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020135646
译者前言
《女大厨》是一部很有特色的小说,可说是一部烹调小说,也可说是一部女性小说,一部成长小说;它充分体现了作者特有的写作特点,长句子,多段落,无章节,一气呵成。
作为译者,对《女大厨》的理解和喜爱,是一个逐步的过程。先是阅读它,爱上它,选中它,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21世纪年度小说的法语作品;再是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认真地翻译了它,当然也更深一度地理解了它,更进一步地喜欢了它。
在这篇序言中,应该先介绍一下小说的作者。
中国读者对这位叫玛丽·恩迪亚耶的黑人女作家并不陌生。湖南文艺出版社的“午夜文丛”早在1999年就翻译出版了她的三部作品《在家里》(姜小文译)、《季节的天气》(王林佳译)、《女巫师》(涂卫群译)。2011年她的获奖作品《三个折不断的女人》又由袁筱一翻译,在译林出版社出版。
玛丽·恩迪亚耶(Marie NDiaye)1967年出生于法国,但她的父亲来自塞内加尔,后来又去了非洲老家,玛丽与他离多聚少。玛丽的童年在巴黎远郊的女王堡度过,基本上是跟着外祖父母生活的。玛丽是一位天才型作家,从十二三岁开始写作,年仅十七岁时,午夜出版社的编辑就站在她的中学门口,手上拿着她小说《至于远大前程》的合同等她下课。十八岁时,这部小说就出版了。如此的少年才华,法国当代文学史上堪与相比的恐怕只有当年写《你好,忧愁》的弗朗索娃丝·萨冈了。
1987年,玛丽·恩迪亚耶的第二部小说《古典喜剧》出版,作品长达97页,从头至尾却只有一个句子。后来她在午夜出版社出了一系列小说作品,如《变成木柴的女人》(1989)、《在家里》(1991)、《季节的天气》(1994)、《女巫师》(1996)等。2001年,她以小说《罗茜·卡尔普》赢得了法国著名的费米娜奖。她在午夜出版社出版的作品还有短篇小说集《蛇》(2004)。另外,她还专为儿童写过一些文学作品。
玛丽的丈夫也是个作家,叫让-伊夫·桑德雷。目前,他们一家人居住在德国柏林。
早在1985年,也即玛丽·恩迪亚耶十八岁出版部小说时,法国的《文学半月刊》就曾这样评论她:“她找到了一种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方法,来说出属于所有人的事。”
与萨冈很是不同的是,玛丽·恩迪亚耶写的小说有越来越精的倾向,而不是像萨冈那样“一蟹不如一蟹”(当然,这只是我的评价)。例如,她于2009年写的《三个折不断的女人》,以饱满的激情、感人的笔调,讲述三位女性诺拉、芳达和嘉蒂在家庭、爱情和移民方面各自的命运,三人都因为共同的坚决反抗与迫切的求生能力而联系在一起,是一曲颂扬社会底层女性不屈不挠地奋斗以求改变不公命运的颂歌。《三个折不断的女人》这部小说获得了龚古尔奖,打破了“作家不能兼获费米娜和龚古尔两项大奖”的所谓魔咒。根据《快报》与RTL当年公布的年度排行榜,玛丽·恩迪亚耶是被人阅读得多的法语作家。她后来于2013年出版的小说《拉蒂维纳》,讲述了三代女性的悲惨命运,其中的祖母是个黑人。
在文坛上,玛丽·恩迪亚耶并没有多少新闻,她只是以作品来说话。但是,她也有所谓的“官司事件”:1998年,玛丽·恩迪亚耶在给媒体的公开信中指责女作家玛丽·达里厄塞克的作品《幽灵的诞生》剽窃了她两年前的小说《女巫师》。事实如何,有兴趣者当可追寻查究,我们不在此展开叙述,也不做什么评价。
恩迪亚耶也是一位剧作家,其剧本《爸爸必须吃饭》(2003)入选法兰西喜剧院的保留剧目,这是获得此项殊荣的第二部由女性创作的作品。她还曾和法国女导演克莱尔·丹尼斯共同创作了电影剧本《白色物质》,影片由曾两次夺得威尼斯影后的法国女星伊莎贝尔·于佩尔主演。
恩迪亚耶其他的作品还有《希尔达》(1999)、《我所有的朋友》(2004)、《绿色自画像》(2005)、《拼图游戏》(2007)、《大人们》(2011)、《害怕你的缺席》(2014)等。
有评论家认为,她和让·艾什诺兹一样,属于给人带来麻烦的作家。她不遵循任何既成规则,却通过独特的文字告诫读者,理解世界的必要,就是不要把世界看成是一台和谐的、遵循理性的机器。
这一部《女大厨》(La Cheffe)是一个贫穷女子的个人奋斗史,它的副标题是《一个女厨师的故事》(Roman
d’une cuisinière)。在小说中,女大厨的故事是通过她的一个徒弟,也即她的追求者之口叙述的。从这位男厨师前后颠倒、插曲交错的讲述中,读者得以慢慢地了解这个没有姓名(只是在小说的后,读者才知道了她叫什么名字),人们只叫她“女大厨”的人是如何在社会的底层奋斗的,她的日常生活又是如何只作为她对烹调艺术孜孜追求的陪衬的。
女大厨除了善于做菜,没有其他的才能,她除了对厨艺的追求,也没有别的嗜好,她的日常生活极其简单,没有任何可以互相利用、互相依靠的社会关系,也不懂得商业社会中的买卖与竞争,只有当她碰到赏识她价值的东家时,她才有发挥才华的余地,但也只是作为一个“女大厨”而显现其烹调技艺而已。
女大厨尽其一生所追求的烹调艺术,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那种奢华与精致,而是与大自然的和谐,质朴元素的提取。在她生命的后一刻,她是这样来总结她的厨艺经验的:当我幸福地轻轻叫喊了一声,说我真饿了,女大厨挺起身来,伸出胳膊指了指母鸡,鲜嫩的蔬菜,还有已经成熟的樱桃。
她对我说,饭菜就在那里,简洁,精彩,完美。
我们能够想象每一种元素的滋味,恰如这些混合元素。她恐怕永远都发明不出比这更简单,更美的东西了,还有我们的酒,这美味的格拉夫白葡萄酒, 足以配得上我们的午餐,而这午餐,她带着一种痛苦的严峻说,将构成她那职业生涯漫长仪式的桂冠。女大厨也有弱点,而且是致命的弱点:她无法与社会融合,与时俱进,她继承了一生贫穷的乡下父母的勤劳吃苦的品质,这一点充分体现在她日常生活的简朴与单调中。但她也有大手大脚地乱花钱的地方,那便是无休止地给她远在他国的女儿寄钱,而她对女儿的过分宠爱也差点儿引导她走向自己餐馆的破产。她生命中几乎没有爱情生活,太年轻时就糊里糊涂地生下了女儿,却不懂得如何养育,如何教育。她对男徒弟,即小说故事的叙述人颇有好感,却把爱情的窗户向他关得死死的。
《女大厨》通篇的叙述结构,完全是照着叙述人思维的流动而展开的。这位故事叙述人是女大厨的一个徒弟,比女大厨要小二十多岁,而跟她女儿年纪相仿,他暗暗地爱着女大厨,同时也很清楚,自己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女大厨全部的爱。因为,他知道,那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爱”,而是“一个母亲对一个小男孩的爱”,而且他对烹调技艺的熟练,也能帮她在厨艺上的探索精益求精,日趋完美。后来,他稀里糊涂地跟女大厨的女儿结了婚,而且有了一个女儿。从故意叙述得颠三倒四、不太清楚的故事中,读者知道,终,正是叙述者与女大厨女儿所生的孩子珂拉开了一家名叫“嘉布丽爱拉”的餐馆,而根据小说叙述人后的交代,“嘉布丽爱拉”正是女大厨自己的名字。
而这,应该是一种象征。故人已逝,厨艺永存。
“女大厨一辈子都在干厨艺,在思考厨艺,她就是为厨艺而生而长的,为让食客享口福,品甘美,自己尝遍了人间的辛酸。”21世纪年度外国小说评选委员会的这样一段评语,大致可被看作这位女主人公的生活与职业,思考与追求的关系的总结。当然,在这里,我也不打算过分地展开情节结构的分析与人物心理的剖析。小说写得很明白,读者自可去读透看穿。
《女大厨》,如同玛丽·恩迪亚耶以往的不少作品,其写作风格也很有特点,且是一贯的特点。从句子结构上,很有些像新小说作家克洛德·西蒙的小说,绵长的长句,从句套从句,一个段落往往只有一个句号,翻译起来有很大难度。不过,好在我一方面早已有翻译克洛德·西蒙小说的经验,另一方面我也参考了这位女作家作品国内以往的几个译本,我发现,涂卫群和袁筱一在翻译《女巫师》和《三个折不断的女人》时,处理得各有千秋,而姜小文和王林佳的《在家里》和《季节的天气》也对我有所启发。
意识流的长句子,自然而然地增加了读者阅读和理解的难度,读者需要根据不断产生和补充的意识之流,来重新构成他(们)头脑中的女大厨生平。例如:书中某处提到女大厨开的餐馆好时光“开业于一九七三年四月三日”;又比如:“一九九二年的这天上午《导游手册》给好时光颁发了一颗星”,让读者想象,女大厨的餐馆兴旺了大约二十年。叙述者“我”终迎接女儿(也即女大厨的外孙女)的来到,则已经是21世纪的事了。而如此推算,女大厨则应该诞生于20世纪的50年代。
意识流的长句子,不但增加了阅读难度,也增加了翻译难度。在翻译中,我要去猜测,要根据语言的逻辑,动词的时态,句式的语态等去猜测。我不禁有些嘲笑自己,在翻译这本小说的过程中,很多句子和段落的处理简直像是在猜谜语。戏谑性地模仿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名言:“je pense, donc je suis”,而说一句:“je suis, donc je suis”也很能说明问题。只不过,这里的个变位动词suis是suivre(跟随)而不是être(存在)的现在时。
为了更好地翻译《女大厨》,在2017年,我比平常更自觉地注意了几点。一是阅读各类文学中美食题材的作品,计有陆文夫的《美食家》,林文月的《饮膳札记》,新井一二三的《东京时味记》,外国作品则有墨西哥的劳拉·埃斯基维尔的《恰似水之于巧克力》,法国的妙莉叶·芭贝里的《终极美味》,米歇尔·波尔图和娜塔莉·克拉夫特的《莫扎特,请入席》。
还有那么几天晚上,我就守在电视机前,一集不落地看电视剧《深夜食堂》,只为寻找一丝丝食客眷恋美味的感觉。
再有,就是在厦门、北京等地有意识地去吃了几次餐馆。厦门的世贸大厦、中华城,北京的新世界、中粮广场,在那里寻找中餐西餐日餐印度餐越南餐泰国餐缅甸餐阿拉伯餐的眼福和口福,寻找舌尖上美味的感觉。其实,也不知道,那对我的翻译是不是真的有所帮助。反正,钱是花出去了,美味也吃到了,但口福之后,美味如何化为译文中的好词好句,也不是随口说说那么简单的。
还是让我们去读作品吧。
余中先
2017年9月
写于厦门大学敬贤楼公寓
2017年10月18日改定于杭州
玛丽·恩迪亚耶在小说《女大厨》中讲述了一个女人成长奋斗的故事,她凭借着一种对美味的天分,通过艰辛的努力,全身心的投入,终于达到了烹调技艺的高峰。
女大厨一辈子都在干厨艺,在思考厨艺,她就是为厨艺而生而长的,为让食客享口福,品甘美,自己尝遍了人间的辛酸。
小说写作汲取经典叙事方式的种种经验,借由叙事人的口,通过节奏分明的长句,把主人公的心思娓娓道来,让读者从容地发掘一个充满魅力的故事,一种饱含了美的语言。
——“21世纪年度*外国小说”评选委员会
著名作家玛丽·恩迪亚耶(Marie Ndiaye)在《女厨神》(La Cheffe)中塑造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她只是一个贫家女子,15岁时被送到当地一个大户人家当女佣,有一天被临时唤来接替放假探亲的厨娘,不想这偶然成了她发现和展示自己无师自通的厨艺的机会,为主人带来了无与伦比的美味和精神享受。从此,这个具有烹饪天赋的姑娘把钻研厨艺作为了人生乐趣和志向,烹饪于她不仅是谋生的技能和方式,而且是一种艺术和精神追求。她在一个男性主导的行业里获得了成功,而且这种成功*重要的收获是对烹饪之道的体悟,因为她善于把口腹之需与精神愉悦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其实,这部作品并非以烹饪和美食为主题,虽然书中出现了不少极具创意且令人产生美好遐想的菜品名称,全书中完整细致地描写烹调过程其实只有一次,就是女主人公*次下厨做饭,这是她神奇厨师生涯的开始。玛丽·恩迪亚耶坦言她所塑造的这个人物受到了20世纪作家乔治·贝尔纳诺斯(Georges Bernanos)的影响,那就是如何书写一个平凡人物的“圣徒传记”。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就是这样一个成就传奇人生的平凡女子,她之所以成为英雄是因为她朴实、自尊、独立、果敢、坚毅、大度和淡定,在她身上,人们能够发现一个普通职业的*境界,艺术是由天赋、灵感、创作和研磨共同锻造而成。玛丽·恩迪亚耶无意把她塑造成一个完美女人:她并不美丽,甚至还有明显的外貌缺陷;她没有完整的爱情和家庭,年轻时便作了未婚妈妈,事业打拼的过程中也有对女儿的疏忽,而之后出于补偿心理对女儿有求必应,养成了女儿骄纵跋扈的个性。她作为女性在亲情和爱情方面的缺憾并没有影响我们对她的尊敬,这个人物更加真实,她失去的和付出的愈多,愈让人体会到其性格魅力和女性生存之艰辛。小说以*了解和*仰慕女主人公的助手(二厨)的男性视角进行*人称倒叙,间或穿插现在时叙述。更为神奇的是,女主人公的名字“加布里埃尔”(Gabrielle,意为天堂中的天使长)直到小说*后一段才由外孙女(二厨与她女儿的孩子)透露,文中则一直以厨师长的职业头衔(la cheffe)尊称,为人物更添神话色彩和谜韵,而且个体命运也因此被赋予普遍意义,引导人们思考众多女性的人生与价值。2009年,玛丽·恩迪亚耶曾以小说《三个折不断的女人》(Trois femmes puissantes)荣获龚古尔文学奖,而《女大厨》也再次展现了一位已经非常成熟的女性作家高超的叙述手法和创作实力。毫无疑问,她笔下的女性人物长廊中又添传奇。
——车琳《2016年法国文学概览》
她找到了一种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方法,来说出属于所有人的事。
——法国《文学半月刊》
你们可知道,女大厨好的菜谱,赢得成功的,同时也是她心中珍贵的,例如,卡玛格牡蛎馅小酥饼,帘蛤芦笋汤,雅文邑白兰地浇烧小牛胸腺肉,她都是在盛夏季节中构思和精制出来的,此时,人们无法待在餐馆的厨房中而不大口喘气,无法不同时感到身上的每个褶缝中都是一种油腻腻的汗水,在这一阶段,我们萎蔫在她的周围,我们只是凭借习惯的能量完成着日常的习惯动作,却无法有丝毫的思想在引导,而女大厨则处在她力量、她才能的,在这溽暑腾腾的几星期中,女大厨处在她本能的,同时也达到了她快乐的顶点,她的皮肤上并不流淌一种油腻腻的汗水,因为快乐吸收了一切,疲竭,无法忍受的炎热感,稀薄而又沉闷的空气,创造性的欢乐恩宠吸收了一切,她的皮肤闪耀着一种黯淡、新鲜而又朴实的光亮。
她并不显摆这些,但是我知道,那些夏日的夜晚,闷热把我驱离了我在梅里亚德克的单套间,让我走在餐馆的围墙前,我更喜欢在阒无一人的黑黝黝的街道上溜达,而不是在我湿渍渍的床单上辗转反侧,我知道,对女大厨来说,这样的夜晚有一大部分是在试验中度过的,独自一人在厨房中,让自身的想象力付诸实践。
我看到明亮的灯光从底层的三个窗户中透出,把一种生涩的白色微光照到人行道上,这时,我格外羡慕在那里干活的女大厨,在夜晚启迪灵感的孤独中,在夜晚无穷无尽的、沉醉入迷的时刻中,她切,她煮,她测试,独自君临于夜晚密集的寂静中,我是多么羡慕她,不受爱情的束缚,做着自己喜欢做的,没有任何人,也不用痛苦地想到会有什么人(除了她的女儿,但那是爱吗,那不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吗)来打扰这一偏爱的活动纯粹、简单的快乐,而这一极其幸福的创造,只是蜷缩于她自身之中,无论她的周围,她的身外,都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是的,我非常羡慕她。
但是,假如我不明确说我幸福无比地如我所能爱的那样爱上了女大厨,那我是故意隐瞒的。
如何知道什么才是好。
若达一家提议给克拉波夫妇一只大肥鸡,两天前刚宰杀的。
女大厨仔细地检查了它一番,然后同意买下,而在几十年之后,她对我描绘到,当时她是如何认真地掐了掐黄色的鸡皮肤来证实它的厚度,尝试着捏断骨头来验证它的结实度,她又是如何严肃地探测肫和肝,以确保它们的新鲜与肥实,说到这里,她禁不住露出一丝令人难以置信的尴尬微笑。
当我想到我打算把它,把这只壮丽的鸡做成什么,她口吻一成不变地说道,当我想到我是以什么方式有意识地决定屠杀这块美丽的肉的!
而当然,她既考虑到了她当时的小小年纪,又感觉到了她不得不在克拉波夫妇面前展现自己肯定具有的所有才华的必要性,如果不施个计谋,不来个手法(哗众取宠呗,她说的),她承认,事情就不会成功,但她一直就很迷糊,从那个夏天起就没能够弄明白,她甚至都没有丝毫怀疑,她都用不着跟自己的敏感性做斗争,她不明白,对处死一个动物的独一无二的核准竟然存在于尊重、礼貌和体面之中,人们正是带着这样的情感,有条不紊地处理它的肌肤,然后一口一口地吞进自己嘴里。
四十年之后,她依然被纠缠在其中。
因为,她的厨艺精神与曾启迪了她顿晚餐之想法的那种厨艺精神是如此根本地相对立,以至于她很难想象自己当年,某一天,曾经就是那个年轻姑娘。
女大厨的所有记挂,从此就该走向对她所处理的食材给予尽可能大的尊重,她在它们面前鞠躬,她向它们致敬,她对它们充满感激之情,尽可能地崇敬它们,蔬菜,香料,植物,动物,她什么都不轻视,不浪费,不糟蹋,不慢待任何对象,不鄙视大自然的任何作品,哪怕它再细微不过,而这对人类来说很是重要,尽管对他们,她根本就无须做什么加工,她从来就没有鄙视过我们,这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
对女大厨来说,世间生活的万物,世间存在的万物,都值得尊重。
她从来没有玷污过任何生物,任何人,从来没有。
除了,兴许,若达农庄的那只漂亮肥鸡,是的,确实,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回想起来过,啊,啊。
假如人们能就此话题问一下克拉波夫妇,毫无疑问,他们的观点会很不一样,毫无疑问,他们会把在朗德省的这顿晚餐长久地留在一种愉快的回忆中,很快地,这一回忆就会充满了他们经常会带来的固执照料,以至于到后来,会让一顿很让他们开心的晚饭变成一段传奇,但克拉波夫妇的这种看重对女大厨来说改变不了任何什么,她知道,对他们来说,厨艺中根本就没有什么道德可言。
这是一个超越了他们理解能力的问题,而他们的理解力生来就不是为了研究它的,甚至都不是为感受它的。
克拉波的汽车离开了若达农庄,在正午地狱般的炎热中一路驶向老布科老布科,法国朗德省的一个市镇。,所有的车窗都摇了下来,但眼花头晕的女大厨还是觉得,吹进车内的滚烫空气只是更厉害地加热了座椅的皮面,还有她脸上和裸露的粉红色小臂上受尽折磨的皮肤,他们是此时此刻还在热浪腾腾的公路上行驶的人。
女大厨生平次感觉到受宠,美滋滋的,尽管,在这一刻,她也有痛苦,而且,看到时间流逝就开始焦虑,问自己,她这一根本性的挑战是不是一个错误,这一挑战,要在几个钟头里完成一顿那样的饭菜,从而一劳永逸地征服克拉波夫妇。
眼下,他们前往老布科,因为女大厨想要买一些鱼和海鲜, 她这个从来没有见过海的人现在竟然不怎么在意大海,当克拉波夫人示意她车窗左边就是大海时,她几乎都没有掉转眼光去看,而是一心专注于思索那她野心勃勃地打算作为头道菜的鱼汤。
女大厨对鱼不太懂行,她既不知道它们的名称,也不知道它们的烹调特点。
但是,因为曾陪同女厨娘去过马尔芒德的集市,也品尝过后者在星期五做的鱼汤,她似乎觉得,如果说,一周一次必不可少的那道鱼汤,克拉波夫妇当作任务一样喝下去而且从来就不提及的那道鱼汤,是那么平淡无奇,几乎还有一种肥皂的后味,那一定是因为,女厨娘用了她那很乏味的蔬菜汤,并满足于往里头扔进几片白鱼片,它根本就不能增添任何滋味,甚至都不能给予它们清爽、微妙、含碘的味道,却只能产生一种白花花的泡沫,其气味和样貌总是让女大厨感到厌恶。
在马尔芒德,看到一碗这样的鱼汤端上桌来,她就会感到很别扭,一想到鱼汤还会做成这个样子,惨兮兮的,要命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就会感到很别扭,当她在晚间的沉思中,当她躺在床上回顾白天做的菜肴时,她终于坚信,再来一点点东西,再来一点点努力,就会让鱼汤变得美味无比,而这一点点,她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胜任。
因此,她觉得,过一会儿,要让克拉波夫妇成为她的俘虏,显然得尝试用一种鲜美的汤来征服他们,今后只要提一下这汤的名字,就会让他们恋恋不舍。
等他们一回到被棕红色的老松树弄得阴沉沉的家中,女大厨马上就着手干了起来,她怀着一种令人钦佩的决心,去构想,去备制,当然,不仅仅为了马尔芒德的这两位克拉波,同样也为了给她自己一个证明,证明她完全可以干厨艺。
而如果她可以干厨艺,她善于干厨艺,那么,她就只需调动起她那支由种种品质组成的队伍,勇敢,顽强,果断,创新,大胆,就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而对她来说,要动员起这样一支部队来并不是什么难事,她已经有了一种极大的而且几乎有些固执的意愿,她不畏惧做出任何努力,她为完成使命甚至都不惜牺牲,既不犹豫不决,也不考虑其他。
她就是这样在朗德的那家别墅中干活的,在她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她从若达农庄的那只漂亮、壮丽的肉鸡开始做起,她得牺牲掉它鲜嫩、肥壮、油黄的肉,以完成她之后要达到的目的,就如我对你们说过的那样,但她在满地沙尘的黑乎乎的小小厨房中还没有做到这一程度,只是在纯粹的意识中想把它做得恰如其分,把她事先贴着骨头剔下来的全部鸡肉剁得很碎很细,把这又油腻又黏糊的肉放进绞肉机里,而这肉的存在理由就是祈求人们在嘴里接受它时它还是原先的样子,煮得再简单不过,而尤其,得保存其完整性。
她在这绞好的肉里打入五个鸡蛋,再放上香料,以及在牛奶里泡软了的面包屑,再加一点点小茴香和丁香,然后她实现了一种神奇的敏捷,重塑了若达农庄那只华丽肥鸡的精确形状:她把碎肉贴回到骨头周围,惟妙惟肖地模塑到骨架上,让人们还以为这只鸡从来就没有被动过,然后,她再重新覆盖上那张玉米色的漂亮鸡皮,保留住它完美的幻象,让这鸡得到魔幻般的重构,虽然重塑的填料抵不过原料,却让人几乎会以为,它就是这个样子从鸡场中出来的,处在一种伪装的沉醉中,而女大厨此后应该把这种沉醉扔到九霄云外,但它,这一天下午,在她眼中仿佛就是其艺术的,就是对她远胜马尔芒德女厨娘一筹的庄严肯定,因为后者,她从来就做不到把任何东西做成任何别的东西。
后来,女大厨又是多么地憎恨伪装的傀儡啊。
剩下来的闹剧就好演了,她填充了骨架的内部,那只鸡顿时就有了更胖的样子,在其卓越的外表底下,饱满得几乎就要撑破。
这是一个奇迹,女大厨确实配得上巧夺天工的美名,人们无法猜想,这鸡居然先是被摧残,切碎,然后又被重塑,像是开某种骷髅跳舞的玩笑。
她把它放入烤炉,充分地浇上融化的黄油,一个小时之后,再在四周围上一圈小小的土豆,还有胡萝卜、水萝卜、紫洋葱、整头的大蒜。
她独自一人待在黑乎乎的小厨房中,厨房的窗户被那棵松树脱了皮的枯枝老干挡住了,房间被凄惨地封闭起来,静悄悄,冷冰冰的,让她感到喜悦,而她后来始终在寻找一种同样的喜悦,却哪里都找不到——这是她次独自一人工作,独自一人决定她该做什么,因而,也将独自一人来面对总是可能的失望,或是说不定的赞美,而我猜,她心中满满的,正是创造过程中这种令人陶醉的孤独,我特别羡慕她,而当我后来,如同我对你们说过的那样,在波尔多几个闷热异常的深夜,窥伺着我们厨房的灯光时,也正是这种灼热的、紧张的、既发人深省又催人入眠的孤独让我羡慕不已——女大厨为我描绘过这种孤独,一点儿都没有厌倦它那酸涩的滋味——我觉得我还从来都没有真正熟悉过它,从来都没有完整而又纯真地熟悉过它,因为我总是缺乏强有力的意志,在那一刻超脱与厨艺不相干的一切,而在这种极其贪婪的内心自省之外,人们就不能严肃地思考和发明,而且,很久之前我就明白了这一点,它还是该职业的一种悖论,因为人们要满足、要诱惑、要屈从的那些人,食客们,厨师的精神和记忆在那些时刻已经把他们彻底去除了,他们只奉献给他们未来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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