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调情

饮和食德，首重调味。天下文章，大旨谈情。情味和道理，原本就一脉相承，理路共通——这便是《饮食调情》。 
说的虽然是饮食，谈的到底是人情。饮和食德，首重调味。天下文章，大旨谈情。味有味道，情有情理；情味和道理，原本就一脉相承，理路共通。
在日新月异的网络时代里，严肃的文学书是否有其价值？我们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文学看上去也许不那么实用，但是文学是涵养人心的；读文学作品，未必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进入文学世界，肯定能为你打开一扇不同凡响的窗子，提升你的精神境界，令你一生受用。 

饮食是人类的基本生理需求，与人的一生关系密切。本书谈的是吃，却不是食谱或饮食指南，而是作者从平常饮食到人情世故的体会。以食物的烹调、吃法、味道为引子，探讨它们在日常生活与艺术世界中的角色，从饮食的愉悦谈道德、人性与命运。作者游走于古今中外的文学、绘画、电影，从狄更斯、张爱玲、《红楼梦》到希区柯克，旁征博引，趣味横生，处处显露出才情与博识。清新幽默的散文有如一席盛宴，殊堪细味。

原名何国道，江苏扬州人，上海出生，香港长大。中学时就读九龙华仁书院，其后在香港大学攻读英国文学和比较文学。兴趣是电影，立志做作家，结果当了老师，然散文、杂文见于香港报刊不辍。结集作品有《住家风景》《瓶子集》《另类食的艺术》《非常饮食艺术》《饮食与艺术》《饮食与艺术别集》及《饮食魔幻录》。现居美国，业已退休。

自序
辑：一日三餐003 一日三餐007 饭前感恩011 吃饭修行015 今天饭后谁洗碗019 吃的便条025 洗手须知029 为腹不为目 　——老子的饮食智慧034 居安思危啖菜根038 吃的禁忌和联想042 饮食论阴阳047 牙签显风度  052 小题大做牙签筒056 关于牙签的二三事060 吃人的悲喜剧064 快活出恭069 出恭入敬大循环073 非常加料记077 魔幻糖浆082 现身面包隐形人087 蛋糕鸣奏曲092 芭贝的盛宴097 菠萝的滋味101 水墨鱼虾　清品至味
第二辑：菜谱如曲谱107 吃的喜悦111 吃的想象116 做菜容易买菜难121 《礼记》中的饮食卫生125 菜谱如曲谱130 追踪萝卜133 说说胡萝卜137 草炉烧饼的记忆141 家厨秘方145 正邪神厨149 蓝天清茶153 夕阳烤鸡157 网球意粉160 茶与爱情164 炸酱面与木樨饭169 酒虫哪里来？173 喝酒闹笑话178 醉人酒话183 醉酒人情187 酒后真情191 喝茶与舔酒
第三辑：饮食与命运197 《巨人传》的自然饮食精神202 饮食与道德206 纽约肥婆勇战波士顿　　　　 ——食量大赛记趣211 反吃战士和美食家215 美食家正名记219 借醋记223 苦儿宴会227 苦儿甜茶230 一周抹茶　十年鹅肝234 吃喝大限238 饮食与命运242 饮食与占卜246 调羹变形记250 相思豆与玫瑰酒254 干啃的爱情259 卷饼与曲奇      ——偷情妙论264 饮食调情269 厨房怨妇274 厨房重地279 情欲餐刀283 戏梦人生菜市场288 精神疗养菜市场

《红玫瑰与白玫瑰》里面的红玫瑰王娇蕊长得身量微丰，偏于胖的一方面。这和后来细高身量的孟烟鹂正好成一对比。王娇蕊刚出场的时候正在洗头，“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底下的脸是金棕色的，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这样鲜活的一个女人，果然喜欢吃，很自然地叫人联想到她在和饮食相关的上头也有同等程度的喜好。虽然如此，娇蕊吃的时候还是有所节制。例如说，家中晚饭吃带点南洋风味的咖喱羊肉，“王太太自己面前却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面包，一片火腿，还把肥的部分切下了分给她丈夫”。我们经常看见娇蕊吃东西，酥油饼干、糖核桃、花生酱面包。原来饮食正是现成的调情题目，振保正奇怪为何娇蕊吃得那么少，她的丈夫士洪解释道：“她怕胖。”娇蕊笑道：“新近减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伸手拧她的面颊道：“瘦多了？这是什么？”娇蕊回道：“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夫妻调情倒也有趣。
暗示振保分租了士洪夫妇公寓里的一间屋子，刚巧士洪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娇蕊这就一早摆下了阵，待振保下班回来便招呼他在客厅吃茶。娇蕊回身走到客厅里去，在桌子边坐下，执着茶壶倒茶。桌上齐齐整整放着两份杯盘。碟子里盛着酥油饼干与烘面包。娇蕊又另外吩咐阿妈泡两杯清茶来。这两杯清茶有文章。“阿妈送了绿茶进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进嘴去。”这是上佳的心理描写，借一杯浮满叶子的茶暗示振保的疑心重重、顾忌多多，一下子还没有胆子闯情关。两人闲谈间说到娇蕊当年在英国玩得名声不太好，这才手忙脚乱地抓了个士洪。振保问：“你还没有玩够？”娇蕊道：“并不是够不够的问题，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娇蕊的本事是调情。诚如小说里说的，她是一个太好的爱匠。娇蕊一出手便在饮食上头使了高招。她对振保说：“哦，对了，你喜欢吃清茶。在外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的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笑道：“你的记性真好。”娇蕊微微飘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记性坏。”振保心里砰的一跳，不由得有点恍恍惚惚的。这叫人想到《金锁记》里面的七巧招呼季泽吃蜜层糕，替他拣掉了糕上面的玫瑰和青梅，道：“我记得你是不爱吃红绿丝的。”不是早有人说过：肠胃是通达男人心灵的途径。不经意地投其所好，才能产生特殊效果。
软化娇蕊又借着一罐子花生酱来和振保调情，说着活色生香的俏皮话：“我是个粗人，喜欢吃粗东西。”振保提醒她吃花生酱容易发胖。娇蕊便开了盖子道：“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么？”然后又道：“这样罢，你给我面包上塌一点。你不会给我太多的。”再后又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许一下子意志坚强起来，塌得极薄极薄。可是你，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给我塌得太少的！”一罐花生酱给娇蕊舞动得千姿百态、峰回路转。娇蕊果然是借饮食调情的圣手。振保禁不起她这样的稚气的妩媚，渐渐软化了。
征服振保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挖空心思想出各种理由，证明他为什么应当同这女人睡觉。他觉得羞愧，决定以后远着她，以后便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去。有一次他在午后回来拿大衣，却发现娇蕊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点着支香烟在吸。“振保吃了一惊，连忙退出门去，闪身在一边，忍不住又朝里看了一眼。原来娇蕊并不在抽烟，沙发的扶手上放着只烟灰盘子，她擦亮了火柴，点上一段吸残的烟，看着它烧，缓缓烧到她手指上，烫着了手，她抛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满意似的。”原来娇蕊在索性点起他吸剩的烟。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分析很可以在这支烟上头做一点现成的文章。这又是一次吃的调情，因为是无心的，更加动人了。振保心想：“真是个孩子，被惯坏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因此，遇见了一个略具抵抗力的，便觉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婴孩的头脑与成熟妇人的美是诱惑性的联合。这一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娇蕊一向有发胖的危险，但是因为恋爱，多少在吃的方面有所节制。但后来情场失意，为振保所抛弃，和士洪离婚再嫁，渐渐地发胖而又憔悴。想来是因为感情方面没有着落，只得心无旁骛地大吃糖核桃和酥油饼干了。和娇蕊大异其趣的是白玫瑰孟烟鹂。“她是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仅在有无间的一点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书中没有明言她不爱吃，却单刀直入地说：“烟鹂因为不喜欢运动，连‘好的户内运动’也不喜欢。”因此振保对烟鹂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不满的地方。尤有甚者，烟鹂患了便秘症。有一次振保无意望见了浴室里的烟鹂：“她提着裤子，弯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地，一半压在颔下，睡裤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若是在美国，也许可以作很好的草纸广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恋爱的愉悦在于饮食的调情，婚姻的烦恼却表现在浴室的不洁。

饮食与占卜
大年初三和老伴前往唐人街茶楼喝茶，结账是三十三元零三分，老伴笑说是好兆头呢。饮茶毕，前往茶楼附近的超级市场购物，老伴替我去找溏心皮蛋和香滑腐乳，我就在出口处守着推车等候，谁知忽然之间砰的一声有硬物撞向玻璃窗上，接着堕入推车。我以为是顽童在超级市场捣乱玩耍；定睛一看，却是一只昏死过去的糊涂麻雀。不过我完全没有介意，只是觉得好笑：刚才是说好兆头呢，一下子又来了这个。可见一切的事情发生纯属客观世界的物理现象，所谓巧合、好坏等征兆，不外是因为意志薄弱的人无从处理和面对自己的真实处境，而把注意力转移到一些无关痛痒的琐碎事物上头，从中寻求自欺欺人的解决办法而已。
存在交汇点占卜之所以无聊，可以分哲学和心理的两个层次。所有的占卜都指向未来，而“未来”却并不存在。时间如同流水般永不休止；“现在”不停地流逝成为过去，而“未来”又不停地流到面前成为“现在”；换言之，我们永远只是存活在“过去”和“未来”的交汇点之上，而这一交汇点就是“现在”。有人或者会提出异议：今天是星期一，明天是星期二。星期二就是“未来”，星期二的确会来临，所以“未来”是存在的。但是星期二这个“未来”只是相对于星期一而言；在星期三我们方可谈论星期二这已成事实的“未来”，而这时候星期二已经成为过去了。占卜之所以无聊，是因为它指向虚无缥缈的将来。从心理学来看，占卜只是一种注意力的转移，也就是一种逃避。把自己的精神力量从现实转移至一副扑克啤牌或一条签语这类毫不相干的事物上头，实在是愚不可及。现代城市人的心灵就有这样的空虚，意志就有这么的薄弱。大多数的人都不能相信自己的努力和判断力，哪里有一个半个先知或智者出现了，半真半假，都一窝蜂地拥至，聆听真音纶言，却不知道真音纶言早就有在于“现实”之中。我喜欢“现实”一词，因为它包括了“现在”和“真实”，而这两样东西是两位一体、不可分割的；只有现在的，才是真实的。自己珍玩多年的水晶玻璃杯子，终于在今天早上从厨房的饭桌边缘跌往地上，裂成碎片。这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了，但是这可是命中注定的呢？现在回想起来，我每次把泡好的普洱茶倒入这水晶杯子里欣赏茶的好颜色，总觉得隐隐地有点欠妥，而事后随手把杯子放在桌子的边缘，杯子更向我发出无声的呼喊：“小心一点，把我安置妥当。不如立即清洗了把我收入碗橱。”甚至有一天早上，水晶杯子仿仿佛佛地呈现了一种颤巍巍的倾斜姿态，可是我没有经心在意。如果真有占卜这回事的话，我们只消留心现在，便自然能够看见未来。如果我早有注意这一切，杯子便不会打碎了。
喝茶的联想与其担心年老之时会否沦为乞丐，还不如趁年轻力壮的时期好好努力工作积蓄。占卦算命的价钱也并不便宜，不如省下的好。与其担心伴侣在十年之后是否还是和自己恩爱如恒，不如在今天便好好地爱她。今天里所孕育的正是明天开花结果的种子。有一种利用饮食来作占卜的玩意叫Tasseography（茶叶占卜）。有时候一班朋友一起喝茶，互相检视茶杯。谁的茶杯里有一片竖立着的茶叶，便笑说：“有人在念着你等着你呢。”其实有什么人在等自己，只要略为留神，自会知道，又何必借助那一片滑稽的茶叶？又有人说，茶杯上浮现泡泡，那是金银珠宝快要滚滚而来了；茶碟子上一滴分明滚圆的水珠，那是眼泪，悲伤不幸的事情快要发生了。如此看来，占卜也不外是一种诗意的、非逻辑性的联想，但若要借此来预知未来、解决人生问题，则未免天真可笑。
吃饭与预感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的小说《爱情的尽头》（The End Of the Affair, 1951）里面，作家恋上了主妇莎拉，相约出外看电影吃饭。电影中的一双恋人在饭馆吃饭，男的叫了洋葱牛扒，而女的却有点迟疑不决。男的因此生气了，在那一下迟疑里面，男的侦察出了爱情的冷淡和贞忠的欠缺。因为女人的丈夫不喜欢洋葱的味道。男的因此就预知女人还是会重投丈夫的怀抱，不然的话她也不会这样保留余地不吃爱人的洋葱了。热恋中的人往往在幸福的时刻能预知爱情的终结，因为越是爱得热烈，越是能够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一切看得分明，感受深切，也就能够在对洋葱的迟疑这微不足道的小节上预感到爱情的终结。有人终于和老伴分手了。问何以故，答曰：“早在三年前我就心中有数了。她一向细心照顾我的饮食。但是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在吃饭之际问她：‘鸡汤里面可有鸡肝？’她只回道：‘那你脱了裤子去打捞打捞便自有分晓。’打从那一刻开始，我知道她和我已经恩断情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