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11081462
写作与同情
曾念长
挫败感折磨了严复一生,也穿过百年时光,折磨着那个试图走进严复世界的人。
我不曾想,在美者笔下,严复竟会活得这般不如意。几年前,我读了一篇文章,了解过严复的科举失败史。但那也只是在一个具体方面说说严复的不走运,在世人眼中,实在无损于他的得意人生。严复是挤进了历史圣殿的人,是有故居可以挂牌的人,是被成群结队的游客瞻仰着的人,我们怎么可能想象,他这一生都被挫败感缠绕着呢?据我所知,美者写过一稿,不满意,又重写一稿。我未曾见过第一稿,但我想,那里面的严复或许是另外一种生命风景吧?就像我们在传记作品中读过的许多历史人物,几乎都活在同一种人生模式里——在风雨泥泞中砥砺奋进,最终开拓出一种昂扬励志的生命境界。
不去想美者最初是如何写严复的了。她最终呈现给我们的,确凿无疑是一个无法摆脱挫败感的严复。数次科考失利,暂且不说了,许多人都知道,那是严复早年的耻辱,和一生的心病。但是到了晚年,严复总该是有许多得意事可以显摆的。当他在1918年回故乡阳岐时,本该是一副达人荣归故里的气派,可是没有。回顾一生,家累和国忧齐涌心头,严复竟被淹没在一种遗世情绪中。第一章《行香尚书庙》,美者站在阳岐村这个地理坐标上写严复的家累、国忧和科举之殇,区区万字写尽了严复一生的不得意。但她没有就此打住,到了第二章《风起马头江》,以马尾船政为地理坐标写严复在海军、教育和翻译三个领域的经历,本可以让严复得意一些的,结果照样是沮丧,用美者的话说,就像是一手好牌被打烂了。这一番梳理下来,似乎再无伤心事可写了。但是到了第三章《夕照郎官巷》,美者站在一个名流云集的地理坐标上,却听出了严复内心忧伤的交响。郎官巷是福州三坊七巷之一巷,我时常遇见一队队游客站在严复故居的门前,听导游滔滔不绝讲述一个欣欣向荣的严复,丝毫没有美者笔下的失意和感伤。大概没有其他人会如美者这般,将严复的挫败感写到这份上了。我发现,美者笔下的严复,竟是一个没有笑容的人。我想严复一定是笑过的,在被船政学堂录取时,在抱得美人归时,在日进斗金时,在与友人畅叙时。然而,所有与辉煌相遇时发出的笑,都已烟消云散了,只剩一副凝重而忧伤的面孔。
似乎是存心的,美者不想让严复过上好日子。可仔细想想,又不是这样的。
我隐隐觉得,倘若不是隔着遥远时光,美者多半不会对严复产生兴趣。大体来说,严复理性有余,却少了点感性浪漫的生气。他热心于功名和时事,专注于实用之学,早期以进化论思想为时代演进推波助澜,后期则求诸中式传统,试图力挽时代狂澜。这样的人,不能不说伟大,却将现实世界拥抱得太紧,显得有些无趣,不大可能引起美者的精神共鸣。我读过美者的生活散文,大体印象如下:感觉至上,总能在日常生活的紧张间隙里发现诗性之光。这样的美者,自然与过于理性的严复不太相称。若在同一时空,两个人对话起来,估计是要
冷场的。我只能这么想,美者走进严复的世界,是一种误会,也是一次例外。她只能以自己的眼光来打量严复,却意外卸下了附加在严复身上的各种概念标签,让他重现出一点常人的活色来。西学第一人还在,北京大学第一任校长还在,袁世凯的幕僚也还在,但美者将有着这些身份的严复拉回到人间烟火中来,让他在柴米油盐中奔波着,在家国动荡中煎熬着。第一章第一节写严复的家累,第三章第一节写严复居无定所,不能不说是美者的独特敏感。她从最日常的饮食起居中看到了严复人生虐心的真实。今天我们走进严复故居,多半只会遥想当年,严复是如何一等风流人物,又怎知他一生求个安稳居所而不得呢?杰出人物往往被各种概念打扮得光鲜亮丽,似乎真如中国人挂在口头上的那句好话——万事如意了。但是回到常人层面,总是十之八九不如意的。严复如此,美者或许也是这般。
当我读完这部书稿,我告诉美者,我想从同情的角度来谈谈她的这次写作。她似乎觉得不妥,问我,她有什么资格对一个历史大人物表示同情呢?我未做解释。我知道,今人理解的同情,是一种道德安抚,是优越者对弱势者的怜悯和关怀。而我说的同情,不过是一种朴
素眼光。它回到了初始语义,用来表示一个写作者感知世界的基本态度和方法——人同此情。
读《活色严复》,我分明看到,一种同情心照见了严复,也照见了走进严复世界的那个人。生活中的美者也常有笑对人事的时候,但那也只是表面的真实。内在真实的美者,或许竟如她笔下的严复,是一个被人生埋没了笑意的人。她大抵也是充满了挫败感的,却无宏大的人生叙事可做注脚。唯有从她的生活散文里,我们可以隐约读到她对平庸现实的不满,和与世界无可和解的冲突。
从同情心出发看严复一生,其命运转折的关键节点发生在袁世凯称帝失败之后。这是严复仕途的终结,也是他治世理想的破灭。美者多次写到了这个转折点,看似一种重复,在情感逻辑上却是一种无心的自觉。现在看来,严复晚年的悲情,早已是被这个转折点注定了
的。今天我们把严复定位成一个思想家、翻译家和教育家,看到了他的不朽功业,然而回到当时,这些都只不过是严复无心插柳得来的,而他真正在意的,却是求而不得的现实治用和现世功名。杜甫曾经心疼李白不得志,在诗中说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话其实也适用在严复身上。严复之名,或许不负千秋万岁,但是朝他身后看去,却是寂寞的影子。这种寂寞跨越时空,百年之后凝成心事絮语,回响在一个同情者的内心里。在第二章,美者重点写严复在海军、教育和翻译三个领域的经历和成就。说起来,这部分内容是学术界研究得最透彻的,也是大家最熟悉的。美者再写这些,真有点拾人牙慧了。我通读书稿,就觉得这部分最为刻板和无趣,像讲解员历数一个名人的重大成就。但是写严复,这些生命历程又是无法越过的。美者其实面临着一个巨大挑战。好在行文到第三节,写到严复的翻译事业时,一笔神来,陡然翻转了第二章的平庸局面。美者用了几千字篇幅描述严复从事翻译的始末,使我们顿然明白,严复实则是因治世心切,却又无从着手,才投入到这项事业中来的。而当政治理想最终破灭时,严复对自己的翻译事业也就颇为怀疑,竟然把它说成是东抹西涂、妄窃名誉之举了。简单点说,挫败感意外成就了严复的翻译,而翻译终究还是加深了严复的挫败感。这可真是与众不同的发现啊。倘若不是因为怀有一种同情心,美者写到严复的翻译,估计也只能人云亦云,重弹信、达、雅之类的老调了。
然而这个带着一身晦气的严复,多少显得有些可疑。他被一种灰暗情绪笼罩着,成了一种主观的存在。真实的严复,总不至于是这样的吧?
可是真实的严复在哪里呢?
真实的严复只有一个,但他已消融在特定时空之中,不可重现。实证性写作试图通过见证和逻辑,无限接近这个唯一真实。但文学创作不应抱有这种野心。文学是承认昨日不可重现的,由此生成了看待过去的独特方法。崔护两次到访长安南郊一个村庄,见景生情,写了一首极有口碑的《题都城南庄》。当他写下第一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虽有些动人诗意,但终究还只是停留在故事层面。一俟写出下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故事转化成文学,诗性光芒就散发出来了。欧阳修有一首词,写元宵之夜,上阕流传极广——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倘若没有下文,这两句不过是文雅一点的俗段子罢了,算不得真正的文学。只有领会了下阕的妙处——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我们才算接受了文学的教育。我从中得到了教益,明白在现实世界无可挽回时,文学便诞生了。张岱写前朝梦忆,曹雪芹写大观园,白先勇写台北人,有着如此穿透人心的力量,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失去了一个现实的世界,又以同情心创造了一个精神的世界。而那些能够将现实世界牢牢抱住的人,固然可以洋洋得意,可以舞文弄墨,可以附庸风雅,但他们终究腾不出一只手来,推开文学这扇窄门。
我读美者写老家往事的系列散文,总能看见那种在生命流沙中生成的诗性。但现在,美者需要面对的,是一个与其个人记忆没有直接关联的生命世界。当她带着同情心走进这个世界,那个唯一真实的严复已消失,无数个局部真实的严复却复活了。美者并没有效仿多数传记作品,以线性时间来安排写作,从而避免了走进唯一真实的死胡同。她以一个个地标为想象起点,将严复的个人史从线性时间中解放出来,重构一个具有立体时空感的生命世界。就如一幢层次繁复的建筑,外围有多个入口标识,每进一个入口,我们都能遇见一个严复,似
曾相识,又不尽相同。有多少个地标被书写,就有多少个严复在复活。每写一个严复,都是一次同情的抵达。每一次抵达,都意味着踏进一个凝聚着历史魂魄的地标,与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相遇。
同情是一种诗性智慧,隐含着非凡的想象和洞见。我由此判断,美者是以真正的文学手法来写严复的,自然不同于一般的传记作品。严格说来,以文学的方法来重构严复的生命世界,是不太可能的。一则严复的时代离我们不远,尚未生成时空距离以供我们重新演绎历史。二来严复的生命世界填满了各种实证性史料,失去了传奇性。“活色严复”难写啊。倘若有人像罗贯中写曹操一样重构严复形象,恐怕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我似乎看到了美者的压力。她努力搜集源头资料,将书籍高高叠起,埋下头去,一丝不苟做笔记,生怕哪里不实,被抓住了把柄。我倒不反对这个实证劲儿。然而面对史料和逻辑,美者多少显出几分拘束,甚至牺牲了诗性。她毕竟还是感觉至上的,面对失去了血肉和细节的史料,内心并不感到十分贴近。我说美者走进严复的世界是一种误会,也是一次例外,实则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大概她对“活色严复”之难写,事先不曾有过充分估计。
文学批评家李长之写过一本有关李白的小书,用了一个有趣的书名——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世人印象中,李白不是浪漫洒脱的嘛,何以在李长之笔下变成了痛苦的形象?这般理解一个诗人,经得起考证吗?李长之在自序中说道,考证固然重要,但同样重要的,或许也是更重要的,则是同情——深入诗人内心世界,去体悟,去吟味。李长之是真正的批评家啊!他用纯正的文学眼光,来看待文学中的关键问题,写出来的文章自然也是让人感到真切的。美者似无做个批评家的志向,走进严复的世界,或许真是个意外,但是通过这次写作,她恰好显示了天生拥有的,那种被李长之认为更重要的文学眼光——同情。
一个人通过一次写作,发现了一点自己,就是了不起的收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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