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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客

(《指匠》《轻舔丝绒》作者全新长篇简体中文版首次亮相!《星期日泰晤士报》年度小说。)

作者:[英]萨拉·沃特斯 著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07月 

ISBN: 9787208151406
年中特卖用“SALE15”折扣卷全场书籍85折!可与三本88折,六本78折的优惠叠加计算!全球包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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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R €43.99

类别: 中国近现代小说 SKU:5c239b97421aa985877a578b 库存: 有现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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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08151406

产品特色
编辑推荐

  ★“维多利亚三部曲”《轻舔丝绒》《灵契》《指匠》作者萨拉·沃特斯*长篇,简体中文版首次亮相。

 

  ★《星期日泰晤士报》年度小说,获《纽约时报》《卫报》等媒体盛赞。

 

  ★ 从平淡无奇的楼梯口,写尽爱欲、焦灼与意外的碰撞;从泰晤士河南岸的一条街,描摹战后英国百姓群像。

 

内容简介

  1922年,战后英伦,男丁稀少。

 

  弗朗西丝的兄弟牺牲,父亲去世,仆人离去,原本体面的生活难以维系,她与母亲只得将家中二楼登报租出。年轻的巴伯夫妇搬进她们的家,陈旧的居室换上新颜,寂静的屋子响起派对喧哗,亲密的共处也唤醒了弗朗西丝心底的渴望,当胸口的秘密卸下,灿烂犹如英格兰夏日的恋情不断升温。

  然而,一个秋雨夜,一场冲突揭穿温柔表象下的谎言,一条鲜活的生命猝然终止。

 

  这是两人悄悄守护的秘密,当染上血迹斑驳,终是惊动了一整座城。

作者简介

  萨拉·沃特斯(Sarah Waters), 1966年出生于英国威尔士,文学博士。

  三度入围“布克奖”,两度入围“莱思纪念奖”。

  曾获“贝蒂·特拉斯克文学奖”、“毛姆文学奖”。

  被《星期日泰晤士报》评为“年度青年作家”(2000)、文学杂志《格兰塔》选为“20位当代好的英国青年作家”之一(2003)、“英国图书奖”评为“年度作家”(2003)等,文学评论界称其为“当今活着的英语作家中会讲故事的作家”。

目  录
前  言
媒体评论

  沃特斯的新作以一战结束为背景,以真实的犯罪事件为蓝本,娴熟地融入其对家庭生活的观察与对浪漫激情的描绘。这是继达芙妮·杜穆里埃的《蝴蝶梦》后又一部优秀的悬疑小说。

  ——《洛杉矶时报》(LA
Times
)

 

  一出让人挪不开眼的情节剧,一幅抓住巨变中的伦敦之精髓的绝妙画卷。
  ——《卫报》(The
Guardian
)

 

  沃特斯的新作行文细腻动人,让人爱不释手。她对于当时社会的幽微形态极其敏感,时时刻刻抓紧着读者的心弦……

  ——《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
)

 

  这部精彩的小说印证了萨拉·沃特斯作在以虚构的笔触为那些逝去的时代以及藏匿的生命做出记录的领域,其地位无人能出其右。

  ——《星期日泰晤士报》(The Sunday Times)

 

  跌宕起伏的阅读体验……我被充满磁性的叙事牢牢吸引住了。

  ——《观察家报》(The
Observer
)

 

  四天读完,一路过山车呼啸。黑暗纠结的第三部分,惊恐和怀疑几乎把人逼到崩溃边缘。但是,在那些惊涛骇浪深处,仍存着一片温柔敏感,小心翼翼的躲在疏远和冷漠之后,埋藏在焦虑妄想之下。

  ——豆瓣网友 阿朗

 

  一如既往丰富和细腻,被情节牵引着拉扯着,completely hooked.

  ——豆瓣网友 桥卖面了

 

  勇敢,坚强,懦弱,恐惧……构成了独特的人。

  ——豆瓣网友
江北

 

  精彩!画面感十足的故事结构与笔法,让人舍不得放下书本,已经好久没有如此快速看完一本小说。

  ——豆瓣网友
卡伦

 

在线试读

  巴伯夫妇先前说了三点前会到。弗朗西丝觉得,等待他们如同等待开始一次旅行。整个上午,弗朗西丝和母亲盯着时钟,竟有些紧张。下午两点半,弗朗西丝伤感地到各个房间转了一遍,心想,这该是后一遍了吧。之后,仍是紧张的等待,时间流逝,紧张的心情一点点松弛下来。将近下午五点,弗朗西丝又在各个房间转悠,房间里回荡着她的脚步声。此时,她对几乎空荡的房间已没有了任何留恋,只想巴伯夫妇快点到来,入住,办完交接。

  她站在那间房间的窗前。不久前,这间房还是她母亲的卧室,如今却将成为巴伯夫妇的起居室。她盯着窗外的街道,午后阳光灿烂,有些扬尘,风阵阵吹来,卷起人行道和马路上的尘土。过去,只在星期天,对面那些豪宅才给她们人去屋空的感觉。如今,从星期一到星期天,那里似乎整天都空无一人。拐角处有一家大酒店,进出酒店的汽车和出租车不时来这里接送客人,有时人们散步会走到这里来,像是想呼吸这儿的空气。不过总的说来,冠军山这地方还是鲜有人来打扰的,这里花园大,枝繁叶茂。弗朗西丝暗忖,人们想不到脏兮兮的坎伯韦尔离这里不远,也想不到往北一二英里就是伦敦城区,那里是如此的热闹喧嚣,光鲜亮丽。

  她听到车子声音,扭头一看,一辆送货员开的面包车过来了,不可能是巴伯夫妇吧?她以为他们会坐轻便马车或走路过来——噢,还真是他们,面包车靠路边停下,发出尖厉的刹车声,她看清驾驶室里的面孔了:司机和巴伯夫妇,巴伯夫人夹在两人中间。他们三人往前探身,朝她看过来,弗朗西丝觉得自己像是橱窗里的展品,进退两难。她举起手,笑了笑。

  她脸上仍挂着微笑,自语道,就是这样了。

  这不像是开始一次旅行,倒像是旅行结束了,仍不愿下火车。她不太情愿地离开窗边,下楼,在门厅那里朝客厅喊道:“母亲,他们到了!”她尽可能语气欢快。

  弗朗西丝打开前门,来到门廊。巴伯夫妇已下车,走到车后,开始卸货,司机在帮忙。他是个年轻人,衣着与巴伯先生差不多一样,身穿西装外套,系条纹领带,长相和巴伯先生也差不多,脸瘦长,头发有点乱。弗朗西丝刚开始分不清他俩究竟谁是巴伯先生。毕竟,她只和巴伯夫妇见过一次面,那还是两周前。四月的一个黄昏,天下着雨,巴伯先生戴圆顶硬礼帽,披了件雨衣,从办公室直接到的这里。

  她想起来了,巴伯先生上唇胡须姜黄色,头发金中透红,年轻人则发色略浅。上回见面时,他妻子穿着素淡,毫不起眼。眼前,她穿深红色针织上衣和流苏裙,裙摆离脚踝整整有六英寸,上衣长而宽松,但仍能显出身体的曲线。她和这两个男人一样没戴帽子,头发黑短,发尾卷到脸上,后脑的头发贴住颈背,如一款精巧的黑色软帽。

  他们看上去真年轻!就像两个大男孩。弗朗西丝上回见巴伯夫妇,便猜巴伯先生应该和她年龄相仿,二十六七岁,巴伯夫人应该二十三岁吧,可现在她又拿不准了。弗朗西丝走过石板铺就的前院,听到他俩兴奋地说话,毫无顾忌。他们往车下搬着的一个大箱子,摇摇晃晃地放下时,压着了巴伯先生的手指,他对夫人佯嗔地嚷道:“别笑!”她想起来了,他们可是“斯文阶层”,说话如朗诵一般。

  巴伯夫人伸手欲抚丈夫的手,“让我看看,哦,没什么嘛。”

  他倏地抽回手,“现在是没什么,等着吧,马上就有什么了,天哪,真疼。”

  另一位男士看到了站在院子门口的弗朗西丝,他揉揉鼻子,对他们说:“当心。”巴伯夫妇转过身来,在收住笑声前向她打了个招呼——这笑声有些令人不快,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啊,你们来了。”弗朗西丝说着。她已来到人行道上,迎接这三个人。

  巴伯先生还是没忍住笑,“是呀,来了!您看,迟到这么久,才来就给这条街拖后腿啦。”

  “啊,我和母亲也常这样的。”

  巴伯夫人的语气要诚恳些,“雷小姐,我们晚到了,真是对不起,时间过得太快!您没有一直等我们吧?是不是以为我们是从约翰奥格罗茨或其他老远的地方过来的?”

  其实,巴伯夫妇只是从佩卡姆拉伊来的,离这儿不过两英里左右。弗朗西丝说:“有时呀,距离越短,花的时间越长。”

  巴伯先生说:“要是莉莲掺和进来,就会这样。威斯穆斯先生和我一点钟就准备好了——这是我朋友查尔斯·威斯穆斯,今天多亏他让我们用他父亲的车拉东西。”

  巴伯夫人嚷道:“你们根本就没准备好!”这时,威斯穆斯先生咧嘴笑着,上前握了握弗朗西丝的手,“雷小姐,他们真没准备好。”

  “我们早准备好了,都在等着啦,你还在收拾你那些帽子呢。”

  “没事的,”弗朗西丝说,“到了就好。”

  或许是弗朗西丝语气平静,三个年轻人反倒显得有点愧疚。巴伯先生瞅了瞅自己受伤的指关节,回到车尾。弗朗西丝从巴伯先生的肩头看到车里乱七八糟的:胡乱堆放的行李箱都要撑爆了,横七竖八的椅子和桌腿,一捆捆床单和地毯,一台便携式唱片机,一个柳条鸟笼,一个铜质烟灰缸,底座是大理石的……他们竟要把这些物什搬进她的家——这对夫妇和她印象里的不太对得上号,当时的他们要年轻些,也没这么缺礼数——他们要把这些东西搬进她的家,摆得到处都是,满不在乎地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她们竟然要和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弗朗西丝想到这儿,一丝恐慌在心中扑腾。她究竟干了什么呀?她觉得自己像是敞开大门,引贼入室。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家毕竟还得维持下去。弗朗西丝下定决心,挂出微笑,向车尾走去,打算搭把手。

  但两位男士不让,“雷小姐,这可不行。”

  “是的,真的,肯定不行,”巴伯夫人说,“莱恩和查理能应付的,真没多少东西。”她低头瞧着身边越堆越多的家什,不好意思地敲了敲自己的嘴唇。

  弗朗西丝记起了这张嘴。上回见她,自己暗地里评价了一番这张嘴:两片嘴唇外厚内薄。这回她抹了些口红,上次没有。她发现她的眉毛细而有型,但过于时尚,与周围格格不入。自己呢,发型固定,曲线不足,上衣塞进高筒裙的裙腰里,这是四年多前战时的装束,现在真过时了。巴伯夫人捧着一盆室内盆栽植物,一边笨拙地想用手腕钩起一个酒椰叶纤维编的旅行手提包,弗朗西丝见此情形,说:“至少让我帮您提这个包吧。”

  “噢,我行的。”

  “嗨,还是让我拿点什么吧。”

  终于,弗朗西丝有了帮忙的机会,她见威斯穆斯先生正从车里往外递那个难看得要命的带座烟灰缸,便接了过来,穿过花园,打开前门,顶住,巴伯夫人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进到门廊。她走到门口,倒迟疑了,怀抱那盆蕨类植物,探出身子,打量门厅,然后笑了。

  “和我记得的一样棒。”

  弗朗西丝转过身,说:“是吗?”她只觉得这话太不实在:剐痕和裂处做了修补和修饰,座钟六个月前不得不卖掉了,现在那里空出一大块,招呼用餐的饭锣擦得铮亮,但好多年没用过了。弗朗西丝转过身,见巴伯夫人仍站在门口。“来,”她说,“还是进屋吧,如今这也是您的家了。”

  巴伯夫人耸起双肩,咬着下唇,扬起眉毛,如同哑剧演员在表达激动之情。她小心翼翼地抬脚进入门厅,一只鞋跟立刻踩到一块松动的黑白两色瓷砖,瓷砖动了动,她讪笑道: “噢,天哪。”

  弗朗西丝的母亲出现在客厅门口,或许她一直就站在客厅里,等攒足了迎客的热情,这才露面。

  “欢迎你,巴伯夫人。”她笑着走上前来,“多漂亮,是四叶幸运草吧?”

  巴伯夫人换手拿花盆和手提包,好腾出一只来握手,“我还真叫不出来呢。”

  “应该是的,四叶草——真漂亮。到这儿的路还好找吧?”

  “好找,不过晚到那么久,真是对不起。”

  “呃,我们倒没事,反正房子不会长腿跑掉的。喝杯茶吧。”

  “哦,真不用麻烦的。”

  “茶一定要喝的。人只要一搬家,就都想喝茶的,可就会到处找不到茶壶。我女儿领你上楼,我来泡茶。”她盯着弗朗西丝手里的烟灰缸,怀疑地说,“弗朗西丝,你在帮忙?”

  “巴伯夫人拿那么多东西,总该搭把手的。”

  “啊,真的,真不用您帮忙的,”巴伯夫人说——又吃吃地笑了,补了一句,“我们真没想到您会帮忙呢!”

  弗朗西丝走在前面领路,两人上楼。她心想:瞧她笑的!

  她们上到楼梯口,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左手房门紧闭——这是弗朗西丝的卧室,在这层楼,只有这间属于她和母亲——其他房门都敞开着。黄昏时分,浓浓的蛋黄色阳光穿过两间前屋,差不多能照到楼道里,照出了地毯的破损处,也让摄政时期风格木地板上的蜡熠熠闪光。上周,弗朗西丝花了好几个上午,累得腰酸背痛,才将地板擦得如深色太妃糖般光亮。巴伯夫人不愿穿鞋走过光亮的地板。弗朗西丝说:“不要紧的,这地板可能没多久就不亮了。”可巴伯夫人坚决地说:“不行,我不能糟蹋了这地板。”她放下手提包和那盆植物,脱下鞋子。

  上蜡的地板上留下了她微湿的小脚印。她穿黑色丝袜,脚趾和脚跟处颜色深,丝袜加厚处带梯形镶边,有点花哨。弗朗西丝跟在后面,瞧着巴伯夫人进了那的房间,就像她刚才看门厅那样环顾四周,眼神专注,充满赞赏,每看到一处古朴典雅的细节,她便莞尔一笑。

  “这房间真漂亮!感觉比上回来看房时还大,莱恩和我会迷路的。您瞧,在他父母家,我们只有卧室是自己的。他们的房子——呃,可不像这里。”巴伯夫人穿过房间,走到左边窗前——几分钟前,弗朗西丝就站在这里——巴伯夫人举手遮眼,“瞧这阳光多好!上次来还是个大阴天呢。”

  弗朗西丝终于接上话:“是呀,这间房采光好,不过,这楼层虽高,却看不到什么好风景。”

  “是吗?不过从那两座房子中间还是能看得到一点的。”

  “嗯,没错。您往南边看——那边,”弗朗西丝指了指,“可以看见水晶宫那边的塔楼,得靠玻璃近些……看见了吗?”

  她俩紧挨着站了一会儿,巴伯夫人的脸离窗玻璃只有一英寸,呼出的水汽模糊了玻璃。她睫毛乌黑的眼睛搜寻着,定住了。“啊,是的!”她欢快道。

  突然,她往后退,目光收回,语调变了,透出怜爱。“啊,瞧瞧莱恩,瞧他那副抱怨的样子,真是弱不禁风。”她敲打窗玻璃,打着手势,冲楼下喊道,“让查理拿那个,过来看太阳呀,太阳真好,看见了吗?太阳!”她放下手,“他不懂我说什么,不管他了。瞧我们那一大堆东西,好笑吧?太乱啦,像卖便宜货的地摊。雷小姐,您的邻居会怎么想呀?”

  的确,会怎么想呢?弗朗西丝已经看到眼尖的道森夫人在往这边瞧,一边假装摆弄自家客厅窗户的插销。那不是住山坡下海伊·克罗夫特的兰姆先生吗?他路过这里,停下来,打量塞得满满的行李箱、凹凸不平的锡皮箱、大包小包、大篮小篮,还有巴伯先生和威斯穆斯先生顺手堆靠在花园矮墙上的地毯。

  她看到两个男人向他点点头,听到他们说道:“您好!”后者看到他俩系着“俱乐部”的专用领带,饰有彩条,弄不清他们是何身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弗朗西丝说:“我们该去帮帮他们。”

  巴伯夫人应道:“噢,我去吧。”

  巴伯夫人出了房间,却绕进了隔壁卧室,又从那里转到后一个房间。这一间不大,对着弗朗西丝的卧室,中间隔了刚刚经过的楼梯口过道,原本住两个佣人,一个叫内莉,一个叫玛贝尔。1916年,兵工厂招工,待遇好,她们便走了。自那时起家里就没了固定佣人,但弗朗西丝和母亲仍习惯把它叫作“内莉和玛贝尔的房间”。如今这里成了厨房,有餐具橱、洗碗槽、煤气灯、煤气灶、投币式煤气表。弗朗西丝自己动手给贴了墙纸的墙面刷清漆。她没给这里的地板上蜡,只是用涂料刷了下。壁橱和铝皮餐桌原本在洗涤室,她母亲总是在家看着,不让她搬动。一天,趁母亲不在家,弗朗西丝自己一个人把它们搬到这个房间来了。

  弗朗西丝本已竭力调整好心情,可眼下巴伯夫人四处转悠,规划屋内未来的摆设,俨然一副未来主人的架势。弗朗西丝感觉怪怪的,自己倒成了多余的——仿佛成了自己的鬼魂。她有点发窘,便说:“呃,您如果不需要什么了,我去看看茶水准备好没有。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就在楼下,找我就好,不要找我母亲。哦,还有,”她顿了一下,手伸进口袋里,“这些东西得先给您,免得我忘了。”

  她掏出房子的钥匙,共两套,分别穿在两根丝带上。交出钥匙可真有些舍不得,准确地说,是把钥匙放在这个女人、这个姑娘的手心里——她多少还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呢,一条登在《南伦敦报》上的广告将她召唤进了自己的生活。巴伯夫人接过钥匙时,点点头,表示她清楚这一刻意味着什么。让弗朗西丝没想到的是,巴伯夫人还是懂些礼数的,她说: “谢谢,雷小姐,一切都收拾得这么妥当,谢谢。伦纳德和我住在这里肯定很开心的,是的,肯定会的。当然,我们也有东西给你们。”她补了一句。她走过去,将两串钥匙放入手提包,回来时拿了一个皱巴巴的褐色信封。

  信封里是两周的房租,五十八先令。弗朗西丝已经听到纸币摩擦的窸窣声、硬币碰撞的叮当声。她竭力表现得不冷不热,接过信封,漫不经心地将它塞进口袋里,就仿佛——她想——人们看到她这个样子,会误以为钱不过是一种过场式的礼节,并非是不可或缺的实质,并非这整件事寒碜的内核。

  楼下,两个男人正气喘吁吁地抬着脚踏缝纫机。弗朗西丝溜进客厅,想赶快瞅一眼那些钱。她撕开胶粘的封口——哦,都在这儿,如此真切,就在眼前,都是她的。她差点儿把嘴伸到信封里,亲亲这些钱。弗朗西丝将信封折好,放回口袋里,几乎是蹦蹦跳跳地穿过门厅,往厨房而去。

  弗朗西丝的母亲正拎起炉子上的水壶,有点烦恼。她要是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准会是这个样子,就像一艘遇险邮轮上的乘客被匆匆推进轮机舱,被迫操作一大堆的表盘。她把水壶交给手更稳重的弗朗西丝,自己则去张罗泡茶的东西、奶罐、糖碗。她往盘子里摆上三套杯碟,这是巴伯夫妇和威斯穆斯先生喝茶用的。她拿起另外两只茶碟,有些迟疑,小声问弗朗西丝:“你说,我们要和他们一起喝茶吗?”

  弗朗西丝也拿不准,有什么规矩吗?

  噢,管他呢!反正房租到手了,她从母亲手里夺过茶碟。“不,我们不能开这个头,开了头,后面就会没完没了。我们就在客厅喝茶,他们在楼上喝茶,我给他们一碟饼干配茶。”她揭开罐盖,伸手进去。

  不过,她又踌躇了,一定要给他们饼干吗?她放了三块饼干到碟子里,将碟子放到托盘上——她又改了主意,把碟子拿开。

  这时,她想到可爱的巴伯夫人穿着丝袜小心翼翼地走过上蜡地板,想到她花哨的袜跟,又把饼干碟放回托盘。

 

  男人们楼上楼下又忙了三十分钟,之后,弗朗西丝和母亲听到楼上箱子搬来搬去,家具拖来移去,巴伯夫妇从一个房间叫唤到另一个房间。有一阵子,他们的便携式唱片机蹦出震耳的音乐,弗朗西丝和母亲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威斯穆斯先生六点离开,走时,他礼貌地敲了敲客厅的门,向她们告辞。他走后,屋里安静了些。

  但是,无论如何,房子不再是两个小时前的模样了。弗朗西丝和母亲坐在落地窗前,趁天色还亮读一会儿书。这几年,她们已习惯如此精打细算。这间房间是长形的,气派,房间的长度等于这栋房子的长度,一道春夏两季会敞开的双开门把房间隔开——房间上方就是巴伯夫妇的两间房:卧室和厨房。弗朗西丝翻着书,但总会情不自禁地关注头顶上巴伯夫妇的动静。她时时感受到他们陌生的存在,如同她老是记得自己眼角有一小块斑一样。有一阵子,他们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她听到开关抽屉的声音,然后有一位进了厨房,停下脚步要做什么,接着传来东西掉下的声音,怪怪的,很刺耳,像有个金属怪物在一下一下地吞食什么,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她困惑地盯着天花板,终于,她明白了,他们不过在往烧水用的煤气表里投币。之后是打开水龙头的声音,之后又是一种怪声,像一个人心跳很急,或喘了一下粗气——又是煤气表的声音,大概是煤气正通过计量表,巴伯夫人肯定在用壶烧水。她丈夫也进了厨房,说话声,笑声……家里有客人时,弗朗西丝爱琢磨他们。此时,她发现自己没在读书,而在沉思:嗯,他们倒是很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了。

  她咀嚼着这话的含义,心里微微一沉。

  弗朗西丝在厨房里准备星期天的冷餐,巴伯夫人、巴伯先生先后下楼,敲门。原来,卫生间不在屋里,要去的话,他们得穿过厨房,去到后门,再穿过院子。他们进来时,做着鬼脸道歉,弗朗西丝也道歉。她想,卫生间在屋外,对他们不方便,对她也不方便。但是,与夫妇俩打照面的次数越多,弗朗西丝就越发不自信,连装在口袋里的那五十八先令房租也开始失去先前的魔力。她渐渐明白了,要挣这些房租,得付出高昂的代价。夫妇俩俨然主人似的出入各个房间,发出各种怪声,她对此根本没有思想准备。有一次,巴伯先生逛了院子,回到楼上,她听到他在过道里停了下来,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便冒险往过道望去,看到他盯着墙上的画,那架势就像在画廊里赏画。他把脸凑近,端详一幅北约克郡里彭教堂的钢版画,一边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悠闲自得地剔起牙来。

  她在母亲面前压根儿不提这些,她俩照样开心地打发晚上:晚饭后玩上几盘西洋双陆棋,十点差一刻喝杯口味很淡的热可可,然后开始例行事务——收拾屋子,整理被褥、枕头,关好门窗——之后,她们便舒坦地上床睡觉。

  母亲先道了晚安,弗朗西丝在厨房待了一会儿,收拾东西,检查炉子。她去了趟洗手间,摆好桌子,第二天好用早餐,她把奶罐拿到前院,挂在门边。之后,她回到屋里,将客厅里供暖的煤气调低。这时,她发现母亲房间门下透出光亮。她一般不会在母亲上床后再进她的房间,不过今天晚上,那灯光在召唤她。她走过去,敲了敲门。

  “可以进来吗?”

  母亲坐在床上,头发还没解开,仍扎成小辫,如磨损的麻绳垂下。直到战前,她的头发还是棕色的,和弗朗西丝一样是纯色的,没有星点杂色。这几年来,色泽逐渐淡去,发质越来越粗糙。现在她不过五十五岁,却满头白发,形同老妪,只有那漂亮的浅棕绿色眼睛上方的眉毛仍是深色的,透出果敢。她腿上摆了一本书,坐火车用来打发时间的那种书,名叫《拼字和猜谜》。她一直在绞尽脑汁,想找到一首藏头诗的答案。

  弗朗西丝进到屋里,她将书放下,从老花镜上方盯着她。

  “弗朗西丝,没事吧?”

  “没事,只想进来看看,您还是继续拼字吧。”

  “噢,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催催眠罢了。”

  话虽这么说,她又看起书来,应该是找到答案了:她嘴巴嚅动着,用铅笔拼出这个词。床的另一半是空的,如同熨衣板一样平整。弗朗西丝蹬去拖鞋,爬上这一边,仰身躺下,双手交叉脑后。

  一个月前,这间房还是餐厅,红色墙纸已经陈旧,弗朗西丝在上面刷了一层漆,还调整了房里的画,但效果不甚理想。楼上她母亲的卧室现在改作厨房,卧室里有些家具搬到这里,总不大合适,它们如同几位客人一般,呆坐着,拘谨郁闷。她知道它们多想回到楼上的老地方,那才轻松自在。旧餐厅的几件家具没地方可放,也塞到了这里。这样一来,房里甚是拥挤,透出沧桑之感,甚至有一点儿——只是一点儿——病房的感觉。她还记得,小时候探望生病的姑奶奶时进过这样的房间。她想,不同的只是这屋里没有便桶的气味,也没有用来召唤姑奶奶那位怪脾气女儿的小铃铛。

  她赶紧转移心思。楼上,巴伯夫妇中的一位走过起居室,步伐轻快,充满活力,她猜是巴伯先生,巴伯夫人走路要柔缓些。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追随楼上移动的脚步。

  身边的母亲也瞪着头顶。“今天变化可真大啊,”她叹口气,“他们还在收拾东西吗?他们有些兴奋哩。我还记得,我和你父亲刚搬进来时,也是一样的。你不觉得他们挺满意这房子的吗?”她压低声音说,“这才是重要的,是吧?”

  弗朗西丝同样压低声音,像说悄悄话似的答道:“至少那个女的是这样想的,她看上去好像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得难以置信。那个男的怎么想,我就说不准了。”

  “嗯,房子是旧了点儿,可挺不错的。他们也算有个自己的家了,这对新婚夫妇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他俩不是新婚吧?他们不是告诉我们结婚有三年了吗?应该是战争一结束就结婚的,只是没有孩子罢了。”

  她母亲的语气稍稍变了。“是的。”过了一下,她显然从这件事想到了另一件事,“如今的姑娘都觉得非化妆不可,真是的。”

  弗朗西丝伸手拿过那本书,研究起那首藏头诗,“可不是,星期天也化妆。”

  她感到母亲在瞪着自己,“弗朗西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笑话我哩。”

  楼上传来巴伯夫人的笑声,有什么轻巧的东西掉到或扔到了地板上,滚过地板。弗朗西丝不去想藏头诗了,“这巴伯夫人会是什么来头呢?”

  她母亲合上书,搁到一旁,“谁什么来头?”

  弗朗西丝一扬下巴,“巴伯夫人呀,我猜呀,她父亲应该是个部门经理什么的,对吧?她母亲算是‘体面’的,留声机放的是《印度悲情曲》,她的兄弟多半在商船队里干得还不错。有钱让女儿学钢琴,每年去皇家美术学院游学一次……”她手腕掩口,打起了哈欠,继续道,“他们年纪轻有个好处,就是只会把我们和他们父母比,他们不知道我们心里其实完全没谱,只要我们认认真真扮演好房东这个角色,我们就是合格的房东了。”

  她母亲一脸痛苦,“你说话真难听!都快赶上沃辛那儿的席维乌夫人了。”

  “好啦,当房东也没什么丢脸的,尤其是现在。我倒要体验一下当房东的乐趣哩。”

  “你能不能不要再说那个词!”

  弗朗西丝笑了,可她母亲扯着毯子的丝质镶边,真的苦恼了起来。弗朗西丝明白,母亲有一句话差点儿没说出口:“哦,你们亲爱的父亲要是听到你的话,会心碎的!”父亲去世将近四年了,弗朗西丝即便现在想起他,也禁不住咬牙切齿,想骂人,甚至要跳起来,砸碎什么东西。她赶紧转移话题。她母亲参加了两三次当地举办的慈善活动,她问起这些事情,两人便聊了一阵马上要举办的义卖活动。

  她见母亲脸上的阴霾消失,只剩下疲惫和苍老,便站起身来。

  “嗯,还需要什么吗?要不要备一块饼干,醒来后说不定想吃哩。”

  她母亲准备睡觉了,“饼干就不要了,弗朗西丝,你替我熄灯就行。”

  她母亲提起发辫,躺到枕头上,眼镜在她鼻梁上留下浅浅的压痕。弗朗西丝来到灯前,这时,楼上的脚步声密了起来,她母亲那双浅棕绿色眼睛又看向天花板。

  灯光暗下去,她母亲喃喃道:“可能是诺埃尔或约翰·阿瑟在上边哩。”

  过了一会儿,弗朗西丝在昏暗的过道里逡巡。是的,她想,可能是诺埃尔或约翰·阿瑟。她能闻到香烟味,听到男人在楼梯口说话,声音含混不清,还有男人穿着拖鞋走动的吧嗒声……弗朗西丝的心一阵抽搐,就像膝盖或肘关节被打了一下。悲伤这东西啊,依然挥之不去,总在不经意间袭来!这阵悲伤漫过心头,她不得不在楼梯口站住,定了定神。她开始爬楼梯,要是——她很久很久没有这个念头了——要是,要是她转过这段楼梯,看到她的哥哥或弟弟——比如哥哥约翰·阿瑟吧,瘦瘦的,一脸书生气,穿棕色纯羊毛晨衣和“花园城市”牌拖鞋,看上去像个古怪的僧侣——那该多好啊。

  楼上只有巴伯先生一个人,他嘴角叼着香烟,外套脱了,袖口上捋,在摆弄墙上的一个什么物件,显然是他刚挂上去的。这玩意儿集温度计和衣帽刷于一体,橙黄色,亮得刺眼,很是俗气。她厌恶地看到到处都是刺眼的亮色,就像一张巨口吸了一袋熬得黏稠的糖浆后,将屋子舔了个遍。母亲这间旧卧室里褪了色的地毯上铺了一张仿波斯风格的地毯。原本漂亮的穿衣镜上斜搭着一条印度镶边披巾,墙上有一幅画,像是莱顿勋爵画笔下的古典裸女。柳条鸟笼吊在带子上,带子系在钩子上,钩子则固定在天花板上,鸟笼在缓缓转动,笼中是一只丝绸与羽毛做成的鹦鹉,站在一根纸板仿造的枝条上。

  楼梯口的煤气灯调得很亮,生气似的嘶嘶作响。弗朗西丝心想,这对夫妇不会忘了吧,这煤气灯可是她和母亲付费呢。她和巴伯先生目光相遇,她说:“都收拾妥当了吗?”她声音刺耳,和这极不舒坦的光亮倒挺吻合。

  他从嘴里抽出香烟,强压哈欠,说:“呵,雷小姐,我这一天里做得也够多的了。把这些可爱的箱子搬上来,是该我做的活儿,都做完了。打扮屋子这事就让莉莲做吧,她喜欢做这种事,大可为整个英格兰梳妆打扮呢,她可以的。”

  弗朗西丝还没好好打量过巴伯先生,上一回见面,她记住了他的做派,他的“主旋律”是那种滑稽的嘟哝,但没有更清晰、更具体的印象。这回,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她看清了,他像职员一样干净利索。他没穿鞋子,只比她高出一两英寸。他夫人说他“弱不禁风”,其实他活力十足,脸上一片姜黄色须楂,下巴痘斑点点,显得有点尖,牙齿拥挤错落,眼睫毛淡得几乎看不见,眼睛倒是湛蓝,这让他有点帅或够得上帅——反正比她想的要帅。

  她移开目光,“啊,我去睡觉了。”

  他又强压住一个哈欠,“你真有福气!我看莉莲还没把我们的床整理好哩。”

  “我熄了楼下的灯,门厅的白炽灯罩有点毛病,不太好弄,还是我来吧。灯罩这事,本该早点告诉你们怎么弄的。”

  他主动说:“可以的话,现在告诉我吧。”

  “呃,我母亲这会儿正要入睡呢。您知道,她的卧室就挨着底楼的楼梯口——”

  “啊,那明天再告诉我吧。”

  “好的。您或巴伯夫人今晚还要下楼的话,当心点,下面有些黑。”

  “没问题,我们会看清路的。”

  “好带盏灯。”

  “这是一个办法,或者可以这样,”他笑道,“我先用绳子把莉莲吊下去,要是有什么麻烦,她可以……拽绳子告诉我。”他说话时,调皮似的盯着她,不过,他这种神态的背后隐藏着某种东西,隐约令人不安,她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他举起香烟,偏过头,吸了一口,止住微笑,嘴巴一撇,送出烟雾,那双活泼的蓝眼睛仍盯着她的眼睛。

  他眨了一下眼,神态随之改变。他的卧室门打开,他夫人露面了,双手拿着一幅画。弗朗西丝想,该不会又是一幅莱顿勋爵的裸女像吧?巴伯先生看到这幅画,又假装嗔怪她。

  “你还在折腾这幅画呀,臭婆娘?哎我的天哪!”

  她冲弗朗西丝笑笑,“我只想收拾得好看些。”

  “呃,可怜的雷小姐要睡觉去了,她是来告诉我们太吵了。”

  她赶紧收住笑,“哎呀,真对不起了,雷小姐。”

  弗朗西丝连忙答道:“你们根本不吵的,巴伯先生说笑呢。”

  “我是打算留着明天再整理的,可一开始,就收不住手了。”

  楼梯口一下站了三个人,弗朗西丝从来没觉得这么拥挤过,难道每天晚上他们三人都得这么见面寒暄吗?“你们想理多久就理多久。”她假装不在乎,轻快地说,“不过——”她朝自己的卧室走去,又停下脚步,“只要记得我母亲就住在楼下那个房间,就可以啦。”

“啊,是的,当然记得。”巴伯夫人答道。“我们记得的。”她丈夫认真地附和。

  弗朗西丝后悔说了那样的话,她有点尴尬,说了声“那么,晚安了”便进了自己的房间,让门微开,好点上卧室里的蜡烛。她去关上门,看见巴伯先生还在楼梯口吞云吐雾,他看了她一眼,笑笑,走了。

  关紧门,轻轻上了锁,她一下子感觉好些了,踢掉拖鞋,脱去上衣、裙子、内衣、长袜……就像在人前板着身子的主妇在人后卸去了紧身内衣,终于做回了自己。她舒展双臂,环顾光影斑驳的卧室,宁静整洁,实在惬意!壁炉架上只有两个银制的烛台,没有杂物,书架上的书多而不乱,地板只铺了一块深色地毯,墙是浅色调——她除掉墙纸,刷了白色的水浆涂料。两幅镶框画毫无纷乱之感,一幅是日本风格的室内景物画,另一幅是德国画家弗里德里希的风景画。烛光下,可以看到画的内容:白雪覆盖的山峰,延绵不断,渐渐与紫罗兰色的远方融为一体。

  她打了个哈欠,抬手去摸头上的发簪,一一取下,往盆子倒满水,用浸泡了水的软毛巾敷到脸上,擦拭脖子和腋窝,刷牙,给脸颊和粗糙的手抹上凡士林。她老是闻到巴伯先生的烟味,这气味让她有想吸烟的冲动,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包卷烟纸和一罐烟丝,利索地卷了一根小烟卷,就着烛火点燃,爬上床,吹灭烛火。她喜欢这样吸烟:清凉的被子盖住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黑暗中,烟头闪着点点红光,照在手指上。

  当然,今夜她的卧室并不很暗:楼梯口的灯光从门缝下泻进来,在门下形成一汪明亮的光池。巴伯夫妇还在外面忙什么呢?她听到他们低声说话,他们还在为那幅难看的画该挂在哪里争执不休吗?他们要是敲钉子,她就得出去说点什么了,他们要是让楼梯口的煤气灯总这么嘶嘶亮着的话,她也得说点什么。她开始琢磨说什么才合适。

  跟你们提这事真是不好意思——

  你们还记得我们商量过的吧——?

  或许我们该——

  如果——这样好。

  恐怕是我弄错了。

  哦,她不该这么想!现在这样想太晚了——哦,是的,晚了多少年了。

 

  终于,她熟睡过去。第二天早晨六点,她醒了,远方传来工厂的声汽笛,她又继续小睡了一个钟头。突然,一阵类似钻孔的刺耳声将她从杂乱无章的梦里惊醒。开始,她搞不清这是什么噪声,迷糊中,她听出是巴伯夫妇的闹铃在响。她觉得刚刚还听到他们在低语中

  上床,一下便醒了。现在是倒过来了。他们开始唧唧咕咕地说话,打哈欠,下楼,到院子里,在厨房里丁零当啷地沏茶,准备早餐。她不得不听着各种动静:烤肉的嘶嘶声、噼啪声,剃须刀碰到洗脸池发出的嗒嗒声。她得适应这些声音,融入其中:新的日子开始了。

  她想起那五十八先令。巴伯先生在收拾出门的东西,弗朗西丝起床,静静地穿衣。快到八点时,巴伯先生出了门,他妻子回到卧室。弗朗西丝不想做得太明显,在房里缓了几分钟后才开门下楼,从炉里扒出炉灰,烧火,出院子倒灰,回到屋里,向母亲道早安,开始沏茶,煮蛋。她一边干活,心里一边忙着盘算。她和母亲吃完早餐,清理完餐桌,她拿出账簿坐下来。这半年来不断累积的一沓账单附在账簿后面,她得一一过目。

  弗朗西丝盘算着,欠肉店和鱼铺的钱多,得马上支付;欠洗衣店、面包店、煤店的钱少些,可以暂缓。再过几个星期,巴伯夫妇又该交房租了,但每个季度的燃气账单也寄到家了。楼上新装了炉灶、煤气表、管道及其他设备,这次的煤气费会高于平常。除此之外,为了巴伯夫妇入住,还买了清漆和水浆涂料之类的来重新装修房间,这些账单也必须支付。她估计——这样一来,房租要变成家庭账单上的纯利润,至少得三四个月后,也就是说要等到八九月份。

  等到八九月份才能盈利,晚是晚了点,但总比没有强许多。她放下账簿,心情好多了。面包店的伙计送来了面包,没多久,肉店的伙计也送肉过来了,她头一回能够坦然收下送来的面包和肉,没有那种接受偷来的食物的糟糕感觉。肉店送来的是羔羊颈肉,等会儿可以拿去炖。弗朗西丝对食物没有真正的兴趣,既不喜欢做,也不喜欢吃。不过在战争期间,她练就了一种精打细算的本事,她乐于面对这样的挑战,那就是可以用一块不值钱的肉做出几道不同的菜。对家务活也是这样,她尤其喜欢做哪些不同寻常之事——拆检炉灶,清洗楼梯地毯压条——这些事情需要计划、方法,需要使用化学品和特殊的工具。

  当然,她的大部分家务活都是一些琐碎的事。事虽小,做起来却挺麻烦,差不多得天天清扫挂镜线、天花板的灰泥装饰和精致的壁脚板。屋里的家具是深色木质的,也要经常擦灰。她父亲生前特别钟情于“老式英格兰”的东西,可这宅子处处展现的是英国摄政时期的建筑风格,两者风格迥异,很不协调。尽管如此,屋里的角角落落都塞满了詹姆斯一世时期的椅子或五斗橱。父亲在世时,这些家什被冠名为“父亲藏品”。父亲去世一年后,弗朗西丝请人对它们进行鉴定估值,才发现所有的收藏不过是维多利亚时期仿制的赝品。那位收购她家座钟的商人只肯出三镑收购她父亲的这些东西,她倒是愿意接受,把这些不顺眼的东西统统拉走,可她母亲挺难过的。她说:“不管这些是不是真品,这里面可有你父亲的心血呀。”弗朗西丝低声讥讽道:“这里面更多的是他的愚蠢。”于是这些家什也就留下了,这就意味着,她每周得好几次在这屋子里像螃蟹一样爬来爬去,用掸子清扫那些摇摇晃晃的桌腿上如大麦一般扭曲的花纹,做工粗糙的椅子上的涡卷形和菱形装饰。

  她一般把费气力的活儿留到母亲不在家的早上或下午做,这样就没人碍手碍脚。今天是星期天,母亲整个上午要和当地牧师一道打理教区的一些事务,因此,她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趁母亲不在家,她要“搞定”整个一楼的地板。

  母亲刚关上前门,弗朗西丝便捋起袖子,系好围裙,遮好头发,首先清扫母亲的卧室,接着转向客厅,扫地,掸尘——尘土似乎总也掸不完。这些灰尘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肯定是这屋子自己生产的,就像人会出汗一样。不管她怎么拍打地毯或枕垫,灰尘照样还会来。客厅里有个瓷器柜,玻璃门,关得很严实,可柜子里的物品竟然也会积上灰尘,必须清扫。有时候,当然只是有时候,她简直想拿起这些精巧的杯子和碟子一个个摔成两半。有一次,她特别沮丧,竟把一个脸圆颊红的斯塔福德郡小瓷人的脑袋掰了下来,虽然她立刻用胶水粘回去,可那脑袋仍有点歪。

  弗朗西丝今天的心情与以往不同,她动作利索,做事高效。她从客厅拿了刷子和水盆上到楼梯,然后往下一次一个台阶地清扫。之后,盛了一桶水,取来膝垫,开始清扫门厅的地板。用肥皂会在黑色瓷砖上留下痕迹,她只用醋。步,用湿布擦洗软化地板上的尘垢。关键的是第二步,将拧过的布擦过地板,动作轻灵,一气呵成——好啦!每一块瓷砖都闪闪发光,赏心悦目。不出五分钟,砖面变干,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可这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充分享受光泽尚在的每一刻,光泽既逝,留恋无用。她拥有青春,拥有健康,拥有活力,她还拥有——她还拥有什么呢?拥有眼前的小小乐趣,拥有厨艺带来的小小成就感,拥有每天结束后可享用的烟卷,还有,每个星期三可以和母亲一起去看电影,可以进城游玩。她有渴望,有欲望……它们多半与肉体有关。在这些事情上,她没有上世纪的那些清规戒律。她移动膝垫和水桶,开始擦下一块砖面,一边想,真是令人吃惊,她自己就可以圆满解决这些问题,哪怕在大白天,哪怕母亲在家,她只需溜进卧室待上几分钟,或许就利用削萝卜皮后的小憩,或等面团发酵的那点时间——

  这时,楼上拐角处有动静,她吃了一惊,完全忘了家里有租户。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楼梯栏杆,看见巴伯夫人正要下楼,脚步迟疑。

  弗朗西丝脸上一阵燥热,像是做错事被人抓了现行,不过巴伯夫人的脸也红了起来。时间早已过了上午十点,她仍穿着睡衣,外面还裹了件缎子似的日式宽晨衣。弗朗西丝想,这就是所谓的和服吧。巴伯夫人光着脚,只穿一双土耳其风格的拖鞋,手里拿一条毛巾和一个装有海绵的袋子。她拢了拢睡觉时压平了的卷发,向弗朗西丝打了个招呼,怯声问道:“我想洗个澡,不知道可以吗?”

  “哦,”弗朗西丝答道,“可以啊。”

  “要是不方便,就不洗了。莱恩上班走后,我又睡着了——”

  弗朗西丝站起身来。“没什么不方便的,我只要帮您开热水器就行了。我母亲和我白天一般不开热水器,昨晚该跟你们说的。要过去吗?您得跳着走哩。”她移开水桶,“瞧,这一小块还是干的。”

  听了这话,巴伯夫人往楼下又走几步,脸更红了,她盯着弗朗西丝搭在头上的遮灰布,盯着她卷起的衣袖和发红的双手,盯着她脚边压出凹印的膝垫,一脸窘迫。这种表情弗朗西丝见多了——街坊邻里、那些店主、母亲的朋友,他们亲历过人类历残酷的战争,幸存了下来,却不知为什么还是看不得一个教养良好的女人做清洁工的活儿——她厌倦透顶。她轻松地问道:“还记得我跟你们说过我们不需要佣人吗?您瞧,我可没说假话。只有一件事我不做,就是洗衣服,大部分衣服还是送到外面洗,其他的都是我自己做。‘能干’‘粗人’,说我什么的都有!”

  巴伯夫人终于笑了,不过,她看着一片还没有清洗的地板,又显出另一种窘迫。

  “昨天我和莱恩准是把这儿弄得乱七八糟的,我真是太没脑子了。”

  弗朗西丝答道:“可别这么想,这些瓷砖本来容易脏,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的。”

  “等我穿好衣服,剩下的活儿我来干。”

  “这些哪用您来干,您自己的房间也要打理呢。您可以不要帮手,我也可以不要帮手呀。再说,我用拖把可是一把好手,您看了会吃惊的。来,我帮您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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