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馆-来自天堂的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传

序言

1

我们都知道，兰德尔·贾雷尔是一位比较苛刻的评论家。他把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称作“美国特色的诗人”。这一桂冠，一般只是为沃尔特·惠特曼准备的。威廉斯天性复杂、充满矛盾，却没有惠特曼身上洋溢的那种自我满足感。他继承了先辈们谈论经验时的慷慨与直率，但从来不会夸口说“我多才多艺”。有时，威廉斯不同意外界把自己和惠特曼都看成自由体诗的实践者，但完全理解为什么这位年长的诗人要在《草叶集》中强调“语言实验”的重要性。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摆脱“诗歌之父”沃尔特对他的影响罢了。惠特曼的诗歌语言，有一部分来自《圣经》，尤其是《圣咏集》。通过坚定而声情并茂地表达异见，这些语言恰如其分地表现了19世纪的美国民主。威廉斯写道：“《草叶集》从一个崭新的、反叛的、美国人的角度，对整个诗歌概念提出了挑战。从一开始，这部诗集就开宗明义地阐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从民主的角度来说，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才能，那么，人们的共同之处就是他所要处理的诗歌资源。”因此，惠特曼想要表达的内容非常丰富，从欢乐的圣歌、低声的耳语、粗野的叫喊到历史的挽歌（阿拉莫之战、自相残杀之战的恐惧、被追赶的奴隶）以及破除性禁忌，等等。威廉斯的目标是改革20世纪的诗歌形式，倡导一种具有话语韵律的独特美国诗学。在阿伦群岛，爱尔兰剧作家约翰·米林顿·辛格曾经把耳朵贴到房间的地板上，试图把街坊邻里的嬉笑怒骂都移植到自己作品的人物口中。威廉斯对无意中听到的各种各样的生活俗语也非常敏感。他四处走访病人，以获取灵感。他走路时会停下来，与一个因为把自己房前的人行道打扫得很干净而踌躇满志的老年黑人说说话儿；在新泽西州卢瑟福城（Rutherford）的一家便利店，一位药剂师向朋友们讲述一个男孩鼓足勇气、满脸通红地央求避孕套的趣事，药剂师犀利的话锋吸引了他；一位从意大利移民到美国的女士，丈夫得了肺炎，她用结结巴巴的洋泾浜英语表达着自己的担心；著名摄影师阿尔弗雷德·史蒂格利兹在曼哈顿有一座叫作“美国之地”的美术馆，这里通常是艺术家云集的地方，文人雅士们经常在这里对立体主义或约翰·马林的画作进行辩论，这里的交谈总是让他流连忘返。所有这些语言特色，都在威廉斯的诗歌和故事中生了根、发了芽。威廉斯一直苦苦思索的一个问题是，“我怎样才能描绘出我周围那丰富多彩的美国生活呢？”
威廉斯的雄心壮志、他为解决这个难题而遭受的长期的折磨以及为了获得他所渴望的荣誉和人们的尊重而付出的努力，构成了这本传记的主题。刚开始的时候，困难重重，这可能会吓退一些意志没有他这么顽强的诗人。他早期的创作大都缺乏新意，索然无味。他写的多是不合时宜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抒情诗。把这些诗收录到《帕尔格雷夫的金色宝库》一书中，应该是非常合适的。在卢瑟福城帕塞伊克大街131号的会客厅，他的父亲经常会从这本诗集里挑几首诗读给家人听。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很有先见之明，他注意到，威廉斯“比较迟缓的思维过程”意味着他的诗歌创作道路不会很平坦，并且他的影响力也只有在以后才能被人们察觉。庞德的预言是正确的。评论家R.W.弗林特这样评论威廉斯的事业：

在短期内，他可能缺乏风格上的一致性，但从长期来看，毫无疑问，他拥有创作的活力和稳定性。他有时名声扫地，有时又出人意料地反叛一切；作为迎着现代主义微风弹奏的风弦琴，他具有同样的忍耐力和敏感性，同时又掺杂着一些不自信。这种敏感性是维多利亚时代伟大诗人的标志。

对于那种“出乎意料的反叛”，人们意见不一。这使威廉斯在当时甚至现在都饱受争议。这惹恼了他的诋毁者。他们将其看成一个语言陈腐、技术拙劣的诗人，一个把无数年轻诗人引向歧途的怪诞骗子，或者一个骄傲自大的破坏者，因为他把英文抒情诗的荣耀—抑扬格五音部，看得一文不值。（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庞德在《诗章》第81首中回忆道：“打破五音部，那是首要之举。”）指责威廉斯是完全错误的。他并没有把自己看成摩西，要带领美国诗人冲破抑扬格的阻碍，穿越荒野，到达本国乐土的边界。在觉得抑扬格五音部适合自己的创作时，他就会毅然使用这种韵律。他晚些时候创作的3本诗集—《沙漠音乐》《走向爱的旅程》《布鲁盖尔的画作》更是如此。约翰·贝里曼把这些诗集称赞为“晚期的、神秘的卓越之作、诗歌实验所能达到的、我们真正想要的诗歌”。
威廉斯不迷信体系及教条，包括他自己临时拼凑的那些。他用罗伯特·洛威尔所说的“生硬的、神经质的、世俗的知识”来剖析它们。然而，他的批评家们看到的并不是“知识”，而是胡思乱想和愚蠢的口号（“没有观点，除非在事物中”被视为严重的冒犯）以及对新奇形式的迷恋，这暴露了他是一位基础诗体学不合格的诗人。
对威廉斯诗歌进行的猛烈的抨击来自英国。1986年，诗人唐纳德·戴维在对《诗选》卷所做的一则著名—或者说臭名昭著的—评论中，不断地攻击着威廉斯：“他是让人尴尬的英语诗人，是一头闷不作声的公牛，是反知识的，没有能力连贯地思考。”他“在诗歌方面的实践和他姗姗来迟的声誉贬低了诗歌创作的尊严”。除了3首诗，其他诗歌都被戴维看成垃圾。在这位前权威人士激烈的评判中，有一部分几乎是病态的、让人恐惧的。《只能这么说了》是一首欢快的小诗，是诗集编者的爱，却很难成为威廉斯的代表作。戴维误读了这首诗，他说：“威廉斯无意识地承认了他的诗歌体现出一种乡村生活风格，无论它可能是什么。”肯尼斯·科赫则嘲讽了诗中因为偷了冰箱里的李子而进行的朴实的道歉：

我砍倒了你的房子
这本是你留着明年度夏用的
很抱歉，但在早上，我
无事可做
而它的木梁那么诱人。

如果戴维做足了功课，他一定会知道，对于卢瑟福之类的郊区所具有的那种庸俗的乡土观念，威廉斯是极其清醒并持批评态度的（这个小镇不乏戴维可能愿意与之交流的有教养的人）。
戴维并不总是这么地讨厌威廉斯的诗歌。在《惠特曼的两种方法》中，威廉斯并不是一个可悲的、“头脑简单”“写诗不严谨且没有章法”的乡下诗人（约翰逊博士对亚伯拉罕·考利的诗歌所做的批评之一），而是一个四海为家、“苦心经营、老练的诗歌理论家”，尽管他依然被戴维评价为一个有缺陷的二流诗人。人们经常断言，居住在岛国的英国人的耳朵很难理解美国人的韵律，因此，他们都觉得威廉斯的诗歌是“令人厌恶的”。1925年，《美国性情中》在凤凰城重印。D.H.劳伦斯对它进行了评论。通过这则评论，查尔斯·汤姆林森接触到了威廉斯的作品。他希望他“是能正确理解你的第二个英国人”。他承认：“三层韵律是属于你的，其他人在使用的时候马上就会感觉出技术上的无能为力。”威廉斯的语言并没有根据传统的方法标出格律，对汤姆林森来说，适应这些随心所欲的句式，聆听他无法仿效的节奏，毫不费力。
威廉斯具有完美主义的倾向。每过10年，他对那些写砸了或者写得磕磕绊绊的诗歌就会感到非常不满意。比起那些评论家，他对自己的要求更加苛刻一些。他撇弃失败的构思，重新开始，想方设法把创作推向新的方向（对于这一过程，他偏爱“即兴创作”）：在一句诗中把玩词语的排列，以打破直白僵化的形式；布置印刷格式和空白，让每页纸看上去都很清新；拉长或压缩句子以避免冗杂；利用分行符号、跨行连续以及标点，尤其是破折号，来切分韵律，消除单调。如果一首诗读上去呼哧作响，威廉斯就为它打开通风口；如果太聒噪或太柔和，他就会调试音质，或删除蹩脚的重复（谢默思·希尼在一次采访中评论道，威廉斯有“非常微妙的听觉”，事实也的确如此）。威廉斯非常注意写诗的技巧，这让他的诗歌表现出活泼多变的风格。大西洋两岸的一些诗人和读者曾经对这种多样性感到很困惑。其他人，比如贾雷尔则惊叹道：“哎呀，他什么都说啊！”只要他觉得是真的。经过反思，威廉斯有时觉得自己的诗歌非常拙劣又缺乏力量，他就会把写的诗撕成碎片（对大多数诗人来说，这是比较典型的做法）。对贾雷尔来说，威廉斯和威廉·詹姆斯一样，是一位实用主义者，事实而非形而上学，是他们信仰的基础。贾雷尔不会忽略那些普通或者不完整的诗歌；它们同样值得一读，因为从这些诗歌中可以看出威廉斯是如何驾驭他的想象力的。正如科学家所做的关于脑部异常的实验研究一样，在一种新的治疗方法被认为可行或不可行之前，初观察到的现象，可能正显示了那些必须要克服的障碍。
戴维声称，威廉斯自由发挥得太多，这表明他并不清楚诗歌的发展方向。读者有时能观察到威廉斯在黑暗中摸索着诗歌的结构，把词语和情感融合到一起，并用一种整齐的形式表现出来（大多数诗人都会经历这种挣扎）。和其他诗人不同，他能够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在1925年，威廉斯经常处于恐惧之中。这种恐惧是由他的朋友肯尼斯·伯克引起的。伯克总是表扬T.S.艾略特的诗歌，糟糕的是，他对威廉斯发表在《纽约先驱论坛报》上的《美国性情中》的评价却非常冷静。伯克曾经指责威廉斯书写“主观的历史”，威廉斯通过插入相关的历史文献来努力地避免这种指责（伯克也没有挑出散文来对其进行表扬）。威廉斯感到闷闷不乐，还有一种不被欣赏的落寞。在读一名年轻工程师的来信时，他又重新振作起来。这位工程师名叫约翰·赖尔登，他曾经仔细拜读了威廉斯的诗歌，他自己也怀有文学的抱负。赖尔登请威廉斯来定义什么是现代主义。威廉斯却指出了什么不是现代主义，即他的老对头T.S.艾略特的诗歌，这是“一位浪漫爱情的品尝师”，拥有他所憎恶的“绝望的烙印”。伯克曾建议这位朋友阐释一下他的诗歌理论，但对威廉斯来说，他写的那些诗歌就是一种阐释。“作品真正落在纸上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机制”，这需要避开陈腐的程式。在写给一位年轻人的信中，他概括了自己的困惑：“我活着，是无所不吃的，我接触的食物都是不完整的，直到我能够吞咽、消化、使它们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但我不能总用一种模式写作—一种具有积极意义的罪过—这成就了我的优点。我不能在一种模式内写作，因为我找不到一种可以容纳我的模式。”尽管威廉斯揶揄地承认了这种“带有积极意义的罪过”，承认了他“没能在一种模式内写作”，但并没有吹嘘说由于自己的天赋和野心太大以至于没有既定的规则能够评判他的诗歌。由于他写诗的方向不固定又充满变化，他拥有一种怪诞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现代主义诗人在逾越规范、警示和公认为正确的观点时获得的。对新形式的尝试引发了自由，也让威廉斯陶醉其中，就好像开着福特或别克车在公路上疾驰一样。然而，他也慢慢地意识到，形式和想象力并不冲突。

威廉斯于1883年9月17日出生于新泽西州的卢瑟福城，并于1963年3月4日在里奇路9号的家中去世。如果不去评估卢瑟福对威廉斯意味着日常的生活和一种隐喻，我们就无法理解他复杂性格的演变、他诗歌的日益成熟以及他成了一名怎样的医生。在威廉斯出生的前一年，父母从布鲁克林搬到这个郊区小镇，当时镇上的人口只有5?000人。卢瑟福在政治和习俗方面都非常保守。多年来，它发展成一个中产阶级的聚集地，吸引了很多家庭在此处养育子女。同时，由于它靠近纽约市，也便于养家的男主人下班后回家吃晚饭。在1883年，比起郊区城镇来，卢瑟福更像是一个乡村。在一个安静的小山村扎根的想法可能非常吸引威廉·乔治·威廉斯，因为从5岁起他就和母亲一起从伦敦辗转到加勒比海的普拉塔港。作为纽约一家香水制造商的销售员，他经常出差，终，他把卢瑟福当成了自己的安身之地。
在1951年的《自传》里，威廉斯深情地回忆起这个小镇，觉得它是一个非常淳朴的地方：

没有排水沟，没有供水系统，甚至没有煤气。当然也没有电，没有电话，甚至没有一辆有轨电车。人行道是木头铺成的，一些横木被钉成四寸宽、两尺厚的木板，平铺在地面上；黄蜂在木板中间的裂缝里筑巢，当我们从上面走过时，它们会蜂拥而出。大多数地方的街道没有铺设路面；一条小石子路，就会让人们觉得新奇。

没有自来水，大家都使用户外厕所。因为没有活水，需要用手工来抽取雨水，收集并储存起来。这种辛苦的工作能持续一个钟头。埃德加和比尔每个星期都做一次这样的工作，然后获得1角钱的报酬。这样，一家人就有水来洗衣做饭了。这种条件没有让小比尔·威廉斯觉得麻烦或受到了约束。他尽可能地在户外活动。农田从小镇的郊区向周边扩散开去。帕塞伊克河和哈肯萨克河滋养着大片的沼泽地。这里被称为世外桃源。它的周边就是这个地区生态系统的枢纽。鹭鸶在香蒲丛中筑巢。从加拿大迁徙过来的野鹅发现这片郁郁葱葱的芦苇林正是它们做窝和猎食的好地方。一排一排的香柏树点缀着这片沼泽地。慢慢地，工业开始侵占这片领地，吞噬了大块的土地，毁掉了香柏树和香蒲丛，并且污染了河流。这里的风景成为威廉斯诗歌和小说中永久的场景，就像出现在17世纪荷兰油画中的风车、教堂和农民那样。
在卢瑟福，破坏性的变化来得比较缓慢。“越过后面的篱笆”就是基普的树林，“这是我们的野地。”威廉斯回忆道。对于他、埃德加以及朋友吉姆·希斯洛普来说，这是一片神圣的草地，是田园诗一样的乐园。在这里，男孩子们可以奔跑、嬉闹、钓鱼、用弹弓射松鼠或者折磨老基普。威廉斯坚称他们完全没有恶意。正是在基普的树林里，威廉斯获得了影响他一生的宝贵财富：对于大自然和物质世界的无限好奇和热爱。从很小的时候，他就非常喜爱花朵、树木、动物、飞禽，并且练就了一副好眼力，能够准确地分辨它们。从这些杂乱的经历中，他找到了一种有些难为情的快乐。《采坚果》和《序曲》中所描述的少年时代的经历对形成华兹华斯的敏感、职业和道德品行非常重要，同样，它们也是威廉斯道德和诗歌教育中重要的一部分：

我了解了苔藓如何从树根周围长出来；正在生长的山茱萸和铁木是什么样子的；腐败的叶子如何压成一个洞—以及翻过来时它们的味道—树林中的每一块地都有自己的特点，潮湿或者干燥。我开始了解箱龟、火蜥蜴和它们身上的斑点，还有当前者被惹恼时如何发出嘶嘶声。

当威廉斯和他的朋友—“昆虫学家”吉姆·希斯洛普在花圃和灌木丛中四处搜寻的时候，他知道了并且呢喃着各种花草的名字：“石蚕花、野老鹳草、雪割草。”在数百首描写大自然的诗歌中，威廉斯实现了自己想成为一名护林人的梦想；我们可以看出，早期的耳濡目染对他以后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威廉斯把他的少年时代称为“抒情诗一样的时光”。从很多方面来说，这段时光又是非常典型的：入学、看书、玩游戏、运动、恶作剧。但是，有一些像哈克·费恩一样的冒险经常因为接触到死亡和疯狂，而变得阴森恐怖。他看到一只羊羔被割破了喉咙，一只兔子被残忍的猎人剥了皮，一只松鼠从树上跌落，马上就被狗咬死。尽管对看到的景象感到恶心，但他并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这种敏感和观察力混合在一起，让他成为一名医生和诗人。
威廉斯的家族和这个家族的历史，即我第二章的主题，绝非传统。他的家族有精神病史，主要表现在和他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叔叔戈德温身上。这让威廉斯非常不安。他担心这是基因问题，可能会遗传到自己身上。戈德温很容易暴怒，之后就会攻击比尔和埃德加，或者威胁多德夫人—他们的母亲埃琳娜的知心好友，据说是因为她像盯着一个疯子一样盯着他。埃德加举着手枪以防戈德温闯进屋子，但是戈德温却后退了。后来，他的精神状况恶化，被关到了莫里斯平原的精神病院，直到去世。这样的情节反复出现在小比尔的生活中。6岁前他一直抱着奶瓶，表现出情感上深深的不安全感。在他和祖母去康涅狄格州西黑文市旅行的小船上，他决心戒掉这个习惯，只是因为害怕被大家羞辱为一个长得过大的婴儿。
威廉斯对戈德温的感情很深，他觉得是戈德温极大地启发了自己的想象力，他那里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民间传说、打油诗以及恶作剧。这些恶作剧的对象—容易受骗的比尔，再次像哈克·费恩一样，认真地检验着它们的真实性：

在场院里，戈德温用一根针刺破一个刚下的鸡蛋，让我吸里面的东西。也是他告诉我，如果把一根马鬃放到场院井边的水槽里，第二天早上它就会变成一条黄鳝。我跑过去看，真的发现几条细长的黑虫子在水槽底下蠕动。

威廉斯在《自传》中煞费苦心把童年描述为一种寻常的状态：一个热衷于运动和游戏，达到放纵甚至是疯狂程度的小屁孩儿；一个偶尔撒谎，或者从手推车上偷水果的捣蛋鬼；一个在沙地上和兄弟埃德加玩垒球的运动员；一个想了解女孩，见到她们又觉得尴尬，终陷入“悲伤和孤单”中的腼腆的小男孩。然而，这并没有阻止他把一些半裸的女人画像带到四年级的课堂上（他从没说出自己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些画像；校长为此让他停课一天）。
这座位于帕塞伊克大街131号的房子，是比尔和埃德加成长的地方。这里并不是一个与墙外喧嚣的世界相隔绝的精神病人的藏身之地。 姑姑姨妈、叔叔伯伯、堂兄表妹、父母的朋友和祖父母经常光顾这里。有时候，因为他们待的时间过长，都有些不受欢迎了。家庭聚会是一番真实又热闹的景象，空气中回荡着笑声、刺耳的争吵以及时消时长的恩恩怨怨。聚餐时，孩子们争相回忆来自波多黎各、马提尼克、伦敦和普拉塔港的先辈们的故事，以引起大人们的注意。大家七嘴八舌地使用着各种语言，但还是西班牙语占了上风。威廉斯的房子成了一座舞台，每天上演着奇闻逸事、家长里短、家庭矛盾、玩笑、独白、对话以及由每天的新闻而引起的骚动。可能是因为在这种令人兴奋的场景中待久了，威廉斯开始爱上了剧院。
1902—1920年，威廉斯有过两次学徒经历，次是学习医学；第二次是学习诗歌。虽然成绩起起伏伏，但他还是通过了很有难度的入学考试，从贺拉斯曼中学直升到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并在1906年从该校毕业。在这个总共有120名学生的班级中，威廉斯的年龄排倒数第二。他学习勤奋而且成绩优异。他知道，远在卢瑟福的父母一直在关注着他的成长，并且担心他一个人会经不住诱惑，周日不去教堂，过度自由，或者改不掉坏毛病。卢瑟福的来信充满了唠里唠叨的说教以及对如何做人的指示，威廉斯对此感到非常厌烦。从下面这封信中，我们可以看出成年的威廉斯是多么桀骜不驯。他采用了被动攻击的策略来捍卫自己的行为，先发一通脾气，在下一句又可怜兮兮地道歉。从1904年他写给母亲的一封信的节选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抵触和指责：

对我来说，是您和爸爸需要忠告，而不是我。这听上去虽然很滑稽，但我经过了冷静的判断。你们告诉我很多事情，它们让我感觉非常糟糕，而且你们觉得，有很多事情直到你们提起时我才会去考虑??我知道我总是错的，但是，妈妈，您还是要因为我有一定的判断力而表扬我。您和爸爸好像总觉得我在做不该做的事儿??
（他的信条）：首先，我从来没有做过，将来也不会去做一件早有预谋的坏事。同时，对您和爸爸，除了纯洁、尚、好的想法之外，我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其他的想法。如果有人胆敢说出有悖于你们的希望和崇高理想的一个字，我一定会把他们揍趴下。我一直努力地做您和爸爸希望我做的事儿。很多时候，我违背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因为你们希望我这么做。但是，亲爱的妈妈，我知道您是对的，而我是错的。不要觉得我对您有片刻的责备，我没有，但是我的感情会。
这听上去可能有些残忍，但我并不是说它应该如此。我努力地去做正确的事儿，但之后还是被责备做错了。那个时候，我真的很难高兴起来。

写这封信的时候，威廉斯是一个21岁的小伙子，拘谨、认真而又自以为是：写信的语气出自一位愤愤不平、被误解了的青年之口，充满真切的焦虑。他的语言是那么抽象，就像是用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才能破译的密码写成的。他都不需要列举让自己感觉可怕和不被信任的具体事例。威利—他在信中的落款，承认了错误，但立即又予以否认。很感激父母能够为自己支付学费，他不想让他们失望。然而，需要注意的是，他希望能够挣脱把自己和母亲绑在一起的那种让人感到窒息的联系。他在困境中挣扎着，发誓要成为一名美德的楷模。虽然想要摆脱父母的规则，并品尝自由的禁果，但他一直控制着这种欲望。父母的道德准则被他很好地吸收内化，以至于获得独立之后，他依然没有减弱或者抑制自己的道德感。
尽管如此，威廉斯遮遮掩掩又小心表露着的喜欢社交的个性，不久就完全显现出来。他不是一个刻苦用功的学生。费城不是一个名利场，却是一个热闹又文明的城市，给了他充分呼吸的空间。尽管非常慎重，威廉斯还是非常愉快地感受到了费城给他带来的快乐。他偷偷溜进戏剧《皆大欢喜》的户外表演现场，见到了一位新朋友、诗人埃兹拉·庞德。作为欧里庇得斯的戏剧《奥里斯的伊菲格涅亚》合唱队的成员（毫不逊色地用希腊语进行表演），他戴着吓人的假发，滑稽又装腔作势地表演着。他疯狂地挥舞着胳膊，厚重的胸脯一起一伏。尽管庞德天真又青涩，他绝妙的谈话还是吸引了威廉斯。但威廉斯依然对庞德进行了非常敏锐的评价。他在宿舍给母亲埃琳娜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提到，庞德坚信自己能够在文学上取得非凡的成就，同时也提到了他非常明显的“虚假的骄傲”以及“虚伪的礼貌”；他“自高自大而又矫揉造作”。大部分人都很讨厌庞德，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可笑的粗人”。但是，对威廉斯来说，这些缺点都不算什么。这位出生于爱达荷州黑利市的“扫帚星”，以其惊人的能力让威廉斯看到了文学的奇迹。与庞德进行讲究的对话，并不是他固定的节目。他享受着普通的大学课余生活：足球、垒球、聚会、乐队音乐会；同时，对大歌剧也表现出一种初的激情。威廉斯给先在卢瑟福、之后去了波士顿的弟弟写了很多信，记录了他的快乐以及逃课不做医学院作业的事情，那次作业是要背诵肌肉名称的—他练习剑术、在合唱团唱歌、摔跤、表演戏剧。偶尔，他也会评论一下医学课程（细菌学饶有趣味却有些单调）。他写信的风格一板一眼，尤其在给埃德加出主意来对付爸爸的时候。他们的爸爸不喜欢被反驳，墨守成规，拒绝改变。威廉斯建议弟弟“要一直让着他”。表演《市井圣人》这部戏剧让威廉斯变得爱说教，他经常会说出一些格言。弟弟喜欢社交，能够游刃有余地在女人中间周旋；他向弟弟吐露“我宁愿被大家觉得很自负，也不愿被认为很愚蠢”。他梦想成为伟大的、世界上好的医生。为此，他宣称：“即使有人建议你放弃，并且每个人都说你疯了，也要坚持你的理想。”这句话帮助威廉斯坚持了自己的诗歌原则，并使他能够坦然面对反对他的那些评论家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