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05739253
印在日元上的“国民大作家”夏目簌石成名之作,被鲁迅称为“当世无匹”的经典名著,村上春树、芥川龙之介深受影响的讽刺文学经典!
他作为一个艺术家和道德家,通过一个存在主义者对世界荒诞性的透视,形象地体现了现代人的道德良知,戏剧性地表现了自由、正义和死亡等有关人类存在的问题。——诺贝尔文学奖评语
译本序 :局外何人 ?/01
局外人
部 /003
第二部 /043
流放与王国
——献给法兰西娜
偷情的女人 /089
叛逆者——一颗混乱不清的头脑 /107
缄默的人 /124
来 客 /137
约拿斯(或工作中的艺术家)/153
生长的石头 /182
译本序
局外何人?
难理解的莫过于象征作品。一种象征往往带有普遍性,总要超越应用者,也就是说,他实际讲出来的内容,大大超过他要表达的意思,艺术家只能再现其动态,不管诠释得多么确切,也不可能逐字逐句对应;尤其是“真正的艺术作品总合乎人性的尺度,本质上是少说的作品”。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所表达的这种观点,道出了阅读象征性作品所碰到的难题。作者遵循这一美学原则:多讲无益,少说为佳,在作品中留下大量空白,任由读者去猜测。我们读这类作品,思想上也总是纠结矛盾:一方面享受着作者有意无意留出的想象空间,另一方面苦于捉摸不定而又希望作者多透露些信息。不过,更多的信息,只能以这类作品的说明书的形式透露了。因此,加缪在多处也做了类似说明。本文通篇都要谈这个问题,不妨先讲一点加缪的语言风格。
加缪有深厚的古典写作功底,语句简洁凝练,往往十分精辟,这里略举一段,实际体会一下:
我知道我离不开自己的时间,就决定同时间合为一体。我之所以这么重视个体,只因为在我看来,个体微不足道而又备受屈辱。我知道没有胜利的事业,那么就把兴趣放到失败的事业:这些事业需要一颗完整的心灵,对自己的失败和暂时的胜利都不以为然。对于感到心系这个世界命运的人来说,文明的撞击具有令人惶恐的效果。我把这化为自己的惶恐不安,同时也要撞撞大运。在历史和永恒之间,我选择了历史,只因我喜爱确定的东西。至少我信得过历史,怎么能否定把我压倒的这种力量呢?
——《西绪福斯神话》
这类语句,我翻译时下笔就十分滞重,即便引用来重抄一遍,仍旧觉得沉甸甸的,其分量自然源于思想的内涵。语言如此,更有作品中的悲剧性人物,如默尔索、卡利古拉,乃至西绪福斯、唐璜等,言行那么怪诞,身陷莫名其妙的重重矛盾中,如何给予入情入理的解释,恐怕除了少数专家,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会望而生畏。
记得十来年前,在北京打拼的一位青年导演组织剧班,排练好了五幕悲剧《卡利古拉》,租用北京青年小剧场,计划演出一个月。我作为加缪戏剧的译者,应邀出席了后彩排和首场演出。这群扮演古罗马人的青年演员,似乎领会了这出古罗马宫廷戏的精神,直到演出,包括导演在内,谁也没有向我提出任何问题。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表现出北漂青年那样的十足热力,表演特别用心,其忠实于原作的程度,不亚于我的翻译。问题出在散场时,有的观众没有看懂剧情,得知我是翻译便问我,这场戏是什么意思。当时以我对加缪作品的把握,还不能深入浅出地回答不知加缪是何许人的观众,我只好泛泛讲了几句,观众还是一脸疑惑的神情。幸好同去观戏的北大教授,好友车槿山在身边,他当场给几名观众上了一堂关于加缪的启蒙课。
我记述这一笔,既赞赏那些青年的勇气,率先将加缪的戏剧搬上中国舞台,虽然还有一点水土不服,但终归算一件小盛事,也因为临场方知,恰当地解释加缪的作品并非易事:《卡利古拉》一出戏尚且如此,遑论加缪的文集!
不过,随着翻译加缪的作品越来越多,我恍然有所觉悟,在组织这套文集时,也欣然接受我的合作者之一程小牧的建议,不以传统的体裁分类,编为小说卷、戏剧卷和散文卷,而是大致以写作时间为序,分为上、中、下三卷。这样,每卷中都有同一时期的代表性小说和戏剧作品,以及相应的理论著作,既方便了解一个时期几部作品的相关性,又有助于读者以发展的眼光看待加缪在不同时期创作的变化。譬如上卷中,小说《局外人》、剧作《卡利古拉》以及哲学随笔《西绪福斯神话》,如果不挑字眼儿,就不妨称为“荒诞三部曲”。中卷里的长篇小说《鼠疫》、剧作《正义者》和理论力作《反抗者》,则组成第二个系列,也可以顺势称作“反抗三部曲”。至于下卷,从叙述文《堕落》开始,加缪似乎进入深度反思,总结他半生斗争的生涯,他似乎正经历一次新的蜕变,但文中的象征还不甚明晰。直到未完成的长篇,类似传记的《人》手稿的发现,整理出版,我们才得以窥见加缪生前后阶段的思想进程。这方面在下卷序言中另有交代。
书名翻译也有学问。譬如《局外人》,原文为L’étranger,《法汉大词典》给我的词义是:①外国人;②他人、外人、陌生人、局外人。后一条显然是有了《局外人》的译法而后加的。先将L’étranger译为“局外人”的人定是高手,因为只看原书名而不详读内容,首先想到的会是“外国人”,或者“外乡人”,当然离题太远了。“局外人”含有置身局外的意思,与“局中人”“局内人”相反,倒也切合主人公默尔索的状态。其实,原书名在法语是个极普通的词。而汉语“局外人”则非同一般,译出作者在小说中赋予这个普通词的特殊内涵。不过,话又说回来,中法语言文化毕竟差异极大,尤其抽象的概念,很难找到完全对应,完全对等的,就拿“局外人”来说,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指与某事无关的人”,这恐怕难以涵盖加缪在哲理小说中使用这个词的意义。因此不免产生一问:局外究竟何人?
加缪部哲理小说就用“局外人”来界定默尔索这个人物。尽管在此后的作品中,加缪并没有把具有他的哲学血统的人物统称为“局外人”,但是《局外人》这部小说影响太大了,后来的人物不管叫什么名字,我们总不免认为,他们都属于“局外人”这一族群。因此,如能确认这一族群是什么人,也就等于抓住了加缪哲学鲜活的成分。
加缪就断言,“伟大的小说家是哲理小说家”,他还列举出几位,有巴尔扎克、萨德、麦尔维尔、司当达、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马尔罗、卡夫卡。他们和加缪有一个共同点,都不自诩为哲学家,却用充满哲理的小说创造出自己的世界而成为伟大的小说家。他们善于将抽象的思想化为血肉之躯,而这种“肉体和激情的小说游戏的安排,就更加符合一种观看世界的需求”。他们的作品,“仅仅是从经验上剪裁下来的一块,仅仅是钻石的一个切面,闪耀着凝聚在内中无所限制的光芒”。这种作品,“既是一种终结,又是一场开端”,往往是一种“不做解释的哲学的成果,是这种哲学的例证和圆成”。
加缪讲得再清楚不过了:这种小说是观看和认识现实的工具,是哲学的成果,但是也“要有这种哲学言外之意的补充,作品才算完整”。哲理小说与哲学论著的这种相互依托的关系,我们虽然知道,而由作者出面这样强调,我们就无须多虑了。不过,也不是一路畅通无阻,作者又特意提醒一句:“小说创作也像某些哲学作品那样,可能呈现相同的模糊性。”而这种模糊性,恰恰又是《局外人》这部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也许正因为如此,这部短短的中篇小说,足以引出数不胜数的分析评论文章和专著。因而,要弄清楚局外何人,还得透过小说中的这种模糊性,抓住加缪真正要表达的意思,进而了解他所创造的“局外人”出没的世界。幸好,加缪又来引路了,他在《西绪福斯神话》中写道:
在象征方面,要想掌握,可靠的办法就是不去撩拨,也不带定见进入作品,更不去探究那些暗流,尤其是对卡夫卡,必须老老实实顺随他的笔势,从表层切入情节,从形式研读小说。
加缪在谈他如何研读卡夫卡的荒诞作品。既然指出了门道,就不要只看热闹了。照加缪所说,可靠的办法有三不要:一不要随意撩拨,这意思可就宽泛了,借用时下的字眼儿,就是不要太任性,不要施展望文生义,见微知著,举一反三的本领;二不要带着定见进入作品,抱着定见必然心浮气躁,匆忙质疑,自顾高谈阔论,结果南辕北辙,与作品毫不相干;三不要探究暗流,只因暗流涌动,根本无从探测,反而舍本逐末,难说不会被暗流吞没。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步步紧跟作者的思路,哪怕不大理解。这样还嫌不够,加缪又进一步说明:
卡夫卡的秘密,就寓于这种根本性的模棱两可之中。在自然和异常,个体和万物,悲剧性和日常生活,荒诞和逻辑之间,这种恒久的摇摆,贯穿了卡夫卡的全部作品,就应该历数这些反常现象,就应该强调这些矛盾。
是否可以说,加缪的秘密,也寓于贯穿他的作品的模糊性之中呢?虽然不能生搬硬套,但是荒诞作品之间,即使作者写作风格迥异,也必然带有根本性的相通之处,譬如在自然与反常之间等方面,都同样描述了大量的“反常现象”,都同样表现了重重“矛盾”。这就是为什么加缪特别强调,要想理解荒诞作品,就必须认真看待这些反常现象、这些矛盾,这也正是上段引文的结尾,“从表层切入情节,从形式研读小说”,加缪所说的意思。
现在,我们就从一处表层,切入《局外人》的情节: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一切都开始了”。分为两部的小说,就好像故事从此开始,默尔索这个小职员在部讲述的日常生活,从此全一笔勾销,顶多能充当一件命案的证明材料了。“我明白自己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滩异乎寻常的寂静,打破了我曾觉得幸福的平衡和寂静。”随后,他又对着那不动的躯体连开四枪,“在厄运之门上急促地敲了四下”。
“我明白”,这只是默尔索的惯性思维,其实他并不明白,仅仅意识到惹上麻烦,而敲了四下厄运之门,是他终才明白过来的。第二部的情节,就在不明不白中展开了,起初,似乎没人对他的案子感兴趣,可是不知何故,过了一周,情况完全变了。预审法官面带好奇的神色打量他。这“好奇”里面就大有文章,默尔索被盯上了,只是他还意识不到,也不可能有所警觉。因而,他回答预审法官说,是不是非得请律师,“我认为自己的案子非常简单”。预审法官便微微一笑,说道:“这是一种看法……”第二次审讯,预审法官问他是不是个“性格内向,寡言少语的人”。默尔索回答说:“事出有因,我从来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于是就保持沉默。”预审法官还像上次那样微微一笑,承认这是好的理由……
两次预审,看上去十分简单,波澜不惊。然而,这正是加缪文笔的高妙之处,于无声处听惊雷,简单中潜行着复杂的矛盾与冲突。且不说预审法官话里有话,单看他两次“微微一笑”,象征什么,就足够人寻味的了。细品《局外人》中的这种暗笔,堪称奇绝,笔墨之细,隐义之妙,真是妙趣横生,令人无限遐想。我特别欣赏我国这句古话:哭是常情,笑乃不可测。法官的笑就更加不可测了。
在不明不白的审案当中,还不乏滑稽可笑的场面。预审法官说不找律师,就会给他指派一位。默尔索表示这样太方便了,司法机关连这些具体问题都负责给解决,他便同法官一致得出结论:法律制定得很完善。而且对法官这个人,他也觉得“非常通情达理”,“善气迎人”,要离开审讯室时,甚至想同法官握手,幸好及时想起自己有命案在身。一次次审讯,法官和他的谈话变得“更加亲热”了,甚至让他产生了“亲如一家”的可笑印象;有时法官还把他送到门口,重又交到狱警手里之前,拍拍他的肩膀,亲热地对他说一句:“今天就这样吧,反基督先生。”
这种反衬手法的巧妙运用,更加突显了荒诞的效果。而且怪得很,话说得越明确,意思就越模糊。经过数月审理,按预审法官的说法,默尔索的案子“进展反常”。可是确知他不信上帝之后,预审法官对他就没有兴趣了,“事情就再也没有进展了”,已经把他的案子“以某种方式归类了”,还打趣地称他为“反基督先生”。案子进展怎么叫“正常”,“再也没有进展”又从何说起;而案子“归类”似乎很清楚,“以某种方式”,又意味有多少令人猜不透的名堂。
总之,这部《局外人》感觉有点怪异,翻译时觉得很明白,文字典雅,既简练又明晰,可是再读起来,似乎变得令人神经过敏了,仿佛随处都话中有话,并不像表面文字那么简单。而且主人公默尔索,也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他原本就是局外人,还是脚踏局内局外的人,抑或是从局内走向局外的人呢?本来不成问题的事,一读再读反成为问题了。下面引出一小段,看看我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
(预审法官和律师)有时候谈到一般性问题,也让我参加讨论。我的心情开始轻松了:在这种时刻,谁对我都没有恶意,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按部就班,表演得那么有板有眼,我甚至产生了“亲如一家”的可笑印象。
就拿这段文字来琢磨默尔索这个人物,我们还是回到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一切都开始了”,能说他一切都明白了吗?恐怕未必。否则,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哪儿来第二部这一场场好戏呢?我们不能怀疑他的心情开始轻松了,这就表明,他,并不完全明白,因而才能不由自主地配合对方演成好戏,一时还预测不出他敲响了厄运之门。但是,这段话一连串的表达方式:“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按部就班”,“表演得那么有板有眼”,还把“亲如一家”打上引号,称为“可笑印象”,这些足以说明他有清醒的判断。明白不明白是一回事,但是局外人始终保持清醒。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谈到荒诞人时,有这样一段话:
一个富有荒诞精神的人只是判断……他顶多能同意利用过去的经验确定自己未来的行为。时间将激活时间,生活支持生活。在这个既局限又充满可能性的地盘上,他觉得除了清醒,他本身一切都是不可预测的。
荒诞人在有限而又充满可能性的生命中,他本身除了清醒,一切都是不可预测的,这是荒诞人的一大特点。让我们看看默尔索是否具备。在人生的两大问题,工作和爱情婚姻上,默尔索超乎寻常的清醒态度,集中表现在部第五节中。老板打算在巴黎开设办事处,有意把这个美差交给默尔索,这样既能生活在巴黎,每年又有出差旅行的机会,认为他年纪轻轻,应该喜欢那种生活。不料他只是淡淡地附和一声是啊,内心深处却觉得无所谓。于是老板就问他,是不是对改变生活不感兴趣,他就明确回答说:“人永远也谈不上改变生活。”这是默尔索对人生的一种根本认识,而这种清醒的认识贯穿全书的始终,也体现在爱情和婚姻上。女友玛丽问他,是否愿意同她结婚。默尔索回答这对他无所谓,如果她愿意,就可以结婚;玛丽还问他是否爱她,他还是那个话:这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和“无所谓”,几乎成为他的口头禅,用来对许多事情,乃至如工作前程、爱情婚姻这样人生重大问题的表态,显然不近情理,毫无诚意,没有讲出真实的想法,因而被人看成是个“怪人”。粗读这部小说,默尔索也很容易给人留下这种印象,就觉得他说话办事不痛快,该讲的话不讲,顾左右而言他。也许正是他这种寡言少语的性格,给养老院工作人员造成误解,也正是他这种不配合的态度,惹恼了办案人员,结果开庭审判时不利的证词和道德审判气氛,导致出乎意料的重判: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将他在广场上斩首示众。庭长宣判完,后问他有什么话要说。他略一思索,随后便回答:“没有。”为什么无语,这种后果,似乎他自身也有几分责任。带着这样的疑问细读,却发现在关键时刻,默尔索一反模棱两可的态度,哪怕是对自己不利,也果断地表明态度,甚至断然说“不”。下面就节选一段律师同他的谈话,具体看看在什么情况下,他说话有些含混,而到了什么火候,又有明确的态度。
“要知道,”我的律师对我说道,“问您这种情况,我实在难以启齿,但是这又非常重要。如果我找不出理由答辩,这就将成为指控您的一个重要证据。”他希望我能协助他。他问我,那天我是否感到难过。
律师告诉他,办案人员调查了他的私生活,还去过马伦戈的养老院,预审法官都获悉葬礼那天,他“表现出了无动于衷的态度”。律师无疑凭经验,认为这是个要害问题,料想检察官会抓住他在母亲葬礼时的表现大做文章。可见,律师是从专业的角度,也从被告的利益出发,提出这个不近情理的问题,要求默尔索予以协助。
听到这样一问,我十分惊讶,如果是我不得不提出这个问题,我都会感到非常尴尬。不过,我还是回答说,我多少丧失了扪心自问的习惯,很难向他提供这方面的情况,自不待言,我很爱妈妈,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所有精神正常的人,都或多或少盼望过自己所爱的人死去。
默尔索十分惊讶,可是他的回答更让别人惊讶。他说很爱妈妈,只要接上一句:妈妈死了心里当然难过,他非但不这么迎合一句,反而话头一转,“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一下子就勾销了。尤其不该借题发挥,无端将所有精神正常的人都横扫一下,简直就是不打自招,承认也曾盼望过自己所爱的人死去。律师的反应可想而知,他当即打断默尔索的话,焦躁地让他保证:“无论到法庭上,还是在预审法官那里,都不要讲这样的话。”话说到这份儿上,但凡知趣一点儿,应对一声也就算了。然而,默尔索偏不。
可是我却向他解释道,我天生如此:生理的需要往往会扰乱我的情感。安葬妈妈那天,我疲惫不堪,又非常困倦,也就没有留意当时发生了什么情况。我所能肯定说的是,我真不愿意妈妈死了。
律师没法儿满意,便思考一下,帮他出了个主意,可不可以说那天,他控制住了心中自然的感情。默尔索断然拒绝:“不可以,因为这是假话。”律师神情古怪,似乎有几分反感,带点幸灾乐祸的口气说,这可能将他置于难堪的境地。他却提请律师注意,这段事情跟他的案子无关,律师仅仅反驳了一句:显然他从未跟司法机构打过交道。接着,默尔索有这样一段记述:
他走时面带愠色。我很想留下他,向他说明我渴望得到他的同情,但不是为了获取他更好的辩护,而是……可以这么说,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尤其是我看出来,我让他很不自在。他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对我产生了一点怨恨。我真想明确告诉他,我跟所有人一样,跟所有人一样。然而,费一番口舌,其实没有多大用处,我也懒得讲,干脆放弃了。
……
李玉民
2015年5月于广西北海
他在二十世纪顶住了历史潮流,独自继承着源远流长的醒世文学,他怀着顽强、严格、纯洁肃穆、热情的人道主义,向当今时代的种种粗俗丑陋发起了胜负难卜的宣战。——萨特
卡夫卡唤起的是怜悯和恐惧,乔伊斯唤起的是钦佩,普鲁斯特和安德烈.纪德唤起的是敬意,但除了加缪以外,我想不起还有其他现代作家能唤起爱。——苏珊.桑塔格
部
一
妈妈今天死了。也许是昨天,我还真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发来的电报:“母去世。明日葬礼。敬告。”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也许就是昨天。
养老院坐落在马伦戈,距阿尔及尔八十公里的路程。我乘坐两点钟的长途汽车,这个下午就能抵达,也就赶得上夜间守灵,明天傍晚可以返回了。我跟老板请了两天假,有这种缘由,他无法拒绝。看样子他不大高兴,我甚至对他说了一句:“这又不怪我。”他没有搭理。想来我不该对他这样讲话。不管怎样,我没有什么可道歉的,倒是他应该向我表示哀悼。不过,到了后天,他见我戴了孝,就一定会对我有所表示。眼下,权当妈妈还没有死。下葬之后就不一样了,那才算定案归档,整个事情就会披上更为正式的色彩。
我上了两点钟的长途汽车。天气很热。我一如往常,在塞莱斯特饭馆吃了午饭。所有人都非常为我难过,而塞莱斯特还对我说:“人只有一个母亲。”我走时,他们都送我到门口。我有点儿丢三落四,因为我还得上楼,去埃马努埃尔家借黑领带和黑纱。几个月前他伯父去世了。
怕误了班车,我是跑着去的。这样匆忙,跑得太急,再加上旅途颠簸和汽油味,以及道路和天空反光,恐怕是这些缘故,我才昏昏沉沉,差不多睡了一路。我醒来时,发觉靠到一名军人身上,而他朝我笑了笑,问我是否来自远方。我“嗯”了一声,免得说话了。
从村子到养老院,还有两公里路,我徒步前往。我想立即见妈妈一面。可是门房对我说,先得见见院长。而院长碰巧正有事儿,我只好等了一会儿。在等待这工夫,门房一直说着话,随后我见到了院长:他在办公室接待了我。院长是个矮小的老者,身上佩戴着荣誉团勋章。他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然后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弄得我不知该如何抽回来。他查了一份档案材料,对我说道:“默尔索太太三年前住进本院。您是她的赡养者。”听他的话有责备我的意思,我就开始解释。不过,他打断了我的话:“您用不着解释什么,亲爱的孩子。我看了您母亲的档案。您负担不了她的生活费用。她需要一个人看护。而您的薪水不高。总的说来,她在这里生活,更加称心如意些。”我附和道:“是的,院长先生。”他又补充说:“您也知道,她在这里有朋友,是同她的年岁相仿的人。她跟他们能有些共同兴趣,喜欢谈谈从前的时代。您还年轻,跟您在一起,她会感到烦闷的。”
这话不假。妈妈在家那时候,从早到晚默不作声,目光不离我的左右。她住进养老院的头些日子,还经常流泪。但那是不习惯。住了几个月之后,再把她接出养老院,她还会哭天抹泪,同样是不习惯了。这一年来,我没怎么去养老院探望,也多少是这个原因。当然也是因为,去探望就得占用我的星期天——还不算赶长途汽车,买车票,以及步行两个小时。
院长还对我说了些话,但是我几乎充耳不闻了。后他又对我说:“想必您要见见母亲吧。”我什么也没有讲,就站起身来,他引领我出了门,在楼梯上,他又向我解释:“我们把她抬到我们这儿的小小停尸间了,以免吓着其他人。养老院里每当有人去世,其他人两三天都惶惶不安。这就给服务工作带来很大不便。”我们穿过一座院落,只见许多老人三五成群地在聊天。在我们经过时,他们就住了口,等我们走过去,他们又接着交谈。低沉的话语声,就好像鹦鹉在聒噪。到了一幢小房门前,院长就同我分了手:“失陪了,默尔索先生。有什么事儿到办公室去找我。原则上,葬礼定在明天上午十点钟。我们考虑到,这样您就能为亡母守灵了。后再说一句:您母亲似乎常向伙伴们表示,希望按照宗教仪式安葬。我已经全安排好了,不过,还是想跟您说一声。”我向他表示感谢。妈妈这个人,虽说不是无神论者,可是生前从未顾及过宗教。
我走进去。堂屋非常明亮,墙壁刷了白灰,顶上覆盖着玻璃天棚。厅里摆放几把椅子和几个呈X形的支架。正中央两个支架上放着一口棺木,只见在漆成褐色的盖子上,几根插进去尚未拧紧的螺丝钉亮晶晶的,十分显眼。一个阿拉伯女护士守在棺木旁边,她身穿白大褂,头戴色彩艳丽的方巾。
这时,门房进来了,走到我身后。估计他是跑来的,说话还有点儿结巴:“棺木已经盖上了,但我得拧出螺丝,好让你看看她。”他走近棺木,却被我拉住了。他问我:“您不想见见?”我回答说:“不想。”他也就打住了,而我倒颇不自在了,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过了片刻,他瞧了瞧我,问道:“为什么呢?”但是并无责备之意,看来是想问一问。我说道:“我也不清楚。”于是,他捻着白胡子,眼睛也不看我,郑重说道:“我理解。”他那双浅蓝色眼睛很漂亮,脸色微微红润。他搬给我一把椅子,自己也稍微靠后一点儿坐下。女护士站起身,朝门口走起。这时,门房对我说:“她患了硬性下疳a。”我听不明白,便望了望女护士,看到她头部眼睛下方缠了一圈绷带,齐鼻子的部位是平的。看她的脸,只能见到白绷带。
等护士出去之后,门房说道:“失陪了。”不知我做了什么手势,他就留下来,站在我身后。身后有人让我不自在。满室灿烂的夕照。两只大胡蜂嗡嗡作响,撞击着玻璃天棚。我感到上来了睡意。我没有回身,对门房说:“你到这儿做事很久了吧?”他接口答道:“五年了。”就好像他一直等我问这句话。
接着,他又絮叨了半天。当初若是有人对他说他后的归宿就是在马伦戈养老院当门房,他准会万分惊诧。现在他六十四岁了,还是巴黎人呢。这时,我打断了他的话:“哦,您不是本地人?”随即我就想起来,他引我到院长办公室之前,就对我说起过我妈妈。他曾对我说,务必尽快下葬,因为平原地区天气很热,这个地区气温尤其高。那时他就告诉了我,从前他在巴黎生活,难以忘怀。在巴黎,守在死者身边,有时能守上三四天。这里却刻不容缓,想想怎么也不习惯,还没有回过神儿来,就得去追灵车了。当时他妻子还说他:“闭嘴,这种事情不该对先生讲。”老头子红了脸,连声道歉。我赶紧给解围,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倒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很有趣。
在小陈尸间里,他告诉我,由于贫困,他才进了养老院。他自觉身板硬朗,就主动请求当了门房。我向他指出,其实他也是养老院收容的人。他矢口否认。他说话的方式已经让我感到惊讶了:他提起住在养老院的人,总是称为“他们”“其他人”,偶尔也称“那些老人”,而其中一些人年龄并不比他大。自不待言,这不是一码事儿。他是门房,在一定程度上,他有权管理他们。
这时,女护士进来了。天蓦地黑下来。在玻璃顶棚上面,夜色很快就浓了。门房打开灯,灯光突然明亮,晃得我睁不开眼睛。他请我去食堂吃晚饭。可是我不饿。于是他主动提出,可以给我端来一杯牛奶咖啡。我很喜欢喝牛奶咖啡,也就接受了。不大工夫,他就端来了托盘。我喝了咖啡,又想抽烟,但是不免犹豫,不知道在妈妈遗体旁边是否合适。我想了想,觉得这不算什么。我递给门房一支香烟,我们便抽起烟来。
过了片刻,他对我说:“要知道,您母亲的那些朋友,也要前来守灵。这是院里的常规。我还得去搬几把椅子来,煮些清咖啡。”我问他能否关掉一盏灯。强烈的灯光映在白墙上,容易让我困倦。他回答我说不可能。电灯就是这样安装的,要么全开,要么全关。于是,我就不怎么注意他了。他出出进进,摆好几把椅子,还在一把椅子上放好咖啡壶,周围套放着一圈杯子。继而,他隔着妈妈,坐到了我的对面。女护士则坐在里端,背对着我。看不见她在做什么,但是从她的手臂动作来判断,估计她在打毛线。厅堂里很温馨,我喝了咖啡,觉得身子暖暖的,从敞开的房门,飘进夜晚和花卉的清香。想必我打了一个盹儿。
我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的。合上眼睛,我倒觉得房间白森森的,更加明亮了。面前没有一点阴影,每个物体、每个凸角、所有曲线,轮廓都那么分明,清晰得刺眼。恰好这时候,妈妈的朋友们进来了。共有十一二个人,他们在这种晃眼的灯光中,静静地移动,落座的时候,没有一把椅子发出咯吱的声响。我看任何人也没有像看他们这样,他们的面孔,或者他们的衣着,无一细节漏掉,全看得一清二楚。然而,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而且不怎么相信他们真实存在。几乎所有女人都系着围裙,扎着腰带,鼓鼓的肚腹更显突出了。我还从未注意过,老妇人的肚腹能大到什么程度。老头子几乎个个精瘦,人人拄着拐杖。他们的脸上令我深感惊异的是,我看不见他们的眼睛,只在由皱纹构成的小巢里见到一点黯淡的光亮。他们坐下之后,大多数人瞧了瞧我,拘谨地点了点头,嘴唇都瘪进牙齿掉光的嘴里,让我闹不清他们是向我打招呼,还是面部肌肉抽搐一下。我情愿相信那是他们跟我打招呼。这时我才发觉,他们全坐到我对面,围了门房一圈儿,一个个摇晃着脑袋。一时间,我有一种可笑的感觉:他们坐在那里是要审判我。
过了片刻,一个老妇人开始哭泣。她坐在第二排,被前面一个女伴挡住,我看不清楚。她小声号哭,很有节奏,让我觉得她永远也不会停止。其他人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他们都很颓丧,神情黯然,默默无语。他们的目光注视棺木或者他们的拐杖,或者随便什么东西,而且目不转睛。那老妇人一直在哭泣。我很奇怪不认识她,真希望她不要再哭了,可是又不敢跟她说。门房俯近身去,对她说了什么,但是她摇了摇头,咕哝了两句话,又接着哭泣,还是原来的节奏。于是,门房过到我这边来,坐到我旁边。过了好半天,他才向我说明情况,但是并不正面看我:“她同您的母亲关系非常密切。她说您母亲是她在这里的朋友,现在她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们就这样待了许久。那女人唏嘘哭泣之声间歇拉长,但是还抽噎得厉害,终于住了声。我不再困倦了,只是很疲惫,腰酸背痛。现在,所有这些都沉默了,而这种静默让我难以忍受。只是偶尔听到一种特别的声音,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时间一长,我终于猜测出来,有几个老人在咂吧口腔,发出这种奇怪的啧啧声响。他们本人并没有怎么觉察,全都陷入沉思了。我甚至有这种感觉,躺在他们中间的这位死者,在他们看来毫无意义。现在想来,那是一种错觉。
我们都喝了门房倒的咖啡。后来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一夜过去了。现在想起来,一时间我睁开眼睛,看见所有老人都缩成一团在睡觉,只有一个例外:他下巴颏儿托在拄着拐杖的手背上,两眼直直地看着我,就好像单等我醒来似的。继而,我又睡着了。我醒来是因为腰越来越酸痛了。晨曦悄悄爬上玻璃顶棚。稍过一会儿,一位老人醒来,咳嗽了老半天。他往方格大手帕上吐痰,每吐一口,就好像硬往外掏似的。他把其他人都闹腾醒了,门房说他们该走了。他们都站起身。这样不舒服地守了一夜,他们都面如土灰。令我大大惊奇的是,他们走时,都挨个跟我握手——这一夜我们虽然没有交谈一句话,一起度过似乎促使我们亲近了。
我很疲倦。门房带我去他的住处,我得以稍微洗漱了一下,还喝了味道很好的牛奶咖啡。我从他那儿出来,天已大亮了。在马伦戈与大海之间的山丘上方,天空一片红霞。海风越过山丘,送来一股盐味。看来是一个晴好的天气。我很久没有到乡间走走了,如果没有妈妈的丧事,我能去散散步会感到多么惬意。
可是,我却在院子里一棵梧桐树下等待。不过,我呼吸着泥土的清新气息便清除了困意。我想到办公室的同事们,此刻他们起了床,准备去上班:对我而言,这一刻总是难受的。我还略微考虑了一下这些事儿,但是楼房里响起一阵钟声让我分了神。窗户里传出一阵忙乱的声响,随后又全肃静下来。太阳渐渐升高,开始晒热我的双脚了。门房穿过院子来对我说院长要见我。我走进院长办公室,他让我在好几份单据上签了字。我看到他穿着黑色礼服、长条纹裤子。他拿起电话,抽空询问我:“殡仪馆的人到了有一会儿了。我要请他们来合棺。合棺之前,您想不想再看您母亲后一眼?”我说不必了。于是他压低声音,在电话里吩咐道:“费雅克,告诉那些人可以去做了。”
然后,他对我说要参加葬礼,我向他表示感谢。他坐到办公桌后面,交叉起两条短腿。他事先向我打招呼,送葬的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再加上出勤的女护士。原则上,院里的老人都不准参加葬礼,他只是让他们守灵。“这是个人的问题。”他强调说。不过这一次,他准许妈妈的一位老友——“托马•佩雷兹”去送葬。说到这里,院长微微一笑,对我说道:“您也理解,这种感情带点儿孩子气。他和您母亲还真的总相陪伴,不大离开。养老院里的人都开他们玩笑,对佩雷兹说:‘那是您的未婚妻。’他就呵呵笑起来。默尔索太太一去世,确实给他的打击很大。我认为不应该拒绝让他送一程。不过,按照保健医生的建议,昨晚我就不准他守灵了。”
我们待了许久没有说话。院长站起身,向办公室窗外张望。有一阵,他还观察到:“马伦戈的本堂神父已经到了。他提前来了。”他预先告诉我,教堂坐落在村子里,少说也要三刻钟才能走到。我们下楼去。本堂神父和唱诗班的两名儿童在楼前等待。一名儿童手上捧着香炉,而本堂神父俯下身,正给他调好银链的长度。我们一到,神父就直起身来,他管我叫“我的孩子”,跟我说了几句话。他走进灵堂,我跟在身后。
我一眼就看到棺盖上的螺丝都拧下去了,厅堂里站着四个黑衣人。我听见院长对我说,灵车停在路上等候;同时又听到神父开始祈祷了。从这一时刻起,一切都进展得非常快。那四个人扯着柩单,朝棺木走去。神父及其随从,院长和我本人,都走出了厅堂。门外站着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士。院长介绍:“默尔索先生”,但是那位女士的名字,我没有听见,只明白她是派来的护士。她那长脸瘦骨嶙峋,微微点一下头,没有一丝笑容。然后,我们站成一排,让抬着灵柩的人过去。我们跟在灵柩后面,走出了养老院。灵车停在大门外,呈长方形,漆得油亮,真像个文具盒。灵车旁边跟着两个人,一个是身形矮小、衣着滑稽可笑的殡葬司仪,另一个是举止做作的老者,我明白他便是佩雷兹先生了。他头戴圆顶宽檐软毡帽(灵柩抬出门时,他摘下帽子),身穿一套西服,裤子呈螺旋形卷在皮靴上面,领口肥大的白衬衣上,扎着一个小小的黑领结。他的嘴唇不停地颤抖,而鼻子上布满黑斑点;白发细软,露出两只晃荡荡的奇特耳朵,耳轮极不规整,呈现血红的,与苍白面孔的反差,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殡葬司仪给我们安排各自的位置。本堂神父走在前头,随后是灵车,由四名黑衣人围护,院长和我跟在灵车后面,收尾的是委派护士和佩雷兹先生。
太阳当空,已经普照全宇,铺天盖地压下来,温度迅速升高。我实在不明白,我们为什么等待了这么长时间才出发。我穿着深色外装,觉得很热了。那个重又戴上帽子的矮个儿老者,帽子又摘下来了。我略微扭头瞧他。这时,院长向我谈起他,说我母亲和佩雷兹先生由一名女护士陪同,傍晚经常去散步,一直走到村子。我望了望四周的田野,只见成行的柏树延伸到天边的山丘上,柏树之间透露出这片红绿相间的土地、这些稀稀落落如画的房舍,于是我理解妈妈了。在这个地方,傍晚时分,该是放松心情而感伤的时刻。然而今天,太阳暴烈,晒得景物直战栗,显得毫无人性,大煞风景。
我们终于上路了。这时我才发觉,佩雷兹走路稍有点儿瘸。灵车行驶渐渐加速,老人就慢慢落单了,围护灵车的人也有一个落后,现在与我并行了。太阳在天空飞升得如此迅疾,令我甚感诧异。我这才发现,田野里虫鸣和青草的咯咯声早已响成一片。汗水在我脸颊流淌。我没戴帽子,只好拿手帕扇风。殡仪馆的那名职员忽然对我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他说话的同时,用右手微微推起鸭舌帽檐,左手拿手帕擦了擦额头。我对他说:“什么?”他指了指天,重复道:“真烤人啊。”我说:“对。”过了一会儿,他问我:“那里面是您母亲吧?”我还是说:“对。”“她老了吗?”我回答:“差不多吧。”只因我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了。随后,他就住了声。我回头望去,只见佩雷兹老头落下有五十米远了;他急着往前赶,用力扇着毡帽。我也瞧了瞧院长。他走路十分庄重,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他的额头闪动着几滴汗珠,但他并不擦拭。
我觉得送葬的队伍行进得稍微快了些。我周围总是同样的田野,通明透亮,灌足了阳光。强烈的天光让人受不了。有一阵子,我们经过一段新翻修的公路。太阳晒得柏油路面鼓胀起来,一脚踩下去就陷进去,翻出亮晶晶的路浆。坐在灵车上面的车夫戴的那顶帽子,仿佛是用在这种泥浆里糅过的熟皮制作的。头上蓝天白云,下面色彩单调:翻出来的黏糊糊的柏油路浆呈黑色,衣服暗淡一抹黑,灵车漆成黑色,我置身这中间,不禁有点晕头转向。烈日、皮草味、马粪味、油漆味、焚香味,这一切再加上一夜未眠的疲倦,搞得我头昏眼花。我再次回过头去,觉得佩雷兹离得很远了,在熏蒸的热气中若隐若现,继而再也看不见了。我举目搜寻,看见他离开了大路,从田野斜插过来。我也看到,公路在前面拐弯了,从而明白佩雷兹熟悉当地,要抄近路赶上我们。他在拐弯处追上我们了。继而,我们又把他丢在后面,他又从田野抄近路追上来,如此反复数次。我感到太阳穴怦怦直跳。
接下来,事情确定而自然,进展得飞快,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个情况:到了村口,那个特派的女护士跟我说话了。说话的声音很奇特,同她那张脸极不相称,一种颤巍巍的、悠扬悦耳的声音。她对我说:“若是慢慢悠悠地走,就可能中暑。可是走得太快,浑身冒汗,进了教堂又会着凉,患热伤风了。”她说得对,真叫人无所适从。那天的情景,我还保留几点印象,例如:临近村口,佩雷兹后一次追上我们时的那副面孔。他又焦灼又沉痛,大颗大颗泪珠流到面颊上,但因密布的皱纹阻碍而流不下去,便四下散布开,再聚集相连,他那张颓丧失态的脸上形成一片水光。还记得教堂和人行道上的村民,墓地坟头上天竺葵绽放的红花,佩雷兹晕倒了(活似散架的木偶),往妈妈的棺木上抛撒的血红色泥土,以及夹杂在泥土中的白色树根,还有那些人、那种嘈杂声音、那座村庄、在一家咖啡馆门前的等待、马达不停的隆隆声,还有长途汽车驶入阿尔及尔灯火通明的市中心时我那种喜悦,心想马上就能倒在床上,纳头睡他十二个钟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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