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9430267
许多人都喜欢安宁,但是害怕沉默
孤独者得不到安宁,但是能享受沉默
强者在孤独中得到充实,弱者在喧闹中得到宣泄
《接近于无限透明》是朱苏进军事文学*时期的代表作,本书为中短篇集,收录了《接近于无限透明》《清晰度》《孤独的炮手》《金色叶片》《两颗露珠》等代表了朱苏进文学创作水平和实力的名篇,从这些小说中能感受到作家对人类的生死轮回灌注了绵绵关爱,也让人体会到新时期军人在和平年代,如何面对日常人事纠结、世俗伦理、人欲物欲等层出不穷的新情况新问题。
接近于无限透明………………………………………………………001
轻轻地说………………………………………………………………067
两颗露珠………………………………………………………………093
金色叶片………………………………………………………………116
清晰度…………………………………………………………………164
孤独的炮手……………………………………………………………223
1
李言之所长从医院里带话来,说他想见见我。
自从他患了不治之症之后,我忽然觉得他是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而在此之前,我憎恶他,小心翼翼地憎恶他,不给人发现。其小心翼翼已到了这样一个程度:连我自己也差点把心中那种憎恶之情给忽略过去。现在,他快要死了,此事突然升华了我对他的感情,他像团棉花一样变得软和起来,非常温轻地涨满我心。现在,我知道,死亡对于人类是何等必需的了。不仅对于人类的生态调整是必需的。而且对于人类精神美化也是必需的,甚至对于满足人的忏悔欲望也是必需的。
他是在机关年度体检中给查出来的。那天我俩都笑呵呵地进了生化室,一位从衣服里头飘出法国香水味的女护士走过来,白晳的手上拈着一管银针,眼睛里满是职业性无聊。她在我们手上各抽去了一小管血,注入器皿,什么也没说,而我们都意识到了她的无言即是一句语言:“走吧你们。”我们就走了。
当时他的血和我的血挨得那么近,看上去一管血几乎是另一管的重复。我们都把此事忘了,直到医院通知他立刻入院,他才憎然道:“你们没搞错吗?”
我理解他那句话的意思是:会不会把我的病栽到他身上去了。我原谅他那句话,我俩血液确曾挨得那么近嘛。
那句话也无情地暴露出:人是渴望侥幸的动物。虽然他已是五十余岁的负责领导,应当具有相当强的理性了,但渴望侥幸的心理仍然深藏在他的下意识中。每当他不慎流露出来的时候,一刹那间他就像个惶恐的孩子,令人可怜又可爱。唉,我真希望他永远保持这样,为此,不借把他永远存留在惶恐状态中。
他患病的消息刚传出来时,人们烯嘘不已,一哄而起去看他,那时人们的感情鲜,具有浓郁的惋惜。到他那儿去的人,跟领工资一样齐。听说他病房壁橱里的各种营养品,已经堆得高高的,都塞不下了。随着他病情稳定下来,人们的对他的热情也就淡漠了,每天只有妻子定时陪伴他。人们似乎在等待一个什么迹象,比如说“病危通知”,一旦知道他临终,人们又会跟开头一样密集地奔去看他,因为人们心里已经有了个暗示:不去看他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对这种人潮现象站远些看,比置身其中更有魅力。站远些就不是被人们看了,而是看人们。看人们的善良之心多么相似,一群人在重复一个人。或者说,每一位个人都在重复人群的感情。人就真的那么渴望被裹挟吗?
一股针尖那样的异样扎了我一下:同样的病症,搁他身上和搁在普通人身上,得出的痛苦是不是一样多呢?我可以肯定,同样的病症,搁在每个人身上,痛苦都是不一样的。那么,每个人去探望他时,不是该有自己的看望吗?也就是说,看望的不仅是他,而且是自己的他。
不知道李言之能否看透这一切,他接近于死亡高峰,应该看得比寻常时刻多得多,应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当天意赐死亡予他时,他应当品味出死亡意境和种种死亡意蕴,这才叫活到了后一刻。
他不该在怕死中去死,也不该在盲目中去死,应当以拒绝死的姿势去死……我想。
死有死的质量。死亡对于每个人来讲,在数量上完全一样(只有一次),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个质量问题了。当我抚摸到这个问题时,觉得亲切,觉得李言之也亲切了。
我去看我的李言之。至于李言之自己承认不承认他是我的李言之,那并不重要。
于是,他替我笑了一下,我也替他笑了一下。我们笑得多么从容呵。
总医院内三科病房,是一幢外表可人的建筑物。如果在它旁边放一片大海,那它就是发亮的岛屿:如果拿掉它的躯体,那它就是本无躯体的月光;如果看它一眼后紧跟着再看别处,那么处处都带上了它的韵味。设计这幢楼的人真了不起,像做梦那样设计了它,醒来之后,居然还给他捉住了自己的梦。
我沿着一条花廊似的吊道走了进去,初时恍如飘入,几乎足不点地。走着走着,猛地嗅出不谐。这些玫瑰,这些玉兰,这些芬芳,这些灿烂,都是被囚禁在这里的,都是为掩盖死亡气息设置的,它们因囚禁而蓬蓬勃勃地咆哮,昂扬着初生兵团那样的气势。我从它们身边走过时,感觉到它们的浪头击溅,花箱的每一次颤动都滴落下阳光,叶脉丝丝清晰轻灵无比,明亮之处亮得大胆,晦暗之处又暗得含蓄。它们站得离死亡那么近,却不失优美。一刹那我明白了,它们是死神的情侣,所以人们总将鲜花奉献给死者。两个意境重叠起来(鲜花与死亡),便堆出一个无边的梦。
一副担架从花丛中推过,担架上的人被布单遮盖住了,来往人流纷纷让道,目光惊疑不定,嘈杂声骤失。人们眼睛都盯在白市单中央,那里搁着一枝红润欲滴的玫瑰。
它是由一位年轻护士掏上去的。她先用白布单覆盖住他的躯体、然后,顺手从床头柜上的花瓶里取出一支玫瑰,搁在他不再跳动的心口上。当时,她只是下意识那么做的,没有任何深刻念头。她出自天然率真。
而此时,人们之所以被震慑,不是由于死者,正是由于那支玫瑰。
玫瑰花儿卧在心口上……虽然那处心口已不再跳动,却使得所有正在跳动的心口跳得更激烈了。
2
我先到内三科医务室,询问李言之的床号和病情。
值班女医生对探访人员挺热情。但那种热情里,更多的是为了迅速结束谈话才采取的干脆果断。当我结结巴巴、拐弯抹角地问一个很艰难的问题;李言之还能活多久?没等我将问题表达清楚,她已经明白了,“你是想问李所长还能活多久吧?……早点说不就行了,真是的!告诉你,他是我的病人,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还能生存多久。也许三个月,也许一星期,也许打一个喷嚏就把肝脏震裂开了。总之,他不会走出医院了。这是昨天的化验结果,他身体状况已不能承受化疗了。我准备停下来,采取保守疗法,不再给他增加痛苦。”
“会不会有什么奇迹?”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迹象。”
“他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相当不错。”医生微笑着,“你可以为他自豪。他不是强作乐观,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悲伤,每天都挺安静。一个人在凉台上坐着,经常在笑。所以,我隐隐约约觉得……”她欲言又止。
“哦,请说下去。”
“他很愿意死去。这样的病员说实话我很喜欢。”她真诚地说。
“愿意去死?”我愕然。
“某一类人的正常感情。”她解释了一句。
我离开她,朝李言之所在的病房走去。四周药水味道十分浓郁,来往病员步伐缓慢,看得出都是患病的高级干部。可是,他们脸上出现的不是痛苦神色,大都是一种深思的表情,像正在为某项工作苦恼。也许,他们正思索着自己的癌肿,甚至不相信自己会得这样的病,至今仍觉得不可理解,仍呆在惊愕之中。这里,几乎每个病员都有家属陪伴,因为陪伴很久了,已无话可说,妻子像影子那样沉默地挨在身边,呈现出令人感动的忠诚。阳光已被茶色玻璃滤掉锋芒,再稀薄地一块块掉到走廊上,看上去不是阳光,而是可用笤帚扫掉的炭灰余烬。
李言之的病房在走廊尽头,此刻他一个人独坐在沙发里。我很高兴他夫人不在,因为他夫人非常饶舌,常常用母牛那样的韧劲述说芝麻点的话题,说时又上劲又动情,双手还交替比划。假如你按住她的手,那么她舌头也动不了,反之亦然,她说话是一种全身运动,因此倾听她说话就使你全身劳累。李言之穿一套质地很高级的西装,通身纤尘不染,虽然他不会再走出医院了,脚上仍然穿着那双出国访问时购置的皮鞋,并不穿医院配发的拖鞋。他给我的感觉是:正准备出国,或等待外宾来访。他察觉有人进屋,慢慢转头看我一眼,笑了。笑容不大,笑意却宽广无边。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呐,嗬嗬嗬……握握手吧,我这个病有一大好处,不传染。”
他神情有点异常,靠在沙发里,像忍受着什么。显然是体内病痛发作了,他在等待它过去。我不忍心看他这副样子,转眼看屋里的盆花:吊兰、玫瑰、海棠、一品红,还有几种可能十分珍贵但我叫不出名的花。它们摆满了窗台以及茶几,芬芳之气飘逸。
李言之无力地说:“都是租来的,从院里养花的老头那儿租。他死不同意,说药气会伤花,怎么求也没用。我听说他喜欢瓷器,就拿了一尊明成化窑的滴水观音壶去,请他观赏。他翻来覆去地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拿过滴水观音往地上一摔,那壶哐啷一声成了碎片。老头傻了,面孔死白,蹲在地上盯着那些碎片发呆。我说:‘老兄呵,我是快死的人,家里还有几样瓷器,留着全然无用。我只想向你借几盆花摆一摆。死后归还不误,如有损坏,按价赔偿嘛……’我偏偏不说要送他一两样,偏偏不说!他憋了好久才出声;你叫人来拿吧。我搬了他十二盆花,租金小小不然,跟白用他的差不多。”李言之伸手抚摸身边那盆叶片翠绿、花蕾金红的植物——其实手指距花蕾还有半寸,他只是在感觉中抚摸着它。“认识它吧,它叫南洋溢金,生长在南半球,玫瑰的变种之一,天知道他是怎么培育出来的,了不起。确实了不起。大概除我以外,没人知道他多了不起。因为这花啊,初看不显眼,要到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才发疯似地开放,哦,异香满室。而我每天也只有那时刻员为清醒,身子也不疼了。只我和它默然相对,太阳一出,它缩回花瓣,我也就又开始疼了。”
“你的疼痛有审美价值。如果人非疼不可的话,这差不多是理想的疼了。”
李言之大笑,薄薄的红晕浮上他双颊,说:“我就喜欢你来看我,敢于胡说八道。他们不行,他们不知道拿患了绝症的人怎么办。”
我们又聊所里的事。我有意把牢骚带到这里来抒发,好让他批评教育我,让他觉得舒服,我实际上是把牢骚变成礼物赠送给他。我还有意拿一些早已明了的俗事求教于他,无非是想让他觉得高于我,也就是把俗事变成瓜果一样的东西供他享用。看见他惬意了,我也随之惬意——真的。我的惬意甚至比他还多一倍!因为我的惬意原本就是我的,而他的惬意则是我偷偷摸摸传递给他的。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让我感到意外。这场谈话从一开始我就看见了尽头,谈话只是重复内心构思,只是内心音响的复制品。为了掩盖平淡,我好几次装作欣赏南洋溢金的样子把头扭开。大概这盆溢金花都窥视出我心思了,而他始终没看出来。
溢金花蕾含蓄着,高贵地沉默着。那一刻我真感谢植物们从不出声——尽管它们太像一个个念头昂首翘立。
“……我看过你的档案,是在调你进所部工作的时候。我恍惚记得,你少年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医院,对吧?”
“是的。”我开始感到意义了,他问这些干什么?
“在哪个医院?”
我告诉他医院的名字,离这里很远。李言之马上说出了那所医院的有关情况,某某市、某某街道、某某某号。然后告诉我,那所医院已校改为医学院,人员建筑设施……当然还有医疗档案都已全部更换。他对那所医院如此熟悉,使我惊骇,“你在那儿住过?”
李言之摇头;“不是我。”‘
“哦。”我想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正欲告别,忽发觉李言之并没有说完,话题仍然悬挂在我俩之间的某个地方,神秘地晃动着。李言之双眼像盲人那样朦胧,整个人正被念头推走,他低语着:“院墙拐角处,好象有一片三角梅……下头盖着一块大理石墓碑,缺了个角儿,只有等花儿都谢掉了,才能看见它……”
我大叫:“你肯定在那儿呆过!平常人们注意不到它。每年秋天,那小墓碑都给花外染红了,夜里有许多蟋蟀叫。嘿,你在那呆多久?什么时候?”
李言之摇头,“不是我。”
我很失望,也很疑惑。李言之又说:“还有个印象,每天早上,太阳都沿着教堂尖塔爬上来,远远看去好象戳在塔尖上似的,是吗?”
“不错,那景象只有在医院二病区五楼才可以看见,令人过目难忘。你确实在那里呆过,否则不可能知道这些呀?”我的语气简直是提醒他;要么承认;要么赶紧换种说法吧。
李言之断然道:“不是我:”
他的固执迫使我沉默了,他不作任何解释,对沉默似乎感到惬意,我们在沉默中拉开距离,又在这距离两端对峙着彼此窥探着。
李言之很吃力地说:“哎,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你那时的事,在医院的事。随便什么事都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确实不为什么,随便聊聊嘛,我余日无多……”
“你告诉我原因,我就聊给你听。否则就不太公道,那毕竟是我个人的隐私。”我心想:你拿死来当理由,提过分的要求,就像向那位养花的老头借花一样。
“对对,不容侵犯的。我不能强求。”李言之很遗憾的样子。我们又聊了些所里的事——那只是为告别作点铺垫,李言之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渐显惆怅。未了,他起身走到壁橱那儿,打开橱门,掏出几盒花旗参、龙眼之类的补品,塞进一只塑料袋,递给我,“你拿去吃。”
“这怎么行?别人给你治病用的……”
“唉,实话告诉你,我吃不了这么多。不信你看!”李言之甩开橱门,又无奈又自豪地让我看。果然,里面装满各种营养品,瓶、罐、盒堆得有几尺高。
我叹道:“到底还是当官好啊。不过,这些东西恐怕都是人家用公款送你的,而我送你的东西是我用自己的工资买的。”
“我明白。所以,请你拿点去,算是帮我吃了它。别谢我,它们本不是我的东西。”
我有点儿感动,一般人并不能像李言之这样,敢于把橱门敞开。我说:“我可以替你送给那个养花的老头吗?”说完,我才意识到此话太刻薄了。
李言之沉吟着;“随你意思吧。但不是我送他的,是你。”
3
花房在医院北边一个角落里。我寻到那里时,养花的老头不在,花房门锁着。
我认为:李言之实际上讹诈了养花老头。他通过毁灭一件别人心爱、但是又不拥有的东西来讹诈别人。他撕裂了别人心中的一种珍贵感觉,以迫使别人向他屈服。养花老头实际上并不贪图李言之死后的古董,他只是受不了古董被那样无情地毁灭。更令我惊叹的是,李言之自己也酷爱他亲手砸碎的东西,但他之所以砸,恰恰因为他从毁灭中获得了更大的快感。当时他肯定也痛楚,但只要有人比他更痛楚,那么他的痛楚就变为快感了。这一切像什么?说绝了,就像一个父亲提着自己的儿子去见一个感情丰富的仇敌、跟仇敌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杀了我儿子。”当然,他俩并没有清彻地认出自己的感情性质,双方都顺乎本性地做了。清彻本身很可怕,像通过显微镜看自己心爱女人的脸,这时看到的绝不是花容月貌,而是跟猪皮、跟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
就在这间花房里,李言之使用过一种十分精致的精神暴力。
在对方配合下,优美地毁灭了一件优美的作品,痛楚地完成了一次痛楚的抗争。
我凝望花房,阵阵芬芳正透过玻璃墙壁飘来。尽管花房完整无缺,但浓郁的芬芳已把花房胀裂了。那只锁挂在门扉当中,虽然小却死叼着杀戮之气。我走近花房,透过玻璃朝里看。一排排花架凌空跃起,无数盆花相互簇拥着,鼓噪成色彩斑澜的浪头,大团温势朝我喷涌,里面像关闭一片火海,同时它们又无比宁静。巨大的反差令人惊骇,花们竟有这样宽阔的气质。我基本不知道花们的名字,即使告诉我我也记不住。那些名字是人类硬栽到花们头上去的,以便从它们那里汲取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用一种看去似乎是“给予”的方式来汲取,比如说培植或起名。一个君王可能以另一个君王为敌,但他会以一盆花为敌么?不会!花们是一种意境,而仇敌是具体的人。我们何时才能学会不被具体人所缚、而与一种意境誓不两立呢?
花房掳掠着花的意境,看到这些优美的掳掠我才胡思乱想,并在胡思乱想中获得了比严谨思索更多的快活。我想:我或许人久没有放肆自己那点可怜的精神了,所以稍一打开笼门它们就窜出来享受放肆。
有一缕枝叶动了几个,影影绰绰地像有精灵匍匐在那里。呵,是养花老头,他几乎化进花丛中了,不留神根本看不见。他双手沾满乳白色灰浆,面前有个小木架,架上搁着那尊滴水观音壶。它大部分碎片已经被粘在一起,呈现出壶的原形,壶身遍布细微的白色斑纹。原来,养花老头把自己锁在花房里,独自在复原它。
从壶身斑纹的密度判断,它曾经被摔成无数碎片。养花老头全靠着对每颗碎片的理解,来再生滴水观音壶,实际上他必须将无数个细碎念头一一拾起,一一辨认,一一对接。这是浩大的意念工程,所以他必须从世上逃出那么远,才可能进入境界。观音身披彩衣,站在红色鱼头上,轻妙地探出一只臂膀,手中握着小小的金色葫芦。观音的全部神韵、全部魅力后都落实到那只小葫芦上,一滴滴圣水将从葫芦口洒落人间……尽管它现在空空荡荡,但我们一看就怦然心动,从它的造形中明白它的意思。它失去了水,反而拥有水晶般情致。
裂纹在观音壶上刻下无数道深意,并且渗透到底色里,它像树根那样有了年轮,看上去更古朴更幽幽然。观音欲言又止,微笑成了含悲不露的微笑,身段里含蓄着疲劳,衣襟像一片诗意那样弯曲着,手指停留在似动非动中,它如同跨涉了千万年才来到我们面前,且只为了——欲言又止。如果,它被摔碎前并不是杰作的话,那么正是粉碎,竞使它成为杰作了。
我盯着养花老头的背景,我觉得他并不知道他有多么杰出。他同花们相互渗透那么久,已经到了能够视美如视平淡的程度,也就是到了能从一切平淡中看出美的程度。假如任何人把他的杰出之处指给他看,那就是扼杀他。我宁愿他死去,却不愿意他被扼杀。
李言之和李言之们,每每一靠近他(他只有他个人,而绝不会有他们),就不禁作态。而作态仍是被掩饰着的失态。我想,那是由于他们在内心使劲提拔自己,才导致的失态。
4
更不要把我那一段生活说给李言之听呢?而民,要说给他听的话,还得全然不问他为什么要听。这个苦恼把我给憋住了。对我而言,就要死了的人比活生生的人更难拒绝,也比已经死去的人更难拒绝。所以,我老是觉得就要死了的人反而具有死者与生者的双重筋力,干脆说是双重权力吧。仅仅由于他站在死亡边上,我们就感到对不住他,就李言之本人来说呢,我隐约觉得,他很可能把他此刻所占的优势弄得清清楚楚——花房便是一例,所以他才放纵自己的愿望。果真如此的话,这接近于可怕了,他岂不是在要挟我们的情感么?被要挟的情感能不因此而变质么?
不过,坦率地讲,我渴望诉说。我从他身上嗅出了一股气息,我嗅出他是我的知音。
心里老搞着一团隐秘,搁久了,会搁馊掉的。这团隐秘多年来一直顶得我腹中难受,真想呕出它来,说给某人听听,与另一颗心灵相碰。在说的过程当中,把自己换掉。可是,我既怕说出去暴露了自己的丑陋,也怕搁久了变馊。我还怕,将一团本该永远蕴蓄于心的、类似隐痛那样的东西失散掉了,使我像失重那样找不到自己的巢穴。以往,我们正是凭借那种东西才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的,它跟酵母一样藏在身心深处,却膨胀出我们的全部生活。二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青年人的风味境界。四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中年人的风味境界。六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人之老者的风味境界。它使你在人生各个阶段都有半人半仙的时刻,都能达到应有的,都有—份浓郁的醉意。
我看过太多太多的人,心里没有这种东西,所以总在模仿中生活。偶然抗拒一下周围环境,也是为了使他人模仿自己,以安抚一下心情。唉,我喜欢猴子,因为它太像人。我也讨厌猴子,因为人像它。我曾经在一只猴子身上认出过好多人来,包括著名人物。我渐渐习惯了与人式的猴子、或者猴子式的人相处,甚至相亲相爱。我知道,人是人的未来;而任何一个我,却只能是此刻的我了。我坚守着我。
我也看过,一些人心里由于没有这些东西,因而不停地倾诉。整日里开会、议论、指示、商讨……人跟一面大鼓一样不停地发出声响,正因为腹中空空洞洞。其实那不是他的心儿在鼓噪,而是变了质的才华在鼓噪不休。埋在才华下面的,则是坚硬的权力意识。
现在,我又看到一个人因为濒临死亡,因为靠近天意才泄露出来的亲情,和很隐蔽的欲望。我终于知道了,他心里也有那些东西,只是封闭得太久而已。我熟悉那东西发出的呻吟,我嗅到了那些东西飘来的气息。所以,我认出他是我的同类。我们都很珍视心中那一片隐痛、一点酵母、一种心爱的丑陋、一缕敏锐羞怯之情、一种欲言又止的难堪……总之,把我的终生钉住的那个东西。
我想,就当自己在对自己倾诉吧,就当自己在抚摸自己。我不是经常只和自己呆在一块么?为了能够和自己呆在一块,不是付出过好多代价么?其实,在李言之那所医院里,当我浸在几乎把人融掉的药水气氛中时,我已经呼吸到了我的少年。
评论
还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