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21148735
何士光对生活的发掘,具有一定的深度。他逼着我们不得不去理解和思考隐藏在事件里的深刻意义。
——蹇先艾(五四运动以来于国内外享有盛誉的卓越的短篇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
这位从边远一隅偏僻之乡步入文坛的作家,长期置身在山野乡民中,亲身经历过新旧交替时期,凭着他那敏感的心灵,清高的气质,挚爱的人道精神,终于用充满抒情和地方色彩的笔调,记录下了他所经历的人生和时代,发出了新时代关于人性、人的尊严和价值的呼唤,而这时代的人性的呼唤,却又带着作者深深的个性的印记。
——徐兆淮 丁帆(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上世纪80年代,以何士光老师为代表的贵州作家群崛起,他们敏锐、有力地反映了时代的变迁。如果我们在文学中寻找改革浪潮的记忆,可能我们首先想起的就是何士光老师的《乡场上》。
——李敬泽(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原《人民文学》杂志主编)
何士光在文坛或者文化界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他在文坛的高度,而是他用自身的实践和选择,提供了另外一种路径和可能。不管是纯文学厚度,还是跨文化研究的心得,还是精神世界的自我诠释和解构,还是小说到散文甚至“去文体”的述说。
——《贵州日报》
一
从省城北上的早班火车,在正午过后不久,把汽笛拖得长长的,驶进了途中的第一个大站,重重地喘息着,晃荡了几下,最后停下来,开始往站台上卸下大批的旅客。
这正是一九七五年的三月末尾。
要是匆忙地赶着上下车的人们,能够猛然地在那么一个瞬间抬起头来,就会发觉阳光原来已经那样明亮,春风正一阵又一阵地掠过站台,把纸屑吹得窸窸作响,把灰尘掀起来。我们的前人说:“大块载我以形”;我们置身的大地是不会怠倦的,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把时令代谢着了。
……站台上冲撞和喧嚷得厉害。上车和下车都同样拥挤和困难。为什么老是有这样多——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愈来愈多——的人,挤在车厢中和守候在站台上?这是很费解的。人们都风尘仆仆,焦急不安,急于上去和抢着下来,在车门那儿努力地、却是徒然地僵持着,以至值勤人员怒气冲冲的吆喝显得那样无力,那样多余。
这当中,一个年青人挤到了车厢的门限那儿,等他前面一位扛着一只沉甸甸的麻布袋的旅客挤下车之后,他便一手紧紧地握住车门的扶手,抢到那个出口,奋力把两三个乘势挤上来的人抵挡住;同时,他微微侧过身子,把他身后的一个姑娘的手拉好,一同跳到站台上来。他们留下的空隙,立即被别的人填得严严实实的了。
从人群中推搡着出来,他们在一个水泥灯柱旁站住。
“玉君,挤着了吗?”
年青人把一只浅灰色的人造革挎包往肩上挂好,问那姑娘。
姑娘用手掠开一缕零落到眉上来的发丝,微微地摇了一下头。
这时可以看清楚,年青人很清瘦,疲乏中依旧显出一种年青人的风姿。姑娘呢,长得很匀称,容貌秀丽柔和,使人一望之下,即觉得她性情温和,心地善良。
他瞥了一眼那拥挤不堪的出站台,说:“我们等一会吧。”
姑娘仍不出声,只是点点头,稍微挪动了一下脚步,站到他的身边来。
人们出站出得很慢。检票口控制得很严,时时故障起来:有人被扣下了;有人的竹筐被打开了,里面有不准捎带或超量捎带的商品;有人在大声地辩解——又有人在厉声地训斥他;一个戴红袖套的女值勤人员,则始终握着一只半导体的话筒,站在铁栅旁边,对所有的人呵叱着;……而火车依旧喘息;一道铃声尖厉地响起来了;不断有人沿着站台边缘奔跑,脚步声噼噼啪啪地响;还不断有人在呼唤。
但终于,站台又慢慢地沉寂下来。那些成“丫”字形而支撑着棚架的柱子,一道接一道伸延出去的栅栏,小方块的水泥砖铺成的地面,在人们走散之后,都静静地现出来了。
“现在,”年青人说,“总可以该我们了。”
验过票,从车站出来,他们望见了一个参差十万人家的城市。
“这就到了吗?”
姑娘轻声地问,青黛的双眉底下的眼睛里,有着迟疑犹豫的神色。
“我想,是的吧。”年青人回答说。他的嘴角浮起一个嘲讽的微笑,接着说:“不至于不是吧。”
他站住,微眯着眼,瞅着前面的那一片街市。姑娘没有再说话,但也停下步子,把原来微微低着的头抬起来。
市廛被淡淡的阳光映照着,有轻雾在蒸融,春风兀自地掠过那些高高低低的屋顶和瓦檐。
他偏了一下头,淡漠地说:“玉君,……看来,我们和这城市有的就是这样一点缘分:此情、此景。”
姑娘听着,看着他,不作声。
近处,一辆满载着火车站出来的旅客的公共汽车,轰响着驶走了,留下一团浓烈的油烟,被风吹散开来;那浅蓝色的车身不知从多久起就沾满了泥浆,后窗的玻璃脱落了,从那儿清楚地现出乘客的帽子和后背。一些似乎对乘车失望了的人,也开始离开麇集在路旁候车的人群,步行往市里去。
他扭过头问姑娘:“你说,我们要不要乘车呢?”
“……我们,慢慢地走吧。”姑娘回答说。她的声音很轻,像怀着什么惧怕。
他们顺着尘土很多的大街往前走。
“我觉得,玉君,你好像有一点不舒服。”
“不,没有……”
他们混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混在不绝于耳的汽车呜呜声和自行车的叮当声之中了。迎面驶过来的自行车中,有一辆又快又轻佻;她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这不是因为烦闷和无聊,还会是因为什么呢?”他说,等着自行车歪斜地从近前划过去。“但也许,你是饿了。昨天一天你都吃得很少。要不要找一点东西吃呢?”
“不,不,……不是饿。”她说,“我们走吧……”
他们继续往前走。开始,年青人似乎着意地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市的街市,但不多久,他便显得疲倦起来。
“玉君,”他懒懒地、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怎样呢?‘东京也无非是这样……’只要瞥上一眼就够了。依旧不过是一间一间接下去的房子,大大小小的铺面,窄窄的街道和拐角,加上竟日来往不歇的人们,不过是这样罢了。对了,再有,也无非还是贴下去、贴下去的大幅标语和大字报,战斗的铜管乐,一个版面、两个版面的社论,报告我们在一切方面的伟大胜利。……真是出奇的熙攘,而又异常的寂寞。都一样,都一样的……”
姑娘抬起头来,望着他,那明净的眼里似乎有一种无言的请求。
但他还是把话说下去:“那么,既然如此,我们凭什么要走到这陌生的街头来呢?为什么呢?真有什么意义吗?真有什么必然性吗?——玉君,你好像累了,要不要歇一会呢?”
“不,不要紧……”
后来,他们走到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的时候,年青人坚决地停住了步子。
“不,玉君,你一定很不舒服。”
他聚拢双眉,用他的很炯锐的目光直视着她的眼睛。
她垂下眼帘,低下头,承认了:
“……我觉得心里不好过。也许是坐了车吧……”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说话时也微微地喘气。
他说:“我们歇一会。”
但没有什么地方可供他们歇下来。十字路口是很嘈杂的,满是攒动着的面孔和背影,形形色色的地摊。往人丛中现出来的缝隙一瞥,便看见奄奄一息了的生葱,沾了泥污的鸡蛋,标记很华丽的瓶装酒,劈开的腌肉,用稻草缚了爪子而显得那样孤苦的小公鸡,冒着热气的炸酱面条,小虾子和花生米,半新的料子上衣,油污的齿轮,弹子亮晶晶的轴承……,是一处违法的、虽被严厉地驱赶却像阴魂一样不散的市场。
他牵引着她,试着走到离他们不远的一道檐下。
一个穿棕色上衣的女人跟上来,在年青人的面前晃动着一包前门牌香烟。“要吧?”她说,那是在商店里见不到的一种牌子。
年青人摇摇头,谢绝了。
“那么,”那女人凑近了说:“这个有没有呢?”她伸出另一只手,把拇指和食指轻轻地碰了一下。
年青人笑了,说:“可惜,这个也没有。”
“有的是什么呢?”女人问。
年青人更开心地笑了:“真是对不起。你也把我看成资产者吗?可我真是一无所有。”
“仲连,”姑娘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忧心地说:“我们还是走吧。”
他收住了笑,沉吟了一会,终于说:“看来,也只好是如此,早一点找到建民。”
他们又沿着那窄狭不平的人行道往前走了。
“张建民,朝阳西路……职工宿舍,三栋二单元,三楼七号,”他掏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来念道。“……这可是在哪儿呢?”
……倏地,一阵风从拐角那儿吹来,扬起一片风尘。他挽住她,背过身子。风把壁上的标语吹落了一张,那是一方褪了色的红纸,看得清是一个大大的、黑体的“斗”字,飘荡着,落在姑娘的脚边,又往前滑,在路面上飒飒作响……
三楼七号房间。
这是一个狭小的单间,被一幅蓝底绛花的塑料幔子隔成大小不等的两半:一半放卧床,一半放桌椅和所有的杂物。
一个男人懒懒地倚在一张椅子上看报。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端庄的女子在收拾屋子。她打开窗页,屋里比较地亮起来。
“几点啦?”她问。
他随手丢开报纸,打呵欠:“看报上这些提法,厉害得很呢,上头又怕要有变故。——咦,这屋子像亮一些了?……十二点多了。”
“说起来呢,这屋子早就该收拾一下了。”
“当然啰,”他喃喃地说,“收拾一下……”
“这家,像一个什么样子呢?”她继续擦窗子,并不看他,显得有抑止着的火气。“你说你那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要来,多久来呢?我忘了,他叫什么?”
“谢仲连。”
“他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
“哼,……你就像只会说不知道。”
“嘿,”他把身子坐得正了一些,“你这个人才怪。他信上没有说嘛……”
“好,好,我不和你说。”她的声音提高了:“十二点多了,要做什么就做;老是坐着、坐着。”
他淡淡地说:“做什么呢?”
他是一个三十三四岁的男人,双肩宽阔,身板厚实,头发多而蓬松,黧色的脸上配着一副黑色宽边的眼镜。他就是张建民。
“嘿,”她叫道:“你倒来问我做什么。上街去逛一逛,看能不能买到一点菜,行不行?别的人家,谁不是一大早就上街?要不,晚饭吃些什么呢?都往自由市场上去买,哪来那样多的钱?这家,像一个什么样子呢?别人家……”
她认真地说着,看起来心中像有不少郁积。他抬起头,露出一点恼怒,但并没有爆发,随即变得茫然起来,一声不响,决心听凭妻子徐萍把话说下去。
这时,有人从打开的门那儿探进半截身子来:“呵,在打扫屋子?”
徐萍回过身来:“严大叔?请进来坐。”
“好的,我就坐一会。”
进来的是同一层楼的邻居,老工人。他五十多岁,瘦瘦的,戴一顶黑呢帽,颧骨很高,架着一副老式的、圆圆的眼镜。
“严大叔没上班?”徐萍殷勤地问,显得贤淑温婉。“——啊,是星期天呀,你看我这人。”
“是星期天。”严大叔同意地说,往徐萍挪过来的一张椅上坐好,接着说:“你们想想看,今天一大早的,我就跟谁搞斗争来着?”
不等回答,他挺直腰板,扬起他细细的脖子来:
“是的,我就要对她说:‘同志,’——我叫她同志——‘你别这样欺侮人。你这位女同志是干什么的?你是国家工作人员,你卖蔬菜,这就是售货员嘛。这就该怎么说?这就是为——人——民——服——务——’她怎么说?她说:‘我是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你服务。’好得很。‘我,难道不属于人民?’我说。”
张建民:“……”
“哼,查我的三代吧。查吧,看有一点问题没有?运动初期,还有后来清理阶级队伍,就算是厉害得很,我严老头又让谁抓住一点毛病?我做了一辈子工,过去伪政府时候是做工吃饭,现在也还是做工吃饭。”
徐萍:“说起来呢,也还该多有两张椅子……是啦,严大叔。”
“是呀,”严大叔继续说:“我问她:‘可你干吗理也不理我?我是阶级敌人啦?’‘不是对你说:卖完了?’她说。好得很。我说:‘我先来,站了半天,你一直给别人称菜,就惟独不称给我。而芹菜,我看见的,在那桌子下面,还选好了,放着一大堆。’你们想想看,她怎么说?她把头一扭,说:‘一大堆’,有,怎么样?留来开后门的,就是这个意思。你们想想看,你们想想看。于是我说:‘这可不行。’‘不行?’她说,‘你去提意见好了。贴大字报,找领导,随便你。我见过的。谁不在开后门?别人开的后门还大得吓死你。我这一点点哟,你以为我在怕?’她就是这样说。是的,我就要对她说:‘同志,’——我叫她同志——‘你……’”
徐萍擦完了窗子,绞着揩布,走近张建民:“……街上要是有什么好买的东西,就买一点来准备着。”
“准备?”建民不解地问:“准备什么?”
徐萍瞥他一眼:“你说呢?——莫非你空着两只手,能到别人家里去?”
“唔、唔……”他醒悟过来。
“是嘛,”严大叔说:“我就是要对她说……喂,喂,老魏。”
一个矮胖的老头,正低着头从门前的走廊上走过。那是魏大伯,也是邻居。
“不进来坐坐?”严大叔喊道。
“不啦。”
但魏大伯被严大叔起身去拉了进来:“聊聊天嘛,怎么,好像有几天都没有见你了?”
徐萍:“魏大伯,没有上班?——啊,是星期天呀,你看我这人,才说过一次。”
建民也说:“魏大伯,你坐。”
“老魏,你想想看,”严大叔把老魏压在椅子上坐好,说:“今天一大早的,我就……”
老魏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又坏事啦。”
“什么?”严大叔吃了一惊。
“有一关通不过。”
“什么关通不过?”
“叫食品仓库赵什么家的儿子,把名额占去啦。”
“呵?”
“还不说,他的一个远房的侄子,正负责这次招工的事……”
“究竟是什么事哪?”
徐萍对建民说:“有什么好买呢?还是只有买酒吧,别的我们也买不到、买不起。我们不是还有几张工资券?一瓶酒要收几张工资券呢?”
“我去问,去问……”
“不够,就借几张,以后再还吧。”
严大叔提高了声音:“究竟是什么事,老魏,你可说话呀。”
魏大伯抬起头来,直愣愣地望着前面——望着桌上的那一只彩花玻璃杯:“我那儿子,你是知道的,下乡已经五年啦,知识青年嘛。同他一道去的,差不多都已经抽回来,工作了……”
“呵,”严大叔恍然大悟,“是的……这就该……”
门外,一个男孩大声地叫着“呜——呜——”,推着一只装有小铁轮的自制木板车,奔跑过去。一只被车惊吓了的鸡扑打着翅子,逃进屋来。
徐萍挥着揩布把鸡吆喝出去,却在门那儿碰到像一阵风一样跑来的李志坚。他是青年工人,住在左面一栋楼里。
“对不起对不起,徐姐,”他一面道歉,一面径直走进屋里:“老张,打牌,三缺一,就差你啦。”
“唔,唔……”
但小李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张图纸来,打开,递给建民:“你不是说要做两把折叠椅?这是才托人带来的新式样,——你比较比较;我上个月做的那几把,看来式样又嫌旧了。”
张建民接过图纸,并没有表示出热情,看了一回,说:“我看……过一阵再说吧。”略一停又才说,“已经吹出了风,用厂里的材料做私活的太多了,要整治一下呢……”
“那不要紧。”小李在窗台上坐下来。“要整治,那人就多得很。要缴出来,就从头头们先缴起,那我也不在乎。不然,怕也就不那么容易。”
建民迟疑了一会,说:“不过,小李,你也要知道,有的时候,别人吃了一袋盐也没有咸着,你只吃了一两呢,却咸死了。难说啊,还是注意一点的好。”
小李一摇手,跳落到地上来:“你们知识分子嘛,现在就是胆小怕事。”
“我?”建民慢慢地摇头,“算什么知识分子啊……”
“哎,”魏大伯也叹气说,“这一次,又落空啦。”
小李扭过头问:“什么落空?”
魏大伯没有回答,大家也没有说话。
“呜——呜——”小男孩的车又往回开过去了,鸡又咯咯地叫个不停。
这时,一个陌生人出现在门限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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