备回房。佟灿灿仰起头看着她。顾襄想了想,去厨房把整盘莲雾都拿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放到茶几上。佟灿灿目送她回房,歪头想着,她人真好啊……她又拿起一个莲雾,顺手解锁手机,一打开,就看见了之前的聊天记录。佟灿灿:哥,给我医院的老照片。高劲:太多了,你要哪些?佟灿灿:不知道,有多少发多少。高劲:是你要?佟灿灿:不是,是小孙女要。高劲:我直接发给她,不是更简单?佟灿灿:对哦,你等下。佟灿灿没有关闭对话框,她舒舒服服地躺下,又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
手机一直没有动静,高劲并不在意。他已经换上睡衣,泡好豆奶,这会儿他正在翻箱倒柜,理出一堆相册。拍了拍看不见的灰尘,他打开其中一本,边翻边自言自语:“医院……医院……”工作太忙,这兴趣爱好他已经放下两三年,没有保存好,也没整理过,有几张相片都粘在了一起。他在读书时期拥有了自己的第一部胶卷相机,陆陆续续拍了十多年,其间又换过两部,不知不觉就洗出了这么多的照片。这些照片原本早已被遗忘在时光角落,没想到有朝一日,岁月还会想起他们。手机响了一声,是佟灿灿发来的微信。佟灿灿:小孙女很好啊,就是不爱说话。我觉得以后住在这里也不错。(莲雾图片)高劲笑笑,没有回复。“医院……唔……”他抽出一张照片,放到一边,继续往后翻。翻完一本,开始翻第二本。等他全部翻完,豆奶已经凉透,一看时间,居然已经过了11点,比加班还迟。
这晚,顾襄清楚地知道她在梦境中。她的视线变低,似乎只比办公桌高一点。随着距离的拉近,她听见了若有若无的铃铛声。风吹来,吊兰的叶子舒展着,她的视线往上,看见了窗户那儿挂着的风铃。风里的阳光星星点点,像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卖的亮粉,拈起一小撮,撒在了吊兰旁的那株月季盆栽中。顾襄倏地睁眼,胸口剧烈起伏。她从床上坐起,去捞柜子上的手机,点开高劲发来的那张照片。上面没有风铃,也没有月季。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她曾经亲眼见过?她梦见的,究竟是什么……顾襄看向窗外。天才蒙蒙亮,有一缕阳光躲在灰色的云层中。它很快就能破云而出。这一个梦,让她的心情足够好了。
文凤仪起得很早,老年人无法久睡。她怕吵醒佟灿灿,所以动作放得很轻。没多久,她见顾襄也从卧室里出来了,特意看了一眼时间,小声说:“6点都没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顾襄摇摇头,想了想,又说:“睡不着。”文凤仪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比前几日要好。“那你早饭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家里有小馄饨和面条,还有韭菜盒子。”“小馄饨,”顾襄又加一句,“谢谢。”“唉。”文凤仪笑着走进厨房。佟灿灿还躺在沙发上打着小呼噜,顾襄已经一口气吃掉了半碗馄饨,她近期吃得很少,除了来这里吃的第一顿午饭。这半年她瘦了快十斤。文凤仪给她添着炒面,喜色有些控制不住:“多吃点,把炒面也吃了,我油放得不多,不会腻的。”顾襄回应:“嗯。”她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吃完才问出想了很久的问题:“我小时候,有没有在爷爷的办公室拍过照片?”文凤仪的笑容渐渐淡下,她犹豫片刻,才道:“当年我跟你妈妈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她带着你离开之前,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一烧烧掉了几十年,所有的回忆都没了。后来的日子里,也不再需要留念什么,所以这个家里没有一本相簿。顾襄早已从母亲口中听过此事,她不过想试一试。她看向门边柜子上摆放的那张遗照,遗照上的老人慈眉善目,这也许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张照片。顾襄夹起一筷子炒面,放进了文凤仪的碗里。文凤仪愣怔了一下。顾襄撇开视线,又抬高下巴。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吃饱了,你慢用。”文凤仪突然有些舍不得吃掉这口炒面。快7点的时候,门外传来古怪的敲门声,顾襄穿戴整齐,正打算待会儿出门,听见声音,她走去把门打开了。有一个小东西……顾襄低头,看着这个跟她膝盖差不多高的小家伙。他仰着脑袋,衣领上挂着一条擦口水的小手帕,手上抓着一个能摇出“哗啦啦”声音的玩具。佟灿灿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没刷牙的嘴巴往他脸上亲,小家伙哼哼唧唧地想躲开。对门一个中年女人招着手,压低声音:“快回来吃早饭,你上班快迟到了!”“哦。”佟灿灿抱着小家伙走了。文奶奶本来想留佟灿灿在这儿吃的,没留住。她随口向顾襄解释:“那是灿灿的弟弟,叫小善善,不到两岁,还不太会说话。”姐弟俩年龄差距有些大……
顾襄今天上午准备去文晖小学,小学里有一栋楼是朱柏东大富豪当年赞助建造的,她要去帮褚琴女士拿资料。同文凤仪打过招呼,她就出了门。很巧,电梯门一开,里面有一个高劲。高劲朝她点头致意,顾襄没回应,她走进电梯站定,目不斜视地看着轿厢门。小区电梯没有医院的光亮,轿厢门上看不见人影。上班上学早高峰,每层都要停,两人渐渐被挤到角落。高劲瞄了几眼她的头顶。她只到他下巴处,头发光亮,后脑勺圆润,脑门也挺好看,是个高智商的头型。他收回心思,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相簿。“喀……”他清了下嗓子,说,“这里面是瑞华医院改建前的照片,时间有点久,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顾襄在几秒后才接过来。高劲笑笑,过了一会儿,提醒道:“对了,这些照片都是绝版,没有留底,希望你能好好保护。”顾襄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和那个中年男人的两次对话她都恰好听到,不是什么好话。顾襄拿着相簿,垂眸片刻,开口说:“谢谢,我用完会尽快还你。”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高劲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笑着说:“不用客气,希望你能用得上。”
高劲走进办公室,换好衣服,先喝了一口鲜榨豆浆,再打开姑妈替他打包的早饭。同办公室的徐医生走进来,看了他两眼说:“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这都能看出来?”徐医生说:“你这个笑面虎,平常最喜欢假模假样,今天难得不假,怎么看不出来?”高劲点了下他:“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我这人记仇。”“呵……”徐医生笑了笑,又说,“你啊,现在先多开心一会儿,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怎么了?”高劲吃着早饭,问。徐医生朝门口看了眼:“23床的张老先生昨天凌晨没了,他儿子在病房里找遗嘱呢,非说他爸能花钱住进我们中心,私底下肯定还藏着值钱的东西,说照顾他的护士肯定知道,闹了一晚上了,还有的闹。”高劲若无其事地道:“他这个因果关系有点牵强。”徐医生说:“我猜他是不是被人教唆的?我之前看着就怪,整整一个月他只来过两回,一回是头一天,一回是前天,他爸成天偷偷掉眼泪。昨天他居然陪了他爸一整天,这前天才刚来过,他有那么孝顺?”高劲一本正经地说:“君子不论人是非,我们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
小区附近就有公交站,顾襄走到站台那儿,看了一会儿,她闭了下眼睛,随后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在车上打开了那本相簿,翻到第一页,她的心脏就突地跳了一下。这才是真正的老瑞华医院——灰旧的外墙,白底黑字的牌子,这是九十年代建造的医院该有的样子。她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熟悉,有一点点……顾襄摸着这张照片。到达文晖小学,顾襄先在校门口的小店里逛了一圈,没见到她潜意识里的亮粉。问了店员,店员也没听说过十年前有这种亮闪闪的粉末玩具。顾襄没再纠结,她约了副校长拿资料。走在校园里,她看着橘红色的教学楼、新建的体育馆,听着副校长温和的话语。“以前的教学楼是天蓝色的,用久了外墙脱落得比较厉害,所以几年前翻新了一下,橘红色象征着朝气蓬勃。这座体育馆是朱柏东先生在五年前捐建的……对了,听褚作家说你小学就是在这里读的,你应该是2002级或者2003级吧?你当初在哪个班级?”顾襄想:时光真是善变,明明可以走很远,却原来尽头到得这样快,说停就停,说重来就重来,说翻新就翻新。中午的时候,顾襄又去了一趟瑞华医院,向于主任拿缺少的一点资料。拿完资料出来,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拦住了她。“小姐你好,耽误你两分钟。”中年人气色很差,还有浓重的黑眼圈。他笑吟吟地说,“我是张明的儿子,昨天下午关爱日,你帮忙写遗嘱的那位老人,他就是我父亲张明。我昨天看到是你帮他写的遗嘱吧?”顾襄没吭声,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中年男人说:“是这样的,昨晚我父亲走得很突然,什么话都没留下,我这心里实在太不好受了。我想知道,我父亲昨天有没有留下什么话?”顾襄说:“有。”中年男人喜上眉梢:“他说了什么?”顾襄说:“他让你自尊、自爱、自立。”中年男人:“……”他脸色突变,十几个小时下来他已经耐心耗尽,之前的希望有多大,现在的失望就有多大。他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的银行卡里只有九十九元,提款机里连张整钞都取不出来。“不可能!小姑娘,你做人不能这么不老实啊,他几年前还买过金条,肯定被他藏在哪里了,他是不是跟你说了藏金条的地方?!”顾襄莫名其妙:“他说的是让你自尊、自爱、自立。”中年男人要疯,他一把抓住顾襄。顾襄太瘦,对方手劲极大,她疼得倒抽一口气,用力想挣开。对方抓得更加紧:“你跟我说实话我就让你走,你小小年纪怎么能这么不老实,你爸妈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家教!”顾襄用脚去踹他:“放开!”纠缠间,她的包掉到了地上,相簿从里面滑了出来,被踩了无数个脚印。医护人员听见动静,匆匆赶来,刚好看见顾襄去咬对方的手,对方一个使劲,把她一撂。“砰——”她被甩到了垃圾桶边,后脑狠狠撞了一下。高劲风驰电掣一般冲来,还是迟了一步,他蹲下把人扶住:“你怎么样?”顾襄后脑疼,有些晕,见到一群白衣,她想:见鬼,什么体面都没了!高劲看她两眼迷离,果断将人打横抱起,冲进最近的一间病房。白衣之一的佟灿灿咬着一根果丹皮,看着表哥利索又热情的动作有些回不过神,余光瞄见“罪犯”开溜,她大喊:“抓住他——”顾襄个子不矮,体重却极轻,轻得有些夸张。高劲没来得及诧异,他把人放到病床上,粗略地检查了一下。“哪里痛?”“后脑。”“晕不晕?”“有点。”“这是几?”顾襄看着对方在她面前伸出的两根指头。他还托着她的后脑勺,离得有些近。她看见镜片上的几点毛絮,高挺的鼻梁,细腻的毛孔,还闻到了漱口水的清香。顾襄一把拍开面前的手指,说:“帮我报警,还有,我要照CT。手拿开。”高劲一愣,马上又笑了。他有些意外。手拿开前,他又感受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没伤口没变形。他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没有摔伤吗?”“我没事。”顾襄理了理头发,端坐好,又说,“对了,你的照片可能弄坏了。”高劲弯起嘴角:“那怎么办,这些是绝版。”警察很快赶到,姓丁,刚好跟高劲认识,点头打了一个招呼,他开始问详情。顾襄把这场无妄之灾说得仔仔细细。丁警官追问:“张明他真的只说了‘自尊、自爱、自立’?”顾襄反问:“你会把藏钱的地方告诉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我不是这个意思,”丁警官赶紧澄清,“我是觉得有一点……”“奇葩是吧?”佟灿灿听到现在,忍不住同仇敌忾,“那个姓张的就不是好人,他爸爸住院一个月,他总共就来过两回,第二回还是我们打了好多个电话他才不情不愿来的。老人家可惨了,每天晚上都偷偷掉眼泪,还怕我们看见。老人还有多久能活,他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哦——”佟灿灿想起来了:“也不对,他昨天就做了一天孝顺儿子,我绝对有理由怀疑他有阴谋。”丁警官理清始末,建议他们私了,这毕竟不是大事,目前也没人受伤。中年男人有些后悔自己太冲动,小心翼翼地求饶:“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事情传出去,搞不好我会丢工作,我知道刚才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昏了头了,小姐我跟你道歉,实在是对不起。”见对方不为所动,他又着急地道,“我家老爷子刚走,他就我一个儿子,这丧事还没办呢,我这……”顾襄说:“丁警官,我现在去照CT,医药费他负责,有任何后遗症就找他。”顾襄跟着佟灿灿去CT室。中年男人忧心忡忡:“这是什么意思?”丁警官没给好脸色:“赔钱啊,要不然呢,你还想去警察局逛花园?一个大老爷们儿好意思欺负人家小女生!”事情暂时告一段落,现在就等顾襄的检查结果出来。中年男人一脸懊悔地缩在角落,自言自语:“那金子藏在哪儿了呢?”“张先生,方便聊几句吗?”高劲把他带到楼下的小花园,春天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他将刚买的水溶C100递给对方,说:“多看看绿色,心情会放松,别把自己逼得这么紧。”他们坐在长椅上,后面是茂密的植物,前方是嬉闹的顽童。中年男人想不通:“高医生,你说我家老爷子也没留下只言片语,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不可能半毛钱都没留下吧!”高劲温和地说:“我也是才知道,你家老爷子对你一片苦心。”“什么?”男人一头雾水。高劲说:“昨天我查完房,你后来又去了洗手间,张老先生他拉着我说了几句话。”“说了什么?”“他说他住院前用仅有的几千块积蓄在庙里给你供了一尊佛,他快死了,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不求你将来大富大贵,只希望能保佑你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孙子以后有大出息,长大了能孝顺你。他这个当父亲的没有用,这辈子什么都没为你做过。”高劲语气真诚:“你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一直在打着转儿,我做医生这么久,知道人死前,自己是有感应的。你父亲也许就是感应到了,他觉得他放心不下你,也对不起你,几千块钱能派上的大用场,也只有这个了,但他不敢跟你说,怕你怨他。”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你也不容易,昨天能抽出一天时间陪伴你的父亲,你父亲走前应该很开心,很满足。”男人发了半天呆,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有点发红。他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又跟高劲诉了几句苦:“我真是压力大,前天晚上我老婆跟我大吵一架说要回娘家,孩子明年就要升初中了,好学校哪这么容易进?我老婆就知道说我没用,不会赚钱。我就想着,老爷子要是留下什么财产,那事情就能解决了。”临走时他又问高劲,“我爸有没有说是哪间寺庙?”高劲道:“我没想到问,抱歉。”“唉……”男人有气无力,“算了算了,我爸也算有心。高医生,我先去给我爸办事情了,这些日子谢谢你。”男人刚走,马上又有一道低沉阴森的声音传来:“你跟他这么好干什么,这种不孝儿子是要遭天打雷劈的!”高劲循声过去,抱着胳膊说:“你偷听人说话呢,最后是不是不应该现身。”“我听得光明正大!”佟灿灿用眼神威胁,“你说,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帮那种人渣!”高劲慢条斯理地道:“人渣不人渣,我不能下定论,不过这世上的事情不是绝对的,这人虽然不孝,但他也许对老婆孩子不错。他没有做过大奸大恶的事情,也不用判他死刑。”“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他干什么?”“唔……我也许有那么一点点责任。”高劲慢吞吞地说。佟灿灿不懂:“什么意思?”高劲笑笑:“没什么。我是怕他太魔怔,要是走进死胡同,就很难走出来了,毕竟他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就当我日行一善。”佟灿灿哼哼着,斜眼看他,又狐疑地道:“张大叔真的给他儿子捐了菩萨?我们怎么都没人听他提过?”高劲无辜地道:“嗯?我也没听他提过。”“啊?那你为什么说……”“有人相信就行了。”“你怎么知道人家会信?信这种话干什么?”“你没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的,脖子上挂的?”佟灿灿回忆了一下,嘀咕:“信佛还这么作孽。”“你管人家怎么信佛呢。”高劲仍然抱着胸,反问她,“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哦,”佟灿灿想起来了,“我来找小孙女啊,出报告还要一会儿呢,我想让她先走,晚上我给她带去就行了。”高劲问:“她人呢?”顾襄把破损的照片塞好,合上相簿,从他们斜对面的长椅上站了起来,转过身,神情平静地说:“在这里。”脸上丝毫没有听到别人私密谈话的歉意。高劲:“……”佟灿灿跟顾襄打过招呼就走,顾襄站在原地没动。高劲走近,垂眸看了眼她手里拿着的相簿,又看向对方,含着微笑,眼神带着疑问。顾襄说:“基本上都有破损,我会找人尽快修复。”顿了顿,又说,“抱歉。”高劲拿过相册翻看了一下,替她说话:“也不能全怪你,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顾襄:“我也这么认为。”高劲:“……”“不过……”高劲又把相册递还给她,话锋一转,“还是要辛苦你了,希望这些照片能恢复原样。毕竟时间不能倒退,它们记载的是历史。”顾襄一愣,郑重地接过来,居然有那么一点肃然起敬。高劲见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想笑,他看了眼时间说:“唔……我还要工作,那我就先走了。”顾襄点头。高劲跟她挥了下手,转过身,插着兜,渐渐走远。顾襄想了想,拿出手机搜索。
顾襄对青东市并不熟悉,下午找了两间照相馆,都没有照片修复业务。天快黑了,她想来想去,打通了郭千本的电话。郭千本正在给学生和家长作介绍:“……人的大脑的潜力是无限的,记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为什么有的孩子记东西快,有的孩子怎么都记不住东西?这并不一定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也许只是他们没有用对方法。我们培训班教出来的学生,有很多在世界脑力锦标赛拿过大奖……”还没说完,就被电话打断了,他听见对方的声音,笑道:“顾襄?我现在还有点事,等一会儿我帮你问下同事,再打你电话好吗?”结束通话,郭千本抱歉地道:“不好意思,我们继续……”家长突然打断他,指着会客室墙壁上的海报说:“刚才跟你打电话的顾襄就是这上面的小姑娘吧?她小小年纪,这么厉害?”郭千本回答:“她对脑力的运用非常彻底,她不止一个特长,除了过人的记忆力,还尤其擅长跟数字打交道。”稍晚的时候,顾襄接到了郭千本的回电,他已经替她打听到了照相馆,问她:“要不要我陪你去?我明天有时间,到时候我来接你怎么样?”“不用,我明天自己去。”文凤仪给她盛了一碗骨头汤,也不打扰她跟人通电话。她已经从佟灿灿口中得知了中午的事,刚才匆匆忙忙又去菜场买回了大骨头。顾襄喝着汤,又收到一条微信,点开一看。高劲:丰翔路上的旧时光影楼,这是一家专业修复照片的照相馆。顾襄放下手机,继续喝汤。喝了几口,她抿了一下唇,回复:好。
照相馆一般9点开门,第二天早上,顾襄看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她才开始化妆。她没料到一路过去都在修路,出租车司机跟她闲聊:“今年下半年说有个什么大会要在这里召开,政府就喜欢这些面子工程,平常不修路,临时抱佛脚。喏,连房子外墙也都要修补。”丰翔路本来就偏,加上修路和堵车,等到达目的地,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最后一段路车辆还无法通行,顾襄只能下车走,吃了一路灰尘,终于看见了旧时光影楼。一进门,就见沙发上坐着的人跟她打招呼:“嗯?你今天就来?早知道我可以载你一程。”顾襄:“……”高劲举了下手上的文件袋:“我来取照片,灿灿的爸妈前不久拍的婚纱照。”影楼工作人员刚好拿来发票,给了高劲后顺便打广告:“全套艺术照只要一百八十八块,我们活动还在继续,小姐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带你家人也来。”顾襄:“……”修复的照片不可能当场拿到,高劲和顾襄一起离开影楼,马路上灰尘肆虐。高劲舒展了一下肩膀:“我值了一晚上班,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你饿不饿,一起吃点?”“好。”顾襄已经饿了,没必要撒谎。她四下张望着,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招牌,“去那里吃吧。”说完,她率先往前,步子太快,马上就将人甩开一截。不一会儿,袖子突然一紧,她回头。高劲拉着她的衣袖,朝马路外沿展着手,绅士地说:“顾小姐,小心脚手架高空坠物,请走外面。”“……谢谢。”“不客气。”顾襄跟着他的脚步,慢慢地过了马路。现在还是中午用餐高峰期,两人运气好,刚进门就有一桌客人离开。服务生眼明手快地收拾餐桌,奉上菜单。顾襄先点了一个菜:“秋葵炒蛋。”然后对高劲说,“剩下的你点,这顿我请,算是弄坏你照片的赔礼。”高劲挑眉,他还以为她说话直来直去,应该不通人情世故,原来还是通的。他笑了笑:“如果是作为赔礼,那我必须要找家能显示出你诚意的餐厅。今天就算了,我们第一次同桌吃饭,身为男士如果不请客,会很没面子。”顾襄无所谓:“那下次我请。”“说定了。”高劲又点了四个菜。合上菜单,他又跟服务生说:“这些菜都别放大蒜和香菜,记得少辣。”他没问过顾襄的意见,但顾襄不吃大蒜和香菜,能吃微辣,菜品全都合她口味,神奇的巧合。顾襄要了一壶茶,正要往餐碗里倒,高劲拦了下,自己接手:“我帮你。”他替顾襄洗好碗筷,再替她倒上一杯茶,最后也顺便把自己的洗一下。顾襄喝了一口茶,看着他问:“我们之前见过?”高劲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搓着筷子说:“嗯?为什么这么问?”然后抬头看了下顾襄,眼神带着疑问。不像装的……顾襄又喝了一口茶:“没什么。”高劲半开玩笑地说:“我是不是能理解为,我很合你的眼缘,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有。”是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没有眼缘?高劲决定还是不问了。菜很快上齐。顾襄饿了很久,但她胃口极小,秋葵炒蛋夹了几筷子,另外四道菜也只夹了几筷子,等她将餐厅小碗里装的一小坨饭吃干净,她已经饱了。高劲问:“你只吃这么点?”顾襄:“嗯,我够了。”“我把这些消灭,估计需要很久。”“不急。”高劲慢慢吃着。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通常会细嚼慢咽,这样对肠胃好。顾襄都快睡着了,但她既然说了“不急”,那就绝对不能急。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吃了半个多小时。吃完饭还要取车,停车场离这里有段距离。两人都是回小区,顾襄自然没拒绝高劲让她搭顺风车的好意。路上碰到几个年轻人在拍摄小视频,当中还有欧美人。金发碧眼的外国男生举着话筒说:“……我们英国人的数学有这么差吗?我绝对不相信在中国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高劲和顾襄走在普通人当中太亮眼,很快就被几人拦住。外国男生举着一块写着数学题的牌子,可爱地说:“这位先生这么帅一定不会做乘法。”高劲微笑着说:“七九六十三。”外国男生又换一块牌子:“这位美女请一定让我失望好吗!”顾襄看着这块牌子的时间超过了三秒,说的时候音量很轻:“五八四十。”外国男生马上又换了一块:“东东东东,那看来这题一定不会难倒这两位帅哥美女啦!”这回的牌子是“235×5”。高劲不参与,笑看顾襄。顾襄一直看着,没有吭声。外国男生得逞似的开玩笑:“我就说不是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顾襄突然迈步走了。高劲渐渐收起笑容,望着顾襄的背影,视线又落到那块牌子上。他拧了下眉,很快又追上去。高劲的车子刚刚清洗过,外壳闪着光,内里干净无尘,里面摆着的香薰,味道清淡柔和。高劲没问刚才的事。顾襄坐得很舒服,午后的阳光隔着挡风玻璃落进来,不晒,暖融融地反倒让人想睡觉。高劲见她有些迷糊了,轻声说:“如果困了,你可以睡一会儿,到家再叫你。”顾襄不想在陌生人车上睡觉,她睁大眼睛让自己清醒,电话刚好响起来。接起听了几句,她问高劲:“这附近是不是有家沃尔玛?”“唔,就在前面,你要买东西?”“你在那里放我下来吧,我朋友在等我。”“……好。”到了沃尔玛门口,高劲停下车,看着顾襄开门下去,走向一个穿着T恤长裤,长相精神的小伙子。
郭千本望着那部车,等顾襄走近,他才问:“那是什么人?”顾襄说:“邻居,还是瑞华医院的医生。”“瑞华医院?”“嗯,”顾襄问,“怎么了?”郭千本笑笑,但笑意不达眼底:“没什么……你知道我对瑞华医院向来没什么好印象。”顾襄突然沉默。郭千本奇怪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记得了?我姐姐三年前死在那家医院,你当时还来过。你……你不是只是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吗?”郭千本有些心慌意乱,上了车,他故意岔开话题,强行笑着说:“老总说你零食估计快吃完了,让我再给你买点,我刚买好打算给你送过去的,没想到你会经过。对了,你刚才去了哪里?”顾襄神不守舍:“影楼,修复照片。”“怎么不叫上我?”顾襄闭上眼睛,郭千本不敢打扰她。过了很久,他听见边上的人说:“我记得,你告诉我你姐姐身体状况的时候,她已经进了ICU,你说她每天都很痛苦。”郭千本说:“对对,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才大二。”“我后来赶到医院,那个时候,你姐姐已经过世了,我没见上她最后一面。”“对,你都记起来了?”“我记得的。”顾襄睁开眼,说,“我没有忘记,我记得这些事,我只是不记得你姐姐当时是住在瑞华医院。”郭千本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瑞华医院跟你的童年有关,所以在你成年后的记忆里,也会没有它?”他随即又安慰她,“你要知道,科学家每天都在研究人类的大脑,到现在都没研究透彻,这世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你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顾襄笑了:“你别紧张。”郭千本差点让车打滑。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顾襄的笑容,这一刻他没觉得开心,反而更慌,跟见鬼没差。顾襄收起笑容,侧头看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只是心情不错。”“呵……呵……”郭千本干笑,“这你都能看出来……”他一顿,瞟了眼顾襄,有些惊喜,“心情真的不错?为什么?““我这几天连续去瑞华医院,依旧毫无印象,只是看着其中一张老照片的时候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可是刚才你提起你姐姐的事,我想起了医院好几处地方的样子。”这显然是意外之喜,恢复记忆的希望似乎近在咫尺。郭千本约她明天逛医院。他这次又买了一堆吃的,好几袋,顾襄根本没法拎,郭千本替她做苦力。高劲在阳台上正好看见他们走进小区。他住十二楼,正好是顾襄楼上。他把手里的豆奶一饮而尽,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觉。
次日,郭千本准时到了。顾襄有点着凉,她一路都在小咳。郭千本问:“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感冒了?”“没事。”换季没注意而已。郭千本边走边跟她回忆三年前。他从小跟着姐姐长大,三年前姐姐癌症末期,他差点崩溃,现在想起仍是不好受。顾襄当时还是大二的学生,她是请假从北京赶过来的。她从医院大门进,经过两条小路,上了一栋楼,然后找到ICU,却被告知郭姐姐在前一天晚上已经过世了。她联系不到郭千本,当时她在医院里找了对方很久。她努力回忆着当时可能走的路线。记忆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东西,有些时候,大事无法记住,细枝末节反而会存于脑海很久。等她走完一圈的时候,正好在大厅里碰见高劲,他没穿医生袍,一身休闲装。高劲今天休息,他是来约人吃午饭的。刚到这里,就看见了鼻青脸肿的丁子钊。丁子钊苦兮兮地说:“被家属揍的!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那个小姑娘才二十出头,能救我会不救吗?但她真的没有希望了,每天还只能活在痛苦中。我建议姑息治疗,至少让她在剩下的日子里能好受点,结果就……”高劲叹气,揉了下他的脖子:“行了,午饭我请。”“医院食堂没鲍鱼吧?要不我们去外面吃?”高劲撂下他就走,丁子钊笑嘻嘻地追他,不小心就撞上了他。“干吗突然停了?”丁子钊揉着鼻子,看见高劲跟人点头打招呼,他顺着高劲的视线望过去,是一个挺漂亮的女生。郭千本拿着刚配好的感冒药过来,打开塑料袋跟顾襄说:“就给你配了两盒,我怕吃了会打瞌睡,但你还是尽量吃点吧。”他又摸了下顾襄的额头。顾襄咳了一声,说:“没发烧。”“还是量个体温最保险。”郭千本摸摸自己,再摸了一下她。顾襄老实站着,也没动。郭千本说:“好像真的没发烧。”顾襄走前经过高劲身旁,顺便跟他说:“影楼说明天就能拿照片了,我明天给你送来,我先走了。”高劲微笑:“好。”郭千本客气地跟对方点一下头,边走边说:“哪家影楼?我去拿吧,我开车方便点。”很快就听不见两人的对话。丁子钊戳着高劲的胳膊:“这是谁呀?挺漂亮的。”“唔,叫顾襄。”“故乡?”丁子钊说,“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故乡?”他说完,“咦”了一声:“我这话怎么似曾相识啊,做梦做到过?”高劲先走一步:“你还不饿?”“饿——你请吃鲍鱼啊!”“你请,我一盘鱼香肉丝就够了。”“什么?不是说好你请!”“我现在心情不太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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