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1143004
过目不忘的女大学生&深谙痕迹学的纨绔二少
为你钟情,从初遇时起。正经破案文,也是正经的甜宠追妻文
章
虞太太一家住在同福巷的一栋老洋房里。
房子原是一位白俄贵族蛰居上海时置下的产业,初抵沪时,白俄人因为手头宽绰,于衣食住行上,样样都考究,光是装点这幢房子,听说便所费不赀。
谁知没多久白俄人染上烟瘾,渐渐地坐吃山空,就典当起家产来,不久便告贷无门,连洋房也一并抵押给了别人。
十余年过去,洋房早已不复当年风光,楼上楼下共三层大开间,如今分别赁给了四户人家。
以虞太太家为例,底下是爿裁缝店,住的是一对彭姓夫妻。这家人白日开门做生意,晚上管教孩子,从早到晚叮叮咣咣,没个停歇。
虞太太家住在二楼。三楼辟作了两半,一边住着位姓向的中年男子,中分头,鼻梁上架着圆镜片子,常年一副悒郁的苍白面孔。虞太太知道这位向先生学问是顶出众的,不然不能在大学里任着教员,就不知为何年近四十了还未娶亲。
另一边嘛……
想起那女人粉黛妖娇的模样,虞太太嘴角浮起一点鄙薄的神气,放下手中的活计,朝桌上的西洋钟看过去。
六点了,可是够晚了。
她心里怙惙着,冲着里间紧闭的一扇房门喊道:“红豆,别光顾着用功了,下楼看看你哥哥怎么还没回来。”
接连喊了两声,房门里头一无动静。虞太太叹口气,无奈起了身。
推门一望,就见女儿果然半偎在床头看报纸,许是怕热,身上只穿一件玉色袄裤,雪白胳膊露在外头,满头乌发用一只樱桃红赛璐珞发夹夹住,黑漆漆地垂在一边胸前。
见她进来,女儿半点没有起来的意思,仍睇着手里的报纸,懒洋洋地喊了一声“妈”。
“耳朵做什么用的?让你去看看你哥哥,半天都不答应。”虞太太走近,不容分说地抢过报纸,见是专讲奇闻轶事的花边小报,更添一层愠意,“只当你在用功,原来尽挑这些来看,这上面的东西乌糟糟的,对功课有什么益处?”
话没说完,见上头赫然写着:“天迤影片公司头牌明星陈白蝶小姐近日离奇失踪,疑为贼匪绑架,此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轰动沪上——”
虞太太一呆。
近来坊间不太平,常出绑票案。邻里太太们在一起打麻将时,偶然聊起这些事,都猜是拆白党干的。听说遭殃的大多是平头百姓,再不然就是小家小业的生意人,所讹资金从数千至一万不等。大家为图平安,给钱就算了事。
想不到这些人胆子越发大了,竟连陈白蝶这样的明星也敢绑票。再定睛一看,文字旁还附着一张小照。虞太太虽不常看电影,名头响的明星还是认得几个的。
这照片经过油墨影印,略有些斑驳,但从相中人浓艳腴腻的风姿来看,的确是那位大明星陈小姐。女儿虞红豆摇头喟叹:“上礼拜才跟同学去看了陈小姐的新电影,都觉得这陈白蝶卖相好、演技佳,以后准大有前途,哪想到才几天工夫,就出了这样的大新闻。”
虞太太耳朵一动,立刻将陈白蝶抛到脑后,顺势坐在床边:“我竟不知道你跟同学去看过电影,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红豆浅浅一笑道:“男同学。”
说罢,推开报纸便欲起身,被虞太太一把拦住:“你给我正经一点!”
红豆两手一摊:“我说是女同学您又不信,非迫着我扯谎。”
虞太太软下来:“妈妈知道你是个拎得清的好孩子,可是现在外头风气太坏,到处倡导什么自由恋爱,年轻人要是眼下只顾着感情用事,将来准要后悔的。你在外面走动时,遇到那些花言巧语的男同学,当心别给人哄了去。何况你素来有志气,好不容易考上了那么好的学堂,总该以功课为主。”
红豆听得不耐烦,本来还打算玩笑几句,瞥见母亲神色寂然,知道她老人家这是想起了早逝的小姨,一时有所触动,便收敛了戏谑之色:“妈,您放心,女儿晓得的。上回电影是跟顾筠一起去看的,平常出去玩也都是这几个玩得好的女同学。”
一番话倒说得虞太太怔了一下。女儿这狡黠疏懒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有时候顶糊涂,有时候又顶懂事,平日管教时,这孩子三句话里总有两句在敷衍。难得这么一本正经地回话,反叫她不知如何接话了。
愣了一会儿,她轻轻叹息一声,揽过女儿。窗外落日如金,虞太太借着那淡金色的余晖细细掸拂着女儿衣裳上的褶皱:“你哥哥现在在警署做事,轮不到妈妈管教,只有一个你,才十九岁,又是姑娘家,妈不操心你操心谁?不过是白嘱咐几句,总嫌我啰唆。”
红豆抬起双臂环住母亲的脖颈,含笑微微后仰,认真打量着母亲的脸庞,不一会儿,佯作惊讶道:“哟,妈您少操点心吧,您瞧瞧,您眼角这儿的纹路又深了,照这样下去,三花牌雪花膏也不管用了。”
虞太太果然被这句话引开了注意力,急忙推开女儿,对着桌上的小菱花镜,仔细睃着说:“瞎说——”
红豆忍笑踱到门口说:“妈,您慢慢瞧吧,我下楼去看看哥哥和周嫂。周嫂买菜都买了一个小时了,还不见回来,哥哥嘛,近这些拆白党到处犯事,他捉人恐怕都来不及,晚归也不奇怪。”
虞太太回头冲着门外道:“天快黑了,到堂子门口看看就回来,别耽搁太久了。”
红豆应了。她刚走到客厅,正好碰到周嫂进屋,看样子收获颇丰,左手韭黄,右手小葱,胳肢窝下面还夹着一小袋面粉。“咦,周嫂你回来了。”
周嫂连忙挡在虞红豆面前,压低嗓音说:“小姐这是要出去?”
“去迎迎哥哥,顺便买点烘山芋晚上吃。”
虞红豆把手搭在把手上,“怎么了周嫂?”
周嫂眼色里有兴奋的意味:“外头有人,小姐这时候不好出去的。”
红豆大感好奇,忙也跟着压低嗓门:“什么人?”
周嫂把一堆东西放到桌上,指指楼上说:“还能是谁,三楼那个女人呗。”
这时候虞太太早听到动静出来了,听了周嫂这话,脸不由得一沉。
三楼那位邱小姐,是百乐门的名舞女,虽说是交际花,却一向很守规矩,出入时从不招摇,更不往家里带不三不四的男人,正因如此,邻里之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听周嫂眼下这语气,这位邱小姐难道领回来人了?真要是这样,为着红豆,这房子无论如何赁不下去了。
周嫂神神秘秘地说:“刚才我回来,在楼下撞见一个年轻人,穿一件白衬衣,斯斯文文的,长得哟,那是真俊,就不知为什么在打听三楼那个邱小姐。我正好路过,就给那个人领了路,越看越觉得这年轻人眼熟,后来一想,这人不是纱业巨子嘛,好像是姓贺。”
“纱业巨子?”
“那个纱业大亨贺孟枚的二公子啊,上一回大少爷拿回来的报纸我还看到过,说这人系留德学工程回来,学问、模样样样出众,就不知为何一回来就卷入那桩——”
虞太太极严厉地大咳一声,冷而硬地发话:“周嫂,灶上煨着牛肉,火候应该差不多了,你去看看要不要关火,顺便再去洗点青菜。”
周嫂连忙闭紧嘴巴,往厨房去了。红豆也听说过那桩新闻,但错过了那份刊载贺公子照片的报纸。
出于好奇,明明感觉到背后来自母亲的两道灼灼目光,她仍悄悄打开门,往外头看去。
就见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间站着两个人,暮色朦胧,看不清那男子的模样,单觉得他身形秀拔,偶有一句两句传来,嗓音低沉清冷,显得非常年轻。略说了几句话,邱小姐便扭着纤腰款款上了台阶,一下子拧亮回廊里的路灯。可是就在这时候,那男人却低下头去点烟,仍未让虞红豆看到正脸。
她兴趣顿失,在母亲的注视中回了里屋,一边走一边伸懒腰说:“哎,明天就要回学校上课了,我复习功课去。”
到了卧室,她伏在西洋彩绘玻璃窗前,闲闲地往下看,本意是瞧哥哥,不想却看到了一辆自行车。那车停在一楼彭裁缝铺门口,约有五六成新,被铺子里射出的橘黄色灯光一照,整个车身都泛着浅浅的金属光泽。她想了一想,楼里并无其他新来的客人,那么这辆半旧自行车只可能是那位贺公子的。
她简直惊讶,近日风气浮夸,人人恨不得把“阔”字写在额头上,手里略有点钱的,譬如买办明星之流,动辄洋车出行,像这等轻车简行的富人,还真是不多见。她歪头思索了一会儿,见哥哥还未回来,便弯腰到床下拖出一个纸箱,翻出数月前的一宗新闻。
报纸乃是一份名气不大的花边小报,新闻则是三个月前的旧新闻。
标题写着:“古有郓县武潘氏,今有沪上美娇娥,某贵户因叔嫂不伦,险酿家庭惨剧!”通篇未点名道姓,然而从行文中透出的一鳞半爪,不难猜出所指的是那位纱业大亨贺家。
譬如“该缙绅共两儿两女,大小姐及大公子乃是原配所出,而后两名子女,则系继妻所生”,又“大公子去年登报声明结婚,婚礼在卡尔登大酒店举行,当日名流云集、车马骈阗”云云。随后便笔锋一转,写道:“大公子这位娇妻原与二公子是同学,虽身嫁大公子,心却暗系二公子。二公子留洋回国后,叔嫂二人日夜相对,为旧情所触动,终至暗通款曲。此事被大公子侦知,大公子大怒之下,拔枪欲射杀爱妻,幸而及时为人所劝,未铸成大错,然二人婚姻已如裂帛,断难存续,兄弟更是自此反目。”
文章比照鸳鸯蝴蝶派的写法,笔底生花、活色生香,哪怕隔着铅墨,仍能感受到撰写者喷洒而来的飞沫。桃色新闻向来为人所好,何况出自这种数一数二的缙绅之家,在得爆这桩丑闻后,这家报社的报纸一夜之间便名声大噪、人人争相抢购。
红豆家里的这一份,还是哥哥从楼下彭裁缝家讨来的,但哥哥当初找来这报纸的目的不是为了看贺家的桃色新闻,而是为了一桩上面的寻人启事。
时隔三月,红豆先不理会那寻人启事,单看这桩贺家新闻,简直处处经不起推敲。比如这位多情嫂嫂如果真心喜欢小叔子,一年前为什么要嫁给大哥?
当今社会讲究革故鼎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早不流行了,贺家较之其他富户,走的又是文明路线,倘若对方小姐不愿意,断没有强娶的道理。
且报上说贺二公子四年前便留洋了,今年才回来,如果真与嫂嫂有旧,他为何不赶在去年举行婚礼前回国,偏要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再行偷鸡摸狗之事? 捧着那报纸,她啧啧摇头。
人们在听到这种糟污的新闻时,往往偏听偏信,哪怕这文章漏洞百出,也懒得计较真伪,以至于以讹传讹,后赤舌烧城。想来当初看了这则新闻后,不管贺二公子贺云钦如何自证,人人都认定了他跟嫂嫂有不伦之恋。不过该小报并未风光太久,没几日便宣告关张,而撰写文章的记者为了暂避风头,连夜想要逃离上海,怎料人刚到车站,便被人逮住闷头夯了一顿,听说骨头都被夯断了好多根,不用想也知是贺家授意下所为。
更讽刺的是,周嫂说,在这桩丑闻爆出之前,贺家为了祝贺二少爷留洋回来,曾在好几家报纸上登载了贺云钦的博士全身照,认真算起来,街头认得贺云钦的人不算少。
想来后来出事后,这位贺某人不管去哪儿行走,都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然而刚才匆匆一瞥,红豆又觉得这人出入都很泰然。也不知是真措置裕如呢,还是觉着自辩无用,索性破罐子破摔。红豆在推敲好玩的事情时,向来是天马行空、自由挥洒,用圣约翰大学林牧师的话来讲,“这孩子有点恶趣味”,这一点,红豆自己也承认。
正想得乐不可支,就听底下嚓啦一声,似是有人出来了。她本就懒散地斜倚着窗口,听得这声音,眼睛不由得往下飘去。就见一个高挑男人下了台阶。
诚如周嫂所说,这贺云钦上面穿件西式白衬衣,底下一条西装裤,行动间挺拔简利,不见半点纨绔习气。只可惜从窗口往下看,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他径直走到自行车边上,并不立即上车,而是站在铺子前的路灯下,一声不响地吸着烟。又过得片刻,他忽然掐熄了烟头,抬头往楼上看来。
红豆忙将上半身往后一仰,免得跟这人对个正脸。一错眼的工夫,只觉得这人生得朗眉星目,比哥哥还年轻一两岁。 等了一会儿,迟迟没听到贺云钦骑车离开的动静,她有些不耐烦,便借着窗帘的遮掩再一次往外看。
就见这人站在原地,似乎仍盯着楼上。
红豆不怀好意地想,这贺云钦也许跟三楼的邱小姐陷入了热恋,因为一份相思之苦,所以才不舍离去。可是细究之下,又觉得他脸上那抹神情很怪,于探究之中还带着些许玩味,像是楼中某样事物让他大感兴趣似的。
这老房子能有什么让他感兴趣?想来想去,也只能是邱小姐。
偏偏这时起了风,那风带着点凉薄的秋意,从窗外徐徐灌入,吹起两边低垂着的细白雪纱。红豆唯恐桌面功课被拂乱,正要按住那窗纱,就在这时候,彭裁缝家的两个胖半大小子嗒嗒嗒地从铺子里跑出来了。两个孩子见了贺云钦,也不怕生,只笑憨憨地将他围住,一个劲地问长问短,彭太太在铺子里扯着嗓子斥了两声,全无效用。
好在那贺云钦倒没不耐烦,跟那两个孩子说了几句话,又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随手递给彭家小儿。想是惠而不费的糖果之类,两个孩子接过那东西,欢呼着跑开了。
贺云钦临走前回头又往楼里看了看。不过很快,他就转过脸,上了车潇洒离去。
红豆将窗帘合拢,拧亮桌边的台灯,逐一看那旧报纸上的新闻。果然,右下角有一则《寻人启事》。
同那位失踪的大明星陈白蝶一样,这则启事旁也附有一张小照。相中人圆盘子脸,十八九岁,梳一对长而粗的麻花辫,像是头一回照相,两只手不知如何摆放,只顾紧紧绞着二蓝布斜襟袄子的下摆。启事里说这姑娘叫王美萍,半月前从绍兴来投奔在沪的舅舅、舅妈。
头天夜里在绍兴上了火车,本该于次日傍晚抵沪,可是王美萍的舅舅、舅妈——周先生、周太太,从下午到凌晨,一直等到火车站关门,都未能等到王美萍。两人只当王美萍改了行期,或是临时未赶上火车。
回家一商量,周先生次日去车站继续等王美萍,周太太则带着几个孩子在家守候。与此同时,夫妻俩还拍了一份电报到乡下去。谁知一等四天,王美萍仍未见踪影。
乡下复电回来,也说王美萍四天前便上了火车。周先生、周太太这才慌了手脚,忙去报馆拍寻人启事,又夤夜去警署报官。记得哥哥拿回这报纸回来研究的时候,她曾在旁边瞄过一眼,然而这位失踪的王女士不比大明星陈白蝶,并不能立刻勾起她的兴趣。要不是今日听周嫂提起贺家的桃色新闻,她几乎都要想不起这个人了。
一晃三个月过去,也不知王美萍回家了没有。
第二章
红豆第二日起来,才得知哥哥昨晚很晚才回来,天不亮又走了。
吃早饭的时候,虞太太呶呶不休,无数次感叹儿子当差不易。好不容易吃完饭,红豆回房间取书包,时间不算早了,要想不迟到,一会儿须得骑车上学,便舍了洋裙,找出长衣长裤来穿。
刚换好,母亲就将一件刚织好的绒线衫拿进来,让她穿上:“今天比昨天凉了不少,可不能再穿单衣了。”红豆看那绒线衫,浅浅的鹅黄色,绒绒的不算厚,胸前钉了一排雪点子似的圆珠子,颜色是珠光白,跟鹅黄配在一起,意外地显得别致。
她忙接过来穿上,笑嘻嘻地大嘬母亲腮帮子一口:“谢谢妈。”
一阵风似的背着书包出去了。今天堂是全系令人闻风丧胆的国文课,“迟到”便意味着“灾难”,即便胆子的学生,也从不敢在这堂课上出幺蛾子。
女儿一到周一就这样,虞太太早已见怪不怪,只跟在女儿身后叮嘱道:“晚上要是你哥哥回来,就叫辆车去趟你舅舅家,把节礼送过去。”
红豆应着出了门,谁知刚跑到楼下,就见门口立着一个浓眉大眼的高个子年轻人,不由得一喜:“哥,你回来了?”
虞崇毅原打算回家取样东西,不想撞上红豆出来,忙立定了上下一扫,见妹妹行色匆匆,心知她恐要迟到,便皱眉说:“你怎么才下来?”
红豆被这话一提醒,再顾不上跟哥哥搭话,将自行车推出来道:“哥,我先走了。对了,你今晚什么时候回家,妈要我们给舅舅家送东西去。”
虞崇毅略一犹豫,将路上刚买的桂花糖递给红豆,接过那车把说:“回回都这么横冲直撞的,也不怕马路上出事。今天还有点时间,哥哥送你去学校吧。”
红豆喜出望外,忙收好那桂花糖,跳到后座上:“好咧。”
彭太太坐在铺子门口的杌子上,正给两个孩子喂早饭,见了这情形,由衷称叹:“难得看到这么和睦的兄妹,真真让人羡慕,哪像我们家这两个小人,从早到晚吵嘴。”
说话的工夫,还佯怒戳戳大儿子阿元胖鼓鼓的脸颊,惹来阿元一串稚气的不满咕哝声。彭裁缝拿着一卷软尺从里头出来,笑着应道:“还不是人家虞先生、虞太太教得好。”
他三十出头,生就一双眯眯细长眼,不笑时也一副笑模样,就是太黝黑矮小了些,尤其是跟肥白高壮的彭太太站在一起时,足比妻子矮半个头。红豆老觉得这两口子一个像白汤圆,一个像西洋芝麻糖,当下扬脸一笑道:“彭先生、彭太太说笑了,阿元、阿宝这才几岁,等他们长大了,自然也懂得兄友弟恭的。”
虞崇毅待红豆坐稳,招呼一声说:“走了。”
一踩脚镫,自行车像箭一般冲了出去。红豆家所住的弄堂离圣约翰大学不远,路上只需绕过一条马路并一个园子,算起来不过一刻钟。
兄妹俩迎着秋阳疾驰了一会儿。
红豆抬手压住乱飞的发丝,问哥哥说:“哥,你还记得之前找彭裁缝看报纸的事吗?那个王美萍找到了吗?”
虞崇毅顿了一下才想起妹妹说的是谁,慢慢说:“哦,她啊,没找到。”
“她是不是被拆白党绑票了?”红豆好奇地追问,“那帮人没跟她家里要过赎金?”
虞崇毅奇道:“谁告诉你她是被绑票了?”
红豆耸耸肩:“我猜的。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离奇失踪了,总该有个说法。”
虞崇毅知道妹妹向来喜欢拣这些新闻来看,见她大发议论,倒也不觉奇怪,只认真说:“这几月我们也逮了不少拆白党,细问一圈下来,没一个有王美萍的消息。如果当初贼匪是冲着钱绑票她,她一个乡下姑娘,又是独身出行,身边所带财物想来也有限,而且事后这几个月,她家里人也从未接到过绑匪打来的勒索电话。”
若是图色,他和同僚这些日子把上海那些明娼暗娼摸了个遍,始终没能找到跟王美萍相像的被拐来的“新货色” 。
其实上海一年到头不知要丢多少人,哪能个个都大费周章去找寻?
之所以在这个王美萍身上花了这么多工夫,还不是因为王美萍有一个小有名气的舅舅。
这人叫周同强,是沪上一位小有名气的学者,家境虽清寒,骨头却硬,每写起文章来,针砭时弊、臧否要员,篇篇议论都辛辣无比。
警署的长官想是畏于周同强在上海有一定影响力,才特意交代下来要仔细查访。
然而一找数月,他们将租界那些收容所、歌舞厅、教会医院,乃至郊区的收尸场都翻了个遍,依然毫无头绪。
怕妹妹继续追问,他略有些心虚:“没找到不等于人没了,像王美萍这样旧式家庭里出来的女性,一年总有几例离家出走的,许是为了追求自由恋爱,跟人私奔也是有的。”
虽然听出哥哥话里的敷衍之意,红豆却承认这并非不可能。“那个大明星陈白蝶呢?”红豆想想又问,“你们这几天这么忙,就是忙着在找她吧?”
虞崇毅叹气说:“可不是。”
不少名流与陈白蝶有来往,她这一失踪,警察厅上上下下都跟着人仰马翻的。就拿昨晚来说,他就是奉命去法租界陈白蝶名下的一套公寓里搜查,忙了半晚上才消停。“那你们有线索了吗?”
“没有。”转眼间就到了圣约翰大学门口,虞崇毅刹住车,“到了,下来吧。”
红豆下了后座,往哥哥脸上看去,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哥哥今天有些颓丧。
虞崇毅扭头对上妹妹打量的目光,迟疑了一会儿,忽道:“红豆,要是哥哥换一份差事,你觉得怎么样?”
红豆一愣,换差事?好端端的,这是从何说起?
虞崇毅像是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开口,默然了许久,后抬手摸摸妹妹的头顶,苦笑着说:“好了,先去上课吧,回头再说。”
红豆只好道:“好吧。”
抱着书包往里走了一段,她又回过头,冲哥哥龇牙笑道:“哥,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就算要瞒着妈,可千万别瞒着我呀。”
虞崇毅理都没理这话,一踩脚镫便扬长而去,只远远说:“下课跟同学早点回家,要是有空我就来接你。”
红豆边走边暗自揣测。父亲在世时,做的是皮货生意,为了攒下一笔家财,常年在外闯荡。哥哥那时候不懂事,活像一个空心大萝卜,根本静不下心来读书,成日只想着玩。虽也跟父亲出去历练过几回,却半点生意经也没学到。父亲染肺病去世后,哥哥成了家里的男人。仿佛一夜之间,他就长大了不少,懂得顾家,也懂得体谅母亲了。当时北平形势不好,连带上海这边风声也紧。母亲怕打仗,干脆关了皮货铺子,又将父亲留下的产业一一变卖,一部分折算成现款,另一部分折算成金条,撙节着用度,仔细打理一家三口的生活。此后时局稍稍清朗了些,哥哥未能考入大学,不愿就此在家赋闲,便去拜谒父亲生前一位友人,请对方开具了一封介绍信,到警察学校去读书。当时沪上警署招学员尚未形成严格的一套系统,哥哥毕业后,顺利进入警察厅下属公共租界的一个辖所,成了一名警察。然而如今警察“名声”在外,自上而下,鲜有不尸位素餐者,哥哥混迹其中,只能和光同尘。譬如那个王美萍的案子,哥哥当时还曾特意找来不同报社登载的寻人启事来看,可见哥哥为了破案,十足下了功夫,可惜独木不林,单他一个人使劲又有何用。他又素来秉性纯直,长久下去,免不了会郁郁不得志。可是,如果哥哥不做警察了,又打算做什么营生呢?
路上,红豆碰到了同学顾筠和肖喜春,彼此心照不宣对了个眼色,齐齐往课室赶。课室盛况空前,一眼望去,乌压压全是人头,想来学生们都畏于“严夫子”的威名,无人敢随意缺课。
严夫子是国文系教授,有着过目不忘的惊人本领,自堂课始,便不动声色对着花名簿,将所有学生的相貌记在心里。此后上课从不点名,只需举目一望,便可知哪位学生未来。
缺课一次,本门成绩作废,迟到两次亦然。又规定作业必须墨笔恭楷,若有潦草敷衍者,只要累计达三次,立刻剥夺期末考试的资格。多年来铁面无情,就算校长前来说情也无用。红豆刚在教室后排坐下,便发现课室里有些陌生面孔。
新学期伊始,多半是从外系转来选修的学生。她注意到坐在第三排正中间的那个女同学生得秀谧温婉,衣裳也做得极为俏巧,不由得多瞧了几眼。“那是贺孟枚的四千金。”顾筠悄声说。
她生就一张小圆脸,脸上架着一副圆镜片,据她自己说,因为父亲是报社社长,所以从小家里有许多书供她阅读,一读多年,终于读成了近视眼。
红豆一吓,这是何等的巧合,昨天才看见其兄,今天便看见了妹妹。
“而且我们这学期会来一位新的音乐老师,跟贺四小姐有着密切关系,同时还是沪上有名的大美女,你猜,会是谁?” 顾筠消息广博,每逢周一,便会带来不少新闻。
要是没有昨天那桩旧闻,红豆恐怕怎么也想不到答案,可是这时候脑瓜子一动,居然有了一点猜想,刚要搭腔,便有一位白发苍髯的老者快步走了进来,正是严夫子。
他今日穿一件皱巴巴的蓝色丝光棉长袍,满头乱蓬蓬的银发,项下纽扣又忘了系起,却丝毫不损及他的威严。
一到讲台,他便将手中厚厚一沓作业扔到桌上,痛心疾首地喝道:“暑期功课有半数不及格,我竟不知你们如此慢怠功课,须知等你们知道用功时,徒惊岁晚而已,你们尽管敷衍先生,愧我老矣,精力委实有限,只能用些‘好’法子来统一逼逼你们。今日功课,全部拿回去重写!”
这一声暴喝,瞬间让教室里的氛围降至冰点。前排有个女生似乎格外胆小,一惊之下,瑟瑟抖个不停,不一会儿便身子一歪,软软倒了下去,惹来一片惊呼。
红豆忙往下一看,是那位贺家千金。
有人急声道:“贺同学这是犯了西洋医学所说的‘低血糖’,哪位同学有糖,快,快拿给贺同学吃。”
教室里顿时骚动起来,严夫子哪想到自己一嗓子吼倒了一个学生,虽竭力维持着镇定,暗急之下,不免也跟着扬声道:“谁有糖?”
红豆想起来时路上哥哥给自己的那包桂花糖,忙取了出来,起身朝贺四走去:“我有糖。”
走着走着,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难怪昨天那个贺云钦随手就能掏出糖果给彭家小子,难道时刻是为了他妹妹预备的?
这边红豆走到第三排,外面正好一群人路过,其中有位身穿珠纱灰旗袍的年轻女士无意中往里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四妹。”
忙快步走来,一边走,一边从腕上小包里取出一块朱古力似的物什,可没等到她走到跟前,红豆已将手里的桂花糖送进了贺小姐的嘴里。贺小姐很快悠然醒来,看到那女士,轻声道:“大嫂。”
红豆暗吃一惊,原来这人便是那位传闻中跟贺云钦“有私”的贺家少奶奶?
再看对方时,便存了打量之意。就见这人二十三四岁,长相略有些欧式,高高的鼻梁,长而秀的眉。虽说已入了秋,却仍穿着短袖旗袍,珠灰衣料似是舶来品,极为明滑光软,笼在身上,一寸不紧、一寸不松。
前胸处春云拥簇般绣了好些别致的花样,越发衬托得胸脯饱满。定睛一看,绣的是白梅。跟贺少奶奶一同进来的还有外文系的汪玫莉主任,两人似乎私交不错,汪主任直呼贺少奶奶为“明漪”,又建议带贺四到学校旁瑞士人开的西医诊所检视。
贺少奶奶像是接纳了这提议,安慰贺四几句,便要扶她起来。谁知贺四低头看见红豆手里的那包桂花糖,愣了一下,回头看向红豆,柔声道:“谢谢你。”
红豆笑笑:“你好些了吗?”
贺少奶奶这才看向红豆,打量一番,微露笑意道:“原来是这位同学拿来的糖,刚才真是多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外文系的?”
“我叫虞红豆,是教育系的。”说话时,红豆注意到贺四自清醒后便始终紧紧依偎着贺少奶奶,看来姑嫂两人感情不错。
贺少奶奶颔首笑说:“可是巧了,再过几天我们又能见面了。”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急于带小姑子去检查身体,并未加以解释,只笑了一笑,转过身来,同讲台上的严夫子打声招呼,搂着贺四便往外走。
他们这一走,同学们蠢蠢欲动,大有彼此交谈的愿望,被严夫子一声大咳,复又变得鸦雀无声。
红豆回到座位,顾筠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低声说:“我说得没错吧,段明漪就是我们这学期新来的乐理老师。”
原来贺少奶奶叫段明漪,难怪刚才说过几天会再见面,要知道乐理课可是教育系的必修课,人人都绕不过去的。
严夫子开始讲课了,两人不敢再明目张胆地交谈,顾筠取下衣襟上别的那支金笔,在纸上沙沙写下两个字:“厉害。”
红豆表示不解,执笔回道:“什么厉害?”
“段明漪。”红豆用笔轻轻敲了敲下巴,垂眼看着那三个字,也不知顾筠是指段明漪身负桃色新闻仍能应付裕如,还是指她能将与丈夫隔母的小姑笼络得这么好,好像无论从哪一点来看,的确都当得起“厉害”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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