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01136004
日本直木文学奖、吉川英治文学奖得主
日本当代文学大师 浅田次郎
新作
讲述日本神域深处流传的古老怪谈
走进神山深处,那里有神明存在
凄美诡异,余音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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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屹立千年的灵山神社,一群世袭千年的神官后裔
日本直木文学奖获得者浅田次郎
讲述神山背后的历史和怪谈
在东京都西部,有一座大名鼎鼎的“灵山”,名叫御岳山。传说这里是神明居住的地方,自古便被日本人视为神域。深山之巅,还有一座自神话时代便镇守于此的神社——武藏御岳神社,是日本仅存的、屈指可数的古老神社之一。
自德川家康时代起,作者的祖先们便奉命担任德川家康的御用神官,千百年来世居于此,运用家族世代相传的灵力和秘术,为贵族们招魂驱邪、祭祀祈福。
幼时,浅田次郎曾经跟随母亲一同前往御岳山的外祖母家中,听说了很多关于大山深处稀奇古怪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有流传于神社之间的古老怪谈,有渐渐在都市中失传的志怪故事,还有文明开化之前的神明传说。它们真实又刺激,恐怖而神秘,给年幼的浅田次郎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第一章 归天的舅舅 /001
第二章 军队宿舍 /035
第三章 天狗的新娘 /067
第四章 圣人 /097
第五章 陌生少年 /135
第六章 宵宫的客人 /163
第七章 天井里的春子 /195
宴会气氛正浓之时,突然房间里的灯全都灭了。
错愕的声音一闪而过,被黑暗吞食的人们一言不发,也连一丝身体扭动的动作都没有。
住在客房的客人中,也有摸着柱子,探手出去叫人的,但是在这百曡宽的大殿里,所有人只能一动不动地待着。何况宴会的规模很盛大,光是作为年幼孩子的我,面前就摆放了两三盘菜。
山里的回声不断传来。那是茂密的千年杉树、柏树在竞相舒展枝叶、摇曳树干的声音。这和在城市里长大的我所习惯的喧闹不同,这是天然的大自然声音。
“没关系的吧?”我紧紧地搂着母亲的手问。
“不用怕。御岳山的神明们才不会输给那什么天狗呢。”
在神山的神官家庭中出生成长的母亲,总是习以为常似的,不管问她什么,她的回答总是带着故事性。
人们最终还是出声了。
“这阵风好像非同寻常啊!”
“……尤其还是在这样的山里面。”
“即使要避难,也没地方跑啊。”
听到这些不安的对话,我觉得自己今天估计活不了了。在这样的黑暗中,我是会被风吹走,还是被山体滑坡所掩埋?最后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一命呜呼了。
那个时代,还不能得到准确的气象信息。每当听到台风要来了,我就会半凑热闹地去给雨户钉上钉子,或者给玻璃窗子加层木板围起来,虽然不知道这些准备是否能奏效。
黑暗中,那边坐在上座的父亲开口了。
“就当成是一种助兴吧。这个房子是百多年前建的,在关东大地震的时候都毫发无损,不用担心!”
跟总是恍恍惚惚的母亲完全相反,父亲是一位无时无刻不在计算得失的现实主义者。但是,现在这种时候,比起母亲刚刚那种“至少不会输给天狗的”这样的话,父亲的话更让我安心。
光,慢慢地出现了。往厨房去的那个方向上,女人们排成一排,缓缓地拿来了高脚烛台。
总的来说,在这座神山上,没有人出现急躁的行为。神官和巫女们的巫事举止,又成为了人们议论的焦点。
在我和母亲面前摆放烛台的是一位看起来像少女的小个子的阿姨。她是母亲的姐姐。她有着“学文路”(日语发音里,这是“侍奉妓女的少女”的意思)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不管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遇见她,人都免不了多看她几眼,像是能透过她看穿对面的风景似的。
“多谢姐姐。”母亲低头道谢。
在长幼有序的严格的大家族里长大,对于因为身体虚弱而错过了婚期的姐姐,母亲格外上心。假如我和表兄妹们学着大人叫她“学文路”的话,母亲都会严厉地叱责我,要我叫“学文路姨母”。
据说她的名字,汉字写作“学文路”,但是实际上是女神的尊称“神漏美”中而来的。
回想当年,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父亲,在新宿的黑市里立下了足。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了解。父亲年轻的时候在立川的美军营地出入,回来的时候顺便去到了奥多摩,然后在那里遇见了经营宿坊的神主的女儿。从那以后,两个人频繁地来往,最终私奔成家来了。但是,很有经商头脑的父亲,不久就事业有成,在我刚懂事那会儿,就经营着一家有着几十个员工的摄影器材店。
富裕了的父亲开始不断地开着自家的车和营业用的车去御岳山,向神社捐了很多奉纳。此外,还本人成为了信徒,还结成了讲社。
我想,正因为父亲是讨厌向别人低头的性格,所以才努力赚钱,来冲抵当初和母亲私奔犯下的错吧。总之。父亲应该是只在那个年代存在的那种蛮不讲理的男人。
那天,父亲也是没有把逐渐接近的大型台风当回事,老早就和一大群社员按时出发上山了。
我没有那天前后的记忆了。但是我记得,那一天,正是那场发生导致五千多人死亡的伊努湾台风的夜里,1959年,昭和三十四年九月二十六日还是二十七日的那天。
那一年,我七岁,母亲三十岁,父亲三十三岁。
父亲在神田美土代街的电车线前建造了总部大楼,在新宿的三越的附近还有一家小卖店。仅仅用了十年时间,这位黑市的掮客成功地创立了一家批发商店。
即使是因为战后复兴的需求造就了当日经济的繁荣,但是从军队到领了一块毛布就复员的父亲,万万没能想到,他会有这样的飞跃。所以,他认为这也许是御岳山的庇护。所以,从那开始,他开始参拜神明,这样想来也是合乎情理的。
后来,曾经极力反对父母婚事的外祖父过世了,舅舅继承了家业。父亲思量着,这也是和承蒙庇护的丈母娘家修复关系的时候了。于是,年轻的社长和年轻的社员们,雄赳赳气昂昂地把台风抛之脑后,义无反顾地上了山,也许当时他们完全不知道这场台风的规模有多大。
如今,在大殿里的宴会刚开始的时候,天狗就开始出动了,强烈的狂风暴雨席卷而来。
在黑暗宴会的最高潮是,学文路姨母又来了,说:“由于风太大,今日不能提供沐浴了。”
在那时,姨母的话语中仿佛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威严。旁边的男人们都没有想过这会不会是一个玩笑,立刻像接受神的训话似的,齐声回答:“是!”
2
说到巫女,在那以后,我上中学的时候,看到过一次姨母穿巫女的衣服去神社的样子。
好像是一场祭祀结束之后,有个年轻的巫女身体不适,有没有别的合适的少女前去顶替,于是姨母便被挑选出来,去做顶替者了。
我想,那个年轻的巫女当时应该是来月事了吧。那样的身体情况,通常被认为是不够纯洁的。本来,当选巫女的硬性条件之一,就必须是还没有来月事的少女。
那是离暴风雨那夜以后好几年的事了,那个时候姨母也应该有四十岁了吧。虽然她嘴上说着“哎呀,我这个年纪去顶替也太丢人了”,但是还是被迫答应了,毕竟祭祀临近了。
错过婚期的姨母,小小的身子越发瘦小了。她在小宿坊里帮忙打理家里的事情,穿着不知是何年何月的绸布衣服,特别忙的时候,也会穿着印花的裙裤,像个劳动妇女一样。
沐浴更衣之后,姨母去御神前驱邪。
当姨母出现在走廊上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山上的巫女曾经都是少年们的梦中情人。此时的姨母,与传说中的“少女”虽然相去甚远,但是姨母这身装扮,也算得上是十分美丽了。她那张像人偶娃娃似的脸上,只是点了点口红,化了眉毛,仅仅如此,便似乎化身为太古时期的女神,十分庄严神圣。又黑又长的头发向后拢成垂发,白衣胜雪,裙裤如同刚刚燃烧过般的鲜红。
“麻烦你牵我去神社。”姨母有点羞涩地跟我说。
“您的眼镜呢?”
“不是有很多人会看嘛?”
姨母是高度近视,连沐浴时都得戴着眼镜。她的眼镜完全像是放大镜一样厚,既遮盖了她的表情,也遮盖了她的美貌。
她觉得做巫女戴眼镜太丢人,但是不戴的话,根本连站都站不稳。
但是,我无法拒绝姨母的要求。
我握住她的手离开长屋门,踏上了去往神社的杉树林间的石板路。姨母微微向前佝偻着身体,像是想要极力看清楚前方似的。走到有人的参道上时,她就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在鸟居前的广场上,虽然也有人主动打招呼,但是她也只是微微点头,然后就迅速离开了。
离开了鸟居后,就是一条很宽的石阶通向随神门。那里是讲社的团体客人们拍摄集体留影的地方。在那里的时候,姨母很早就屏住了呼吸。
在红色的随神门的两侧,镇守着的是左大臣和右大臣的神像,他们眼前俯瞰着的是关东平原。
“让我休息一下。”姨母喘着气说,然后就背靠在了朱红色的墙上。
山顶的社殿还很远。
从房子里出来,我就感觉一直被一种奇怪的视线盯着似的。那个人不是姨母,我想,那应该来自几个年纪比较小的表兄妹们。事实上,确实是有很多表兄妹为了维护血统的纯正而结婚。
那个靠在随神门的红墙边站着的美丽巫女,我仿佛觉得她会什么时候变成我的新娘。
调整休息了之后,姨母有意无意地抬头看了一下这片树林。
“我就是在这里被天狗抓走的。”
我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但是她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六岁的时候,就在这个随神门的下面。”
姨母的声音,像是个临终之人一样,断断续续。
“当时,我给在神社守夜的父亲送完便当回来的路上,想着坡上的雾应该已经完全散了吧,结果突然狂风暴雨,我就跑到这里来避雨……
“在森林里,天狗出现了。”姨母说。“那是一个像是修行了很久、高大入云的大天狗。它一边念着咒语一边结印,然后我就立刻被绑住了,动弹不得。
“我被揽到天狗的怀里飞到了天上,般若心经让我心里十分平静,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虽然我从母亲那里听说过这件事,但是因为太过荒唐无稽,便没有放在心上,毕竟母亲是一个说话虚实不分的人。
根据母亲的讲述,当时,一个小个子孩子失踪了,山上的所有的人出去出找了,造成了巨大的骚动,结果连脚印都没有找到,仅仅是在随神门的内侧留下了一只红色的木屐。大家都想着,如果孩子是被鬼怪抓走的,为了让鬼怪放孩子回来,他们就不得不向神明求助。而正当神官们商量着要怎么向神明求助的时候,第三天的晚上,意想不到的是,姨母自己像是从学校放学回来晚了似的,毫发无损地就回来了。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回忆起母亲讲过的故事,我又问了一遍姨母。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这里了。唉,然后我就发了一会儿呆,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了。”
回到家里的姨母歪着头像了好久,努力回忆自己这三天到底去了哪儿、干了什么。身上的衣服还是干干净净的,至少说明没有在山里流浪过。那样的话,又是在谁家里呢?山上的神官住的房子总共就三十间,储物间和佣人住的地方加在一起的话,总共也才五十来间。如果住在那儿的话,不可能不知道山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的。
唯一的的线索,就是姨母的木屐。在随神门落下的是红色的木屐,但是她回来时穿的是系着白布带子的,看得出来是新的、大人穿的梧桐木屐。
但是,祖父母拿着那双木屐到处问了,也没有谁对这鞋有印象。
最终就像她本人所讲的那样,大家都认为她是被天狗抓去了。外祖父去神社把木屐烧了,表达了对神明归还自己孩子的感谢后,就当彻底了结了此事。
我从母亲那里听到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
远远地,从石阶上的浓雾那头,传来了沉沉的太鼓声。
难道是没等巫女到位就已经开始祭祀仪式了吗?
“不能在这个地方闲聊了。”
姨母拉着我的手离开了随神门。姨母的手虽然有点小,但摸起来却和母亲的手掌感觉很相似。
3
话说回来。
暴风雨的那个夜里,是在烛光和手电筒的灯光中迎来了深夜的降临。
风雨越来越大,又不能烧水洗澡,宴会便早早结束,人们各自回了房间。
从大殿出来,四周的回廊下的雨户被台风吹得都变形了,飞出的树枝和石头不断地打过来。整个房子,看起来仿佛就是被狂风暴雨包围着在进攻似的。
大台阶上去后的二楼,有一条半间宽的走廊,隔扇和隔窗隔开的一间间客房在走廊的两侧。这里最初是给讲社中前来参拜的人住的,起先本来没有多余的这些隔墙,如果没有这些东西的话,二楼就会和一楼的大殿一样大。
那个时候,随着登山客和观光客的逐渐增多,在眺望视线比较好的东侧,建造了一栋被称为“新馆”的房子。虽然打着民宿的招牌,但是作为三多摩地方首屈一指的面积最大的建筑,新馆确实和民宿的名头太不相称。
那天夜里,母亲和我睡在老的正房,父亲则睡在新馆一个有阳台的房间。可能性格比较孤僻吧,父亲不管在家里还是在旅行的地方,都不跟家人住一间房。
在黑暗的走廊下与父亲分别的时候,我抓着他的衣袍的衣角央求道:“求求您,和我们一起睡嘛!”
在暴风雨的夜里,我虽然多少有些心中不安,但更多的是担心父亲在新馆那边不太安全。那个房间的阳台下方是悬崖,可以从脚下俯瞰到大宫司的房子的茅草屋顶。神官们的家都是延着参道而建,所以虽说是邻居,其实可能隔着断崖,需要在山崖上上上下下才能到达彼此家中。
年轻人裹在被子里低声私语地搭讪,而后变得断断续续,不久就安静地如死般沉寂。
风雨来得越发猛烈了。用御岳山上的巨木做的房子纹丝不动,但是用木头精妙组合起来的房梁和柱子一直在不断地嘎吱嘎吱作响。
我央求母亲给我讲睡前故事。
“暴风雨,其实是天狗在作乱。天狗用一把巨大的扇子不断地扇,然后就形成了这么大的风。”
接着,母亲开始给我讲御岳山上流传的天狗的古老故事。
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在母亲那里听过能让人安心入梦的故事。母亲说的大部分都是些神怪故事,或者一些很悲惨的故事,还有就是战争的残酷回忆……如果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她就稍加虚构再说出来;如果是听来的事,她就把它说成是自己的亲身体验。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母亲的睡前故事总是十分有趣。
而我,就是在这天晚上听到母亲讲姨母被天狗抓走的故事的。
4
暴风雨在外面不断地怒吼着。
所有人在黑暗中一动不敢动。房子仿佛是一艘行驶中的船,在惊涛骇浪中不断被暴风雨拍打着,船上的人只有听天由命。
天空在不断地呼啸着,森林在颤抖着,有时能听到大树倒下的巨响。屋外传来的物品的撞击声也越来越大。我想,会不会有人在睡梦中被风吹走呢?
越这么想着,我便越是害怕得睡不着。我摇醒母亲,她也只是迷迷糊糊地回我一句:“没关系的,不用怕。”
最终我一个人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惧,从被子里爬了出来。
我打开旁边的槅门,掏出怀里的手电筒一照。白天和我一起玩耍的同龄人都已经鼾声大作,睡得很熟。在这么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候,大人们还能睡得这么沉,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我猜想他们是不是被天狗使了什么魔法,让他们一个都不剩地都睡死过去了。
我爬到大楼梯口,一看,吓得赶紧又缩了回来。
光线的那头,照出的是一个瘦小的背影。
是姨母。姨母坐在第一个台阶那里,像挨了训的孩子一样哭着。
我关了手电筒,在黑暗中仍旧能看到那个穿着白色睡衣的背影。
不光是身体,连心理也有些不成熟的姨母,白天和小朋友一起玩的时候,被一些话伤到而哭了。
姨母如今看到妹妹有一个这么优秀的丈夫、懂事的孩子,又带着一大群年轻信徒衣锦还乡,应该是很羡慕的吧。不能说是嫉妒,也不是恨。她只是在这样一个当年兄弟姐妹们小时候排排站玩掷布袋的地方,自己默默地伤心。那个时候大家都是一样幸福的,也只有在这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她可以尽情地哭泣。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时候,我的作用就是负责去安慰她。
在这不久前,姨母来东京拜访过我们家,曾经和家人们聊着聊着就潸然泪下,完全不在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猜想,祖父母后来还劝过她,跟她说过“这里不是哭的地方”这样的话。当然,才七岁的我固然不可能无端臆测,只是从祖父母平日的对话中猜测到的。
可是现在,我既没有去安抚,也没有去安慰她。我既不能温柔地去跟她说话,可是如果我什么也不做就回去的话,又觉得自己太懦弱了。所以我就只有在暴风雨中一边提心吊胆地忍着,一边在楼梯上一直蹲着。
当我再次把手电筒打开的时候,姨母回头看了过来,厚厚的眼镜片反射成一片白色的光,在黑暗中闪烁着。
姨母立马发现了是我,并向我招手。可能因为眼睛不好,所以,姨母的第六感在黑暗中更准确吧。
我走下了楼梯,坐在她旁边。
“你是害怕得睡不着吗?”姨母把我的肩膀揽了过去。
此刻,我放任自己的身体沉浸在这种温柔的力量中,心灵和身体上的束缚仿佛立马就被解开了。
“太浪费电池啦!”
姨母把我手里的电筒关掉了,似乎是因为有人撞见自己独自在哭的样子,从而感到有点害羞。
我们在楼梯上坐着,周围又重新陷入了黑暗。姨母的脸和白色的睡衣,在相互映衬下发出淡淡的光。
我虽然心里想着要说点什么来安慰姨母,但是却想不出合适的说辞。
我仅仅知道,和幸福的母亲相比,姨母是不幸的,但是却无法懂得大人的想法,更不知道怎么才能抚慰她的心情。
“并不是那样的。”
姨母读懂了我心里的想法。
“我跟天狗约好了,长大以后要成为天狗的新娘,所以它最终才放我回来了。但是大胡子爷爷用灵力护住了我,现在爷爷和父亲都去世了,天狗要来抓我走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
“舅舅会保护你的,没事的。”
姨母再次把脸埋在袖子里哭了起来。我不知所措,只好拍了拍她的背。
“哥哥是一个可靠的人。但是,反正我是一个多余的人,还不如去给天狗当新娘呢。”
姨母应该是和我一样无法入眠,然后因为在暴风雨的夜里十分害怕,心里深藏的恐惧和不安便越发强烈。这样看来,比起我的父母亲,姨母与我更加相似。
突然间,有什么巨大而又坚硬的物体撞到了走廊下面的雨户,吓了我们一跳。听起来仿佛是天狗从天而降,站在院子里踢雨户,以此来催促姨母下定决心似的。
姨母站了起来。
“就让我嫁给它吧。无论如何都只能是这个结局的话,那也只能这样了。”
我紧紧地抓住了想要走出去的姨母。我怕她一打开雨户,就马上会被天狗抓走。
这个时候,伴随着大地一声巨响,房屋开始摇晃起来。从远处传来人们的惊呼声,各处的槅门都接连不断地被打开。
姨母瘫坐在走廊下,反复地哭喊着:“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手电筒的灯光交织着,不知道是哪个佣人跑了出去。
房子还在持续摇晃着。不管是不是天狗在催促,反正房子的某个地方肯定是被破坏了,夹杂着水汽的风,从走廊的前端和楼梯的上面灌进来。
楼梯的旁边是接待客人用的茶室。被惊醒的女人和孩子们惊恐地哭着朝那里聚集,姨母和我也打开隔扇,从楼下回到茶室。
在那个房间的一角,有一个成年人用双手都搂不过来的大黑柱子。那是在大正十二年,关东大地震的时候,曾祖父曾号令全家人向那个柱子靠拢,直到地震停止前,所有人都在那里一动不动。
可能有谁还记得当年大地震的事吧,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去柱子那里”,然后所有的女人孩子都一个不剩地去了黑柱子支撑着的茶室,茶室的案上还放上了烛台。
不知从哪个破裂的洞口吹进来的风,把房子吹得像气球似的不断膨胀,我担心房子会不会被吹爆。
“新馆!”有人这么喊了一句。
“新馆那边没问题的,我丈夫还在那儿睡觉呢。”母亲有些不安地说着。
这时候我发现,本来一直在我身边的姨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母亲。一直牵着我的手,也变成了母亲的手。
我向四周望去,朦胧的烛光中,已经分不清谁是谁,还有人拿着被子和毛毯蒙在头上。扫视一周,我却依然没有发现姨母的身影。
我隐约觉得,如果现在勉强去找姨母的话,可能会看到什么不能看的东西,所以便放弃了寻找的念头。
5
房间里当时并没有电视机。停电之后,连广播新闻都听不到了。
大家只知道,有一股强台风在关西登陆,给浓尾平原造成了严重的水灾,好像也造成了大量的伤亡。
担当地区信息传达和通信重责的有线电话,也在深夜中断了。
也就是说,处于深山里的神官们的房子,就好像是在暴风雨的海上抛锚的船,一个个都是孤立无援的,只有一直忍耐、等待。
“我去新馆看看。”
母亲说完这句话便欲起身,但是周围的人拦住了她。在山里,为神服务的男人是有着绝对的权力的。即使是在关乎生死的问题上,女人也不能自己做主。
但是人们并不是在担心母亲,而是以道德上的名义在绑架她。按照这种所谓的道德观来看,当年和身份不明的男人私奔的母亲,如今能有现在这样富足的生活,肯定令人难以接受,因此也就不能被原谅。虽然可能母亲觉得自己是衣锦还乡,父亲则通过大方的捐赠来减少自己的过错,但是在其他人眼里,这些反而更招人妒忌。
但是,好在当家的舅舅是个宽容的人。
在暴风雨之夜的茶室里,女人们对母亲的议论从未停止过。在她们眼里,母亲的幸福是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她们遵守的所谓的“规矩”而得来的。在这里,没有一个女人是因为“喜欢”而和自己的男人结婚的,孩子们也都是上天赐予的。在那个时候,我切身感受到的那种令人无法逃脱的窒息的气氛,恐怕也不仅仅只是暴风雨所带来的不安全感吧。
正在这时候,从外面走廊下的那一头,传来了“喂——喂——”的呼喊声。
我听出了,那是父亲的声音。不知是怎么回事,父亲叫人的时候总是不叫人的名字,即使是家人之间,也总是以“喂喂——”来代替,所以我和母亲是绝对不可能听错的。
我钻出人群,来到走廊里。大殿关着的白色隔扇,清晰地映照出了父亲巨大的身影。
父亲像个野兽一样——或者说,是像在战场上拼死战斗的士兵一样,指着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断地喊“喂——喂——”,但是并没有具体地对着谁在喊。
然后不知怎么了,他便从走廊的那头慢慢地一步一步向这边靠近。
这时候,有人在我身边“哇”的一声哭出来,但这个人却不是母亲。
又不知是什么时候,母亲又变成了姨母,一直牵着我的手,又变成了姨母的手。
此刻,姨母像个孩子一样边哭边说:“请饶了大家吧!我会嫁给你的,不管是去哪里,我都跟你走!”
她应该是把父亲高大的身影误认为是从房子的风洞下来的天狗了吧。或者说,她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母亲当年和父亲私奔的鲜为人知的经过?
我不知道。
屋外,狂风暴雨的声音呼啸不停,茶室又有不断在哭泣的孩子,所以,真正听清姨母说话的人,可能只有我一个。
终于,父亲像是从深渊中爬出来的人似的,面容渐渐清晰了出来。他的全身都湿透了,从额头到脸上都流着血。
“我们睡得着正香呢,墙壁和柱子突然都摇晃起来。啊,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呢。”
父亲向惊呆的人们讲述自己的经历,没有丝毫后怕,反而很兴奋的样子。
6
那天夜里,女人和孩子们各自裹着被子和毛毯,在茶室的御神前睡了一夜。
渐渐远去的暴风雨仿佛退去了热情,一切又重归宁静。
平日里,我都是被雨户打开的声音吵醒的。而那天,被母亲摇醒的时候,我还在梦中,睡得很沉。
在阳光照耀下的回廊里,舅舅和父亲在商量一天的工作。按照原来的计划,父亲一行人应该去神社,然后进入前殿,奉上捐赠的目录,然后再受洗礼。
“要不要改天?”舅舅问。
“不用。变成现在这样,神也需要开支吧。”父亲说。
父亲的额头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创口贴,连眼睛都肿了起来。这样一来,这张脸看起来更加凶恶了。
我拖着木屐出了门,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一顿。
我的眼前出现的便是神社。长屋门的房顶上、院子里,到处都有被风吹来的树枝和残缺的树干。
就在昨天,眼前这一带还是茂密的杉树林,只有从树枝间的空隙间,才能稍微瞥见神社那朱红色的大殿。
然而现在,山顶的神木,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没有任何树木遮挡的神社,就这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绵延的石阶也完全露了出来,路上也堆满了倒下的树木。
此时的我,才感觉到天空是多么的宽广。
舅舅和父亲边聊天边出了门。
“话虽如此,但现在这个样子——”
“除去女人和孩子的话,其他人大都是比我精力旺盛的年轻小伙子。没问题的。”
“那好吧,如果改天再举行的话,也会耽误你的工作吧?”
“择日不如撞日。我是这个意思。”
舅舅穿着白色的上衣和浅葱色的筒裤,父亲也穿着礼服。他们俩心里分明都已经决定好了,但是面对眼前这般如此严重的自然灾害,即使只是接受大规模的捐赠,在形式上,也必须要互相斟酌商议一下。
父亲正值三十多岁的年纪,舅舅比父亲大一轮,两人都属鼠。生于艰难的年代,他们俩都是历尽辛苦才长大成人的。
我突然想去看看新馆什么样子。
表兄弟们跨坐在倒在院子里的树干上,像吊着晒的鱼干似的,沿着头看向二楼。
我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成了一条鱼干。
父亲睡过的新馆的二楼,像是用劈柴刀斩断了似的,柱子和房梁完全暴露了出来。
“应该是哪里的房顶飞了过来,撞上了。”年长的表兄说得好像亲眼所见似的。
我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往恐怖的山崖下看去。在大宫司的房子门前,确实有一个红色的镀锌薄铁皮的屋顶,像是陷入了泥沼似的,陷在那里。
在此时,我才终于感觉到了天空的辽阔。和神社面前一样,有这里也有很多倒了的树木,视野变得开阔起来,蓝天格外美丽。周围的一切,都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
大树都倒了的话,某个屋顶被风掀起再撞过来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我抬头一看,父亲睡的房间,如今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原本位于东侧的壁龛、窗户什么的也都完全消失了。在睡梦中突然发生这种事,也亏得父亲命大,只是受了一点轻伤。在那种情况下,即使父亲被风席卷着与墙壁、壁龛一起飞走,也一点不稀奇。
我试图想象了一下父亲在那个瞬间的样子,但是怎么也想不出来。他到底是裹着被子一直等着呢,还是那一瞬间紧紧抱住了柱子,又或者是从房间里逃了出来?
但是,不管是哪种情况,这个形象都和父亲格格不入。也许暴风雨只是个借口而已,没准儿是他自己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的吧。对父亲来说,想要与那些旧世家保持良好的关系,不管自己怎么努力变得和他们平起平坐,也只是会被那些个位高权重者蔑视,甚至戏称为暴发户。父亲气恼无奈之下,便只好亲手将这个象征着骄傲和地位的地方给毁掉了。
现在想来
在黑暗的走廊中一边“喂——喂——”地喊,一边走过来的父亲的样子,与其说像是遭遇了灾难,不如说更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后,举行的某种隆重的仪式。
我停止了胡思乱想,重新把视线放到了残破的新馆上。台风过境后,遥遥望去,远处广阔的关东平原上,出现了一列一列的云。昨天还遮挡了这一景色的树林,如今已经全部消失地干干净净,御岳山成了暴风雨的通道。
“你们这些家伙的叔叔都太沉了,所以没有被吹走。真是万幸。”表兄弟们坐在倒下的树上,突然这么说。
可是在我听来,这好像是在讽刺我的父亲看起来个子小似的,于是心中颇有不快。
我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于是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也许……父亲就是天狗?
又或许,只有姨母才知道这个秘密呢?
我的记忆到此就中断了。
大概父亲早已和年轻的社员们踏过杂乱的台阶,钻过倒下的树木,进入了神社里,按照计划中的一样,进行了神事,完成了捐赠仪式。
我已经不太记得我们是否就在当天下山的了。平日里存在感很低的学文路姨母,在那一晚成了我记忆中的主人公。暴风雨过后,姨母又立刻变回了原来那个可有可无的人,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如何,这就是我对于那个之后被命名为“伊势湾台风”的亲身经历。不论是自然灾害还是疾病、责任、事故、战争、悲剧,若非亲身经历过的人,总是不能理解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因果业障,这是我在那个时候所领悟到的。
这件事情不久,最多一年左右吧,我的家便垮了。父亲的事业一落千丈,夫妻分裂,家人离散。虽然离婚这种事情无论在哪个年代都不算稀奇事,但是一个家庭某天突然间毫无预兆四分五裂,这种例子我还没有听过。
这件事充满了太多了谜团,以至于直到现在,我的脑子都理不清伊势湾台风和家庭离散的悲剧有什么关联性。
父亲之后又重新开始了事业,有了新的家庭,过起了安稳的生活。但与父亲血脉相连的我,曾经每年一两次地去看望父亲的新生活。父亲像是对待前世因缘之人似的,对我冷冷冰冰的。即使给我零花钱,也不是因为父爱,只是一种无言的催促,意思是让我“快点滚回去”。他给我钱的时候,就像是往塞钱箱里投钱一样不耐烦。那个时候我就想,当年在神社举行捐赠仪式的时候,父亲可能就是以这种态度对待神明的,因为这样的秉性,所有才受到了这样的惩罚的吧。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与父亲也逐渐疏远。我本以为,等到自己有了妻儿之后,多少就会了解父亲的心情,但是事与愿违,我变得越来越无法理解父亲。
莫说父子亲情,连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的父亲,在活到七十岁的时候死了。
我觉得他的遗骸也并不是父亲的身体,只是一个非人类的东西的躯壳,是一具一碰就会粉碎的干尸,被扔在了棺材里而已。
不,父亲应该不是人类吧,他属于死后无法去天国也无法遁入地狱的那一种。难道他真的是在人间到处迷惑人心的骄傲自大的天狗吗?
御岳神社的参道上,如今还竖立着当年父亲主办的讲社的石碑。经历了半个世纪,那日倒下的树木又重新恢复了盎然生机。树林间漏出的阳光直射在石碑上,不知是否有父亲的名字刻在上面,我一直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走过这个地方。
不过,一想到父亲也许是天狗,而我则是人类和妖怪生出来的乖孩子,我还是觉得,多想想年轻时的父亲曾流露出的人性的一面,会更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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