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目前亚洲唯有的两位雨果奖获得者刘慈欣、郝景芳领衔作品。“雨果奖”是世界科幻文学界的*奖项,被誉为“科幻界的诺贝尔奖”。
◎ 收录了2019年现象级电影《流浪地球》的原著小说。
◎ 此版是《流浪地球》和《人类基地》珍藏版、《水星播种》珍藏版。隶属于“中国科幻小说基因库”系列,由专业编辑根据连续20年的“*科幻小说”选出。由知名设计师打造,大气美观,封面采用镭射、印银等工艺,营造科幻感,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
◎《人类基地》《水星播种》和《流浪地球》是讲述人类进行地球改造与宇宙太空探索的故事。收录了刘慈欣的《诗云》《山》《流浪地球》;郝景芳的《阿房宫》、《星潮·皇帝的风帆》《*后一个勇敢的人》;王晋康的《水星播种》;韩松的《天下之水》《星潮·建设者》《暗室》;飞氚的《一览众山小》;夏笳的《卡门》《百鬼夜行街》等28部中短篇科幻小说。
◎ “中国科幻小说基因库”系列之雨果奖•轨迹奖•银河奖等国内外科幻大奖获得者刘慈欣、郝景芳领衔作品。由专业编辑根据连续20年的“*科幻小说”选出,超值超厚,一览中国科幻全貌。
《人类基地》
诗 云
刘慈欣
阿房宫
郝景芳
天下之水
韩 松
晋阳三尺雪
张 冉
一览众山小
飞 氘
春日泽·云梦山·仲昆
拉 拉
汨罗江上
夏 笳
三国献面记
宝 树
广寒生或许短暂的一生
梁清散
后 记
吴 岩
《水星播种》
山
刘慈欣
最后一个勇敢的人
郝景芳
暗 室
韩 松
水星播种
王晋康
鼠 年
陈楸帆
桃源惊梦
江 波
海的女儿
宝 树
百鬼夜行街
夏 笳
一个人的愿望
陈 茜
后记
《流浪地球》
流浪地球
星潮·皇帝的风帆
星潮·建设者
随风而逝
永不消逝的电波
卡门
月球表面
关于地球的那些往事
门,是穿堂门的门
邮差
后记
地球宇宙卷序言:星潮涌动
郭凯
“宇宙,人类最后的边疆”,写此文时,刚看过《星际迷航3》不久。其实,宇宙也是人类最初的边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当人类的始祖开始仰望星空中的天体时,当他们凝视一块神秘的黑石碑激起幻想的火种时,科幻就已经萌芽。
美国科幻大师詹姆斯·冈恩在其主编的《科幻之路》中,将古罗马时代作家卢西安(又译作琉善、路吉阿诺斯等)用希腊语写的讽刺小说《真实的故事》放在这一时间轴的首位,因为其中写到主人公的海船被大风吹到了月球上,讲述了一番宇宙景象。当然,今天的人们没有谁会把它当作科幻小说,因为我们知道,宇宙中是真空,船不可能被风吹到月球。科幻小说英文词science fiction中的science,指的是今天意义上的科学体系,这意味着在西方近代科学革命之前的知识体系所催生出的幻想文学,通通被排除在了狭义严格的科幻标准之外,同时被排除的,也包括西方之外其他文明的知识体系,比如中国。
然而,古希腊罗马时代的人们有着他们精准而严密的宇宙模型,以亚里士多德等哲学家的土、水、气、火四元素为基础,建构出了地球世界的一切构成和变化;以第五元素以太为基础,托勒密等天文学家建构起了本均轮层次分明有序运转的太阳系宇宙。在地球的另一边,中国人建立起了他们的盖天模型和浑天模型,在《周髀算经》中通过不同地区的夏至正午日影观测记录和今天我们难以想象的复杂数学方法,算出了他们的宇宙中一个个不可测量的天文尺度的距离。那个时代的人类坚信他们的宇宙模型,连同他们对于宇宙的好奇和敬畏一起,一代代最优秀的学者从少年到白发,不断探索和完善这些模型,顺便写出各种建立在这些模型上的幻想作品。然后这些东西通通被后世的科学界和科幻界定义为不科学然后扔在一边,直到一个叫哥白尼的家伙做出一个比较简洁但有效的新的科幻天文设定为止。
从那个时候起,关于宇宙探索的幻想终于可以被叫作科幻了,不过除了符合科学,还要有文采写得像小说才行,比如悲剧的开普勒同学写的探月小说《梦》,虽然无比科学,但是读者看了纷纷说这写的是论文吧?即便在时间线上比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早起跑了一两百年,但争第一篇科幻的比赛还是输了,我们就不说什么了……
后边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随着观测技术和天文科学的演进,人类想象宇宙的步伐越走越远。于是我们有了《从地球到月球》,在《世界之战》里大战火星人,跟着克拉克老爷子探索了一下木星土星及其卫星,然后飞向遥远群星,让那里成为我们最后的边疆,开始了太空歌剧的漫漫旅途。这些故事也不断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徐光启在某个夜晚听利玛窦讲述群星的故事,皈依了上帝的光辉;再晚一些时候,康有为开始写他的《诸天讲》:“因得远镜见火星之火山冰海,而悟他星之有人物焉,因推诸天之无量。”鲁迅翻译了凡尔纳的《月界旅行》,感慨“导中国人群以行进,必自科学小说始”。又过了几十年,中国人相信他们已经建起了人类最伟大的社会制度,并决心将它推向火星,推向人马座……星潮掀起,又倏然落幕。终于有一天,刘慈欣和韩松开始静下心来,仔细思索地球和宇宙对于人类的意义。更年轻的作者们成长起来,将宇宙视为自己展现想象力的窗口。
宇宙依然是宏大和神秘的,正因为此,人类对其进行的史诗般的探索和抗争才能震撼人心,如同刘慈欣的《流浪地球》和拉拉的《永不消逝的电波》所讲述的那样。同时,宇宙是一面镜子,在与其相处时,会映射出人类社会自己的结构和未来,如同郝景芳与韩松在同一个“星潮”设定中的《皇帝的风帆》和《建设者》。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们其实无法理解宇宙,它像一座迷宫一样给我们提供了很多理解,比如飞氘的《月球表面》和宝树的《关于地球的那些往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宇宙的那些宏大主题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舞台,让我们在其中表演、歌唱、舞蹈,如同江波的《随风而逝》、夏笳的《卡门》、廖舒波的《邮差》。最后,对那些很宅的人来说,其实宇宙也许跟我们的现实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比如梁清散的《门,是穿堂门的门》。所以,我们真的有必要去宇宙吗?
我们仍然无法估算宇宙距离我们是远还是近。写此文不久前,一位科幻影视公司的CEO在中国科幻银河奖的论坛发言中指出,中国科幻影视的选题一定“不要离开地球表面”,因为中国观众还没有做好进入太空的准备。而在这半个月里,天宫二号发射,世界最大的单口径射电望远镜FAST在中国开始投入使用,国人一片欢欣鼓舞,仿佛宇宙向我们打开了大门。一切,只能在时间中验证,在此之前,我们也许应当认真读读这本书里的故事。
《人类基地》
引 子
伊依一行三人乘坐一艘游艇在南太平洋上做吟诗航行,他们的目的地是南极,如果几天后能顺利到达那里,他们将钻出地壳去看诗云。
今天,天空和海水都很清澈,对于作诗来说,世界显得太透明了。抬头望去,平时难得一见的美洲大陆清晰地显示在天空中,在东半球构成的覆盖世界的巨大穹顶上,大陆好像是墙皮脱落的区域……
哦,现在人类生活在地球里面,更准确地说,人类生活在气球里面,哦,地球已变成了气球。地球被掏空了,只剩下厚约一百公里的一层薄壳,但大陆和海洋还原封不动地存在着,只不过都跑到里面了,球壳的里面。大气层也还存在,也跑到球壳里面了,所以地球变成了气球,一个内壁贴着海洋和大陆的气球。空心地球仍在自转,但自转的意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它产生重力,构成薄薄地壳的那点质量产生的引力是微不足道的,地球重力现在主要由自转的离心力来产生。但这样的重力在世界各个区域是不平均的:赤道上最强,约为1.5个原地球重力,随着纬度增高,重力也渐渐减小,两极地区的重力为零。现在吟诗游艇航行的纬度正好是原地球的标准重力,但很难令伊依找到已经消失的实心地球上旧世界的感觉。
空心地球的球心悬浮着一个小太阳,现在正以正午的阳光照耀着世界。这个太阳的光度在二十四小时内不停地变化,由最亮渐变至熄灭,给空心地球里面带来昼夜更替。在适当的夜里,它还会发出月亮的冷光,但只是从一点发出的,看不到满月。
游艇上的三人中有两个其实不是人,他们中的一个是一头名叫“大牙”的恐龙,它高达十米的身躯一移动,游艇就跟着摇晃倾斜,这令站在船头的吟诗者很烦。吟诗者是一个干瘦老头儿,同样雪白的长发和胡须混在一起飘动,他身着唐朝的宽大古装,仙风道骨,仿佛是海天之间挥洒写就的一个狂草字。
这就是新世界的制造者,伟大的——李白。
第1章 礼物
事情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当时,吞食帝国刚刚完成了对太阳系长达两个世纪的掠夺,来自远古的恐龙驾驶着那个直径五万公里的环形世界飞离太阳,航向天鹅座方向。吞食帝国还带走了被恐龙掠去当作小家禽饲养的十二亿人类。但就在接近土星轨道时,环形世界突然开始减速,最后竟沿原轨道返回,重新驶向太阳系内层空间。
在吞食帝国开始它的返程后的一个大环星期,使者大牙乘它那艘如古老锅炉般的飞船飞离大环,它的衣袋中装着一个叫伊依的人。
“你是一件礼物!”
大牙对伊依说,眼睛看着舷窗外黑暗的太空,它那粗放的嗓音震得衣袋中的伊依浑身发麻。
“送给谁?”伊依在衣袋中仰起头大声问,他能从袋口看到恐龙的下颚,像是一大块悬崖顶上突出的岩石。
“送给神!神来到了太阳系,这就是帝国返回的原因。”
“是真的神吗?”
“它们掌握了不可思议的技术,已经纯能化,并且能瞬间从银河系的一端跃迁到另一端,这不就是神了?如果我们能得到那些超级技术的百分之一,
吞食帝国的前景就很光明了。我们正在完成一个伟大的使命,你要学会讨神喜欢!”
“为什么选中了我?我的肉质是很次的。”伊依说,他三十多岁,与吞食帝国精心饲养的那些肌肤白嫩的人类相比,他的外貌有些沧桑感。
“神不吃虫子,只是收集,我听饲养员说你很特别,你好像还有很多学生?”
“我是一名诗人,现在在饲养场的家禽人中教授人类的古典文学。”伊依很吃力地念出了“诗”“文学”这类在吞食语中很生僻的词。
“无用又无聊的学问!你那里的饲养员默许你授课,是因为其中的一些内容在精神上有助于改善虫子们的肉质……我观察过,你自视清高且目空一切,对于一个被饲养的小家禽来说,这应该是很有趣的。”
“诗人都是这样!”伊依在衣袋中站直,明知道大牙看不见,还是骄傲地昂起头。
“你的先辈参加过地球保卫战吗?”
伊依摇摇头说:“我在那个时代的先辈也是诗人。”
“一种最无用的虫子,在当时的地球上也十分稀少了。”
“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并不在意。”
“没出息……呵,我们快到了。”
听到大牙的话,伊依把头从衣袋中伸出来,透过宽大的舷窗向外看,看到了飞船前方那两个发出白光的物体,那是悬浮在太空中的一个正方形平面和一个球体,当飞船移动到与平面齐平时,它在星空的背景上短暂地消失了一下,这说明它几乎没有厚度:那个完美的球体悬浮在平面上方,两者都发出柔和的白光,表面均匀得看不出任何特征。这两个东西仿佛是从计算机的图库中取出的两个元素,是这纷乱的宇宙中两个简明而抽象的概念。
“神呢?”伊依问。
“就是这两个几何体啊,神喜欢简洁。”
距离拉近,伊依发现平面有足球场大小,飞船在向平面降落,它的发动机喷出的火流首先接触到平面,仿佛只是接触到一个幻影,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但伊依感到了重力和飞船接触平面时的震动,这说明它不是幻影。大牙显然以前已经来过这里,没有丝毫犹豫就拉开舱门走了出去,伊依看到他同时打开了气密过渡舱的两道舱门,心一下抽紧了,但他并没有听到舱内空气涌出时的呼啸声,当大牙走出舱门后,衣袋中的伊依嗅到了清新的空气,伸出外面的脸感到了习习的凉风……这是人和恐龙都无法理解的超级技术,它温柔和漫不经心的展示震慑了伊依,与人类第一次见到吞食者时相比,这震慑更加深入灵魂。他抬头望望,以灿烂的银河为背景,球体悬浮在他们上方。
“使者,这次你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小礼物?”神问,他说的是吞食语,声音不高,仿佛从无限远处的太空深渊中传来,让伊依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粗陋的恐龙语言听起来很悦耳。
大牙把一只爪子伸进衣袋,抓出伊依放到平面上,伊依的脚底感到了平面的弹性。大牙说:“尊敬的神,得知您喜欢收集各个星系的小生物,我带来了这个很有趣的小东西:地球人类。”
“我只喜欢完美的小生物,你把这么肮脏的虫子拿来干什么?”神说,球体和平面发出的白光微微地闪动了两下,可能是表示厌恶。
“您知道这种虫子?”大牙惊奇地抬起头。
“只是听这个旋臂的一些航行者提到过,不是太了解。在这种虫子不算长的进化史中,这些航行者曾频繁地光顾地球,这种生物的思想之猥琐、行为之低劣,其历史之混乱和肮脏,都很让他们恶心,以至于直到地球世界毁灭之前,都没有一个航行者屑于同他们建立起联系……快把他扔掉。”
大牙抓起伊依,转动着硕大的脑袋看看可往哪儿扔。“垃圾焚化口在你后面。”神说。大牙一转身,看到身后的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圆口,里面闪着蓝幽幽的光……
“你不要这样说!人类建立了伟大的文明!”伊依用吞食语声嘶力竭地大喊。
球体和平面的白光又颤动了两次,神冷冷笑了两声:“文明?使者,告诉这个虫子什么是文明。”
大牙把伊依举到眼前,伊依甚至听到了恐龙的两个大眼球转动时骨碌碌的声音:“虫子,在这个宇宙中,对于一个种族文明程度的统一度量就是这个种族所进入的空间维度,只有进入六维以上空间的种族才具备加入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我们尊敬的神的一族已能够进入十一维空间。吞食帝国已能在实验室中小规模地进入四维空间,只能算是银河系中一个未开化的原始群落,而你们,在神的眼里也就是杂草和青苔一类的东西。”
“快扔了,脏死了。”神不耐烦地催促道。
大牙说完,举着伊依向垃圾焚化口走去。伊依拼命挣扎,从衣袋中掉出了许多白色的纸片。当那些纸片飘荡着下落时,从球体中射出一条极细的光线,当那束光线射到其中一张纸上时,它便在半空中悬住了,光线飞快地在纸上面扫描了一遍。
“唷,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大牙把伊依悬在焚化口上方,扭头看着球体。
“那是……是我的学生的作业!”伊依在恐龙的巨掌中吃力地挣扎着说。
“这种方形的符号很有趣,它们组成的小矩阵也很好玩儿。”神说,从球体中射出的光束又飞快地扫描了已落在平面上的另外几张纸。
“那是汉……汉字,这些是用汉字写的古诗!”
“诗?”神惊奇地问,收回了光束,“使者,你应该懂一些这种虫子的文字吧?”
“当然,尊敬的神,在吞食帝国吃掉地球前,我在它们的世界生活了很长的时间。”大牙把伊依放到焚化口旁边的平面上,弯腰拾起一张纸,举到眼前吃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小字,“它的大意是……”
“算了吧,你会曲解它的!”伊依挥手制止大牙说下去。
“为什么?”神很感兴趣地问。
“因为这是一种只能用古汉语表达的艺术,即使翻译成人类的其他语言,
也会失去大部分内涵和魅力,变成另一种东西。”
“使者,你的计算机中有这种语言的数据库吗?还有有关地球历史的一切知识,好的,给我传过来吧,就用我们上次见面时建立的那个信道。”
大牙急忙返回飞船上,在舱内的电脑上捣鼓了一阵儿,嘴里嘟囔着:“古汉语部分没有,还要从帝国的网络上传过来,可能有些时滞。”伊依从敞开的舱门中看到,恐龙的大眼球中映射着电脑屏幕上变幻的彩光。当大牙从飞船上走出来时,神已经能用标准的汉语读出一张纸上的中国古诗了: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您学得真快!”伊依惊叹道。
神没有理他,只是沉默着。
大牙解释说:“它的意思是,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后面落下,一条叫黄河的河流向着大海的方向流去,哦,这河和海都是由那种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构成的化合物质组成,要想看得更远,就应该在建筑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仍然沉默着。
“尊敬的神,您不久前曾君临吞食帝国,那里的景色与写这首诗的虫子的世界十分相似,有山有河也有海,所以……”
“所以我明白诗的意思,”神说,球体突然移动到大牙头顶上,伊依感觉它就像一只盯着大牙看的没有眸子的大眼睛,“但,你,没有感觉到些什么吗?”
大牙茫然地摇摇头。
“我是说,隐含在这个简洁的方块符号矩阵的表面含义后面的一些东西。”
大牙显得更茫然了,于是神又吟诵了一首古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大牙赶紧殷勤地解释道:“这首诗的意思是:向前看,看不到在遥远过去曾经在这颗行星上生活过的虫子;向后看,看不到未来将要在这行星上生活的虫子;感到时空太广大了,于是哭了。”
神沉默。
“呵,哭是地球虫子表达悲哀的一种方式,这是它们的视觉器官……”
“你仍没感觉到什么?”神打断了大牙的话问,球体又向下降了一些,几乎贴到大牙的鼻子上。
大牙这次坚定地摇摇头:“尊敬的神,我想里面没有什么的,一首很简单的小诗。”
接下来,神又连续吟诵了几首古诗,都很简短,且属于题材空灵超脱的一类,有李白的《下江陵》《静夜思》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柳宗元的《江雪》、崔颢的《黄鹤楼》、孟浩然的《春晓》等。
大牙说:“在吞食帝国,有许多长达百万行的史诗,尊敬的神,我愿意把它们全部献给您!相比之下,人类虫子的诗是这么短小简单,就像它们的技术……”
球体忽地从大牙头顶飘开去,在半空中沿着随意的曲线飘行着:“使者,我知道你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回答一个问题:吞食帝国已经存在了八千万年,为什么其技术仍徘徊在原子时代?我现在有答案了。”
大牙热切地望着球体说:“尊敬的神,这个答案对我们很重要!求您……”
“尊敬的神,”伊依举起一只手大声说,“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能不能问?”
大牙恼怒地瞪着伊依,像要把他一口吃了似的,但神说:“我仍然讨厌地球虫子,但那些小矩阵为你赢得了这个权利。”
“艺术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吗?”
球体在空中微微颤动,似乎在点头:“是的,我就是一名宇宙艺术的收集和研究者,我穿行于星云间,接触过众多文明的各种艺术,它们大多是庞杂而晦涩的体系,用如此少的符号,在如此小巧的矩阵中涵含着如此丰富的感觉层次和含义分支,而且这种表达还要在严酷得有些变态的诗律和音韵的约束下进行,这,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使者,现在可以把这虫子扔了。”
大牙再次把伊依抓在爪子里:“对,该扔了它,尊敬的神,吞食帝国中心网络中存储的人类文化资料是相当丰富的,现在您的记忆中已经拥有了所有资料,而这个虫子,大概就记得那么几首小诗。”说着,它拿着伊依向焚化口走去。“把这些纸片也扔了。”神说,大牙又赶紧返身去用另一只爪子收拾纸片,这时伊依在大爪中高喊:
“神啊,把这些写着人类古诗的纸片留作纪念吧!您收集到了一种不可超越的艺术,向宇宙中传播它吧!”
“等等,”神再次制止了大牙,此时伊依已经悬到了焚化口上方,他感到了下面蓝色火焰的热力。球体飘过来,在距伊依的额头几厘米处悬定,他同刚才的大牙一样受到了那只没有眸子的巨眼的逼视。
“不可超越?”
“哈哈哈……”大牙举着伊依大笑起来,“这个可怜的虫子居然在伟大的神面前说这样的话,滑稽!人类还剩下什么?你们失去了地球上的一切,即便是能带走的科学知识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在晚餐桌上,我在吃一个人之前问它:地球保卫战争中的人类原子弹是用什么做的?他说是原子做的!”
“哈哈哈哈……”神也让大牙逗得大笑起来,球体颤动得成了椭圆,“不可能有比这更正确的回答了,哈哈哈……”
“尊敬的神,这些脏虫子就剩下那几首小诗了!哈哈哈……”
“但他们是不可超越的!”伊依在大爪中挺起胸膛庄严地说。
球体停止了颤动,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说:“技术能超越一切。”
“这与技术无关,这是人类心灵世界的精华,不可超越!”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技术最终能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小虫子,小小的虫子。你不知道。”神的语气变得如父亲般温柔,但潜藏在深处阴冷的杀气让伊依不寒而栗,神说:“看着太阳。”
伊依按神的话做了,这是位于地球和火星轨道之间的太空,太阳的光芒使他眯起了双眼。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神问。
“绿色。”
话音刚落,太阳变成了绿色,那绿色妖艳无比,太阳仿佛是一只突然浮现
在太空深渊中的猫眼,在它的凝视下,这个宇宙都变得诡异无比。
大牙爪子一颤,把伊依掉在平面上。当理智稍稍恢复后,他们都意识到另一个比太阳变绿更加震撼的事实:从这里到太阳,光需行走十几分钟,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半分钟后,太阳恢复原状,又发出耀眼的白光。
“看到了吗?这就是技术,是这种力量使我们的种族从海底淤泥中的鼻涕虫变为神。其实技术本身才是真正的神,我们都很崇拜它。”
伊依眨着昏花的双眼说:“但神并不能超越那样的艺术,我们也有神,想象中的神,我们崇拜它们,但并不认为它们能写出李白和杜甫那样的诗。”
神冷笑了两声,对伊依说:“真是一只无比固执的虫子,这使你更让我厌恶。不过,就让我来超越一下你们的矩阵艺术。”
伊依也冷笑了两声:“不可能的,首先你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灵感受,人类艺术家在你那里只是石板上的花朵,技术并不能使你超越这个障碍。”
“技术超越这个障碍易如反掌,给我你的基因!”
伊依不知所措,“给神一根头发!”大牙提醒说,伊依伸手拔下一根头发,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头发吸向球体,后来那根头发又从球体中飘落到平面上,神只是提取了发根带着的一点点皮屑。
球体中的白光涌动起来,渐渐变得透明了,里面充满了清澈的液体,浮起串串水泡。接着,伊依在液体中看到一个蛋黄大小的球,它在射入液球的阳光中呈淡红色,仿佛自己会发光。小球很快长大,伊依认出了那是一个蜷曲着的胎儿,他肿胀的双眼紧闭着,大大的脑袋上交错着红色的血管,胎儿继续成长,小身体终于伸展开来,像青蛙似的在液体中游动着。液体渐渐变得浑浊了,透过液球的阳光只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看得出那个影子仍在飞速成长,最后变成了一个游动着的成人的身影。这时液球又恢复成原来那样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个赤裸的人从球中掉出来,落到平面上。伊依的克隆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阳光在他湿漉漉的身体上闪亮,他的头发和胡子老长,但看得出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除了一样精瘦外,一点儿也不像伊依本人。克隆体僵僵地站着,呆滞的目光看着无限远方,似乎对这个他刚刚进入的宇宙茫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体的白光逐渐暗下来,最后完全熄灭了,球体本身也像蒸发似的消失了。但这时,伊依感觉到什么东西又亮了起来,很快发现那是克隆体的眼睛,它们由呆滞突然充满了智慧的灵光。后来伊依知道,神的记忆这时已全部转移到克隆体中了。
“冷,这就是冷?”一阵清风吹来,克隆体双手抱住湿乎乎的双肩,浑身打战,但声音充满了惊喜,“这就是冷,这就是痛苦,精致的、完美的痛苦,我在星际间苦苦寻觅的感觉,尖锐如洞穿时空的十维弦,晶莹如类星体中心的纯能钻石,啊——”他伸开皮包骨头的双臂仰望银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宇宙之……”一阵冷战使克隆体的牙齿咯咯作响,赶紧停止了出生演说,跑到焚化口边烤火了。
克隆体把手放到焚化口的蓝色火焰上烤着,哆哆嗦嗦地对伊依说:“其实,我现在进行的是一项很普通的操作,当我研究和收集一种文明的艺术时,总是将自己的记忆借宿于该文明的一个个体中,这样才能保证对该艺术的完全理解。”
这时,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剧增,周围的平面上也涌动着各色的光晕,使得伊依感觉整个平面像是一块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
大牙低声对伊依说:“焚化口已转化为制造口了,神正在进行能——质转换。”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释说:“傻瓜,就是用纯能量制造物品,上帝的活计!”
制造口突然喷出了一团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在空中展开并落了下来,原来是一件衣服,克隆体接住衣服穿了起来,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宽大的唐朝古装,用雪白的丝绸做成,有宽大的黑色镶边,刚才还一副可怜相的克隆体穿上它后立刻显得飘飘欲仙,伊依实在想象不出它是如何从蓝色火焰中被制造出来的。
又有物品被制造出来,从制造口飞出一块黑色的东西,像一块石头一样“咚”地砸在平面上,伊依跑过去拾起来,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一块沉重的石砚,而且还是冰凉的。接着又有什么“啪”地掉下来,伊依拾起那个黑色的条状物,他没猜错,这是一块墨!接着被制造出来的是几支毛笔,一个笔架,一张雪白的宣纸(从火里飞出的纸!),还有几件古色古香的案头小饰品,最后制造出来的也是最大的一件东西:一张样式古老的书案!伊依和大牙忙着把书案扶正,把那些小东西在案头摆放好。
“转化这些东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颗行星炸成粉末。”大牙对伊依耳语,声音有些发颤。
克隆体走到书案旁,看着上面的摆设满意地点点头,一手理着刚刚干了的胡子,说:
“我,李白。”
伊依审视着克隆体问:“你是说想成为李白呢,还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
伊依微笑着摇摇头。
“怎么,到现在你还怀疑吗?”
伊依点点头说:“不错,你们的技术远远超过了我的理解力,已与人类想象中的神力和魔法无异,即使是在诗歌艺术方面也有让我惊叹的东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时空的鸿沟,你竟能感觉到中国古诗的内涵……但理解是一回事,我仍然认为你面对的是不可超越的艺术。”
克隆体——李白的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但转瞬即逝,他手指书案,对伊依大喝一声:“研墨!”然后径自走去,在几乎走到平面边缘时站住,理着胡须遥望星河沉思起来。
伊依拿起书案上的一个紫砂壶向砚上倒了一点儿清水,拿起那块墨研了起来,他是第一次干这个,笨拙地斜着墨条边角。看着砚中渐渐浓起来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处距太阳1.5个天文单位的茫茫太空中,这个无限薄的平面(即使在刚才由纯能量制造物品时,从远处看,它仍没有厚度)仿佛是一个漂浮在宇宙深渊中的舞台,在它上面,一只恐龙、一个被恐龙当作肉食家禽饲养的人、一个穿着唐朝古装准备超越李白的技术之神,正在演出一场怪诞到极点的话剧,想到这里,伊依摇头苦笑起来。
当觉得墨研得差不多时,伊依站起来,同大牙一起等待着,这时平面上的清风已经停止,太阳和星河静静地发着光,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静立在平面边缘,由于平面上的空气层几乎没有散射,他在阳光中的明暗部分极其分明,除了理胡须的手不时动一下外,简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时间在默默地流逝,书案上蘸满了墨的毛笔渐渐有些发干了,不知不觉,太阳的位置已移动了很多,把他们和书案、飞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平面上,书案上平铺的白纸仿佛变成了平面的一部分。终于,李白转过身来,慢步走回书案前,伊依赶紧把毛笔重新蘸了墨,用双手递了过去,但李白抬起一只手回绝了,只是看着书案上的白纸继续沉思着,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东西。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还要制造一些东西,那都是……易碎品,你们去小心接着。”李白指了指制造口说。那里面本来已暗淡下去的蓝焰又明亮起来,伊依和大牙刚刚跑过去,就有一股蓝色的火舌把一个球形物推出来,大牙手疾眼快地接住了它,细看是一个大坛子。接着又从蓝焰中飞出了三只大碗,伊依接住其中的两只,有一只摔碎了。大牙把坛子抱到书案上,小心地打开封盖,一股浓烈的酒味溢了出来,它与伊依惊奇地对视了一眼。
“在我从吞食帝国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关人类酿造业的资料不多,所以这东西造得不一定准确。”李白说,同时指着酒坛示意伊依尝尝。
伊依拿碗从中舀了一点儿抿了一口,一股火辣从嗓子眼流到肚子里,他点点头:“是酒,但是与我们为改善肉质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
“满上。”李白指着书案上的另一个空碗,待大牙倒满烈酒后,端起来咕咚咚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再次向远处走去,不时走出几个不太稳的舞步。达到平面边缘后又站在那里对着星海深思,但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体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像在和着某首听不见的曲子。这次李白沉思的时间不长就走回到书桌前,回来的一路上就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过伊依递过来的笔扔到远处。
“满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碗说。
……
一小时后,大牙用两个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烂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书案上,但他又一骨碌翻身下来,嘴里嘀咕着恐龙和人类都听不懂的语言。他已经红红绿绿地吐了一大摊(真不知是什么时候吃进的这些食物),宽大的古服上也吐得脏污一片,那一摊呕吐物被平面发出的白光透过,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图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这是因为在喝光第四碗后,他曾试图在纸上写什么,但只是把蘸饱墨的毛笔重重地戳到桌面上,接着,李白就像初学书法的小孩子那样,试图用嘴把笔理顺……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问。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着舌头说。
大牙站起身,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伊依说:“我们走吧。”
《水星播种》
(山 刘慈欣)
一、山在那儿
“我今天一定要搞清楚你这个怪癖:为什么从不上岸?”船长对冯帆说,“五年了,我都记不清蓝水号停泊过多少个国家的多少个港口了,可你从没上过岸。如果蓝水号退役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像电影里的主人公那样随它沉下去?”
“我会换条船,海洋考察船总是欢迎我这种不上岸的地质工程师的。”
“是陆地上有什么东西让你害怕吧?”
“相反,陆地上有东西让我向往。”
“什么东西?”
“山。”
他们现在站在蓝水号海洋地质考察船的左舷上,看着赤道上的太平洋。一年前蓝水号第一次过赤道时,船上还娱乐性地举行了那个古老的仪式,但随着这片海底锰结核沉积区的被发现,蓝水号在一年中反复穿越赤道无数次,他们已经忘了赤道的存在。
现在,夕阳已沉到了海平线下,太平洋异常的平静,冯帆从未见过平静的海面,这让他想起了那些喜马拉雅山上的湖泊,清澈得发黑,像地球的眸子。一次,他和两个队员偷看湖里的藏族姑娘洗澡,被几个牧羊汉子拎着腰刀追,后来追不上,就用石抛子朝他们抡石头,贼准,他们只好做投降状站住,那几个汉子走近打量了他们一阵儿就走了,冯帆听懂了他们嘀咕的那几句藏语:还没见过外面来的人能在这地方跑这么快。
“喜欢山?那你是山里长大的了?”船长说。“不,”冯帆说,“山里长大的人一般都不喜欢山,他们总是感觉山把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我认识一个尼泊尔夏尔巴族的登山向导,他登了四十一次珠峰,但每一次他都在距峰顶不远处停下,看着雇用他的登山队登顶,他说只要自己愿意,无论从北坡还是南坡,都可以在十个小时内登上珠峰,但他没有兴趣。山的魅力可以从两个方位感受到:一是从平原上远远地看山,再就是站在山顶上。
“我的家在河北大平原上,向西能看到太行山。家和山之间就像这海似的一马平川,没遮没挡。我很小的时候,妈第一次把我抱到外面,那时我脖子才刚硬得能撑住小脑袋,就冲着西边的山咿咿呀呀地叫。学走路时,总是摇摇晃晃地朝山那边走。再大一些后,曾在一天清晨出发,沿着石太铁路向山走,一直走到中午肚子饿了才回头,但那山看上去还是那么远。上学后,我还试过骑着自行车向山走,那山似乎随着我向后退,丝毫没有近些的感觉。时间长了,远山对于我已成为一种象征,像我们生活中那些清晰可见但永远无法到达的东西,那是凝固在远方的梦。”
“我去过那一带。”船长摇摇头说,“那里的山很荒,上面只有乱石和野草,所以你以后注定要面临一次失望。”
“不,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只想爬上去,并不指望得到山里的什么东西。我第一次登上山顶时,看着抚育我长大的平原在下面延展,真有一种新生的感觉。”
冯帆说到这里,发现船长并没有专注于他们的谈话,他正仰头看天,那里,已出现了稀疏的星星。“那儿,”船长用手里的烟斗指着正上方天顶的一处说,“那儿不应该有星星。”
但那里有一颗星星,很暗淡,丝毫不引人注意。
“你肯定?”冯帆将目光从天顶转向船长,问道,“GPS早就代替了六分仪,你肯定自己还是那么熟悉星空?”
“那当然,这是航海专业的基础知识……你接着说。”冯帆点点头,继续道:“后来在大学里,我组织了一支登山队,登过几座7000米以上的高山,最后登的是珠峰。”
船长打量着冯帆,说:“我猜对了,果然是你!我一直觉得你面熟,改名了?”
“是的,我曾叫冯华北。”
“几年前你可引起不小的关注啊,媒体上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基本上是吧,反正那四个大学生登山队员确实是因我而死的。”
船长划亮一根火柴,将熄灭的烟斗重新点着,说:“我感觉,做登山队队长和做远洋船长有一点是相同的:最难的不是学会争取,而是学会放弃。”
“可我当时要是放弃了,以后也很难再有机会。你知道登山运动是一件很费钱的事,我们是一支大学生登山队,好不容易争取到赞助……由于我们雇的登山协同和向导闹罢工,在建一号营地时耽误了时间,然后就预报有风暴,但从云图上看,风暴到这儿至少还有二十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当时已经建好了7900米处的二号营地,立刻登顶的话时间应该够了。你说我这时能放弃吗?”
“那颗星星在变亮。”船长又抬头看了看。
“是啊,天黑了嘛。”
“好像不是因为天黑……说下去。”
“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风暴来时,我们正在海拔8680米到8710米最险的一段上,那是一道接近90度的峭壁,登山界管它叫第二台阶中国梯。当时距离峰顶已经很近了,天还很晴,只在峰顶的一侧雾化出一缕云,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觉得珠峰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天划破了,渗出那缕白血……很快一切都看不见了,风暴刮起的雪雾那个密啊,一下子就把那四名队员从悬崖上吹下去了,只有我死死拉着绳索。可我的登山镐当时只是卡在冰缝里,根本不可能支撑五个人的重量,也就是出于本能吧,我割断了登山索上的钢扣,任他们掉下去……其中两个人的遗体现在还没找到。”
“这是五个人死还是四个人死的问题。”
“是,从登山运动紧急避险的准则来说,我也没错,但就此背上了这辈子的一个十字架……你说得对,那颗星星不正常,还在变亮。”
“别管它……那你现在的这种……状况,与这次经历有关吗?”
“还用说吗?你也知道当时媒体上铺天盖地的谴责和鄙夷,说我不负责任,说我是个自私怕死的小人,为自己活命牺牲了四个同伴……我至少可以部分澄清后一种指责,于是那天我穿上那件登山服,戴上太阳镜,顺着排水管登上了学院图书馆的顶层。就在我跳下去前,我的导师上来了,他在我后面说: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轻饶自己了?你这是在逃避更重的惩罚。我问他有那种惩罚吗?他说当然有,你找一个离山最远的地方过一辈子,让自己永远看不见山,这不就行了?于是我就没有跳下去。这当然招来了更多的耻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导师说得对,这对我真的是一个比死更重的惩罚。我视登山为生命,学地质也是为了这个,让我一辈子永远离开自己痴迷的高山,再加上良心的折磨,很合适。于是我毕业后就找到了这个工作,成为蓝水号考察船的海洋地质工程师,来到海上——离山最远的地方。”
船长盯着冯帆看了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终于认定最好的选择是摆脱这人,好在现在头顶上的天空中就有一个转移话题的目标:“再看看那颗星星。”
“天啊,它好像在显出形状来!”冯帆抬头看后惊叫道。那颗星已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小小的圆形,那圆形在很快扩大,转眼间成了天空中一个醒目的发着蓝光的小球。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他们的目光从空中拉回了甲板,头上戴着耳机的大副急匆匆地跑来,对船长说:“收到消息,有一艘外星飞船正在向地球飞来,我们所处的赤道位置看得最清楚,看,就是那个!”
三人抬头仰望,天空中的小球仍在急剧膨胀,像吹了气似的,很快胀到满月大小。
“所有的电台都中断了正常播音在说这事呢!那个东西早被观测到了,现在才证实它是什么,它不回答任何询问,但从运行轨道看,它肯定是有巨大动力的,正在高速地向地球扑过来!他们说那东西有月球大小呢!”
现在看,那个太空中的球体已远不止月亮大小了,它的内部现在可以装下十个月亮,占据了天空相当大的一部分,这说明它比月球距离地球要近得多。大副捂着耳机接着说:“他们说它停下了,正好停在36000千公里高的同步轨道上,成了地球的一颗同步卫星!”
“同步卫星?就是说它悬在那里不动了?!”
“是的,它在赤道上,正在我们上方!”
冯帆凝视着太空中的球体,它似乎是透明的,内部充盈着蓝幽幽的光,真奇怪,他竟有种盯着海面看的感觉,每当海底取样器升上来之前,大海呈现出来的那种深邃都让他着迷,现在,那个蓝色巨球的内部就是这样深不可测,像是地球海洋在远古丢失的一部分正在回归。
“看啊,海!海怎么了?!”船长首先将目光从具有催眠般魔力的巨球上挣脱出来,用手里的烟斗指着海面惊叫。
前方的海天连线开始弯曲,变成了一条向上拱起的正弦曲线。海面隆起了一个巨大的水包,这水包急剧升高,像是被来自太空的一只无形的巨手提了起来。
“是飞船质量的引力!它在拉起海水!”冯帆说,他很惊奇自己这时还能进行有效的思考。飞船的质量相当于月球,而它与地球的距离仅是月球的十分之一!幸亏它静止在同步轨道上,所以引力托起的海水也是静止的,否则滔天的潮汐将毁灭世界。
现在,水包已升到了顶天立地的高度,呈巨大的锥形,它的表面反射着空中巨球的蓝光,而落日暗红的光芒又用艳丽的血红勾勒出它的边缘。水包的顶端在寒冷的高空雾化出一缕云雾,那云飘出不远就消失了,仿佛是傍晚的天空被划破了似的。这景象令冯帆心里一动,他想起了……
“测测它的高度!”船长喊道。
过了一分钟,有人喊道:“大约9100米!”在这地球上有史以来最恐怖也是最壮美的奇观面前,所有人都像被咒语定住了。“这是命运啊……”冯帆梦呓般地说。
“你说什么?!”船长大声问,目光仍被固定在水包上。
“我说这是命运。”
是的,是命运,为逃避山,冯帆来到太平洋中,而就在这距山最远的地方,现在出现了一座比珠穆朗玛峰还高二百米的水山,现在,它是地球上最高的山。
“左舵五,前进四!我们还是快逃命吧!”船长对大副说。
“逃命?有危险吗?”冯帆不解地问。
“外星飞船的引力已经造成了一个巨大的低气压区,大气旋正在形成,我告诉你吧,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风暴,说不定能把蓝水号像树叶似的刮上天!但愿我们能在气旋形成前逃出去。”大副示意大家安静,捂着耳机听了一会儿,说,“船长,事情比你想的更糟!电台上说,外星人是来毁灭地球的,他们仅凭着飞船巨大的质量就能做到这一点!飞船引力产生的不是普通的大风暴,而是地球大气的大泄漏!”
“泄漏?向什么地方泄漏?”
“飞船的引力会在地球的大气层上拉出一个洞,就像气球被扎破一样,空气会从那个洞中逃逸到太空中去,地球的大气会跑光的!”
“这需要多长时间?”船长问。
“专家们说,只需一个星期左右,全球的大气压就会降到致命的低限。他们还说,当气压降到一定程度时,海洋会沸腾起来,天啊,那是什么样子啊……现在各国的大城市都陷入混乱,人们十分疯狂,都涌进医院和工厂抢劫氧气……呵,专家们还说,英国卡纳维拉尔角的航天发射基地都有疯狂的人群涌入,他们想抢作为火箭发射燃料的液氧……”
“一个星期?就是说我们连回家的时间都不够了。”船长说,他摸出火柴再次划亮一根,点燃熄灭的烟斗。
“是啊,回家的时间都不够了……”大副茫然地说。“要这样的话,我们还不如分头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冯帆说,他突然兴奋起来,感到热血沸腾。
“你想做什么?”船长问。
“登山。”
“登山?登……这座山?!”大副指着那座海水形成的高山吃惊地问。
“是的,现在它是世界最高峰了,山在那儿了,当然得有人去登。”
“怎么登?”
“登山当然是徒步的——游泳。”
“你疯了?!”大副喊道,“你能游上9公里高的水坡?那坡看上去有45度!那和登山不一样,你必须不停地游动,一松劲就滑下来了!”
“我想试试。”
“让他去吧。”船长说,“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还不能照自己的愿望生活,那什么时候能行呢?这里离海山的山脚有多远?”
“20公里吧。”
“你开一艘救生艇去吧,”船长对冯帆说,“记住多带些食品和水。”
“谢谢!”
“其实你挺幸运的。”船长拍拍冯帆的肩说。
“我也这么想。”冯帆说,“船长,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在珠峰遇难的那四名大学生登山队员中,有我的恋人。当我割断登山索时,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我不能死,还有别的山呢。”
船长点点头,说:“去吧。”
“那……我们怎么办呢?”大副问。
“全速冲出正在形成的风暴圈,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冯帆站在救生艇上,目送着蓝水号远去,他原准备在其上度过一生的。
另一边,在太空中的巨球下面,海水高山静静地耸立着,仿佛亿万年来它一直就在那儿。海面仍然很平静,波澜不惊,但冯帆感觉到了风在缓缓增强,空气已经开始向海山的低气压区聚集了。救生艇上有一面小帆,冯帆升起了它,风虽然不大,但方向正对着海山,小艇平稳地向山脚驶去。随着风力的加强,帆渐渐鼓满,小艇的速度很快增加,艇首像一把利刃划开海水,到山脚的20公里路程只走了40分钟。当感觉到救生艇的甲板在水坡上倾斜时,冯帆纵身一跃,跳入被外星飞船的光芒照得蓝幽幽的海中。
他成为第一个游泳登山的人。
现在,已经看不到海山的山顶,冯帆从水中抬头望去,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一望无际的海水大坡,坡度约有45度,仿佛是一个巨人把海洋的另一半在他面前掀起来一样。
冯帆用最省力的蛙式游着,脑中想起了大副的话。
他大概算了一下,从这里到顶峰有13公里左右,如果是在海平面,以他的体力游出这么远是不成问题的,但现在是在爬坡,不进则退,登上顶峰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冯帆不后悔这次的努力,能攀登海水“珠峰”,本身已是自己登山梦想的一个超值满足了。
这时,冯帆有某种异样的感觉。他已明显地感到了海山的坡度在增加,身体越来越随着水面向上倾斜,但游起来却没有感到更费力。冯帆回头一看,看到了被自己丢弃在山脚的救生艇,他离艇之前已经落下了帆,此刻却见小艇仍然稳稳地停在水坡上,没有滑下去。他试着停止了游动,仔细观察着周围,发现自己也没有下滑,而是稳稳地浮在倾斜的水坡上。冯帆一拍脑袋,骂自己和大副都是白痴,既然水坡上呈流体状态的海水不会下滑,上面的人和船怎么会滑下去呢?现在冯帆知道,海水高山是他的了。
冯帆继续向上游,越来越感到轻松,主要是头部出水换气的动作能够轻易完成,这是因为他的身体变轻的缘故。重力减小的其他迹象也开始显现出来,冯帆游泳时溅起的水花下落的速度变慢了,水坡上海浪起伏和行进的速度也在变慢,这时大海阳刚的一面消失了,呈现出一种正常重力下不可能有的轻柔。
随着风力的增大,水坡上开始出现排浪,在低重力下,海浪的高度增加了许多,形状也发生了变化,变得薄如蝉翼,在缓慢的下落中自身翻卷起来,像一把无形的巨刨在海面上推出的一卷卷玲珑剔透的刨花。海浪并没有增加冯帆游泳的难度,反而因为浪的行进方向是向着峰顶的,推送着他向上攀游。随着重力的进一步减小,更美妙的事情发生了:薄薄的海浪不再是推送冯帆,而是将他轻轻地抛起来,有一瞬间他的身体完全离开了水面,旋即被前面的海浪接住,再抛出,他就这样被一只只轻柔而有力的海之手传递着,快速向峰顶进发。他发现,这时用蝶泳的姿势效率最高。
风继续增强,重力继续减小,水坡上的浪已超过了10米,但起伏的速度更慢了。由于低重力下水之间的摩擦并不剧烈,这样的巨浪居然没有发出声音,只能听到风声。身体越来越轻盈的冯帆从一个浪峰跃向另一个浪峰,他突然发现,现在自己腾空的时间已大于在水中的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在游泳还是在飞翔。有几次,薄薄的巨浪把他盖住了,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由翻滚卷曲的水膜卷成的隧道中,在他的上方,薄薄的浪膜缓缓卷动,浸透了巨球的蓝光。透过浪膜,可以看到太空中的外星飞船,巨球在浪膜后变形抖动,像是透过泪眼看去一般。
冯帆看看左腕上的防水表,他已经“攀登”了一个小时,照这样出人意料的速度,最多再有这么长时间就能登顶了。
冯帆突然想到了蓝水号,照目前风力增长的速度看,大气旋很快就要形成,蓝水号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超级风暴了。他突然意识到船长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应该将船径直驶向海水高山,既然水坡上的重力分量不存在,那蓝水号登上顶峰如同在平海上行驶一样轻而易举,而峰顶就是风暴眼,是平静的。想到这里,冯帆急忙掏出救生衣口袋里的步话机,但没人回答他的呼叫。
冯帆已经掌握了在浪尖飞跃的技术,他从一个浪峰跃向另一个浪峰,又“攀登”了20分钟左右,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浑圆的峰顶看上去不远了,它在外星飞船撒下的光芒中柔和地发着亮光,像是等待着他的一个新的星球。这时,呼呼的风声突然变成了恐怖的尖啸,这声音来自所有方向。风力骤然增大,二三十米高的薄浪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在半空中被飓风撕碎,冯帆举目望去,水坡上布满了被撕碎的浪峰,像一片在风中狂舞的乱发,在巨球的照耀下发出一片炫目的白光。
《流浪地球》
刹车时代
我没见过黑夜,我没见过星星,我没见过春天、秋天和冬天。
我出生在刹车时代结束的时候,那时地球刚刚停止转动。
地球自转刹车用了42年,比联合政府的计划长了3年。妈妈给我讲过我们全家看最后一个日落的情景,太阳落得很慢,仿佛在地平线上停住了,用了3天3夜才落下去。当然,以后没有“天”也没有“夜”了,东半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有十几年吧)将处于永远的黄昏中,因为太阳在地平线下并没落深,还在半边天上映出它的光芒。就在那次漫长的日落中,我出生了。
黄昏并不意味着昏暗,地球发动机把整个北半球照得通明。地球发动机安装在亚洲和美洲大陆上,因为只有这两个大陆完整坚实的板块结构才能承受发动机对地球巨大的推力。地球发动机共有1.2万台,分布在亚洲和美洲大陆的各个平原上。
从我住的地方,可以看到几百台发动机喷出的等离子体光柱。你想象一个巨大的宫殿,有雅典卫城上的神殿那么大,殿中有无数根顶天立地的巨柱,每根柱子像一根巨大的日光灯管那样发出蓝白色的强光。而你,是那巨大宫殿地板上的一个细菌,这样,你就可以想象到我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其实这样描述还不是太准确,是地球发动机产生的切线推力分量刹住了地球的自转,因此地球发动机的喷射必须有一定的角度,这样天空中的那些巨型光柱是倾斜的,我们是处在一个将要倾倒的巨殿中!南半球的人来到北半球后突然置身于这个环境中,有许多人会精神失常的。比这景象更可怕的是发动机带来的酷热,户外气温有七八十摄氏度那么高,必须穿冷却服才能外出。在这样的气温下常常会有暴雨,而发动机光柱穿过乌云时的景象简直是一场噩梦!光柱蓝白色的强光在云中散射,变成无数种色彩组成的疯狂涌动的光晕,整个天空仿佛被白热的火山岩浆所覆盖。爷爷老糊涂了,有一次被酷热折磨得实在受不了,看到下大雨喜出望外,赤膊冲出门去,我们没来得及拦住他,外面雨点已被地球发动机超高温的等离子光柱烤热,把他身上烫脱了一层皮。
但对于我们这一代在北半球出生的人来说,这一切都很自然,就如同对于刹车时代以前的人们,太阳星星和月亮是那么自然。我们把那以前人类的历史都叫作前太阳时代,那真是个让人神往的黄金时代啊!
我在小学入学时,作为一门课程,教师带我们班的30个孩子进行了一次环球旅行。这时地球已经完全停转,地球发动机除了维持这个行星的这种静止状态外,只进行一些姿态调整,所以从我3岁到6岁的3年中,光柱的光度大为减弱,这使得我们可以在这次旅行中更好地认识我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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