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29033118
在《穿云鸟》的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了川南插队知青的众生相,他们的希望与失望、追求与幻灭、成功与挫折,激荡着我的心灵。尽管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主题,但对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来说,似乎都会经历相似的思想蜕变过程,这个过程在蒋涌先生细腻的笔触下,跨越了时代,不愧为一场心灵盛宴,很值得一读。
像一只穿云鸟一样奋力冲出了阴霾!
《穿云鸟》是一部足以与《蹉跎岁月》《今夜有暴风雪》比肩的知青题材的青春小说,穿插有对远征军抗战的真实的历史记忆。真实刻画了一幅幅震撼心灵的川南地区插队知青的众生图,也客观、鲜活地展现了远征军将士以血肉之躯浴血抗战的感人事迹。
作者以全新的视角透视历史的沧桑、岁月的烟云,以激情饱满的笔触描绘了远征军后裔张良、干部子女冷梅、赵振东、队内管制分子许澄清等来自川渝各地的插队知青,他们虽出身在不同的家庭环境,却同样走过了一程程交织希望与幻灭、追求与迷茫、成功与挫折的坎坷道路。
《穿云鸟》的字行间泣血溅泪:开花不结果的爱情,付出不计回报的友谊,兽蹄踏碎的文明,凋零异乡的生命,报国无门的长啸,南辕北辙的寻觅,它既是一支反差强烈的青春年华的祭歌,也是一支荡气回肠的青春追寻的颂歌。
这部小说文字优美极富张力,叙述犹如一组组精美浮雕,尤其是作品具有十分深厚的思想内涵和扣人心弦的理想主义色彩,并对“文革”民间文化有原貌展示与深层解读,使人享受到一份超越物欲横流的喧嚣与流俗的涤心清纯与热血激励,它对于众多饱经磨难的下乡知青是一幅掩卷难忘的写实画卷,对于风华正茂的青少年是一份滋养心志的精神养料。
遥远的知青屋
—《穿云鸟》再版序 杨文镒/1
一部特殊年代的青春史诗 邓遂夫/1
章 金色韶华 /1
第二章 毕业悲歌 /17
第三章 逆流而上 /37
第四章 夜色茫茫 /55
第五章 山外有景 /71
第六章 人生如戏 /87
第七章 酒入愁肠 /109
第八章 北上南下 /127
第九章 血肉长城 /145
第十章 眼前天边 /163
第十一章 门掩黄昏 /183
第十二章 冷弦热心 /201
第十三章 瞒天过海 /217
第十四章 无人可共 /233
第十五章 莫问归期 /253
第十六章 泪洒荒山 /271
第十七章 校园重来 /291
第十八章 血色斜阳 /311
第十九章 拨云见天 /329
第二十章 忽闻佳音 /345
第二十一章 顺江而下 /363
后 记 /379
/名人评论:
知青小说《穿云鸟》,形象地还原了当年知青的生活。插队知青,皆是难友!劳苦、饥饿、迷惘、挣扎、奋斗……。是“青春无悔”,还是青春无辜?令人开卷畅读,掩卷深思!
——著名戏剧家、杂文家、辞赋家 魏明伦
借思想之光照亮逆旅,仗精神之力砥砺忧患,它是一部《穿云鸟》强劲的双翼。
——首届鲁迅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中国图书奖得主 张新泉
在《穿云鸟》的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了川南插队知青的众生相,他们的希望与失望、追求与幻灭、成功与挫折,激荡着我的心灵。尽管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主题,但对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来说,似乎都会经历相似的思想蜕变过程,这个过程在蒋涌先生细腻的笔触下,跨越了时代,不愧为一场心灵盛宴,很值得一读。
——凤凰网原知青频道主编 刘延清
遥远的知青屋
—《穿云鸟》再版序
杨 文 镒
这是荆棘的桂冠。
这是啼血的玫瑰。
轻轻翻开这部《穿云鸟》,轻轻翻开那段厚重的知青记忆,刻骨铭心的历史烟云扑面而来。
半个世纪前的隆冬,中国曾出现过世界上的知青现象。几乎整整一代青少年“上山下乡”,去接受广阔天地的“再教育”,去从事史无前例的“改天换地的斗争”。一时间,窑洞、窝棚、竹楼、土坯房、茅草屋,知青屋撒落在祖国的南国北疆,山乡荒原。知青屋和它的主人从此定格了一个历史的画面,也凝固了一个恒久的文化哲学概念。
(一)
十多岁的人生年轮,本属玫瑰色的梦,伊甸园的诗,本该去成为校园里的学霸,科技苑内的名流。然而繁重的劳作,贫困的生活,严酷的“阶级斗争”和余威下的“文化大革命”,置整整一代人于空前独特的逆境。太多的悲怆,太多的忧患,太多的使命感,风雪酷暑煎熬着羽毛难丰的人生,圣洁的信念掩盖着对命运的深深迷惘。少男少女们用青春,汗水,也有血和泪,写下一首首特殊年代的恋曲。
知青屋,油灯下,无根的体验也有歌,盘旋在大江南北的知青歌曲不约而同。在深夜的屋檐下低喃,在想妈妈的梦呓里诉说,人生解析的苦涩,青春压抑的形变,至今仍成为诗歌、小说、影视、美术音乐领域反复咏叹的创作题材,更成为知青作家、知青艺术家执着担当的使命。五十年里风华不绝。
当然,也许正是有了这苦涩悲凉的变奏,人们才那么钟情于日后的开放新潮,一任邓丽君式的缠绵,敢为迈克式的呐喊。当好不容易终结“文革”,邓小平以无畏的政治担当治理沉疴,幸运的知青才终于走进中国的大开放,踏上了迟来的春天舞台。
《穿云鸟》,也正是力图对这一历史片段进行自己的文学体察和解构,以怀旧的色彩跻身漫山遍野的知青文学的百花苑。
(二)
那是一个早已逝去的的历史现象。
的历史现象造就的文化群落,自然会留下的历史的咏叹和延伸。
今天,无论身居要职的各级政要,功勋卓著的科研院士,驰骋商海的创业精英,或是笔墨正酣的作家记者,红极世界的歌星名导,外交俊才,他们大多都曾以昨日的“知哥”“知妹”为自己的乳名,都走过属于自己的乡间小路。
本色的知青生活早消逝在浩瀚时空,但作为精神现象却在永存。
这是知青屋不朽的础石。
这是《穿云鸟》翱翔的理由。
我也曾作为50年前共和国的一名知青,落户在川东开县的凤凰山深山。生产队12户人家,连同两个男知青在内的16个“全劳力”男人,几乎承担着83亩水田,130亩山地耕耘的全部重活。桐子花开,布谷鸟叫,犁田,栽秧,薅草,打谷,送公粮;霜雪寒冬,农事息歇,则又伐木,盖房,烧石灰,挖煤窑,垒田坎。年复一年,稚嫩的肩头乘载着稚嫩的生命难以承载之重。
“皇粮国库”,是农民教会这个至高无上的道理。秋后稻谷“上公粮”后,生产队所剩无几,主要靠红苕土豆果腹。太重太苦的农活,善良的乡亲总是抢着替知青扛。逢年过节,挨家挨户把咸菜鸡蛋送进知青屋的情景,注定成了自己终生挥之不去的心酸记忆。
往事历历,一蓑烟雨。
25年后,作为记者的我,曾经翻越崇山峻岭,专程回到那个撒满青春足印的深山,去看望那些甘苦与共的乡亲,和为我遮挡过风雨的山林。
重走松涛阵阵的山间老小路,还是那一道道亲切的梯田,还是那一户户熟悉的炊烟。梦痕依稀,房东和乡邻喜极而泣,离情别绪从田间地头拉到堂屋旧舍,相拥而坐,篝火如昔。
但,竹林中梦魂萦绕的知青屋几经风霜雨雪,断垣残壁都已荡然无存,唯有房屋地基石还在依然坚守,清晰可辨。
月照归途,我一路思絮—
“没有一个时代有如此之多的青少年如此集中地经历如此众多的磨难、迷惘和迷茫。但‘人就是人的世界’,遵循人的定义必然跋涉人的思路山水,怀疑自我,否定自我,又找寻自我,肯定自我,知青屋和他的主人在现实与心灵的搏斗中获得了坚实独立的性格品质。刚毅,执著,务实于人生,一代人也在此汇集起凝重的心理聚点。特殊的环境大大缩短了人生的成熟期,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英气,为悟得人生真谛提供了雄厚资本。对社会的真切审视,便从知青屋开始,共和国的第三代,无意中盲从而虔诚地选择知青屋作了自己的精神摇篮。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如今,‘我是知青’,已不是简单的履历,而成为了一代人个性和理念的庄严表达,一代人磨难,奋进,追求,甚至成功的标记。”
一篇《月照知青屋》的文化随笔这样写就。(摘自《中国人的境界》杨文镒著,北京出版集团出版)
这是题外。
(三)
唯有文化精神的追寻,才能在这时光不断冲刷的世界留存。知青屋延续的文化思考,自然已经作为上世纪中国人文化精神风貌不可或缺的动人历史章节。
从遥远的知青屋走来,或许这就是《穿云鸟》再版执意让我写上序言文字的良苦所在。
无论以什么视角重新审视那段知青历史,今天都无可置疑的是,青春消逝,苦痛人生才变得如此现实;春回大地,总有累累伤痕的隆冬孕育出的人生春色。世界总是以时代的风雨沧桑为代价蹒跚前行,中国历史将为有过知青自豪,因为民族珍贵的品格—逆境中的豪迈自信,困惑中的纯真圣洁,曾经被知青忠实继承。遥想当年,知青们的理想饱含太多的无知,也不乏年少的轻狂,但无知和轻狂不属于知青而属于那个时代。人们可以为那个时代羞辱,但我们民族母亲却应该为那个时代不死的知青精神而深感慰藉。
半世纪风雨兼程。
今天,当我们站在生命旅途的廊桥回望,分明能看到—
那知青屋前飘零的红叶
那山间小路飘零的烟雨
不,更有那一团团青春点燃的篝火
映照着未来历史文化前行的行列
(四)
《穿云鸟》问世,七年有余,再版,是读者点赞。
今年,恰逢“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五十周年,《穿云鸟》盛装再出发,更显生机。
作为那段岁月的文学文本,《穿云鸟》独具自己的观照。
但在浩瀚的知青生活的原始林中,《穿云鸟》只不过是一笔素描,一幅剪影。她所描写的川南沱江流域的知青画面,力图对那段特定历史时期知青命运进行饱含热泪的文学再现。理想、渴望、挣扎、迷惘,乃至绝望,知青屋檐下的生命感受或有不同,而正是不一样的艺术感受才孕育多元的创作之源。这与遍布于深山密林,黄土高坡,茫茫草原,以及西双版纳、天山南北、松辽大地建设兵团的知青文学一起,共同汇成一部壮阔的交响史诗,一尊文化思考的浮雕之墙。
是的,对任何过往的文化探究,往往更多是从个人久远的体验和记忆里展开。而对作品本身的审美,则需要读者和时间去作出价值的评判。
唯有多样的文学审美评判,才是作品的上帝。
权以《月照知青屋》的这样一段文字,作为本文的结束。
“时光抹去屋檐下的层层苔藓,知青屋更还原其不朽的风姿,不竭的豪情。千古明月在,不朽知青屋,当中国文明翻开了幸运的大开放纪元,遥远的知青屋仍在默默地为下一代青年真诚祈祷祝福,质朴憨厚地为未来人讲述风霜雨雪,社会人生……”
是为序。
成都 天涯石
2018年春三月
一部特殊年代的青春史诗
邓遂夫
(一)
故乡作家蒋涌,沉寂数年,忽然拿出一部沉甸甸的长篇小说《穿云鸟》。
一看书名,就有新意,再看内容,更是新到家了。所谓“知青文学”,竟这样写,还真没见过。可话又说回来,若是见过的那些章法,还写它作甚,看它作甚?这是文学的常理,更是一部优秀作品起码的立足点。
《穿云鸟》之新,主要新在它不是简单地去重揭“文革”的伤疤,去展示“知青”的苦难;而是站在一个历史的制高点上,真实地、深刻地,同时也是冷静而充满激情地,去抒写那个远逝的特殊年代的青春史诗—也可以说是写那个时代的热血青年的心灵史。
常见的“知青文学”,往往难脱痞子文学的俗套;往往会突出知青们确曾有过的消极颓唐、自暴自弃、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之类—所谓“血淋淋的真实”。而《穿云鸟》的描写,亦不可谓不真实。它也并没有回避知青群体的消极、迷茫和绝望的一面;但它笔锋所及的着力点,却是在真实地描绘那个群体中的精英。他们是“暗夜的微光,林中的响箭”,如同当年俄国的十二月党人,以他们高洁的灵魂、不死的信念,鼓舞并引导着人们顽强地走出黑暗,迎来光明。
这正是历史本质的真实。
只要历数我国改革开放以来,撑起共和国复兴的大厦,在实现强国之梦中堪称“中国的脊梁”的那些人物,岂不是大多来自那个特殊年代中有着不死信念的精英们?
这一部分人,当然不是神,不是先知。他们当初也是凡人,也有通常的喜怒哀乐,也有迷茫、痛苦、沉沦、挣扎。但宝贵的一点,他们往往都有不同寻常的童年记忆、家庭影响和好学上进、理想不灭等特征。不论处在何种艰难困苦和阴沉晦暗的环境里,都会让人感觉出其精神内核里透射出的金子般的光芒。
人类的进化和社会的发展,都需要这样的精英作为脊梁。中外古今,概莫能外。
所以,要写出那个特殊年代的青春史诗,其着重点,便是要写出这一批曾经壮气蒿莱的青年精英的心灵史。作家蒋涌的《穿云鸟》做到了这一点,而且完成得相当精彩,值得向他道贺。
真的,在当代文学中,已经好长时间没读到这样的长篇小说了。首先是作品的整体语言风格,既有浓郁的川南地方特色,又是经过提炼与美化的纯文学性的语言。不论写景、叙事或描写人物,字里行间都流泻着一种诗的氛围与抒情气息,会让读者于不经意间感受到一种久违了的阅读文学名著般的语言魅力。这在当今小说多趋于世俗与调侃的语境潮流里,有如一股清风吹进文学园地,令人心旷神怡。
其次是人物形象细腻丰满,甚具独特的质感。不论是书中着力刻画的男主人公张良,抑或用几度惊鸿一瞥般地勾勒与反复晕染烘托所描绘的女主人公冷梅,还是仅仅选取有限的典型场景而凸显出来的赵振东、许澄清等知青中不同类型的精英人物,都给人留下了永难磨灭的深刻印象,这些鲜活的人物形象,很有可能在当代文学的画廊中,增添新的陈列。
再有就是整个作品所呈现的史诗气象。这是《穿云鸟》贯穿始终的一种特质,一种由准确的历史氛围、典型的地域特征、厚重的故事架构、深邃的思想内涵,加上生动典型的人物形象所综合体现出来的文学特质。这里面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书中对男女主人公的家庭尤其是父辈—同为抗日将士的老一辈知识分子张志贤和冷剑锋的经历、遭遇和品格、节操的描写,都为这一史诗的特质增加了深度与广度。
总之,蒋涌的《穿云鸟》,就像那只插上梦想的金翅膀,穿越历史的风云,飞向浩瀚碧空的美丽鸟儿,给当代文学带来一抹亮色、一道独特的风景。不论是作为作者的同乡还是同道,我都由衷地为之而欣喜、而赞叹、而鼓呼。是为跋。
(二)
以上文字,是我在七年前本书出版的时候写下的。
如今正迎来2018年—1968年12月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50周年的节点—此书又要隆重推出修订第二版的时刻,作者蒋涌和重庆出版社都请我再补写一点新的内容。我自然是义不容辞,欣然应允。
但是我必须先作一点说明。就在我写出初版的以上序文之际,我刚刚完成了自己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八版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四卷本)》第四版的修订出版工作。而后匆匆告别年届94岁高龄却仍在奋力著述的恩师周汝昌先生,返回到我的故乡自贡料理一些家事。可万万没有想到,返乡不到一年,便突然传来了恩师于95岁高龄猝然辞世的消息。这件事情对我的精神和心理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之后的几年间,我都在一种强作镇静的外表掩盖下,陷于精神上的崩溃和心理上的沉沦……
为什么谈蒋涌这部小说,却忽然拉扯上我自己的精神状态?
就因为,在我一生中从未发生过的这一极度出人意料的情景,不仅严重影响了我个人研究著述的进展,极大地辜负了热爱我的海内外读者的期望;竟连文坛学界的诸多变化,文朋学友的种种成功,在我眼前都消失于无形……
就说蒋涌吧,直到他此时此刻要我在这个序言里补写一点什么,我这才惊讶地发现:不仅他近年的许多创作新成果令我大感意外,竟连他这部小说《穿云鸟》在首版印行后很快脱销,并在普通读者甚至网络上产生强烈反响等情形,也让我惊叹不已。尽管之前我对这部小说的诸多过人之处,评价甚高。但我毕竟太了解这些年来图书出版发行受到网络阅读冲击而陷入低迷的现状。况且,一位虽有才华,却并非专业作家,更非名作家的地方干部;一部在我看来尽管手法高妙,却依然属于纯文学的“怀旧之作”,且在并无任何常见的宣传炒作的情况下,由一家远离北上广深、地处西南一隅的重庆出版社静悄悄地出版发行,居然就敢首印7000册,且很快销售一空。网上淘购这一旧书的价格居然涨到了原定价的三四倍以上仍一书难求。
凡此种种,至少在十余年来的中国文坛,算是极为罕见的奇事一桩。
今天来补写这个序言,也就不能不让我长久地陷入沉思了:《穿云鸟》这部长篇小说的独特魅力究竟何在?除了我已经揭示过的以写知青中的“精英”为要务这一特色之外,我脑海中很快冒出一个关键词—“诗性”。
何谓“诗性”?我可以从本书的两个层面来解读。
层面一,是作者在小说的艺术手法和语言运用上,具有浓郁的诗情画意。凡读过《穿云鸟》的读者或许都能深切感受到:作者不论是抒情、写景还是刻画人物,其在艺术手法和语言运用上都显得格外的文采飞扬、诗意盎然,给人以独特的审美享受。我总觉得,这和作者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有关,同时也和他熟读《红楼梦》并有意识地从里面汲取其艺术精粹分不开。的确,作为中国古代小说经典的《红楼梦》,在这方面体现得为突出。我在一次给某高校讲《红楼梦》的艺术特色和语言风格时,所定的题目便是《〈红楼梦〉—一部诗性的小说》。但这一个层面,我只想点到为止。
现在着重要谈的,是《穿云鸟》体现“诗性”的第二个层面。那就是:对于当过四年多知青,遍尝了各种苦难与心酸却始终不失其奋斗追求之志的小说作者蒋涌,在他深入地挖掘、剖析、塑造那个不甘沉沦的“知青精英”群体的种种优良品格,以及如实地表现这一群体终必将成为改革开放后支撑起共和国复兴大厦,真正能实现强国之梦的“中国脊梁”式人物的诸般特质当中,作者于有意无意之间,恰好揭示并暗合了100年前德国诗人荷尔德林面对冷漠的现实所写出的不朽名句:“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其哲学著作中,对此诠释道:荷尔德林的这一名句是一种人生的至高境界,其中“诗”的内涵,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文学之“诗”,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具有哲学意味的“诗”。它除了包含每一个时代的精英人物所具备的文学审美上的诗意之外,更包含了人的主观能动的构筑与创造—这是人实现人生自我价值的重要途径。
另有学者则认为,它还应该包括“以审美的人生态度居住在大地上”—在“人”的层次上,真正能以积极乐观、诗意妙觉的态度去应物、处事、待己的一种化境。
蒋涌的《穿云鸟》所描绘的以张良、冷梅为代表的那个特殊年代的青年精英,正是这种无论面对任何苦难、彷徨与艰辛,都有着“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高贵灵魂。他们这一特殊群体,后来在改革开放年代所激发出来的无穷力量,以及足可扭转乾坤的英雄业绩,我觉得将来的历史学家哪怕用再高的评价去估量都不过分。他们正是20世纪末、21世纪初中国真正走向复兴之路的社会中坚。
这个在特殊年代曾历经磨难,却又“诗意地栖居”在中国大地上的特殊群体—知青中的精英—何以会在中国这一史无前例的转折时期,在各个方面突然释放出如此强大的能量?我依然只能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其《人诗意地栖居》一文中所概述的一段话,来加以说明:
“无论在何种情形下,只有当我们知道了诗意,我们才能体验到我们的非诗意栖居以及我们何以会非诗意地栖居。只有当我们保持着对诗意的关注,我们方可期待,非诗意栖居的转折是否以及何时在我们这里出现。只有当我们严肃对待诗意时,我们才能向自己证明,我们的所作所为,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能对这一转折作出贡献……”
总而言之,人类的精英在憧憬和追求“诗意栖居”这一属性上,并不局限于某一时代或某一国度。同理,作家或诗人在发掘和表现任何精英群体所存在的高贵“诗性”时,也绝不会受到时代或国度的任何局限。
外国的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乔伊斯及其作品,可以为此作证!
中国的屈原、李白、苏东坡、汤显祖、曹雪芹及其作品,也可以为此作证!
2018年1月26日匆草于蜀南释梦斋
章
金色韶华
我登上岁月的瞭望塔,转过身来,把眼光投向极远,穿透遗忘的烟雾,越过纷扰的峰峦,涉过悲凉的河流。现在,我拭去漶漫的泪水,清晰地看到了那座小城,恨不能任凭自己的脚步在天路上飞奔,从云朵上降下,赶紧俯下身子,去拾起险些打碎的童真和几乎随风而逝的清脆笑声。
是的,那是一个四处插满反叛旗帜的年代。人们通常对秩序不屑一顾,相反,对混乱有习惯性的认同。贫穷讥嘲富有,精神蔑视物质,无知怠慢学问。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以造反为时尚,纷纷借革命的名义揭竿而起,你来登台,我去易帜,争出风头,抢演闹剧,一度赚足了人们的眼球。
大串联、大辩论、大字报、大批判、大游行,这些颇带流行色彩的词组,与伴之出现的所谓大革命的特写镜头,气度非凡地刺激与兴奋着人们的脆弱神经。
一场牵涉到整个社会的所谓大革命,创造出了奇特的史无前例的大文化:一类是手写体的文化,它象征着对传统的颠覆,对现实的批判,其表现形式为刷满、挂满、贴满了机关、校园、街道、村落的标语、口号、大字报、大批判专栏,领袖的姓名每每用神圣的红颜色书写,被批判、被打击人物的姓名用带负罪感的黑颜色书写,并且不会忽略加一个具有宣判、否决性质的红颜色叉叉。大字报是群众文化创作一种颇为壮观的表达手段,浪漫主义的想象和居心叵测的谣言,都可以公开发布。效仿鲁迅口吻的挖苦、讽刺,极易博得读者的捧场。人们厌恶一切等级,又在创造新的等级,那些曾经作为权力、财产和知识的强势所有者,遭遇了不可抗拒的剥夺与贬损,无以复加的恶意与羞辱全都指向他们。另一类是口头文化,其中风行的是歌唱,其内容大抵一分为二,一是人间造神的颂歌;二是政治运动发起者认同的英雄的颂歌。所有的歌曲都注入了红色的兴奋剂,充满了偶像崇拜的狂热,歌声高亢,气势磅礴。还有闲话和流言,小道消息插翅窜飞,谣言、谎言雅俗共赏。再有一类是肢体文化,一方面是宣泄愤懑、仇恨的大打出手,它用于从肉体上击败已处于下风的被批判者,或者用于消灭不同派别的竞争者与障碍者;一方面是自我形象的张扬和自我立场的宣扬,总之,是充满自豪感地精神抖擞地去创造舞台的中心、会场的亮点以及视线的焦点。
对于那个时代的荒诞背景,人们只有亲历其间,才会感慨居然真有囊括混乱的高度艺术,综合矛盾的超级诙谐。在蓝天白云下,一幕幕史无前例的“革命”,消耗了无数物质,只为创造与人性、人生疏远的精神……
哦,我们那动荡的青春啊,为什么允许泪花流不干,却禁止鲜花开一朵?它究竟荟萃了多少反常的奇特?凡人的声音太无能,对遥远时空的追问太微弱,太渺茫。我们伸出自己的双手去捧,只剩下韶华流逝后的虚空……
哦,我们的青春虽然碰上了小年代,却到处是大戏剧,这能够在记忆中轻易抹净吗?
那座小城是我出生的地方,沿街两侧排列着青瓦顶平房,一条条高过屋脊的黑皮电线歇满了拥挤不堪的麻雀或青燕,它们见识过万人游行的盛大场面,数点过色彩斑斓的三角形、横竖随意的长方形的各类运动旗,经历过“撼山易,撼红卫兵难”的激情声浪考验,也观摩过伴随“美帝国主义从越南滚出去”的怒吼而朝天挥动的拳林。等到行人稀少时,这些不怯人、不避人的麻雀或青燕们很乐意与人同行,迈开碎步逍遥街市。在夕阳落山之后,人声渐远,步音渐稀,优雅的胡琴、清亮的竹笛、脆响的琵琶和瓢盆碗盏交响齐奏,青石板街路洒上一片纯银般的月辉。
我的家坐落在城镇和乡村的交接处,是一座依山借坡而建的、竹篾夹壁的、粉墙砖柱瓦顶平房的四合院。迈进院门正面是六户人家,左右各三户人家,中间是砌有花台的宽敞坪坝,住户晾衣晒物、玩耍有阔绰的空间。大院的背后一带是壮硕的樟树林围护的大片桃林,春季一望遍山粉红,妻妾成群、子女绕膝的黄蜂、彩蝶忙进忙出,那真是欣欣向荣的繁华。到了夏天,无遮无拦的夜空繁星闪烁,左邻右舍的少年便卷一床竹席或扛一扇门板摊放在院坝间的草坪上,在有效范围内点燃一条木屑添药填制的熏蚊烟,手捏一把竹篾扇或蒲扇,盘腿打坐消夏,仰躺放松纳凉。一旦天上出现流星划过的雪亮,大家便在一片惊呼声中举目仰视。晚风吹拂,大门外原野上送来清新空气,蛙鸣、蝉唱、蟋蟀叫以及远处过客招引出的狗吠,此起彼伏,彼唱此和,在静谧的夜色中相互调侃着助兴。
少年朋友们夜晚聚在一起总要交流一番白日的见闻,分享一件件新鲜的趣事,而后,便是各自的才艺表演。这一带的住户多属机关企事业单位职工和中小学教师家庭,文化品位居小城的上乘。小伙伴们笛子、口琴、二胡、月琴、琵琶、小提琴、手风琴应有尽有,其中出风头的是县医院“靠边站”的副院长郭光复的儿子郭天弦,他会摆弄所有能到场的一切乐器,尤其是小提琴拉得十分出色。这天,他得意扬扬地架起一把小提琴,用琴弓试了一下弦音,随即打住朝我说:
“张良,你父亲真会捡便宜,给你取了一个古为今用的名字。”
郭天弦的讽刺让我羞红了脸,忍不住以牙还牙地回应:
“你行?你拉的曲子都是别人写的,有古人的遗作,还有外国人的洋曲谱,你借人家,还是偷人家?不过,你的琴艺好像是一锅没煮熟的夹生饭,我听起来不是叫嚷杀鸡,就是哼哈杀鹅,难听死了。”
我见郭天弦一时语塞,伸手去捕捉那向草丛飞去的萤火虫,心里说不出有多痛快!
“你解气了吧?我们讲和,算我不好。”郭天弦挂出免战牌,继续调轴试音,拉起一支新曲。
其实,郭天弦的手艺是挺不错的,那琴弦吐出的从不是那种如今五音不全的人也争先恐后高唱的时髦曲调,而是在场者谁都没有听过的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它陌生中有一份亲切,高雅中有一份通俗,妩媚中有一份纯洁,凄婉中有一份渴望。他颔腮枕琴,细长指头娴熟的触弦,来回游走的琴弓牵动了听众的心弦。这时,平常男女界线划得一清二楚的姑娘们循着琴音围上来,羞羞涩涩地在一曲收弓时,急切询问演奏的曲名。
郭天弦用指头拨拢额上的散乱垂发,一昂头抱琴在怀,不无得意地谦称:
“我这手艺欠佳,让你们见笑了。有人说,听了这支曲子,工人拿不起榔头,农民拿不起锄头,而你们走路还两脚生风,挺有精神,是我的曲子没拉好,起不到反面教材的作用,还得努力。”
郭天弦扮演了一阵过河的虾子—谦虚了一番,话音才落,又拉起了人人熟悉的《北风吹》。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年来那个到……
几个姑娘和着琴音,轻声哼唱起来。突然,平时就多嘴多舌的朱艳插句话:
“听说,东方红小学的钟老师家来了个亲戚叫冷梅,人长得清秀标致,歌唱得跟芭蕾舞《白毛女》配歌的朱逢博差不多。不信,明天你们去问?”
“乌鸦张嘴,多言多语。”其余的姑娘见郭天弦收弓止曲,禁不住埋怨她扫了大家的兴。
人群散了,彻夜不眠的天上星星,依旧以脉脉眼神凝视着大地。
次日,刚吃过早饭,门前坡下过路的同学一声吆喝,我立刻闻声出门,被卷入人流,沿着一条碎石铺筑的马路步行约五华里,到县二中上课。“文化大革命”爆发以来,停课闹革命已时髦了三年,终于有一天有人开始痛惜虚掷的青春,于是,我们成了县里改弦易辙实施复课新政的首批受益者。这一下,积累的小学六七级、六八级、六九级三个年段的学生,一律按居住地点就近入学,县里各个中学一下子均人满为患,兄弟姐妹同读一个年级、同读一个班的现象屡见不鲜。
我所在的县二中,当年就招了二十个班的学生。由于越南战争白热化,加之中苏边境对峙剑拔弩张,上级发出了“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学校教育半军事化,学生编班改称为排,五个排组合成一个加强连,四个加强连组合成一个加强营。教学提倡革命化,主课除语文、政治外,还有工业基础课、农业基础课,同学们戏称为“公鸡”、“笼鸡”。体育则改为军训课,效法抗日战争时的童子军,练队列,练刺杀,练拳腿。现在,已经是初二年级了,很少正经上课,连“文化大革命”前一年级的课都还没学完。近段时间,这所位处川南腹地的学校,居然服从政治需要,安排学生拿起钢钎、铁锤、十字镐、铁铲、锄头、箢篼、扁担等劳动工具,在操场四周和附近的山岭上挖战壕、掏防空洞,摆开随时准备和侵略者血战到底的阵势。四川盆地是远古的海洋,这一带又是沱江的故道,挖开地表层就见黄泥里纠结埋藏着数不清的大小鹅卵石,用力挖凿只见火星迸溅,坚硬难啃。同学们多数没戴施工手套,磨得两掌血泡叠血泡。那些只钻得进野狗的防空洞,那些齐腰深的纵横战壕,乱陈四野,天一下雨很快成了积水坑洼,人不敢近,唯向鼠蛇大方开放,任凭杂草漫长。
我们刚到学校就接到通知,上午全连各班取消原定课程或修筑战备工程的劳动,全体同学自带坐凳到大礼堂参加大会。我正愁掌心血泡未痊愈,扁担磨过的肩头还隐隐作痛,听此消息乐得心花怒放。谁知今天的大会不是传达中央文件,也不是学习《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两报一刊”的重要社论,而是由校革委会主任魏志坚训话。这位据说是因为外语不过关而从国外大使馆撤回的行政领导,身板挺直,举止持重,不苟言笑,他要到场的同学先翻开红宝书齐声朗诵的语录:
任何犯错误的人,只要他不讳疾忌医,不固执错误,以至于达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而是老老实实,真正愿意医治,愿意改正,我们就要欢迎他,把他的毛病治好,使他变为一个好同志。
稍叙几句开场白,魏主任把话锋一转,站在了对同学们世界观、人生观负责的高度,一一列举学生中需要防微杜渐的非无产阶级思想的种种不良现象。等到他为一件事一拍桌子站立起来时,同学们才恍然大悟,他前面讲的都是铺垫。原来,昨天有一位叫王建国的同学为了争取评选“五好战士”,内急时裤袋里揣着一本学生人手一册的“红宝书”,他一边蹲厕所,一边苦读,稍不留神把“红宝书”掉到了不该掉的地方。王建国以为无人瞧见,一擦屁股,系好腰带,赶紧争分夺秒地溜走。谁知另一位同学徐华全,已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找来绑有特长竹竿把的舀瓢把“红宝书”捞了起来,再到江畔冲洗后晒干,然后双手捧起“红宝书”给主人“请”回去。没料到王建国不吃敬酒,偏说不是他掉的,拒绝“请”回“红宝书”。徐华全一怒之下,去找排辅导员老师告状。排辅导员老师原本想先找王建国个别谈话,可又不见人影,她左右为难,后怕自己担不起责任,便忙向校领导汇报。于是,导致出现了今天的盛大场面。
会上,魏主任表扬徐华全出身贫农,本质好,思想觉悟高,对伟大领袖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深厚,号召同学们向他学习。王建国则站在主席台的边沿,额头直冒虚汗,结结巴巴地读检讨书,不嫌多不嫌累地给自己扣了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说自己虽然出身工人家庭,平时刻苦学习著作,但是,世界观没有得到根本改造,没有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上厕所前没有把红宝书放进书包或放在书桌上,导致了不良的政治影响。更严重的是徐华全把洗净晒干的红宝书“请”回来时,他明知是自己掉的但怕挨批评居然死不认账。其实,洗干净的“红宝书”不脏,是自己的思想脏、灵魂脏。现在,他要拿起革命大批判的武器,在自己灵魂深处闹一次革命,把钻进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彻底清除干净,让无产阶级的红旗在自己的思想阵地上高高飘扬,永远飘扬。
幸好,这一天空气闷热,同学们都不愿挤在不透气礼堂里耗时久磨。王建国如大祸临头,额上汗珠成串坠落,上身背心、下身裤腿全被汗水湿透,加之他战战兢兢牙齿不停打架,结结巴巴地检讨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同学们口诛笔伐一阵后无心恋战,对他没有过分为难。魏志坚见状,代表校革委宣布今天的批评帮助会暂时告一个段落,并强调希望老师们、同学们对王建国的批评教育要严格按照“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既要严肃认真,又不能无限上纲,绝不能把工人阶级的子女一棒子打死,要给他一条洗心革面的出路。
散会后,同学们议论纷纷,责怪王建国觉悟太低,太不识相。同时,背地里感慨徐华全做事过于较真,和他打交道要小心。不过,将他们的身份对换,徐华全掉“红宝书”,王建国捞起来,徐华全会不会采取或明或暗的方式拒收呢?这个话题的结果,人人不得而知,不敢深究。事情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结局出乎意外,同学们公开场合如放排炮似的批评了王建国,背后却替他说了不少求情话,希望学校领导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学校领导则提得高,放得轻,除强调对王建国要继续加强教育外,处分一事不了了之,从此没有下文。而徐华全申请加入共青团时,反对意见占多数,说他平时爱说脏话,不讲卫生,攻击过“两报一刊”,说元旦社论写得“读毬不懂”,还偷过一个女同学的饭票,需要进一步提高觉悟,树立大公无私的无产阶级世界观。
这天周末,云白天蓝,阳光明亮而不毒辣,凉风拂面爽身宜人。我捧着一册欧阳山著的小说《三家巷》,从后院钻出门,沿着一条黄泥细径绕到东方红小学背山坡上,待在一棵银杏树下阅读。这一棵银杏树真是高大、挺拔、秀丽,两三人才搂得住的粗木有七八丈高,笔直探云。树下十几步方圆掉满了一层扇形的银杏叶,它们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金黄的色彩。我弯下腰拾起几片洁净无残缺的叶片,把它们夹进书页里,真是天然雅致的书签。我面朝山岭,背靠树干,席地而坐,不时有微风拂落的树叶飘上头顶、肩膀、书页,人的心情特别惬意,很快注意力集中在小说家编织的故事情节中。这时,一泡鸟粪从天而落,啪地打在书页上,我仰望头顶的一个硕大的鸟窝,气得咬牙。只恨平时用的弹弓没带身上,不然我会瞄准它一阵猛射。若这树不是太粗、太高,我还真想攀上去,纵一把毒火,烧掉那欺人太甚的坏鸟的巢穴。正在此刻,我的耳边传来了话音:
“妈妈呀,你已经离开我和爸爸两年了,你的冤案依然不得昭雪,逼死你的造反派照旧还在猖獗,苍天真该给恶人显一次雷霆威,为你下一场六月雪。尽管人家都说我的外貌很像你,可惜,我甚至找不到一张能够保留下来的你的照片。作为你的独生女,有理由埋怨命运不公平,我享受母爱的时间真是太短太短,太少太少。今天,我只好在与你同名的树木下悼念你,献上你喜欢的花,献上你喜欢的歌。”
我一扭头,脸上贴着树身悄悄望过去,只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穿着短袖镶金边、开着心形领口的白绸衫,前胸绣有一枝栩栩如生的黑丫红朵的梅花,腰间系着一条带褶皱紫色丝裙,脚上穿一双黄色的塑料凉鞋,她一弯腰把一束红玫瑰花放在我背后的树脚。我紧张得大气不敢出,胸膛里一颗心怦怦急跳。她的双颊雪白中透着红晕,眼睛乌黑闪亮,双眶泪波粼粼,一张花手绢束着显然是刚洗不久的散披长发。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树后有人,继续诉说:
“妈妈呀,女儿要给你唱一支你在世时喜爱的《夕歌》,它是外婆在你读小学时教会你的,我清楚地记得,你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教会了我。你叮嘱我,记住每一句歌词,记住每一个音符,在心灵中领会歌曲的美好精神,在心里歌唱,在家里低唱,在没有人的地方轻唱。我照你的嘱咐做了,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像你要求那样去做人做事,即使我得不到我渴望的明天,我也会珍惜,也会把握好已经到临的今天。”
接着,她用低细激扬的嗓音,清晰清丽地唱起母亲教会自己的歌:
光阴似流水,
不一会儿课毕放学归。
我们仔细想一会,
今天功课明白未?
老师讲的话,
可曾有违背?
父母望儿归,
我们一路莫徘徊。
将来治国平天下,
全靠吾辈。
大家努力啊,
同学们明天再会。
这支歌,词是那样的通俗浅白,曲是那样的恳切本真,歌唱者极有天赋与素养,三者相互辉映,真正有珠联璧合的完美。那支优美的歌曲,像叮嘱,像勉励,像期待,像心窝淌出的汩汩清泉,有一种激励人奋发向上的丰满内涵,有一种令人一听难忘的艺术魅力。
耳闻她唱的歌,我的脑海像划过一道闪电,把多年来笼罩着我心智的阴霾撕开了一道裂缝,使我为过去的许许多多白白虚度的日子感到痛惜。我开始在心里责备自己,整天整日漫无目标,无所事事,没想过将来,没想过老师和父母的期待,没想过于国于家于己有用无用,比起眼前这位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姑娘,太迷惘、太糊涂、太蠢笨。我希望她再唱一遍这支歌,不,唱两遍,我就大概能记住歌的词曲了。可惜,她解下束头发的手绢,擦拭面颊上的泪瓣,抽泣着、哽咽着,很快转身走开了。她好比一只插翅飞过的百灵鸟,飞远了,寻不见踪影,看不见一度来去云天的路痕,只剩下勾起无限思量的苍茫。假使,不是银杏树脚还放着一束鲜艳的红玫瑰,不是一拧自己的胳膊有疼痛感,我会觉得刚才不过是一阵幻觉。现在,她的歌声把过去只是偶尔飘移脑际的闪念,由点变成面,由模糊变清晰,进而逐渐定格、拓展。人的一生应该有一个高尚的方向,应该做一番一刻也不懈怠的努力,尤其在人的青春时期,更应该为迎接将来准备些什么。
我合上书页,踩着她的足迹,站在她站立过的地方,久久盯着那束像火焰般燃烧的红玫瑰,再向她的母亲的替身—面前这棵穿雾揽云的挺秀银杏树,深深鞠一躬。
接下来的好几个星期天,我都扔下饭碗便来到银杏树下看书,希望看见她的倩影。可是,那一束不胜日晒雨淋的红玫瑰一天天枯萎了,飘零了,后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母亲的名字叫银杏,她唱的歌表达出了世间值得珍惜的情感,寄托了人生美好的期待和向往。
炎热的暑假,同学们由学校统一安排到工厂充当见习钳工,做些拧螺丝帽、锯钢条、用木槌捶直铁皮等简单劳动,其收效是单纯了思想,强健了肌体。
到了深秋,学校决策者的眼光由注视城区转变为放眼郊外,要同学们自带被盖卷、席子和床单,到农村当见习农民。厌烦摸书本的同学乐得四脚朝天,渴求知识的同学暗自叹息求学的时间太短,而家在农村的同学则增添了几分自豪感:“瞧,你们还在见习,我们已可以当教授了!”
出发那天,我们打着两面红旗,一面是二连十排的战旗,一面是共青团的团旗,大家挺胸正步高唱《红旗飘飘军号响》,胸中大有战士出征的慷慨激昂。
到了目的地,我所在班的十个男同学住在大队民兵连长家的堂屋里,一张饭桌居中,左右两边对称各排列五个地铺位。早晚是红薯稀饭,中午是红薯干饭,咸菜是泡得金黄的酸菜,鲜菜是炒莲花白、煮芋头和早秋储存的大黄南瓜,饭菜管饱不限量。劳动是为青壮农民挖出来的红薯打堆,去泥屑。同学们先要把连泥带土抛在垄沟上的带泥薯,搬运成堆,再团坐下来用手抹去黄泥屑装进筐,等待城里来的人凭户口簿过秤领走。
那年代,除去战备粮,计划供应居民细粮凑不够份额,便按一比五的比例搭配粗粮,城市对农村的依存感前所未有。由城里人家自带装盛家什,步行一二十华里到郊外自取自运,肩挑、肩扛、手拎、肩背、人力架架车装载等,五花八门的方式自助搬运的人潮挤满大道。那些体弱多病的人家,为这每月一人几十斤、往返搬运几十里的配搭粗粮,弄得苦不堪言。而县革委领导正是需要通过这种劳累身体的方式来触及人们的灵魂,以此达到改造思想的预期效果。
同学们一边劳动,一边高唱歌曲,或者听老师讲革命故事,时间很容易混。收工回院落,双手两掌粘满黄色泥屑和黑糊糊的红薯浆汁,得用皂角反复摩擦手掌才能洗净。不过,这种洋溢着歌声和笑声的劳动,等到我们以后走出校门,走向社会,就成了不易再现、值得回忆的场面。
一天,我们收工回来有点空闲时间,便按排辅导员的交代,要学习雷锋叔叔好榜样,主动到农家院落做好事,扫地、洗衣、挑水、劈柴,以加快自己的思想革命化。等我们几个结伴的男同学穿过一条囤水田坎,走进一个院落,听到屋里有人招呼。抬头一看,屋里坐着个秃发癞头的中年人,他用篾刀破开竹筒剖篾丝,屈放的两腿上搭着一块白麻布,一大簇薄薄的细篾丝颤巍巍地晃动。他皮肤很白,张口露出两排黄牙,一脸嬉笑:
“同学,到我这里来耍,不干活路,我出几个谜语给你们猜猜。”
我们一哄而上围上去,直嚷:
“叔叔,你的名字?快出题。”
“我叫高三辈。我现在出题,什么结子高又高,什么结子半中央,什么结子成双对,什么结子棒棒敲?你们耳朵听好啰,快猜!”
我抢答:
“我知道电影《刘三姐》里头的山歌唱过,分别是高粱,包谷,豆角,芝麻。”
“好,你过关了。”他用眼光扫扫旁边几位同学,再把头转向我:“《刘三姐》算个狗屁歌,有个老曲子叫《十八摸》,听见过吗?没听见过,我今天可以一句一句地教你们,安逸得很,一呀一……”他突然顿口失语,脸皮一阵抽搐,悬拿着一把篾刀。
“刘二流子,你敢教坏学生,老娘要收拾你!”
没等我们回过神来,门外闯进一个中年妇女,舞起一把沾满鸡粪的叉头竹扫帚,扑,扑,扑,直朝刘癞子脸上戳,身上打,惊得一只待在屋中的麻母鸡咯咯直叫,拍翅腾空,掉下几支杂色鸡毛旋转着飘坠。
“孙大姐,孙队长,我没多说,刚开头,不敢了,不敢了。”
刘癞子忙狼狈躲闪,嘴上连连求饶,慌乱中,抬脚将板凳旁放着的一盆泡篾丝的清水蹬翻;眉毛有鸡粪抹过的污垢,脸皮被扫帚竹叉戳出了几道刺眼的血印,他形象十足猥琐。
妇女队长孙大姐狠瞪刘癞子一眼,朝地啐一口痰,招呼我们离开,她边走边说:
“同学们,我这一辈子就恨初中没念完,知识学得半生不熟。号召你们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就要学好啊,不要学坏啊。还说过,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农村也复杂,也有坏人,像刘朝富这个二流子,你们就不能打堆堆。你们还年轻,好好读书啊。”
看见孙大姐的背影消失在晚霞中,我心里有敬重,有感激,有惶恐,立地思忖良久。这农村并非世外桃源,生活的道路真不会平坦,以后会碰上多少看不穿的世相,多少难翻的山坳,书不容易静下来读,社会更不容易深下去体验,未来前程迷茫,不知走向何处?
暮色渐浓,一带清澈的小溪穿过足下的石桥孔,溅着浪花流淌远方,一只昏鸦在背后的洋槐枝头发出了几声凄厉的噪叫。
第二章
毕业悲歌
这一年的春天,迎来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青松变做白头翁,道路成了洁白的哈达。孩子们倒在雪地上快乐地翻滚,沿街的雪娃娃翘着长鼻,举着红旗,人人蔑视即将抛在身后的厄运,让窒息已久的笑声痛快地喷出胸膛。
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谁不期待有一个美好如意的来年啊!
等到学校开学典礼一过,才上一两周课,大礼堂不期而至地举行了一次批判大会。原因是一位叫肖天逸的老教师,历来有些文才,年近花甲怀旧情怀难丢难舍,便在无聊之时写小说。那些半自传、半编造的故事,其实仅是一类释放寂寞的消遣,只有外星人造访时,才有到银河系外发表的可能,地球人很难对它产生阅读兴趣,终的归宿不过就是束之高阁,一年复一年地“巴结”蛛网,蒙染尘埃。万万没想到这个老天真邀约自己的老庚、同事和邻居王斯文战象棋时,居然将小说文稿不收不捡,明晃晃地放在茶几上。王斯文喝过两盏热茶,随手抓来一看,肖天逸还客客气气地请他指正。
王斯文平常为人处世也不算过分,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大环境中,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的不断冲击,注定有一些人的情绪会亢奋,人性会变态,人格会扭曲。其时,香花与毒草的意识早已深入人心,愤怒揭发未必皆是品质低下,那渗入血脉的纯真信仰一旦介入了与人斗的因子,必然有“士隔三日,刮目相看”的异端行为。
肖天逸在王斯文离开半个小时后被抄家,他纵有百口,难辩一句。一周后,校方针对铁证如山的文稿,召开了全校师生参加的批判大会。肖天逸站在主席台下的一张方凳上弯着腰,脖子上挂着一个硬壳纸上贴白纸的吊牌,上面一行粗大黑字为他罪行定性—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王斯文对肖天逸的私下指正,变成了众目睽睽下的批判,二十余页的批判文章写得文采飞扬,他的排比句像机关枪扫射自己的邻居。肖天逸被人抓住的把柄,现在成了靶子,就是把自己四十年代的结婚场面一一白描—迎亲队伍排了半里长,几十桌流水筵席热闹了半条街,露骨地表现了对剥削阶级奢侈生活的怀恋,大有暗藏变天账、伺机充当还乡团的可能。由此层层推理,缕缕剖析,他怀有颠覆无产阶级江山的狼子野心,梦寐以求让劳动人民受二次苦,遭二次罪,这论断岂不合情合理?
肖天逸此刻在讨伐声中魂飞魄丧,对批判者的每一次质问,都一低头二低头再低头地认罪,口里连答:“我有罪,我悔过,我该死……”一个多小时过去,王斯文的批判发言还在继续临场发挥,肖天逸早已招架不住,口吐白沫,一头从凳子上栽下来。这时,主持会场的校革委主任魏志坚脸色铁青,嗖地起身,抓起扩音器话筒,当即宣布:
“鉴于被批判者患有严重的高血压,他犯下的罪行换个时间,换个场合,换个形式继续清算。今天,我们批判他的思想错误,不是摧毁他的肉体。为了体现革命的人道主义,现在立即送肖天逸到医院检查治疗,批判大会到此结束,同学们继续回教室专心为革命学习!”
这些年,我们见识了太多的大批判会,见识了太多的人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见识了太多的批判者和被批判者角色的戏剧性转换,谁都担心自己的灵魂深处某一天不经意地暴露出不合时宜的苗头,改造世界观需要时时居安思危。实际上,像王斯文老师这样的邻居,骨子里并不斯文,不但眼睛贼亮,他们如匍匐着的狼狗随时保持着扑向猎物的高度警觉。把自己的嘴巴管好,把自己心扉关好,才能多享有限的平安。
在这纷扰与安宁、屈辱与尊严、幻灭与希望犬牙交错的年月,守纪律的舆论一向是齐步走,把空话和假话不限定量地批发给读者。悬挂桉树枝头的高音喇叭,气势非凡的豪情壮语,好似精神的力量真的足以把群山降格为平原,把海洋抬升为陆地。美国总统安全助理基辛格博士的秘密访华,中美联合公报的发布,写入党章条款的领袖接班人林副统帅的叛党叛国,使得那些蔑视法制的群众团体领袖开始收缩翘过头顶的尾巴。一连串戏剧性的变化,令人对翻天覆地变局的推动者肃然起敬。历史转机的曙光出现了,等待和忍耐已久的社会进步力量,不失时机地公开清算林彪的罪行,大张旗鼓地批判读书无用论。可惜呀,我们的学习生涯已经进入后百天的倒计时,仰天长啸是白搭,壮怀激烈有何用?
对于翻过新年的门槛就要毕业的我们,校方以年满十六岁为政策线,上限则走出校门实行“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基层、面向工矿”四个分配原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其实只有一个面向—当农民;年龄处下限范围是造物主遴选的幸运儿,学生无论成绩好歹都能顺利直升高中,学校的大门向他们过分热情地敞开。
教师们终于认识到,自己虽然受困于无理性的严峻环境,到底还是没尽到应有的责任。于是,他们借批判读书无用论的东风,整理过去的教学笔记,加班刻印补充教材,为过于瘦身的官方统一教材补充营养。同时,科目课程设计也予以查漏补缺,恢复了过去的常规体系:政治、语文、外语、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等。只叹这一波新浪,直到我们快毕业时才掀起。我从进初中校门那天起,哪一门功课都成绩不俗,总分稳居全班前茅,进入了颇受诸位老师青睐的核心圈子。自己也颇有进取的雄心,却常有牛啃南瓜不知从何处下口的懊恼。这天,到音乐教室上课,我一见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汤老师,踩着风琴憋红脸教唱一支新歌《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就觉得这首威风八面的歌曲听两遍就行了,嘴里咕哝附和着,人却悄悄迈步溜走。
我刚刚钻出音乐教室所在的大院门,迎头撞上排辅导员秦紫霞,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责备的口吻说:
“张良,你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应该知识全面,不能偏科。上完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回去,快!”
我只得打消撤退的念头,回到音乐教室摇头晃脑地和同学们一起向美帝国主义发出震天吼声。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不是人民怕美帝,
而是美帝怕人民……
上完课,眼见同学们邀邀约约三五成群,兴高采烈地回家去。我则忐忑不安、诚惶诚恐,迈开两条软绵绵的腿,慢腾腾地朝秦老师办公室走,准备去接受无法躲避的“修理”。
“报告!”
“请进。”
我抬头一看,秦老师和颜悦色,笑吟吟地看着我,一颗心稍稍踏实。
“张良,坐下。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一套完整的数理化三科的讲义,比发给一般同学的要多些,要难些。你是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教过的悟性挺高的学生之一,如果在以前,你只要勤奋努力,是有可能到首都北京读重点大学的。希望你不要中断学习,国家迟早需要建设,需要知识,需要人才。听说,近讲过,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的。”
说着,秦老师将约半尺厚的讲义放在我面前,她一转身又抱出一个报纸包着的匣子递给我,眼里露出关切:
“张良,这是一把小提琴,我在废品收购站花三元钱买的,算占了大便宜。里面有一本中央音乐学院的小提琴专业基础教程,是我向教你们音乐课的汤老师借来的,你回去背着人抄一份,虽说辛苦了一些,但是,能够加深印象。很快,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响应的号召,上山下乡了,刚满十六岁,还太小啊!尤其是你家庭背景不太好,道路会走得不平顺,要有经历比别人更严峻磨难的思想准备。农村很艰苦,你内心免不了寂寞,学一种乐器时间更好打发。教材看不懂的,趁现在还没毕业,可以去请教汤老师,这是他家的地址,我向他打过招呼,他答应了。只是,他反复强调这事儿不能张扬,要注意不让其他人知道,懂吗?”
我忙接过秦老师亲笔写的便条,直点头,鼻子一酸泪水淌了出来。我站起身来,扯起衣袖拭去泪花,口中喃喃低语:
“秦老师,我不会忘记你的教诲,不会辜负你的殷切希望!”
回家的路上,劲吹的寒风带来穿透棉袄的寒凉,可我塞在书包里的讲义和怀中紧抱的琴匣像一团燃烧的火炭,足以暖和我的肢体与心灵。多少年来,我因家庭出身问题备受社会的轻蔑、歧视,一颗无邪的心被无数次伤害过。今天,我感受到了人的尊重、人的关心,尤其她是我敬爱的老师,难道我可以容忍自己去亵渎比黄金更贵重的期待,还要放任自己去等闲白了少年头吗?我在心里不停地对秦老师发誓,不管世路多么艰难,不管来日会遭逢多少不公平,我一定自强不息,奋发向上,用无愧的努力去冲破厄运编织的樊笼,去汲取滋养心智的知识,去迎接属于我的灿烂曙光。
这天中午,我拿着搪瓷碗在学校食堂打上饭,一边往嘴里扒,一边漫无目标地闲逛,恰好碰上同班同学赵云鹏、舒畅、杨子浪、方志远等人邀约着向附近的一座山坡走去,便混入他们的行列凑热闹。一群人走到一个掩隐在芭茅草中的汉墓旁,一人选一块风吹雨淋得干净干燥的石头坐下来。身为副连长的赵云鹏先开口说话:
“各位,我们天天在一起的日子不长了,全校二十个应届毕业班,一千一百多个学生,除去三百四十多个农村同学,还有一百多个升高中,其他的人大多数以后的身份是插队知青,不说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是农民,到场的诸位全是农夫。大家今天就不要学小说《艳阳天》上的‘弯弯绕’,敞开心窝说几句大实话,要得不?”
杨子浪把吃空了的饭盅往身边一搁,抢先说一句:
“云鹏,是不是学校要动员了?你要早点儿透消息,有事来照看一下,拜托。”
赵云鹏扯片草叶在指头上缠绕着,头也不抬:
“学校肯定要动员,也仅仅是动员。具体落实的单位是父母所在的单位,或者是居委会。其实,说穿了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都是各人顾各人,谁也顾不了别人。就是我们几个人下乡到一个村,面子上是一堆,实质上抱不成团,人与人之间会变成争斗关系,出口太狭窄,注定会你挤我推。要打交道,干脆和陌生人打交道,免得面子放不下,伤了和气更生分。”
方志远把饭盅倒扣着,用饭匙不停敲打,用嘲讽的口吻说:
“赵连长,我认为你工人出身思想境界比我高,可你这一番话却说得我心发毛,这世界上真就哪个人都信不过了?不过,不瞒你说,我父亲已经在给我落实下乡去处了,那个公社的李书记说,一年之内保证推荐我出来。妈呀,乡坝头,活路好重啊!一年时间太长,除非天天有同学来看我,不然寂寞死了。”
舒畅扒完后一口饭,哽咽着吞下肚子,接上话:
“赵云鹏说的是真话,我哥哥舒展也是知青,他下乡快两年了。平头百姓家的子女,除非没人去的单位或者不长脸面的工种,比如说,火葬场的火炉匠,理发店的剃头匠,洗澡堂的搓背匠,好事情真是不容易轮到你。我哥哥说,有靠山的红五类,眼里的目标就能实现,所以,他们谈的是理想;无靠山的红五类,有的是脚步走不拢的目标,他们谈的是假想。麻五类的前途,是久望久等的痴想。黑五类的出路,是癞蛤蟆吃天鹅蛋—妄想。出身好不如关系好,觉悟高不如娘老子地位高。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遭逢春,谁占了好位置好家庭,谁的出路就好。我说方志远,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靠的是你老汉儿当县革委公交组组长,有权有势,并不是你比别人有能耐,多长了一对子耳朵。你下乡一年嫌长,我可能是熬了三年五年脚杆还在烂泥巴头陷起的。我们哪个敢和你比?我和赵云鹏一样家庭出身好,你是革委会养的亲儿,我们是革委会抱的干儿,充其量不受歧视,其实是背一个虚名。”
方志远张口想骂人,一看众人脸色,欲言又止,便把饭匙哐当扔进饭缸,赌气起身走下山去。一群人见气氛不妙,不欢而散。
两三年来,在县城首席学府的求学生涯中,颇多走题跑调的穿插和南辕北辙的折腾,令人内心隐痛。我们真没学到多少知识,偏偏不合算地戴上了一顶知识青年的帽子,而这顶帽子很快又成了一个金色的“紧箍圈”。毕业日子未到,动员学生上山下乡的大戏紧锣密鼓地提前开场,学校负责政治灌输的教师和居委会负责转化后进群体的老太婆,都成了穿红色袈裟的唐僧,他们喋喋不休地念开了“关心经”。按照学校的统一布置,全校二十个应届毕业班都要停课安排一天时间,在集中组织政治学习的基础上,分别召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主题班会。会上,城里的同学表决心,农村的同学致欢迎词,每人五分钟时间,人人都要鲜明表态。并且,发言稿要一律用作文本的格子纸抄写,统统张贴在教室后面的专栏墙壁上,以互相交流扩大影响。
晚上,我在家里伏在桌上写次日的发言稿,偏偏是越急脑筋越笨拙,一连报废了七八张纸,废纸团扔了一地。
“别着急,慢慢推敲,文理通泰不通泰不打紧。这是一个政治态度,旗帜一定要鲜明,即使不加分,不减分也行,你不要太别扭。”
我臊得脸皮发烧,转过头来埋怨道:
“妈妈,我烦死了,你还来笑话。”
父亲刚从门外漱过口进门,听到妈妈的话,插上句:
“小凤,你不要去管他,随他写。我翻过他读的语文书,多数像是我们单位政治学习的那类材料,全国都是文抄公,抄去抄来一个调门。他的俄语书我也翻过,都是适合于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的大词,如全世界、全人类、世界革命的心脏、伟大、光荣、正确、万岁,等等;或者是适合于军人的斗词,如命令、射击、开炮、上刺刀、卧倒、举起手来、缴枪不杀,等等。只是,今后在工作和生活中怕是用得不多,表演文艺节目倒是捡现成的戏词。读书近三年了,他开口恐怕和我们馆里的领导作报告一样,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简直是工厂里一个模子浇铸出来的通用件,比你说得更对头。”
妈妈白了一眼父亲,对我说下去:
“老二,你表不表态都要下乡去,气鼓气胀地被动下去,不如说几句漂亮话还占个主动。现在各个单位都在统计下乡对象,督促家长快行动。居委会今天也开了无公职家庭家长的动员会,属于黑五类的家庭父母已经被召集去办关门的学习班了,进了门就休想轻易跨出来。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不让你睡觉,看你还拗得起,还能熬多久?有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女学生叫洪东芳,她父亲怕女儿是风一吹就下去,到时候牛拖都不回来,便稳起不吭声。这下好了,不光挨了斗,还被拉去游街。说他给女儿取名就有反动目的,听起来是‘红东方’以为不错,一看字面才知道有‘洪水淹东方’的歹毒用心。”
父亲在旁边听着,又插上一句:
“扯淡!明摆着是要逼人家子女去当农民,绕弯子,施加压力,让人家喝几壶罚酒。假使给他女儿重改一个名字叫‘洪亮’、‘洪钟’、‘洪宝’,甚至‘洪桃’,八成又被说黑五类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敢张扬……”
妈妈的脸骤然一变,打断父亲的话说:
“志贤,你糊涂!事实明晃晃地摆着,红五类是依靠对象,麻五类是团结对象,黑五类是打击和改造的对象,到处都一样。你自己屁股沟子还在流血,还操心给别人医痔疮?当心别人抓你的把柄,拖累下一代。我看你是不汲取教训,嘴巴闭上要发臭!”
父亲被妈妈抢白几句,自知理屈,悻悻无言,从书柜里掏出一本书闷读起来。妈妈见状,脸色有些缓和,转过身子朝厨房走去。
当时,社会上盛行类似印度种姓制度的家庭成分划分,总归为三大类: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工人、农民、贫民等是红五类,地主(资本家)、富农、反革命分子、流氓坏分子、右派分子等是黑五类,医生、教师、职员、中农、小商贩等是麻五类。属于黑五类家庭成分的,仿佛是人见人嫌的麻风病患者,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连子女都辈辈代代抬不起头,政治生活、社会活动、升学、择业等方方面面都受牵连列入另册,打入冷宫;属于麻五类家庭成分的,则像倒霉患上了肝炎、肺病一样,人人和你打交道都不踏实,怕你有传染性,免不了备受怀疑与挑剔,凡事排不上正席,只能分享一些别人吃剩的残汤剩羹,很难有机会被重视,被重用;属于红五类家庭成分的,则具备了万事顺遂的天赋,一生下来就享有机遇优先、待遇优等的特许权,处于通吃黑五类、麻五类的强势地位,他们的眼光对低层次成分的人群是鄙夷的、俯瞰的。尽管大家都明白各类家庭成分出身的人,都有品质优秀和不优秀的、值得尊敬和不值得尊敬的,但是无人敢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的血统论公开表示质疑。
现在,上山下乡运动一来,家庭条件好的同学的父母,早已未雨绸缪,为子女物色好离家近、交通便利、与关键人物关系热络的富庶村落,只消打过泥滚,镀层金装,很快能插翅高飞。家庭条件差的同学,父母苦于自己无法可想、无能为力,更知道子女一旦丢掉了城镇户籍去当农民种地,想再拔出泥腿回城镇,肯定是别时容易见时难。所以,这些人的态度是消极的,至少是听天由命,像躲壮丁一样和主事者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能拖一天算一天。当然,上山下乡也有政策,比如独生子女免下乡,病残免下乡,多子女二抽一、三抽二、四抽三等。话说回来,没有背景的人家留在城里没工作,要饿肚皮。有的出于万般无奈,干脆不再要政府照顾,宁肯上山下乡当农民挣工分混饭吃;还有的觉得自己下乡当农民,是苍蝇钻进玻璃瓶,前途光明无出路,暗下决心躲闪到底,又需要防范不虞风险,就找门路到医院开具出带保护性的病残体检证明,为自己穿上一件政治防弹衣,自谋生路,宁肯赖脸活,不愿讨好死。这样,各个社会阶层的家庭,为了给子女谋条出路,开始不拘形式、不顾代价、不计后果地运作,请客、、拉关系、勾兑、走后门等,一大堆新社会的陌生名词频率极高地挂在人们嘴上。
我一家姐弟三人。大姐张丹芳,与新中国同年出生,是初中六六级毕业生,早在1968年冬就上山下乡当农民,两年后招工到县丝绸厂做缫丝工。她人回了城,却把去时的一脸笑容丢在山村。当年她因能说会唱被人叫做张巧嘴儿,两年后变得性格迥异,平常沉默寡语如哑巴,恋爱不谈,对象不见,下班回家就抱着书本死啃。弟弟张肯如今还在读小学五年级。按二抽一的比例,我当农民已是宿命。抗战期间,父亲张志贤才在西南联大读一年书,便弃笔从戎投奔远征军,腿上留有一个被日军三八式步枪击中的老伤疤。他参加过国民党,并且官至少尉,抗战胜利后即脱下军装回老家当小学教员。等到政权更迭后再教书不合时宜,他就改行到县文化馆作图书管理员,1957年被划为内部掌控的右倾分子。二十年来次次运动都是被冲击的对象,写不完的交代,做不完的反省。他开初还不服气,声称自己平生没做过坏事,上战场是为救国家,况且与日军对阵,未与共军对阵。当他看到自己的历史疑难已成附身的鬼影,纵有千口万舌也摆不脱干系,便选择逆来顺受的沉默和忍耐。“文化大革命”初期,他被红卫兵认定为国民党潜伏的特务,被用牛皮带猛抽,被戴尖顶纸帽游街,被屎尿淋身、唾沫啐脸,即使在当时痛苦难当,事后很快会恢复自我安慰和重拾不愠不怒的安详,才侥幸熬到今天。他为我取名的用意,我慢慢猜得三分,显然不是羡慕张良是彪炳青史的一代名臣,而是佩服他是功成引退的避祸奇才。母亲华小凤是小学数学教师,只为家庭成分是地主,加之受父亲历史问题和政治错误的牵连,脸上始终无法抹去眉头紧蹙的凄苦。我的家庭成分填写的是职员,似乎归属麻五类,一按政审程序上溯三代,终归属麻、黑两类兼而有之。同时,我父母均属见人矮三分又无实权可握的知识分子—臭老九,这决定了我的政治气候或背景,严格地说,是阴天兼有小雨雪,想享有晴空万里的爽朗是不实际的梦想。
剩下来的学习时间,我的勤奋不输于西汉匡衡凿壁偷光、晋朝孙康映雪读书。我坚持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先跑步到学校操场上做一些简单动作,再打一套军体课上学到的红卫兵拳,然后,到双杠上摆浪一阵。末了,才掏出随身带的俄语课本,倚着一棵老榕树念念有词地诵读。等到六点半左右,我才跑步回家,端起母亲放在桌上的稀饭,抓起薯粉窝窝头,夹上一点儿咸菜,狼吞虎咽下肚,紧接着背起书包出门汇入出城到校的人流。学习时间,我自信可以够得上是专一的学生之一,听课聚精会神,作业一丝不苟。放学回家把在校尚未来得及完成的家庭作业一消灭,再搜寻一番家中有无待劈的木柴、待碎的煤炭块。假使没有,又揭开水缸盖瞧瞧,如果水缸盛水不多,则义不容辞地取来水桶,直奔附近的饮用水井取水,间或等到吃过晚饭再到两华里外的沱江挑水。一到江边,我从不轻纵良机,扒掉衣裤好歹得领教一番中流击水的刺激。晚上,我除了预习次日课程,还其乐无穷地读谱、练琴、看杂书。缘此,我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保证了门门功课全优,为自己打牢了受益一生的知识基础。
临毕业的一天,排辅导员老师秦紫霞推门进到教室向同学们交代相关事宜。她穿一身带毛领的军用棉衣,紧绷的身坯显得丰盈结实,说话鼻孔直喷热气。她见同学们精神有些不振作,于是,她提议由排长朱红英领唱一首歌。
排长朱红英起身走到秦老师身旁,扬起手臂指挥节拍,口中说道:
“唱《毕业歌》,预备,起!”
同学们随着手势齐唱:
同学们!大家起来!
奔向那抗战的前方!
听吧!抗战的号角已吹响;
看吧!革命的红旗在飘扬……
秦老师觉得不对劲儿,微微一蹙眉头,挥手叫暂停,掉头示意朱红英回到座上。
秦老师转身关好前后教室门,搓了一阵手掌,鼻翼略略张翕,显得有些激动,谈吐带颤音:
“同学们,你们刚才唱这支《毕业歌》,是重填的歌词,作者显然没有理解聂耳创作《毕业歌》的时代背景,更没有体验过敌寇压境、亡国在即的惨痛,所以,缺乏唤醒人们投入时代洪流保家卫国那种带震撼性的号召力,简直是空洞的拼凑口号式的豪言壮语。由于它与激荡人心的音乐魂魄不般配,这样,它对于唱的人、听的人,都难以产生出令人热血沸腾的艺术力量。现在,大家就要毕业了,就要走向社会,以后的长长路程,会有灿烂阳光,也会有风雨雷电,你们准备好了吗?当你们发觉现实生活与自己的理想存在太多、太大的差距,你们会陷入幻灭、彷徨、动摇、消沉,乃至于颓废、堕落吗?我作为一个教师,并且曾经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团委书记,也有过脆弱、迷惘的时候,我出于利己主义的念头,向你们说过一些违心话、一些空话,甚至是一些误导你们的错话。在这里,我要向你们说一声对不起,我要诚恳地表达自己心里的一份愧疚。我的妹妹也是下乡知青,你们中绝大部分人也要经历同样的命运了,我恨自己无能力,想帮助你们做点什么都做不到。我只希望你们,在困难的严峻关头,在无助的恶劣环境,都不要让胸中飘扬的理想旗帜倒下,都不要放弃对未来对前途的期待与追求。现在,我利用这点时间,利用这能够给你们上后一堂课的有限时间,把我在思想照耀下学过、唱过的《毕业歌》的歌词转赠给大家。在此之前,我先给你们讲讲这支歌的来历。”接着,她给同学们讲了20世纪30年代左翼电影《桃李劫》的故事梗概,然后,拿起粉笔刷擦净黑板,用粉笔写下一行行端正秀丽的文字: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写完歌词,秦老师拍拍手上的粉笔灰,一挺胸脯拿起颤巍巍的教鞭指点着粉笔板书,竭力控制着声量唱起原版《毕业歌》。起初泪珠在她黑密的睫毛上晃动,眨眼工夫即成串掉落,打湿衣襟,纵横面颊。等到秦老师一曲歌罢,教室里一阵沉寂,隔一会儿,同学们纷纷站立起来,爆发出一片噼噼啪啪的掌声,那是青春的掌声,它像火一样燃烧的誓言,鲜明无疑地指示了人生道路拐点的神圣取向。
啼笑皆非的学生时代,千疮百孔、千姿万态,很快就要结束了,时间终究要后浪推前浪地前行。领到手的毕业证书,印有一幅红颜色的领袖木刻像,配有一段指示:“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它是向导,是谆谆教诲,是不容违背的号令:去吧,到农村去,舞台大得很。
毕业联欢文艺演出,在学校的大礼堂里举行,全年级二十个排,每个排出一个节目,按排次序号登台,演出的节目是革命歌曲、样板戏片断和赶潮流的自编自演小品。听到声音洪亮的歌唱,看到威武雄壮的舞蹈,以及咀嚼言不由衷的豪言,人的心中却有不胜寒风呼啸似的苍凉。那些不成章篇的知识,那些百感交集的日子,那些跌跌撞撞的求索,嘲讽着过分热情的心灵和过分奢望的眼睛。我们按石灰粉线画出的方格,坐在自带的后使用一次的木条凳上,记忆在歌声、舞姿的陪衬与激活下起伏。这时,我的遐想被报幕员的声音插断:
“下面,由四连十七排表演女声小合唱《社员都是向阳花》,领唱冷梅。”
冷梅?同学?近在咫尺?孤陋寡闻?一个心间抹不掉忘不了的倩影,居然三年没有见过,没有听说过,我心里填满疑惑。
在舞台上几盏空中悬垂的大白炽灯泡的照映下,陆续从帷幕后走出的女生们一副村姑打扮,身着大朵红花袄,腰系白围腰,每人手上拿着一朵裱褙描画的硬壳纸向日葵,一字五人横排,冷梅居中。我仔细一瞧,对,是她!她就是曾经在我家附近的银杏树下为自己的母亲献过花、献过歌的那位灰姑娘,就是那位叫人难以淡忘的神秘而美丽的冷梅,她就是与我同校、同级的同学。造化果真捉弄人!我定睛看着早已留在记忆中的人,她那匀称适中的身段在舞台上清秀夺目,红扑扑的脸颊如春天绽放的桃花,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在射灯辉映下分外明亮,活脱是一个开朗美丽的村姑。她领唱的歌声清纯悦耳,不需要手捏话筒已妙音绕堂:
公社是棵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在她的歌声中,一条洒满金色阳光的康庄大道出现在我面前,那是人人享有关爱和友谊的劳动生活,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每一个人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上天摘金苹果云梯会从彩霞间垂下,下海捞夜明珠龙王会退水开道。可以说,在人民公社里没有不能实现的梦想。一旦心花怒放的喜悦注入田园牧歌,歌唱者又能艺术地诠注词曲的精髓,哪一个听众不信服不为之动情呢?何况,一群可爱的村姑手握一朵朵向阳花,她们唇间吐出的歌句都是从自己的心泉淌冒出来,对公社有归属感,对太阳怀感恩心,真是一支情景交融的幸福生活的时代颂歌。当此之时,一个即将踏入社会的青年学生,谁还会拒绝远方的召唤和怀疑前程的光明呢?
当礼堂里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再来一个的拉歌声,我才醒悟她们已经唱完一曲了。
等退潮后的掌声再起,随着幕后传来一声帮腔者的虎啸,走出的冷梅换了一身近乎忆苦思甜教育课上展示过布绽棉露的破衣,她头上戴了一副散披的白发,唱起芭蕾舞剧《白毛女》的插曲《盼东方出红日》。这次,她的音色由先前的欢快甜美变为悲愤撼心,那是像岩浆一样喷射而出的情绪,使人闻声动容。冷梅的眼眶溅出泪花,眼珠溅出火花,她的歌声里有喜儿的命运,也有自己的命运。当虚拟的命运和真实的命运合二为一,升华了的歌声就获得了艺术生命力,能从人们的耳孔一直渗透入心灵。
这次,等她一曲唱完,台下回应的不是鼓掌声,而是一阵交头接耳的欷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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