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0492106
面对死亡,我们能做什么?超人气青年作者金丙首部治愈系长篇小说
对待生离死别,怎么会有人做到平常心呢?生时喜悦,死时悲伤,这是人之常情。
我们能做的,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
总有濒临死亡的人希望安乐死,然而旁观者能够理性地去看待事件,可是身为当事人,保持理性是*难的。顾襄换位思考,如果有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去做,究竟是成全病人的心愿,还是不舍地哀求对方多陪伴自己一段时日?理性告诉她,后者是自私的,前者为律法所不容。可是没有感同身受过,她永远无法找出正确答案。
人是靠理性制约自己以维持社会平衡,却又是靠感性才能去“活着”的。
七种人生,七次别离
主动加入临终关怀科室的医生高劲,遇到少年时代心动过的女孩顾襄。机缘巧合下,两个人一同经历了七段寻常生活中的相遇与别离。楼道中善意的谎言,公园里*后的欢歌,怀抱婴儿的眼泪,失落的爱情与友谊,偏离轨道的人性,慈善背后的伤痛,以及祖孙之间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如同经历七次旧日光阴里的擦肩而过,留下温柔的叹息,唤醒平淡生活中的沉睡之心。
1、人是靠理性制约自己以维持社会平衡,却又是靠感性才能去“活着”的。
2、社会上也许有很多不公,但在死亡面前,人人都平等,为尊重生命做出的各种努力,从来不会浪费。
3、人生总有许多无奈,没那么多的称心如意。没有其他选择时,偶尔自以为是一下,是非对错,就没空去评判了。
4、时间不能倒退,它们承载的是历史。
5、记忆是指尖的沙漏,它不会越来越深刻,只会渐渐变淡,最后遗忘。
6、所有的“存在”都会逐渐“遗失”,尝试记录一下“存在”,让“存在”被书写进“历史”,也许将来我们会少点遗憾。
7、今天过得再沮丧,等新一轮太阳升起的时候,都不许再提,因为‘明天’的可能性实在太多。
8、记得生活细枝末节的人,他一定活得很好,因为他热爱他的每一秒。这样的人,他的时光也是温柔的。他愿把时光与你分享,你就是他的时光。
郭千本今天放工晚,临走时上头又派下一堆任务,等他匆匆赶到机场,离航班落地只剩十分钟。抻着脖子等到人群变得稀疏,他也没见到人。想了想,他走到一边,靠墙摸出支烟抽了起来。半支烟后,又担心对方找不到他,正要走回显眼处,他听见高跟鞋敲击地面快节奏的哒哒声,抬起头,两个行李箱朝他滑来,他一手一脚抵住,看向来人。“终于到了!”“嗯。”郭千本问:“累不累?”顾襄摇头。郭千本又问:“那饿不饿?”“嗯。”郭千本说:“车上有吃的,走吧。”郭千本一手一个行李箱,边走边解释:“啊……我这是第一次来机场接人,停车的地方没找好,车停得有点远。”“嗯。”“我开的公司的商务车,老总上个月刚给钱买的,两个月前,这边的培训班开张,他一直待在这儿,上个礼拜才回北京。”“嗯。”见她皱了下鼻子,郭千本顺手把烟摁在路过的垃圾桶盖上,头一低一抬的工夫,对方已经离他一大截了。四月的气温很尴尬,白天黑夜界限分明,一半追逐夏天,一半还在留恋冬季。她穿着长及小腿根的黑色风衣,手插口袋,步伐利落。黑发已经过肩,尾梢微卷。一场病后,她瘦了不少,到现在肉还没养回,像张纸片,苍白又易碎。“顾襄——”郭千本叫住她。顾襄回头:“嗯?”气色倒是不错,眸黑唇红。郭千本手指向一边:“走错了,往那儿。”顾襄顿了下,转弯往前,继续昂首阔步。“装雕塑吗?带路。”齿也依旧白。郭千本舒口气,笑容轻松:“别走那么快,你的鞋跟有六厘米吧?什么时候学穿的高跟鞋,小心长不高。”“骨龄生长跟高跟鞋有什么因果关系?”“崴到脚会伤骨头。”“……太蠢。”说完,顾襄又闭上了嘴。七座的白色商务车,孤零零地停在无人的角落,这里连灯光都比别处暗,风从一道狭口涌进来,顾襄张口就是一嘴灰。“我坐后面。”郭千本先替她开门,再把行李搬上车,等他坐上驾驶位,顾襄刚整理好头发,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视线直视前方。郭千本把边上的便利店塑料袋递过去:“三明治和牛奶,你先填填肚子,今天有点晚了,改天再替你接风。”“嗯。”打开导航,车子开出去,很快就上了机场高速。郭千本看向车内后视镜,见她三明治只吃了一半,他问:“不是饿了吗?吃这么点就够了?”“不好吃。”顾襄说。“那我等下带你去吃饭?”“你说改天。”“我是怕你今天会累。”“我不是跟你摇过头了?”“……我的错。”郭千本摸了下鼻子,“那你想想要吃什么,我带你去。”“改天吧。”顾襄打开牛奶喝。郭千本:“……”“啊……对了,”郭千本问她,“你要在青东待多久?”顾襄说:“不确定。”“那你如果有时间,听说这边有个公园樱花开得很美,我带你去看?”“没兴趣。”牛奶喝完了,顾襄问他,“你做了两个月的开荒牛,怎么样?”郭千本笑得有点傻:“还好,新环境旧气象,跟以前没有多大差别,就是公司甲醛味道浓了点。”他见后视镜里顾襄拧了下眉,想了想,拎起T恤衣领闻了下。“啊……说起来,今天公司倒是特别忙,我白天跑了四个地方,出了一身臭汗——”他呵呵一笑,“本来想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结果忙起来又忘了。”顾襄把牛奶盒收好,调整到舒服的姿势,闭上眼说:“我睡一会儿。”“哦,睡吧,到了我叫你。”郭千本把导航声音调小,等红灯的时候,又把副驾驶座上的外套穿上,闻了下,没什么味道。顾襄要去的小区在市中心,他虽然是土生土长的青东人,但当年为了做高考移民,他初二就转学去了外地,只在逢年过节才跟姐姐回青东市,因此他对路况并不熟悉,错过一个路口,多开了十几分钟才到达目的地。顾襄坐车就犯困,一觉醒来,睁眼就是陌生的小区建筑。虽然地段寸土寸金,但小区有点老了。门岗不让进,郭千本把车停路边,拿下两个大行李箱,说:“我刚问了,二幢就是这栋,靠马路,你看这时间街上还有这么多车,肯定很吵。”“没事,不会长住。”顾襄仰头看。郭千本看了下时间:“快12点了,你奶奶应该睡了吧?”顾襄说:“我上飞机前跟她通过电话,她说会等我。”她数了数,11楼某个房间亮着灯,“走吧。”郭千本替她把行李箱拖进电梯,有些不放心,让她随时打电话,顾襄点着头,按住电梯关门键。郭千本正要走,突然看见电梯门又打开了。“对了,今晚谢谢。”郭千本笑道:“跟我客气干……”话没讲完,电梯门又合上了。“……什么。”他无奈地抓了下头。顾襄盯着楼层按钮片刻,才摁下“11”。一梯两户,电梯对面是楼梯间。顾襄敲响左边的门,深夜,再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她没听见脚步声,门却在她叩打两下后就打开了。“你好,我是顾襄。”她站得很直,眼帘低垂地看向比她矮半头的老年女性。“你好,”文凤仪有两秒停顿,然后才温和地笑道,“我是你的奶奶。”
醒来的时候,顾襄觉得周围很陌生,很不习惯。这座城市的早高峰从7点开始,她昨晚其实没怎么睡,时差没调整,她感觉才阖眼,马路上就已经响起了各种大车小车救护车的声音。她下地走到窗户边,底下果然像在开车展。她选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起床,听到厨房里有小动静。文凤仪系着围裙,半白半黑的短发烫着小卷,穿一身有些厚的冬季老太太装,听见开门声,走到厨房门口,微笑着说:“时间刚刚好,我煮了粥,蒸了包子,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等一会儿跟我说说,我好去买菜。”“我不挑食。”只是不吃难吃的东西,顾襄在心里念了一句,又说,“我先去洗漱了。”她走向卫生间,看到房子大门开着,一扇纱门挡在那儿,对这样老式的东西出现在这里感到有些奇怪。昨晚没时间打量,洗漱完出来,她才注意到客厅北面有一排书架,书架前摆着一张案桌,笔墨俱全,没有纸。小两室的房子,两个卧室朝南,装修古朴,书卷味浓厚。顾襄走到书架前,看上面立着的书籍,轻轻一扫,五花八门,最多的是医学类的。“这是你爷爷生前看书写字的地方,你小时候最喜欢趴在那儿画画。这房子是我们后来新搬的,你没来过,不过案桌和书架都是老房子里的东西。”文凤仪端出早餐,摆好后走到她边上,“喏,这本《三国演义》小人书,封面就是你撕坏的,你还在里面用水彩笔画画。”顾襄拿出这本口袋书,随意翻了几页。文凤仪试探着问:“有印象吗?”顾襄说:“我饿了,先吃饭吧。”“好的,好的。”文凤仪点着头。舀着粥,文凤仪问:“昨晚睡得好吗?”“不好。”文凤仪愣了下。顾襄犹豫了两秒,解释道:“我需要倒时差。”“嗯嗯。”文凤仪笑着颔首,笑容与之前几次都不相同,更加慈爱,“是我忘记了。那你之后有没有什么安排?如果不急,今天再休息一天。”“我就是这样打算的。”用过早餐,顾襄并没有回卧室,她又走到书架前,见文凤仪在厨房准备午饭,她拿出那本《三国演义》,低头翻了起来,翻了一会儿,皱起眉头。文凤仪在备菜间隙出来,并没打扰她。顾襄看了三个多小时的书,又坐回饭桌上。午餐很简单,青椒炒牛肉、丸子杂蔬汤、香椿炒鸡蛋。顾襄一下子就饿了。文凤仪偶尔问她一句,她回答了。两人话都不多。外面电梯“叮——”的一声,顾襄吃着最后一点饭,听见说话声。“那你等一会儿,把饭菜拿上去。”一个中年女人说。“不用,我换件衣服就走。”声音低沉浑厚,是个年轻男人。“不行,别让我生气,你给我等着。”嘀嘀咕咕的,还伴随着开门声,“一顿饭能花多少时间,你又不是灿灿,减什么肥。”“……好好好。”顾襄吃完就回了卧室。外面的电梯上去了。刚才的中年女人送完饭,也不急着回屋,脸快贴上纱门了,视线在文家室内打转。“文阿姨,你身体好了?之前不是还住院吗?”“没事了,换季的小毛病而已,谢谢关心。”“那你自己还是要注意身体。”中年女人又问,“文阿姨,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家有客人啊?”文凤仪收拾着碗筷,笑着说:“不是客人,是我小孙女。”“小孙女?”女人一脸诧异,“你儿子结过婚的啊?”文凤仪抿着嘴微笑点头:“唉,结过。”“哎哟,不好意思,”女人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语气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介意。那以前怎么没见你小孙女来过?”“她跟她妈妈一直住在北京,去年才大学毕业,她妈妈是作家。”“这么厉害?她妈妈叫什么呀?那你家小孙女比我家灿灿小一岁咯。”“差不多吧,我孙女读书早,她很聪明的。”顾襄隐约能听见客厅的对话,只是不清楚对话详情。她要倒时差,也不睡觉,收拾了一会儿行李,把护肤品化妆品都在书桌上垒放整齐,挂起几件常穿的衣服,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到椅子上写了一会儿东西。然后又找出纸笔,写下行程表。青东瑞华医院,文晖小学,地铁一号线,锦阳公园,青东大学,公交站……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天已经黑了。她打开房间的灯,又听见救护车的声音,望向窗外,她注意到马路对面的建筑顶端隐约发着红光。不是小区,不是酒店,正对她的地方像是某个建筑群的后门,大铁栅只开着小小一扇门,容人通过。她打开导航搜索。真巧,第一站青东瑞华医院,就在对面。顾襄决定第二天出门散步,马路对面是个好去处。
这一晚,她关了窗,双层中空玻璃隔绝了噪音。对新环境的适应期需要尽力缩短,她昨天被子只盖到肩膀以下,今天她朝上提了提,被单覆盖嘴唇,贴近鼻子,阳光烘晒过后的清香缓缓将她包围。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顾襄走出卧室,碰巧听见文凤仪在唱歌。“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它把这动人的故事传扬,每一个村庄都含着眼泪……”见到顾襄出来,歌声戛然而止。文凤仪停止择菜,说:“起来了?早上我敲你门,看你一直没醒,就没再叫,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昨晚睡得怎么样?”顾襄答:“睡得很好。”文凤仪笑道:“那就好。我今天买了基围虾,中午再做个粉蒸肉、凉拌野荠菜、菠菜粉丝汤,汤里面加蛋饺,都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你觉得怎么样?”“好的,谢谢。”顾襄朝洗手间走去,走到洗手间门口,她又回头看客厅。阳光从大阳台铺洒进来,半覆在棕色的老旧皮沙发上。文凤仪低头择着菜,继续哼唱着未完的歌,歌词含糊不清,曲调悠长。她的头发在光照下更显得白,手的肤色偏黑,没肉,褶皱的皮下是枯萎的骨头。像是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文奶奶——”顾襄吓了一跳,瞬间抽离思绪,望向纱门外突然出现又突然开口的“幽魂”。“我妈让我来找你,跟你说件事。”文凤仪放下手里的活,走过去打开纱门:“灿灿,进来吧,有什么事情你说。”门口的女孩儿二十多岁,中等身高,微胖,扎着马尾辫,双眼有些无神,肤色偏白,显得眼下的黑眼圈格外明显。她呈“丧尸”状开口:“我妈说让我今天开始睡在你家里,防止你家小孙女跟顾叔叔一样跑路。顾叔叔欠我们的钱就让你小孙女还了,反正她妈是大作家,她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肯定不差钱,你一个孤寡老人的钱还是留着防老用吧……”她叽里咕噜毫无起伏地复述着话,对门飘来极轻的、恨铁不成钢的一句:“死丫头,会不会说话,笨死了……”“丧尸”完成任务,转身就走,文凤仪一时没反应过来,想叫住她:“灿……灿灿——”“丧尸”头也不回地说:“文奶奶你别怪我,要怪就怪我妈想的极品馊主意!”对面的门打开又关上,接着传来一阵大吼大叫。顾襄把微张的嘴合上,看向文凤仪,相处第二日,她第一次见到对方不那么得体的笑容。文凤仪避开顾襄的眼神,想若无其事地继续择菜,等走到沙发前,她朝顾襄看去,见她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种在阳台上的富贵竹。她叹了口气,重拾微笑:“香香,你过来坐,我跟你解释一下。”顾襄不太习惯自己的小名从她嘴里说出来,顺从地坐到了沙发上。文凤仪坐到另一边,说:“你来之前,我已经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你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了,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她的语气不急不缓,声音有着经历岁月碾压后的柔软,“对于你来说,我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我明白。你念小学后,就很少来爷爷奶奶这里了,后来你妈妈又把你带去了北京,我们生疏在所难免。”顾襄面无表情地听着,像在听别人的事。“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你的亲奶奶,即使我们非常陌生,但因为这一层血缘关系,我们在这座城市里就是最亲密的人。所以你有什么要做的,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告诉我,好吗?”顾襄听懂了她的意思,直言不讳:“目前来说估计很难,看情况吧,谢谢您的好意。”文凤仪笑着摇摇头,沉默了一下,继续说:“刚才的小姑娘就住在对门,她叫佟灿灿。你爸爸一年前赌博欠下高利贷,跟佟家撒谎说我出了意外,在医院抢救,需要一大笔钱,佟家听信了他的话借了钱。等我两天后从老姐妹家里回来,才知道发生的事,而你爸爸已经跑了,这一年半音讯全无。”顾襄没问她所谓的父亲欠下多少钱,继续安静地听着。“不过你不用担心,外面的钱我已经基本还清,只剩下佟家。可能是我欺负善良人吧……”文凤仪说着说着,自己笑了,“他们家其实都非常善良,没有逼我还钱。这笔债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之前已经协商好了,估计他们还是不放心吧。他们不了解情况,想要叫你还,你不要放在心上。灿灿如果真的来住,希望你不要介意,她们只是求个心安,她们这一家人真的非常好。”顾襄点头:“我不会干涉你的事。”文凤仪打量着她,事情解释清楚,她没再继续说什么,道:“那我去煮饭,你去洗漱吧。”
这栋单元楼共二十八层,东面是小两室的房型,西面是三室。三室里母女俩一架吵完,佟灿灿精神稍稍恢复。她正夹着菜,一个保温饭盒拍到了她手边。“吃完给你表哥送去。”“不——”佟灿灿咬着青菜,双眼对不上焦,“我刚下夜班回来,我现在是游魂!”高美慧随手撕下一张黄色便利贴,往她脑门上一贴:“符给你了,回魂!吃完就给我送去,回来随便你睡多久。”佟灿灿刚想“丧尸”吼,被高美慧一把捂住油腻腻的嘴:“轻点儿,我好不容易把你弟弟哄睡了,要是把他吵醒了,你待会儿回来也不用睡了!”威胁完,高美慧坐到她边上,擦着手问:“唉,见着你文奶奶的小孙女了吗?什么样啊?”佟灿灿闭着眼睛往嘴里塞饭,边打瞌睡边回答:“漂亮。”“多漂亮?”大眼小脸,三七分中短发,皮肤比她还白。“比我漂亮。”但对方有胖子的特质,是圆脸!“你这不废话。”佟灿灿有点心酸。
饭后,顾襄跟文凤仪打过招呼,化上淡妆,挑了一件浅蓝色七分袖V领衬衫,外披一件薄款白色风衣,拎上单肩小包,出了门。穿过马路,她直接走进医院后门,问了路人住院部的位置。住院部底楼有公告栏,她本已经快走到电梯前,脚步一顿,又退回来看,粗粗扫过医生简介,专注于医院信息。1994年建院,那年她还没出生。公告栏边上还有楼层区域图,她看完一遍,才走进电梯。电梯里有不少乘客,她手插着风衣口袋站定,说:“19楼,谢谢。”按键边的几个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顾襄一直盯着缓慢变化的楼层数字。乘客陆续离开,宽敞的空间变得空荡荡,在数字最后一次变化时,电梯门打开,她和最后一名乘客一齐步出电梯。才走两步,她看着楼层病区标志停了下来。妇产科,这是16楼,刚才没人替她按楼层。顾襄折回去,手将碰上电梯的上楼键时,又收了回来。她转身,走进了斜对面的楼梯间。走了三层,黄色的大门近在咫尺,她突然不想再走,往墙壁上一靠,抱着双臂,闭上眼。门外边传来的脚步声以及伴随着的谈话声,打乱了她的情绪。“……我一个月工资只有这个数,除去吃喝汽油钱,每个月剩下的那点刚好够交房租。幸好我家里长辈前几年资助我几十万首付,趁房价还没涨得太离谱,我买了个小房子,要不然现在更难。医生不过表面光鲜——”这人不疾不徐地说着,似乎笑了一下,“你有孩子吧?将来别让他学医。”“高医生,你那是真不错了,至少你爸妈还能给你凑几十万首付!我要有条件我也想啃老,我爸一辈子下来连套自己的房子都没有。现在只涨物价不涨工资,我一个人挣钱三个人花,住的是‘老破小’,想换个好点的学区房,每天只好晚上加班开滴滴,现在我都有肩周炎了。”“喝点什么?”“不用不用,我不渴。”“我请,可乐吧。”“那怎么好意思……哎,要不这个……这个水溶C100?我现在啊,恨不得一个钢镚儿掰成两半花!你们当医生的难,我们当老师的也难。”“你爸不像是没钱吧。”饮料滚出自动贩卖机,“给。”“他要是有钱,我还用得着愁?哎,谢谢,下次我请你。”“这里住院收费虽然不算特别贵,但是医保不报销,没有钱的人——”这人拖长调,意味深长地笑说,“估计不会住进来。”“……这、这么说,好像也对……”“快12点了,我有点事,先回办公室了。”“唉,哦……”“哦,对了,其实资助我首付的不是我父母,是我爷爷,这笔资助是他的遗产。”顾襄休息够了,做了个深呼吸,再次昂首挺胸,推开楼梯间大门。她目不斜视地走过自动贩卖机。19楼到了,病区标志写着:安宁疗护中心她迈开步伐,风衣衣摆悠悠晃动。“高医生,高医生?!”“嗯?”“高医生,你看什么呢,不走吗?”直到顾襄走过护士站,高劲才转回头,很快又转过去,多看了一眼。他打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朝边上的人笑了笑:“先走了。”顾襄在底楼布告栏里已经看到19楼的病区名,她并不知道“安宁疗护中心”是做什么的,也不好奇,但此刻走在以粉蓝主为色调的过道上,她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每隔两道门就是一棵落地盆栽,湖蓝色的主墙上挂着各式壁画,照片墙上是病区的活动照。视线穿过敞开的病房门,顾襄看见了病房里的鲜花绿植,天蓝色的窗帘,大面积的落地玻璃,还有坐在阳台藤椅上,晒着太阳,吃着护士喂来的食物的老人。不远处有间休息室,一面墙用了白色文化砖,顶上吊墨绿色分子灯,桌椅是白色的,沙发是暖黄色的,简约又温馨。另一间挂着“关怀室”门牌的房间,大门紧闭着,顾襄看不见里面的布局。她边走边拿出手机,输入“安宁疗护中心”,拇指滑动,一行一行看下来,还没看完,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顾襄?”顾襄抬头,看着前面穿着医生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真的是顾襄?我看过你的照片。”这人说。顾襄开口:“于医生?”“是我。”于主任走近她,“你妈妈跟我约的时间是明天,你怎么现在过来了?”“我今天没什么事,所以随便走走。”顾襄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我奶奶就住对面,很近。”“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文阿姨就住对面小区。”顾襄扯了个礼貌的笑:“我不打扰您,明天约定的时间见。”“不急。”于主任叫住她,“你现在要回去吗?”顾襄说:“不,我想再走一走。”于主任笑着说:“那我带你参观一下。本来跟你约今天也没问题,不过我下午要去趟儿童医院做交流,他们的临终关怀项目做得比我们早,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哎哟,你看我,怎么跟你说这个了。我这人啊,就这毛病,我女儿说我十句话里九句话她都听不懂。”他小小地幽默了一下,等着顾襄笑,顾襄却没给他期待的反应。“没关系,您可以继续说。”顾襄没什么表情。“呃……呵呵,还是不说这个了,我还没跟你正式地自我介绍一下——”于主任伸出手,“我叫于辉,现任这家医院安宁疗护中心的主任。你爷爷生前是我的同事,也算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你的父母也相识多年,你小时候就叫我于叔叔,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顾襄伸手:“您好,于叔叔。”“哎呀,真亲切,好像一下回到二十年前。”于主任又来了一次无人欣赏的幽默,他转移话题也快,边走边说,“我们这个中心是在2015年开始计划筹建的,目前已经正式运营了一年,安宁疗护也就是临终关怀,按字面意思,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时日无多,我们只是陪伴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你要是早两年来,这里的装修其实还没怎么变,现在你看,风格都是以温馨为主。不过,这个中心,朱柏东先生并没有进行任何资助,听你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搜集那些旧资料,是不是应该找医院宣传部更合适?我了解的也不多啊。”朱柏东是城中富豪,年近八十。他发家晚,二十多年前才走上致富路,发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投资建医院、造小学,人生几番起伏,始终不忘家乡,他的经历可谓传奇。顾襄的母亲,褚琴女士,要写一本关于他的传记。顾襄是以她的名义来做前期的资料搜集工作。顾襄说:“听闻朱先生为人十分低调,他并不想大肆张扬,这本传记是他的儿女极力主张要写。我妈不想写得太功利,希望不是从纸上看,而是能从接触过他的人口中听,听一句两句也没问题。”于主任很感慨:“你妈妈十年如一日,写作不忘初心,我还以为她这个出版社老总现在应该满身铜臭味,没想到她会亲自操刀,还做得这么认真。”顾襄不是很给母亲面子:“嗯,她也是看在钱的分上。”于主任:“……”顾襄没理会对方的反应,她停下脚步:“这是我爷爷生前的办公室吗?”于主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哦,不是,你爷爷的办公室在那边,现在有三个年轻医生在用,我等一会儿带你去看看。说起来,我还记得你是在你爷爷办公室学会的走路,那个时候你才一岁半,整层楼的人都跑来围观,你倒一点儿也不害怕,兜着尿布站在那儿笑个不停,拍着手自己夸自己厉害。”他又把话题讲偏了,顾襄却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可惜远处的人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干什么呢?”于主任冲着护士站喊了一声。护士站围着五个人,一个护士远远地回应:“欧阳阿姨想玩数独,她不会呢。”“哦,”于主任指着一名男医生说,“动脑子的事情找他啊。”护士笑嘻嘻的:“我们也说呢,让高医生指导一下,高医生平时最喜欢这些数独啊迷宫什么的了。”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腿上放着报纸,她笑呵呵地说:“别打扰高医生吃饭,让高医生吃完再教。”护士长没参与她们的话题,她正低头写着节目表。顾襄望过去,护士台上摆着三个保温饭盒的小碗,一名医生正站在那里,捧着饭在吃。他比于主任高半头,侧脸看起来很秀气,医生袍的口袋上插着一副眼镜,听见于主任说话,他转过头来。他年纪不大,浓眉单眼皮,嘴里塞着菜,正脸比侧脸刚毅几分。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于主任向顾襄介绍:“那是我们护士长,护士小马、晓静……吃饭的那个是高劲高医生。”“顾襄……”顾襄听见那位名叫高劲的医生念出她的名字,她诧异地看着他。“《故乡》?谁的歌?”护士长举着节目表问。高劲扭回头,看向护士长说:“许巍的《故乡》。”护士长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回居然这么好说话。说好了啊,明天你就唱《故乡》,可不许反悔。”于主任正好走到他们边上,伸长脖子看桌上的节目表,笑呵呵地说:“那明天可有好戏看了。”护士长道:“主任你明天再忙也多留十分钟,至少得等高医生唱完这歌!”“那是那是。”于主任又说,“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顾襄,老顾医生的孙女。”护士长是医院的老人,自然认识老顾医生,她打量着顾襄,难掩惊讶:“呀,居然长这么大了?”顾襄免不了听几句他们忆当年,她听得很认真。中间隔着一个于主任,高劲捧着饭碗,往后挪了一步,刚好看见女孩儿的侧脸。对方格外敏感,马上朝这边偏头。高劲早一步转回来,继续吃饭。“咦,小孙女?”话题被打断,护士长说:“什么小孙女?”她招着手,“对了,趁你在,赶紧说下你明天表演的节目,高医生的已经定下了。”佟灿灿刚从洗手间回来,她甩着手上的水,昏昏沉沉地说:“文奶奶的小孙女。”于主任恍然大悟:“哦,对,看我这记性,灿灿你家就住在文阿姨隔壁!”他侧头向顾襄介绍,“这是佟灿灿,住你奶奶对门,她是我们中心的护士,也是高医生的表妹。”他顺手拍了一下高劲的肩膀:“高医生就住你们楼上,这还真是巧。”顾襄的视线顺着对方的手过去,只看见手底下的肩膀,她眼皮也懒得抬,就收了回来。佟灿灿这时才反应过来护士长的后一句话:“什么?表演节目?!”护士长:“……”护士长耐着性子:“高医生唱许巍的《故乡》,你的节目呢?”“错了。”高劲擦了下嘴,动手收拾饭盒,“我没说我唱。”“嗯?”护士长不乐意了。高劲下巴指了下佟灿灿:“她唱。”“我不!”佟灿灿反应极快地拒绝。“我弹。”高劲手举在头边,拨了几下指头,然后把保温饭盒推过去,“你现在回去恶补还来得及。”周围护士听见高医生说要伴奏,期待地哄闹了几声,连于主任也凑起热闹。他正笑着要跟顾襄说话,手机响了,接起听完,他对顾襄说:“我这出发时间提前了,这就要走,要不咱们明天继续?”“好。”顾襄说。“那我先走了,你可以再转转。”“一起吧。”顾襄跟上他。人走了,小护士们继续聊天。佟灿灿慢吞吞地拎起饭盒,脸绷着,恶狠狠地盯着高劲,喉咙压出“丧尸”一般的吼声。高劲扔掉纸巾,戴上眼镜,经过她身边,低头说:“你快成熊猫代言人了,快回去睡一觉。过马路小心,别打瞌睡。”佟灿灿泄了气:“哦,拜拜。”
天黑的时候,顾襄才在电脑上打出半页内容,她想再多敲几个字,却无从下手。褚琴女士的越洋电话刚好打来,顾襄接起。“在做什么?”褚琴问。“跟你打电话。”褚琴:“……”褚琴:“跟你奶奶相处得怎么样?”顾襄:“她人不错。”褚琴:“嗯,她人不坏,但你还是要注意跟她保持距离,免得她什么时候算计了你,你还在帮她数钱。我当年就是太单纯,才被她骗。”老生常谈,顾襄并不打断。等母亲说得差不多了,她才开口:“爸爸欠了高利贷,已经失踪一年半了,这事你知道吗?”褚琴:“你叫他爸爸?!”顾襄:“不叫爸爸叫什么,叫‘你的前夫’?”褚琴:“……”褚琴:“他的事情我不清楚,你奶奶并没有跟我说过。是赌博欠的吧?这么多年死性不改,他已经无药可救了,你不用管。”顾襄:“嗯。”褚琴:“我跟于医生约在明天下午1点,你不要忘了过去。”顾襄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今天已经去过了。”褚琴:“去过了?那有没有想起什么?”顾襄看着电脑屏幕上少得可怜的几行字,回答:“没有,那里一年前重新装修过,很陌生。”褚琴叹气:“我也想到了,医院已经建了二十多年,不可能一直保持不变。不过没有医院,还有学校、公园这些,总会留下一些老物件,帮助你恢复记忆。”顾襄:“是吗。”褚琴听出她的语气,鼓励道:“你不要气馁,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小小的磨砺反而能帮助你进步。再说,一段记忆也可有可无,失忆这半年你过得也很好,比赛照样可以参加,你是最顶尖的,我始终不认为这段记忆能帮助你恢复……”“我累了。”顾襄打断她,“我想睡了。”“……好,那你好好休息。”挂断电话,顾襄走去窗边。青东市的夜空也没有星星,傍晚下过一场两分钟的雨,马路半干,救护车呼啸而过,没溅起一点水花。她只坐过一回救护车,在去年的10月,据说她摔在了礁石上,昏迷不醒,这个意外太愚蠢。等她醒来,她不记得意外之前发生了什么,也忘了童年。记忆可有可无……顾襄拉上窗帘,走回去,合起笔记本电脑。房间陷入黑暗。没有指引,在黑暗中只能乱撞。她总要找到最初的那点光。
第二天上午,顾襄接到电话,坐电梯下楼。郭千本提着三个大袋子,在电梯口东张西望。这里有不少“牛皮癣”,撕了贴,贴了撕,还有小孩拿蜡笔画的图案,整面墙千疮百孔。他百无聊赖地读着上面的字,听见电梯开门声,他走近几步。电梯里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他手上搭着外套,另一边背着一把吉他。郭千本挡住了别人的路,赶紧让开。又等了一会儿,电梯再次“叮”一声。郭千本咧开嘴笑:“老总让我给你送东西来,好像太早了,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顾襄穿着灰黑色居家服,手插在衣服的袋鼠兜里,说:“没有,我已经起了。他让你送什么?”“哦,”郭千本提了下袋子,“都是吃的,零食和水果,本来还有过年时候的年货,都在北京没带来,老总说给你留着,下次带。”顾襄觉得莫名其妙:“他特意让你送这些?”“呃……”郭千本边想边说,“可能是觉得太久没跟你联系,想联络一下感情……你知道的,你是培训班的活招牌,招生都靠你的广告效……应……”他最后一个字放得极轻,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喀喀。”顾襄伸手:“给我吧。”“很重的。”郭千本试探着,“要不然我帮你拎上去吧,送到你门口。”“嗯。”顾襄转身开电梯。房子大门依旧打开着。文凤仪听见动静,走到门口,见顾襄带着一个拎着大包小包的男人,赶紧拉开纱门:“香香!”郭千本把袋子放到地板上:“奶奶好,我是顾襄的朋友,来给她送点东西。”文凤仪笑着说:“是香香的朋友啊,那你进来坐一会儿,我给你倒杯茶。”“不用不用,”郭千本朝后摆了下手,“我还要赶着上班,我就是给她带点东西。”顾襄没留人。等对方走了,文凤仪才说:“你应该请他进来喝杯水,我看他都出汗了。”顾襄把袋子里的哈密瓜、油桃、莲雾、牛油果一件一件拿出来,说:“他8点半上班,现在是堵车高峰期,再不走会迟到。”文凤仪笑着摇头,想问什么,见顾襄一副淡定模样,她没有问出口。剩下的两只袋子里是两大袋核桃和两盒土鸡蛋,还有一堆巧克力和果脯。文凤仪看着鸡蛋跟核桃,说道:“他真有意思,送这些。”“不是他送的。”顾襄把水果推过去,“你吃吧。”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这是伙食费。”文凤仪愣了下:“不用给我伙食费。”顾襄把钱放到桌上:“拿着吧。”说完,她拿走一包果脯,回了卧室。
医院里已经很热闹,病人家属赶在上班前给老人送来早餐,碗筷声、说话声、哭声、笑声,统统交织在一起,编成一张大网,随时罩住每一个人。高劲回办公室放下吉他,穿上医生袍,开始每天例行的查房。瑞华医院是市内第一家设有临终关怀病区的三甲医院,目前收治着二十三名临终病人,算上于主任,这里总共四名医生,人员配置少,工作强度大,医院正在调其他科室的人过来,可惜没人愿意。高劲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午休,晚上10点后才回,很快又要轮到他值班……高劲伸展了一下肩膀,问病床上的老人:“庄秀云,今天感觉怎么样?”庄秀云说:“还好,就是嘴巴特别干。”他又问了几句,对方一一回答了。高劲对护士小马说:“每隔两小时给她漱下口,待会儿给她泡杯绿茶,加湿器打开。”下一位是肝癌患者,入院至今情绪都十分焦虑,高劲继续开出安定药物让他服用。8床的老人已经连续咳嗽了两天,服用了两天的可待因都不见成效,高劲想了想,说:“给他用吗啡吧,四小时一次。”查完一圈,最后还剩下一位张姓老人。他是肠癌患者,预后情况不佳,后期伴有并发症肾衰竭,入院时他的预计生存期是四十天,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天。今天他的儿子也在,又是喂汤又是擦嘴,很孝顺。他儿子见到高劲,打招呼:“高医生,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今天我特意跟学校请了一天假,晚上也不开滴滴了,就留这儿伺候老爷子。”高劲笑笑:“孝心可嘉。”忙了一上午,中午又是佟灿灿来送饭,高劲摘下眼镜说:“回去跟你妈说别再送了,到家几步路,明天我回去吃。”佟灿灿死气沉沉的:“她现在是不会相信你的。”“怎么了,你昨天没睡饱?”高劲问。佟灿灿不情不愿地说:“我今天放假。”“然后呢?”“哼……”佟灿灿没走,一点不到的时候,她见到了顾襄。于主任带着顾襄走进高劲的办公室,里面正热闹,又是昨天那班人,欧阳老太太正让高劲做数独题。于主任说:“你们继续,不用管我们。”高劲的视线从顾襄脸上滑过,低下头,继续讲解:“摒除法是最简单的一种,我画下格子……横排是C,竖排是R,比如这里,R2C4是3,那这里就不再有3……”于主任跟顾襄说着话:“这就是你爷爷当年的办公室,朱柏东当年也曾经来过,我记得那时候跟你爷爷同科室的有个马屁精,找人做了个朱柏东的雕塑送给他……”顾襄开着录音笔,耳朵听,眼睛看着墙壁,一心二用。她是在这里学会走路的……当年那个位置有张沙发,她曾经躺在那里画画……她什么都想不起来,问:“于叔叔,有当年的照片吗?”“有,当然有,有很多,就是要回去找找。”边上护士长听到,插嘴说:“高医生以前在朋友圈里发过很多老照片吧,你们要看?”“哎,那正好,你给她看看。”于主任掏出不停振动的手机,“我先去接个电话,等一会儿再过来。”护士长让顾襄过去坐,顾襄顺从地坐下,隔着宽大的办公桌,正对高劲。护士长翻出高劲的朋友圈,果然满屏都是医院旧照。“你看,这些都是重新装修前拍的,我们都没想到这个,还是高医生长情。”顾襄低头翻看,耳朵里飘进对面的人念出的话。“R2C1,是4;R1C2,是5……那R1C3就是……”顾襄一边滑看老照片,一边蠕动嘴唇:“R1C3,7;R1C4,2……”佟灿灿本来一直站在窗边默背歌词,她突然注意到了顾襄的口型和高劲的笔无比配合。顾襄做了个“7”,高劲刚好在纸上写“7”;顾襄做“2”,高劲写“2”。佟灿灿奇怪地摘下耳机,看见欧阳阿姨拿着标准答案惊呼了一声:“全对!高医生你真聪明,这么快就做出来了!”佟灿灿心里嘀咕,应该是她读错了唇语。没多久,于主任回到办公室,招呼大家:“志愿者们已经都到休息室了,你们还坐这儿呢,赶紧动起来!”大家一个个出去,顾襄走在最后:“你们有活动,我就不打扰了。”于主任意外地拦住她:“别别,你也参加一下。”“我?”于主任说:“那个……对了,今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活动,我们中心每个月都有一天是关怀日,外面的临终关怀志愿者会来这里做义工,活动照片都会拿出去做宣传,你也知道现在这社会什么都看脸。要不你帮忙去撑个场面?这儿就你最漂亮,活动结束我们再继续聊。”顾襄不是很情愿,但最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休息室里挂着气球和彩带,大屏彩电上播放着照片。八位病人围成半圈,穿着背心的志愿者正大声唱着经典老歌。于主任和顾襄靠墙站着,于主任问她:“你要不要也唱个歌?”太蠢。顾襄摇头。“那跳个舞?”顾襄奇怪地看向他……更蠢了!于主任笑了笑:“来来,接着看。”两个节目后,掌声雷动。高劲脱去医生袍,挽起白衬衫的袖子,抱着吉他,坐到一张桌子上。眼镜没摘,他轻扫一下琴弦,掌声更加热烈。高劲单手举起,朝角落示意:“有请佟护士为我们带来一首《故乡》。”他看向众人,“今天我是绿叶,掌声请都献给她。”佟灿灿在掌声中站到中央,仰起脖子,高歌:“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第一句就走调,高劲面不改色地跟着她的节奏走。似乎也不是太蠢,顾襄看着白衬衫想。气氛被炒至高潮,接下来是互动环节,每位老人身边配一位志愿者或护士。于主任灵机一动,把顾襄推过去:“你帮忙凑个数。”顾襄皱眉。于主任指了指拿着相机的护士:“待会儿要拍照,帮忙撑个场面。你就坐边上,听老人说话就行了。”也不是太为难,顾襄坐到了一位老人边上。老人很和蔼,心情似乎也很好:“我姓张……你好……”顾襄顿了顿,说:“你好,我姓顾。”一名护士走到中央,柔声说道:“今天的互动环节,让我们做一件非常简单,但又非常难的事。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其实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因为我们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直面死亡,我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家人和朋友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假如生命只剩下十分钟,你们会对自己的亲人或者朋友,留下什么话?今天,让我们来做一次尝试,假如你们只剩十分钟生命,你们会留下怎样的嘱咐?请把这句嘱咐,告诉你身边的人,让他用纸笔记下来,保管好,然后你可以托付给对方,可以交给你的亲人,也可以在离开这个房间之后,让一切消失。”护士说得很长很动听,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请写遗嘱。顾襄拿起笔,看向边上的张姓老人。老人静默许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护士长跟于主任站在一道,她好奇地问:“你怎么让顾襄也参加活动了?”怎么会让她参加?于主任想起之前的那通越洋电话,褚琴在电话里对他说了三件事:“老于,香香失忆了,但她不喜欢同情和惊讶,你可以顺其自然地对待她,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给予她一定的帮助,但不用太刻意。“我知道她早熟,从小就和同龄人不一样,这是我的失职,我没有给她一个温暖和谐的家。但她出事之后,话越来越少,与从前的朋友也基本不再接触。其实比起失忆,可能她更在乎的是失去了另一件……她也许有点自卑了,我很担心她会越来越孤僻,你能否让她多接触一些朋友?“关怀日活动?那很好,可以让她接触到各种年龄和背景的人……她不肯参加?没关系,你只要跟她说,她长得最漂亮,需要她撑场面,她一定会‘不情不愿’地答应的。”于主任回忆完,笑了笑,道:“不可说,不可说。”活动顺利结束,于主任又有事要忙,跟顾襄另行约定了见面时间。顾襄道了谢,走到电梯口,刚好碰到白衬衫医生。顾襄在同母亲发信息,跟在他后面进了电梯。门将要合上时,一只手突然伸了进来,一个中年男人迫不及待地说:“高医生,高医生,我爸刚才在遗嘱上写了什么?他有没有提到他有多少钱,他的钱怎么分配?”声音耳熟,顾襄想起了自动贩卖机。高劲朝顾襄看了一眼。“唔……”他对男人说,“等待就好,好好孝顺你父亲。”男人“心领神会”,心头大石落地。电梯门顺利合上,顾襄摸到第一个按键,按下楼层。高劲双手插在医生袍口袋里,盯着光亮的轿厢门,轻轻咳了几声。他视线往右斜,右边的人目不斜视。他又看回轿厢门,门上映着两人的身影。他再次轻咳,挂起微笑,侧头道:“你是老顾医生的孙女?”顾襄看向门上男人的身影,没吭声。她不理人,高劲若无其事地又笑了一下。电梯门打开了,高劲走出去,脚步顿了下,转身扶住正要关上的门,盯着顾襄,亲切和蔼地说:“你如果需要老照片,可以问佟灿灿要。”然后点了下头,算是跟她说再见。
回去后,顾襄将采访资料发给褚琴,又坐在电脑前写了一会儿东西。每个字打出来都很困难,她闭上眼,回忆着那些老照片。你如果需要老照片,可以问佟灿灿要……顾襄睁开眼,有些累了,她躺到床上,休息了一会儿,侧身看到其中一个行李箱,想了想,又爬起来。打开箱子,她取出里面的东西——三本上锁的日记本,一本《利玛窦的记忆之宫》。三本上锁的日记本,第一本上都是涂涂画画,显然那时她还不识字;第二本是拼音加文字;第三本,她的字体已见雏形。《利玛窦的记忆之宫》破旧不堪,上面还印有“青东大学图书馆”的印章。这本书她已经翻阅过数遍,她觉得它更像一本故事书。翻开其中一页,她跳过日期。“……日,晴。“今天开始,我要训练自己,明天先去爷爷的医院吧,我要开始建造宫殿了!”接下来的每一篇日记,除了简单的文字外,还有极为简单的图案,或正方形,或圆形,或三角形,或不规则图形。她不知道它们具体代表着什么,但能肯定,这些图形最后拼成的图案,就是她的记忆宫殿。她用她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建造而成的宫殿,在那次愚蠢的意外中,彻底消失不见了。顾襄拿着日记本,坐在地板上发呆。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她第一眼看见的是母亲和老总。她当然记得他们,也知道自己正在国外旅游,但她不知道自己在来医院前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她记忆的始点是北京,终点是度假居住的酒店。这种感觉,不是在看一本没头没尾的书,而是她明明走在平坦大路上,后方路段却突然消失,前方地基塌陷,大路变孤岛,她孤立无援,也无路可走。但最让她不能接受的,还不是这个。顾襄叹了口气,很快又从地板上站起来,昂首挺胸。她把日记本和书锁回行李箱,拿出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手间,走出卧室,才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文凤仪把水端去茶几,见顾襄出来,解释道:“香香,今晚灿灿在这里睡。”佟灿灿抱着她从家里带来的枕头被子,哭丧着脸说:“我睡沙发……”她扭头盯着顾襄,“如果你三更半夜走出大门,我是能发现的。”顾襄一向自认心如止水,现在却很想翻个白眼。
见佟灿灿被赶到对面,到现在也没被赶回来,高美慧放下心,关上了自家大门。“我觉得,你这样做很不好。”灿灿爸扶了扶眼镜,说。“有什么不好?”高美慧坐下来,给他夹了一块排骨,“我要是不好,当初就不会一听到她有事,就二话不说去银行取钱,连欠条都没让姓顾的写。我就是人太好了,好心没好报,谁知道快八九年的老邻居了,居然给我来一出诈骗。”高美慧一肚子苦水:“你说文阿姨要真是老赖倒好了,真刀真枪容易解决,可是你看她,每个月退休金六千,五千都给我,还去公证处立遗嘱,说等她去了,把房子卖了,百分之五十的钱给我,我要她这么多钱干什么?哎,你说她真有心,为什么现在不卖了房子?”“你说你——”灿灿爸很不认同。“我就随口这么一说。”高美慧继续吐苦水,“你说她做的这些事——每个月只给自己留一千,就算够她吃够她喝,她这个年纪,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钱呢?医保也不可能全都报吧,她还的钱我用都不敢用,还得全都存起来以防万一!现在知道她有孙女,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灿灿爸喝了一口老酒,说:“那你就好人做到底,现在这样做多尴尬。再说,灿灿还要上班,她在人家家里怎么睡得好。”“那个顾襄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万一像她爸一样三更半夜跑了,我们去哪里找人?灿灿你就别担心了,这钱是她的嫁妆,她怎么着也要出份力。怕什么,搞不好她这样睡一个月能瘦十斤呢。你多吃点儿——”高美慧给高劲夹菜,“海鲜一锅炖,你最爱吃的。今天难得这么早下班,你别吃太快,小心胃。”高劲拦了下:“行了,姑妈,我自己来。”“听灿灿说这两天那个顾襄一直往你们医院跑,你知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不清楚。”高劲吃着大虾说。“唉,可惜白天没法看住人,你说她要是白天跑了,怎么办?”“她不是那种人。”“你又不认识她,”高美慧不乐意了,“你怎么知道她哪种人?”高劲绕着自己的脸画了个圈,神秘兮兮地道:“我会看面相。”高美慧被他逗笑。
顾襄洗完澡,没有直接回房。她先是坐在餐椅上擦头发,等头发半干,她又去书架前翻了一会儿书,然后她还去厨房倒了一杯水。老人睡得早,文凤仪已经回房。佟灿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也没管顾襄弄出的细小动静,直到她听见清脆的“咔嚓咔嚓”声,她才转了下脑袋。顾襄又坐回了餐椅上,此刻她正吃着莲雾,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爽,香甜多汁。几根半干的头发贴住了她的嘴角,香甜的汁水在她唇上泛着诱人的光。佟灿灿就保持着半趴在沙发扶手上的姿势,眼珠也不知道动一动。见小孙女突然站起来,她又马上翻身,眼睛盯着天花板。脚步声靠近,在她边上停下,她眼珠往左偏到底,看见一个放大的莲雾。抬起眼,小孙女伸着手,面无表情。佟灿灿把胳膊伸出被子,慢慢朝上,然后,迅速一把抓住,就跟短手仓鼠一样。顾襄在沙发另一头坐下,问:“你有医院的老照片吗?”佟灿灿吃着莲雾,说:“就是我们中心装修前的照片吗?你要看?”“嗯。”佟灿灿啜着汁水,去够自己的手机:“你等一会儿。”她发出一条微信,莲雾刚好吃完,顾襄又递来一个。她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这次咬得很秀气,她在学顾襄刚才的吃相。顾襄在等着她把手机递过来,但见她迟迟没有动作,也不开口。过了一会儿,听见佟灿灿说:“你的微信号是多少?”顾襄打开自己的二维码,把手机递给她。佟灿灿拿着她的手机又问:“能加你微信吧?”“嗯。”佟灿灿低头操作了一会儿,很快,顾襄的手机传来了微信的提示音。佟灿灿把手机还给她,顾襄拿过来一看——“你已添加了J.GAO【太阳】,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J.GAO……顾襄看向佟灿灿,又有微信提示音响起。佟灿灿嚼着莲雾说:“唔,他发过来了,你看看吧。”顾襄说:“这是你表哥?”“对啊,”佟灿灿说得理所当然,“他有很多老照片,医院存档的都没有他的全,他平常最喜欢跑到那种老地方去拍照。”她仰头回忆了一下:“估计整个老青东市都被他拍进去了。”说完,她意识到什么,试探道,“你刚才说‘嗯’的,你要是不想加他,把他删掉好了。”顾襄低头点开一张新照片,这张照片没有出现在下午她看过的朋友圈里。窗台上摆着两盆吊兰,老式的咖啡色办公桌,桌上有一只白色搪瓷杯,一沓报纸,一摞文件夹,桌后是一排书柜,边上还立着一台铁皮电风扇,靠背椅子上挂着一件白色医生袍。像是八九十年代的场景,照片底下还显示着拍摄时间。她视线一晃,错开这个,把照片缩回,又去看对话框最上方的那段文字,嘴上问着:“你没有老照片吗?”“我?”佟灿灿摇头,“没啊。”对话框最上方的文字:你好,我是高劲。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样的老照片,我先给你发几张,你也可以看我的朋友圈。如有其他需要,你可以跟我说。顾襄站了起来,准备回房。佟灿灿仰起头看着她。顾襄想了想,去厨房把整盘莲雾都拿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放到茶几上。佟灿灿目送她回房,歪头想着,她人真好啊……她又拿起一个莲雾,顺手解锁手机,一打开,就看见了之前的聊天记录。佟灿灿:哥,给我医院的老照片。高劲:太多了,你要哪些?佟灿灿:不知道,有多少发多少。高劲:是你要?佟灿灿:不是,是小孙女要。高劲:我直接发给她,不是更简单?佟灿灿:对哦,你等下。佟灿灿没有关闭对话框,她舒舒服服地躺下,又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
手机一直没有动静,高劲并不在意。他已经换上睡衣,泡好豆奶,这会儿他正在翻箱倒柜,理出一堆相册。拍了拍看不见的灰尘,他打开其中一本,边翻边自言自语:“医院……医院……”工作太忙,这兴趣爱好他已经放下两三年,没有保存好,也没整理过,有几张相片都粘在了一起。他在读书时期拥有了自己的第一部胶卷相机,陆陆续续拍了十多年,其间又换过两部,不知不觉就洗出了这么多的照片。这些照片原本早已被遗忘在时光角落,没想到有朝一日,岁月还会想起他们。手机响了一声,是佟灿灿发来的微信。佟灿灿:小孙女很好啊,就是不爱说话。我觉得以后住在这里也不错。(莲雾图片)高劲笑笑,没有回复。“医院……唔……”他抽出一张照片,放到一边,继续往后翻。翻完一本,开始翻第二本。等他全部翻完,豆奶已经凉透,一看时间,居然已经过了11点,比加班还迟。
这晚,顾襄清楚地知道她在梦境中。她的视线变低,似乎只比办公桌高一点。随着距离的拉近,她听见了若有若无的铃铛声。风吹来,吊兰的叶子舒展着,她的视线往上,看见了窗户那儿挂着的风铃。风里的阳光星星点点,像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卖的亮粉,拈起一小撮,撒在了吊兰旁的那株月季盆栽中。顾襄倏地睁眼,胸口剧烈起伏。她从床上坐起,去捞柜子上的手机,点开高劲发来的那张照片。上面没有风铃,也没有月季。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她曾经亲眼见过?她梦见的,究竟是什么……顾襄看向窗外。天才蒙蒙亮,有一缕阳光躲在灰色的云层中。它很快就能破云而出。这一个梦,让她的心情足够好了。
文凤仪起得很早,老年人无法久睡。她怕吵醒佟灿灿,所以动作放得很轻。没多久,她见顾襄也从卧室里出来了,特意看了一眼时间,小声说:“6点都没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顾襄摇摇头,想了想,又说:“睡不着。”文凤仪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比前几日要好。“那你早饭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家里有小馄饨和面条,还有韭菜盒子。”“小馄饨,”顾襄又加一句,“谢谢。”“唉。”文凤仪笑着走进厨房。佟灿灿还躺在沙发上打着小呼噜,顾襄已经一口气吃掉了半碗馄饨,她近期吃得很少,除了来这里吃的第一顿午饭。这半年她瘦了快十斤。文凤仪给她添着炒面,喜色有些控制不住:“多吃点,把炒面也吃了,我油放得不多,不会腻的。”顾襄回应:“嗯。”她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吃完才问出想了很久的问题:“我小时候,有没有在爷爷的办公室拍过照片?”文凤仪的笑容渐渐淡下,她犹豫片刻,才道:“当年我跟你妈妈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她带着你离开之前,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一烧烧掉了几十年,所有的回忆都没了。后来的日子里,也不再需要留念什么,所以这个家里没有一本相簿。顾襄早已从母亲口中听过此事,她不过想试一试。她看向门边柜子上摆放的那张遗照,遗照上的老人慈眉善目,这也许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张照片。顾襄夹起一筷子炒面,放进了文凤仪的碗里。文凤仪愣怔了一下。顾襄撇开视线,又抬高下巴。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吃饱了,你慢用。”文凤仪突然有些舍不得吃掉这口炒面。快7点的时候,门外传来古怪的敲门声,顾襄穿戴整齐,正打算待会儿出门,听见声音,她走去把门打开了。有一个小东西……顾襄低头,看着这个跟她膝盖差不多高的小家伙。他仰着脑袋,衣领上挂着一条擦口水的小手帕,手上抓着一个能摇出“哗啦啦”声音的玩具。佟灿灿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没刷牙的嘴巴往他脸上亲,小家伙哼哼唧唧地想躲开。对门一个中年女人招着手,压低声音:“快回来吃早饭,你上班快迟到了!”“哦。”佟灿灿抱着小家伙走了。文奶奶本来想留佟灿灿在这儿吃的,没留住。她随口向顾襄解释:“那是灿灿的弟弟,叫小善善,不到两岁,还不太会说话。”姐弟俩年龄差距有些大……
顾襄今天上午准备去文晖小学,小学里有一栋楼是朱柏东大富豪当年赞助建造的,她要去帮褚琴女士拿资料。同文凤仪打过招呼,她就出了门。很巧,电梯门一开,里面有一个高劲。高劲朝她点头致意,顾襄没回应,她走进电梯站定,目不斜视地看着轿厢门。小区电梯没有医院的光亮,轿厢门上看不见人影。上班上学早高峰,每层都要停,两人渐渐被挤到角落。高劲瞄了几眼她的头顶。她只到他下巴处,头发光亮,后脑勺圆润,脑门也挺好看,是个高智商的头型。他收回心思,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相簿。“喀……”他清了下嗓子,说,“这里面是瑞华医院改建前的照片,时间有点久,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顾襄在几秒后才接过来。高劲笑笑,过了一会儿,提醒道:“对了,这些照片都是绝版,没有留底,希望你能好好保护。”顾襄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和那个中年男人的两次对话她都恰好听到,不是什么好话。顾襄拿着相簿,垂眸片刻,开口说:“谢谢,我用完会尽快还你。”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高劲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笑着说:“不用客气,希望你能用得上。”
高劲走进办公室,换好衣服,先喝了一口鲜榨豆浆,再打开姑妈替他打包的早饭。同办公室的徐医生走进来,看了他两眼说:“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这都能看出来?”徐医生说:“你这个笑面虎,平常最喜欢假模假样,今天难得不假,怎么看不出来?”高劲点了下他:“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我这人记仇。”“呵……”徐医生笑了笑,又说,“你啊,现在先多开心一会儿,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怎么了?”高劲吃着早饭,问。徐医生朝门口看了眼:“23床的张老先生昨天凌晨没了,他儿子在病房里找遗嘱呢,非说他爸能花钱住进我们中心,私底下肯定还藏着值钱的东西,说照顾他的护士肯定知道,闹了一晚上了,还有的闹。”高劲若无其事地道:“他这个因果关系有点牵强。”徐医生说:“我猜他是不是被人教唆的?我之前看着就怪,整整一个月他只来过两回,一回是头一天,一回是前天,他爸成天偷偷掉眼泪。昨天他居然陪了他爸一整天,这前天才刚来过,他有那么孝顺?”高劲一本正经地说:“君子不论人是非,我们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
小区附近就有公交站,顾襄走到站台那儿,看了一会儿,她闭了下眼睛,随后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在车上打开了那本相簿,翻到第一页,她的心脏就突地跳了一下。这才是真正的老瑞华医院——灰旧的外墙,白底黑字的牌子,这是九十年代建造的医院该有的样子。她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熟悉,有一点点……顾襄摸着这张照片。到达文晖小学,顾襄先在校门口的小店里逛了一圈,没见到她潜意识里的亮粉。问了店员,店员也没听说过十年前有这种亮闪闪的粉末玩具。顾襄没再纠结,她约了副校长拿资料。走在校园里,她看着橘红色的教学楼、新建的体育馆,听着副校长温和的话语。“以前的教学楼是天蓝色的,用久了外墙脱落得比较厉害,所以几年前翻新了一下,橘红色象征着朝气蓬勃。这座体育馆是朱柏东先生在五年前捐建的……对了,听褚作家说你小学就是在这里读的,你应该是2002级或者2003级吧?你当初在哪个班级?”顾襄想:时光真是善变,明明可以走很远,却原来尽头到得这样快,说停就停,说重来就重来,说翻新就翻新。中午的时候,顾襄又去了一趟瑞华医院,向于主任拿缺少的一点资料。拿完资料出来,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拦住了她。“小姐你好,耽误你两分钟。”中年人气色很差,还有浓重的黑眼圈。他笑吟吟地说,“我是张明的儿子,昨天下午关爱日,你帮忙写遗嘱的那位老人,他就是我父亲张明。我昨天看到是你帮他写的遗嘱吧?”顾襄没吭声,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中年男人说:“是这样的,昨晚我父亲走得很突然,什么话都没留下,我这心里实在太不好受了。我想知道,我父亲昨天有没有留下什么话?”顾襄说:“有。”中年男人喜上眉梢:“他说了什么?”顾襄说:“他让你自尊、自爱、自立。”中年男人:“……”他脸色突变,十几个小时下来他已经耐心耗尽,之前的希望有多大,现在的失望就有多大。他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的银行卡里只有九十九元,提款机里连张整钞都取不出来。“不可能!小姑娘,你做人不能这么不老实啊,他几年前还买过金条,肯定被他藏在哪里了,他是不是跟你说了藏金条的地方?!”顾襄莫名其妙:“他说的是让你自尊、自爱、自立。”中年男人要疯,他一把抓住顾襄。顾襄太瘦,对方手劲极大,她疼得倒抽一口气,用力想挣开。对方抓得更加紧:“你跟我说实话我就让你走,你小小年纪怎么能这么不老实,你爸妈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家教!”顾襄用脚去踹他:“放开!”纠缠间,她的包掉到了地上,相簿从里面滑了出来,被踩了无数个脚印。医护人员听见动静,匆匆赶来,刚好看见顾襄去咬对方的手,对方一个使劲,把她一撂。“砰——”她被甩到了垃圾桶边,后脑狠狠撞了一下。高劲风驰电掣一般冲来,还是迟了一步,他蹲下把人扶住:“你怎么样?”顾襄后脑疼,有些晕,见到一群白衣,她想:见鬼,什么体面都没了!高劲看她两眼迷离,果断将人打横抱起,冲进最近的一间病房。白衣之一的佟灿灿咬着一根果丹皮,看着表哥利索又热情的动作有些回不过神,余光瞄见“罪犯”开溜,她大喊:“抓住他——”顾襄个子不矮,体重却极轻,轻得有些夸张。高劲没来得及诧异,他把人放到病床上,粗略地检查了一下。“哪里痛?”“后脑。”“晕不晕?”“有点。”“这是几?”顾襄看着对方在她面前伸出的两根指头。他还托着她的后脑勺,离得有些近。她看见镜片上的几点毛絮,高挺的鼻梁,细腻的毛孔,还闻到了漱口水的清香。顾襄一把拍开面前的手指,说:“帮我报警,还有,我要照CT。手拿开。”高劲一愣,马上又笑了。他有些意外。手拿开前,他又感受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没伤口没变形。他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没有摔伤吗?”“我没事。”顾襄理了理头发,端坐好,又说,“对了,你的照片可能弄坏了。”高劲弯起嘴角:“那怎么办,这些是绝版。”警察很快赶到,姓丁,刚好跟高劲认识,点头打了一个招呼,他开始问详情。顾襄把这场无妄之灾说得仔仔细细。丁警官追问:“张明他真的只说了‘自尊、自爱、自立’?”顾襄反问:“你会把藏钱的地方告诉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我不是这个意思,”丁警官赶紧澄清,“我是觉得有一点……”“奇葩是吧?”佟灿灿听到现在,忍不住同仇敌忾,“那个姓张的就不是好人,他爸爸住院一个月,他总共就来过两回,第二回还是我们打了好多个电话他才不情不愿来的。老人家可惨了,每天晚上都偷偷掉眼泪,还怕我们看见。老人还有多久能活,他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哦——”佟灿灿想起来了:“也不对,他昨天就做了一天孝顺儿子,我绝对有理由怀疑他有阴谋。”丁警官理清始末,建议他们私了,这毕竟不是大事,目前也没人受伤。中年男人有些后悔自己太冲动,小心翼翼地求饶:“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事情传出去,搞不好我会丢工作,我知道刚才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昏了头了,小姐我跟你道歉,实在是对不起。”见对方不为所动,他又着急地道,“我家老爷子刚走,他就我一个儿子,这丧事还没办呢,我这……”顾襄说:“丁警官,我现在去照CT,医药费他负责,有任何后遗症就找他。”顾襄跟着佟灿灿去CT室。中年男人忧心忡忡:“这是什么意思?”丁警官没给好脸色:“赔钱啊,要不然呢,你还想去警察局逛花园?一个大老爷们儿好意思欺负人家小女生!”事情暂时告一段落,现在就等顾襄的检查结果出来。中年男人一脸懊悔地缩在角落,自言自语:“那金子藏在哪儿了呢?”“张先生,方便聊几句吗?”高劲把他带到楼下的小花园,春天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他将刚买的水溶C100递给对方,说:“多看看绿色,心情会放松,别把自己逼得这么紧。”他们坐在长椅上,后面是茂密的植物,前方是嬉闹的顽童。中年男人想不通:“高医生,你说我家老爷子也没留下只言片语,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不可能半毛钱都没留下吧!”高劲温和地说:“我也是才知道,你家老爷子对你一片苦心。”“什么?”男人一头雾水。高劲说:“昨天我查完房,你后来又去了洗手间,张老先生他拉着我说了几句话。”“说了什么?”“他说他住院前用仅有的几千块积蓄在庙里给你供了一尊佛,他快死了,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不求你将来大富大贵,只希望能保佑你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孙子以后有大出息,长大了能孝顺你。他这个当父亲的没有用,这辈子什么都没为你做过。”高劲语气真诚:“你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一直在打着转儿,我做医生这么久,知道人死前,自己是有感应的。你父亲也许就是感应到了,他觉得他放心不下你,也对不起你,几千块钱能派上的大用场,也只有这个了,但他不敢跟你说,怕你怨他。”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你也不容易,昨天能抽出一天时间陪伴你的父亲,你父亲走前应该很开心,很满足。”男人发了半天呆,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有点发红。他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又跟高劲诉了几句苦:“我真是压力大,前天晚上我老婆跟我大吵一架说要回娘家,孩子明年就要升初中了,好学校哪这么容易进?我老婆就知道说我没用,不会赚钱。我就想着,老爷子要是留下什么财产,那事情就能解决了。”临走时他又问高劲,“我爸有没有说是哪间寺庙?”高劲道:“我没想到问,抱歉。”“唉……”男人有气无力,“算了算了,我爸也算有心。高医生,我先去给我爸办事情了,这些日子谢谢你。”男人刚走,马上又有一道低沉阴森的声音传来:“你跟他这么好干什么,这种不孝儿子是要遭天打雷劈的!”高劲循声过去,抱着胳膊说:“你偷听人说话呢,最后是不是不应该现身。”“我听得光明正大!”佟灿灿用眼神威胁,“你说,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帮那种人渣!”高劲慢条斯理地道:“人渣不人渣,我不能下定论,不过这世上的事情不是绝对的,这人虽然不孝,但他也许对老婆孩子不错。他没有做过大奸大恶的事情,也不用判他死刑。”“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他干什么?”“唔……我也许有那么一点点责任。”高劲慢吞吞地说。佟灿灿不懂:“什么意思?”高劲笑笑:“没什么。我是怕他太魔怔,要是走进死胡同,就很难走出来了,毕竟他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就当我日行一善。”佟灿灿哼哼着,斜眼看他,又狐疑地道:“张大叔真的给他儿子捐了菩萨?我们怎么都没人听他提过?”高劲无辜地道:“嗯?我也没听他提过。”“啊?那你为什么说……”“有人相信就行了。”“你怎么知道人家会信?信这种话干什么?”“你没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的,脖子上挂的?”佟灿灿回忆了一下,嘀咕:“信佛还这么作孽。”“你管人家怎么信佛呢。”高劲仍然抱着胸,反问她,“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哦,”佟灿灿想起来了,“我来找小孙女啊,出报告还要一会儿呢,我想让她先走,晚上我给她带去就行了。”高劲问:“她人呢?”顾襄把破损的照片塞好,合上相簿,从他们斜对面的长椅上站了起来,转过身,神情平静地说:“在这里。”脸上丝毫没有听到别人私密谈话的歉意。高劲:“……”佟灿灿跟顾襄打过招呼就走,顾襄站在原地没动。高劲走近,垂眸看了眼她手里拿着的相簿,又看向对方,含着微笑,眼神带着疑问。顾襄说:“基本上都有破损,我会找人尽快修复。”顿了顿,又说,“抱歉。”高劲拿过相册翻看了一下,替她说话:“也不能全怪你,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顾襄:“我也这么认为。”高劲:“……”“不过……”高劲又把相册递还给她,话锋一转,“还是要辛苦你了,希望这些照片能恢复原样。毕竟时间不能倒退,它们记载的是历史。”顾襄一愣,郑重地接过来,居然有那么一点肃然起敬。高劲见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想笑,他看了眼时间说:“唔……我还要工作,那我就先走了。”顾襄点头。高劲跟她挥了下手,转过身,插着兜,渐渐走远。顾襄想了想,拿出手机搜索。
顾襄对青东市并不熟悉,下午找了两间照相馆,都没有照片修复业务。天快黑了,她想来想去,打通了郭千本的电话。郭千本正在给学生和家长作介绍:“……人的大脑的潜力是无限的,记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为什么有的孩子记东西快,有的孩子怎么都记不住东西?这并不一定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也许只是他们没有用对方法。我们培训班教出来的学生,有很多在世界脑力锦标赛拿过大奖……”还没说完,就被电话打断了,他听见对方的声音,笑道:“顾襄?我现在还有点事,等一会儿我帮你问下同事,再打你电话好吗?”结束通话,郭千本抱歉地道:“不好意思,我们继续……”家长突然打断他,指着会客室墙壁上的海报说:“刚才跟你打电话的顾襄就是这上面的小姑娘吧?她小小年纪,这么厉害?”郭千本回答:“她对脑力的运用非常彻底,她不止一个特长,除了过人的记忆力,还尤其擅长跟数字打交道。”稍晚的时候,顾襄接到了郭千本的回电,他已经替她打听到了照相馆,问她:“要不要我陪你去?我明天有时间,到时候我来接你怎么样?”“不用,我明天自己去。”文凤仪给她盛了一碗骨头汤,也不打扰她跟人通电话。她已经从佟灿灿口中得知了中午的事,刚才匆匆忙忙又去菜场买回了大骨头。顾襄喝着汤,又收到一条微信,点开一看。高劲:丰翔路上的旧时光影楼,这是一家专业修复照片的照相馆。顾襄放下手机,继续喝汤。喝了几口,她抿了一下唇,回复:好。
照相馆一般9点开门,第二天早上,顾襄看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她才开始化妆。她没料到一路过去都在修路,出租车司机跟她闲聊:“今年下半年说有个什么大会要在这里召开,政府就喜欢这些面子工程,平常不修路,临时抱佛脚。喏,连房子外墙也都要修补。”丰翔路本来就偏,加上修路和堵车,等到达目的地,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最后一段路车辆还无法通行,顾襄只能下车走,吃了一路灰尘,终于看见了旧时光影楼。一进门,就见沙发上坐着的人跟她打招呼:“嗯?你今天就来?早知道我可以载你一程。”顾襄:“……”高劲举了下手上的文件袋:“我来取照片,灿灿的爸妈前不久拍的婚纱照。”影楼工作人员刚好拿来发票,给了高劲后顺便打广告:“全套艺术照只要一百八十八块,我们活动还在继续,小姐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带你家人也来。”顾襄:“……”修复的照片不可能当场拿到,高劲和顾襄一起离开影楼,马路上灰尘肆虐。高劲舒展了一下肩膀:“我值了一晚上班,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你饿不饿,一起吃点?”“好。”顾襄已经饿了,没必要撒谎。她四下张望着,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招牌,“去那里吃吧。”说完,她率先往前,步子太快,马上就将人甩开一截。不一会儿,袖子突然一紧,她回头。高劲拉着她的衣袖,朝马路外沿展着手,绅士地说:“顾小姐,小心脚手架高空坠物,请走外面。”“……谢谢。”“不客气。”顾襄跟着他的脚步,慢慢地过了马路。现在还是中午用餐高峰期,两人运气好,刚进门就有一桌客人离开。服务生眼明手快地收拾餐桌,奉上菜单。顾襄先点了一个菜:“秋葵炒蛋。”然后对高劲说,“剩下的你点,这顿我请,算是弄坏你照片的赔礼。”高劲挑眉,他还以为她说话直来直去,应该不通人情世故,原来还是通的。他笑了笑:“如果是作为赔礼,那我必须要找家能显示出你诚意的餐厅。今天就算了,我们第一次同桌吃饭,身为男士如果不请客,会很没面子。”顾襄无所谓:“那下次我请。”“说定了。”高劲又点了四个菜。合上菜单,他又跟服务生说:“这些菜都别放大蒜和香菜,记得少辣。”他没问过顾襄的意见,但顾襄不吃大蒜和香菜,能吃微辣,菜品全都合她口味,神奇的巧合。顾襄要了一壶茶,正要往餐碗里倒,高劲拦了下,自己接手:“我帮你。”他替顾襄洗好碗筷,再替她倒上一杯茶,最后也顺便把自己的洗一下。顾襄喝了一口茶,看着他问:“我们之前见过?”高劲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搓着筷子说:“嗯?为什么这么问?”然后抬头看了下顾襄,眼神带着疑问。不像装的……顾襄又喝了一口茶:“没什么。”高劲半开玩笑地说:“我是不是能理解为,我很合你的眼缘,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有。”是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没有眼缘?高劲决定还是不问了。菜很快上齐。顾襄饿了很久,但她胃口极小,秋葵炒蛋夹了几筷子,另外四道菜也只夹了几筷子,等她将餐厅小碗里装的一小坨饭吃干净,她已经饱了。高劲问:“你只吃这么点?”顾襄:“嗯,我够了。”“我把这些消灭,估计需要很久。”“不急。”高劲慢慢吃着。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通常会细嚼慢咽,这样对肠胃好。顾襄都快睡着了,但她既然说了“不急”,那就绝对不能急。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吃了半个多小时。吃完饭还要取车,停车场离这里有段距离。两人都是回小区,顾襄自然没拒绝高劲让她搭顺风车的好意。路上碰到几个年轻人在拍摄小视频,当中还有欧美人。金发碧眼的外国男生举着话筒说:“……我们英国人的数学有这么差吗?我绝对不相信在中国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高劲和顾襄走在普通人当中太亮眼,很快就被几人拦住。外国男生举着一块写着数学题的牌子,可爱地说:“这位先生这么帅一定不会做乘法。”高劲微笑着说:“七九六十三。”外国男生又换一块牌子:“这位美女请一定让我失望好吗!”顾襄看着这块牌子的时间超过了三秒,说的时候音量很轻:“五八四十。”外国男生马上又换了一块:“东东东东,那看来这题一定不会难倒这两位帅哥美女啦!”这回的牌子是“235×5”。高劲不参与,笑看顾襄。顾襄一直看着,没有吭声。外国男生得逞似的开玩笑:“我就说不是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顾襄突然迈步走了。高劲渐渐收起笑容,望着顾襄的背影,视线又落到那块牌子上。他拧了下眉,很快又追上去。高劲的车子刚刚清洗过,外壳闪着光,内里干净无尘,里面摆着的香薰,味道清淡柔和。高劲没问刚才的事。顾襄坐得很舒服,午后的阳光隔着挡风玻璃落进来,不晒,暖融融地反倒让人想睡觉。高劲见她有些迷糊了,轻声说:“如果困了,你可以睡一会儿,到家再叫你。”顾襄不想在陌生人车上睡觉,她睁大眼睛让自己清醒,电话刚好响起来。接起听了几句,她问高劲:“这附近是不是有家沃尔玛?”“唔,就在前面,你要买东西?”“你在那里放我下来吧,我朋友在等我。”“……好。”到了沃尔玛门口,高劲停下车,看着顾襄开门下去,走向一个穿着T恤长裤,长相精神的小伙子。
郭千本望着那部车,等顾襄走近,他才问:“那是什么人?”顾襄说:“邻居,还是瑞华医院的医生。”“瑞华医院?”“嗯,”顾襄问,“怎么了?”郭千本笑笑,但笑意不达眼底:“没什么……你知道我对瑞华医院向来没什么好印象。”顾襄突然沉默。郭千本奇怪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记得了?我姐姐三年前死在那家医院,你当时还来过。你……你不是只是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吗?”郭千本有些心慌意乱,上了车,他故意岔开话题,强行笑着说:“老总说你零食估计快吃完了,让我再给你买点,我刚买好打算给你送过去的,没想到你会经过。对了,你刚才去了哪里?”顾襄神不守舍:“影楼,修复照片。”“怎么不叫上我?”顾襄闭上眼睛,郭千本不敢打扰她。过了很久,他听见边上的人说:“我记得,你告诉我你姐姐身体状况的时候,她已经进了ICU,你说她每天都很痛苦。”郭千本说:“对对,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才大二。”“我后来赶到医院,那个时候,你姐姐已经过世了,我没见上她最后一面。”“对,你都记起来了?”“我记得的。”顾襄睁开眼,说,“我没有忘记,我记得这些事,我只是不记得你姐姐当时是住在瑞华医院。”郭千本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瑞华医院跟你的童年有关,所以在你成年后的记忆里,也会没有它?”他随即又安慰她,“你要知道,科学家每天都在研究人类的大脑,到现在都没研究透彻,这世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你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顾襄笑了:“你别紧张。”郭千本差点让车打滑。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顾襄的笑容,这一刻他没觉得开心,反而更慌,跟见鬼没差。顾襄收起笑容,侧头看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只是心情不错。”“呵……呵……”郭千本干笑,“这你都能看出来……”他一顿,瞟了眼顾襄,有些惊喜,“心情真的不错?为什么?““我这几天连续去瑞华医院,依旧毫无印象,只是看着其中一张老照片的时候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可是刚才你提起你姐姐的事,我想起了医院好几处地方的样子。”这显然是意外之喜,恢复记忆的希望似乎近在咫尺。郭千本约她明天逛医院。他这次又买了一堆吃的,好几袋,顾襄根本没法拎,郭千本替她做苦力。高劲在阳台上正好看见他们走进小区。他住十二楼,正好是顾襄楼上。他把手里的豆奶一饮而尽,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觉。
次日,郭千本准时到了。顾襄有点着凉,她一路都在小咳。郭千本问:“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感冒了?”“没事。”换季没注意而已。郭千本边走边跟她回忆三年前。他从小跟着姐姐长大,三年前姐姐癌症末期,他差点崩溃,现在想起仍是不好受。顾襄当时还是大二的学生,她是请假从北京赶过来的。她从医院大门进,经过两条小路,上了一栋楼,然后找到ICU,却被告知郭姐姐在前一天晚上已经过世了。她联系不到郭千本,当时她在医院里找了对方很久。她努力回忆着当时可能走的路线。记忆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东西,有些时候,大事无法记住,细枝末节反而会存于脑海很久。等她走完一圈的时候,正好在大厅里碰见高劲,他没穿医生袍,一身休闲装。高劲今天休息,他是来约人吃午饭的。刚到这里,就看见了鼻青脸肿的丁子钊。丁子钊苦兮兮地说:“被家属揍的!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那个小姑娘才二十出头,能救我会不救吗?但她真的没有希望了,每天还只能活在痛苦中。我建议姑息治疗,至少让她在剩下的日子里能好受点,结果就……”高劲叹气,揉了下他的脖子:“行了,午饭我请。”“医院食堂没鲍鱼吧?要不我们去外面吃?”高劲撂下他就走,丁子钊笑嘻嘻地追他,不小心就撞上了他。“干吗突然停了?”丁子钊揉着鼻子,看见高劲跟人点头打招呼,他顺着高劲的视线望过去,是一个挺漂亮的女生。郭千本拿着刚配好的感冒药过来,打开塑料袋跟顾襄说:“就给你配了两盒,我怕吃了会打瞌睡,但你还是尽量吃点吧。”他又摸了下顾襄的额头。顾襄咳了一声,说:“没发烧。”“还是量个体温最保险。”郭千本摸摸自己,再摸了一下她。顾襄老实站着,也没动。郭千本说:“好像真的没发烧。”顾襄走前经过高劲身旁,顺便跟他说:“影楼说明天就能拿照片了,我明天给你送来,我先走了。”高劲微笑:“好。”郭千本客气地跟对方点一下头,边走边说:“哪家影楼?我去拿吧,我开车方便点。”很快就听不见两人的对话。丁子钊戳着高劲的胳膊:“这是谁呀?挺漂亮的。”“唔,叫顾襄。”“故乡?”丁子钊说,“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故乡?”他说完,“咦”了一声:“我这话怎么似曾相识啊,做梦做到过?”高劲先走一步:“你还不饿?”“饿——你请吃鲍鱼啊!”“你请,我一盘鱼香肉丝就够了。”“什么?不是说好你请!”“我现在心情不太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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