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10461163
红鹰团:一支血与火的悲歌!
一群中国劳工被卷入异国内战中,
他们成为了战士,为生死存亡而战,为国家荣誉而战!
这段跌宕起伏的战争传奇,或许不再被人提及,
但中国战士们坚强不屈的奋斗精神,
以及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值得铭记。
“中国红鹰团”,帮助红军打白军。战争取得胜利后,虽然失地并没有收回,但红鹰团为国家谱写了一支血与火的悲歌,那些为国捐躯的战士永远值得铭记。
上册
章去国00
第二章异域孤雏0
第三章秘密军0
第四章风雪杀人夜0
第五章淘金0
第六章金窝0
第七章牢狱
第八章马帮
第九章风雪千里
第十章屯垦团
第十一章冰谷银狼
第十二章伏击
第十三章人生战场
第十四章死里逃生
下册
章奔流的时代00
第二章血染大旗0
第三章锋刃饮血0
第四章钢与铁0
第五章血与火0
第六章龙种与跳蚤0
第七章血战0
第八章泪与笑
第九章铁蹄
第十章鹰与鹰
第十一章喋血西伯利亚
第十二章人生路
第十三章爱人的礼物
番外
——著名影视评论家、策划人、制作人李洋
《红鹰团行动》描述中国青年杨定远远赴俄国打工,卷入了俄国内战。那一批打工者为了收复清代被侵占的土地毅然决然加入了红军,为了国家不惜牺牲生命。小说写得荡气回肠、跌宕起伏,令人深思与回味。
——资深编剧朱永昆
小说将时代背景放在了中国*动荡不安的北洋时期,讲述一群草根为了生存远赴俄国打工,意外卷入内战为而战的故事。小说可谓升级版《闯关东》,很有看点。
——著名导演沈怡
本书是喜爱战争小说的读者不可错过的佳作。小说描写了那个时代的青年农民救国救民的故事,突显出英雄不论出身、爱国救民人人有责的伟大情操。而异国恋使得小说中的悲壮情绪增添了一丝温情。在历史的洪流中,主人公传奇的命运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著名表演艺术家王学圻
章去国
“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人……”杨定远坐在火车狭窄的小铺上,刚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的后一句时,突然打了个寒战。
这是一节运兵车厢,小小的空间里安置着五十张高低铺,除了一条过道,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在这儿拿出笔来写日记,多少有点儿不协调。还好这节车厢里都是些刚招募来的劳工,各地的都有,全都素不相识,加上杨定远的铺在角上,没人去注意他。可是杨定远突然感到有一道灼人的目光从人群中直直地射向他,让他十分不自在。他抬起头,想看看那到底是谁,但眼中所见只是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一张张脸都全然陌生,根本看不出有谁在注意自己。难道刚离开哈尔滨就有人和我结上仇了?杨定远将日记本收了起来,躺在铺上,有点儿茫然地看着四周。
杨定远,山东荣成人,今年刚满二十一岁。这个年纪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他的眼神却有种超越年龄的老成。他家里只是个寻常农户,父亲一辈子不识字,所以生下杨定远后,发狠要让他念书。不过念了几年私塾,家里便揭不开锅了,所以他小小年纪就只能出来做事。虽然一直做着卖苦力的活儿,但他一直没有放弃写日记的习惯,不论走到哪里,这本日记本总带在身边。
火车发出了声嘶力竭的一声长鸣,喘着粗气驶出了哈尔滨站。前面已是莽莽森林,仿佛一个不可知的深渊,将一切都吞没了,连个渣都不吐。
这是中东铁路的一列班车。中东路原名东清铁路,是中日甲午战争后俄国胁迫清廷签订了《中俄密约》建造起来的。这条铁路西起赤塔,东至绥芬河,从哈尔滨还有一条支线直达旅顺,将西伯利亚和中国东北连接在一起。通过这条铁路,俄国人源源不断地奔赴远东,一步步蚕食着东北,同时也有大量中国人为了谋生背井离乡,进入西伯利亚荒原。
车厢里人很多,好在天冷,不至于有汗臭味,可一样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杨定远枕着包袱默默想着,振中现在也该踏上了回乡的路吧?不知他见到自己父母会怎么说。出门时的冲霄壮志现在已荡然无存,杨定远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活下去。
“逼上梁山闯关东”,这是山东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年月,梁山泊是再没有好汉可以投奔了,那么像他这样的穷人似乎只剩下闯关东一条路。只是关东也不好闯,振中现在也该明白了吧?他想着,不由苦笑了一下。
杨定远本在威海一家织袜厂当学徒,在老家荣成的乡亲眼里算是很有出息了。他出师后,因为技术不错,织袜厂的周老板在哈尔滨又新开了家分厂,招了不少新工人,就让杨定远来哈尔滨分厂做织工师傅。
听说杨定远要去哈尔滨,那时候山东人有不少人闯关东,杨定远的发小陈振中听了不少山东人衣锦还乡的故事,只道哈尔滨遍地是黄金,非要跟着他来。一同来的还有两个山东寿张人,四个人一起到了哈尔滨。刚到这城市见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大家很是兴奋。但过了没几个月,就失望了。
哈尔滨分厂的老板是周老板的亲戚,却很看不起山东人,周老板对员工很苛刻,这分厂老板更苛刻,做了一年,杨定远不但没赚到钱,反倒欠了厂里的钱,一气之下便想和陈振中一同回家。可是身无分文,杨定远走投无路之下,看见有去俄国招工的,只要报名,当场就给十块大洋。于是杨定远一狠心报了名,把十块大洋全给了陈振中让他回家。自己则选择去俄国打工,从此以后就要背井离乡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正胡思乱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粗粗的声音:“来,来,干坐着也不是个味,押一宝碰碰运气哪,买定离手。”
这人是安徽腔,声音很响,狭小的车厢里似乎都包不住了。车上尽是些出门在外的苦力,袋里有了点儿钱,无外乎两件事:赌和嫖。在火车上,嫖是找不到地方,赌却随时随地都行。那安徽人将几颗骰子在碗里不住地摇着,“叮叮”乱响,听了这声音,一下子有好几个人围了上去,将那安徽人的铺围了个水泄不通,空气中回荡起吆五喝六的声音。
杨定远从来不赌。他还记得小时父亲就跟他说过赌能破家,做人还是老老实实的为好。只是那些人赌钱的声音跟针尖一样刺进耳朵来,连睡都睡不着,他翻了个身,一个尖尖的声音传了过来:“大哥,请让一让。”
杨定远抬起身,只见一个少年端着一盆水站在他铺前。他怔了怔,从上铺传来一句骂声:“小兔崽子,这老半天了才给爷端水来。”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一暗,一个人从上铺腾地跳了下来。杨定远愣了一下,心道:“这人倒是个练家子。”
从上铺跳下来的那人个子也不高,一下地,便大咧咧地向杨定远道:“兄弟,请你让一让,咱洗个脚。”
在这节车厢里的都是要去俄国卖苦力的穷汉,杨定远实在弄不清这人的来历。他身上的衣服倒也寻寻常常,可是非常整洁,特别是脑后还拖了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现在已是民国四年,一般人早把辫子铰了,这人倒是把这根辫子爱若珍宝,辫梢上扎了根月白缎的蝴蝶结。这打扮杨定远只记得小时候见过,这几年却难得一见。
他向一边让了让,那人见杨定远毫无二话,咧嘴一笑道:“多谢了,兄弟。”转向那少年时却又板着脸喝道,“小兔崽子,给爷端过来。”
少年把铜盆放在铺下,那人解开了包脚布,把两脚伸进水里,龇了龇牙道:“好凉!凉得爽快!”外面冰天雪地,车厢里虽然因为人多,并不算冷,可冷水洗脚无论如何都不能算爽快,但那人却似乎很享受,两只脚在水里不住地搓着。他的脚其实不洗也比旁人干净得多,可这人还是洗得仔仔细细,似乎连脚指甲缝里都要洗个干净。他一边洗着脚,一边向杨定远道:“兄弟,真对不住了,咱就这个脾气,要不洗趟脚晚上睡不安稳。对了,咱姓霍,霍敬奇,不知兄弟尊姓大名?”
这霍敬奇虽然有点儿旁若无人,可说话倒还算客气。杨定远道:“我姓杨,霍爷。”
被他称了一声爷,霍敬奇仿佛越发受用,咧开嘴道:“原来是杨爷,不知台甫怎么称呼?”
霍敬奇说得文绉绉的,杨定远倒不好太随便了。他拱了拱手道:“草字定远。”
霍敬奇一怔,咂了下嘴道:“哟,好威风的名字!班定远啊。”
杨定远苦笑了一下:“取笑了。”心想这霍敬奇倒也读过几本书。他这名字是当初父亲请私塾里的胡先生给他取的,胡先生说他目若朗星,定有大志,他日风云际会,当效班定远扬威异域,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父亲自然不知道什么班定远班定近。班定远投笔从戎,自己也是读了几年书就不读了,只有这一点儿与其相仿,其他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霍敬奇一边洗着脚,也许是习惯了冷水,他现在眯起眼,真有几分受用的模样,嘴里仍在说着:“班定远是云台二十八将吧?想当年汉光武帝东征西讨,马武岑彭对花刀,真是好汉。我说小兔崽子,你把脏水倒了。”
霍敬奇用包脚布擦干了脚,因为怕地上脏,用脚从铺底下扒拉出一双兀拉草鞋来。东北有三宝——人参、鹿茸、兀拉草。这兀拉草虽然不似人参鹿茸值钱,但做的鞋子据说再冷的天都冻不着脚。到了东北,那是人人的东西,也算得一宝。霍敬奇踩在鞋上,又向杨定远拱拱手道:“兄弟,打扰您了,回见哪。”说着,伸手在床沿上一搭,人已一跃而起跳到了上铺去。那少年却老老实实地端起洗脚水走出过道去倒了,这才睡到杨定远边上的铺上。
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杨定远想着。霍敬奇就睡他上铺,显然不会是那道让他有点儿心悸的目光的主人。这个神秘的人在注意着自己,到底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有其人?杨定远越想越是心烦。车厢里只挂着一盏油灯,随着火车行进不停地晃动,映得杨定远眼前一明一暗。那边赌钱的人不时发出一阵大呼小叫,夹杂在火车有节奏的“咣咣”声里,慢慢地在渐浓的睡意中轻了,远了,再听不到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杨定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荣成老家,可是看到的只是父母的坟头,老宅也已破败不堪。当他问邻居时,邻居已不认识他。他大喊:“我是杨定远啊。”可是那些看着他长大的邻居却说:“杨定远早就死了,他爹妈一直等不到儿子回来,连眼睛都哭瞎了,你肯定不是杨定远。”他大叫了起来:“我不是杨定远又是谁?”可是不管他怎么说,旁人总不相信眼前这人是杨定远。有人拿过面镜子说:“你说是杨定远,那你照照是不是。”他接过镜子,看到镜中映出的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这时耳边似乎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似乎在唱:“风尘埋没俺英雄,二十年一场春梦……”
杨定远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歌,原来自己是在做梦。耳畔“咣咣”的火车行进声仿佛一瞬间让人震耳欲聋,可是那歌声仍然没有断,反而更加清晰:“……徒有凌云志,奈机缘未逢,这宝刀要尔何用?”他睁开了眼,一绺阳光正从车门的缝隙间洒进来,投射在他脸上。他侧了侧脸,这才看到霍敬奇正站在过道里,手上拿了块汗巾,歌声正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他怎么唱开了?杨定远不由一呆。这时霍敬奇已唱到了后一个字。这“用”字咬得很重,倒是和他平时说话的尖声尖气大有不同。这一字方落,边上不少人都拍手叫好,连那个正被霍敬奇指着鼻子的汉子也叫了起来。霍敬奇倒是满面春风,听得旁人叫好,左手的汗巾一甩,往身上掸了掸,做足了架势方才团了团作了个罗圈揖,尖声道:“在下河间府霍敬奇,多谢诸位赏脸。诸位,你们可听说过八极门二霍吗?”
对面那人呆了呆,叫道:“这可不对了,霍元甲是我天津卫的,他是迷踪艺,可不是八极门。”
这人果然是一口天津腔。杨定远也听说过,天津卫有个开药材行的霍元甲,本领很好,至于什么迷踪艺、八极门,他倒是不知道。霍敬奇却鄙夷地看了看他道:“得了,霍元甲也就在天津卫有两手,到了北京城哪有他的地方!我师父是八极拳大宗师,姓李,树个号叫书文,我是他老人家的开山大弟子。我有个师弟,也姓霍,叫霍殿阁,你听说过没?”
天津人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我说你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不是?我们八极门有‘六大开’‘八大招’,迎门三不顾,猛虎硬爬山。兄弟你算没练过,咱不能欺负你,要您也是会家子,今儿个非让您开开眼不可。”说着,霍敬奇更是来劲,将汗巾搭在肩上,伸手拉开摆了个架子,“八极门拳打卧牛之地,这一拳下去,别看地方小,可有千钧之力,定叫您脑浆崩裂,骨断筋折。”
他说得热闹,杨定远见自己边上昨天给霍敬奇端洗脚水的少年微微撇了撇嘴,便小声问他:“小兄弟,霍爷是你大哥吗?”
少年扭头见是杨定远,也小声道:“算是吧。”
“你们以前干什么?镖行的?”
少年摇了摇头:“我们是宫里的公公。”
杨定远一怔。所谓“公公”就是指前清宫里的太监。他没想到霍敬奇和这少年居然都是太监,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也要和自己一样去异国谋生。心里有了好奇心,便小声和这少年攀谈起来。少年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见杨定远很随和,倒也放下了戒心。
原来这少年也姓霍,霍敬奇是当初宫里的带刀太监,小霍则是服侍他的小太监。清朝亡了,冯玉祥进京时又把皇室赶出了紫禁城,他们这些太监走投无路也就四散了。霍敬奇本是有品的太监,因为积攒了一笔钱,在宫外开了一家手把羊肉馆,倒也挣了不少钱,吃喝不愁,每天遛鸟听戏,到处装贵人摆谱。结果有一回装得太过分,得罪了辫帅,辫帅要买他的人头,霍敬奇把羊肉馆都赔光了也没能把事情了结,只好拉上他到了东北,为了能吃上饭,就去了劳工营。当杨定远问他为什么不去投奔八极门的同门,小霍太监又撇了撇嘴道:“他哪算八极门,李师爷也不收太监。他无非是在宫里跟人学了点儿三脚猫就硬靠上了,李师爷大概都没听说过他这名字。”
虽然心情一直不算好,杨定远也不由有点儿想笑。五谷米养百种人,霍敬奇倒也真是个妙人。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在那些一眼望去大多千篇一律的脸后面,也许也有很多和霍敬奇一样,有着匪夷所思的经历吧?莫名地,那道目光又瞟来了,杨定远心下一凛。
霍敬奇似乎瘾头还没过足,说了一阵又唱开了。杨定远现在知道他是个太监,对他那种尖厉的嗓门倒也不感到好奇。他唱得虽不算如何中听,但听来又有种异样的苍凉,闭上眼,仿佛眼前不是狭窄的车厢,而是一派辽阔的原野,大风呼啸而过。霍敬奇唱完一段,边上又是一阵叫好,有人叫道:“霍爷,你唱的这是什么戏?怎么没听过?”
霍敬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把扁扁的锡壶来,正对着口喝,听得这人问,便高声道:“没听过吧?这是皮黄,宫里迷这个。老佛爷在世的时候,年年少说都要听个百八十遍,怎么都听不厌。”说完又清了清嗓道,“诸位爱听,咱给大家伙再来一段,成不成?”
他嘴上说“成不成”,也根本没管别人的回答,便开口又唱了起来。杨定远听他开口一唱便旁若无人,忍不住笑道:“想不到霍爷身为公公,嗓门倒挺亮。”
小霍太监脸白了白,小声道:“杨爷,我跟您说个事,霍爷来了,您别跟他说是我告诉您我们是公公的,成不成?”
“怎么?”
小霍太监叹了口气道:“霍爷恨人家说他是公公。这不,方才那位天津卫的爷,刚才啃那什么大列巴没喝水,喷了霍爷一脸。霍爷不饶他,两人争起来,那天津卫的爷说霍爷没
屌
用,霍爷才这么来劲。”
怪不得霍敬奇手上还拿着块汗巾。杨定远知道所谓列巴就是俄国人对大面包的叫法。两人吵起来后成了这么个结果,就算那天津人都没想到吧。霍敬奇大概唱累了,向铺位走来,见小霍太监正坐在杨定远铺上,眼一瞪喝道:“小兔崽子,没见咱唱得口渴吗?给我打杯水去。”
小霍太监对他简直有如老鼠见猫,灰溜溜地走了。杨定远忙道:“霍爷,坐吧,你嗓门可真亮。”
霍敬奇见他夸赞自己的嗓门,脸上又露出笑意:“杨爷见笑了。咱一辈子,一是好耍点儿拳脚,二就是唱两口。杨爷以前听过没?”
杨定远摇了摇头:“没有。我老家就枣梆戏,每年过年社火到开春就有戏班来唱。”
“枣梆戏倒没听过,有讲老爷戏吗?”
所谓老爷戏,就是关公戏。杨定远道:“当然有。刚才你唱的也是关公戏吧?”
一说到戏,霍敬奇又有点儿来劲,似乎忘了说刚才自己唱累了口渴,又提高嗓门道:“不就是嘛!以前宫里行老爷,因为我们乾隆爷就是刘备转世,所以老爷扶保大清。有一回乾隆爷下了金銮殿,忽然听得身后有响动,乾隆爷生怕是刺客,回头去看却没有人。乾隆爷他老人家福大心灵,就问:‘是哪位神道保驾?’空中有人答道:‘是二弟云长。’乾隆爷这才明白自己是昭烈皇帝转世,便顺口问道:‘三弟何在?’只听老爷在空中答道:‘三弟镇守辽阳。’乾隆爷一听三弟也转世了,就又问道:‘那四弟又在何方?’就听老爷答道:‘降生兆氏门墙。’乾隆爷龙心大悦,开金口道:‘朕明日便降旨封贤弟为盖天古佛,连如来佛、玉皇大帝都归贤弟管。’这时老爷却说诸葛军师也已降生朝中,只怕会记着当初老爷不听他东和孙权、北拒曹操的两句话,大意失荆州,闯下泼天大祸,要来阻挡。”
杨定远听他说得来劲,忍不住问道:“后来又怎样了?”
“第二日哪,乾隆爷上了朝,下旨要封老爷做盖天古佛,便听朝中有人出列说:‘吾皇不可。’乾隆爷闪龙目一瞧,不是旁人正是刘罗锅刘天官之父,也就是你们山东人刘丞相,乾隆爷才知道他就是诸葛丞相后身。想起老爷说三爷镇守辽阳,一查清官册,原来镇守辽阳的是张广泗,便下旨发金牌召张广泗进京。不料张三爷已在大宋时转过一次了,改姓不改名,那回转的是岳老爷,被十二面金牌召回来冤杀的,再转后见不得金牌。一见金牌相召,张广泗心中害怕,便吞金自杀了。乾隆爷闻听得这事,十分后悔,想起四弟赵子龙也转在朝中,一查正是九门提督兆惠,便不敢说破,只是连连加封,直封到平南王。兆将军捉年羹尧,平准噶尔,成了我朝一员福将。”
霍敬奇一说起来便住不了口,这时小霍太监拿了杯水过来,他这才闭上嘴喝水。对面一个汉子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插嘴道:“只是现在大清也没了。”
霍敬奇一口水几乎噎住,却又还不了嘴,只是翻了翻白眼。杨定远生怕他下不了台,忙道:“霍爷真是一肚子古,我从来没听过。”
霍敬奇有了个台阶下,把杯子递给一边的小霍太监,叹道:“这回也没用了,还不是得卖力气吃饭。杨爷,还有多久才能到点儿?”
“刚出哈尔滨,少说也得十天半月吧。”
霍敬奇似乎没料到有这么远,怔了怔却没说话,只是又叹了口气,翻身上了铺。这一天,他再没下铺,只是在上面哼哼着戏文,杨定远在下铺倒听了全本的《过五关》。
这天黄昏时,火车驶进了满洲里站。满洲里已是中国边境,再往西便是俄国地界,因此火车要在这儿停两天,等候验关。在火车上闷了这许多天,一听要停两天,火车上的人全都下去歇息了。杨定远虽然没地方可去,也下了车。一下车,只见白雪皑皑,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人嘴里呼出的气又浓又白,在人群上方仿佛积成了一层厚云。他挖起一团雪擦了擦脸,看了看周围。
车站内也有很多的俄国人,做小生意的多半会说两句俄语,一见车上客人下来,马上纷拥过来招揽生意。他们也知道中国人多半没钱,簇拥的尽是些俄国人。杨定远耳中满是打嘟噜的俄语,却一字不懂,身边也没钱,也就到处逛逛散散心。
作为一个边城,满洲里地方虽然不算大却十分繁华,集市上店铺林立,尽是些皮毛、鱼肉、糖茶、布匹一类。天气苦寒,那些鱼肉全都吊在檐下,冻得硬邦邦的,而铺子里的吆喝声也大多夹了些俄语。
如果能学会俄语,那有多好。杨定远想着,向一家卖吃食的铺子走去。这店卖的是些面包和灌肠,看上去十分诱人,店主正用俄语吆喝着,说得很溜,嘴里一串串的尽是嘟噜。看见杨定远过来,那店主满面堆笑,改用汉话道:“客人,来点儿什么?列巴?里道斯?样样都是新鲜的,一嘴咬下去,又香又肥。”
杨定远犹豫了一下,说道:“店家,我想问问,你这俄语是从哪儿学的?”
店主笑了起来:“这要学什么,听得多了,自然会说了。满洲里到处是俄国人,你待个一年半载,准保也会了。”
这话虽然也不无道理,可说了等于没说。杨定远还想再问一句,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这不是杨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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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很陌生,杨定远没想到在这儿居然有人认识自己,扭头一看,只见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一身粗布衣服,个子不高,但精神极好。他道:“我是姓杨,不知兄台是哪一位?”
小个子露齿一笑,双手一抱拳道:“杨兄忘了?在下姓桑,和你同一车厢来的。”
原来也是劳工营的工友。杨定远在车上并没有多说话,都不记得这小个子了,但人家如此殷勤地打招呼,他也抱拳回礼道:“原来是桑兄。”
“叫我小个子就行了,别人都这么叫我。杨兄,你也出来逛啊?天寒地冻的,一块儿喝酒去吧。”
小个子不等杨定远再说什么,去铺子里买了几根大灌肠,便来拖杨定远。杨定远跟着他走了两步,正待推辞,小个子已走到边上一家酒馆门前,转身道:“杨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来吧。”
小个子的目光一直很随和,但这时却突然精光四射,死死地盯着杨定远。
就是他!刹那间杨定远差点儿叫出声来。这正是火车上他察觉到的那道让他心悸的目光,原来竟是这个人一直在盯着自己!他顿时明白过来,这个姓桑的小个子绝非是因为偶遇而想请自己喝一杯,他分明早就有所图谋。如果坚持不跟他进去,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杨定远心下一沉,只得装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道:“桑兄,我不怎么会喝酒,不太好吧。”
小个子眼里的杀气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嘲讽:“你是带把的不是?男人要不能喝酒,还算个啥男人。进去吧,我大哥也想见见你。”
大哥?杨定远心里又是一震。
小个子推开了门,却不进去,只等着杨定远。看样子,杨定远若不进去,他死活不走。到了这分儿上杨定远也再没法子可想,心一横,忖道:我和他无冤无仇,总不能吃了我吧?一弯腰,走进门去。
门口为了阻挡寒风,挂了条薄棉夹被。一撩开夹被,一股热浪便汹涌而出。外面冰天雪地,里面却因为挤满了人,热得几乎要淌汗。小个子见他进来了,领着他走到一间包厢前,推门道:“大哥。”
门里是一张大炕,炕上坐了五六个人。小个子走到炕边,把手里的大灌肠放在桌上,小声道:“大哥,我出去买里道斯,正好碰到了杨兄,就把他带来了。”
盘膝坐在炕边上的一个汉子抬起头,看了看杨定远。一触到他的目光,杨定远便有点儿怔忡。这汉子身材也不算高,长得很白净斯文,可一双眼睛却有如鹰隼般锐利。如果说小个子的目光是两把锋芒毕露的尖刀,那这汉子的目光就是绵里藏针,别有乾坤。汉子看着杨定远,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招呼道:“杨兄,坐吧,喝杯酒,这烧锅的酒倒是不错。”
杨定远有点儿犹豫,刚走到边上,小个子已在他背上一拍,塞过一碗酒道:“喝!”
杨定远苦笑了一下,拍了拍口袋道:“我的钱都留给家里了,身上连一个钱都没有。”小个子硬把自己拖了进来,这伙人都有些神秘,他多少也有点儿戒心,心想把话先说白了,省得他们多事。
小个子一怔,马上笑道:“真是孝子!喝你的吧,我交你这朋友了!”说着从腰里摸出一把小刀子,将灌肠切成一段段的堆在桌上一个大盘里。
杨定远拿着酒,心想不喝看来也不成。他拿起酒杯刚放到嘴边,一股浓烈的酒气直冲上来。东北的酒非常烈,他拿着碗一狠心,将酒倒了下去,只觉仿佛有一条火线直直地插了下去,霸道至极,五脏六腑几乎都要烧起来了,眼里登时满是泪水,差点儿要咳出声来。
炕上的人都笑了起来,那个目光锐利的汉子也笑了:“杨兄,这酒很烈,你别喝太急了,来,吃块里道斯压一压。”
里道斯就是灌肠,里面灌着猪肉和肥油。因为是凉的,切面看得出一团团的白油。只是一吃进去却只有肉香,并不感到腻,嘴里火辣辣的酒味倒不那么难受了。他嚼着灌肠,有人在炕上腾出个位置来,按着杨定远坐下道:“慢慢来吧,兄弟。”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用心,杨定远现在还不知道,但他们却是意外的爽朗,似乎并没有什么敌意。他打量了一下周围,见坐在角落里的正是在火车上设赌的那安徽人,这人却一言不发,只是在喝酒吃肉,看也不看杨定远,显得颇为阴郁。
“杨兄,在下姓尹,尹春山。”那个目如鹰隼的汉子低低说着。他一开口,旁人都不说话了。杨定远抬起头看着尹春山,说道:“幸会,尹兄。”
“你是山东人,识字是吧?”
杨定远呆了呆。尹春山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笑了笑道:“我见你在火车上写日记了。我们正缺一个识文断字之人,你愿不愿来帮我们?”
杨定远更是一惊。原来他们在车上注意自己就是这个原因。火车上尽是劳工,识几字的恐怕都少见,还能写日记的就。他说道:“不知尹兄有什么用得着我的?”
尹春山端起酒碗来抿了一小口,说道:“事情很多,不过还不能多说。我们也是到俄国淘金去的,只是出门在外,抱成团才好共事是不?”见杨定远点点头,他又说,“我们现在还在中国,明天就到了俄国。不过,外面这一大片土地本来都是我们的,是被俄国侵略者霸占去的,你知道不?”
杨定远又点点头。老毛子强占中国土地,有谁不知道!这也不过几十年前的事了。尹春山又道:“杨兄,要是你家的地被人占了,你家的房子被人抢了,你的姐妹被人霸占了,你会不会跟他们拼命?”
听尹春山这样说,杨定远很是吃惊。尹春山的口气虽然平和,但话中透露出的却是一股极深的怨愤之气。不,不能和他们混在一处。出门在外,鱼龙混杂,他实在不想掺和到什么帮会之事中去。想到这儿,杨定远没再点头。尹春山也看出了他心中的顾虑,端起酒道:“行,今日初见,也不用勉强,不过今天的事儿不要对外说,明白不?来,再喝了这碗。”
一见又要喝酒,杨定远已不敢再冒失了,连连摆手,苦笑道:“不敢,尹兄,我不怎么会喝酒。”
尹春山淡淡笑了笑:“杨兄,想必你不知道规矩,这碗酒是封口酒,你要不喝,那就是没答应我话的意思。”
方才他对杨定远说话时很温和,但这时眼神中又露出那种鹰隼般的锐利。虽然屋里很热,杨定远却觉脊背上起了一丝凉意,正要拿起酒碗,一边有只手却伸过来一把抓过。
是小个子。他双肘平放着,将酒碗端在胸前。杨定远以前听老人讲古,知道那准是他们的江湖规矩,若是不喝,只怕今天连这门都出不去。他接过碗来,咬了咬牙,又一口喝干,哪知小个子又用尖刀扎了块肉,送到他嘴边。
明晃晃的刀子离他的嘴只有几寸远,只要再一送,就能把杨定远的嗓子都捅个对穿。杨定远横下心来,张嘴咬住了肉,但刀子并没有再往前扎,而是退了回去,小个子拍拍他的肩道:“好汉子!”
这块肉却已没办法再把嘴里的酒气压下去了。杨定远只觉眼前都开始模糊,却觉有个人又到他跟前道:“杨爷,我这碗酒也请你喝了吧。”
再这样灌下去,只怕今天回不去了。杨定远接过碗来一口喝干了,不等那人再说什么,将碗扣在桌上道:“诸位,今天这情兄弟我领了,日后有机会必会报答。”
那人还要再说什么,尹春山忽道:“算了,就这样吧。小个子,你送杨兄回火车,急什么,等一会儿,窑姐儿又不会长毛。”
杨定远心想那小个子只怕也急着会后面的窑姐,让他送自己肯定满心不乐意。这些人神神秘秘,再和他们纠缠不清,只怕更会惹出事来,便道:“不用了,我能走。”他本来就不太会喝酒,刚才喝下的酒性子又极烈,不走时还好,一走动,肚子里几如翻江倒海,强自支撑着走出了门。
一出门,外面一阵风夹着雪末扑面吹来。被冷风一吹,杨定远倒是舒服了不少,他伸手从地上挖了团雪往脸上擦了擦。火烫的脸一沾到雪,就跟有无数把小刀子在扎一样刺痛,但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也减轻了不少。他扶住门框让自己站稳了点儿,又回头看了看。
那门已关上了。现在,里面的声浪已轻了许多,仅仅一门之隔,就仿佛离了很远。只是门里明明热气腾腾,杨定远却如同刚从一个冰窖里出来一样。尹春山看上去虽然不似什么坏人,但在这个人身上杨定远感到了一种异样的畏惧。这个长相斯文的人有一种无形的威严,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刀,就算只是看一看也感受到那股逼人的寒气。现在他虽然站在雪地里,反而比在里面更好受些。
他挣扎着向车站走去,肚子里的酒不住作怪,来的时候不觉得有多远,但要走回车站,却简直觉得恍若天涯。风更大了,暮色渐深,在这块中国北边的土地上,风如同一个不好客的主人,给所有初来乍到的人一个下马威。杨定远踉踉跄跄地走着,已渐渐分辨不出面前的路,只觉白茫茫一天。天是黑的,地是白的,每一门屋子都千篇一律,冷漠而陌生。
尹春山和小个子他们多半是些帮会中人,杨定远不知道拒绝了他们的招揽会有什么后果,但至少眼下逃过了一劫,明天的事,就让明天到来时再说吧。他只是拼命走着,不让自己摔倒。现在店铺都已经打烊了,如果摔倒在街上,那再起不了身,自己就永远没有明天了。
不知走了多久,风雪却越来越大了,可车站却似乎消失了一般,再看不出痕迹来。正当他快要绝望的时候,沉沉暮色里隐隐传来了一个声音:“弟兄们身经百战在疆场,到如今古城相会心欢畅!平生抱负非寻常,志气刚强把名扬,跨下赤兔千里马,青龙、青龙偃月斩上将,凭俺、凭俺春秋一部书,百战百胜驰疆场。”
那正是霍敬奇的声音。这一段是关公戏,本来应该高亢嘹亮,但透过满天飞雪,唱来踌躇满志。可霍敬奇的嗓门很尖,透过漫天飞雪,声音几如刚从伤口拔出的小刀子,血淋淋地扎人。他抬起头循声看去,在雪色中远远地看到了几点亮光。火车原来就停在前面,只是这场大雪把一切都盖住了,而车上的人大多去镇子上了,火车上没点几盏灯,难怪他居然一直没发现。霍敬奇那种尖厉的声音原本应该很不中听,可现在听来却显得如此熟悉。杨定远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一到车厢门边,正要去拉门,可僵硬的手指几乎跟铁棍一样,连弯都弯不成,他只能用力敲了两下。
霍敬奇正在车里洗脚。这已是在中国待的后一天了,车厢里其他人全都走了个干净,趁这机会喝个烂醉,找窑姐儿睡后一晚,他和小霍太监两人找不了窑姐儿,就留在车上,倒是难得有如此清静。因为没人了,车上的热水够用,正好可以泡泡脚,霍敬奇正泡得不亦乐乎,嗓子痒了,吼上一段《收关平》过过瘾,听得车厢门上突然有响动,他皱了皱眉道:“小兔崽子,去看看,这天还有什么人回来。”小霍太监答应一声,走到门边。刚一拉开车厢门,一阵风夹着飞雪扑进来,随着风雪有个人猛地扑进车厢里,把小霍太监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叫道:“杨爷!大爷,是杨爷!”
听得是杨定远,霍敬奇脚也不洗了,擦干了脚,趿着兀拉草鞋走过来。一走近,就闻到了一股冲人的酒气,他道:“这小子,不会喝酒还喝那么多,喝醉了还要回来,这天气,玩命哪。小兔崽子,把他拖进来吧。”
小霍太监伸手去拖杨定远,可杨定远身上穿得厚,个子也高大,比小霍太监足足高出一个头,他涨红了脸,杨定远的身体却跟焊在地上了一样动也不动。霍敬奇不耐烦了,一把推开小霍太监,骂道:“兔崽子,你晚上那大列巴真是白啃了,连这点儿力气都没有。”他弯下腰,抓住杨定远的背心,一用力,只觉手上分量当真不轻,但他的力气到底比小霍太监大多了,用力一提,已将杨定远提上车来,喝道:“兔崽子,快把门关上喽,这阵白毛风可真不小。”
小霍太监关上门,见杨定远仍然趴在地板上人事不知,有点儿害怕地说:“大爷,杨爷他……他是死了吗?”
“死了怎么走得到这儿?少给我嚼咀,快抓团雪来。他是喝醉了,又在风雪里走了好一程,寒气逼到心里去了。”
小霍太监不敢多嘴,伸手在外面抓了团雪,霍敬奇已解开了杨定远的衣襟,拿雪在他心口拼命搓着。他的手劲不小,一会儿,见杨定远心口透出血色,他道:“成了,兔崽子,帮我把他扛到铺上去,再去倒杯热水来。”
这杯热水一灌下去,杨定远睁开了眼。见他醒了,霍敬奇才舒了口气,说道:“杨爷,你这条命算捡回来了。不会喝酒,学人灌什么马尿,你当关外的寒天还跟你山东道上似的?”
杨定远也不好说是不愿和尹春山他们多待才强撑着回来。他支起身道:“霍爷,多谢你了……”
“客套话甭说,你酒劲还没过去,早点儿躺下吧,待会儿酒劲一过,你非冻得叫妈不可。”
霍敬奇本想清清静静躺一觉,被杨定远这么一搅,有点儿没好气。杨定远见他面色不好看,也不敢多说。不管怎么说,霍敬奇都是救了自己一命。他见小霍太监还站在一边,便道:“小霍,我没事了,你也去歇息吧。”
小霍太监大概被霍敬奇使唤惯了,“哎”了一声道:“杨爷,您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
杨定远把被子拉了拉。因为车里没人,霍敬奇把炉子拉到了床边,炉子上还烧着壶水,从壶嘴里不时有白汽冒出来。杨定远有点儿茫然地躺着,看着挂在车顶的一盏油灯,突然又感到如此空虚。路还远,日子也还长。可将来,将来怎么办?他茫然地想着,耳边却又响起了霍敬奇的唱戏声:“叹苍生乱世,炎汉十常侍误国专权。谋害贤良,生灵涂炭民不安,家家户户少食无穿,连年的荒旱百姓遭难,何时才得个太平年?”
声音渐渐轻了。火车外,风正大,从缝隙里钻进一阵来,锋利得有若快刀,霍敬奇的声音也渐渐轻了,终于响起了鼾声。
第二章异域孤雏
火车离开满洲里,又跌跌撞撞地走了十多天。这一路上尽是荒山野林,只有到站了才看得到人家。但这些都是些小站,顶多也就十来户,每到一站便有人上车来送煤送水。只是这儿虽是俄国地界,上车来的却尽是些中国人。杨定远这些日子没见到尹春山,小个子有时过来和他说说话,那天在烧锅里逼他喝封口酒时的敌意似乎全都忘光了。听小个子说,中东路的终点站赤塔就在前面不远了。赤塔就在贝加尔湖不远,以前也是中国地界,苏武牧羊就在那地方。听小个子说得头头是道,杨定远“啊”了一声道:“原来就是古籍里的北海啊。”
“北海?”
小个子一怔。杨定远道:“桑爷不知道吗?”
小个子讪笑了笑:“别叫我桑爷,叫我小个子就行了。我西瓜大的字认不上一担,就听大哥说过这地方原先也是中国地界,原来古时候叫北海啊。”
小个子说的大哥,自是尹春山了。杨定远先前也以为霍敬奇识文断字,但在火车上相处这些天,才知道霍敬奇是个睁眼瞎,他肚子那点儿古典只怕尽是听戏听来的,而小个子则是从尹春山那里贩来的。他笑了笑道:“是啊,《封神榜》里的申公豹也是塞在北海眼里的。”
一说起《封神榜》,小个子倒来劲了:“哈,原来就在这儿啊,现在这歪脖子还在里面?”
“这就是说说罢了,哪是真事。”
小个子叹了口气,大概为看不到申公豹而遗憾。他们正说着,霍敬奇正从车上跳下来。他不认得小个子,看见杨定远嚷道:“杨爷,您也在这儿透风哪。”
杨定远道:“是啊。霍爷,车快开了,您还下去吗?”
“这些天尽窝在车里,憋得慌,下去活动活动手脚。”
霍敬奇跳下车,拉了个架势开始练拳。杨定远是山东人,当地尚武,他小时候在乡间也跟人练过几手,不过从来没有好好练过,见霍敬奇在雪地上东蹿西跳,动作很是敏捷,心想小霍太监虽说他是个三脚猫,不过看样子不怕千招会,只怕一招熟,霍敬奇这几手,等闲两三个人也近不得他了。他看得有意思,却听一边小个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
小个子这样的帮会中人,肯定也习过武吧。听小霍太监说,霍敬奇的武术只是在宫里跟人学了几招几式,在他看来自是野路子,看不上眼。杨定远暗暗好笑,心想“同行相轻”这句话倒也没错,虽然霍敬奇是个公公,小个子却是混帮会的,两人根本算不上同行,只不过都会点儿武。
又走了几天,火车终于到了赤塔。中东路到这儿为止,他们这一车子劳工要去伊尔库茨克,还得从赤塔再走好几天。因为得换火车头,火车在这儿停了一天。赤塔是个大站,虽说中国人也很多,但到底才真正算是俄国地界。以往这一路过来,大洋都能用,可过了赤塔,大洋只能在中国人开的铺子里用,得换成卢布才行。杨定远身无分文,便跟着霍敬奇和小霍太监两人一块儿下车。霍敬奇一路看着,一路随口指摘,不是说这房子太矮,就是那房子太破,总之样样不如宫里。在他心目中,那座已不可能回去的紫禁城才是人间天堂。杨定远知道他的脾气,顺口敷衍。
三个人正走着,小霍太监忽道:“大爷,这儿也有摆摊的啊。”
前面的一条街两边,有不少人在摆着摊子,当中还有些高鼻深目的俄国人。霍敬奇眼尖,快步向前走去。杨定远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忙跟过去,只见霍敬奇站在一个摊前,拿起上面的一把短剑把玩着。这短剑也不过一尺来长,剑身上还有些花纹,十分小巧。杨定远道:“霍爷,这好像是我们中国的东西啊。”
霍敬奇把短剑往空中一抛,也不怕扎着手,又一把接住道:“这是袖剑。喂,这个怎么卖?”
摆摊的是个中国老头,听得霍敬奇问话,说了两句,却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方言,霍敬奇根本听不懂,呆了呆,问杨定远道:“杨爷,您听得懂吗?”
杨定远摇了摇头:“我也听不懂。”
那老头却又冒出一串俄语来,这回他们更听不懂了。这老头见他们都不懂,干脆伸出一只手晃了晃,又从怀里摸出块大洋,意思是五块大洋。霍敬奇咂了咂舌道:“五块现大洋?好贵。”只是他嘴上说贵,仍把那短剑拿在手上不肯放下。杨定远道:“霍爷,嫌贵就别买了,这么把小剑,您也没多大用。”
霍敬奇白了他一眼道:“杨爷,您这就是外行了,这是以前皇上赏给妃子的,没想到流落到这儿来了,多半是庚子年被老毛子抢来的。您试试,刃口锋快。”说着,他拿短剑往自己指甲上削了削,那把短剑果然锋利无比,指甲一下被削下一块来。霍敬奇自己都没想这把短剑快成这样,咬咬牙,把短剑往鞘里一插,马上掏出五个大洋往摊上一扔,似乎生怕那老头子反悔,转身就走。
他买到了称心的东西,不想再逛了,杨定远和小霍太监两人只得跟着他回车上。一到车上,人大多还没回来。霍敬奇拿着这短剑,看来看去不忍放下,索性让小霍太监打杯水来,他拿出火车上发的大面包削成一片片吃。这面包每天一个,是发给劳工当口粮的。俄国的面包瓷实,干了后硬邦邦的跟砖头一样,吃得用手掰下来,尽掉渣。霍敬奇拿短剑去削,却削得干干净净,一片片干面包啃着都似乎味道好了不少。
他正在自得其乐,火车上的乘务员领着一个小孩子过来,指了指一边说了句俄语。那小孩答应了一句,拖着个麻布袋来往角落里一倒,却是些煤块。火车上实在太冷,因此每节车厢里都生着炉子,这小孩准是送煤的。他倒下了煤,又将一个麻袋背到身上,开口道:“葵花饼,葵花饼要?”
杨定远见这孩子浑身上下都黑乎乎的,特别是两只手,因为扒煤,黑得都看不出本色来,但一双眼睛却又黑又亮,而头上的大帽子下露出的头发也是黑色的,心想准是个中国人。这孩子多半就是中国劳工的后代。一开口虽然说的是汉语,却远不及刚才和那乘务员说俄语时流利。
在这地方居然有葵花饼卖,正啃着干面包的霍敬奇一下听进去了。他在铺上探出头来道:“小孩,你这葵花饼咋卖法?”
小孩见有主顾,忙走过来道:“一毛钱一个。”
“一毛钱?两毛钱都够买个大列巴了,你这葵花饼是什么做的这么贵?”
霍敬奇是在挖苦,但这小孩却只道是正经话,答道:“山上种的。”
“香不香?”
“香。不香不要钱。”
小孩的中国话疙疙瘩瘩,但这句却很流利,准是每回上火车来卖葵花饼常说。霍敬奇伸出手来道:“那给我两个。”
小孩从肩头解下麻袋,打开了口道:“你自己拿,我手脏。”
这小孩的手也确实很脏,霍敬奇老实不客气,伸手朝袋子里拿出两个大个的葵花饼,每个足有小脸盆一般。他拿了一个,捻出一粒瓜子来放进嘴里。葵花子炒熟了吃油性大,生吃的话却有种菱角味,特别是啃了一阵干巴巴的面包后,嚼着这种生瓜子,脆生生的汁水很多,特别有味。霍敬奇嗑起瓜子来还特别利落,一手拿着葵花饼,一手摘下一颗放进嘴里,一抽就把瓜子肉吃掉,皮抽出来握在手里,大概是宫里养成的习惯,小指还跷起来。短短一刻,他手里已经握了一把瓜子壳了。小孩见他嗑得香,伸出手道:“先生,两毛钱。”
霍敬奇一边嗑着瓜子,却是一瞪眼:“要钱?这葵花饼一点儿都不香,都馊了!”
小孩愣了,呆了呆,急得冒出一串俄语,也不知说些什么。霍敬奇不耐烦地说:“行了,你那一嘟噜话我不懂。这葵花饼不香,你自个儿说的,不香不要钱。”说罢顾自嗑瓜子,理都不理他。
杨定远见他半躺在铺上,腿还架着,看样子真是不想付钱了,心想你买一把短剑花了五块现大洋,眉头都不皱一下,小孩子两毛钱却要赖,见小孩急得眼眶里泪水直打转,招了招手道:“小孩,过来,人家跟你闹着玩儿呢。”
小孩子走了过来,杨定远从床头拿出一个面包说:“两个葵花饼,一个列巴,对不对?”
这种大面包两毛钱一个,劳工营里每天发一个。杨定远饭量虽然不算小,但干干硬硬的面包也吃不下太多,这几天已经多出了三个就放在床头,想着天寒地冻,反正不会坏,到时当干粮。小孩点点头,杨定远把一个面包递过去道:“那给你。”看着小孩把大列巴放进麻袋,他又问道:“小孩,你叫什么名?”
小孩抬起头:“思华。”
这完全是中国人的名字。杨定远看了看他,这小孩虽然脸上尽是煤灰,但两颗眼珠乌溜溜的极是灵活,只是他年纪虽小,杨定远却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与年纪不相符的忧郁。他笑着摸了摸这小孩的脑袋道:“姓什么?”
帽子很大,帽带也松了,杨定远的手刚碰到他的帽子,帽子一下便要掉下来,露出了半截辫子。小孩忽地一把摁住帽子,一瞬间眼里露出惊恐的神情。他正了正帽子,把帽带系好,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我爹娘都死了。”思华看了看周围,又问道,“火车是去伊尔库茨克吗?”
“是啊。你就一直住这儿?”
思华刚要回答,一个查票的列车员走过来。这是个华人,有点儿年纪了,一见思华便叫道:“车都要开了,你怎么还不下车?要让车长看到,又要打你的耳光。”
虽然蒙了层煤灰,思华脸上还是闪过一丝惊慌,葵花饼也不卖了,把麻袋放回肩上便跳下了车,急急地走了。那老列车员看着思华的背影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杨定远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下了火车,一眨眼便不知去了哪里,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不知为什么,在这小孩身上,杨定远隐约看到了自己。和思华一样,杨定远很早就出来谋生了,但好歹父母都还在世,他实在想不出这么一个半大孩子独自在遥远的赤塔是如何活下来的。在异域,他父母大概也不知中国几年前就已经改朝换代,人人都把辫子铰了吧。他站起身,走到那列车员边上。
“老哥,你认得这小孩吗?”
“怎么不认得,唉,”老列车员摇了摇头,“也真是命苦。爹很早就来修铁路了,好歹活了下来,却落下一身的病。后来娶了个蒙古人,生下个孩子没多久,两个人就一块儿没了。这孩子,十五岁的人了,就在车站这儿混点儿饭吃,这日子也不知哪儿是个头。”
这孩子十五岁了?杨定远看到时还以为他顶多才十一二岁。想着自己家里虽然穷,但总比思华要好得太多,杨定远心里黯然。
这时火车已经换好了车头,开始拉响汽笛,下车的人陆续都已经回来。那老列车员见人都来了便顾不得说话,急匆匆地赶去忙自己的事情。杨定远却觉得心口突然有点儿憋闷,倒不是因为车厢里又有很多人的缘故,只是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慌。
他有点儿担心思华,便从铺上起身,走到了车门口。几个俄国人在站台上走来走去,偶尔抬起眼,看到车里这些东方人面孔,一脸的鄙夷和不屑。在他们眼里,这节车上的中国人,无非和一些牲畜没什么两样吧,但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已看不到了。
杨定远叹了口气。自己其实也是朝不保夕,还去担忧别人做甚?只是他心里还是如同搁了一块什么东西,总也放不下。这时火车又发出一阵嘶吼,开始缓缓开去。离开赤塔,有不少是山路,现在火车一前一后各挂了一个车头,一个拉一个推,速度倒比以前更快了些。杨定远正待回铺上去,一眼看见过道里搁着一些行李中有一个麻袋。
这几节车厢,住的都是劳工营招来的中国劳工。虽然尽是些穷光蛋,但身边多少也有些行李,特别要去的地方天寒地冻,换洗衣服和棉鞋棉帽之类都少不了。车厢里挤的人太多了,这些东西放不下,就堆在两节车厢中间的过道里。这儿的车门因为一般不开,就被当成杂物间用,东西堆得满满的。只是当中的一个大麻袋分明就是先前思华身上背着的那个,上面还有几个他看不懂的俄文字,而且还没扎住口。
难道思华忘了把东西带走了?杨定远走过去,正想看看,手刚碰到麻袋,却一下怔住了。这麻袋动了一下!他吃了一惊,一把拉开麻袋口。刚拉开麻袋,他差点儿就要叫出声来,里面露出的是一张沾满了煤屑惊恐万状的小脸。
那人竟是思华!他竟然躲在里面,见被人发现了,眼中已尽是恐惧,但看见是杨定远,眼神瞬间变成了祈求,自是央求他不要声张。杨定远看了看左右,见没人,才凑近了小声道:“你怎么还在车上?”
思华见杨定远不像是要喊出来的样子,这才定了定神,低低道:“大哥,求求你别叫人,我要去伊尔库茨克,到了我就下车,没人会发现的。”
思华躲在麻袋里,一个小小的身形一不小心简直看不出来,只会被当成是一堆破衣服。他低低叹了口气道:“去伊尔库茨克还得好几天呢,你怎么撑过去?”
“我有列巴,还有葵花饼,在里面也不觉得冷。”
现在他大概不觉得很冷,但一入夜,杨定远有棉被裹着都还觉得冷,过道里有风从缝里挤进来,放杯水在这儿,不用多久就冻住了,思华要留在这儿,非冻死不可。杨定远正沉吟着,见车厢那头那老列车员正走过来,他一把掩住麻袋口,装作整理的样子,那老列车员过来看见他,招呼了声道:“老弟,还不去睡?”
“还睡不着,再待一会儿。”
“天冷,车厢里热一点儿,这儿可是冻得死人的。”顺口说了两句,那老列车员挟着个票夹向车尾走去。等他走了,杨定远又打开了麻袋口小声道:“出来吧。”
思华见杨定远没有跟那列车员说,心里定了些,探出头来看了看。这个时候人们都在铺上吃着东西,那个安徽人则又聚了一群人在赌钱,过道里连一个人都没有。思华摇了摇头道:“大哥,我要是被人看到,马上就要被赶下车去。”
“你没听见说晚上会很冷吗?在这儿你非冻死不可。”杨定远顿了顿,又道,“你要去伊尔库茨克干什么?”
“听说我姥爷在那儿,我要去找他。”
“以前为什么不去找他?”
“姥爷一直跑马帮,没有一个准地方。我是刚听得他们现在在伊尔库茨克,要是不赶过去,他又不知道要去哪儿了。”
看着思华那可怜的样子,杨定远沉思了片刻,小声道:“好吧,我想想办法,你先待这儿,别出声。”思华点点头。杨定远将麻袋口挽起来松松地扎了个活结,又小声道:“等我过来。”
去伊尔库茨克还得好几天。这几天里要藏个大活人当真不容易,单单这一节车厢里就有五十个劳工。好在思华个子小,自己睡的又是车厢的角落里,让他和自己窝在一张铺上,若是小心点,说不定真能瞒过旁人。只不过,上铺的霍敬奇肯定是瞒不过的,非得把他说通了不可。想起霍敬奇先前白拿了思华两个葵花饼,杨定远又有点儿犹豫了。
车厢里的人多半已经吃完了饭,一些人又在开始赌钱。杨定远回到铺上,霍敬奇正躺在上铺自得其乐地嗑着葵花子,一边哼哼着一段皮黄:“风云聚会艳阳娇,桃园饮宴集英豪;明日里投军报效,疆场上建立功劳。”杨定远笑道:“霍爷,好兴致啊。”
霍敬奇停下了嘴里的葵花子,也笑道:“顺口哼两句。杨爷,您也遛弯儿回来了?”
杨定远点了点头,顿了顿又道:“霍爷,我想问问,您刚才唱的是《桃园结义》吗?”
霍敬奇道:“可不是。桃园结义刘关张,何等义气。我霍敬奇要早生个几千年,准也去桃园凑一角,来个桃园四结义,你杨爷今儿个听戏,准听着是‘桃园四兄弟,刘关张霍’了,哈哈。”
杨定远心想你满脑子桃园结义,却是个太监,那时候刘关张结义没分儿,十常侍手下当个小太监倒是更有可能点儿。他道:“刘关张三结义,当然了不起。想那刘玄德,有仁有义,怪不得关张两位兄弟为他两肋插刀。”
霍敬奇道:“当然了,要不然后来刘备为什么会不听孔明先生之劝,大起三军,征讨东吴为关老爷报仇呢?杨爷,您吃葵花子不吃?”他一说起三国戏来,精神头立马就上来,拿过手里吃剩的半个葵花饼便要递过来。杨定远摇摇头道:“霍爷,我不用了。听说关老爷出世,也有一出戏吧?”
“可不是,《斩熊虎》。浦州太守熊虎仗势欺人,纵子强抢民女张鸾姣,关老爷看不过去,一怒之下杀了熊家满门,这才流落江湖,桃园三结义,做出好大的事业来。杨爷没听过?我给您来两句……”
霍敬奇说得来劲,打扫喉咙便又唱上了:“恨赃官,横征敛,霸庄田,欺良善,抢夺民女胆包天,俺今日与民除患,斩熊虎其祸匪浅!哎呀——清泉水,容颜变,蒙圣母法力指点,俺呵——奔范阳投效军前。”
他唱得得意,在铺上还拉开架势,要做出身段来,只是铺位太低,手一按铺板,一下跳了下来,做足了身段才过瘾。只是这段唱很是豪迈,他却是个尖嗓子,真不算如何中听。杨定远有点儿想笑,但又不敢笑,连连点头道:“霍爷唱得真是不错。”
霍敬奇被他一夸,更是搔着了痒处,笑道:“这儿地方小。不是吹,杨爷,我霍敬奇要是登台,一准气死王三麻子!”
王三麻子名叫王鸿寿,擅关公戏,被称为“活关公”,本在上海搭班,1908年北上,轰动一时。霍敬奇爱关公戏,王鸿寿来时,他一出不落,回回报到,自觉自己唱得不比三麻子差。杨定远没看过京戏,也不知王三麻子是谁,但知道准是个名角,附和道:“是啊是啊。霍爷,您坐,有两句话跟你聊聊成不成?”
霍敬奇现在对杨定远大起知遇之感,虽不知杨定远要说什么,忙道:“杨爷您说。”
杨定远斟酌了一下,低声道:“霍爷,我听老辈人说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吧?”
霍敬奇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关老爷一辈子古道热肠,见人落难必定搭救,要不以前在宫里都供着老爷呢。”
杨定远心想你这样说就好办了。他看了看左右,边上的人有的正在闭目养神,有的则在那安徽人赌局上赌得兴高采烈,也没人注意他俩。他道:“霍爷,借一步说话吧。”
霍敬奇呆了呆,心想你要说什么?难道是想要那把袖剑?他脑子一热,差点儿就要说出把袖剑送给他的话来了,可是心中终究舍不得,不由有点儿忐忑。跟着杨定远走到过道里,他道:“杨爷,您有什么难处就实说吧,我霍敬奇能帮上的准定帮你。”
杨定远见这儿没人了,小声道:“霍爷,现在有个人落难了,您能搭救他一把不成?”
霍敬奇脸上露出了笑意:“杨爷身边不方便是吧?好说,我霍敬奇虽说也是落难之人,但荷包里总还多少有几块现大洋,借你两块,先使唤着吧。”
他说着便要去摸钱。杨定远见他误会了,忙道:“霍爷,您误会了,我说的不是我。还记得先前来卖葵花饼那个小孩吗?”
霍敬奇的手停住了,狐疑地看着杨定远:“杨爷,你是怪我不该讹那小子两个葵花饼吧?实话说,霍爷的招子亮着呢,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
“不是。霍爷,这孩子想去伊尔库茨克,可身边也没钱,就偷偷上了火车。我想……”杨定远说到这儿,一横心道,“霍爷,我把他瞒下来。反正一到伊尔库茨克他就下车,这两天请您包谎一下,成不成?”
霍敬奇呆了呆。他没想到杨定远说的是这个事,但一边看了看,一边问道:“这小鬼在哪儿呢?杨爷您把他藏下了?”
杨定远指了指一边那大麻袋道:“霍爷,您还记得这麻袋吗?”
霍敬奇看了看那大麻袋,有点儿莫名其妙,过去拉开了袋口,一见躲在里面的思华,他赶紧把袋口扎好了,回到杨定远身边,小声道:“杨爷,您这事可不太地道。”
杨定远听他的口气有点儿犹豫,忙道:“霍爷,关老爷若是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
霍敬奇道:“您甭激我,让我想想。”
他皱起眉头想着,正在杨定远有点儿担心他会一口回绝的时候,霍敬奇忽道:“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杨爷,就让他睡我的铺吧。”
杨定远一怔:“那霍爷您呢?”
“我和兔崽子换个铺。他们两个人小,挤一张铺也挤得下,而且让他换上一身兔崽子的衣服,只等天黑了才让他下铺,瞒这几天我想瞒得过去。”
杨定远心想这倒是个好办法。小霍太监的身材也是又矮又小,而且一直唯唯诺诺,旁人根本不会注意他,加上这两节车厢是劳工营包下的,列车员根本不会来查票。让思华白天都躲在铺上,晚上才下来透透气,反正他穿着小霍太监的衣服,别人多半察觉不出来。他点了点头道:“那多谢霍爷您了。”
“咱哥俩也甭爷来爷去了。老弟,我看你年纪比我小个几岁,我就卖个老,叫你声老弟吧。”
杨定远见他又要卖出江湖气来,心想霍敬奇就是他们山东人说的顺毛驴脾气,索性再捧他一下,让他不致变卦,便道:“霍大哥……”
他正要弯腰,霍敬奇忙道:“老弟,甭行大礼。”
他这样一说,杨定远倒有点儿不好办。他根本没想行什么大礼,可霍敬奇先说上前,他干脆深深一躬道:“多谢霍大哥了。霍大哥真是英雄本色,了不起的人物,比得上关老爷。”
霍敬奇被他一捧,更是乐不可支,说道:“不敢比,不敢比。”他顿了顿,小声道,“现在天还亮着,等大家都睡下了,你再把这小鬼带过来,我去跟小兔崽子关照妥当了。”
杨定远道:“好,一切有劳霍大哥了。”他心里却有点儿想要苦笑。这一趟还没到地方,先在火车上认了个太监当大哥,说出去都没人信吧。不过不管怎么说,霍敬奇肯帮这个忙总是好的。等霍敬奇一走,他走到麻袋边,小声道:“思华,你都听到了吧?先在这儿待着,别出声。”
他也回到铺上,只见小霍太监正在收拾铺上的东西。说是收拾,实在没什么东西,也就是一个衣服包。小霍太监怕冷,晚上把厚衣服盖在了被子上,现在正把这些衣服挪到霍敬奇铺上去。看见杨定远回来,小霍太监停下手,向他道:“杨爷。”
杨定远没说什么,向他
颔
了颔首,躺到铺上了。霍敬奇也已把东西搬了下来,这时躺在床上正哼哼着戏文。
火车不住地往前,缝隙里漏进来的光越来越暗,那些赌钱的也都散了伙,各自回铺歇息去了。杨定远却一直睡不着,和衣躺着,想着心事。为什么要帮助思华?他都说不出原因来。也许就是古人说的同病相怜吧。自己也离乡背井,孤身一人在异域闯荡,这孩子的身世却连自己都不如。想到这儿,他又有点儿好笑,笑自己自顾不暇还要充好汉。
火车在铁轨上,不住发出“咣咣”的声音。在杨定远耳中,这声音似乎在说:“回吧,回吧。”可是他知道,自己已没有回头的路可走了,只能向前去。前面有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就和这列火车一样,只有向前去一条路。也许,过了很多年,再回想起今天来会有另一番感慨吧。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他一下睁开眼,只见霍敬奇正弯腰站在自己铺边上。看见他醒来,霍敬奇小声道:“老弟,你把那小鬼带来吧。”
杨定远坐了起来。现在夜已经很深了,车厢里只挂了一盏油灯,如一只渴睡人的眼,随着火车的行进正不住晃荡。他道:“成,霍大哥,这儿都安排好了?”
“妥了,快把那小鬼叫来,别惊动了人。”
霍敬奇手上拿了一套小霍太监的旧衣服,杨定远接过衣服站了起来,穿上鞋,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车厢里,弥漫着此起彼伏的鼾声,仿佛给车厢里添了一层迷雾。他走到车厢头上,推开门,一股冷风一下就飙进来。车厢里虽说也很冷,但到底有五十条汉子住着,过道里的寒意却似一根钢针,一下插进人的骨髓里去,杨定远不由打了个寒战,走了进去,掩上门,这才走到那大麻袋跟前小声道:“思华,出来吧。”
麻袋口开了,思华的脑袋挤了出来。他准也没料到这儿竟会这么冷法,把麻袋裹在身上还在瑟瑟发抖。杨定远把手中的衣服递给他,小声道:“换上,然后就跟小霍挤一张铺。记着,白天千万别下铺,等别人睡了你再出来。”
虽然过道里很暗,还是看得出思华眼里闪烁着泪光。他接过衣服,小声道:“谢谢你,杨大哥。”
“别多说了,快点儿吧。”
思华钻出了麻袋,正要解开身上的脏衣服,脸忽地一红:“杨大哥,你能背过身子去吗?”
杨定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还怕丑不成?快点儿。”只是思华这么说了,他也背过身去。思华身上的衣服又破又旧,尽是煤屑,他等了一阵,只听得身后发出
窸窸窣窣
的声音,心想总换好了,从怀里摸出汗巾扭过头道:“你擦一下……”
他一回头,脸却一下涨得通红。过道里很暗,可多少还有点儿透过来的灯光。暗淡的灯光下,思华正在扣着扣子,胸口还有一半露在外面,却是白皙得耀眼,竟是少女刚发育时的胸脯。看见杨定远扭过头,思华“啊”了一声,一把掩住胸口,脸也涨得通红。杨定远吓得急急转过头:“快点儿。”
思华竟是个女孩!他当真没想到。先前见思华一脸都是煤灰,又黑又脏,声音也挺尖,只道是个半大男孩,没想到她竟是个少女。杨定远还是次看到少女的胸脯,虽然转过了头去,脸颊还是有点儿发烧,心想怪不得还梳着辫子。过了一阵,才听得思华低声道:“杨大哥,好了。”
杨定远转过头。思华现在已经穿好了衣服,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去,她的身形和小霍太监有七八分相似,不注意看就是个小霍太监。他把汗巾递了过去道:“你擦把脸吧。”
思华的脸还有点儿红,接过汗巾胡乱擦了两把。一擦去脸上的煤灰,过道里都似乎明亮了许多,杨定远几乎感到了一阵晕眩,心底却也越发痛楚。
她的年纪,本来该在家里做女红,真不知她流落在异乡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他小声道:“你是女的?”
思华垂下头,耳根都有点儿红:“嗯,千万别告诉别人。”
杨定远点点头,心里想到的却是小个子他们。在满洲里,小个子拉自己去喝酒,一伙人醉饱后就急着找窑姐,若他们知道车上有个女孩,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不过一想到霍敬奇和小霍两人都是太监,他又有点儿哑然失笑。自己千不求万不求,偏生求太监帮忙,冥冥中思华也是注定有这条生路吧。他道:“我已经跟霍大爷说过了,你和小霍挤一张床。”顿了顿,又小声道,“你放心,他们两个都是公公。”
“什么叫公公?”思华睁大了眼,看来真不知道公公是什么。杨定远倒不好回答,只是含糊道:“就是好人。”
思华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杨定远这才道:“走吧。”等思华要跟过来,他又小声道,“这几天你别下铺,饿了我给你大列巴,要渴了,我也会给你打水的。”
思华又答应一声,杨定远正要拉开门,思华忽道:“杨大哥,谢谢你,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
“先别说了,等到了站再说吧。”
杨定远带着思华走回车厢。车厢里,旁人大多睡着了,偶尔有一两个没睡的也都不会去注意走过来的这两人。杨定远一声不吭,领着思华走到自己铺前,指了指上面。小铺的小霍太监也已醒了,杨定远让思华上了铺,钻到小霍太监脚后跟,这才躺到自己铺上。
现在,好歹一个难关过去了,就是下车时还有点儿麻烦。不过这一点儿杨定远倒也不着急,车厢里挤了这么多人,到时肯定一片乱,思华趁着乱下车,多半神不知鬼不觉。可不知怎么,他躺下后怎么都睡不着,眼前晃来晃去,都是那一瞥时看到的雪白的胸脯。
他妈的,怎么这么下流。他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思华还是个黄毛丫头,自己难道也想乘人之危吗?他肚里骂着自己,不住地默默念叨着早先在私塾里念的那本《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似乎想着人性本善,才能提醒自己别胡思乱想。可是,他心底总是难以抹去那一丝担忧。
她一个小女孩儿,真能找得到她姥爷吗?想到这儿,杨定远便有点儿哀伤。也许,这只是她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只是无论如何,自己现在总算救了她,将来的事也就等将来再说吧。他想着,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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