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8754872
你的一生中有没有那么几秒、几分钟、几小时,为了做一件事情而奋不顾身?
她,仅仅一瞬间,为了爱情,耗尽一生,颠覆了整个世界。
这是一个女人的“悲剧”,却成就了全人类的“爱情童话”。
一段深情要埋藏多久,一封长信要迟来几天?弥留之际,我用斑斑字迹,向你诉说:我的一生。
“我毫无阅历,毫无准备,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之中,就像跌进一个万丈深渊。从那一秒钟起,我的心里就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然而,委身三次,痴恋一生,他却从未记起她: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也许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一个少女、一个女人的脸想必是变化多端的东西……可我不埋怨你,我爱你,爱的就是这个你:感情炽烈,生性健忘,一见倾心,爱不忠诚。”
◎茨威格的小说,如同一把手术刀,将一切不可思议之事剖析得理所当然;他让纯爱之花绽满枝头,却又令其流下血一般的热泪。文字在他的笔下,可如涓涓细流,如脱缰的野马,有体贴入微的情致,有字字锥心的隐痛,你不忍再看,却必要一口气读完。——他被高尔基赞誉为“世界上*了解女人的作家”。
◎本书收录茨威格7篇中短篇小说名作,痴情一生的少女,欲拒还迎的少妇,读懂世间纯爱,遇见曾经奋不顾身的自己。
◎知名德语翻译家高中甫、韩耀成译作,贴切精准地呈现那段深入骨髓的暗恋情愫,德语直译更贴心。
◎由徐静蕾执导的同名电影揽获多项国际大奖,成为同期票房冠军;由孟京辉改编的话剧,自2013年首演至今,场场爆满,盛演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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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个人的事,而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所以,我爱你,与你无关。”十三岁,她初遇男人的刹那,便一见倾心、不能自拔。在岁月的洪流中,那极致的爱有增无减。她三次委身于他,一生等待他的召唤。她去捡他抽过的雪茄烟头,抚摸他触过的门把手,甚至为了他们的孩子流落风尘。这一切,他一无所知,甚至记不起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的脸。
在临终之前,她饱蘸一生痴情,写下了一封绝望的匿名信,记录了这段不凡的爱情。依稀可见,她躺在命运凄凉的甲板上,晶莹的浪花将她推向了虚无,她轻轻诉说:我要让你知道,我的一生始终都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亲爱的,以后谁还会在你生日的那天为你献上一束白玫瑰呢?
本书是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的小说精选集,其中收录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灼人的秘密》等7篇中篇小说名作。其文笔清丽细腻,于无声之中见炽热之情,于行文之中显悲切之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更被高尔基评价为“一篇惊人的杰作”。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灼人的秘密
月光巷
国际象棋的故事
看不见的收藏——德国通货膨胀时期的一段插曲
日内瓦湖畔的插曲
被遗忘的梦
高尔基在写给茨威格的信中说:“这个短篇以其惊人的诚挚语调,对女性的超人温存,主题的独创性,以及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具有的奇异表现力,使我深为感动。读着这篇小说,我高兴得笑了起来——您写得真好!由于对您的女主人公的同情,由于她的形象以及她悲痛的心曲使我激动得难以自制,我竟丝毫不感到羞耻底哭了起来。”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真是一篇惊人的杰作。
——苏联著名作家、《童年》作者 高尔基
茨威格的文学荣誉直达地球上的*后一个角落……也许自埃拉斯谟以来,没有一个作家像茨威格这样著名。
——德国现实主义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托马斯·曼
茨威格的小说,不用众多的人物、广阔的历史背景、绚丽多彩的风俗画面、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来收到引人入胜的效果;而是以狂暴激烈的内心斗争,变幻莫测的感情起伏,也就是以内心世界波澜壮阔的变化和深刻尖锐的矛盾来动人心弦。这就是他的作品能够跨越时代和国界,获得一代又一代读者喜爱的原因。
——北京大学德语系教授、国际茨威格学会理事 张玉书
陌生女人带着强烈宿命意味的勇气,让人不忍看却又不能不看,这种极致的美感就是艺术的真实……当你和悲剧进行对话的时候,你会油然而生某种生命的力量,这是一种奢侈的美感,是一种幸福。
——中国著名话剧导演 孟京辉
我想同你单独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向你倾吐;我要让你知道,我的一生始终都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可是只有当我死了,你再也不用答复我了,现在我的四肢忽冷忽热,如果这病魔真正意味着我生命的终结,这时我才让你知道我的秘密。假如我会活下来,那我就要把这封信撕掉,并且像我过去一直把它埋在心里一样,我将继续保持沉默。但是如果你手里拿到了这封信,那么你就知道,那是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在这里向你诉说她的一生,诉说她那属于你的一生,从她有意识的时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生命始终是属于你的。作为一个死者,我再也无所求了,我不要求爱情,也不要求怜悯和慰藉。我要求你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请你相信我这颗痛苦的心匆匆向你吐露的一切。请你相信我讲的一切,我要求你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一个人在其独生子去世的时刻是不会说谎的。
我要向你吐露我的整个一生,我的一生确实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郁郁寡欢、杂乱无章,它像一个蒙着灰尘、布满蛛网、散发着霉味的地窖,对它里面的人和事,我的心里早已忘却。你来的时候,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所房子里,现在你就在这所房子里,手里拿着这封信——我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我也住在那层楼上,正好在你对门。你一定记不得我们了,记不得那个贫苦的会计师的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和那个尚未完全发育的瘦小的孩子了——我们深居简出,不声不响地过着我们小市民的穷酸生活——你或许从来没有听到过我们的名字,因为我们房间的门上没有挂牌子,没有人来,也没有人来打听我们。何况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过了十五六年了,不,你一定什么也不知道,我亲爱的,可是我呢,啊,我激情满怀地想起了每一件事,我第一次听说你,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不,是那一刻,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仿佛是今天的事。我怎么会不记得呢,因为对我来说世界从那时才开始。请耐心,亲爱的,我要向你从头诉说这一切,我求你听我谈一刻钟,不要疲倦,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感到疲倦啊!
你搬进我们这所房子来以前,你的屋子里住的那家人又丑又凶,又爱吵架。他们自己穷困潦倒,但却最恨邻居的贫困,也就是恨我们的穷困,因为我们不愿跟他们那种破落无产阶级的粗野行为沆瀣一气。这家男人是个酒鬼,常打老婆;哐啷哐啷摔椅子、砸盘子的响声常常在半夜里把我们吵醒。有一回那女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披头散发地逃到楼梯上,那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跟在她后面狂呼乱叫,直到大家都从屋里出来,警告那汉子,再这么闹就要去叫警察了,这场戏才算收场。我母亲一开始就避免和这家人有任何交往,也不让我跟他们的孩子说话,为此,这帮孩子一有机会就对我进行报复。要是他们在街上碰见我,就跟在我后边喊脏话,有一回还用硬实的雪球砸我,打得我额头上鲜血直流。全楼的人大家都本能地恨这家人。突然有一次出了事——我想,那汉子因为偷东西给逮走了——那女人不得不收拾起她那点七零八碎的东西搬走,这下我们大家都松了口气。楼门口的墙上贴出了出租房间的条子,贴了几天就拿掉了,消息很快从清洁工那儿传开,说是一位作家,一位文静的单身先生租了这套房间。那时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这套房间给原住户弄得油腻不堪,几天之后油漆工、粉刷工、清洁工、裱糊匠就来拾掇房间了,敲敲锤锤,又拖地、又刮墙,但我母亲对此倒很满意,她说,这下对门又脏又乱的那一家终于走了。而你本人在搬来的时候我还没有见到你的面:全部搬家工作都由你的仆人照料,那个个子矮小、神情严肃、头发花白的管事的仆人,他轻声细语地、一板一眼地以居高临下的神气指挥着一切。他使我们大家都很感动。首先,因为一位管事的仆人在我们这所郊区楼房里,是件很新奇的事;其次,他对所有的人都非常客气,但并不因此而降格把自己等同于一个普通仆人,和他们好朋友似的山南海北地谈天。从第一天起他就把我母亲看作太太,恭恭敬敬地向她打招呼,甚至对我这个丑丫头,也总是既亲切又严肃。每逢他提到你的名字,他总带着某种崇敬,一种特殊的尊敬——大家马上就看出,他对你的关心远远超出了普通仆人的程度。为此我多么喜欢他、多么喜欢这个善良的老约翰啊!虽然我忌妒他时时可以在你身边侍候你。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亲爱的,把所有这些鸡毛蒜皮的、简直是可笑的小事都告诉你,为的是让你了解,从一开始你对我这个既腼腆又胆怯的孩子就具有那样的魔力。在你本人还没有闯入我的生活之前,你身上就围上了一圈灵光,一道富贵、奇特和神秘的光华——我们所有住在这幢郊区小楼里的人(这些生活天地非常狭小的人,对自己门前发生的一切新鲜事总是十分好奇的),都在焦躁地等着你搬进来。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看到楼前停着搬家具的车,这时对你的好奇心才在我心里猛增。家具大都是笨重的大件,搬运工已经抬到楼上去了,现在正在把零星小件拿上去;我站在门口望着,对一切都感到很惊奇,因为你所有的东西都那样稀奇,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印度神像、意大利雕塑、色彩鲜艳的巨幅绘画,最后是书,那么多、那么好看的书,以前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这些书都堆在门口,仆人在那里一本本拿起来用小棍和掸帚仔仔细细地掸掉书上的灰尘。我好奇地围着那越堆越高的书堆蹑手蹑脚地走着,你的仆人并没有叫我走开,但也没有鼓励我待在那里,所以我一本书也不敢碰,虽然我很想摸一摸有些书的软皮封面。我只好从旁边怯生生地看看书名:有法文书、英文书,还有些书的文字我不认识。我想,我会看上几个小时的。这时我母亲把我叫进去了。
整个晚上我都没法不想你,而这还是在我认识你之前呀。我自己只有十来本便宜的、破硬纸板装订的书,这几本书我爱不释手,一读再读。这时我在冥思苦索:这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呢?有那么多漂亮的书,而且都看过了,还懂得所有这些文字,他还那么有钱,同时又那么有学问。想到那么多书,我心里就滋生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敬畏之情。我在心里设想着你的模样:你是个老人,戴了副眼镜,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有点儿像我们的地理教员,只是善良得多、漂亮得多、温和得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就肯定你是漂亮的,因为当时我还把你想象成一个老人呢。就在那天夜里,我还不认识你,我就第一次梦见了你。
第二天你搬来了,但是无论我怎么窥伺,还是没能见你的面——这又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终于在第三天我看见了你,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你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和我孩子气的想象中的天父般的形象毫无共同之处。我梦见的是一位戴眼镜的慈祥的老人,现在你来了——你,你的样子还是和今天一样,你,岁月不知不觉地在你身上流逝,但你却丝毫没有变化!你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迷人的运动服,上楼梯的时候总是以你那种无比轻快的、孩子般的姿态,老是一步跨两级。你手里拿着帽子,我以无法描述的惊讶望着你那表情生动的脸,脸上显得英姿勃发,一头秀美光泽的头发:真的,我惊讶得吓了一跳,你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多么修长笔挺、多么标致潇洒。这事不是很奇怪吗?在这第一秒钟里,我就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你是非常独特的,我和所有别的人都意想不到地在你身上一再感觉到,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是个热情洋溢、逍遥自在、沉湎于玩乐和寻花问柳的年轻人,同时你在事业上又是一个十分严肃、责任心强、学识渊博、修养有素的人。我无意中感觉到后来每个人都在你身上感觉到的印象,那就是你过着一种双重生活,它既有光明的、公开面向世界的一面,也有阴暗的、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一面——这个最最隐蔽的两面性,你一生的秘密,我,这个着了魔似的被你吸引住的十三岁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觉到了。
现在你明白了吧,亲爱的,当时对我这个孩子来说,你是一个多大的奇迹,一个多么诱人的谜呀!一个大家对他怀着敬畏的人,因为他写过书,因为他在另一个大世界里颇有名气,现在突然发现他是个英俊潇洒、像孩子一样快乐的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我还要对你说吗?从今天起,在我们这所楼里,在我整个可怜的儿童天地里,没有什么比你更使我感兴趣的了。我把一个十三岁的姑娘的全部强劲、全部缠住不放的执拗劲一股脑儿都用来窥视你的生活,窥视你的起居了。我观察你,观察你的习惯,观察到你这儿来的人,这一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增加了我对你本人的好奇心,因为来看望你的客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这就反映了你性格上的两重性。到你这里来的有年轻人、你的同学以及一帮衣衫褴褛的大学生,你跟他们有说有笑,忘乎所以;有时又有一些坐小汽车来的太太;有一回歌剧院的经理、那位伟大的乐队指挥来了,过去我只是怀着崇敬的心情远远地见到过他站在乐谱架前;到你这里来的人再就是些还在商业学校上学的小姑娘,她们扭扭捏捏地倏地一下就溜进了门去。总而言之,来的人里女人很多,很多。这一方面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一天早晨我去上学的时候,看见一位太太头上蒙着面纱从你屋里出来,我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我才十三岁呀,我以狂热的好奇心来探听和窥伺你的行动,孩子的心目中还并不知道,这种好奇心已经是爱情了。
但是,我亲爱的,那一天,那一刻,我整个地、永远地爱上你的那一天、那一刻,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和一个女同学散了一会儿步,就站在大门口闲聊。这时开来一辆小汽车,车一停,你就以你那焦躁、敏捷的姿态——这姿态至今还使我对你倾心——从踏板上跳了下来,要进门去。一种下意识逼着自己为你打开了门,这样我就挡了你的道,我们两人差点儿撞个满怀,你以那种温暖、柔和、多情的眼光望着我,这眼光就像是脉脉含情的表示,你还向我微微一笑——是的,我不能说是别的,你向我脉脉含情地微微一笑,并用一种极轻的、几乎是亲昵的声音说:“多谢啦,小姐!”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亲爱的;可是从此刻起,从我感到了那柔和的、脉脉含情的目光以来,我就属于你了。后来不久我就知道,对每个从你身边走过的女人,对每个卖给你东西的女店员,对每个给你开门的侍女,你一概投以你那拥抱式的、具有吸引力的、既脉脉含情又撩人销魂的目光,你那天生的诱惑人的目光。我还知道,在你身上这目光并不是有意识地表示心仪和爱慕,而是因为你对女人所表现的脉脉含情,所以你看她们的时候,不知不觉之中就使你的眼光变得柔和而温暖了。但是我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却对此毫无所感,我心里像团烈火在燃烧。我以为你的柔情只是给我的,只是给我一人的,在这瞬间,我这个尚未成年的丫头的心里,已经感到是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永远属于你了。
“这个人是谁?”我的女友问道。我不能马上回答她。我不能把你的名字说出来:就在这一秒钟里,这唯一的一秒钟里,我觉得你的名字是神圣的,它成了我的秘密。“噢,一位先生,住在我们这座楼里。”我结结巴巴、笨嘴拙舌地说。“那他看你的时候你干吗要脸红啊?”我的女朋友使出了一个爱打听的孩子的全部恶毒劲儿冷嘲热讽地说。正因为我感到她的嘲讽触到了我的秘密,血就一下子升到我的脸颊,感到更加火烧火燎。我狼狈之至,态度变得甚为粗鲁。“傻丫头!”我气冲冲地说。我真恨不得把她勒死。但是她却笑得更响,嘲弄得更加厉害,直到我感到盛怒之下泪水都流下来了。我就把她甩下,独自跑上楼去。
从这一秒钟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许多女人对你这个宠惯了她们的人常常说这句话。但是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盲目地、忘我地爱过你。我对你永远忠贞不渝。因为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孩子暗地里悄悄所怀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让人不抱希望,曲意逢迎,卑躬屈节,低声下气,热情奔放;它与成年女人那种欲火中烧的、本能的挑逗性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将他们的全部热情集聚起来,其余的人在社交活动中滥用自己的感情,在卿卿我我中把自己的感情消磨殆尽,他们听说过很多关于爱情的事,读过许多关于爱情的书。他们知道,爱情是人们的共同命运。他们玩弄爱情,就像玩弄一个玩具,他们夸耀爱情,就像男孩子夸耀他们抽了第一支香烟。但是我,我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心事的人,没有人开导我,没有人告诫我。我毫无阅历,毫无准备,我一头栽进了我的命运之中,就像跌入了万丈深渊。从那一秒钟起,我的心里就只有一个人——就是你!我在梦里见到你,把你当作知音:我父亲早就故世了,我母亲总是郁郁寡欢、悲悲戚戚,她靠吃养老金过活,生性怯懦,掉片树叶还生怕砸了脑袋,所以我和她并不十分相投;那些开始沾上了行为不端的坏毛病的女同学又使我感到厌恶,因为她们轻佻地玩弄那在我心目中视为最高的激情的东西——因此我把原先散乱的全部激情,把我那颗压缩在一起而一再急不可待地想喷涌出来的整个心都一股脑儿向你掷去。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该怎么对你说呢?任何比喻都不为过——你就是一切,是我整个生命。人间万物所以存在,只是因为都和你有关系,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相连才有意义。你使我整个生活变了个样。原先我在学校里学习并不太认真,成绩也是中等,现在突然成了第一名。我读了上千本书,往往每天读到深夜,因为我知道,你是喜欢书的;突然我以有点儿近乎顽固的劲头坚持不懈地练起钢琴来了,这使我母亲大为惊讶,因为我想,你是喜欢音乐的。我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缝得整整齐齐,好在你面前显得干净利索,让你喜欢;我那条旧学生裙(是我母亲的一件家常便服改的)的左侧打了一个四方的补丁,我感到难看极了。我怕你会看见这个补丁,因而瞧不起我,所以我上楼的时候,总是把书包压在那个补丁上,我吓得直哆嗦,生怕被你看出来。但是这是多傻啊!你后来再也没有,几乎是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
再说我,我整天都在等着你,窥伺你的行踪,除此之外可以说是什么也没做。我们家的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黄铜窥视孔,从这个小圆孔里可以看到对面你的房门。这个窥视孔——不,别笑我,亲爱的,就是今天,就是今天,我对那些时刻也并不感到羞愧!——这个窥视孔是我张望世界的眼睛,那几个月,那几年,我手里拿了本书,整个下午地坐在那里,坐在前屋里恭候你,生怕妈妈疑心,我的心像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你一出现,它就不住地奏鸣。我时刻为了你,时刻处于紧张和激动之中,可是你对此却毫无感觉,就像你对口袋里装着的绷得紧紧的怀表的发条没有一丝感觉一样。怀表的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量着你的时间,用听不见的心跳伴着你的行踪,而在它嘀嗒嘀嗒转动的几百万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我知道你的一切,了解你的每一个习惯,认得你的每一条领带、每一件衣服,不久就认识并且能够一个个区分你那些朋友,还把他们分成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两类。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每一小时都是生活在你的身上的。啊,我干了多少傻事!我去吻你的手摸过的门把手,捡了一个你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在我心目中它是神圣的,因为你的嘴唇在上面接触过。晚上,我上百次借故跑到下面的胡同里,去看看你那一间亮着灯的屋子,这样虽然看不见你,但是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你在那里。你出门去的那几个星期——我每次见那善良的约翰把你的黄旅行袋提下楼去,我的心便吓得停止了跳动——那几个星期我活着像死了一样,毫无意义。我满脸愁云,百无聊赖,茫然若失,不过我得时时小心,别让母亲从我哭肿了的眼睛上看出我心头的绝望。
我知道,我现在告诉你的全是些怪可笑的感情波澜、孩子气的蠢事。我该为这些事而害臊,但是我并不感到羞愧,因为我对你的爱情从来没有像在这种天真的激情中更为纯洁、更为热烈的了。我可以对你说上几小时,说上好几天,告诉你,我当时是怎么同你一起生活的,而你呢,连我的面貌还不认识,因为每当我在楼梯上碰到你,而又躲不开的时候,由于怕你那灼人的眼光,我就低头打你身边跑走,就像一个人为了不被烈火烧着,而纵身跳进水里一样。我可以对你说上几小时,说上好几天,告诉你那些你早已忘怀的岁月,给你展开你生活的全部日历;但是我不愿使你厌倦,不愿折磨你。我要讲给你听的,只有我童年时期最最美好的那次经历,我请你不要嘲笑我,因为这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但是对我这个孩子来说,这可是件天大的大事。一定是个星期天。你出门去了,你的仆人打开房门,把那几条他已经拍打干净的、沉重的地毯拽进屋去。他,这个好人,干得非常吃力,我一时胆大包天,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不要我帮他一把。他很惊讶,但还是让我帮了他,这样我就看见了你的寓所的内部,你的天地,你常常坐的书桌,桌上的一个蓝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朵鲜花,看见了你的柜子,你的画,你的书——我只能告诉你,我当时怀着多么大的崇敬,甚至虔诚的仰慕之情啊!对你的生活我只是匆匆地偷望了一眼,因为约翰,你那忠实的仆人,是一定不会让我仔细观看的,可是就是这么看了一眼,我就把整个气氛吸进了胸里,这就有了入梦的营养,就能无休止地梦见你,无论醒着还是睡着。
这,这飞快的一分钟,它是我童年时代最最幸福的时刻。我要把这时刻讲给你听,好让你这个并不认识我的人终于能开始感觉到有一个生命在依恋着你,并为你而消殒。这个最最幸福的时刻我要告诉你,还有那个时刻,那个最最可怕的时刻也要告诉你,可惜这两个时刻是互相紧挨着的。为了你的缘故——我刚才已经对你说过——我把一切都忘掉了,我没有注意我的母亲,对任何人都不关心。我没有注意到,一位年纪稍长的先生,一位因斯布鲁克的商人,我母亲的远亲,常常到我们家里来,每回都待得很久,是的,这倒使我感到很高兴,因为他有时带我母亲去看戏,这样我便可以独自待在家里,想着你,守候着你,这可是我的最大最大的、我的唯一的幸福!一天,母亲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她房间里,说要跟我一本正经地谈一谈。我的脸都吓白了,听到自己的心突然怦怦直跳:她会不会感觉到什么,看出了什么苗头?我马上想到的就是你,就是这个秘密,这个把我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秘密。但是妈妈自己却感到不好意思,她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她平素是从来不吻我的),把我拉到沙发上挨她坐着,然后吞吞吐吐、羞怯地开始说,她的亲戚是个鳏夫,向她求婚,而她呢,主要是为了我,就决定答应他的要求。一股热血涌到我的心头:我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全部心思都在你的身上。“我们还住在这儿吧?”我结结巴巴地勉强说出这句话来。“不,我们要搬到因斯布鲁克去,斐迪南在那里有座漂亮的别墅。”别的话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觉得眼前发黑。后来我知道,当时我晕倒了;我听见母亲对等候在门后的继父悄声说话,我突然伸开双手往后一仰,随后就像块铅似的摔倒了。以后这几天里发生的事情,我,一个不能自己做主的孩子,是如何反抗她那说一不二的意志的,这些我都无法向你描述了。就是现在,一想到这件事,我正在写信的手还发抖呢。我真正的秘密是不能泄露的,因此我的反抗就显得纯粹是耍牛脾气,故意作对,成心找别扭。谁也不再跟我说了,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他们利用我上学的时间搬运行李;等我回到家里,总是不是少了这样,就是卖了那件。我看着我们的屋子,我的生活变得零落了,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搬家具的人正在包装东西,把什么都搬走了。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放着收拾好了的箱子,以及母亲和我每人一张的行军床:我们还要在这里睡一夜,最后一夜,明天就动身到因斯布鲁克去。
在这最后的一天,我怀着一种突然的果断心情感觉到,没有你在身边,我是不能活的。除了你,我想不出别的什么解救办法。我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在那绝望的时刻我究竟能不能头脑清楚地进行思考,这些我永远也说不出来,可是我突然站了起来,身上穿着学生装——我母亲不在家——走到对门你那里去。不,我不是走去的:我两腿发僵,全身哆嗦着,被一种磁石一般的力量吸到你的门口。我已经对你说过,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跪在你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个女仆,做个奴隶,我怕你会对一个十五岁姑娘的这种纯真无邪的狂热感到好笑的,但是——亲爱的,要是你知道,我当时如何站在冰冷的楼道里,由于恐惧而全身僵硬,可是又被一种捉摸不到的力量推着朝前走;我又是如何把我的胳膊,那颤抖着的胳膊,可以说是硬从自己身上扯开,抬起手来——这场搏斗虽只经历了可怕的几秒钟,但却像是永恒的——用手指去按你门铃的电钮,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不会再笑了。那刺耳的铃声至今还在我的耳朵里回响,随之而来的是沉寂,之后——这时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全身的血液凝固了——我只是竖起耳朵听着,你是不是来开门。
但是你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那天下午你显然出去了,约翰可能是为你办事去了;于是我就蹒跚地——单调刺耳的门铃声还在我的耳边震响——回到我们满目凄凉、空空如也的屋子里,筋疲力尽地一头倒在一条花呢旅行毯上,这几步路走得我疲乏之至,仿佛在深深的雪地里走了好几个小时似的,虽然疲惫不堪,可是他们把我拉走之前我要见到你、跟你说话的决心依然在燃烧,并未熄灭。我向你发誓,这里面并没有一丝情欲的念头,我当时还不懂,除了你之外,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见到你,只想再见一次,紧紧地抱着你。于是整整一夜,这漫长的、可怕的整整一夜,亲爱的,我都在等待着你。母亲刚一上床睡着,我就蹑手蹑脚地溜到前屋里,侧耳倾听,你什么时候回家。整整一夜我都在等待着,而这可是一个冰冷的一月之夜啊!我疲惫不堪,四肢疼痛,想坐一坐,可是屋里连张椅子都没有了,于是我就平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从房门底下的缝隙里嗖嗖地吹进股股寒风。我的衣服穿得很单薄,又没有拿毯子,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骨节眼里都感到刺痛;我倒是不想要暖和,生怕一暖和就会睡着,就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了。这是很难受的,我的两只脚痉挛了,紧紧蜷缩在一起,我的胳膊颤抖着: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在这漆黑的夜里,可真把人冻死了。但是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你,宛如等待着我的命运。
终于——大概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钟了吧——我听见下面开大门的声音,接着就有上楼梯的脚步声。顿时我身上的寒意全然消失,一股热流在我心头激荡,我轻轻地开了房门,准备冲到你面前,伏在你的脚上……啊,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傻姑娘当时会干出什么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烛光忽闪忽闪地照到了楼上。我哆哆嗦嗦地握着房门的把手。来的人果真是你吗?
是,是你,亲爱的——但你不是独自一人。我听到一阵挑逗性的轻笑,绸衣服拖在地上发出的窸窣声和你低声细语的说话声——你是带了一个女人回家来的……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挨过这一夜的。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他们就把我拖往因斯布鲁克,我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来反抗了。
我的孩子已在昨天夜里去世了——如果我当真还要继续活下去的话,那我又将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明天要来人了,那些陌生的、黑炭似的大个儿笨汉子,他们将抬一口棺材来,收殓我那可怜的、我那唯一的孩子。也许朋友们也会来,送来花圈,但是鲜花放在棺材上又顶什么用?他们会来安慰我,对我说几句话,但是他们又能帮得了我些什么呢?我知道,这以后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在人群之中感到孤独更可怕的了,这一点我那时就体会到了。在因斯布鲁克度过的没有尽头的两年岁月里,即从我十六岁到十八岁的时候,像个囚犯,像个被摒弃的人似的生活在家里的两年时间里,就体会到了这一点。继父是个生性平和、寡言少语的人,对我很好;我母亲好像为了弥补她无意之中所犯的过失,所以对我的一切要求总是全部给予满足,年轻人围着我献殷勤,但是我都斩钉截铁地对他们一概加以拒绝。不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想幸福地、惬意地生活,我把自己埋进一个晦暗的、寂寞的世界里,自己折磨自己。他们给我买的新花衣服我不穿,我不肯去听音乐会,不肯去看戏,或者跟大家一起兴高采烈地去郊游。我几乎连胡同都不出:你会相信吗,亲爱的,我在这座小城里住了两年,认识的街道还不上十条?我悲伤,我要悲伤,看不见你,我就强迫自己过着清淡的生活,并且还以此为乐。再有,我怀着一股热情,只希望生活在你的心里,我不愿让别的事情来转移这种热情。我独自一人坐在家里,一坐就是几小时,就是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只是想着你,一次一次地、反反复复地重温对你的数百件细小的回忆,每次见你啦,每次等你啦,就像在剧院里似的,让这些细小的插曲一幕幕从我的心里闪过。因为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钟都回味了无数次,因此我的整个童年时期还都历历在目,那些逝去的岁月的每一分钟我都感到如此灼热和新鲜,仿佛是昨天在我身上发生的事。
那时我的整个身心全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你写的书我全都买了,要是报上登有你的名字,那这天就像节日一样。你相信吗?你的书里每一行我都能背下来,我一遍又一遍地把你的书读得滚瓜烂熟。要是有人半夜里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从你的书里抽出一行来念给我听,今天,隔了十三年,我还能接着念下去,就像在梦里一样,你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福音书和祷告文。整个世界,只是和你有关,它才存在;我在维也纳的报纸上翻阅音乐会和首演的广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哪些演出会使你感兴趣;一到黄昏,我就在远方陪伴着你,想象着:现在你进了剧场大厅,现在你坐下来了。这事我梦见过千百次,因为我曾经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在一次音乐会上见过你。
可是我说这些干什么呢?说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的这些疯狂的、自己糟蹋自己的,这些如此悲惨、如此绝望的狂热干什么呢?把这些告诉一个对此一无所感、毫无所知的人干什么呢?那时我不确实还是个孩子吗?我长到十七八岁了——年轻人开始在街上转过头来看我了,可是他们只能使我火冒三丈。因为想着和别人,而不是和你谈恋爱,即使只是拿恋爱开个玩笑,我也觉得简直是闻所未闻、难以理解的,在我看来,受勾引本身就已经犯了罪。我对你的激情始终犹如当年,只是随着我身体的发育和性欲的萌发而变得更加炽烈、更加肉感、更加女性罢了。当时在那个女孩子、那个去按你的门铃的女孩子的朦胧的意识中没能预感到的东西,现在成了我的唯一的思想:把自己献给你,完全委身于你。
我周围的人认为我腼腆,都说我怕羞(我咬紧牙关,关于我的秘密,一个字也不露出来),但是在我心里却滋长了钢铁般的意志。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一点上:回到维也纳,回到你的身边去。我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别人看来,我的这个愿望也许是荒谬的,不可理解的。我的继父颇有资财,他把我当作他的亲生女儿。我直闹着要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后来终于达到了这个目的。我来到维也纳的一个亲戚家,在一家服装店里当职员。
在一个雾蒙蒙的秋日,我终于,终于来到了维也纳!难道还要我告诉你,我到维也纳以后第一程路是往哪儿去的吗?我把箱子存放在火车站,跳上一辆电车——我觉得电车开得多慢呀,每停一站都使我感到恼火——一直奔到那座楼房前面。你的窗户亮着灯,我的整个心灵发出了动听的声音。这座城市,这座曾经如此陌生、如此毫无意义地在我四周喧嚣嘈杂的城市,现在才有了生气,我现在才重新复活,因为我感觉到你就在近旁,你,我那永恒的梦。我并没有感觉到,无论隔着多少峡谷、高山、河流,或是在你和我闪着喜悦光芒的目光之间只隔着一层透明的薄玻璃,我对于你的意识来说,实际上都是一样遥远的。我抬头仰望,仰望,这儿有灯光,这儿是楼房,你就在这儿,这儿就是我的世界。关于这一时刻,我已经做了两年的梦了,现在总算赐给了我,这个漫长的、柔和的、云遮雾漫的夜晚,我在你的窗前站了很久,直到你房里的灯熄灭以后,我才去寻找我的住处。
这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这样站在你的房前。我在店里干活一直干到六点钟才结束,活计很重、很累,但我很喜欢;因为工作很杂乱,我对自己内心的不安也就感到不那么痛楚了。等到卷帘式铁百叶窗在我身后咣当一声落了下来,我就直奔我心爱的目的地。只要看你一眼,只想碰见你一次,只想用我的目光远远地再次抚摸你的脸庞——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终于遇见了你,而且恰恰在我没有预料到的那一瞬间:我正抬头朝你的窗户张望的时候,你横穿马路过来了。突然,我又变成了那个小姑娘,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感到热血涌上我的面颊;违背我渴望看见你的眼睛的内心冲动,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像是有人在追我似的,从你身边一溜烟似的跑了过去。后来我为自己这种女学生似的胆怯的逃遁而感到羞愧,因为现在我的目的是一清二楚的:我想遇见你,我在找你,过了那么多渴望的、难熬的岁月,我希望你能认出我来,希望你注意到我,希望你爱上我。
但是你好长时间都没有注意到我,虽然每天晚上,无论是纷飞的大雪,还是维也纳凛冽刺骨的寒风,我都站在你那条胡同里,我往往白等几小时,有时候等了半天以后,你终于在朋友的陪伴下从屋里走了出来,有两次我还看见你和女人在一起。当我看见一位陌生女人同你紧挽胳膊一起走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成人意识,我的心突然颤了一下,把我的灵魂也撕裂了,这时我感觉到对你有一种新的、异样的感情。我并没有吃惊,我在儿童时代就已经知道女人是陪伴你的常客,可是现在却使我突然感到有种肉体上的痛苦,我心里那根感情之弦绷得紧紧的,对你跟另一个女人的这种明显的、肉体上的亲昵感到非常敌视,同时自己也很想得到。我当时有种孩子气的自尊心,也许今天也还保留着,所以一整天没有到你的屋子跟前去:但是这个抗拒和愤恨的空虚的夜晚是多么可怕呀!第二天晚上,我又低声下气地站在你的房子跟前,等呀等,就像我的整个命运都站在你那关闭的生活之前似的。
一天晚上,你终于注意到我了。我已经看见你远远地过来了,我就振作起自己的意志,别又躲开你。说也凑巧,有辆货车停在街上要卸货,因而把马路堵得很窄,你就只好紧挨着我的身边走过去。你那心不在焉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我一眼,它刚遇到我全神贯注的目光,就立即变成了——回忆起心里的往事,使我猛然一惊!——你那种勾引女人的目光,变成了那温存的、既脉脉含情又撩人销魂的、那拥抱式的、盯住不放的目光,这目光从前曾把我这个小姑娘唤醒,使我第一次成了女人,成了正在恋爱的女人。有一两秒钟之久,你的目光就这样凝视着我的目光,而我的目光却不能,也不愿意离开你的目光——随后你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出于一种无法抑制的好奇心,我转过头来,看见你停住了,正在回头看我。从你好奇地、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的神态里,我立刻就知道:你没有认出我来。
你没有认出我来,那时候没有,永远,你永远也没有认出我来。亲爱的,我怎么来向你描述那一瞬间的失望呢——当时我是第一次遭受到没有被你认出来的命运啊,这种命运贯穿在我的一生中,并且还带着它离开人世;没有被你认出来,一直还没有被你认出来。我怎么来向你描述这种失望呢!因为你看,在因斯布鲁克的两年中,我时刻都想着你,什么也不做,只是想象我们在维也纳的第一次重逢,根据自己的情绪状态,做着最幸福的和最可怕的梦。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一切我都在梦里想过了;在我心情阴郁的时候,我设想过,你会拒我于门外,你会鄙视我,因为我太卑微、太丑陋、太不顾羞耻。你各种各样的怨恨、冷酷、淡漠,这一切我在热烈的幻想中都经历过了——可是这一点,这最最可怕的一点,就是在我心情最阴郁、自卑感最严重的时候,也没有敢去考虑过,你根本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今天我懂得了——啊,那是你教我懂得的!——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一个少女、一个女人的脸想必是变化多端的东西。因为脸通常只是一面镜子,时而是热情的镜子,时而是天真烂漫的镜子,时而又是疲惫的镜子,镜子中的形象极易流逝,所以一个男人也就更加容易忘记一个女人的容貌,因为年龄就在这面镜子里带着光和影逐渐流逝,因为服装会把一个女人一下打扮成这样,等会儿又变成那样。那些听天由命的女人,她们才是真正的智者。可是当时我这样一个少女,我对你的健忘还不能理解,因为由于我自己毫无节制、时刻不停地想着你,所以就产生了一种幻景,以为你也一定常常想着我,在等着我;如果我知道,你的心里并没有我,压根儿连想都没有想过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的目光使我清醒了,你的目光表示,你一点儿也不认识我了,关于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之间,你竟连一根蛛丝那样的些微记忆也没有了。面对这样的目光,我如梦初醒,第一次跌到了现实之中,第一次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你那时没有认出我来。两天以后我们又再次相遇,你的目光带着点儿亲昵的神情周身打量着我,这时你依旧没有认出我就是曾经爱过你的、是被你唤醒的那个姑娘,你只认出我是那个漂亮的、十八岁的姑娘,两天以前曾在同一地点同你迎面相逢。你亲切而惊讶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轻柔的微笑。你又从我的身边走过去,马上又放慢了脚步;我颤抖,我狂喜,我祈祷,但愿你来跟我打招呼。我感到,我第一次为你而充满了活力;我也放慢了脚步,没有躲开你。突然,我没有回头便感觉到你在我的身后,我知道,这回我可以第一次听到你对我说话的可爱的声音了。这种期待的心情几乎使我软瘫了,我担心自己可能不得不停下来,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这时你走到我旁边来了。你用你特有的那种轻松愉快的神情跟我攀谈,仿佛我们是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啊,你没有感觉出我这个人,你也从来没有感觉出我的生活!——你跟我说话的神态是那么富有魅力,那么泰然自若,甚至我也能够跟你答话了。我们一起走了一条胡同,这时你问我,是否愿意我们一起去吃饭。我说:“行。”我怎敢拒绝你呢?
我们一起在一家小饭馆里吃饭——你还记得这家饭馆在哪里吗?啊,不,你一定跟其他这样的晚餐分不清了,因为在你的心目中,我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数万个女人中的一个,许许多多不胜枚举的风流艳遇中的一桩罢了,你有什么好想起我来的。我说得很少,因为在你身边,听你跟我说话,我就感到无限幸福了。我不愿意由于一个问题、一句愚蠢的话而白白浪费一秒钟。我永远不会忘记感谢你的这个时刻,你的心里满满地盛着我的热情的崇敬,你的举止如此温存风雅,轻松愉快,识体知礼,毫无迫不及待的妄为,没有匆忙的谄媚讨好的表示,从第一个瞬间起,就亲切自重,如逢知己,即使并没有早就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献给你,那么单凭这一点,你也会赢得我的心的。啊,你可不知道,我傻乎乎地等了你五年,你没有使我失望,你简直使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天已经很晚了,我们起身离去。走到饭馆门口,你问我是否忙着回家,是否还有点儿时间。我怎么能瞒着你,怎么能不告诉你我乐意听从你的意愿呢!我说,我还有时间。随后,你稍稍迟疑了一下,就问,我是否愿意上你那里去聊一会儿。“好啊!”我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随后我立即发现,你对我如此迅速的允诺,感到有点儿难堪或者高兴,反正显然感到十分意外。今天我明白了你的这种惊异:我知道,一个女人,即使她心里火烧火燎的,想委身于人,但是她们通常总要否认自己有这种打算,还要装出一副惊恐万状或者怒不可遏的样子,非等男人再三恳求,说一通弥天大谎,赌咒发誓并做出种种许诺,这才愿意平息下来。我知道,也许只有那些吃爱情饭的妓女,或是幼稚天真、年未及笄的小姑娘才会兴高采烈地满口答应那样的邀请。但是在我心里,这件事只不过是——你怎么能料想得到呢——化成了语言的心愿,千百个白天黑夜所凝聚、而现在突然迸发的相思而已。总之,当时你很吃惊,我开始使你对我产生兴趣了。我觉察到,我们一起走的时候,你一边说着话,一边带着某种惊异的神情从侧面打量着我。你的感觉,你那对于一切人性的东西具有魔术般的十拿九稳的感觉,在这里你立即在这位漂亮的、柔顺的姑娘身上嗅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嗅出了一个秘密。于是,你好奇心大发,我觉察到,你想从一连串拐弯抹角的、试探性的问题着手,来摸清这个秘密。可是我避开了你,我宁可显得傻里傻气的样子,也不愿对你泄露我的秘密。
我们上楼到你屋里。请原谅,亲爱的,要是我对你说,你不可能明白,这楼道,这楼梯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当时我的心里充满了何等的陶醉,何等样的迷乱,何等样的疯狂、痛苦,几乎是致命的幸福啊!我现在想起这些,还不禁泪湿衣襟,然而我已经没有眼泪了。你想一想吧,那里每一件东西都好像渗透了我的激情,每一样东西都是我童年时代、是我的憧憬的象征:那大门,我在前面等过你千百次的大门;那楼梯,我在那里倾听你的脚步声,并在那儿第一次看见你的楼梯;那窥视孔,通过这个小孔我看得神魂颠倒;你房门口铺的小地毯,有次我曾在上面跪过;那钥匙的响声,每回一听到这声音,我总是从自己潜伏的地方猛地一跃而起。你不会明白的。在这一刻,在你家里,过去的岁月犹如一股洪流,劈头盖脸向我冲了下来;我的童年、我的梦想、我的整个一生都在这里。因为一切,一切都如愿以偿了,我和你在一起走,我和你在你的、在我们的房子里走着。你想想吧——这话听起来毫无意思,可我不知道怎么用别的话来说——一直到你房门口为止,一切都是现实,都是一辈子沉闷的、日常的世界,从那儿起,孩子的仙境,阿拉丁的王国就开始了;你想一想,这房门我曾急不可待地盯过千百回,如今我飘飘然地走了进去,你将会预料到——但仅仅是预料到,永远也不会完全知道,我亲爱的!——这转瞬即逝的一分钟从我的生活里带走了什么。
那个晚上,我在你身边整整待了一夜。你可没有想到,在这以前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触摸过我,没有一个男人紧贴着或者看见过我的身子哩。但是亲爱的,你又怎么会想到呢,因为我对你毫无反抗,我压制了因羞怯而产生的忸怩,只是为了使你无法猜到我对你的爱情的秘密,要是你猜了出来,准会把你吓一大跳的——因为你喜欢的只是轻松自在、嬉戏玩耍、怡然自得,你生怕干预别人的命运。你喜欢对所有的女人,像蜜蜂采花似的对世界滥施爱情,而不愿做出任何牺牲。假如我现在对你说,亲爱的,我对你委身的时候还是个处女,那么我求求你:不要误解我!我不埋怨你,你并没有引诱我、欺骗我、勾引我——是我,是我自己硬凑到你跟前、投入你的怀抱、栽进自己的命运中去的。我永远、永远不会埋怨你,不,我只有永远感谢你,因为对我来说那一夜是极至的欢乐,闪光的喜悦,飘飘欲仙的幸福。那天夜里我一睁开眼,感到你在我的身边,总是感到奇怪,星星怎么没有在我头上闪烁,因为我真觉得自己到了天上了——不。我从来没有后悔,我亲爱的,从来没有因为那一刻而后悔。我还记得:你睡着了,我听见你的呼吸,摸到你的身体,感到我自己这么紧挨着你,我幸福地在黑暗中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急着要走。我得到店里去,也想在仆人来到之前就走,可不能让他看见。当我穿好衣服站在你面前,你就把我搂在怀里,久久端视着我;莫非在你心里激荡着某个模糊而遥远的回忆,或者你只是觉得我当时神采飞扬、容貌美丽呢?然后你在我嘴上吻了一下。我轻轻地从你手里挣脱,想走掉。这时你问我:“你带几朵花去,好吗?”我说:“好吧。”你就在书桌上的蓝水晶花瓶里(啊,这只花瓶我是认识的,小时候我曾偷看过一眼)取出四朵洁白的玫瑰给了我。连着几天我还不住地吻着这几朵玫瑰哩。
我们事前约好在另一个晚上见面。我去了,那晚又是那么美妙。你还赐给了我第三夜。后来你就对我说,你要出门了——噢,我从小就恨你的这种旅行!——你答应我,一回来就立即通知我。我给了你一个留局待取的地址——我不愿把我的姓名告诉你。我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你又给了我几朵玫瑰作为临别纪念——作为临别纪念。
这两个月里我每天都去问……唉,算了,向你描述这种期待和绝望的极度痛苦干什么呢!我不埋怨你,我爱你,爱的就是这个你:感情炽烈,生性健忘,一见倾心,爱不忠诚。我爱你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只是这个样,你过去一直是这个样,现在还是这个样。你早就回来了,从你亮着灯的屋子我断定你回来了,你没有给我写信。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也没有收到你的一行字,你的一行字,而我却把自己的生命都给了你。我等着,绝望地等着。你没有叫我,没有给我写一行字……没有写一行字……
山妈 –
书皮设计很唯美,作者的文思细腻感人。刚读完了其中两个中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主人公怀揣着幼稚的爱情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遭遇的不幸令人同情。她把单相思视作刻骨铭心的爱情,认知的错误铸成一生的错付。作品人物不多,然而几个人物都起到了很好的陪衬效果,耐人寻味。《灼人的秘密》更是妙趣横生,人物心理入木三分,值得一读再读。
漫步者2017 –
一个陌生女人来信是斯威格中短篇中的代表作这本书情节曲折,而且丰富十分适合青少年阅读。
海廖儿 –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由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创作的中篇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女人近乎疯狂的爱,这样的爱,称之为病态也不为过,可是偏偏,又悄无声息!
半张嘴 –
史蒂芬.茨威格是最了解女人的作家,名不虚传,如此极端的想象还能把女人的心理描写的淋漓尽致,实在是高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一场用生命来作注脚的暗恋!精彩绝伦!
泽风飘渺 –
《一位陌生女人的来信》无疑是这本书中最打动人的一章。讲述了以为女孩自她13岁起便爱慕着身为著名作家的邻居人。在小时,或许不懂那就是爱,而这份感情,不但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越发浅淡,反而如发酵的酒,越发醇厚。这位陌生女人用一生爱着他,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认不出。让人心酸,但更多的,是对这份纯粹伟大的爱的感动。
益康大夫 –
只有西方的作者会运用这种特殊的写作技巧,羞涩中透者大胆,狂热,让中国读者耳目一新
15292红豆 –
原来一个人在爱情面前可以卑微到这样的地步。
李小狼 –
每次选书都能看到它,这次买下来了,希望能吸引到我。
我想当个水… –
最近正在读英文版的,行文修辞确实优美,耽于自己英文水平不够,想看一看中文版的,结果老牌译者的翻译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