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锁线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5498007
·蒋勋睽违三年全新作品,集结文字、音声、绘画和摄影创作,简素却富有温度的美学自然书写。
书中集结了蒋勋近两年来田园生活的文字、音声、绘画和摄影创作。土地、岁月、季节,春耕、秋收,天空的云,苦楝与茄苳不同时间的开花与结果……都在他诗一般的文字和声音中缓缓流出。山水相照的简素心境,分享自然与土地带来的真挚感动。
l附赠珍贵有声书:大地行走——蒋勋池上美学课,时长50分钟,扫码可听。
“有时候觉得,风景其实是一种心事。”蒋勋细细说着,他与池上的缘分,朗读他在自然里写下的诗。大山笃定,流云自来自去,仿佛天长地久。
·山水自然,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
蒋勋以他温柔的心,在长河和大山之间,感受自然间的天籁,找回身体里很深很深的记忆。而我们终于在这些风景里,探看了理想生活的全貌。简素的生命,不会对豪华自卑。
·装帧看点:蒋勋题写书名。平装16开全彩呈现,双封裸书脊装帧;内文超感纸张高清印刷,内页编排比照中国书画卷轴,行云游走。以开阔的天光云影,呈现自然、节气、晨昏。带读者触摸稻香、花香、风和云的流动。
“有时候觉得,风景其实是一种心事。”蒋勋细细说着,他与纵谷的缘分,朗读他在纵谷写下的诗。音频全长50分钟,纵谷的山、纵谷的云、纵谷的风声、水声……都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你。
山水自然,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
蒋勋接受台湾好基金会邀请,开始在台东的池上乡担任驻村艺术家。他在纵谷找到一间老宿舍,在*简单的生活条件下,开始写作、画画。本书集结蒋勋一年多来的池上驻村文字、摄影创作。他让声音带领着他,让气味带领着他,与大地、万物、季节流转对话并心有所感;春夏秋冬,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痒,都在他的身体里,有如找回儿时的记忆,一点一点,在池上落土生根。
“在长河和大山之间,听着千百种自然间的天籁,好像也就慢慢找回了自己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声音的记忆……。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像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蒋勋
自序 — 人在池上
卷一 山影水田
池上日记——相伴
欢喜赞叹——震旦博物馆北齐佛像
公东教堂——怀念锡质平神父
池上日记——落地
巴勒摩、巴勒摩——怀念碧娜·鲍许
纵谷歌声——写给巴奈、那布
池上日记——云域
流浪归来——写给流浪者旺霖、欣泽、榆钧、耿祯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董乃仁 / Nick Dong / 董承濂与《悟场》
池上日记——烧田
我的空间记忆——城市的空间与时间
卷一 日光四季
二〇一四 十一月——十二月
二〇一五 一月——十二月
二〇一六 一月——四月
人在池上——自序
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
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
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
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
让睡觉饱足地秧苗在朝阳升起以前醒来。
驻村
二?一四年的秋天我到池上驻村了。
早些年,大部分的西部居民对远在东部纵谷的池上印象模糊,常常听到的就只是“池上便当”而已。至于池上便当好在哪里,也还是说不清楚。有当地居民跟我说,池上米好,大坡池产鱼,米饭加上鱼,就是早期池上便当的丰富内容。我没有查证,这样说的居民,脸上的表情有一种长久以来对故乡物产富裕的骄傲吧。
台湾好基金会希望大家认识岛屿农村的美,开始在池上蹲点,二??九年第一次秋收以后,六、七年来,我从徐璐口中就常常听到池上这个名字。
如果只是名字,池上对我而言还是很遥远的吧。然而像是有一个声音在牵引呼唤,我也一次一次去了池上,一次比一次时间久,终于在二?一四年决定驻村两年。
徐璐当时是台湾好基金会的执行长,已经计划在池上办一系列活动,像“春耕”“秋收”。她希望岛屿上的人,特别是都会里的人,可以认识池上这么美丽的农村,“春耕”“秋收”是池上土地的秩序,在后工业的时代,也会是重新省思人类文明的另一种新秩序吗?
二??九年第一次秋收活动办完,徐璐传一张照片给我,仿佛是空拍,钢琴家在一大片翠绿的稻田中央演奏,看到照片就会从心里“哇”的一声,觉得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美的稻田风景。那张照片后来在国际媒体上被大篇幅介绍,池上的农田之美,不只是岛屿应该认识,也是全世界重新省思土地意义的起点吧。
隔了几年,二?一二年,我就应邀参加了“春耕”的朗读诗活动,那一年参加的作家还有诗人席慕容、歌手陈永龙和作家谢旺霖。
我们住在一个叫福吉园的民宿,走出去,抬头就看到近在眼前巨大壮观辽阔的中央山脉,峰峦起伏绵延,光影瞬息万变。每个人最初看到也都是“哇”、“哇”叫着,平常咬文嚼字的作家,到了大山水面前,好像找不到什么词汇形容,“哇”、“哇”也就是欢喜和赞叹吧。但住几天之后,自然也会沉默安静下来。我们当然是初次到池上,有点大惊小怪,当地农民在田里工作,对眼前风景也只是司空见惯。他们安静在田里工作,对外地人喧哗夸张的“哇”有时点头微笑欣赏,有时仿佛没有听到,继续埋头工作。
那一次的朗读诗碰到大雨,在大坡池边搭的舞台,雨棚上都积满了水,背景是大坡池,以及隔着池水笼罩在雨雾中蜿蜒的海岸山脉。
有当地居民告诉我,大坡池是地震震出来的大水池,自然涌泉,水势丰沛,也是野生鸟类栖息的地方。我喜欢大坡池夹在东边海岸山脉和西边中央山脉之间,无论从哪一边看都有风景,东边秀丽尖峭,西边雄壮,日出时东边的光照亮中央山脉,日落时分,晚霞的光就映照着海岸山脉。池上晨昏的光变化万千,不住一段时间,不容易发现。
夏天的时候大坡池里满满都是荷花,繁华缤纷,入秋以后,荷花疏疏落落,残荷枯叶音会有成群野鸭、鹭鸶飞起。到了冬末春初,大坡池几乎清空了,水光就倒映着山峦和天空。初春的清晨,大约五点钟,太阳还没有从海岸山脉升起,大雾迷濛,我曾经看到明净空灵的大坡池,和白日的明艳不一样,和夏季的色彩缤纷也不一样。我偶然用手机留下了那一刻大坡池的宁谧神秘。传给朋友看,朋友就问:你又出国了吗?这是哪里?
二?一二年春耕朗读诗,碰上大雨滂沱。观众原来可以坐在斜坡草地上聆听,因为草地积水,结果都穿着雨衣,站在雨中听。
诗句的声音在大雨哗哗的节奏里,也变成雨声的一部分。诗句一出口就仿佛被风带走了,朗读者听着自己的诗句,又好像更多时间是听着雨声、风声。那样的朗读经验很好,也许诗句醒来就应该在风声、雨声里散去。
山水自然的声音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吧。
朗读的时候,我背对大坡池,看不见大坡池。后来有人告诉我,池面上一丝一丝的雨,在水面荡起涟漪,山间一缕一缕袅袅上长升的烟岚,随风飘散。我真希望自己不是朗读者,是一起分心去看山、看水、看云风雨丝的听众。
那是春天的大坡池,记得是四月,池上刚刚插了秧的水田,一片一片明如镜面。细细的一行一行的秧苗,疏疏落落,水田浅水里反映着天光云影,迷濛氤氲,像潮湿还没有干透的一张水墨。
那是一次奇特的声音的记忆,风声,雨声,自己的声音,水渠里潺潺的流水声,海岸山脉的云跟随太平洋的风,翻山越岭,翻过山头,好像累了,突然像瀑布一样,往下倾泻流窜,汹涌澎湃,形成壮观的云瀑。
池上的云可以在一天里有各种不同的变化,云瀑只是其中一种。有时候云拉得很长,慵懒闲适,贴到山脚地面,缓缓荡漾,有人说是卑南溪的水气充足,水气滋润稻禾,也让这里的稻田得天独厚。
二?一三年云门四十年在池上秋收的稻田演出《稻禾》,下着雨,山峦间也出现云瀑,使那一天的观众看到天地间难以比拟的壮观舞台。
云的瀑布,没有水声那么轰轰喧哗,是很难察觉的声音,是山和烟岚对话的声音,是细细的轻盈的缠绵的声音,像耳鬓廝磨,像轻轻撕着棉絮。春天,我像是在池上的土地里听到一种声音,是过了寒冬,春天开始慢慢复活苏醒,一点点骚动愉悦又很安静的声音,我想到节气里的「惊蛰」,是所有蛰伏沉寂的生命开始翻身、开始初初懵懂苏醒起来的声音吧。很安静的声音,很内在的声音,不急不徐,牵引我们到应该去的地方。心里最深处的声音,身体最内在的声音。人声喧哗时听不到的声音,喧嚣躁动沉静下来,当大脑的思维都放弃了操控听觉,听觉回复到最初原始纯粹状态,像胎儿蛰伏在子宫里,那么专一、没有被打扰的听觉,那时,你或许就会听到自己内在最深的地方有细细的声音升起。
池上那一个春天的雨声中,我听到了自己内在的声音。
常常是因为这样的声音,我们会走向那个地方。
年轻的时候在巴黎,有时候没有目的,随兴依赖心里的声音随处乱走,在小巷弄中穿来穿去。巴黎古旧缓慢的几个河边社区,总是让我放弃大脑思维,可以漫无目的,任凭身体跟着声音走,跟着气味走。
这几年,偶然回到巴黎,走着走着,还会听到冥冥中突然兴起的声音,仿佛是自己二十几岁遗留在一个巷弄角落的声音,忘了带走,忘了四十年。它还在那里,那声音如此清晰,像远远的一点星辰的光,在暗夜的海洋引领迷航的船舟。走着走着,感觉到那声音愈来愈近,很确定就近在面前了,我张开眼睛,看到整面墙上有人写着韩波《醉舟》的诗句。
我们内在都有诗句,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不是在大脑中,大脑的思维听不见内在的声音。那声音有时候像是藏在心脏中空的地方,在达文西说的“被温热的血流充满回荡的中空地方”。有时候,我也觉得那声音是否也许像是存放在胎儿时的肚脐中心。那个地方,出生时一不小心,会被剪掉,那很惨,就一辈子不会再听到自己的声音了。听不到那声音,有点像佛经里说的“无明”吧,像再也打不开的瞳孔,像没有耳膜可以共鸣的听觉,像《红楼梦》里贾宝玉失去了出生时衔在口中的那块玉,他就像失了魂魄,失了灵性,永远与自己身体最深处的声音无缘了。
我呆看着巴黎墙上大片工整书写的<醉舟>,想起那个十八岁就把所有诗句都写完了的诗人,在城市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间被捧为天才,然而天才在城市里仿佛只想活成败俗的丑闻,他让整个城市震撼,他让伦理崩裂溃败,他说:要懂得向美致敬。后来他出走了,流浪飘泊在暗黑的非洲,航海,贩卖军火,在陌生的地方得病死去。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诗人在高热的烧度里胡言呓语,望着白日的天空大叫:满天繁星,满天繁星。
他或许不是呓语,而是真的看见了满天繁星吧。诗句死亡的时刻,天空或许总是有漫天的星辰升起,每一粒星辰都是曾经热烈活过的肉体,带着最后一点闪烁余温升向夜空。
我知道即使是在白日,星辰都在。然而池上夜晚的星空如此,让我浩叹,无言以对。
你知道吗?为了让稻谷休息、睡眠,像人睡足了觉,才有饱满的身体。稻谷饱满,也是因为有充足的睡眠。因此,几条我最爱在夜里散步的路,都没有照明,如果没有云遮挡,抬头时就看到漫天撒开的星斗。大概住一个月,很快就会熟悉不同季节、不同时辰星座升起或沉落的位置。秋天以后猎户星座大约是在七点以后就从东边海岸山脉升起,慢慢升高,一点一点转移靠近本边的中央山脉,很像我们在手机里寻找定位。
有人真的下载了手机软体,对着天上的某一处星群,手机面板上就显示出那些星座的名称和故事。
但是我还是有莫名的冲动,有时闭起眼睛,聆听天上星辰流转的声音,升起或沉落,都如此安静没有喧哗。
二?一四年十月住进池上之后,慢慢听到更多的声音,树叶生长的声音,水渗透漏泥土的声音,昆虫在不同角落对话的声音,不同鸟类的啁啾,求偶或者争吵,清晨对着旭日的歌唱,或黄昏归巢时吱吱喳喳的吵嚷,声音是如此不同。我尝试听更多细微的声音,像庄子说的“天籁”,动物争吵,人的谩骂,声音都太粗暴,听久之后就无缘听到“天籁”了。“天籁”是大自然里悦爱或亲昵的声音吧,“天籁”或许也就是自己心底深处的声音,可以在像池上这样安静的地方听到“天籁”,也就找回了自己。
池上住到一个月后,就开始向四处去游荡。
从池上往西南,约一小时,就进到里南横的入口。南横的车道因为风灾中断了,但还可以走到利稻。如果步行,沿着新武吕溪的溪涧峡谷,可以走到这条溪汇入卑南溪的交会处。我躺在巨大岩石上,听着新武吕溪的声音,仿佛溪涧里每一条水流都在寻找卑南溪的入口,两条溪涧的水声不同,碰到不同的礁石,有不同的声音,碰到岩壁转弯的时候,也有声音。我仔细聆听,声音里有寻找,有盼望,有眷恋,有舍得,也有舍不得,有那么多点点滴滴的心事。
我走到溪畔山坡上的雾鹿部落,看小学生在校园升旗,大片的番茄田不知为何落满一地番茄,任其腐烂。记得山坡上的昙花吗?在月光下同时开放了数百朵,我仿佛也听到昙花一一绽放时欢欣又有一点凄楚的声音。
回到池上,走过育苗中心,看到一条一条长约一百公尺的白布,铺在地上,有人细心浇水。我好奇翻开湿润的白布一角偷窥,蜷伏在白棉布下,一粒一粒的稻谷,刚冒出针尖般白白的嫩芽,像许多胎儿,我听着它们初初透出呼吸的声音,吱吱喳喳,也像在欢欣对话。
在长河和大山之间,听着千百种自然间的“天籁”,好像也就慢慢找回了自己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声音的记忆。像史特拉汶斯基《春之祭礼》中那一声仿佛从记忆深处悠长升起的呼唤,像亘古以来原野中的声音,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像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让睡觉饱足的秧苗在朝阳升起以前醒来。
云可以如此无事,没有目的来,没有目的又走了。
初春的某一天,我听到一株苦楝树将要吐芽的声音,声音里带一点点粉紫,才刚立春,纵谷还很冷,但是那一株苦楝树仿佛忍不住要赶快醒来。
入睡以前和苏醒时分,我总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聆听许多种声音。最安静的是云缓慢流走的声音,清晨或暗夜里,无踪无影的云,优雅的飘拂、流荡,不急不徐,在空中留下他们有时银白、有时淡淡银灰的声音。
清晨五点前后,夜晚七、八点之后,没有日光,没有灯光照明,有时有月光和星光,月光和星光都是安静的,不会打搅扰乱心里面的声音。
我听着云流动的声音,比水要轻盈,云岚移动,很慢,若有若无,若断若续。我在笔记里写下一些句子,想告诉你那心底声音的记忆:
听自己的声音
听风的声音
听秧苗说话的声音
听水圳潺潺流去
听山上的云跟溪谷告别的声音
我们都要离去
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
所以,你还想再拥抱一次吗?
我因此记得你的体温
记得你似笑非笑
记得你啼笑皆非的表情
告别自然很难
比没有目的的流浪还难
我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在秋收的田野上
看稻梗烧起野烟
火焰带着烧焦的气味腾空飞起
干涸的土地
等待下一个雨季
可以听风听雨
听秧苗醒来跟春天说话
我要走了
你只是我路过的村落
让我再拥抱一次
记得你似笑非笑的表情
著名诗人席慕容曾这样称赞蒋勋:“是这个时代踏入艺术门槛的*引路人。他为我们开启的,不只是心中的一扇门窗,而是文化与历史长河上所有的悲喜真相。时光终将流逝,然而美的记忆长存”。
女神林青霞视他为“*偶像”,称他为自己的——“半颗安眠药,能给予内心安定的力量。”
台湾散文名家张晓风描述:“善于把低眉垂睫的美唤醒,让我们看见精灿灼人的明眸。善于把沉哑喑灭的美唤醒,让我们听到恍如莺啼翠柳的华丽歌声。”
宿舍
从十月到隔年二月初,大约是从寒露、霜降,经过一个冬天,到次年的立春。我逐渐习惯了纵谷的方向,从池上往南,到关山,鹿野,有时去鸾山部落,看神奇的大榕树,盘根错节。这个差点被唯利是图的建商毁掉的部落,有一个叫阿里曼的原住民,努力保护住这片山林,我跟支持他的游客进山,遵照他的嘱咐,带了小米酒和槟榔,先随他祭拜祖灵,离开的时候也遵照他嘱咐种下一棵树,岛屿可以天长地久,是因为恶劣的商业撼动不了鸾山部落的阿里曼,那里古老巨大的榕树都没有被砍伐,让部落的孩子有一代一代可以传说下去的故事。
立春前后,鸾山部落有开成漫漫花海的梅林,馥郁芬芳,我的嗅觉记忆也在身体里蠢蠢欲动了。“蠢”这个汉字,是在提醒思维的停止吗?像许多虫在春天醒来,兴奋愉悦,“蠢”被聪明的人嘲笑鄙夷,然而“蠢”在池上的土地里,是许多沉默着努力在春天要苏醒的生命。
蠢蠢欲动,春天要来了,走在池上,我的身体里升起用鼻腔嗅觉在母亲胸前索乳时那么真实的气味的记忆,那些花,那些新芽,各种不同的气味,也像我婴儿时一样,用嗅觉牵引昆虫前来,为她们的繁殖成长完成授粉。
纵谷很长,我的第一个冬天,仿佛冰冻在岛屿的走廊里,听了一个季节的风声。
火车穿行在纵谷,从凤林一路南下,瑞穗、玉里、富里,还有一些不停的小站,像东竹。纵谷是一条长长的廊道,东北季风的时节,这也是风的廊道。池上在纵谷长廊南端,冬天当然风大,很冷,有一个夜晚,纵谷的风呼号啸叫,我住的是旧宿舍改建的老屋,木窗的隙缝钻着一绺一绺的风,我测了温度,是摄氏五点四度。想起来农民跟我说,日夜温差大,稻谷适应冷热收缩,谷粒也才健康结实。
土地里劳动的人,有他们许多对自然独特的解释。我也开始学习,试图用身体记忆这条纵谷中冷与热的温差。
白日中午,烈日当空,炙烫炎烈,皮肤上被炙烤,仿佛绑在烤架上火烧的记忆。寒冬夜晚,东北季风一路自北追杀而来,如入无人之境,风通过纵谷长廊,把所有的温度带走,这里的生命,必须要在冬季耐住这样冰寒的风,这样冷冽无情的啸吼,风,像锐利的刀刃,在皮肤上割出一道一道血痕,血痕凝结成冰,连痛也很冷静,冷冽如此使生命肃静。
纵谷的居民说,稻谷耐热耐冷,人也一样。
我听着山脉岩石地底深处岩浆流动的声音,冷冽如此沸腾,心绪万端,便起身在棉被中端坐诵经。
画布
台湾好基金会提供我的住处和工作室,是大埔村整修后的一户学校教员老宿舍。当时基金会执行长徐璐带我看了几处可能用到的建筑,有的是竹林环绕优雅远离尘寰的农家三合院,有的是独立在田中央,竹篾覆土与谷糠的老屋,旁边有废弃猪舍,窗户看出去全是稻田,一片青翠。
到了大埔村,是比较一般社区的民居,没有设计上的特色,平实朴素。一带红砖墙,黑瓦斜屋顶平房,前后都有院落,红色大门,进了大门,门窗漆成草绿色。我忽然停住,觉得有什么很熟的记忆回来了,这是我童年的家啊。
进了房间,一个长方形的厅堂,圆形木桌,几张高脚圆凳子,一切都如此熟悉,我回忆起童年的家,一一对照着,好像一转身,知道墙脚还放着拖鞋。我童年的家是粮食局当时分配给父亲在大龙峒的宿舍,也是这个样子。或许,一九五?年代,战争刚过去,岛屿兴建了许多这样形式的公务员宿舍吧。长方形厅堂的右侧,是两个隔间的卧房,那个年代孩子都很多,卧房就都加设通铺,我踏上通铺,回忆起自己一直住到二十五岁,好像都睡在这样的通铺上。一间的通铺上睡三个男生,另一间通铺就睡三个女生。那是我一直到出国以前的家的记忆,隔间、门窗,油漆的颜色,红砖墙,通铺,圆桌,防蚊虫的纱门,都一模一样。我走进了童年的家,走进了青少年时莫名的忧伤,走进初读大学时徨徨然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焦虑惊慌,我的时间记忆忽然恍惚了起来。
我说:“就是这里——”
徐璐有点讶异,她或许觉得此处简陋,为什么会选择这里?然而,我很确定就是这里了,是记忆牵引我回来,再一次走进自己成长的空间,记忆里那张通铺,经常和兄弟用被窝枕头混战,夹杂着肥皂、痱子粉、球鞋的橡胶和脚臭气味。
我回到厅堂,抬头看,有一座神案,置放在很高的位置。是三十年前吧,还是四十年前,最后离开这宿舍的人家留在墙上这个神案,有一幅坐在竹林里观音的玻璃画,有供桌,还有卜卦用的红木弯月型两枚神筊。
这废弃多年的宿舍,竟然还有神案留着。我向上拜了一拜,这是我熟悉的空间,有人生活过,有人在此上香,敬拜天地神佛,卜告天地,慎重每一件事的吉凶祸福。我住进来,不觉得陌生,仿佛原来就是我的家,离开后,又回来了。
住进来之后,每天我也就继续燃香上供,案上总有各类新鲜花果,朋友从嘉义寄来的笔柿,鲜红盈润,隔壁邻居赖先生送的芭乐,或是玉里的木瓜、百香果,有时是关山天后宫庙口阿嬷自己家里采来卖的野姜花,我都一一先供在神案上,希望无论迁离到哪里,这屋子原来的主人也都有神佛庇佑,一切平安。
厅堂后方连接着很简单的厨房,可能烫野生的菜。池上新收的稻米,浸泡一夜,开大火煮沸,立刻关火焖,清晨就有一屋子米粥的香气。那碗粥,带着季节所有的芬芳,日光、雨露、土地、云和风,都在粥里,那碗粥,让生活美好而又富足。
很小的卫浴间,窗户可以眺望一个庭院,隔着庭院,另外一栋建筑就是我的画室,我已经联络了池上书局的简博襄先生,他是公东高工毕业,很快为我动手设计完成了可以工作的空间,两片两公尺乘三公尺的夹板,可以直接用钉枪钉上画布。颜料、炭笔、粉彩、亚麻仁油、松节油,我的学生阿连都准备好了。
我要画池上了,好像心里忽然有一种笃定:我要画池上,画稻田,一百七十五公顷没有被切割的稻田,还淌有被恶质商业破坏的稻田,一望无际,一直伸展到中央山脉大山脚下的稻田,插秧时疏疏落落的稻田,收割翻土后野悍扎实的稻田,我的画布是空白的画布,我坐着看了很久,记忆不起来刚刚看过的十月即将秋收前池上稻田的颜色。
稻田究竟是什么颜色?
声音带我到了池上,气味带我到了池上,春夏秋冬,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痒,都在身体里带我一点一点在这里落土生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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