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天使

自启蒙运动以来，西方主流的历史观以黑格尔的历史观为代表，历史乐观地被视为一条线形的、不断走向人类*终完善之路。历史的每一个环节都为下一个环节服务。本书所讨论的二十世纪初的三位德语世界的思想家，各自提出了打破范式的新的历史观。历史的天使象征着一种时间观念，每一时刻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品质和无法替代的色彩，不断创造、毁灭和再造，却不能被描述为一条连续的直线。 

弗兰兹·罗森茨维格，瓦尔特·本雅明，格尔绍·肖勒姆：在20年代的德国，这三位思想家共同想象了一种新的历史观，它呈现了一种弥塞亚乌托邦的思想。对立于将历史视为一条永远走向人类zui终完善之路的乐观主义观念，他们提出了一种断裂的历史思想，其各个环节不能被纳入一个总体，与表面的同质化相比，其破碎更具有意义——同样也更有前景。

在三位思想家那里，上述另类的历史出自于他们对20世纪巨大变革的直接经验。令人感到矛盾的是，在历史理性解体的基础上，希望的火花再次燃起。透过救赎的范畴，乌托邦再次闪现在三位作者那里。在向新事物的突现敞开的这一时间模式当中，理想的迅速实现变成了可以被设想的事情。

作者
斯台凡·摩西(1931-2007)，法国、以色列双重国籍的当代哲学家。曾在巴黎索邦大学和巴黎第十大学讲授德国哲学与文学。1969年定居耶路撒冷，随后在希伯来大学担任德语系任教，并创立罗森茨维格研究中心即专攻德国-犹太文化和文学史研究中心。他将罗森茨维格的思想介绍到法国，此外，他也是本雅明、卡夫卡、策兰等德文作者的研究专家。主要代表性著作有《爱若斯和律法》《一个传奇的注解——关于卡夫卡的演讲》《回到犹太主义》（与 Victor Malka合著）等等。

译者
梁展，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西近代思想史、文化史研究，近作有《文明、理性与种族改良：一个大同世界的构想》《帝国的想象：卡夫卡＜中国长城修建时＞中的政治话语》等。

导论

 

卷

弗兰兹·罗森茨维格：西方的反面

 

章
异化

第二章
黑格尔的原意

第三章
乌托邦与救赎

 

第二卷

瓦尔特·本雅明：
历史的三种模式

 

第四章
本源的隐喻：思想、名称和星辰

第五章
美学模式

第六章
历史的天使

 

第三卷

格尔绍·肖勒姆：秘密的历史

 

第七章
弥赛亚主义的疑难

第八章
卡夫卡、弗罗伊德与传统的危机

第九章
语言与世俗化

“《历史的天使：罗森茨维格，本雅明，肖勒姆》1992年在法国首次出版，后由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英文版（Barbara Harshav译）。这本书是对三位思想家的作品所做的出色、明晰的导论……《历史的天使》提供了对二十世纪几位杰出、极有影响力的犹太学者的导读。任何人如果对德国犹太主义如何回应所面临的灾难——在zui高和zui激烈的层面上——感兴趣，都应该从阅读斯台凡·摩西开始。”

——Adam Kirsch NextBook

 

“摩西探讨了为何以及如何这三位伟大的德裔犹太思想家偏离根植于启蒙运动的历史观，建构了一种源自犹太信仰的弥赛亚主义观点……推荐给大学读者和专业收藏。”

—— Ellen Share Association of Jewish Libraries Newsletter

 

摩西同时具有文学学者对于文本修辞结构的关注、哲学家在分析上的敏锐以及理智的历史学家的博学，他讨论了三位zui具原创性的德裔犹太思想家的历史意识。源于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精神创伤，这三位思想家对必然发生的历史进步观点提出质疑。但他们并没有彻底抛弃救赎的希望。通过唤起那居于世俗历史和弥赛亚时刻的辩证相交之处的历史的天使，他们继续肯定了历史中隐藏的救赎的诸多可能性。”

——Paul Mendes-Flohr,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摩西的文学风格是明晰的典范，而《历史的天使》是一部杰出、重要的学术著作。这是一本可靠并且具有高度可读性的对于罗森茨维格、本雅明和肖勒姆的导读，对二十世纪初期的德国犹太思想的结构给出了洞见——尤其是和历史的问题相关。这本书值得广大的读者阅读不局限于学院之内，而是值得更多的读者。”

——Peter Fenves

《论历史的概念》中写道，“在历史的长河中，人类进步的思想与历史展现在一种空洞和同质的时间当中的过程这一思想不可分隔。对历史进步思想的批判应当建立在对这一过程的批判之上 。”将时间理解为生理学意义上的生命寓于其中的一种空虚形式这一作法在世纪初就遭到了人们的质疑，先是柏格森，其后是《存在与时间》中的海德格尔。这也是弗兰茨·罗森茨维格为时间去形式化的工作，多年之后，他以如下说法概括了上述意义：“事件并非在时间中降临；而是时间本身降临了 。”本雅明只不过是将这一去形式化原则应用到了历史时间的分析上面而已，他揭示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并非处在一条连续直线上的互相连接的时间段，而是它们代表着历史意识的三种特殊状态。从那时起，人们便不能再像历史主义所做的那样谈论一种“普遍的历史”；本雅明写道，“后者由累积而成。它发动过去的无数事实以填充同质和空洞的时间 。”事实上，“历史事实”并不孤立地存在，它是由历史写作建构的对象，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也并不存在历史主义所预设的时间连续性关系，因为“过去和‘现在’之间的关系是辩证的；它并非是一个过程，而是一个意象；其间存在着一种跳跃 。”实际上，无论在历史学家的意识当中，还是在历史的表演者那里，历史时间的产生只能基于“过去与现在稍纵即逝的联结时刻，这构成了一种星相：然而其间存在着意象 。”换言之，我们对作为连续和不可逆之物理时间的自发领悟，本身不具有历史时间的特征；为了使时间呈现出历史性特征，其流逝的过程相反地应当被打断。每当一种新意象突然来临之际，时间的历史性也就出现了；然而，后者并不属于连续性时间的范畴，相反，后者因被打断而逃避了连续性的时间。在这个意义上，说辩证意象形成于（历史学家或历史表演者）的意识当中并不完全准确，这暗示着它们是有意发现过去的工作所带来的效应，它们倾向于被组织成有意义的序列，后者渐渐勾勒出记忆的叙述网络。它们打断了内在时间的连续性，也应当以同样的方式在别处即看不见的领域里突然降临，本雅明步普鲁斯特的后尘，将其称之为非意愿性的记忆。同一时期，本雅明在《论波德莱尔的若干主题》中，曾经批评过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当中的非意愿性记忆。此处涉及的问题是如何理解“前生”以及“对应物”的主题，后者作为一系列意象的集中化，表达了一种对本源的、具有“气息性”的幸福状态的怀念，其记忆被保留在心灵的深处，不受现代生活创伤的侵害。然而同时这些意象——历史意识的“源初现象”——来自稍纵即逝的邂逅所带来的一种震惊和创伤，这是与十四行诗《给一位过路的女子》中那位不曾相识的女子的邂逅，在那一刻，难忘的瞬间体验——两种目光交织在一起——将诗人从时间的秩序中解脱了出来，并像闪电一样将他投入到了永恒之中 。这一悖论式的体验非常准确地形容了突然出现在时间的连续性以及真正历史意识断裂中的现象。在波德莱尔的诗歌中，时间断裂中突然闪现的是从属于启示范畴的东西：这是对过去与现在的一种亲合力及其不可化约的异质性的同时发现。如同与不曾相识的过路女子的偶遇一样，隐约的永恒立即消逝了；过去的意象像一阵风一样逃离，它只能出现在一个意象的闪现当中。

波德莱尔
给一位过路的女子 
喧闹的街巷在我的周围叫喊。颀长苗条，一身丧服，庄重忧愁，一个女人走过，她那奢华的手提起又摆动衣衫的彩色花边。
轻盈、高贵，一双腿宛若雕刻。我紧张如迷途的人，在她眼中，那暗淡的，孕育着风暴的天空啜饮迷人的眼睛，销魂的快乐。
电光一闪……复归黑暗！美人已去，你的目光一瞥，突然使我复活。难道我从此只能会你与来世？
远远地走了！晚了！也许是永永诀！我不知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啊我可能爱上你！啊你该爱知悉！
在意象的这一闪现当中，历史时间在物理时间消失的那一刻突然降临。在本雅明那里，这便是时间现实化的秘密。在当下时刻的顿悟之中诞生的辩证意象，如同是过去与将来两个时刻交汇的地方。“今日时间”的永恒如今拆解了编年的历史，它并非取消了时间的差异，而是使过去和将来共存在当下。本雅明对历史时间的体验与罗森茨维格的《救赎之星》中有关历史时间的体验非常相似；在罗森茨维格那里，过去的时光不停地流逝，现在每一刻都在更新，而将来总是在来临之中。《论历史的概念》大部分篇幅致力于对“今日时间”的多重历史形象进行描述。但是人们或许没有注意到，《论历史的概念》的论述形式完全建立在现实化的语法模式，特别是建立在动词的所有完成时态的系统用法，以及所有种类表示持久和当下的因素之上；第三个论点提出了当下的救赎：“只有救赎能够允许所有的人类过去都成为一个可能的引述目标。而这一天准确地来说就是末日审判。”对征服者权势的质疑每每会再次发生；同样，救赎是日常性的，与“正升起在历史地平线上的太阳”平行（第四个论点）。同样，“每个时代都在追逐着这样一项艰巨的任务：将遭受服从主义侵犯的传统从它那里拯救出来；因为“弥赛亚并非只是作为救赎者而是作为反基督的征服者而降临。”反过来，现在是历史命运所系的地方，所以永劫复归的威胁也是持久的：“死亡不能使取胜的敌人因此止步；[……]在这个时刻，敌人还没有完全取得胜利”（第六个论点）.然而令人感到吃惊的例证莫过于第九个论点所提出的历史天使。因为系统求助于动词的所有完成时态并不仅仅像前面的例证中那样，是对寓于论述形式当中的时间现实化主题的转换。相反，结构文本的东西是介于被叙述（l’énoncé）的场景与叙述(l’énonciation)语言工作之间的一种持久的张力。其作品的灵感来源于保罗·克利的水彩画，本雅明说，后者表现了一个展开双翅的天使，一场暴风雨如此猛烈，以至于使“它无法收回双翅”，暴风雨“所向披靡地将天使带向它所背对的未来，而其眼前的断壁残垣不断地堆积如山，直刺天空。”本雅明将这个场景解释为一个隐喻，它指向下面的含义：历史的天使虽然被卷入未来之中，但其身体却呈现出抵抗的姿态（但它面向过去）；“暴风雨就是我们称之为进步的东西”。因此，这个场景表现了一种激烈的、无法抗拒的运动，本雅明把它解释为人类无法抗拒地被带向了令他们感到恐惧的未来。这清楚地表明，本雅明在此表达了（这是后一次）对进步意识形态的激烈拒斥。反过来说，天使“愿意停下脚步，使死亡得以复苏，修补那些被打破的东西”：这是历史在当下时刻的弥赛亚断裂形象，这一时刻每每都能够重生。然而，这一不断更新的希望正是天使所反对的观点。在被叙述的场景当中，作品把进步的思想当作一种幻象加以拒绝，而叙述即对描述的语言学形式的主观实施行为，从内部摧毁了为再次创造所需的永恒资源的现在理念。人们首先在此发现的、语法学意义上的现在只有一个目标，即冻结的运动，它不是将天使固定在受时间偶然性支配的某一时刻所表现出来的完善性当中，而是将其固定于某种无助的恐怖所引起的惊恐当中。正如论述巴洛克戏剧一书中的情形一样，在此隐喻仿佛是表象的坏死；作为恐怖的标记，天使被把握为凝固于一种恐怖姿态当中的永恒：“它双目圆睁、嘴部张大、双翅展开”。这种当下时刻与不断得到更新和发明的当下时刻相反；它是无法解脱的重复、诅咒和冰冻的现在。它是现在的另一张面目和往往会再次发生的灾难的隐喻性化身，当时间不能产生新事物之时，它便遭到了毁坏，天使是一切再-现行为阴森的形象：“作为一场也是一场灾难，它不断使断壁残垣堆积起来”。假如邪恶的暴风雨从时间产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肆虐，它将天使驱赶至令其感到恐惧的未来，这并非在人类神秘的历史当中所发生的、现在已经过去了的一则轶事；如卡夫卡的警句所说，亚当和夏娃每天都会重新被逐出天堂 ，历史的天使陷入了一种永恒的灾难，陷入了时间的一种无可救药的倒错当中，它被判定为同一出悲剧的无休止的重复：“然而天堂中暴风雨在肆虐……并所向披靡地将天使带向它所背对的未来，而其眼前的断壁残垣不断地堆积起来，直刺天空。” 在尼采的虚无主义中，本雅明发现了上述历史眼光所表现出的那种令人感到无助的忧郁情绪，对尼采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发生 ”。然而，这种看法或许首先出现在波德莱尔的忧郁当中：“这是一个也是一一个夜晚，在黑格尔那里，密涅瓦的猫头鹰展翅起飞，在波德莱尔那里，爱欲之神面对熄灭的火光和寂寞的空床梦想着过去的怀抱 。”现在作为同一种“存在诡计”（采用列维纳斯的观念）的共时性凝聚，同样一种源初的综合在此不懈地起着作用，或者，现在担负着前代人往往是新的痛苦和希望？根据本雅明的看法，上述两种时间现实化模式——它们分别被看作是居于对现在的体验当中——的差别是伦理性的。历史学家，历史的表演者只有当启灵于另外一种不同于（当然也不能独立于）纯粹认识的资源，即启灵于对过去和未来担负职责的某种资源之时，才能从当下抽取出它所包含的弥赛亚火花。瓦尔特·本雅明《论历史的概念》
    克利有一幅题为《新天使》的画作。这幅画表现的是一个天使，他的视点停留在远离它所注视的某物之上。其双眼圆睁，嘴部张大，双翅展开。其脸部面向过去。历史的天使仿佛应当如此。在那里，事件之间的链条显现给我们，他所看到的只是一场也是一场灾难，它不断地堆积起断壁残垣，将它们置于自己的脚下。他想停下来，想使死人复活，重新组装起那些被肢解了的东西。然而，天堂里暴风雨在肆虐，它拍打着天使的翅膀，暴风雨是如此地猛烈，以至于天使再不能抵御它。这场暴风雨所向披靡地将天使带向它所背对的未来，而其眼前的断壁残垣不断地累积起来，直刺天空。这暴风雨便是被我们称之为进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